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月

第四章 十月

1

堆房的偶人那件事該不該跟母親說,我很是拿不定主意,但結果還是決定不說,因為我有我的想法:不能讓母親操多餘的心。

搬到這個家來已經將近三個月。

就母親來說,離開多年住慣的城市和我來這兒,心中應該是很不安的,因為雖說靠父親高洋留下的財產無需擔心當前的生活,但不管怎麼說,這座城市裏沒有一個推心置腹的朋友。

最近,她又開始去練習過去彈的三弦,似乎也好不容易習慣了新地方的生活,但附近依然沒有親密的人。她說:雖然與近鄰有泛泛的交往,但從對方說的話語的細微之處怎麼也感到對我家存在着偏見。

「因為你爸爸是個古怪的人嘛。」她經常這樣發牢騷說,「而且又是那種死法,所以……」

大概父親生前被人看做是一個「偶人館的瘋子」。這瘋子自殺后,與其分居兩地的獨生子和不知為什麼姓氏不相同的獨生子的「母親」遷了回來;年過30還孤身一人的兒子並未出去工作,好像整天無所事事呆在家裏……

這確實是婦女們湊在一起閑聊的蠻合適的話題。所以,這時候我再說出那件奇怪的事來,實在於心不安。

母親絕非堅強的女人。我想她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有着一顆脆弱的心的女子。把我當成死去的親生兒子的「替身」,一心愛我,撫育我,我想這不是表示她堅強,而是恰恰相反。通過這樣的方式找到了似乎就要崩潰的精神的依託,她才得以度過自那以後的自己的人生。

十年前池尾父親死的時候也是如此。在拚命揪住他的遺體號陶大哭以後,母親緊緊握住在一旁的我的手,凝視着我的臉說道:「有想一在,沒有關係。有想一在……」

皺紋少、聲音也響亮有力,以至感覺不出已有54歲的母親,在我住院期間,跑來照顧和探望我時,臉上也經常露着想鼓勵我的明朗的微笑,搬到這兒來以後也沒有改變。

可是——

我知道,她偶爾也會突然露出一瞬間空白一樣的獃滯的眼神。她也在一步步衰老;她也在憂愁;她也在……

我這個人雖說是畫家,但並不積極地努力讓自己的作品問世,且體弱多病,無意結婚,當然也不能給她看到孫子的希望——這樣的我要說能為她做的,至多不過是注意不讓她操多餘的心而已。

所以我還是決定,那偶人的事不跟她說。暫且只是托母親修理正房和廂房之間的門的鎖。當時一併也跟她說了倉谷尋找老鼠那件事。

「那讓你吃了一驚吧。」她旋即說道,隨後天真地笑了。

(儘管是那樣——究竟是誰做那種惡作劇的呢?)我獨自思索。

從可能性來說,可疑的顯然是綠影庄的房客。我想幾乎可以這樣限定。

其中最可疑的還是倉谷吧。說倉鼠跑了,也許是當時突然想到的辯解。

其他人如何呢?

辻井雪人當然也有可能性。假定盲人木津川伸造除外,那就是管理人水尻夫妻中的一個嘍?儘管覺得決不會是他們。但是,不管是誰,究竟為何做那種事呢?特意潛入堆房,讓一個人體模型坐在椅子上,胡亂地塗抹如赫糊糊的血一般紅的顏料,這等事情就惡作劇來說不是太過分了嗎?

總不能去找他們本人直接問這件事吧,可是,也不是嚴重到要報警請警察們調查的事情。

誰幹的呢?幹這種事情的目的是什麼呢?

即使眼前保留這個問題,但總而言之還是在堆房的門上也鎖上鎖為好。我立即去鎖店,買了一把堅固的荷包鎖。

發現掛在堆房門上的那把鎖,母親稍露出了驚訝的神色,但我只是解釋說:提防著點總比不提防的好。

2

石蒜開了。

又稱「曼珠沙花【注】」、「死人花」的這種花在寬闊的里院的一角紅紅地一簇簇開放着。

依然如7月搬來時那樣,這個家的院子前院和里院都沒有怎麼修剪,只是母親有時候打掃一下正門和廊檐附近的地方。

也提起過請園藝師來一下,但我說:就讓它這樣吧。因為不知為什麼,總覺得可能是父親生前就任其荒蕪的這庭園,猶如黑暗的森林一般的姿態,與這古老的宅邸才最為相稱。

我坐在卧室外朝南的廊檐上,一面獃獃地抽著煙,一面度過午後那安靜的片刻。

秋色漸漸濃厚了起來,繁茂的雜草的枯色開始醒目起來。

圍牆邊雜亂無章地生長著米儲、格樹、松樹等常綠樹,而庭園中央孤零零地立着一棵大櫻花樹——到了春天大概會開出漂亮的花來吧。

一簇簇鮮紅的石蒜在那棵父親上吊的櫻花樹的那一頭。與整個庭園鬱悶的色調形成鮮明對比,鮮艷得都有點刺目地映入眼帘。正如它的名稱【注】一樣,花剛好是從上月下旬起開的。進人10月以後,已經快要過盛開期了吧。那花有着像是從地面噴出來似的伸展的濃綠色筆直的莖,在其尖端開放的放射狀的小花瓣。

