第07章 在北方城市喜愛薄荷的男子

第07章 在北方城市喜愛薄荷的男子

1

從西澤家告辭出來后,我一直思考着香葉子所說的像謎一樣的話語的意思,連開車的時候也不例外。有三次交通信號燈變成綠色我都沒有注意到,結果排在後面的汽車猛按喇叭催促我。綠燈還算好,假如我沒注意到變成紅燈的話——現在回想起來,有點后怕。

不管怎麼說,可以確定「出現的」人對於香葉子來說是一個出乎意料的人物,並且不是完全不認識的人。香葉子雖然知道那個人的存在,但是沒有想到居然「現在」出現——我猜想好像是這種可能。

並且當我問到她有沒有子女的時候,她回答「那種事情的話」,表情豈止吃驚,而是驚呆了。就是說我可以理解成「比那種事情更嚴重」。比自己的孩子出現還要意外的人究竟是誰呢?

我總算平平安安地回到自己家,沒有發生交通事故。一到家,我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埋頭思考。

首先,我把自己從參與調查此次「事件」以來到今天為止的情況回顧了一遍,看看這期間我見過的人中誰可能會是香葉子提到的那個人,即「預想外的出現者」。

說起來我介入到這件事的起因,是從輕井澤的先生命我查找誰在內田家的墳墓上放花開始的。最初的登場人物是這個內田,但我無法想像那個稀里糊塗的傢伙會具有恐嚇香葉子的神秘性格,所以把他排除。接下來,從那之後我所接觸的人一個接-個地從我的腦海里浮現。

但我怎麼也找不出能讓香葉子感到意外並說出「為什麼,現在……」的這樣一個人。比如說神谷和我哥哥,他們都是和二十七前的那件事有關係的人,但他們並不是「現在…『出現」威脅香葉子的。

最可能符合條件的財田呢,人都死了,更別說出現了。他的那位溫文爾雅的妻子也不會知道那麼遙遠以前的事情。至於芙美子、雪子姐妹,就連年齡稍長的姐姐芙美子也才是23年前出生的,難以符合香葉子所說的情況。

我想會不會是我遺漏了什麼人,於是反反覆復在記憶中絞盡腦汁地搜尋,突然注意到還有一個人我沒有會見。

是的,到墳墓上獻花的那個人現在在哪裏呢?

財田芙美子的戀人可能就是芙美子腹中孩子的父親,好像叫做「池內」,我雖然聽說過這個人的名字,但一次還沒有見過。

等到了晚上,我打電話到財田家。電話那頭是剛剛喪夫的志津代夫人。

「哎呀,是淺見先生,」對方的聲音顯得很久違的意思。「後來,怎麼樣了?犯人逮到了嗎?」

「不,沒那麼簡單。對不起,可以請雪子接電話嗎?」

我擔心和她聊上的話,一時半會兒結束不了,所以趕緊這麼說道。

「好的好的。」志津代夫人頗有意味地回答,然後把電話好像轉到雪子的房間。

「犯人,逮到了嗎?」

聽到雪子突然說出和她媽媽相同的話,我不由得啞然失笑。

「我有話想和你誠懇地商談,我們就在上次的廣尾咖啡店見個面怎麼樣?」

「好的。」

一個小時后,我到達了那家供應比薩的小店。雪子看來已經來了好一會兒,桌上咖啡杯里的咖啡都喝完了。

「我媽媽還以為我們兩個人在交往呢。」

雪子姑娘笑嘻嘻地說。

「哈哈哈,那好。那我們先談會兒情話吧。」

「什麼呀,無聊。我還以為你今天的臉色會更愁眉不展呢。」

「不不,我沒什麼為難的事。」

「真的?」

我一看雪子的言語像要漸漸變成調侃味道,於是決定進入正題。

「實際上我想了解一下池內的情況,雪子你知道你姐姐和池內之間的關係吧。」

雪子立刻浮現出警戒的神色。

「是,差不多知道個大概吧。」

「你原先認為池內和你姐姐肯定會結婚嗎?」

「是的,我是這麼想的。我想實際情況也確實如此。他們連孩子也有了。」

「怎麼,雪子你知道這個事情了?」

「莫非……我是後來才知道的。不過,姐姐不是只有池內這一個男朋友嗎?」

「你對池內這個人感覺如何?就是說,比方講,看起來誠實啊、像個花花公子啊什麼的,我想應該有很多。」

「啊,當然是屬於很誠實的那個類型了。」

「但,他們還沒結婚就有了孩子,所以不能說很誠實,你不覺得嗎?」

「哎呀,我還以為他們已經決定結婚,所以才那樣做的。淺見先生,這麼說,你是有過這方面經驗的嘍?」

「不,不,我……」

「你看你,臉都紅了。行了,你不必隱瞞啦。我覺得結婚前有了孩子,這不能說不誠實。姐姐雖然和我不一樣,她是個很聽父母話的認真的女孩。但姐姐也是人嘛,情到深處也是在所難免的。」

