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九九○年七月·札幌~釧路

第六章 一九九○年七月·札幌~釧路

1

20年前,生物學者天羽辰也委託中村青司設計、修建了自己的別墅——「黑貓館」。去年,在那個宅子裏發生了兇殺案。為了揭開謎團,鹿谷門實和江南孝明前往北海道。這是7月5日,星期四的事情。五天前,當他們拜訪完橫濱的神代教授后,鹿谷當時就想動身離開東京。之所以拖了下來,主要是考慮到江南的安排。

和其他職業相比,編輯的工作要自由許多,但他畢竟還是上班族;況且,處理要件,調整計劃等也要花費相當的時間。每到這個時候,江南就非常懷戀大學時代無所事事,靠打麻將排遣無聊日子的時光。

7月5日下午,兩人直飛札幌。他們準備去阿寒湖之前,先去H大學,找尋認識天羽博士的有關人員,聽取相關的情況。

當然,他們也將自己的安排告訴了手記的作者——鯰田冬馬。本來他是要同行的,但是前天,身體突感不適,醫生說要靜養幾天。於是鹿谷門實和江南孝明就先去札幌,如果鯰田的身體恢復了,大後天,他們三人將在釧路匯合。

「我有幾件事情必須向你彙報,江南君。這兩三天,我又搜集到許多新情報。還有一些讓人感興趣的事情。」

「我也查到了一個情況。」

「那你先說。」

「和我同期入社的人中,有個小子非常喜歡音樂,他在大學里也搞過搖滾樂隊,工作后,還在各處的錄音棚跑來跑去。我抱着試試看的態度,問他認不認識手記中的那個『賽壬』樂隊,他竟然說在錄音棚曾碰到過他們一次。」

「這算是一個收穫。」

「他說去年春天,在吉祥寺的一個店裏,看到過他們。他還記得那個女歌手的名字叫麗子。」

「其他成員的名字呢?」

「抱歉,他沒有記住……」

在羽田到千歲的飛機上,鹿谷和江南聊了起來。前幾天,由於江南忙着處理工作,他們已經三天沒有碰頭了。

「我調查了一下那個住在崎玉的、叫風間的不動產業主,發現確有其人。」

「找到他兒子所在的大學了沒有?」

「找到了。稍微費點勁。」

「你簡明扼要地跟我講一下。」

「我編了個適當的理由,打電話到學校去了,但是沒有人理會我。也許最近,以學生為目標的惡意推銷太多了。」

「其實被騙的學生也有責任。」

「哎呀,說說看。」

「我上大學的時候,就被騙過,買了本昂貴的英語會話教材。」江南如實坦白。那是他20歲,上大學二年級的事情。當時他被推銷員的笑容和遊說給矇騙了,至今想起來,他都恨不得打自己腦袋。

「誰都會有不愉快的回憶。」鹿谷苦笑着,眉毛皺成八字形,「後來,我沒有辦法,只好動用了一點人際關係。」

「M大學里,有你認識的人?」

「你還記得我那個在福岡研究犯罪心理學的哥哥嗎?」

「是的,是叫鹿谷勉吧?」

「對!我哥哥的朋友在那裏教語言,我也見過他。」

「你認識的人可夠多的。」

「是我哥認識的人多。」鹿谷皺皺鼻子。

「你就拜託那個老師幫你調查了?」

「是的。他人真不錯,也沒有多問什麼,就爽快地答應了。

事情終於弄明白了。去年,風間裕己是商學部二年級的學生,入學前,在社會上晃蕩了一年。上大學后,又因為修養的學分不夠,留了一級,又讀了一年二年級。他父母家在大宮市,到去年為止,他父親的確是做不動產生意的。」