「死人花」這一異名,大概是因為它多數群生在田埂和墓地才起的名字吧。也恐怕是因含有有毒的生物鹼才這樣叫的吧,過去好像也有在食物緊缺時食用其球莖的。

我眺望着在冷噢噢的秋風中搖擺的一簇簇紅花,望着望着,猶如將呼吸和着它們的擺動似的,突然——

……紅色的花……

我的心田的一處簌地晃了一下。

……黑色的兩個……

……黑色的兩條線……

我慌忙閉上眼睛。

……猶如……

……巨大的蛇的……

在留着紅色殘像的我的眼帘中,一瞬間彷彿看到了一種遙遠的過去的風景。

3

自從在堆房的門上安上鎖以後,暫時每天平平安安的。

依然有時候在半夜裏醒來。是感到「有個人、有個東西在同一屋頂下……」的那「異物感」后醒來的。

但關於這一點,我已經想通了,認為是洋房某處動着的一個人的動靜。要是這樣,就不該由我來一一提意見了。也由於修好了鎖而感到安心,即使有人再想做無聊的(或者是懷有某種惡意的)惡作劇,他也進不了正房。

可是——

就這樣過了一個星期的時候,在我的周圍又接連不斷地發生了可疑的事情,這一回是以稍稍不同的形式出現的。

10月9日,星期五。

傍晚的老時間,我離家想去來夢。

這天,母親從下午起就出門了。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五每周三次她去練習三弦,練完后也和在那裏認識的朋友喝喝茶什麼的,回家大致都是天黑以後了。

我從不忘鎖上正門。自堆房發生那件事以來,我奇怪地變得神經質了。過去白天不鎖的正門也一一鎖上。出門時不用說,連在家的時候也這樣做。

鑰匙我和母親各拿着一把,備用鑰匙放在廚房碗櫥的抽屜里。附帶說一下,堆房的鎖的鑰匙只有兩把,都由我保管。

我去來夢時,出門前總要瞧一下信箱。郵遞員大致是3點半到4點之間來,所以確認有無信件成了我的工作,這倒並不是和母親這樣商定的。當然,要說送到我家的信件,大體上是公共費用、保險費的付款通知書和收據,或者是直接郵寄的廣告類信函,可以說幾乎沒有寄給我的私信。今年夏天轉來了幾封寫到以前地址的暑期問候的信,但總覺得麻煩,回信和遷居通知都沒有發出。

將右手伸進安裝在門柱上的信箱。說是「瞧一下」,也總是這樣用手摸一摸就了事。

裏面既沒有明信片又沒有信,我只是觸到了冰冷的鐵——

「啊!」

指頭上劃過的輕輕的疼痛,使我不由得發出聲來,並抽出了手。

(什麼?)是中指尖。那指肚上撲地綻出了鮮紅的血滴。

我吃驚地瞧了一下信箱。

(——玻璃?)

是的,是玻璃。

長五厘米左右的玻璃片扔在信箱裏。是細長的三角形玻璃碎片劃破了指頭。

我一面用舌頭舔著傷口,一面用空着的左手撿出了玻璃片。

(為什麼這種地方……)

難道信箱裏會混進這種東西嗎?——怎麼會呢。應該不會有這種事的。

若是那樣……

我一邊將玻璃片扔向前院的樹叢里,一邊無意識之中瞪着眼睛朝四下里張望了一下。

(是誰故意乾的?)

不是只能這樣考慮嗎?

是誰故意把玻璃碎片放在這信箱裏的,而且明明知道這家的人會伸進手去,而且可能會因這碎片而劃破手。

樹葉被風吹得簌地響了一下。

在暮色開始滲透的前院的樹木間,我感到了一個看不見身影的人的惡意,體驗到了一種近似於噁心的心情。

4

「最近老有奇怪的事發生。」在餐桌上,母親說道。這是玻璃碎片被裝在信箱裏的三天後——10月12日晚上的事。

「大概是孩子的惡作劇吧,可是……」一聽惡作劇這話,我吃驚地停住了筷子,抬頭看了看母親的臉。

「什麼樣的?」

我明白問這話時自己的聲音十分緊張。母親好像沒有察覺我的這種反應,答道:「不是非到要說的事情。不過,今天早晨已經是第三回了吧。」

「是什麼樣的惡作劇?」

「是正門口放着石塊兒。」

「石塊?」

「嗯。大概這麼大吧。」母親把雙手的拇指和食指搭在一起,做出一個橢圓形的圈來,「孤零零地放着這麼一塊石塊兒,是在正門口的什麼地方?」

「打開門沒兩步的地方。起初——如果我沒有記錯,是上星期四吧——不會想到那種地方會有石塊吧?出門去取晨報的時候,把腳踩在上面,差一點兒摔倒,好像算不了一回事,可前天和今天早晨同一地方又有同樣的石塊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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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是的。」母親一面往茶壺裏倒著熱水,一面說道,「奇怪吧?不是自然有的,怎麼看都覺得是誰放在那裏所以,雖然心想可能是孩子的惡作劇,但又是一清早……是不是小學生上學前乾的淘氣事呢?要是養貓的人家正門前放着空罐頭啦空瓶子啦什麼的,就要注意了,可我們家又沒有養貓。」

