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瘋狂的族譜

第二十一章 瘋狂的族譜

1

「……在那場火災中,幾個傭人被燒傷、燒死。浦登家族的人除了我以外都平安無事——」

玄兒不停地說着,他眯縫着眼睛,目光似乎始終盯着對面的我,但又好像眺望遠方。當說到18年前冬天的那場大火時,他的眼睛眯縫得更細,與此同時表情不可思議的平靜。對,這樣子正好和四個月前的那天晚上——白山寓所附近發生火災的那天晚上,他看着撕裂黑暗的熊熊烈火時相同。

當時,我在玄兒身旁看着同樣的火光,希望恢復對那座西洋宅邸火災——母親喪身其中——的記憶。當時,玄兒恐怕也想起了存在於自己的某個記憶角落中的18年前的火焰吧。

「不知道怎麼回事,諸居靜和忠教母子好像也被捲入這次火災,特別是忠教,據說遭遇了相當危險的情況,不過幸好保住了性命……」

這時,玄兒(……是玄兒嗎)可能是被吸入的煙嗆著了,坐在睡椅上,彎身劇烈咳嗽起來(這是18年後的……)。我(……中也)彷彿從漫長的夢境中醒來,突然仰起了上半身(被大家稱作中也的「我」……)。我一直傾聽着,既沒有隨聲附和,也沒有插嘴提問。聽着聽着,不知不覺中,好像被緊緊捆綁住,一動也不能動。我感覺方才,自己的意識完全被玄兒所說的過去所吸引,現在才轉移到自己身上。

「就這樣……」咳嗽停止后,玄兒端正一下姿勢,「就這樣,在18年前的冬天,北館被燒毀了。但過年後不久,春天到來之前,大部分倖存的傭人都被放假了。」

「放假……解僱?」

「是的。只有鬼丸老被留下來。以前,島上有農田,還養過家畜,那以後就基本全部廢棄了。這件事好像以前和你說過吧。」

「啊,是的。」

「諸居靜也不例外。也是這個時候,她帶着忠教離開了這裏。」

那對母子離開這裏的身影突然如剪影畫,浮現腦海。不知道為何,背景是暗紅的夕陽天空,兩個人的背影像夏天的熱浪,很快就搖曳著,熔化在背景之中。

「可是玄兒,在當時解僱那麼多人,真是……」

我覺得即便從當時的社會狀況考慮,那也是非常無情的決定。

「嗯,在突然被解僱的人看來,那的確很殘酷。」

玄兒蹺著二郎腿,手臂撐在膝蓋上,手掌托著腮,看着空中。

「這可能是新館主——我父親柳士郎的個人決定,不過,據說當時美惟姨媽——我的繼母已經深愛父親,望和姨媽似乎也是『父親的支持者』。在玄遙和卓藏在世時,她們就己經是這樣了。所以她們並沒強烈反對父親的決定。那年秋天——兇殺案發生一年後,父親和美惟姨媽再婚,但此前,兩人肯定就有感情基礎了。」

「那麼,你呢?」我靜靜地插嘴道,「玄兒也被捲入18年前的大火……結果完全喪失了此前的記憶,對嗎?」

「啊,是的。」玄兒瞥了一眼對襟毛衣袖子下的左腕,「我好像是家庭成員中惟一一個逃脫了而遭遇不幸的人。」

「你是說差一點喪命嗎?」

「不。」玄兒搖搖頭,「何止如此!」

「啊?」

「我沒說過嗎,中也君?」玄兒掐滅煙頭,一臉嚴肅地向前探著身子,「在18年前的火災中,我沒來得及逃脫,死過一回,又復活了。中也君,我不是說過的嗎?」

「啊,是的。這個……是。」

——玄兒昨晚確實說過。

「實際上我是在何種狀況下被捲入大火,遭遇了什麼,又在何種狀態下被救出,這些記憶都已蕩然無存。雖然熊熊燃燒的火焰在心中時隱時現,但在火災后,過了半年到一年時間,才真正明白那是自己的記憶。當時,鬼丸老以外的老傭人早已離開,鶴子和宏戶進來了,人們也制定了具體的計劃,準備重建毀於大火的北館。在那前後總算……」

「可是,玄兒。」我忍不住問,「你說的『死過一回,又復活了』是指雖然身受重傷,受到衝擊而記憶全失,但總算保住了性命嗎?」

「嗯。是啊,一般會這樣理解吧。」玄兒的目光略微緩和一些,但馬上更加認真地說,「但是,他們並不是這麼對我說的。」

「什麼意思?」

「他們明確地告訴我——你死過一回,又復活了。好像我在火焰和濃煙中亂跑時,被燒塌的建材壓在下面。身上因為砸傷和燒傷而體無完膚……據說在我被救出時,已完全停止呼吸。也就是說已經真的死了。」

「可是,令人驚訝的是後來我突然恢復了呼吸——醒過來。也就是復活了。」

「復活?」我終於明白他並非開玩笑或是打比方。當然,同時我也不由得非常迷惑。

「難以置信?」說着,玄兒眯起眼睛,彷彿在享受我的反應,嘴角露出笑意。然後,他略微提高聲調,繼續說:「那簡直是奇迹——父親說的時候略帶興奮,甚至使用了『成就』之類的詞,但無奈我對自己因火災而引起的『死』和『復活』沒有一點記憶,所以無論父親和姨媽怎麼說,我都沒什麼真實感。雖說如此,但我也不能對父親他們言之鑿鑿的話表示強烈的懷疑吧?所以,關於這件事,我決定相信。也只有相信……」

「成就」這個詞引起了我的注意。類似的話在這裏好像也從其他人口中聽過。那是……

——還沒有成功的人啊。

對,不是「成就」,是「成功」。這是昨晚,美鳥和美魚在她們房間里的對話。

——玄遙曾外祖父特別啊。

——雖然特別,但還是失敗了,不是嗎?

……對,她們是這麼說的。好像是我就庭院內的墓地——「迷失的籠子」——問她們的時候。

——父親也失敗了啊。

——是啊。

——聽說玄兒哥哥特別。

——我們會怎麼樣呢?

——會怎麼樣呢?

我根本不懂她們在說什麼,想說什麼。「特別」、「成功」、「失敗」,當時,關於這些詞的意思,我根本弄不明白,只能讓腦子更加混亂……

玄兒18年前「死過一回,又復活了」。據說這既非玩笑,也不是打比方,而是真正發生的事實。這一「奇迹」是某種「成就」,所以才說玄兒「特別」嗎?但還沒有「成功」的人。這裏說的「成功」和玄兒的「成就」是不同概念嗎?18年前被殺的玄遙也是「特別」的,但儘管「特別」,好像還是「失敗」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什麼意思?美鳥和美魚她們到底……啊,越想腦子越混亂。

——我們會怎麼樣?

——會怎麼樣?

雙胞胎姐妹的聲音在耳朵深處奇異地迴響着。我緊緊地閉上眼,試圖趕走這個聲音。

——我們會怎麼樣?

——會怎麼樣?

——和玄兒哥哥在一起就好了。

——還有中也先生……對吧?

——對。還有中也先生……

——還有中也先生……

——還有中也先生……

「怎麼了,中也君?」

被玄兒一問,雙胞胎的聲音終於消失了。我搖頭說了聲「沒什麼」,緩緩地深呼吸,讓喧囂的內心平靜下來。

「嗯,不管你怎麼解釋,我還是不理解。」

考慮到玄兒的特殊情況,他「只能相信」父親他們所說的「事實」,這是可以理解的。但我不相信,也不可能相信。

「嗯……玄兒,你左腕上的那箇舊傷……」我有意識地繼續著深呼吸,抬頭看着玄兒,「那是18年前的火災造成的吧?」

「好像是。」玄兒的回答始終是以「傳聞」的形式出現的,「被救的時候,左手手腕好像已被切斷了一半。當然沒少出血。它能夠恢復成現在這樣,手指也能活動如初,這簡直也是『奇迹般的恢復』。」

「啊……」

「最終,在這兒留下了這樣的傷疤——」玄兒伸出左手,稍稍捲起對襟毛衣的衣袖,讓我看看。在錶帶下面,我看到了此前已經看過幾次的那痙攣般的舊傷,「父親說這個傷疤是『聖痕』。」玄兒的嘴角又露出笑意。薄嘴唇分開成新月形的同時,那笑容劇烈地扭曲起來。一瞬間我覺得這個世界上絕對不會、不可能有如此扭曲的笑容。

「聖痕!」我緩緩地搖搖頭,低聲嘀咕著,「為什麼這麼說?」

「當然這和基督教說的聖痕不是一回事。也就是說這個……啊,這些事情還是要按順序說。要先追溯到我們浦登家和黑暗館最初的由來,再循序漸進。否則,你根本無法理解。」

玄兒再次將手肘撐在膝蓋上,用手托著腮,短吁一聲,顯得疲倦。那嘴角上扭曲的笑容已經消失了。

「好了,該從哪兒開始講呢?」

2

在這個長年「打不開的房間」的黑牆各處的燭台上,燭光不停搖曳著。盤踞在昏暗空間里的黑暗依然如故,我產生幻覺,覺得黑暗粒子眼看又要悄然流出,將我們包裹。

玄兒暫時閉上嘴,好像還在猶豫「應該從哪裏開始講」。我看看手錶,確認一下時間,已經快凌晨4點。

「順便問一句,中也君,關於18年前的事,你怎麼看?」又一陣沉默后,玄兒靜靜地問道。

難道關於「復活」、「聖痕」等問題,照例又要「以後再說」嗎?