「到去年為止……難道現在不做不動產生意了?」

「是的。」

「你和他們聯繫了嗎?」

「沒有。就算我想聯繫,也聯繫不上了。」

江南沒有明白鹿谷的意思,歪著頭。鹿谷斜着眼睛看看他。

「去年年底,風間裕己出事死了。不光是裕己,他的父母親,還有一個妹妹,一家四口都死了。好像是交通事故。他們一家四口乘坐的轎車和翻斗車迎面相撞。」

這個消息來得太突然了,江南半天沒有說話,下意識地去胸口的口袋裏掏煙,摸了一會才想起來,剛才就把最後一支煙抽完了。

「恐怕調查鯰田身世的警察也是因為這個原因而沒能查下去。」

鹿谷撓撓尖下巴。江南趁勢問了起來:「那風間家的別墅怎麼處理了?」

「那好像是私人財產。按照常理,應該交給有繼承權的親屬。」

「這麼說,冰川隼人的父母就有可能獲得那個別墅嘍……」

「很有可能。」

在那本手記中,冰川稱呼風間裕己的爸爸叫「舅舅」,這麼說來,冰川的媽媽就可能是風間裕己的爸爸的姐姐或妹妹。

「你調查冰川了沒有?」

「當然查了。」鹿谷回答道,「他是T大理工系的研究生,專業是形態學。我自稱是他的朋友,直接把電話打到了生物系研究室。」

「出了什麼問題嗎?」

「在T大的研究生中,的確有個叫冰川隼人的。但不巧的是,他去年就到美國留學了。」

「你這麼一說,在那個手記中,冰川好像就透露出這樣的想法。」

「聽說是在喬治亞大學,但具體的聯繫方式,那個接電話的人也不知道。後來他把冰川家的電話號碼告訴了我,這是昨天晚上的事情。」

「那你就打到他家了?」

「是的。但昨天晚上打了好幾次,都沒有人接電話。今天早晨,我又打了一次,是他們家用人接的。這次,我自稱是研究室的助教,問了許多問題。」

「你還是個百變靈童嘛。——沒有和他媽媽說話嗎?」

「那個傭人說他媽媽無法來接電話,當時我想他家一定出了什麼事,正忙得不亦樂乎,後來才知道不是那麼一回事。」

「怎麼回事?」

「他媽媽的確無法接電話。她用不了電話,她好像是聾啞人。」

「原來是這樣。」

「聽那個傭人講,冰川自從去年秋天到美國以後,一次也沒有回來過。」

「這麼說,他不知道風間一家遇難的事情嘍?」

「是的。我也覺得納悶,就問了一下,據傭人說,冰川到了美國后,先住在一個公寓裏,但很快就換了地方,搬家后,他也沒有把新的地址和電話告訴家人。因此,去年年底,風間一家出事的時候,冰川的家人根本無法通知到他。」

「沒有和美國的大學聯繫嗎?」

「因為語言不通,好像也沒有聯繫。」

「他們不應該那麼輕易地放棄。不知道兒子的下落,他們就不擔心嗎?」

「當年我家老爺子說過一句話:沒有消息,就說明安然無恙。因此一年半載,沒有兒子的消息,他也不會怎麼擔心的。冰川家的情況和我們家還不太一樣。怎麼說呢?家庭的親情關係比較淡薄。冰川的爸爸工作非常繁忙,幾乎不回家,而他的媽媽又神經衰弱,非常擔心自己的兒子。冰川從小就不怎麼依戀父母。從小到大,他都是把父母作為反面典型的。他們家就是這樣一個家庭。」

「原來如此。」

江南在腦子裏想像著那個素未謀面,比自己小一兩歲的年輕人的長相,不禁嘆息起來。

「總之,我們也要和他媽媽見個面。等我們完成這次旅行以後再說吧。」

風間裕己出車禍死了,也無法和冰川隼人聯繫。剩下的兩個人——麻生謙二郎和木之內晉又無從查找……看來只有直接找到那個「黑貓館」才是揭開謎團的捷徑。

「另外,我還獲得一個關於天羽博士的有趣的情報。」鹿谷繼續說着,「這是昨天晚上的事情。幾天前,我們見到的那個叫浩世的女孩給我打來電話。」

「浩世?是神代教授的孫女吧?」

「是的。那天,我們走了以後,神代教授又想起天羽博士曾經說過的一句話,浩世打電話來,就是來告訴我一聲。」

鹿谷停頓了片刻,看看窗外,江南也跟隨着他的視線看了出去。飛機航行在1萬米高空上,舷窗上微微映襯出兩人並排而坐的身影。

「我是住在鏡子世界裏的人。」鹿谷直勾勾地看着舷窗,嘀咕了一聲。

「鏡子世界……」

「天羽博士曾經對神谷教授講過這樣的話。」

「那是什麼意思?」

「聽浩世講,神代教授似乎明白這句話的含義,但故意不告訴她。也許他覺得給我這個推理作家留個謎面很有意思,希望我來揭開謎底吧。」

「那個教授倒像是會這樣做的人。」

「還有一件事。20年前,別墅竣工的時候,天羽博士不是給神代教授寄過明信片,邀請他去參觀嗎?那個明信片被找到了。是浩世在書房裏翻箱倒櫃,找出來的。」

「真的嗎?那麼……」

「我讓她在電話里先告訴『黑貓館』的地址,但那個別墅好像位於森林中,連門牌號碼都沒有。我很想親眼看看那個明信片,但昨天她打電話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我讓她發個快件,爭取在後天,把那個明信片送到我們在釧路預定的酒店。」