「貓和空罐頭有什麼關係?」

「就是說有逮貓的。」

「嗯?」

「就是說,白天預先查看,找有家貓的人家。好像在有好貓的家的門口放好一個空罐頭作記號,晚上就來逮貓。」

「那逮的貓是用來做三弦的皮嗎?」

「大概是吧。」

逮貓的事姑且不說,正門口有石塊這也確實是件奇怪的事,但我不知道怎麼理解這件事才好。如母親所說,是近鄰孩子的惡作劇呢,還是……

和前些時候信箱裏的玻璃碎片不同,放置石塊這行為本身並不給我們造成任何危害,至多像母親那樣不留神踩在那上面差一點摔倒罷了。所以在「害人之意」這一點上,總覺得兩種「惡作劇」性質不一樣。

可是——

(孤零零地放着一塊石塊……)

總覺得有什麼緣由。一種……

「想一。」母親朝着停住筷子沉默不語的我歪著腦袋說道,「怎麼啦?」

「不,沒有什麼。」

「最近你好像經常悶悶不樂的。」

「是嗎?」

「沒什麼事就好。——再添碗飯吧?」

「不,已經……」

母親憂心忡忡地斜視着放下筷子的我,過了一會兒,一邊幫我沏茶,一邊用爽朗的語調說道:「對了對了。喂,想一,我早就在想,咱們把公寓的人叫去吃一次飯吧。」

「啊?」

「前些時候,跟倉谷說了一下,他說,一直一個人住,所以吃飯冷清得不得了,凈在外面吃。把辻井,可能的話,把木津川也叫上,請他們吃一頓火鍋怎麼樣?都一個人生活,一定會高興吧。」

(為什麼要特意……)我剛開始皺起眉頭,但立即察覺了母親這突如其來的提案中所包含的意義,便放棄了念頭。

「偶爾跟各種各樣的人說說話也不壞吧。是嗎?想一。」

這不是為了他們。她想這是為了我,為了動不動就患孤獨症(在她眼裏?)的我的心。不,這也許是為了她自己。

「如果媽媽這樣說的話。」我答道。

如果說母親想這樣做,那就行。再說——對了,有機會和他們說話,確實現在對我來說不是必要的嗎?

關於信箱的玻璃碎片和這回的石塊的事,不知道所有的「惡作劇」是否同一人所為,但至少那個堆房的偶人——那事件的「犯人」很有可能是他們之中的某個人。如果以「盲人」這一理由將木津川伸造除外,那就不是倉谷就是辻井……

這不是不露聲色地刺探平時幾乎不照面的他們的情況的好機會嗎?

「那我就問問大家方便不方便。」說着,母親高興地笑了。

5

偶爾高興時去稍稍遠的地方散步。

從銀閣寺通到若王子的「哲學之道」是我特別喜歡的地方,我時常選擇遊客似乎較少的那段時間去那裏。上個月發現孩子屍體的寺廟就在這條道的附近。

古剎和神社也並不討厭,所以有時也去一下南禪寺和下鴨神社等地方。這種近是近,但走着去距離就稍稍遠了一點的地方,很多時候是騎自行車去的。

那輛自行車的車閘壞了。那是10月16日星期五下午的事。

離家開始騎后不久察覺到的。無論怎麼握剎車裝置,前後輪都完全剎不住。剛開始下坡道,自行車就已經有相當的速度。我急忙將雙腳腳掌放到地面,想使勁站住,但沒有馬上停住。

從前方往兩旁走來了幾名放學回家的孩子,看到雙腳哧溜哧溜地蹭着地面騎過來的自行車,都吃驚地站住了。我驚惶失措,恐怕露著一副可怕的面相吧。本來運動神經就屬於非常遲鈍的我,由於過於急着想避開孩子們而失去平衡,仰面摔倒了。

孩子們「哇」地喊了起來,接着哈哈地笑了。騎着小型自行車摔倒的大人的樣子大概格外滑稽吧。

左膝和肩、胳膊肘子重重地摔在柏油路上,好一陣子喘不過氣來,動彈不了。

「沒有事吧?叔叔。」一個孩子不忍看我這副樣子,跟我打招呼說,「要叫救護車嗎?」

好不容易站起身來,我一面默默地搖著頭,一面扶起了倒著的自行車,覺得好慘。孩子們猶如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似的,吵吵嚷嚷地又開始走了。我像是跟着他們似的,推著車把手摔彎了的自行車,返回到了家裏。

襯衣手肘部分破了,從露出的皮膚中滲出了血。褲子破是沒有破,但膝蓋和胳膊肘子一樣感到疼痛。並未急着處理傷口,一回到家,我立即檢查了一下車閘部分,並且終於明白了——

原來是連接把手的剎車桿和車閘的兩根鋼絲都在中途斷了。

6

10月20日,星期二的晚上,母親把綠影庄的房客叫到正房,圍在一起吃雞肉火鍋。

母親的邀請,不用說是倉谷,也出乎意料地受到了辻井的歡迎,但木津川好像謝絕了,說:「感激您的關懷,可是……」

母親說:從他的口氣看,較之身體上的障礙來,可能是介意自己和其他兩人年齡上的差距。

「好不容易湊在一起,所以……」聽母親說,也跟水尻夫婦打了招呼,但很不湊巧,道吉老人因感冒而卧床不起,但好幫助人的阿柞太太好像幫母親採購和準備了食物。

結果只是四人的聚餐,儘管如此,餐桌上比起平常來熱鬧了許多。

起初還老老實實的倉谷和辻井隨着酒勁兒上來,漸漸健談起來,充分暴露了各自的個性。陪他們說話的幾乎都是母親,我光是默默地聽着。

「所以呀,做研究生也真是不易呀!糊塗教授又多,儘管如此,當面又不能管他們叫糊塗蟲吧?」像少年一樣兩頰緋紅的倉谷,不住地發着牢騷,但他的表情里沒有多少不自然的。

「可是,你早晚也會當上K大的先生吧。」

母親說,但倉谷邊撓著頭,邊說道:「那不知道是幾年後的事呀,上面還到處都是博士。老家的父母起初聽到我進大學研究院高興得不得了,但最近也似乎終於理解了實情,可能在想:普普通通找個工作就好了!」