「你覺得和這次的兇殺案有什麼聯繫嗎?」

我搖搖頭,嘆口氣:「嗯,好像沒有。」

根據玄兒說的來看,18年前的事情本身好像確實已「基本解決」。玄遙在第二書房被殺,卓藏在舊北館自己房間里上吊。殺玄遙的是卓藏,他犯罪後有準備地自殺了。用做兇器的燒火棍原本在卓藏房間,潦草的文字可以看做是卓藏遺書,這些都清楚地顯示出整個事件的輪廓。

往事是否真與18年後的這兩起兇殺案有關?乍看上去,似乎沒有。如果有,那又是什麼關係?說實話,我看不出來……

「關於那起案件,我想問幾個單純的問題。」我迎著玄兒的視線說道。

「隨便問。」玄兒立刻點點頭,「只要我知道,絕不隱瞞。」

「首先——」我撩了撩額前的頭髮,將手掌放在額頭上,「卓藏為什麼要殺玄遙?他有什麼動機?」

「據說,卓藏可能一直暗中憎恨玄遙。多年的仇恨在18年前的那個晚上終於無法遏制地爆發了。」

「他為何如此憎恨玄遙?」

「這個……」玄兒略顯遲疑,「和剛才的問題一樣,為了解釋清楚,我想必須從頭依次來說。」

「又要以後再說嗎?」我略帶諷刺,而玄兒的表情依然很嚴肅。

「不用擔心。我並不想故意讓你着急,也沒想過要岔開話題。因為情況錯綜複雜,所以我覺得最好不要分開解釋,否則只會增加你的混亂。所以……」

「明白了。」我乖乖地點點頭,「不過,玄兒,你說過今晚會都告訴我的。」

「我會遵守約定。」

「知道了。」我再次點點頭,接着轉到下一個問題,「卓藏的夫人——櫻子,對吧?是玄兒先生的外祖母,她以前也曾企圖自殺。18年前的九年前,就是27年前嗎?她和卓藏一樣在自己的房間里上吊?」

「啊,好像是的。而且方法一樣,將腰帶掛在門上。」

「櫻子為什麼要自殺?」

「聽說她精神錯亂,突然那樣做的。」說的是關於自己外祖父、外祖母不尋常的死狀。雖然玄兒的回答顯得漫不經心,但心緒必然難以言表。

「有遺書嗎?」

「聽說沒有。」

「27年前的話,正好是玄兒出生的那一年啊。達麗婭夫人是在30年前去世的吧?」

「是啊。」

「雖說精神錯亂,但應該有什麼自殺的動機吧。比如說不堪重病折磨。」

「不,沒有。」玄兒斬釘截鐵地搖了搖頭。

「那麼,比如說——」我接着說下去,「自己第一個外孫玄兒惹怒了父親,被關在塔上的因禁室里。如此殘酷的行為讓她感到悲痛?」

「不,那也不可能。」玄兒依然斬釘截鐵地搖頭否定。

「那麼,到底為什麼?」

「這件事和卓藏殺玄遙的動機一樣,如果不把一系列錯綜複雜的事情說清楚,就無法解釋……」

「這也要以後再說嗎?」

「好了好了,別咄咄逼人。一兩個小時后,你的大部分疑問大概都會消除的。」

「……」

「不過,對了,在這兒先告訴你一件事情。」

「什麼事情?」

「在我們浦登家,自殺這個行為被認為是重罪。比一般世人認為的還要重得多。」玄兒的口氣沉重,讓人覺得壓抑,我卻覺得那是小題大做,「可以說是最高級別的禁忌。在浦登家族,最早犯禁的就是27年前的櫻子。18年前的卓藏是第二個……」

「自殺是大罪」,基督教里也存在這種說法。但是,稱其為「最高級別的禁忌」的玄兒的——不,應該說是浦登家的規矩到底依據什麼樣的精神呢?

不久以後——若是相信玄兒的話,再過一兩個小時——它也會在我眼前明晰起來吧。應該會的……我對自己說,又回到與事情直接相關的疑問上。

「卓藏的遺書中寫着『吾將往之,櫻之旁」對吧?如果單純理解,可以認為這個『櫻』應該是以前自殺的浦登櫻子,表明自己也要隨她而去的決心。」

「是啊。」

「那遺書的筆跡,真是卓藏的嗎?」

「據說是的。」

「大概沒讓專家進行筆跡鑒定吧。會不會只是周圍的人覺得像,就判斷是他的筆跡呢?」

「這個么,嗯,可能是吧。畢竟沒有報警嘛。」

「對吧!」我緩緩地點點頭,略微加強語氣,「假如要指出問題,還是這個地方啊!」

「怎麼說?」

「確實,從若干情況來看,『發生了什麼』似乎很清楚。但是,畢竟警察沒有介入調查。也就是說現場勘查、驗屍,還有鑒定……本該由專家做的工作都沒有做。如果檢查燒火棍,或許會發現上面只有卓藏的指紋。或許能夠搞清楚卓藏屍體上濺了一些血跡,而那正是玄遙的血。當然遺書的筆跡也可能會被鑒定。但事實上,這些都沒做。也就是說,實際上沒有客觀且決定性的證據可以證明事件的真相。」

「嗯,的確如此。」

「也就是說,即便是乍一看一目了然的事情,也存在許多疑點。不是嗎?比如卓藏的自殺實際上並非如此。真相可能是某人勒死他后,將其吊在房門上,偽裝成自殺。這種情況下,那句遺言也可能是偽造的。或者,兇手可能耍了個詭計、讓卓藏本人先寫下那可以作為遺言解讀的文字,然後把屍體像浦登櫻子一樣吊在門上,目的就是讓人以為那是『追隨她而去的自殺』。」

「的確。你這架勢,活生生就是一個偵探小說讀者。」

這次,我的語氣似乎多少鎮住了玄兒,他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彷彿掩飾內心的迷惑。

「你的意思是應該進一步考慮兇手不是卓藏,而是另有他人的可能性?」

「你不覺得嗎?」我進一步追問道,「18年前也和這次一樣,問題在於不報警……」

「嗯,的確。」玄兒依然帶着一絲苦笑,點點頭,「當時的傭人們肯定也被勒令不要外傳——這麼看來,始終不讓報警,主張內部處理的父親柳士郎最可疑?」

「也可以這麼認為。」

「可是,中也君,假設18年前被殺的是父親,實權仍然掌握在玄遙手裏,我想玄遙也會做出和父親同樣的判斷。或許他還會強行毀滅所有的證據。」

「那是因為家族榮譽非常重要嗎?在當時的社會狀況下,如果讓外界知道殺人、自殺這種醜聞,會帶來麻煩……對嗎?」

「是這樣吧。」玄兒又叼起香煙,擦着火柴,「不過,即便事情公開,也有辦法讓當局的上層不深究此事。但在我來看,比起名譽、面子等,更重要的是無法容忍大量陌生的外人進入宅邸,到處搜查。你也知道,我們家本來就有很多不願為外人知的『秘密』。十角塔背後出現的那些白骨,我不知道父親對於那個傳說相信多少,但是這應該是讓他一直擔心的……」