「有崇拜你的讀者就是好呀。」江南半開玩笑地說着,但鹿谷沒有任何反應,緊鎖眉頭,將雙手放到腦後,深深地陷進椅背里。

「我的彙報到此為止。」

2

下午5點前,他們到達了千歲機場。雖說已是傍晚,但太陽還掛得老高。東京還處在梅雨期,恐怕今天也是個陰沉沉、濕乎乎的天氣,而這裏卻是晴空萬里,讓人心曠神怡。

「北海道真好呀。」鹿谷抬頭看看天空,感慨萬千,「小孩子的時候,這裏就是我嚮往的土地。我好想在這裏住上一段時間。」

「我還是第一次聽你這麼說。有什麼特殊的理由嗎?」

「哎,有一點。」

「是不是因為這裏沒有梅雨呀?」

其實江南也覺得北海道不錯。但是在九州出生、九州長大的他感覺自己無法忍受這裏的寒冬,所以從來也沒有想過到北海道居住。鹿谷用鼻子「哼」了一下。

「這裏的確沒有颱風和梅雨。但關鍵不是這些,而是這裏沒有那些讓人噁心的東西。」

「那些讓人噁心的東西?是什麼東西呀?」

「還有什麼,就是蟑螂呀!」鹿谷順口就說了出來。看他那副表情,彷彿說出「蟑螂」這兩個字眼,都讓他感到污穢不已。

「怎麼?鹿谷君,你也討厭蟑螂?當然,沒有人會喜歡那玩意的。」

「沒有比蟑螂更邪惡的東西了。它就像這個國度的政治家們,骯髒、傲慢、貪得無厭;就像那些中午聚集在茶館里的老婦人們,不知廉恥,自私自利。……哎呀,我就這麼想想,都覺得不舒服。而且,江南君,」鹿谷一本正經地說着,眉毛不停地抖動,「每次,那些蟑螂被逼到死角的時候,都會照着我的臉飛過來。」

「原來如此。」

江南從來都不知道鹿谷還有害怕蟑螂的弱點。他想到一個惡作劇——下次把喬治·A·洛美洛拍攝製作的「蠕變之蟲」給他看看,江南費了半天勁,才憋住沒有笑出來。乘坐高速巴士,從千歲機場到札幌市區,大約花了一個多小時。他們在大道公園旁邊的酒店辦完人住手續后,就跑到酒店的咖啡座去吃晚飯。

江南覺得難得來北海道,提議找一家正宗的地方菜館,嘗嘗美味的特色菜,但鹿谷卻沒有任何行動,只是一味地含糊其辭:「好呀,行」。他那種樣子,肯定是在專註地考慮問題。那本來就不怎麼和善的面孔,現在顯得更加嚴肅。雖然江南也比較了解他,知道他的脾性,但還是有點顧忌。如果一味地拉他出去,說不定會惹他生氣——「我們又不是來旅行的!」——結果,江南終究沒有把鹿谷拉出酒店。鹿谷似乎一點都沒明白江南的心思,一聲不吭,把「北海通心麵」吃完了。

「對了,對了,江南君!」鹿谷突然舒展開一直緊鎖著的眉頭,「我忘記跟你說了。昨天,那個女孩——浩世還和我講了件事。」

「是什麼事?」

「你知道中村青司設計的鐘錶館嗎?神代教授讓浩世轉告我們,如果想知道鐘錶館現在的主人,他可以代為介紹。」

「鐘錶館?就是在鎌倉的那個鐘錶館嗎?」江南下意識地將手伸入褲子口袋,摸摸心愛的懷錶。而鹿谷則顯得很平靜。

「當然是那個鐘錶館。」

「現在的主人……現在的主人不就是古峨倫典的妹妹嘛。現在,古峨倫典好像住在墨爾本。」

「對了,古峨倫典的妹妹叫足立輝美。」

鹿谷點點頭,將放了許多牛奶的咖啡一飲而盡。

「你可能記不得了。之所以古峨倫典會委託中村青司設計房屋,而後者又欣然接受,是因為足立輝美的丈夫與中村青司的恩師認識。有這麼一層人際關係在裏面。」

「原來是這樣。那你所說的恩師就是神代教授嘍?」

「好像是這樣。最近,我越來越覺得這個世界太小了。」

鹿谷眯縫着眼窩凹陷的眼睛,淡淡地笑着。他看上去很疲勞。和以前相比,最近經常看見他滿臉倦容。作家這個職業可不輕鬆呀,還是他上了年紀的緣故?