「啊,也許吧。」

我總覺得她的話太不嚴肅了。對方才是個20歲左右的大學生,我越來越覺得發怵。但在這種場合我決不能輸給她,必須得把我該說的、該問的東西全講出來。

「但是,我怎麼也想不通的是,那個誠實的池內和你認真的姐姐關係已經親密到那種程度,連孩子都有了,卻為何分手呢,真是不可思議啊。」

「是那樣的,我也一點都不明白。為什麼父親那樣反對他們結婚呢?而且,為什麼姐姐又聽從了父親,放棄和池內結婚,並且還自殺呢……比起我來,姐姐的性格確實容易鑽牛角尖,但也不至於到死的程度啊……」

雪子小姐咬住嘴唇,眼中噙滿淚水。我也不知不覺中差不多快跟着哭了,於是把視線移開說道:

「是啊,在現在的年輕女性中很少有的啊。可是,你父母最終失去可愛的女兒,他們也相當痛苦吧。」

「是的,母親責備父親說早知道會變成這樣,當初讓他們結婚就好了。父親則不管母親說什麼都保持沉默,只是仰天長嘆。」

「他是那麼固執的人嗎?」

「我想不是……但,我也想不出其它理由。」

「即便如此,我還是無法理解芙美子自殺時的心情啊。」

「是的,要是我的話絕對要逃跑。姐姐要是利用離家出走來威脅父親就好了。說實話,今年春天,我也發生了和這個相類似的一件事情。」

「怎麼,離家出走嗎?」

「沒到那個程度。因為父親強迫我訂婚,我不服,就對他說要走姐姐的那條路。」

「啊,太讓人吃驚了。怎麼會如此輕率地說出那種威脅性的話?」

「是的,我也在反省。我想是說得過分了……」雪子沉默了片刻,然後突然抬起頭,「可是,他做父親的根本沒有考慮我們做女兒的心情。他可能以為只要對方差不多是個優秀的男孩子我就會高興。他肯定只想着我只要不被壞男人拐走就行了。他忘了我可是有選擇男孩子權利的。」

「對方還是那個曾根社長的孫子嗎?」

「是的。你明白嗎?肯定是政治性婚姻。」

「所以說你產生逆反了?後來你父親理解了你的想法吧?」

「這個,那好像……但父親後來沒過多久就死了。」

雪子的臉一歪,立刻淌下了眼淚。雖然沒有出聲,但卻抑制不住心中的傷悲。眼淚流過她那張讓人感覺不出化過妝的臉龐,吧嗒吧嗒落到了膝蓋上。

也許性格倔強的女性就是這樣哭泣的吧。此時我無法用言語來安慰她,只能陪伴在身邊。

2

見過雪子小姐的兩天後,我為了見池內,於是搭乘飛機飛往北海道。以前我解決在札幌發生的一場連續殺人事件時認識的朋友多次邀請我,所以這次順便到他們那裏玩。當然,見池內是此行的重要目的。

我去的時候正是北海道一年中最好的季節。z精工會社所在的北見市的郊外盛開着七葉樹的花,甜美的花香還飄進了計程車里。

北見市大約有人口十萬,因此被稱作北方的輕井澤,確實是一個美得讓人想在那裏建別墅的城市。池內一個人住在那個城市北郊的一套小而整潔的家裏。雖然聽說是公司的房子,但對於三十三歲還過着寄食生活的我來說,像他才二十六歲就能住進這樣的家實在是奢侈。

「很可惜,我這裏的房間有的還沒使用過。」

我還沒有問,池內首先用帶有辯解似的口氣說道。對於一個獨身的男人來說,家中整理的還是相當井井有條。在稍稍嫌大的托盤上擺着幾隻漂亮的西式茶杯。我暗中期待,想必此人很講究喝咖啡吧。不料,池內用了一個毫無特色的茶壺笨拙地給我沖了杯茶,而且太過濃,不好喝。

昨天我在電話里約池內的時候,他很爽快地回答說:「可以,我沒有別的安排。」我暫且把自己的事情擱置一旁,心裏猜想,一個年輕人星期六下午連個約會都沒有,呆在家裏多少會感到些寂寞吧。

「你調到這裏工作有幾年了?」

等池內點上煙后,我問。

「三年多吧,前後有四年了。」

好像在說別人的事情。

「這期間也見過財田芙美子小姐好幾次吧?」

「是的,她來過。五、六次吧……每次來都帶好多東西,插花呀,往牆上掛裝飾畫什麼的……現在房間還保持當時的樣子。」

池田用憂傷的眼神環視室內。聽他這麼一說,我才明白難怪讓人覺得日常用品是按照女性的喜好來擺放的。但不知是因為池內本身對那些東西不感興趣,還是因為他不想觸及對芙美子的思念,花瓶里沒有花,裝飾畫也傾斜著,就像廉價的舞台佈景一樣,屋裏散發出一種沒有生氣、空虛的氣氛。