「不過呀,要我說,你還是有個好身份呀。」

辻井蒼白的臉也變紅了,但我總覺得這話里有刺。他一面不停地用舌頭舔濕嘴唇,一面吊起眼角諷刺似的說:「至少也相當於舊帝國大學的博士生呀!跟我不一樣,從長遠目光看,你真是前途無量呀……」

「哪裏的話。你辻井20多歲就獲得新人獎,登上了文壇,不也挺厲害的嗎?當個小說家,可是嚮往已久啊!我可毫無那種才能。」

「哼!」辻井像是在說「真可笑!」似的哼了一下鼻子,「就是登上了文壇,不暢銷的話還是糊不了口呀!順便說一下,暢銷不暢銷,這實在是含糊不清的事,完全不能說優秀的作品就暢銷。」辻井想說「自己就是這樣的例子」的心情一清二楚,「不過,我還是很嚮往啊!」

「叫你嚮往,真不敢當呀……」

「執筆還是在晚上吧?」

「各個時間都有,還要打工嘛。——儘管是這樣,你的結他的聲音可是傷透了我腦筋,哎,換了房間后稍好些,可近鄰的孩子還是那樣吵鬧呀。」

「唉呀,那我的三弦的聲音說不準也打攪你了吧?」母親說。

辻井露出苦澀的表情:「不,哪裏的話……」

「對了對了,倉谷你呢?」母親突然轉移目光,「前些時候你說逃走的那老鼠逮住了嗎?」

「啊,結果它……」倉谷不好意思似的將目光轉向我,「當時實在對不起。」

「不,沒有關係。」

「結果沒逮住嗎?」

「是的。那傢伙可敏捷呢。」

「說不準呆在家裏的什麼地方吧。」母親並沒有露出討厭的樣子,說道,「過些時候,倉鼠和家鼠的雜種就會在家裏竄來竄去了……」

格格地笑着的她,脖頸發着燒,呈現出粉紅色。從很早以前起,她就喜歡喝酒。池尾父親健在的時候,每天晚上兩人都對飲,現在也沒有變,臨睡前總要喝些清酒或是啤酒。偶爾陪着她,但我基本上屬於不太會喝酒的那類人。

儘管如此,這兩天聽人所勸,我喝得較多。要說在不算十分愜意的醉意之中聽到的對話,印象特別深刻的是——

「喂,那個殺害孩子的案子,犯人已經逮住了吧?」倉谷說了起來,「第一起案子是那塊兒的水渠吧,第二起案子是法然院,報紙上寫着是同一犯人所為,可現在怎麼樣了呢?」

「沒有聽說逮住了。」母親說着,彈了彈煙灰,一喝酒,她也抽一點煙,「真是一起令人討厭的事件!究竟為什麼要殺害無辜的孩子呢?」

「好像是變態者作的案——」倉谷朝辻井看了一眼,「辻井你怎麼想的?犯人是什麼樣的傢伙呢?要是就這樣不管的話,你認為會發生第三起案件嗎?」

「嗯。這個么……」辻井生硬地說道,一口喝乾了小瓷酒杯里的酒,「我對那種案子沒有興趣,眼下考慮殺人事件,僅在自己的小說中就已經忙不過來了。」

「啊?那現在寫的是推理小說么?」

「算是吧。」

「你這麼一說,」我插嘴說,「你倒是說過要寫以這個家為舞台的故事,是那個嗎?」

「哇!是以這個家為舞台嗎?」

「是『偶人館的血案』吧?」我一說,辻井立即掃了興似的縮了縮脖子,說道:「記得挺清楚的么。」

「到這兒來的第一天聽到的,印象挺深的嘛。」

「噢,偶人館。可不是。」倉谷用充血的眼睛環視了一下屋裏,「這邊的屋子裏也有那種人體模型嗎?」

我邊點頭,邊有意識地窺視了一下倉谷的表情。

如果他是潛入堆房的「犯人」——對,他當然知道放在那左右甬道上的偶人,現在這樣問我正房裏是否也有偶人,這只是裝做不知道呢,還是真的不知道?結果哪個都判斷不了。注意了辻井的話和表情,結果也一樣。

在這以後,話題轉向為什麼家裏各處擺着那種偶人,但關於這件事,我和母親都沒有作任何解釋:「不管怎樣,是富有魅力的舞台,這是千真萬確的。」

倉谷點着頭,不知他認真到什麼程度,但至少看上去那副神色好像非常欽佩似的。

「噢,『偶人館的……」,

「說起館來,飛龍,」彷彿突然想到似的,辻井朝我看了一眼,「中村青司這一名字,你聽說過嗎?』』

「中村?」

這名字——記憶中有。那是……

「是一個建築家的名字,已經死了的人,但這是一個饒有興趣的人物……」

「如果沒有記錯,他是那個藤沼紀一的……」

「是『水車館』吧?嗯,是的。」辻井歪著紅紅的嘴唇,嘿嘿地笑了一下,「我也只是在一家雜誌上看到過,不過,怎麼樣?我管它叫做『偶人館』的這個家,如果也是他的作品之一,你覺得有意思嗎?」