「嗯,這我明白。」

玄兒吐出的煙不知何時讓我覺得難受,我不露痕迹地轉過臉,反駁起來:「雖然明白,但還是不能理解。偏偏是館主被殺……」

玄兒若無其事地吸著煙,哼了一聲。

「那麼,就讓我再說一點讓你更加混亂的事情。」

「這次是什麼?」

「18年前的事情,假如迅速報警,最終結果也不會作為兇殺案立案。」

「啊?」

正如玄兒所說,我的頭腦確實更加混亂。

「什麼意思,我不明白。不會作為兇殺案立案?到底為什麼?」

「以後再說——這個也是。」玄兒煞有介事。

又來了!我失望地撅起嘴,但很快使恢復常態。

「再讓我問一個關於18年前的問題。就是兇殺案發生后,玄兒在房間里看到的可疑人物。」

「啊,嗯。」

「按照一般邏輯,那個人就是殺害玄遙的兇手。所以他就是卓藏。」

「是的。不過,當時我好像堅持說『不知道是誰,沒見過』。」

「如果他是卓藏,你不會說『沒見過」不是嗎?」

「的確。」

「這一點上,當時是怎麼自圓其說的?」

「因為這是玄兒這樣的孩子說的,所以靠不住——大部分人的意見好像都是這樣。他們說這房間里有人原本就是我的幻覺或是妄想。」

幻覺或是妄想(……不是)……這樣處理確實就說得通了(……不對。那天晚上玄兒確實看到了……這個想法意外地前所未有地清晰)。

「在你剛才的敘述中,那個人是穿黑衣,頭髮蓬鬆……對嗎?」

「啊,我好像是說了這樣的『證詞』。」

「可是玄兒,剛才你的話中也提到,卓藏58歲時,已經完全禿頂。也就是說他頭上沒有頭髮啊。」

「是的。」

「可是,玄兒先生看到的那個人是『頭髮蓬亂』。有很大的矛盾啊。」

「是的,的確如此。」玄兒用力地點點頭,「如果完全相信九歲時的我的『證詞」,那麼我看到的就不是卓藏,而是另一個人。這樣一來,就像你剛才指出的那樣,襲擊玄遙的兇手不是卓藏。是其他人襲擊了玄遙,還殺了卓藏,偽裝自殺現場。如果這樣,可能卓藏被殺還在玄遙被襲擊之前——說實話,我也一直在思考這種可能性。」

「是嗎?——不過無論是誰,都存在着一個『謎團」,就是你目擊的可疑人物幾乎瞬間從這個房間消失……」

「是啊。人在密室狀況下消失。極其偵探小說式的『謎團』吧?」

「嗯,是啊。」

「被勾起興趣了?」玄兒的語氣一轉,變得輕鬆起來:我沒有理會他的問題,從椅子上站起來,轉身將視線投向房間南側的牆上。

「玄遙是倒在離那邊一米多的地方吧。是沖着牆趴着嗎?臉扭向門的方向,將右臂伸向前方……」說着,我慢慢向那邊走去,「這樣的話,右臂正好是朝着這個畫框伸向前方的,對嗎?」

站在18年前玄遙倒下的地方,我重新注視着牆上那個樣只有邊框的畫框。背後傳來玄兒從睡椅上站起來的聲音。

「那麼,你是在那邊。」

我將視線轉向房門方向。從門外的走廊中央——在進來前玄兒說的「就是那兒」的位置,18年前玄兒目擊了不可思議的一幕——活人消失。

「而且那個人是在那邊……」

我向右側——相當於房間西南角——望去(……是的,就在那兒)。那是鑲著木板的牆壁,和其他地方沒有區別。牆附近沒放任何傢具之類的東西。

「那人站在那兒,樣子猙獰地瞪着你?在你的注意力因柳士郎的出現而分散的一瞬間不見了——消失了。」我雙手抱在胸前,不由自主地低聲「啊」了一聲。

為什麼會發生如此不可思議的現象呢?這只是幼年經歷異常的幽禁生活的玄兒的心理作用,或者幻覺、妄想之類的嗎?(不!既不是幻覺也不是妄想,這是……)但是,如果不是,如果現實中真的發生了,那麼——

那裏應該會有使不可能變為可能的某種裝置或機關。這種情況下那是……

我雙手抱胸,再次將視線投向畫框。什麼都沒有的「只有邊框的畫框」。兩米左右的寬幅,上邊框相當於身材高大的成人身高,下邊框離地板有10-20厘米的距離。

在畫框左邊不遠處有一個燭台。現在,這個燭台上正點着蠟燭。

「覺得這個奇怪嗎?」玄兒走到我身旁,沖着那個畫框,揚揚下巴。

「嗯——你會告訴我嗎,這個奇怪裝飾的意思?」

「那是……啊,這個也以後再說吧。」

對於這種千篇一律的回答,我幾乎已經死了心,聳聳肩,岔開話題:「對了,那裏的燭台……」

「嗯?」

「18年前你發現兇殺案的時候,那個燭台上點着蠟燭嗎?」

「啊,為什麼突然又問這個?」

「沒什麼,突然想起來的。」我含糊其辭。

而玄兒則直截了當地回答:「不知道。關於那裏是否點着蠟燭的問題,無論父親還是鬼丸老,都只是回答『不記得』。」

「啊!」

「但是,我覺得十有八九是沒有點亮。」

「哦。」我略微愣一下,偷偷從側面看了一眼玄兒,「為什麼?」

被我一問,玄兒伸出右手食指戳著自己的太陽穴,故意帶點玩笑的口吻回答:「推理,是推理。」

(……是的,當時這盞蠟燭確實被熄滅了)不過,他立刻恢復了原來的語氣:「現在說這些可能讓你不高興。但是,中也君,關於18年前,在這個屋子中活人消失的謎團,實際上我已經解開了。」

「啊?」

「我配了鑰匙后偷偷地進來過幾次,在此期間我明白了。一旦明白就真的不算什麼了……啊,雖說如此,但問題並沒有完全解決。」

「玄兒,到底是……」

「好了好了,別着急。」

玄兒簡單地避開問題,朝前面的牆壁邁出一步,然後一口氣將燭台上的蠟燭吹滅。

「關於這件事,我以後會一起告訴你。」玄兒輕輕地拍了拍無心回應、有點茫然自失的我,「好了,中也君,我們換個地方。」

3

關上「打不開的房間」——曾經是第二書房的門,玄兒沒有原樣鎖好就離開了,而且向著走廊盡頭的那扇黑門——存在於這個黑暗館中的另一扇「禁地之門」——走去。據說這個館內「真正控制者」的房間就在那扇門后。

「對了,玄兒。」我向從褲兜里拿出鑰匙的玄兒問道,「18年前的那晚,您父親——柳士郎是從這個房間里出來,碰到呆立在剛才那扇門前的你?」

「嗯!」

「柳士郎之前在這房間里幹什麼呢?好像是說……做完了什麼事情。」

「當晚的宴會結束后,玄遙讓他收拾一下。」

「收拾?」我不由得迷惑起來,「宴會不是二樓的房間里舉行的嗎?」

「主要是收拾餐具之類吧。」玄兒回答道,「『達麗婭之宴』中一直使用同樣的餐具。這裏就是存放餐具的地方。基本上由館主負責餐具的保存和管理,有時也會讓別人代勞。這兩三年因為父親身體欠佳,一直由鬼丸老負責。還有——」玄兒扭頭看了一眼剛才那扇房門,「好像當時那間第二書房和這個房間,都沒像現在這樣上鎖。殺案之後,才開始上鎖的……」

玄兒再次面向近前的門,將鑰匙插人孔中。和「打不開的房間」不同,這扇門鎖並未發出太大的聲響。玄兒毫不費力地轉動鑰匙,門就開了。

我咽了口唾沫,站在玄兒斜後方看着。

——啊,終於……

首藤伊佐夫所說的這裏的「核心」肯定就是指這座西館,也就是「達麗婭之館」。而且,這個「『達麗婭的房間」恐怕可以說是「核心中的核心」。現在,我終於要進去了。

——可是,我是不同的啊!

我突然想起這句活。這是第一次見面時,伊佐夫說的……

——我作為藝術家的目的在於證明神的不存在。

……神的不存在?

——小心不要被蠱惑哦。

……啊,可是我已經被蠱惑了,不是嗎?就像玄兒、征順以及其他浦登家的人一樣——是的,一定是的。我也被蠱惑了,無法擺脫。

……不過,是被什麼蠱惑呢?

被什麼蠱惑呢?

——可能是惡魔吧。

是的,玄兒這樣說過。

——至少,肯定不是神。

「這個房間位於西館的南端。」玄兒一邊開門一邊解釋,「有人稱這兒是『達麗婭的房間」。裏面是不完整的三層塔屋,所以也有人稱之為『達麗婭之塔』。」

玄兒在牆上摸索著,打開照明開關。漆黑的房間里,電燈一個接一個地亮起來,發出微光。雖然同是「禁地之門」,這兒和剛才的第二書房不同,並未作為「打不開的房間」被封。我覺得即便是偶爾,還會有人出入。燈泡被更換了。

「一樓是達麗婭的起居室。二樓是卧室。——那邊是塔的部分。」說着,玄兒指給我看。

那裏位於房間東南角,包括上樓的樓梯,方形的塔屋大大地向外突出。眼前的光景讓我想起了從東館眺望時,目睹該建築的外觀。整個建築被從地面蔓延而上的爬山虎緊緊纏繞,被一種非黑、非灰、非綠的奇異顏色所覆蓋。靠南的一端,那座塔突出其外,方形的塔頂坡度很大……我跟着玄兒,進入達麗婭的起居室,環顧四周。首先看到的是——在塔屋對面——西側的牆上有厚實的壁爐和油畫。我不由得吸口氣,被吸引過去。