我正對面牆上的一幅香豌豆花的畫竟然傾斜了將近15度,我實在看不下去,所以走上前一邊說「好畫啊」,一邊將它扶正。

「啊,那個,是最近地震震歪的。」

從他解釋的口吻上看,他好像不是沒有注意的。

「芙美子要是看到的話會說我的。她可是個一絲不苟的女孩子。所以她整理過的東西要保持原樣,儘可能不去碰。」

池內的臉上浮現出寂寞的微笑。

「池內先生,您家裏人呢?」

「我是舉目無親啊。」

「怎麼,這麼說,您父母親都去世了嗎?」

「什麼父母親,我是單親家庭的孩子,我連我父親是誰都不知道。就是說我是個私生子。」

對於他的自我貶低的話語,我無言對答。

「我母親在我十歲的時候死於交通事故,所以最終也沒來得及問我父親的事情。」

「您是在哪裏出生的呢?」

「自我懂事的時候在東京。戶口本上也寫着我的戶籍地是東京都文京區,具體在哪裏就不知道了。我也沒想過去調查。」

「但是,你說你十歲的時候母親去世了,後來你寄養在誰家呢?」

「是曾根家照顧我的。z精工的會長——也是現在的社長——因為我去世的母親和曾根社長是朋友。淺見先生您知道曾根社長嗎?」

「啊,只見過一次,在某個晚會上見過面。原來是這樣的啊,你也因此才進入z精工的吧。」

「是的。如果不是這樣的話,z精工也不可能聘用我這種人。」

「我可不這麼認為。並且,我聽說池內先生你以前是一個很有希望的馬拉松選手。」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自從我腳受傷后就是一個累贅了。」

「但是,池內先生你即使轉到北海道工作,芙美子小姐的心不是也沒變嗎?」

「可能是這樣的,但她人已經死了。」

「我想問,您知道她為什麼選擇死嗎?」

「我情願是因為她的父母不同意她和我結婚的原因。但到底什麼原因我也不知道。只要她真願意嫁給我,離家出走就好了。財田社長和曾根會長曾為了芙美子的事威脅我說如果我不放棄的話就要把我開除。但是,即使我辭去z精工的工作,怎麼着也應該能夠養活兩個人。」

「但是作為芙美子來說,可能無論如何也不會叛逆自己的父母親。她怎麼想也想不通,最後選擇死亡,想必內心一定很痛苦的。」

「她父母出於自私逼迫女兒到那種地步,當然不可饒恕。但,她抵禦不了父母的逼迫就尋死……」

池內咬住了嘴唇。我非常明白他的心情。很難想像現代的女性僅僅因為父母反對婚事就會尋死。不過,新聞上經常報道女歌手自殺呀或者自殺未遂事件。自殺的人可能是因為當時失去了正常的判斷力。

「啊,你絮絮叨叨地盤問了我這麼多問題,看來你懷疑是我給芙美子的墓獻花的。我不明白你怎麼會認為是我呢。可以說,我確實有殺害財田社長的合情合理的動機。但我可是剛好有案發不在現場的證明。本來我是預定去東京的,因為下霧所以民航取消了航班。從這點看,幸好我當時人在北海道。如果真去東京出差的話,可能也就沒有不在場的證明了。」

確實如此,警察之所以在調查的開始階段就把池內排除在外,恐怕就是因為他有不在現場的證明。

「那麼,財田社長死後,誰是最大的受益者呢?」

我試着問。

「從常識上來看是川上董事。因為雖然曾根會長當上了社長,但是社長的後繼者目前來看只可能是川上董事。」

「但,那個人是很難讓人想像會做出殺人這種事的。我也曾見過他,看起來人品很溫良敦厚。而且,他從學生時代起就和財田社長是朋友了。」

「不能說是朋友就沒有殺害的理由。」

池內冷淡地說。我突然感到背上打了個冷顫,不是因為從窗戶外吹進來的風,而是因為我感覺出他扭曲的性格里有種令人討厭的東西。

私生子、十歲喪母、在別人的同情中長大、好不容易得到的幸福和幸運,又以戀人的死告終。

他所經歷的人生的辛酸是我這種普通人難以想像的。與此同時,他還必須在他人面前維持作為社會成員必須具備的勤勉、認真的形象。

從懂事的那天起,池內肯定一直過着忍從和屈辱的日子,因而才養成這種習性。但這種習性如果稍稍過頭,就會像反作用一樣突然產生剛才那種冷酷的表情。我雖然能夠對此表示同情,但是心情卻不舒服。

也許池內現在連一個交往的朋友都沒有。對於我這種遠方來客,他甚至連沖咖啡這種基本的待客禮節都沒有。他如此地封閉自己,怎麼會有人接近他呢。

「北見的工廠大嗎?」

「沒有多大,從業人員算上打零工的大嬸們,充其量一百多人吧。」

「很冒昧,我想打聽您一件事。芙美子去世后,你有沒有交女朋友?」

「沒有那回事的。別說女朋友,我連親近的朋友都沒有交往。」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我的心情十分暗淡。

「那麼說,沒有人來過你這裏了?」

「是的,誰也沒有來。我也不想讓人來。不過,偶爾有從東京來出差的阿水到我這裏。」

「阿水——是什麼人?」

「啊,就是曾根科長。現在已經升到財務董事這一重要職位。從我母親還在世的時候,我在曾根家一直稱呼他公子。但我現在一個大男人總不好再叫他公子吧,所以私下裏我叫他阿水。」