「這個家是中村青司建造的?」

「很像吧?我還想,也許真的是這樣……」

「你的父親飛龍高洋和那個藤沼一成畫師是至交,當然也認識畫師的兒子紀一吧。倘若考慮這一層關係,那麼,比如說這個家——那邊的洋房改建時,高洋把活兒委託給中村青司,這也是很有可能的。」

這對我來說,實在是一個意味深長的提示和假說。

建築家中村青司;他建成的幾個「館」;在那裏發生的事件……

在苦澀的醉意中,我想起了去年秋來探望正在住院的我的某個朋友的話。

7

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的叫聲驚醒了我。

像是「啊!」的一聲小而短的叫聲,但這聲音一瞬間將我的心從早晨的夢寐中拉了回來。

(是什麼呢?)

踢開被子,就穿着一身睡衣從屋裏跑了出來。

「媽媽?」

剛才好像是母親的聲音。那是睡夢中聽到的聲音,雖並不能那樣斷定,但想不到有別的可能性。

「媽媽。」

不知是從哪裏傳來的聲音。是卧室,還是別的地方?

張望了一下廚房,但沒有母親的身影。

「媽媽?」

又喊了一遍時,從正門口響起了應聲。

「想一……」

那是充滿恐懼的嘶啞的聲音。

「怎麼啦?」

邊問邊沿走廊跑去。我有一種漆黑的墨水流淌開去的預感母親佇立在正門口土地房間的那座人體模型的這一邊,背朝半開着的門,蒼白的臉朝着這一邊。

「是怎麼啦?剛才發出叫聲的是媽媽吧?」

母親望着我的臉,默默地點了點頭。

「出什麼事了?」

「那裏……」她發出顫抖的聲音,目光朝着這邊,用手指了指背後。是開着的門的方向。

「是外面嗎?」我邊將腳伸進拖鞋邊問道。

大概門外又放着什麼東西吧。從母親這副驚惶失措的樣子來看,起碼可以肯定那不是前些時候那樣的一般的石塊……

「是的,想一。」母親抓住正要朝門口走去的我的睡衣袖子,直搖著頭說,「還是不看的好……」

「有什麼東西?」我沒有聽她的勸阻,邊問邊張望了一下門外,就在那一瞬間,發現了灰色的鋪着石頭的地上有個奇異的東西。

「嗯!」※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情不自禁地從喉嚨里發出了呻吟聲。由於湧上來的嘔吐感,我用手掌捂住了嘴。是一具可憐的小動物的屍體,一隻小白貓的屍體。

「太不像話了!究竟是誰干出這種……」

母親發出尖叫聲也是理所當然的。那副死相太慘不忍睹了。那小貓死在那裏,連人的拳頭大小都沒有的小不點的頭被壓得扁扁的。

那是10月24日星期六早晨發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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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害怕。)

人體模型上的顏料、玻璃碎片、石塊、自行車的車閘、貓的屍體。一切都是xx乾的。

為了讓他害怕,為了讓好像什麼都忘卻了似的過得很舒暢的他知道自己的罪行。

還不夠。

他還沒有清楚地理解我放出的信息的意思。

(應該害怕。)

XX像咒語一樣反覆着。

(應該害怕,並且……)

8

一個人的惡意正指向我。

暫且假定迄今為止的一連串事件都是同一人物所為,來考慮一下吧。

最初是堆房裏的偶人。之後,我讓人修好了正房和公寓間的門,在堆房的門上安裝了鎖。再也不能潛入正房的「犯人」便將活動場所轉到了屋外。

信箱裏的玻璃碎片,放在門口的石塊,自行車的車閘,被壓爛了頭的貓的屍體。

的確,一貫充滿在這些事件裏面的,我想,是一種「惡意」,一種指向我們——不,主要是我個人的邪惡的感情……

母親當然也受害了。石塊的事姑且不談,關於貓的屍體,最初發現屍體的她可以說毫無疑問是第一受害者吧。

可是,如果說全部是同一人物所為,那麼,他(還是她?)的行為的對象,自始至終就是我這個人,母親只不過是受到連累而已。

——指向我的惡意。

那具體說來是何種程度的惡意呢?是哪一種類型的惡意呢?是單純的騷擾,還是指望有更好的效果而做的呢?

實際是,我已經兩次在肉體上受到傷害。

如果只是玻璃碎片割破了手指這等事,還能以「惡作劇」什麼的了卻,但破壞自行車的車閘呢?雖然是騎車前稍作檢查就會立刻發現的故障,但反之如果搞錯一步,也許就不是受那麼一點傷就完事了。

(究竟是誰?為了什麼……)

沒完沒了地問自己。

綠影庄的房客們——辻井雪人、倉谷誠、木津川伸造、水夙夫婦。其中果然有「犯人」嗎?

(是誰為了什麼……)

我能感覺到某人的惡意表現得越來越露骨了。就這樣不管的話,它會進一步升級吧。這樣,他(或她)究竟指望得到什麼呢?