那是表面被粗加工的黑色大理石壁爐。它有煙道通過,不像北館畫室里的壁爐徒有形態。其上方的牆壁向前突出,呈四方形。那幅油畫就掛在那裏。

畫中有一個見過——不,應該說只要看過一眼就會難忘的人物肖像。

漆黑的頭髮、雪白的肌膚、圓睜的雙眸、筆直高挑的鼻樑、尖細的下巴、洋溢着美麗而性感笑容的嘴唇……沒錯,這是達麗婭。和裝飾在宴會廳中的那幅肖像畫一樣……是浦登達麗婭年輕時的樣子。

宴會廳內的肖像畫中,達麗婭穿的是黑裙。在這幅畫中,她則穿着鮮艷的紅裙,和宴會上美鳥、美魚穿的一樣。姿勢也不同。那邊是坐在安樂椅上雙手疊放在膝蓋。這裏是坐在桌前,用左手托著腮,兩眼看着前方。

「這和宴會廳里的畫是同一時期的嗎?」我問道。

「是的。都是達麗婭快30歲時的畫。好像是玄遙邀請熟識的畫家,花了很長時間,完成的。」

畫家藤沼一成的名字頓時掠過腦海。不可能——我立刻否定。要是達麗婭快30歲,那應該是60年、將近70年前的事,和藤沼一成完全不是一個時代。

「看,中也君。看這個!」玄兒走到壁爐邊,指給我看,「這幅畫中的左手。」

「嗯?』

「托著腮的這隻左手的手腕。」

玄兒所說的那個部位上,帶着一個材質不明的手鐲,上面刻着幾條黑蛇纏繞的圖案。

「那手鐲怎麼啦?」

「問題不是手鐲,而是藏在它下面的部分。」

被他這麼一說,我終於想到了。

「如果我沒猜錯,莫非在那手鐲下面——她的左手腕上有和你相同的傷疤?」

玄兒點點頭,嗯了一聲,用右手握住自己的左手腕。

「據說達麗婭的左手腕上有一處傷疤,在玄遙和她相識時就已經有了。不過她為什麼會受這樣的傷,好像並不清楚、」

「所以……」我注視着畫上的手鐲,「所以叫『聖痕,因為18年前玄兒在火災中留下的傷疤-——正好和達麗婭夫人一樣,同在左手,而且形狀相同?」

「是的。」玄兒神情嚴肅,回頭沖我說,「這當然也可以認為是偶然。然而從偶然中發現、賦予更多的意義——把『復活』的我左腕上的傷當做『聖痕』——這種行為本身是具有宗教現象所有的、或者說是不可缺少的特質……」

「宗教?」

好像來這裏后,第一次從玄兒口中聽到這個詞。

如果在和達麗婭相同的部位上出現的傷痕被當做「聖痕」,那麼玄兒說的「宗教現象」的「教祖」當然就是達麗婭。這樣一來,就可以理解「她是這個宅子真正控制者」的說法了。

那麼,難道說「達麗婭信仰」之類的邪教存在於浦登家,長期以來一直成為人們精神和行動的依據嗎?並以此「控制」著這裏的人們嗎?但是,那到底是什麼樣的信仰……

「當然,人們在這個世界——或者說社會中所從事的活動,大部分在各個水平或層面上都可以作為廣義的宗教現象來看待。我想不需要特意引用相關的社會學之類的論文吧?嗯,對於我們浦登家獨特的『宗教」,我一直打算也覺得應該以這樣的距離感來對待,但——」

玄兒皺起眉頭,輕輕地咬着下嘴唇,顯得憂鬱:「可是啊,中也君。無論我如何想,還是無濟於事。這該怎麼說呢?真是無可奈何……」

「什麼意思?」

「可以說是無法逃脫,無法自由。」

無法逃脫。

無法自由。

對了,昨晚,在東館的沙龍室,征順也說過類似的話。

——「能飛」是象徵「自由」吧。用這個來比喻的話,我本來是「能飛」的。

——「以前能飛」,但現在已「不能飛」了。已經失去自由——並不是翅膀折斷而「不能飛」,而是被鎖住了「不能飛」。

——玄兒其實也和我一樣……

我好像問了那是什麼。你們是被什麼東西鎖住了?

——不僅是我和玄兒。望和和她的姐姐也……現在的館主——姐夫柳士郎也是其中一員吧。

沒錯。當時,征順是這樣回答的。

——不僅是身心……是的,連我們的生命本身都似乎被囚禁在這黑暗館中。

——或許可以換個說法,是被咒語束縛。

「冷靜地看,這隻不過是充斥在世界中的宗教現象的一例而已。正因為如此,如果『科學地』思考,這絕對不可能存在,不可能發生。——是的。是這樣。雖然如此,但是……」

他說無論如何也逃不出去嗎?

他說無論如何也無法自由嗎?

正因為如此,征順才用「被咒語束縛」這句話嗎?

「對了,玄兒。」我突然問道,「剛才你把達麗婭夫人稱為『魔女」那是……」

玄兒低聲「啊」了一聲,再次抬頭看壁爐上的肖像畫。

「她——達麗婭是魔女。據說她本人也承認。不過,如果要嚴密解釋為何被稱為『魔女」可能又會出現很多問題。」

4

我再次環顧室內,發現和剛才的第二書房相同,這裏的傢具上也沒有蓋防塵布。但是兩者明顯不同。因為這裏的傢具和地板上一塵不染,沒有明顯的傷痕和污跡,一直保持着無論何時都能住人的狀態。

估計有人定期打掃房間。恐怕這個工作也是由鬼丸老負責。

儘管如此——我心裏想,儘管收拾得如此整齊,看起來也一直在打掃,但為什麼這房間中的氣氛會讓人有種強烈的荒廢感呢?我無法解釋這種感覺。勉強來說,好像整個「達麗婭房間」、「達麗婭之塔」從前就,一直滲透出這種——荒廢的色彩和氣息……

房間北側的牆壁附近有幾個書架和裝飾架,都是黑色。書架上排著古老的外國書。好像主要是意大利語的,其中還混雜着英語和德語的,也能零星地看到日語書。粗略一看,書脊上,有很多具有某種傾向性的單詞,如「魔術」、「神秘」、「鍊金術」、「異端」等。

「右邊的那個,」玄兒指著其中一個裝飾架,「就是剛才說的存放宴會中所用餐具的地方。」

那裝飾架的樣式很普通,但門上裝的是毛玻璃,所以幾乎起不到「裝飾物品」的作用。不打開看一下,無法知曉裏面的東西。

我從裝飾架旁後退一步,兩手叉腰盯着門上的毛玻璃,心中努力再現「達麗婭之夜」的「宴會」上所用餐具的形狀和顏色。

鬼丸老倒葡萄酒的紅酒瓶——用厚厚的毛玻璃,做成心狀的瓶子。我們用的玻璃杯也都是帶紅色的毛玻璃做的。散發出奇異香味的蠟燭也全是紅色。鋪在餐桌上的桌布是黑色的嗎?——盛着薄片麵包的黑色大盤。放在各自席上的黑色小盤和裝着紅黑色湯的帶蓋子的黑色容器。木湯勺、木刀,還有裝着揭色糊狀物的小壺……

現在,所有這些東西都被擺放在裏面?直到一年後的「達麗婭之日」,再度舉行「宴會」的晚上,這些東西才會被拿出來?

我回想着那晚被迫吃下的那些無論如何也稱不上美味的食物,突然被非常讓人厭惡的預感折磨起來。我放開撐在腰間的手,將它放到腦後,有意識地反覆深呼吸,試圖驅散這種預感,同時轉身離開裝飾架。

我終於發現了一個早該看到卻不知為何一直沒注意的東西。

「那個……」我問,「那邊的那個黑蓋子……是鐵蓋子吧。那是什麼?」

在房間內里——西南角的位置上,在壁爐前的黑色地板上,鋪着黑地毯,對面有一個同為黑色的類似「鐵蓋子」的東西,四方形,大小一米左右。看到那「鐵蓋子」后,明顯感到其相當厚重,與周圍質感不同,在其前方一端,還有兩個把手。