「是啊」,我隨聲附和。在家中如果被須美子稱呼「公子」,該是一種很複雜的心境。

「阿水住我這裏是為了節省差旅費。他雖然是個很有錢的公子哥,但也有相當世故的一面。」

我總覺得池內的話讓人泄氣,聽着聽着心情就變得憂鬱。

「你這裏有這麼多漂亮的茶杯嘛。」

我轉換了話題。

「如果用這樣的杯子喝咖啡,想必很享受的。」

我本想挖苦他用粗劣的茶水來招待我,但池內好像毫無反應。

「啊,那好像是在法國還是什麼地方買的高級茶杯。她喜歡那類樣式的。我一次還沒有使用過。老實說,我並不喜歡也不想碰它們。話說回來,我卻捨不得扔掉。」

真是冷淡的措辭。一般人要是在北方的城市裏過這種寂寞的生活,怎麼着也會想辦法改變現狀的。可是我感覺這種生活倒正好適合這個男人。

但是,往財田芙美子的墳墓上獻花的人的的確確是這個池內。難道這正體現了他那種曲折的感性世界。他雖然沒有坦率地承認,但他對芙美子的愛情或許直到今天也沒有改變。

「那麼,」我毫無意義地說着站起了身,「打攪您了。」

「啊,您要回去了嗎?」

池內坐在原位,抬起臉好似依依不捨地說。

「要不我陪你去看看薄荷?」

池內對着已經走到玄關穿鞋子的我說。

「薄荷?……」

「是的,我在栽培薄荷。以前北見可是世界第一的薄荷產地。因此,我試着栽培。反正自從芙美子去世后,我也沒有什麼事情可以做。」

他一邊像個上了年紀的人反覆說着這句話,一邊把我領到房屋後面。在一塊與其說院子不如說和旱田差不多大的土地上建有一個小型溫室。在現在這個季節為了更好地通風,溫室的窗戶幾乎完全打開,空氣里散發着淡淡的薄荷清香。

進入溫室,薄荷的清香更加清晰可嗅,好像濃縮了北海道清爽的空氣,讓人感到連精神都得到了凈化。

「你看,花已經開了吧。這裏的薄荷花要比其它地方的早開兩個月。」

池內驕傲地說。溫室里開滿了無數朵淡紫色的小花。

我欣賞著那些可愛的花朵,心情同時莫明地傷感起來。一個失去戀人的男人種著清香的薄荷花,孤獨、寂靜地生活在北方城市。我想,雖然對於生活在滿是灰塵的東京的我來說值得羨慕他所選擇的這種生活方式,但還是太悲傷了。

我裝作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若無其事地說:「池內先生,你知道芙美子懷孕這件事嗎?」

「懷孕,是真的嗎?」

「是的,是真的。那麼說,池內先生不知道這件事了?」

「請問,那是誰的,就是說你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嗎?」

「你混賬,」我生氣地說,「那還用說嗎?池內先生,那不是你的孩子嗎?」

「……」

池內的身體好像凝固在那裏似的一動不動。但仔細一看,手和胳膊都在微微顫動。

「警察和她父母親都沒和你說這件事吧。」

我的聲音像是在安慰他。

「是這樣的啊,有孩子了……」

池內一邊流淚一邊嗚咽地哭出聲來。「為什麼不……」,後面已經泣不成聲了。

確實如池內所說。既然都有了孩子,為什麼必須尋短見呢——這個疑問又湧上我的心頭。

我連招呼也沒打匆匆地出了池內家,一邊走在和風吹過的街道上,一邊思考着剛才新產生的謎團。

3

氣象台預報這個夏天將會是個冷夏。或許是因為今年的梅雨期比較長的緣故,進入七月份后梅雨前線似乎根本沒有從天氣預報圖上消失的意思。

從北海道歸來后不久,我遠離了「事件」。不,或者應該說我試圖盡量遠離。自從發生財田啟伍被殺案件以來,連我和哥哥都捲入進來,而情況卻變得逐漸憂鬱和沉悶。因為我感覺到一種不安,輕井澤服部家別墅里漂浮的怨恨似乎要把和事件相關的人們全都包圍在迷霧裏。當然,打電話把我毫不留情地拽人這個旋渦中的人是那個輕井澤的先生。

「那件別墅的事情怎麼樣了?」

作家根本不考慮我的困惑心情,用幼稚的聲音問我。

「你替我見過西澤香葉子吧?」

「是,見過了。」

「哎,怎麼樣?那座別墅果真有問題?」

「不,沒什麼特別的。有的話,我肯定會向你彙報的。」

「哼……」

作家沉默了片刻,突然說:「你撒謊吧。」

「我沒撒謊呀。」

「不,不一定是你說謊。如果你沒有說謊的話,那麼是西澤香葉子本人隱瞞了什麼。」

「那樣……你為什麼敢那樣斷言?」

「不是明擺着嗎?差不多二十多年沒有使用過那座豪華的別墅,當然很奇怪了。此外,她突然打算出賣此前頑固堅守並且相當重視的別墅,這也無法讓人理解。其中必有某種不可告人的理由,而且應該是和像缺錢呀之類正當理由不同性質的東西。」