算起來,鹿谷今年也41歲了。但是他從來沒有談到結婚的事情,也從來沒有聽說他有女朋友。那些尖酸刻薄的同行甚至謠傳他是一個同性戀,但江南卻不這麼認為(至少江南從來沒有感到有什麼人身危險)。

「難道他要獨身……」

想到這,江南打住思緒,又回到當前的問題上來。聽說那個天羽博士一直獨身,難道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嗎?

江南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怎麼?」鹿谷揚揚眉毛。

「你還沒想像出來?」他反問了一句。

「那天,這個問題不是你提出來的嗎?你還記得當時神代教授的回答嗎?」

「哎——對,我記得,就是中村青司在電話里對神代教授講的話?」

「對。他說天羽博士有特殊嗜好,就是那麼回事。」

看見江南歪著頭,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鹿谷撇撇嘴,嗤笑了一下。

「怎麼?你不明白什麼意思?」

「是的。」

「你實在弄不懂也沒辦法。就這幾天,我會告訴你的。現在我也需要整理一下思路。」

3

第二天,7月6日,兩個人離開酒店,直奔H大學。

雖然事前稍微調查了一下,但是校園面積太大了,他們費了不少周折才找到要找的地方。在校園裏大概晃悠了半個小時,他們來到了理工系生物學科的研究大樓,那是一棟古老的紅磚建築。也許冬天時,大雪覆蓋在房屋上,不管是大學裏面,還是街道上,所有建築物的牆壁的顏色都發黃了。