「正如你所見……」玄兒朝我走來,「鐵制的上拉蓋——其實說是『門』更確切些。」

「下面有地窖什麼的嗎?」

「不,應該說是地下室。有樓梯可以下去。我雖然沒下去過,但裏面好像很大。」

走近一看,鐵門上有兩把相當結實的鎖。

「這上面的鑰匙好像和這扇門的鑰匙保存在不同地方,所以沒能配到。這裏一直都像現在這樣,鎖得嚴嚴實實。」

「難道下面有什麼特別重要的東西……」

「是的。」

我兩手放在膝蓋上,彎著身體,半驚恐地向地板上的門看去。

黑色鐵板表面的浮雕似曾相識。幾根模仿人肋骨的曲線和上面纏繞的兩條蛇……對了,這個圖案好像是……

「這個浮雕,好像和庭院墓地——『迷失的籠子』門上的圖案一樣。」

玄兒嗯了一聲,眯起眼睛:「觀察得很仔細啊。」

「人骨加蛇……」

「是的。」玄兒的眼睛眯得更細,「人骨是復活的象徵,蛇是永遠的象徵。古巴比倫、印度、希臘、中國和歐洲各國,自古以來,世界各地都這麼認為。」

「復活,永遠……」

「順便告訴你,在庭院裏的「迷失的籠子』周圍不是種了一圈樹嗎?據說樹象著着『死』。」

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將手從膝蓋上拿開,直起身體。

我看着玄兒,問:「那麼,下面到底是什麼?」

「想知道嗎?」

我毫不猶豫地點點頭:「是的。下面有什麼東西?」

「這個地下室是在30年前達麗婭去世之後建的。她在世時,這裏沒有這種東西。」玄兒低頭看着腳下的鐵門,「雖說是地下室,但並非普通房間。對了,你可以想像成葡萄酒窖之類的東西。好像挖得比較深,設法讓裏面保持較低的溫度,不易受室外溫度影響。而且,裏面還放了很多罐子。」

「罐子?」

「很多帶蓋子的黑罐。原則上,只有館主才能下去,所以我沒親眼看過。」

「那裏面呢?」我追間道,「罐子裏有什麼?」

「是分成小塊儲藏的。」

「那麼,到底是什麼?」

我又問了一次,但此時我好像己隱約猜到答案。我窺探著玄兒的表情,而他直接面對我的視線,嘴角慢慢浮現出笑容。

「是肉。」玄兒回答道,薄薄的嘴唇裂成新月形,「當然不是人魚的肉。不是那種空想的東西,而是更加現實的肉。」

「什麼的?」我喘息著,再次問,「是什麼肉?」

我不由得用右手按住胸口。一個凄滲的聲音在腦中翻滾——

「難道,難道……」

玄兒的笑容從嘴角擴展到臉頰,劇烈地扭曲著。剛才在「打不開的房間」里,述說左手腕上的「聖痕」時,他也曾露出同樣的表情……

「我告訴你吧,中也君。」玄兒說,「罐子裏面是達麗婭的肉。」

5

雖說我隱約猜到,但我首先感到的,並非「果然如此」的恍然大悟,而是「怎麼會」的巨大衝擊。這是理所當然的,不是嗎?

也就是說至今為止讓我絞盡腦汁的「肉」是達麗婭的肉。玄兒的曾外祖母浦登達麗婭……30年前死者的肉。而我在那晚的「宴會」上,被迫把它吃下去了。

太突然了,我不知道該如何反應。雖然按住胸口的手上加了力,但出人意外地沒有想吐的感覺,相反有一種奇怪的麻痹感在體內擴散:並非生病的那種麻痹。怎麼說好呢?對了,今年春天遇到玄而之後,現實感減弱、世界輪廓變模糊的奇怪感覺就一直糾纏着我。現在這種感覺進一步給身體帶來了這種麻痹感。

「為什麼?」我終於開口問,「為什麼要這樣?」

「因為這是達麗婭的遺願。」玄兒回答。

——接受達麗婭熱切的希望……

玄兒那從嘴角擴散到臉頰的笑容依然劇烈扭曲著。

——相信她的遺言……

「死後,將自己的肉體以某種形式保存、儲藏起來,在每年忌日的晚上,大家共同分享。這是達麗婭本人對玄遙的命令。也是她自己將忌日定在9月24號,與生日同一天。」

我不由自主地驚叫一聲:「那麼,達麗婭夫人也是自殺?」

「不,不是的。」玄兒搖搖頭,「因為自殺是我們浦登家最大的禁忌啊。」

「那麼是病死?能準確預測日子嗎?」

「也不是。」玄兒又搖搖頭,「她不會病死的。」

「那麼到底……」我慌亂地將視線投向空中,玄兒淡淡地說起來。

「是被殺,被大家殺死的。」

「啊?」

「當時所有家裏人在這個二樓卧室的床上……」

「怎麼會這樣……」

「說起當時的家人,有玄遙、卓藏、櫻子、康娜、美惟、望和。估計當時望和姨媽還只有八歲。」

「怎麼會有這種事情……!?」

「這也是達麗婭本人的指示。無人敢違抗。」

「……」

「殺了她之後,最大的問題是怎樣保存她的肉。」玄兒不顧戰慄的我,繼續說下去,「當然,我們無法把30年前的死者的肉原樣保,當時,在技術上還很難通過冷凍來長期保存。在隱瞞真相的情況下,關於保存、儲藏的問題,好像還和畜產加工專家什麼的探討過。最終的方案是用鹽來儲藏。」

「用鹽來儲藏?」

「就是鹽漬。」玄兒板着臉,「當鹽分濃度超過10%,幾乎所有的細菌都不能繁殖。腐爛是由微生物引起的。所以若能控制細菌繁殖,理論上可以長期保存幾年、幾十年。」

好像聽過江戶時代製作的梅干留存至今仍然能吃。梅干也是鹽漬的,原理相同。

「屍體被肢解后,各部位的肉被切成適當大小,腌好。內臟和腦漿什麼的也盡量全部用鹽腌好,血液被收集,在充分乾燥的基礎上做成粉末。骨頭也同樣磨成粉末……我也不知道具體方法和詳細順序,不過基本如此。這些東西被分裝進罐子裏,儲藏在為此建造的這個地下室中。關於宴會中的飯菜,除了將食物誤認為是人魚肉,你的推斷基本正確。」

按著胸口的手不禁又用力了。儘管聽到如此恐怖的事實,但我仍然不想嘔吐,體內依然只有奇怪的麻痹感。

「那湯里的材料也是達麗婭之肉。因為被腌了30年,所以應該不怎麼好吃。」

——麻痹的感覺在擴散,我想起來了。

——吃!

紅黑色濃稠的湯里完全松碎的材料。鹹鹹的,有點腥臭,嘗起來非常粗糙,彷彿帶着鹹味的衛生紙碎片。

——吃,那肉!

「塗在麵包上的糊狀物,裏面攙了磨碎的腌制內臟……」

我想起來了。

——吃!

非常咸,略有點腥味。也是這種味道。

——吃,那肉!

「還有葡萄酒,裏面融入了血液和骨頭的乾燥粉末……」

我想起來了。

——願達麗婭祝福我們!

喝乾之後,舌頭上留下沙粒般的感觸。甜甜的口感不錯,但另一方面又有點鐵鏽味……

——願達麗婭祝福我們!

「對了。順便說一聲,宴會上點的紅蠟燭,加入了少許類似鴉片的成分。這好像是達麗婭生前愛用的……中也君,好像對你特別有效。」

我想起來了。

——願達麗婭祝福我們!

漂浮在宴會廳內有點甜,有點酸,還有點苦的奇異香味。感覺整個房間好像都存在着稀薄的白霧。是嗎?那不單單是香味嗎?所以,那天晚上,我會那樣……

——達麗婭的……

「大家在宴會上所吃的飯菜,原則上由館主親自做。玄遙一直做到l8年前,其後是我父親負責。不得已的時候,由鬼丸老代行,其他傭人完全不得插手。」

玄兒停下來,慢慢用舌尖舔了舔嘴唇。

「明白了嗎,中也君?」玄兒看着呆若木雞的我,「你也吃了。在『達麗婭之夜』的『達麗婭之館」,在達麗婭的守護下,得到她的允許,在大家誠摯祝福下……你現在是我們的同伴。你覺得『同伴』這個詞刺耳嗎?如果刺耳,那我這麼說吧:由於在宴會中吃了達麗婭之肉,你自然成為我們浦登家的相關人員之一——而且是在最核心處被聯繫在一起的相關人員之一。懂了嗎?可以嗎?」

我失聲了,無法回答。既沒說「懂」也沒說「不懂」,既沒說「可以」也沒說「不可以」。

奇怪的麻痹感不僅在肉體上,而且擴展到了精神上。現實感弱化、世界輪廓變模糊的感覺進一步發展……不,不僅是弱化和模糊,而是,一種完全被剝奪的感覺向我襲來。心中湧現、瀰漫的迷霧伴隨着這種感覺改變了顏色。從冰冷的蒼白變為宛若血色的淡紅。玄兒勾着我的肩,說了聲「去那邊吧」,便帶我向塔屋走去。