「西澤老太太可是把自己的年齡作為理由的。就是說一旦自己有個三長兩短的就不好辦了。」

「那也是假話。」

「那麼,是什麼樣的理由呢?」

「那就不知道了。但我可以斷定的是,二十幾年不變的狀況因為某件事情才導致發生如此急劇變化的。」

「變化?是什麼變化了呢?」

「我當然不可能知道。我還想問你呢。」

「我也不知道呀。」

「不不,你應該知道。即使現在不知道,也是你的事情。你稍微調查一下肯定會想到的。總之,你給我想出點什麼東西來,越早越好。」

推理作家像個兇惡的催促年貢的地方官吏,撂下話就掛斷了電話。

他即使這麼催我,我還是不可能想出香葉子打算賣掉輕井澤那座別墅的理由。更何況香葉子那裏是否發生了什麼變化根本不是我能幹預的問題。我只能認為香葉子轉讓別墅最合理的理由正如她自己所說的即「因為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要到閻王爺那裏報到」。

當我心不在焉地想「假如香葉子那裏的狀況出現了變化的話——」的時候,香葉子說過的話又再次迴響在我的耳旁。

即,我去北海道之前拜訪香葉子、詢問別墅情況的時候,她目光遊離向別處看時說的「為什麼到現在出現了」,而且是顯得相當不安嘟囔著說的。後來對於我再次問「什麼出現了」,她則堅決否定,說什麼「我不記得說過那樣的話」。所以那句話肯定是她無意識中走嘴的。這件事一直擱在我的頭腦里,現在突然顯現出來。香葉子究竟是說什麼(或者誰)突然出現呢?

如果承認輕井澤作家的推理正確的話,這件事可能將是香葉子轉讓別墅的契機。那個推理作家稱得上狡猾絕妙的洞察力是和他臉上的皺紋成正比的,有時候敏銳地超出我的推理所能達到的程度,所以不可以疏忽大意。

於是我再次訪問西澤香葉子。可能是因為雨不停地下的緣故,目黑車站附近交通一直在阻塞著。

服部家裏好像有客人。玄關處有兩雙頭朝外並排放着的男鞋。

「對不起,如果是為了輕井澤別墅的事情,您能否改天再來?」

香葉子怕被房裏的客人聽到,小聲地說。

「今天我是為了其它事情來打攪您的。」

「哦,是什麼事?」

「我想問您,去世的服部夫人把別墅贈送給您的真正的理由是什麼?」

「那,上次我已經同你說過了,是因為夫人考慮到我這個無親無故的老僕人的養老問題。」

「但,如果是那樣的話,夫人何不在去世前把別墅賣掉,給你現金不是更好嗎?即使贈送別墅,你還需要花費固定資產稅呀修理費呀等等,反而麻煩,再加上你也不住在裏面。」

「……」

香葉子顯得為難似地移開了視線。

「服部夫人把別墅送給你,卻沒有留給其他的家族成員,這其中有什麼原因吧?」

「理由,那……」

香葉子想要解釋,卻無言以對。我相信剛才拋出的猜測取得了意外的好效果。

「是啊,是應該有某種原因。比如說,牽涉到那座別墅的理由……或者是希望你保守別墅的秘密吧?」

「……」

「於是,在夫人死後的四年裏,您忠實地看守着夫人託付給你的別墅。甚至我前一次拜訪您的時候,您還堅持說絕對不賣。為什麼現在突然準備出售呢?您把年齡作為理由,可是僅僅剛過一個月左右的時間,就突然提出年齡問題,這有點令人奇怪啊。」

我一邊喋喋不休地說,一邊覺得自己的興緻高揚起來,感到胸口發熱,連腦細胞也興奮地活躍起來。我好像預感到,在此之前我下意識摸索的某個——類似真相的東西突然現出了身影。

就在那個時候,從房間裏面出來了兩個男子。我以為是出來責問我剛才無意中大聲說話,實際並非如此,他們好像要回去。

「有什麼事嗎?」

站在前面的男子邊把視線投向我,邊問香葉子。這個人比我年長,但給人感覺還沒到四十歲。後面的男子比他稍稍年輕。從他的恭敬的舉止上看可能是前面那個男的部下。「我去開車子。」後面的男子說完先出了玄關。

「這位先生是為別墅的事情來的。」

香葉子用半是得救、半是為難的語氣回答。

「冒昧地問您,」我說,「您是服部先生嗎?」

「啊,是的。」

「您是清香的弟弟吧?」,

「是的,您認識我姐姐?」

「我叫淺見。」

我取出了名片。服部也有禮貌地給了我一張。上面印着「分一精密株式會社營業部第二部次長服部伸一」。分一這個公司的名字我曾經聽說過。應該是生產重型機床的製造廠。那裏的次長可以說是中層幹部吧。