也許可以這樣斷定:

有人要害我。

9

「有人要害你?」他——架場久茂一面慢慢往上攏著長長的前發,一面盯着我的嘴邊,「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突然這麼說,不讓人吃驚嗎?」說是吃驚,可他的表情並沒有多少吃驚的樣子。我一邊心緒不寧地看看桌子上的杯子,又看看煙灰缸,一邊說道:「就是說,最近身邊發生了一些無論如何也只能這樣考慮的怪事……」

「怪事?」

「是的,最近一個多月。」

「你覺得有人要害你的那種事是什麼事?」

「啊。」

「那麼,不管怎樣請你先說說吧。」他用滿不在乎的口氣說道,「我不會那樣一笑置之的。」

10月28日星期三,下午4點半。地點:來夢咖啡館——

昨晚他打來了電話,問我和他見面那以後怎麼樣。

這對我來說是求之不得的聯繫,因為我正在想聽聽第三者對這一個月間我身邊發生的事的意見。

有人要害我。我成了某人的惡意的目標。我想這種事還是不能跟母親講。雖說如此,但一直憋在自己一個人的心中,也絕非好事吧。

雖這樣想,但具體聽誰的意見好我也拿不定主意。我身邊沒有那種能進行這種商談的對象,所以雖然想起了上個月重逢的舊友,但總不好意思主動跟他聯繫,所以昨晚接到他的電話,我格外感到高興。

在那電話中我既沒有說有事想商量,也沒有說其他什麼,但我們談妥第二天傍晚再見面。記得上次他說過想去我家,但姑且把地點定在來夢。

就這樣,現在——

我確實在相當「突然」的時機說出了「好像有人要害我」的話,但……

「哦——」一聽完大致的情況,架場就發出了一聲嘆息一樣的長長的聲音。他將雙手手指交叉在一起,用餘下的兩根大拇指敲著桌子的邊。這麼說來,這是他以前就有的習慣。

「可不是么。確實,覺得有人要害你好像是理所當然的。」

「是吧?」

「不過,也能再稍微慎重考慮考慮。」

「慎重?」

「嗯。」架場點了點頭,立即又一面往上攏著頭髮,一面說道:「比如說吧,你把所有的事件都假定為同一人物所為,但果真是否這樣呢?」

「你是說不是?」

「我是說也有這種可能性。如果是那樣,你所說的對方的『惡意』的性質就自然而然地改變了,所以嘛……」

「你說的是……」

「比如說,最初的堆房裏的偶人那件事。惟獨這件事和其他事不同,顯然是你身邊的什麼人以你為目標所做的惡作劇,但其他幾件事,我想別的解釋也都充分成立。」

「別的解釋……」

「正門口的石塊只是普通的孩子的惡作劇。信箱的玻璃碎片,這是某種偶然……比如說,假定送報人想放報紙時報紙落到了路上,把它拾起的時候,偶爾夾進了落在路上的玻璃碎片啦……,,

「哪會呢!」

想反駁說:牽強附會也應適可而止!但架場打斷了我的話:「哎,請聽我說完呀!」說着,重新將沒有抽完的煙叼在嘴角。

「接下來是自行車的車閘?比如說,那車閘也許不是被人為地破壞的,就是說,自然壞的。」

「自然?」

「不是不可能的呀。無論是什麼樣的機器,到壞的時候就壞,即使是宇宙飛船也會掉下來。自行車的車閘自個兒壞了,哪兒可笑?」

「可是……」

「你說鋼絲斷了,那切斷面的狀態你仔細檢查了嗎?」

「沒有。」

「還壞著沒有處理嗎?」

「不。已經送去修理了。」

「噢,無法確認了——這個,還有一件事是貓的屍體?即使是這件事,也能單純地考慮是醉漢的惡作劇,雖然品質是相當壞。」

「可是呀,架場君……」

「就是說,也能這樣來考慮。總而言之,怎樣對它解釋,事件的意思就會怎樣變。你說有人要害你,但這裏還有容許作別的解釋的餘地。

「當然,我沒有說要全部否定你的『解釋』。說不定這全部都是正確的答案。可是——看着你今天的樣子,我有點擔心起來。」

「擔心?」

「好像挺想不開的樣子嘛。」

「俗話說:鬼怪露真形,原是枯芒草。一旦疑神疑鬼,就連根本不是什麼事的事都覺得像起來了。」

「你是說現在的我就是這樣?」

「我不太肯定,但你還是再從容一點對待的好,不是嗎?」

「可是……」※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那我來提一個觸及核心的問題吧。」架場邊吐著煙霧,邊盯着我的眼睛,「你猜得到什麼自己被某個人懷有惡意的理由嗎?」

「不,這個么……」我一邊回答,一邊不知為什麼鄭重其事地搖著頭。

被某個人懷有惡意的理由、有人要害自己的理由……猜想不到。什麼也猜想不到。

就在這時——

一種近似麻酥酥的感覺從脖頸根部走向頭頂……

……天空……

與此同時,眼前的現實搖搖晃晃地開始奇怪地失去平衡。

……紅色的天空……

……簇簇開放的紅花……

(——石蒜?)

……秋天的……

(遠的)

(遙遠的)

……漆黑的影子……

……黑色的、兩個……

(是什麼呢?)

……兩條線……

……石塊……

(什麼?)

……彷彿是巨大的蛇的……

(什麼時候的?)

……MA……

……MA……MA

(這是?)

……N

……KUN!