我們爬上沿着塔壁,通向上方的樓梯。

「達麗婭之塔」的窗戶上掛着深紅色的厚窗帘。眼中窗帘的顏色融入瀰漫心中的淡紅色迷霧中。迷霧越發紅起來,妖艷地蠕動着,好像要把我引向某個禁止接近的神秘園。

來到二樓的「達麗婭的卧室」后,玄兒把我帶到壁爐前,和一樓一樣,它被建在西側牆壁處。房間的正中央放着和美魚、美鳥卧室中相同的帶華蓋的床,卜面鋪着黑天鵝絨床罩。

「中也君,來這兒。」

玄兒讓我坐在壁爐前黑色皮椅上,自己則蹺起二郎腿,在小圓桌對面的椅子上坐下。桌上鋪着和窗帘一樣的深紅色桌布。

「感覺沒事吧?」玄兒問我,「被蜈蚣咬的傷呢?還疼嗎?」

我將目光從他臉上移開,搖搖頭,既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左手的傷依然一陣陣地疼,但心裏沒這麼感覺。我又鄭重其事地搖搖頭,心想:要設法驅散這種奇怪的麻痹感,必須多少恢復一些正常的思考力。

「我明白這可能讓你深受打擊,但是……」玄兒欲言又止,「目前,我不會辯解。總之,你好好聽我說——好嗎,中也君?」

隨後,玄兒開始說起在有一定常識性世界觀的人——至少我自認為是——眼裏看來宛如噩夢般瘋狂的家族譜。

6

「玄遙確實擁有某種天才和運氣。在那個時代,年紀不大就幾乎全憑實力建功立業,積累巨額財富:此後,他不斷擴大事業,30歲時,已經建立起『鳳凰會』的雛形。本該有許多關於他的傳記,而事實上卻毫無記錄。據說玄遙本人斷然拒絕著書立傳。這一點也顯示出他的偏激和怪異,不是嗎?

「通常,功成名就的人物多少希望自己的經歷被完整保存下來,並希望追溯家譜,往往將其過分修飾、敘述。而玄遙正相反,不願主動講述自己某個時期以前的經歷。關於自己的父母和身世,也絕口不提,所以在玄遙之前,浦登家族是什麼樣的,基本上是個謎,基本上都是些無法辨別真偽的零散信息。

「一說浦登家族原在長崎,出過不少了不起的蘭學學者。受此影響,玄遙也學蘭學,很早就放眼世界。一說浦登家族原本隸屬熊本藩,擁有武士身份的大庄頭。還有的說是漁霸;有的說玄遙的祖父是西醫,因此浦登家和大阪的藥材批發店什麼的有着秘密聯繫……也有的說玄遙實際上是浪跡天涯的孤客,浦登這個姓本身好像也是他自己造的。除此以外,還有其他說法。有的像模像樣,有的不着邊際,但無論是誰,不管怎樣追問那些傳言的真偽,他總是不置可否。

「我研究了『玄遙之前』的零散信息后,發現只有兩件事可能是真的。」

玄兒打住話頭,看着我。我察覺他的視線,抬起頭,但無法做出更多反應。

「一個是——」玄兒繼續說下去,「浦登家好像是短命家族。」

「短命……」我不由自主地低聲說道,「是嗎?」

「是的。就說近的,玄遙本有很多兄弟姐妹,但他們早早離開人世,好像無人活到40歲。既有幼年夭折,也有在20多歲、30多歲時死的。大部分是病死。玄遙的父母也短命,都沒來得及看到兒子的成功,好像也都是病死的——據說自古以來,浦登家族就有這種傾向。我想或許是真的。」

「但是,玄兒,當時的玄遙——18年前的他好像92歲了。」

「是的。」玄兒用力點點頭,「在代代短命的家族中,玄遙是個例外。可以說他克服了短命的血統。在這方面發揮巨大作用的,不是別人,正是達麗婭。這個我們待會兒再說吧。

「在關於『玄遙以前』的浦登家的信息中,我覺得還有一個可能是事實。那就是直到江戶時代的某個時期為止,浦登家一直信仰著由耶穌會的弗朗西斯傳入我國的異教——也就是天主教。」

「天主教……」我又不由自主地低聲說道,「真的嗎?」

「我想是的。關於這個,父親和征順姨夫也大體同意。」

「可是,說起天主教,那個時代不是受到殘酷鎮壓和迫害?」

「是的。最早是豐臣秀吉發出驅逐天主教的禁令。德川幕府時期,禁教政策被沿襲,1612年,幕府在直轄地頒佈禁教令,第二年推廣全國,開始正式鎮壓天主教徒。三代將軍家光時,發生了著名的天草,島原之亂,以此為契機,對大主教徒的鎮壓進一步加大。特別是在九州地區,原本信徒就多,所以鎮壓得十分徹底。」

「就像踏畫之類的。」

「是的。起始於長崎,在九州各地有計劃地實施了踏畫措施。讓人們踐踏畫着瑪利亞或基督的聖像,從而證明他不是天主教徒。徵集離教宣言,實施全國性的宗教改革,開始寺請制度……各地發生了好幾起檢舉殘存信徒的事件。

「這期間,好像當時浦登家的先祖——這不知道是幾代之前的事了——本來是熱心的天主教徒,被揭發而改信佛教,否則就會慘遭拷打,最後被處死。不過,還是有很多信徒選擇了死……」玄兒長嘆一聲,將二郎腿左右對換一下。

「接下來的大致是我的想像和假設。」玄兒先申明一下,「通過踏畫而改變信仰的基督徒中,有很多人假裝棄教但暗中繼續信教。」

「隱蔽的天主教徒?」

「是的。也叫潛伏的天主教徒。嚴格來說應該把『隱蔽』和『潛伏』明確區分開來,但這裏就算了吧。

「轉變后,真的放棄信仰的人大概也不少。但無論如何,對於受鎮壓的天主教徒來說,本來最忠實於信仰的做法應該是殉教。毫無疑問,那些沒殉教、反而改變信仰,最終成為『隱蔽』信徒的心中多少會有一些羞恥感、罪惡感、低人一等的感受。

「浦登家族的祖先是怎麼做的呢?他們沒有或者說沒能選擇殉教之路……改變了信仰。改變之後,也沒有或者說沒能『隱蔽』起來繼續信教。雖說如此,他們並沒完全捨棄以前的信仰,沒能從中解脫出來……」

「什麼意思?」

「反作用啊。」玄兒略微加重語氣,「因為本來是非常熱心的信徒,所以產生了反作用。」

我一時反應不過來,眨眨眼睛。

「我再說一遍,這是我根據『玄遙以後』的浦登家族的情況進行的想像和推測,只是一個假說而已。不過我覺得差不離。」玄兒再次申明后,繼續說下去。「就是說因叛教產生了強烈的背叛信仰背叛神的『罪過』意識。這種意識又變成強烈的絕望,而絕望促成了反作用——我們背叛了神。神不會也不可能原諒我們的『罪過』。神可能會放棄我們。不,肯定放棄了。或者神可能早已看透了這些,從過去就已經放棄我們,我們難道不是從一開始就被神放棄了嗎?所以我們家族才會有這麼多短命的人,不是嗎?

「如果這樣,那我們就進一步背叛吧。如果神不會原諒,如果神放棄我們,那我們就承認自己是被棄之人,接受這個事實,走反叛之路吧。在『黑暗』而不是『光明』中尋找自己的樂園。

「就這樣,另一種宗教便萌芽、發展、繼承下來。」

「不是在光明,而是在黑暗中。」我默默地念著。

不是在光明而是在黑暗中。

啊,這不正是這個奇異的黑暗館的寫照嗎?

「玄兒。如果這樣,比如——」我一邊說着,一邊尋找合適的詞,勉強找到一個,「比如,像是『惡魔祟拜』之類的?」

「啊!」玄兒皺着眉頭,「可以想像,被神拋棄的人迷戀黑暗,在傳統宗教、風俗信仰、迷信等的影響下,不斷變化,最終形成了一種離奇的惡魔祟拜。」

「你是說玄遙也相信這些?」

「不,不是的。」玄兒立刻否定,「剛才說的都是一種假說……我的意思是說作為一種可能性。實際上並無跡象表明——玄遙將其作為一種具體的宗教形式而信仰。」

「啊!」

「也就是說,在精神方面,浦登家的人——玄遙的心中肯定原本就有這種傾向。我想說的是這個。」

「精神方面……原來如此,明白了!」

雖然有些疑惑,但我還是緩緩地點點頭。玄兒直起腰:「下面這些並非想像和推測,它符合『玄遙以後』的現實——26歲時,玄遙第一次結婚。對方比自己小七歲,名字叫阿鈴。」

這還是我第一次聽說。那麼達麗婭是玄遙的第二任妻子嗎?