「可是,」服部不解地說,「如果您知道我姐姐,那至少已經是二十四、五年前的事情了?」

「是的,我在輕井澤見到她的時候,還是個小孩子。」

「哦,輕井澤……那麼,您知道我家的別墅吧?」

「是的,知道。我去服部先生您家別墅的時候,正好是您父親去世的那年夏天。」

「是那樣子的啊……我和我二姐當時在美國,沒能見到父親死前的最後一面。那麼,香葉你知道淺見這個人嘍。」

「不,我記不得了。我只是聽淺見先生說他見過夫人和清香小姐。」

「是的,說起來我也不過是瞥見她而已,您姐姐真的是非常漂亮。」

我明明記不清楚,還是臉不紅心不跳地亂說。

「是的,我做弟弟的說可能不大好,大姐確實是個美女。可是大姐選擇那種死……啊,不,淺見先生也知道那件事吧。」

「是的。」

「是那樣的啊……啊,失禮了,怎麼好在這裏說話,請進。」

服部伸一說着把我引到客廳。香葉子雖然滿臉的不高興,還是給我端出了茶水。

「那麼,淺見先生是想買我們家的那座別墅嗎?」

伸一點上煙問我。他悠閑地靠在沙發上的姿勢,讓人想到他過着富裕的生活。

「不,不是我,我是受一個朋友的委託。確切地講,朋友讓我打聽一下對方急於出售別墅的原因。」

「啊,如果是那樣的話,沒什麼特別的理由。我們——就是說,我和二姐兩個人想早點賣掉別墅。那個別墅一直沒人居住嘛。」

「沒人居住這件事情,有什麼原因嗎?」

「是這樣的……首先是我母親看起來不想住到輕井澤的別墅里,因為我父親和我姐姐都是在那裏死的。可能是怕勾起傷心的回憶。您看過之後也明白,那個別墅讓人感覺到一種說不出來的陰鬱味道。再一個,我們在伊豆建造了一所新別墅。說起來我和二姐都是喜歡海勝過山的人,我們的孩子也是愛海一族。」

「確實如此……儘管這樣,你們以前不是一直沒有賣嗎?」

「那是我母親的原因。她說無論如何也不想賣給別人。出於這個目的,結果她在去世前一年把別墅的所有權劃到香葉的名下。她可能想,如果留給我們,我們肯定很快地把別墅賣掉。不,如果是我的話,可能早就賣了。」

服部伸一苦笑着說。

「您母親為什麼不想賣呢?」

我問。

「那我就不清楚了。她也沒有明確說出理由。香葉子你知道是什麼原因吧?」

「啊,不,我可是什麼都不知道。」

香葉子吃驚地瞪圓了眼睛連忙搖頭說。

她嘴上否定,但慌張的神態看起來反而像是肯定的樣子。

「即便如此,」我說,「我想知道,現在突然決定出售的理由是什麼呢?」

「請你問香葉子。她現在是別墅的所有人。不過,她連我都不告訴。」

「哦……」

我故意大吃一驚,目不轉睛地看香葉子。

「有那樣重大的秘密,甚至連自己人都不告訴嗎?」

「什麼秘密,沒有那回事的。」

香葉子越發狼狽,借口換新茶,驚慌失措地走出了房間。

「嗯,真有什麼秘密嗎……」

伸一不可思議地望着香葉子的背影。看起來他不像是裝糊塗。我覺得伸一什麼都不清楚,這點像是事實。

「服部先生,你們姐弟兩人呆在美國,是從什麼時候到什麼時候的?」

我問。

「父親去世前一年的秋天開始,大約四年。姐姐在那裏一直上到高中畢業,我則是到初中畢業。」

「這麼說,清香小姐去世的時候你們也在美國?」

「是那樣的。真的是不走運,我在美國期間接到兩封訃告。」

那樣講的話,服部伸一和他的二姐不知道此次出售別墅的原因可能也沒什麼不可思議的。「香葉子賣掉別墅,可以拿着錢離開你們家嗎?」

我明知很不禮貌,但還是直截了當地問。

「哪裏話,她沒說過要從我們家搬出去那樣的話。」

伸一瞪圓了眼睛否定我。

「香葉子她本人可是無親無故的。她以前還同我們商量,那個別墅比較舊了,是否有需要修繕的地方。我和姐姐雖然不住在那個別墅里,但考慮到說不定什麼時候我們兩個人中會有人搬回去住,所以此前一直請香葉子替我們照看。」

「那麼說,我就更不懂香葉子為何急於出售別墅啦。」

「是啊……上次,她好像去了趟輕井澤,回來后就對我說想賣掉它。我也吃了一驚。在那個陳舊的別墅前看上一會兒,或許真會產生一種沒落、破敗的感覺,就像腫包破裂出膿一樣。」

「賣掉別墅后,您打算怎麼花這筆錢?」

「這個嘛……那是香葉子的自由,我可沒有插嘴的習慣。」

伸一好像在規勸我不要管他人閑事,或許他的本意也是如此。他說着說着皺起了眉頭,一副納悶的樣子。

「很冒昧,我想向您打聽一件事」,我試着問,「最近有沒有什麼過去的熟人來拜訪你們呢?」

「沒有,怎麼了?」

看到伸一詫異的樣子,看起來我不必對此事抱有懷疑。

4

香葉子決定賣掉夫人死活都不願賣的別墅——之所以突然改變主意,當然必須有某種強烈的理由。

首先可以想到的理由是金錢。按照最普通的常識來看,是因為需要一大筆錢,這點可以讓人理解。但是,通過和服部伸一交談的內容來推測,我感覺香葉子目前並沒有什麼急需要籌款來解決的事情。她負責看管服部別墅每天的生活開支費用,全部由服部家提供。如果說有什麼急需用錢的突發性事情的話,至少不會讓人想到和她的「親戚」有關。

究竟是什麼樣的事情必須要花費大筆金錢呢?