「喂,飛龍君。飛龍君?」

經架場反覆地喊叫,失去平衡的感覺消失了。架場露出一副擔心(與其說擔心,不如說是詫異)的神色,將身子探到桌子上。

「對不起,有點發獃……」

「身體不舒服嗎?」

「啊,不——總覺得腦海里突然浮現出了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

「哦。不太清楚,可是……」我慌慌張張地點燃了一支煙,一面深深地吸進了一口煙,一面急於確認什麼似的環顧了一下周圍。

咖啡館來夢的窗邊的一隅。又小又昏暗的店內,顧客只有我們兩人。櫃枱裏面,是熟識的老闆。以恰當的音量播放着的結他的演奏……

一種奇妙的感覺。

剛才的究竟是什麼呢?現實感的失調——幻覺?白日夢?

不清楚,但如果沒有記錯,好像過去也有過幾次陷人和剛才一樣的感覺。

但大致上僅是一瞬間的事。僅是一瞬間內心的一處簌地搖晃了一下而已……

經歷剛才那樣的強烈「搖晃」的僅一次。那是,對了,那是上月中旬在這同一家店的同一席位上,同樣與架場面對面說着話的那個時刻……

那是什麼呢?

這是——說不定是埋藏在我心靈探處的一個記憶?

「好像很累了吧?」經架場一說,我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

「說了許多隨心所欲的話,你感到不安,那是理所當然的,但你一個人煩惱這煩惱那的,還是不好呀……

「倘若還繼續發生奇怪的事,每次跟我說就是。假如實在擔心,我有個朋友在京都府警察本部當刑警,我可以替你和他商量。」

「不,還沒有到那種程度……」

「嗯,可別那麼愁眉苦臉的。思慮過度,因而得了神經衰弱什麼的,那可不是我的專長呀。」也許是打算開個小小玩笑的架場獨自在嘴中味叻地笑着。

如果沒有記錯,他說過在大學里他的「專長」是社會學。

「謝謝。」說着,我有點勉強地微笑了一下。跟他說了,我的心情好像稍稍舒暢了一些。

10

一出來夢,我就帶着架場回到了家裏,因為他說想看看我的家——特別是廂房洋房裏面。

下午近6點。

母親去練習三弦,尚未回家。從正房的正門走進屋裏。果然不出所料,架場發覺了立在正門口土地房間的那個人體模型:

「哦,這就是你父親製作的偶人。」他饒有興趣地望着那白色的裸體。關於父親留下的奇怪的偶人,上次見面時我就在某種程度上跟他說了。

沿昏暗的走廊筆直往裏走去。跟在我後面的架場新奇地環顧著天花板、牆壁以及拉門打開着的屋子裏。

「請進。」我打開通向洋房的門的鎖,催促朋友道,「拖鞋,穿那兒的。」

我們並排走在以一扇門為界,風格一下子從日本式變為西洋式的走廊上。

通過倉谷住的[1-C]的門前,走過現在已經是空房的[1-B]的前面。

站在拐角處的人體模型。「她」依然將視線(雖說是視線,但扁平臉的她根本就沒有眼睛)從走廊的窗戶投向里院。看着這沒有上軀體的毛骨驚然的形狀,架場瞪圓了小小的眼睛:「剛才的是沒有一條胳膊吧?」

「可怕吧。」

「確實可怕。這房子裏的偶人也許全是這副樣子吧?」

「是的。」我答道,並將裝飾在屋子各處的偶人的特徵向他作了說明。分別缺左右胳膊、頭、上軀體、下軀體、左腿部分的六個人體模型……

「可是——」架場邊跟在走進大廳的我的後面,邊說道,「你的父親為什麼製作這種不完整的偶人呢?……」

「這……」我在上二樓去的樓梯前站住了,「我也覺得奇怪。」

「大概有什麼意思吧。」

「無關緊要了,父親是已經不在這個世上的人了嘛。」

我冷淡地這樣答道。架場仰望着大廳的高高的天花板,像是突然想到似的問道:「你知道戰前的梅澤家事件嗎?」

「梅澤家事件?」

「大概是昭和11年吧,東京發生的一起有名的兇殺案。據說發現了六具分別被切斷並拿走了頭部、胸部、腹部、大腿部、下足部的女子的屍體——」

「……」

「好像罪犯收集了分別受到星座祝福的各個部分,企圖造出一個理想的人體來,但這實際上……」

沒有心思聽這種很早很早以前的血腥事件,我輕輕地一搖頭,架場立即說:「也看一下二樓吧。」

在洋房的二樓各處看了一下,隨後應架場要求,朝我的畫室走去。

我們受到沒有頭部的人體模型的迎接,站在堆房的門前。看到掛在門上的荷包鎖,架場持了一下微帶白色的臉,說道:「原來是這樣。出事以來一直這樣上著鎖嘍?」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從一串鑰匙里找出了開鎖的鑰匙。