「不久,玄遙和阿鈴生了兩個孩子。第一胎是兒子,起名叫玄太,第二胎是女兒,名叫百合。玄遙作為丈夫和父親,深愛着妻子和兒女。」

「儘管如此,他們後來還是離婚了?」我插嘴問道。

玄兒黯然搖頭:「不是。是死別。」

「死……」

「婚後不到十年,三人都死了。阿鈴、玄太和百合,得了同樣的流行病,幾乎同時去世。」

「怎麼會……」我低聲說道,不知該怎麼回應。

玄兒沒有停下來,繼續說下去:「玄遙於此切身體會到『浦登家是短命家族』這一宿命性的現實。不說阿鈴,兩個孩子都繼承了浦登血統。他們小小年紀就夭折了,阿鈴也未倖免。」

「當時,玄遙應該悲痛無比。在事業方面,他依然一帆風順,不斷積累著巨額財富,奠定着杜會地位。儘管如此,他還是一下子失去了愛妻和孩子。用剛才的說法,我想——正是在那個時候,他發自內心地怨恨拋棄自己的無情的神。」

雖然玄兒的口氣和剛才相差無幾,但聲音突然讓人覺得非常凄涼。我依然覺得身上麻痹,無法正確把握自己的心情,低着頭,翻着眼睛,看着他的嘴角。

「失去妻兒的第三年,可能也是為了治療心傷,玄遙離開日本,環遊歐洲。玄遙那年37歲,73年前的事了。」玄兒將視線投向斜上方,「然後,他遇上了達麗婭。」

7

「達麗婭原本姓索艾維,據說出生在意大利佛羅倫薩近郊的小鎮。不清楚她的家庭和身世,既不知道其雙親的出身,也不知道有無兄弟姐妹。連她本人的詳細情況都不知道。和玄遙相遇時,她23歲,離開故鄉,獨自生活在威尼斯。」

「威尼斯……」聽到這個意大利北部城市的名字,我心裏想到的只有泛泛的常識。

水城威尼斯。一百多個小島匯聚成馬賽克狀,由無數橋樑連接而成的商業城市。佇立水中的拜占庭建築、聖馬可廣場、莎士比亞的喜劇、玻璃工藝……曾在照片上見到的穿梭在運河上的剛朵拉船和見影湖上的渡船慢慢重疊起來,儘管兩者形狀差異很大。

「著有<東方見聞錄>的馬可·波羅據說原本是威尼斯的商人,而織田信長、豐臣秀吉時期,被派往歐洲的天正譴歐使節的少年們曾拜訪過威尼斯總督。所以說那裏和日本頗有緣分……總之,環遊歐洲時,玄遙來到意大利,在威尼斯停留期間,與達麗婭相識、相知。來自東洋島國的傷心的實業家和異國美麗的『魔女』之間到底發生了怎樣的宿命式的戀愛故事,現在無人能說得清楚——只不過……」玄兒慢慢地抬起眼,「關於兩人的相遇還流傳著一段小小的逸聞。」說着,他的視線沒有投向隔着圓桌相對而坐的我,而是我身後的某個東西。我回頭一看,在那兒——北側的牆壁「那是什麼?」上,有一個不高不矮,猶如葯櫃的架子。在架子左邊的黑牆上擺放着兩張充滿怪笑的面具。

那並不像日本「能」中的面具,一看就知道來自西洋。右側的面具從額頭到鼻子塗成白色,從嘴到下巴為灰色。左側的面具為深黃銅色。兩張面具的雙眼都挖成檸檬形,鼻子上穿了透氣孔,大概製作時就準備實際佩戴的。即便外行人,也會覺得那是非常講究的美麗造型,面容基本端正,與此同時,也會讓人產生極其非人、惡魔般的感覺。綻開的微笑也有點冰冷,不舒服……甚至是奇怪。

「那是什麼面具?」我又問了一遍,玄兒將目光移到我臉上。

「那都是威尼斯的面具。」回答完,玄兒緊接着問,「關於威尼斯的狂歡節,你知道嗎?」

「狂歡節?」

「是的。在基督教把復活節前40天稱為四旬齋。在這之前的幾天裏進行的活動就是狂歡節了。在四旬齋的戒葷生活之前,整個城市飲酒、歌唱、狂歡。」

「啊!」

「據說面具原本是傳統祭祀活動中使用的咒語式的道具,這在每個國家都是一樣。戴着面具,神和惡魔就會降臨。但是在中世紀的威尼斯共和國它被用做隱姓埋名,進行娛樂『遮羞布」,紮根在興盛的城市文化中。

「隨着文化進一步興盛和頹廢,面具的『遮羞』功能自然與各種不道德、不軌行為和犯罪聯繫起來,當然它也被充分用在狂歡節中。人們將議會和教會的譴責完全拋在腦後,不斷狂歡,到18世紀迎來最盛期。據說最瘋狂時,狂歡節要持續數月,期間,街上擠滿了穿戴各種面具和服裝的人。」

「威尼斯的面具節——說起來,我記得在書上看到過。」

18世紀末,因為拿破崙的進攻,繁榮千年的威尼斯共和國解體,同時狂歡節也一下子衰弱了。不過,威尼斯的面具文化延續下來,到19世紀中葉,意大利統一后,又逐步興盛起來。

「據說玄遙來到威尼斯時,作為公眾活動的狂歡節已不存在,但到了狂歡節的時期。隨處仍有小規模的活動和舞會。參加者依然用各自喜愛的面具,隱藏本來面目……」

「那麼……」我再次回頭看去,「那兩個面具是那時的嗎?」

「聽說玄遙混進一個舞會,在那兒和達麗婭相遇。那就是兩人當時所用的面具,被帶回來留作紀念……真浪漫啊!」玄兒露出奇怪微笑,彷彿在模仿牆上面具的表情,「以前——達麗婭健在時,這裏好像經常舉辦假面舞會。我想當時『鳳凰會』的有關人員和各界的朋友,經常來這山裏聚會——這個房間現在沒有任何用途,但以前是舞廳。」

當我發現那個暗道,來到東館一樓的大廳,初次遇到美鳥和美魚她們當中一人是這樣說的。

——許多人受邀參加舞會……父母也在這兒跳過舞。

——當時我們還沒有出生。

據說30年前達麗婭死後,那個舞廳還照常開了一段時間舞會。

那——那依然是假面舞會嗎?這一對雙胞胎的父母在這裏戴着那樣奇怪的面具……

——真棒!

配合著虛幻的樂團演奏,她們跳着奇異舞步,那本身化為奇異的幻象浮現在我眼前。

——真棒啊!

「總之,據說他們倆就是這樣相遇,並陷入熱戀的。」玄兒繼續說下去,「在威尼斯待了幾個月後,玄遙和達麗婭決定一起生活。據說達麗婭一開始就希望去日本。不知為何,她好像一直都不喜歡本國的環境,覺得自己不應該出生在那裏,應該去別處。或許這也和她是『魔女』有點關係。」

「魔女……」我低聲念著,緩緩地搖搖頭。

「在其後的旅途中,玄遙便和達麗婭在一起。途中發生了一件產生決定性作用的事件。玄遙突然發高燒,病因不明,卧床不起。」

「是生病嗎?」

「嗯。請醫生看過,但無計可施,好幾天,玄遙徘徊在鬼門關邊。在高燒的折磨中,他想——難道自己也要這樣嗎?難道自己也要遵循浦登家的宿命,年紀輕輕就客死他鄉嗎?但是……」微笑在玄兒臉上完全消失,「達麗婭救了他。」

「救了……怎麼救的?」

「讓玄遙喝她的血。」玄兒表情嚴肅,「由此,玄遙超越了醫學常識,活下來。」

「這……」我又緩緩地搖搖頭,「這肯定是某種……」我想說是偶然,但馬上被玄兒打斷。

「達麗婭的血是不死之血。」玄兒的話彷彿狂熱的異教徒口中的咒語,卻具有某種難以名狀的力量,在我受到奇異麻痹感侵襲的腦子裏迴響,「接受『達麗婭之血』的人就會不死。玄遙得到了,所以他不會病死。」

「不會病死……」

「據說達麗婭·索艾維是通過與『黑暗之王』訂立契約而得到的。達麗婭14歲時,她向『黑暗之王』發誓,結果獲得了『不死性』。」

「所謂的『黑暗之王』是……」

「她規定自己是『魔女」,所以還是所謂『惡魔』的範疇吧。好像和基督教的『惡魔』概念不完全一致。」

「所謂的契約是什麼樣的?」

「比起光明更愛黑暗。」

「啊……」

「並沒有約定要出賣靈魂或者墮落之類的。基本上她只是通過『比起光明更愛黑暗』這一誓言,從『黑暗之王』那裏獲得不死。目前在這一點上,我們或許可以說她是『魔女』吧。並沒有發誓要背叛基督教的『神』。但是毫無疑問,她生命本身存在的這種魔女性和剛才說的玄遙那種『我們被神拋棄,因此……』的精神基礎和思想傾向產生強烈共鳴,並相互影響。」

「玄兒!」我喘息著,「這個——這個故事,你真的相信?」

「我不想相信,但不能不信。我不是這麼說過嗎?」

「是的——不過……」

「你有疑惑,這是正常的。好了,你別說,讓我先說完。」

玄兒繼續說下去——

「獲得達麗婭之血的人就獲得了與達麗婭一樣的『不死性』。玄遙獲得了。獲得『不死』的人必須起同樣的誓言。玄遙發了誓:比起光明更愛黑暗。兩個人還發誓今後共度人生。於是,玄遙決定帶達麗婭回日本,做自己的妻子。