可以引導出這個答案的提示莫非就是香葉子無意中說漏嘴的「為什麼到現在出現了」這句話?對於香葉子來說,這個出乎意料的人物的「出現」就是促使她放棄二十多年精心看管的別墅的動機嗎?

可是,我根本想不到誰「出現」了。我一個外人怎麼可能知道甚至連服部伸一都不清楚的事情呢。但,即便如此,我依然將摸索這個看不見的答案。

從我最初拜訪香葉子的時候起到她打算出售別墅的這段短暫的時期內,她那裏應該發生了某件事情。

我想,推測那個「某件事情」的線索在於說明香葉子講的兩個相反的情況上。

香葉子講的兩個相反的情況是:

1、不得將別墅轉讓給別人

2、必須賣掉別墅

這兩條是完全互相矛盾的。

之所以不得將別墅轉讓給別人,因為這是夫人臨終前囑託的必須執行的使命。不管發生何種變化,也沒有理由突破這個「緊箍」吧。再聯想到香葉子是一個相當守舊、忠實無比的老僕人,我的這種感覺更加強烈。

儘管如此,香葉子還是決定拋棄別墅。那究竟是為什麼呢?——

我苦苦思索了那個命題好幾天。

結論是金錢——我只能這麼認為。香葉子眼下急需要一筆資金,而她自己本來是沒有資產的。所以籌措那筆資金的方法就只有賣掉那座別墅吧。

如果是那樣的話,從那座別墅的時價推算,金額至少超過一億日元。即使不需要全部的賣房錢,差不多也需要儘快準備好幾千萬來解決發生的緊迫事態吧。

「恐嚇」這個詞立刻浮現在我的腦海里。最近好像有某些宗教團體打着「布施」的幌子攫取教徒的財產。可是我從香葉子的身上並沒有感覺到宗教的味道。通常認為是遭到某個東西或者某個人恐嚇。此外,無論我怎麼冥思苦想也想不出其它的可能性。

可是,香葉子果真遭遇到恐嚇這件事嗎?為了服部家,她幾乎奉獻了自己的一生。在她的頭腦里,除了忠於服部家,會不會有其它什麼讓她值得去維護的呢?

我試圖站在忠心不二、為服部家服務了半個世紀以上的香葉子的角度去揣測她的感情。

就像窺一斑而識全豹一樣,通過香葉子,或者透過服部伸一,我可以感覺得到服部家的人們具有一種脫俗、優雅的文雅氣質。他們家族早在很久以前就在輕井澤擁有豪華的別墅,肯定不是屬於那種一夜暴富的人家。我甚至有一種感覺,他們家族以前之所以發生悲劇(不管是何種情況),或許就是由於那種不被世俗污染的脆弱的東西即所謂文雅的緣故。

對於忠實服務於服部家的香葉子來講,無論發生何種不得不緊急避難性質的事情,她也不可能簡簡單單從自身的安全或者慾望出發,不惜通過出售別墅來籌措資金的。莫如說她肯定會賭上生命來捍衛服部家利益的。

如果這樣的話,賣別墅的錢假使不是用於服部家就不合乎道理了。然而看伸一的樣子,服部家並沒有窮困到必須挽救的狀況。那個「某件事情」到底還是只有香葉子一個人知道。並且,她好像打算把「某件事情」藏在自己一個人的心裏,不讓別人知曉。

所以現在,她無意中泄露的一句話即「為什麼到現在出現」成為惟一的關鍵詞。而那個「某件事情」肯定是相當難以令人置信的事件。並且正因為有這個事件發生,香葉子才會丟棄一貫的忠心,做出賣掉別墅的決定。

但即便如此,還留有一個疑問,即這個事件是否果真能夠成為拋棄絕對不能賣別墅的「緊箍」。如果在產生突發性事件的同時,「緊箍」也自動脫落的話則另當別論……。

我想到了服部伸一說過的一句話,即「最近香葉子去了趟輕井澤,她說別墅就像腫包破裂出膿一樣……」。結果,我又去了趟輕井澤。

輕井澤被梅雨季節特有的霧氣包裹着。霧氣濃得甚至看不見旁邊的建築物。油漆剝落的服部家別墅,看起來像是魔女居住的地方一樣異常神秘。我戰戰兢兢地圍繞着別墅轉。

可我並沒覺得有什麼地方和以前不同。似乎僅從外觀上,我沒有辦法推測出香葉子慌忙來輕井澤的目的是什麼,以及她為什麼說「像腫包破裂出膿」。

然後,我拜訪了通過竹田峰男君把有別墅出售的信息告知給推理作家的不動產老闆。聽老闆講,香葉子是通過電話提出出售別墅要求的。

「作為別墅來講,那個地方可是頭等好地。建築物本身沒有多少價值,但是土地的價錢不會低於一億五千萬日元。」

不動產老闆說完后,顯得很納悶。

「但是呢,我不知道她是否真想賣。我剛說完我去參觀一下,她就講我現在急着賣,你不必來,請你幫我尋找一下是否有願意買的買家。不過,那座別墅確實值那麼多錢,也沒有必要看。」