「請進。屋裏亂七八糟的。」

一進堆房裏面,架場最先將目光停留在那張搖椅上:「被用做惡作劇的偶人就坐在那張椅子上?」

「對。」我邊答邊走到屋子中央,坐在畫架前的凳子上。

「那個偶人現在在哪兒?」

「被我的油畫顏料弄髒了,真的像是從偶人的胸口流出了血,叫人噁心,所以扔了。」

「哦。其他的偶人……啊,在那裏嗎?」架場朝屋子一角蓋着白布的隆起的「她們」看了一眼,「可以看一下嗎?」

「沒有關係。」

捲起布,目光集中在各式各樣形狀怪異的偶人身上。架場伸出手去,觸摸了一下「她們」的皮膚。

「哦。」彷彿很佩服似的哼了一聲,旋即回過頭來看着我,說,「我以為人體模型跟蠟人一樣是用蠟做成的呢,可不對。這是用塑料呢,還是什麼做成的?」

「好像是叫FRP的素材。聽說大正時代進口的當時還是用蠟做的……」

「中間像是空的。」架場抓起一個偶人的肩,「這麼輕……」

「厚度至多只有兩三厘米。感到意外吧?」

這類知識是從留在父親的書架上的資料中得到的。關於人體模型的文獻好像沒有怎麼以完整的書的形式留傳下來,只有父親留下的資料,手寫的筆記和人體模型工房的小冊子一類佔了大半。

架場又在收攏在屋子角落裏的人體模型旁邊呆了一會兒,問了我許多關於偶人的問題。我隨便地做了回答,不久,門外傳來了喊我的聲音:

「想一。」是母親。像是練完三弦后回來了,「想一,來客人了?」

11

那是架場久茂走訪我家的翌日發生的事。

從早上10點左右醒來時起,就有一種不祥之兆,那大概是因為昨夜裏又感到那種「動靜」而醒了過來的緣故。

有個人在同一屋頂下——其動靜、其呼吸、其……

即使那是在洋房裏響起的誰的動靜,並且這人對我抱有某種惡意,但要打開上了鎖的門到這邊來是不可能的。我這樣對自己說,勉勉強強地又睡著了……

雖然架場那樣說,但我還是有些想不通。

事物就看如何「解釋」。這種話,不說我也懂。他大概想說往壞里解釋的話就沒完沒了,但昨天除了堆房的偶人以外的事件,他都企圖解釋為「偶然」和「別無二意的惡作劇」,這不是太牽強嗎?

所有事件不一定是同一人所為,關於這一點,我也不是不贊同,但……

還有一件叫人介意的事。

昨天在來夢和架場說話時突然降臨的那奇妙的現實失調感。那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雖然是在那以前數次經歷過的感覺,但昨天,那彷彿是呼應架場提出的某個問題而發生的。猜想是誰要害你呢?是在被問及這一問題時——

假定是在其後突然想到的,潛伏在我心靈深處的記憶的聲音,那麼,這記憶就和現在「有人要害我」這一事實有着某種關係了……

上午11點。母親為我準備了兼早餐的午飯。最近食欲不振,但竭力不使她擔心,勉強動了動筷子。

「昨天真的吃了一驚啊。」母親高興地說道,「以為是稀客,原來是架場吧?高中的時候來我家玩過幾次吧,在京都又見面了,真巧啊。」

母親好像為我在這座城市裏與要好的老朋友再次見面感到非常高興似的。每天過着孤獨日子的「兒子」有了一個同年代的話伴,就她而言也少了一份心事吧……

過午,我拿着裝滿沖咖啡用的開水的暖瓶朝畫室走去。今天打算專心致力畫那幅沒有畫完的畫,一直畫到傍晚。

一站在厚厚的左右對開的門前,便將暖瓶放在走廊上,從褲子口袋裏掏出鑰匙串。掛在門上的荷包鎖此時未見任何異常。

可是——

打開鎖頭,推開門,邊摸著電燈的開關,邊向堆房裏跨進了一步。就在這時——

「啊?!」我瞳目結舌,獃獃地張大著嘴巴,「怎、怎麼怎麼會有這種事呢?!

這堆房的門確實從外面上著堅固的鎖,而且鎖的鑰匙包括備用的在內共兩把,這兩把都一直由我保管着。除了門以外,沒有其他人可以出入的通路。在牆壁的很高的位置上開着幾個採光的圓窗戶,但直徑至多三四十厘米大小,且從里側矇著鐵紗。

就是說,從昨夜到今晨,應該是沒有人能進入這堆房裏面的,可是——那是一副在某種意義上很凄慘的情景,可以用「慘狀」這個詞吧。

應該收攏在屋子角落裏的偶人們全被拉到了中央。有的沒有一條胳膊,有的沒有一條腿……沒有兩條胳膊的、沒有下半身的、沒有頭的、只有扁平臉的……這副樣子的「她們」或是仰著,或是俯著,或是疊著倒在地面上。那副實在凌亂不堪的樣子使人想起孩子用自己的手毀壞搭好的積木城的凶暴性。

而且更有甚者——那塗在倒著的偶人身體上的顏色!「她們」白哲的肌體上又粗暴地胡抹亂塗着紅色的顏料。這如同是一幅偶人們的凄慘哀叫的地獄風景。渾身是「血」,痛苦萬分的「她們」的叫喊聲、呻吟聲充斥在昏暗的屋子裏。過分的慘狀使我許久動彈不了。我根本想不出怎麼處理才好。

但就在這時,現實的色彩突然混亂,心田的一處響起了……

……MAMA……

……MAMA?

……在哪兒?!

……那是什麼呢?是什麼呢?

總之,我重又不得不確信:

有人要害我——

【注】意思為「天上之花」,與後面的「死人花」均為日語中對石蒜的別稱。

【注】石蒜在日語中寫為「彼岸花」。「彼岸」為「春分」、「秋分」的前後一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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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人館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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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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