「同國后,玄遙住在建於熊本市內的宅邸里,不久,便正式娶達麗婭為妻。那年玄遙40歲,達麗婭25歲。周圍的人當然對玄遙突然帶回異國女性並提出再婚的行為感到驚訝和疑惑。因為是在那個年代,所以不少人強烈反對。但是,據說玄遙無視所有反對,毫不猶豫地與反對者斷絕關係。此後不久,玄遙着手建造這座宅邸——黑暗館。他以湖為中心,將附近的土地整個買下,不惜動用大量人力和錢財,開始在島上建造這座宅邸。」

「為什麼在這兒?」我插嘴問道,「為什麼特意建在這麼偏僻的地方?」

「對於感興趣的事物,玄遙會表現出異乎尋常的執著。大概正因為如此陝格,他才做出這樣的決定吧。」玄兒停頓了一下,「理由當然有。那就是見影湖的人魚傳說。」

「人魚……啊!」

「玄遙以前就聽說過這湖裏獨特的人魚傳說,並一直很關注。玄遙十分清楚浦登家族短命的事實,而且在失去第一任妻子和孩子們之前就擔心不已。在日本,提到人魚,人們首先聯想到的是長生不老。所以……『鳳凰會』很早就涉足製藥業,可以想像——那是玄遙的誓願,希望能製成可以擺脫那一宿命的靈丹妙藥。

「玄遙也對達麗婭說了人魚傳說,她也表現出濃厚興趣,並把這個人魚棲息的見影湖上的小島看做『長生不老的聖地」希望在此建造居所。玄遙實現了她的願望。」

「可是,玄兒。」我又悄悄插嘴,「假設剛才說的是真的,那麼達麗婭夫人不是已經獲得了不死嗎?接受她的血的玄遙也一樣,無需再依靠人魚之類的,不是嗎?」

「的確!他們並非真心期待人魚的存在。而且,所謂的『長生不老的聖地」也有迷信意識作祟吧。將人魚作為長生不老的象徵,通過置身旁邊,進一步保證自己的特異性。關於見影湖水被人魚血染紅的傳說也一樣。他們認為這對於浦登家族來說是吉兆,說得難聽點,也是自私的迷信吧。」

「但是,即便如此……」

玄兒對仍想表示懷疑的我說道:「達麗婭的『不死性』還沒有真正完成。所以……」他眼光中的嚴肅一如既往。

「未完成的不死?」

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感到呼吸困難,抬頭向著天花板深呼吸起來。

擴展到肉體和精神上的麻痹至此開始具有奇怪的黏性。紅色迷霧進一步加深,變成黏稠的液體,在肉體和精神的各處緩緩地描繪出扭曲的波紋。

8

「傳說,『不死性』大致分為三個階段。」玄兒說道,「第一階段是獲得單純的、簡單的不死。達麗婭被『黑暗之王』賦予的就是這種。這種『不死』通過攝入達麗婭之血和肉也可以傳給其他人。獲得如此『不死』的人,不會因任何疾病而死。雖然也會老,但不會因為衰老而死。除非因事故而受致命傷或被殺,否則就不會死。

「第二個階段不僅是簡單的不死,即便因為事故什麼的死了也能再生、復活。據說這種『再生性』和『復活性』也有各種境界,從一時死後又恢復呼吸到完全從灰燼中重生。」

這是什麼?我一邊聽着一邊問自己。

這奇怪的定義是什麼?

如果冷靜思考,這些完全是胡思亂想、胡言亂語。是幾十年前產生於異國魔女達麗婭的瘋狂內心的、現實中絕對不成立的『不死性』定義是由扭曲的妄念組成的荒唐理論……是的,當然只能這麼想。

但是,玄兒毫不猶豫、毫不膽怯地說着。

我覺得玄兒沒有一點自省和遮蓋。我覺得剛才他所說的「並不是我想相信。但是我不能不相信」這句話彷彿不是出自真心……現在我眼前分明是一張「完全深信不疑」的狂熱信徒的失控嘴臉。

「而且第三階段——」

玄兒說道。語調彷彿是在背誦死去的達麗婭留下的「教義」。

「據說這不一定非要以完成第二階段為前提。可以不經過第二階段直接跳到這個階段。到了這個階段的人除了『不死性』還可以獲得『不老性』。不會衰老也不會死。實現名副其實的長生不老……」

「等一下!」我打斷他的話,「獲得不死的人,除了事故或他殺就不會死……那麼自殺呢?即便沒有遭遇事故也沒有被殺,如果自殺不也會死嗎?」

「所以啊,中也君,自殺在這兒是禁忌。」玄兒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可是,現在櫻子和卓藏不是自殺了嗎?」

「嗯,是的,不過……」

「浦登家族曾是熱心的天主教徒,他們把忌諱自殺的戒律一直延續下來,是嗎?」

「也不能說完全沒有這個因素。不過,不僅如此,達麗婭本來就把自殺看做最大的禁忌。」

「怎麼說?」

「簡單地說,獲得『不死性』本來就源於對『生』的執著。由自己的手結束這『生』的行為,在和『黑暗之王』的契約中被認為是不容寬恕的重罪。」

「啊。可是……」

「犯了莫大之罪的人必須受到莫大的『懲罰』。這是理所當然,對吧?」

「所謂的『懲罰』是……」

玄兒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達麗婭想要的就是『永遠』。是在更高層次上和『永遠』融為一體的『生』。為此就必須忠實於對『黑暗之王』的誓言,使自己的『不死性』提高到第二、第三階段。比起光明更愛黑暗,不斷地愛。

「所以18年前舊北館被燒毀時,父親將我死後重生的『奇迹』評價為『成就」就是這個意思。接受『達麗婭之血」,在宴會中吃了肉的我,雖然形式上極為普通,但已經達到所期望的第二階段。而且手腕上還留有『聖痕』。」

「啊……」我抬眼看着朋友的臉,「所以說玄兒你是『特別』的,對嗎?」

「嗯?」

「是美鳥和美魚昨晚說的。雖然還沒『成功」,但玄兒你是特別的。」

玄兒「啊」了一聲,點點頭。

「她們說的『成功』也就是第三階段——長生不老。我實現了第二階段——從一時的死中重生,所以是特別的……」

「嗯,原來如此。」

恍然大悟地同時,我腦子裏又響起她們當時的對話。

——玄遙曾外祖父呢?

——玄遙曾外祖父是特別的。

啊,對了。她們不也說了這些嗎?

——雖然特別,但還是失敗了。

——成功的人還沒有啊。

「玄兒!」霎時間,我感到不寒而慄,「美鳥和美魚還說:玄遙也是『特別』的。雖然『特別」但還是『失敗』了。」

「哦!」

「這是怎麼回事?這裏的『成功』和『失敗』是什麼意思。」

玄兒沒有馬上回答。

我又問道:「她們還說你父親——柳士郎難道也失敗了嗎。這是什麼意思?」

「這——」玄兒緩緩地撫摸著尖下巴,開口說,「這是因為最近,父親顯著衰老——不斷老化。你大概也看到了。他那渾濁的眼球……老年性白內障的惡化可以說是其明顯的表現。」

——因為急劇老化對於我們來說不是好徵兆

……對了!在重傷的蛭山丈男被搬去的南館的那間屋子裏,我第一次見到柳士郎。之後,玄兒談及父親健康狀態時,說了上面的話。

——我想他可能害怕了吧。

「由於最近顯著衰老,恐怕他已經無法獲得我們最希望得到的『不老性』。雖然不死,但不能不老。值得期待的第三階段,他無論如何也達不到了。不僅如此,急劇的老化還會讓人擔心本來的『不死性』能否得到良好的維持。所謂的『失敗』就是這個意思。」

——混亂、沮喪,還有恐俱……不難推測父親現在的心情。

——父親還只有58歲。在這個年齡如果是那種狀態……

「父親這個『失敗』和剛才你問的玄遙的『失敗』是兩回事。她們倆好像混淆,用相同的語言表達了。」

我默默地點點頭,咽了一口粘在舌頭上的吐沫。

是嗎?——那麼,玄遙的「失敗」是什麼意思?還有「特別」又是什麼意思?

玄兒不顧我心中如波紋般不斷擴散的疑問,問我:「大致情況,你清楚了吧?」說着,玄兒的嘴角又浮現出那種異常扭曲的笑容。

「正如剛才所說,達麗婭想得到更高的層次,是『永恆』的『生』。愛她的玄遙也抱有同樣的希望。他們不知何時能成功。但是,具有『不死之血』的他們擁有足夠時間,總有一天會實現。他們確信如此,選擇這兒,作為達成目的的地方,建造了這座宅邸——黑暗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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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館不死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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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瘋狂的族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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