「您不能確認電話里的人肯定是西澤老太嗎?」

「不,肯定是她。後來,因為後來我打電話到她東京的家裏,向她報告了有買家的消息。」

「有買家嗎?」

「是的,我聽說當地有位推理作家正在找地盤。叫做內田康夫。在輕井澤算是個名人吧。你聽說過嗎?」

「啊,聽說過。可是那個人也以小氣聞名,所以他會買那麼貴的房子嗎?」

「對對,是這樣的。他說如果一億日元的話就買,實在是不像話。」

不動產老闆這樣說。可是,如果香葉子那邊確實有急於出售的理由,也許這筆買賣成交后,會以我的名義建成一個類似於俱樂部的奇特建築。我在別墅的四周走動,一邊祈禱這筆買賣還是不要成交的好。

在我經過後面的廚房門口的時候,我猛然覺得有什麼不對勁,於是停了下來。

在廚房門的旁邊立着一把鐵鍬。雖然不起眼,可是印象中,上次我來的時候並沒有這個東西。和破舊的建築物相比,鐵鍬的把手看上去讓人感到不怎麼協調。

等走近了,可以清楚地看到是一把比較新的鐵鍬。鐵鍬頭上沾了些泥土,甚至還有已經枯萎但還殘留些許綠色的草片。仔細一看原來是矮草櫻的葉和莖。這個別墅的院子裏光照充足、適合矮草櫻開花的場所只有後面一塊草木茂盛像假山一樣突起的地方。

我拿着鐵鍬前往假山。在直徑五米左右的假山周圍,是籠罩在櫻花樹影下茂密的杜鵑花。矮草櫻此時已過了開花的季節,自假山頂的四合①大小範圍內覆蓋了像聚藻的綠色樹葉。可是,其中的一塊地方有挖掘后再填埋的痕迹——

①合:面積單位,一坪的十分之一。

我拿起鐵鍬鏟下去,鐵鍬頭鏟進土中后明顯感到土質鬆軟,和其它部分不同。於是,我大膽地挖起了假山。當我挖了一米多深的時候,突然感覺鐵鍬頭碰到了某個硬東西,一瞬間,我想到了棺材。

我雖然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可還是決定繼續挖。我想地下不至於埋的是棺材吧。

很快,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個腐朽的木箱子。這是個相當老式的箱子,和裝蜜橘的普通箱子差不多大小吧。輕井澤雖然是一個不易腐蝕的濕地,而且當地常年氣溫較低,即便如此,箱子還是腐壞到僅能保持原型的程度。透過箱蓋上木片的縫隙,可以看到裏面有布頭兒樣的東西。

我小心翼翼地取下木片,剛展開被土覆蓋的布頭兒就大吃一驚,差點一屁股坐在那裏。布頭下面原來是一堆骨頭。

我想要逃離現場,但還是耐住性子用樹枝撥弄那些骨頭。是很小的骨頭。我的頭腦中一瞬間冒出這個念頭,如果是人骨的話,差不多就是嬰兒的。但很快我發現了頭蓋骨,明白不是人骨,而是狐狸或者狗之類的,反正鼻頭呈尖尖狀。或許沒什麼大不了,不過是埋了一隻死掉的家狗吧。

我很掃興,然後重新振奮精神開始了把挖出來的泥土填回去的作業。

儘管如此,可以肯定在我之前還有一個人挖過這裏。那個人可能就是西澤香葉子。

可是,她那麼做的目的是什麼呢?特意來到輕井澤,挖墓,然後再埋上嗎?

香葉子來這裏是為了確認骨頭埋在這裏的嗎?她是挖完后才決定賣這座別墅的嗎?如果這樣的話,那可太奇怪了。不管是狗也好狐狸也好,如果認為埋了那樣令人不愉快的東西別墅就賣不出去的話,既然特意趕來挖掘,那麼把骨頭當作垃圾扔掉不就行了。

而實際上她好像是挖到骨頭后又放心似地埋回了原處。我完全不明白那個老女人究竟在想什麼。

把鐵鍬放回原處后,我再次眺望假山,一邊站在原地發愣,一邊反覆玩味香葉子不可思議的行為。

霧氣好像正在慢慢散去,但樹梢上還有些模糊不清。氣溫雖然不怎麼低,但是時而有涼風吹過我冒汗的脖了。風每吹來一次,我的心臟突然萎縮一下,就和我發現那些骨頭時心臟像是突然停止跳動一樣。儘管我已經搞清楚是狗的骨頭,心情還是不好。更何況,假使那些骨頭真的是嬰兒的話,我肯定不會像現在這樣漫不經心了——。

就在後背無意中打了個冷戰的瞬間,我的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好像老天啟示我的念頭。

(假設那是嬰兒的骨頭呢?)

我預感到所有的謎團即將崩潰,就好像抽去用撲克牌堆積成樓閣的地基部分的時候一樣。(是這樣啊,香葉子刨出骨頭才放心了。)

橫在我面前的好幾層的牆壁像被風吹過的霧一樣逐漸消失,使我看到了對面的真相。我一邊自信地踩着腳下的枯樹葉,一邊向車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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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睡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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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 在北方城市喜愛薄荷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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