也許是快放暑假的緣故,校園裏,學生的數量比預想的要少得多。

在研究大樓入口處,鹿谷攔住一個學生,向他打聽進化論研究室的位置。光說一個進化論研究室,對方也弄不清楚,最後告訴他們:一樓是教室,二樓以上是各個學科的研究室。

兩個人趕忙直奔二樓,試着敲開房門,向那裏的大學生以及研究生打聽天羽博士的事情,但是好像沒有一個人聽說過天羽博士的名字。一直到了第七間屋子,才算獲得滿意的答覆。

「這個名字我聽說過,還讀過他的論文。」不緊不慢說着話的是一個30歲左右,頭髮蓬鬆,助教模樣的男人。

「天羽辰也……他是什麼時候在這裏當副教授的?」

「具體情況我們也不知道,但應該是20年前吧。後來,因為什麼問題,辭職了。」聽完鹿谷的話,那個男子歪著頭,思索著。

「大概多大歲數?」

「60多吧。」

「專業是什麼呀?」

「聽說是研究進化論的。」

「是嗎?進化論?那應該是動物學方面的學者。」

那個男子嘟噥著,又沉思起來,很快,他顯得有點過意不去:「我也不太清楚。但我的確在什麼地方聽說過,或者看過他的論文。」

「有沒有認識天羽博士的教授?」

「這個……這幾年,老教授們一個接一個地退休了……啊,對了,橘老師還在,她也許會知道。」

「橘老師?是這裏的老師嗎?」

「是的。橘老師。上面一層的頂端就是她的辦公室。大概今天來上班了。」

「突然去拜訪她,不會生氣吧?」

「沒關係的。在我們這個學科,她是最和藹可親的老師。——對了,為慎重起見,我還是打個電話,幫你們問問。」

「那就太感謝了。」

那個男子拿起電話,查閱了內線號碼后,撥了起來。好像橘老師在研究室,並且很爽快地答應了請求。

「她在辦公室等你們。」放下電話,那個男子心滿意足地笑笑,「她好像很了解天羽教授的事情。」

鹿谷他們敲敲門,裏面傳來一個女人溫文爾雅的聲音。剛開始,江南以為是研究室的辦事員,後來看到了大門上的牌子,才明白那就是橘老師本人。

橘照子教授——原來是一個女學者。

「哎呀!您是推理作家?真是稀客。」接過鹿谷的名片,橘老師天真地笑起來,一點都不像是老教授,「快請坐,那位先生也請坐。我給你們倒杯茶。」

她是一個白髮老婦人,個頭不高,身材纖細,穿着一件略為肥大的白衣服。她坐在茶色的皮椅上,微笑地看着他們。那副神情讓人覺得她不是個大學老師,倒是個和藹可親的女醫生。

「聽說你們想打聽天羽老師的事情,是嗎?」她麻利地倒好茶,坐在兩人對面,「剛才樓下的澤田君打來電話,突然提到那個故人的名字,當時真是大吃一驚。」——澤田好像是剛才那個男人的名字——「我已經有好多年沒有聽到天羽老師的名字了。」

「天羽博士在這個大學呆到什麼時候呀?」鹿谷上來就發問了。

橘老師戴着一副銀邊眼鏡,小眼睛不停地眨巴著:「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哎呀,趁熱喝。這是前不久,出嫁到京都的女兒給我帶來的禮品。」

「謝謝。」

「對了,你這個推理小說家為什麼要打聽天羽老師的事情呢?難道是搜集小說素材?」

「哎,是的。算是那樣吧。」

「好像有什麼事情吧?」橘老師端著茶杯,注視着二人。雖然她依然和藹地笑着,但目光卻顯得很敏銳。

鹿谷覺得和她打交道,不能隱瞞太多,便將自己來到這裏的前後經過大致地說明了一下,但是並沒有談到那本手記中的內容。

「……以前,我就對中村青司那個建築師比較感興趣,因此想盡量去看看那個別墅。因為那個別墅在阿寒,所以我們就順道來這裏,看看有沒有認識天羽博士的人。就是這樣。」

「喪失記憶?那挺痛苦的。」橘老師相信了鹿谷的話,「今天,那個鯰田冬馬先生來了沒有?」

「本來我們是一起來札幌的,但他突然生病了。」

「你們還要去阿寒吧?」

「是的。明天我們去釧路,在那裏和鯰田先生會合。後天開始尋找那個別墅——對了,教授,您知道天羽博士的那個別墅嗎?就是叫『黑貓館』的那個別墅。」

「我不知道那個別墅叫什麼名字,但是以前倒是聽說他在阿寒蓋了一個別墅。」

「是20年前嗎?」

「是的,就是那個時候。當時大學里因為學生運動,被弄得一塌糊塗。」

鹿谷將茶杯里茶喝完,坐端正了。

「因此,我們想盡量詳細地打聽一下天羽博士的情況。即便我這個寫東西的人,對他也很感興趣。」

「你說要詳細了解,但那可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橘老師搖搖頭,似乎對自己的記憶力沒有信心,「還是你們來問吧。那樣,我反而容易想起來。」

「那我們就問了……首先是——天羽博士是什麼時候到這個大學來的?」

「這個……當時我還是助教,應該是30年前吧。」

「那就是說1960年左右了?」鹿谷從防寒夾克服的口袋裏掏出筆記本,一邊做記錄,一邊問著,「聽說他是副教授,是和您一個專業嗎?」

「不是的。我們專業不一樣。但是,從學科領域來說,我們是相鄰專業。」

「他留學回國后,就直接來到這個大學了?」

「是的。他在澳大利亞的塔斯馬尼亞大學呆了兩三年。他比我還小几歲——剛剛30歲,就當上副教授了。」

「他是個優秀的人嗎?」

「何止是優秀,簡直就是個天才。但是正因為那樣,反而招來惡果,在學術界很孤立。」

「被認為是異端邪說?」

「可以這麼說吧。他也不擅長和人打交道。其實他不應該做學者,倒更適合做一個藝術家。他本人好像對社會上的榮譽、地位這些東西,沒什麼興趣……對了,對了,他喜歡畫畫,經常在自己的房間里作畫。」

「是在大學的辦公室里嗎?」

「是的。他可是一個怪人。看上去很有男子氣的,在女學生當中好像也很有人緣。」也許是心理作用,講到這裏,橘老師的聲音有點模糊。

「教授您和博士的個人關係很好吧?」

「因為我們是老鄉,所以和別的人比起來,更容易交往些。」

「老鄉……我聽說博士的老家是釧路。」

「對呀。我的家鄉也是釧路呀。——他經常會跟我講他留學時候的事情,還會開車送我回家。他喜歡喝酒,有時也拉着我去。有些人胡亂造謠,說我們有那種關係。」老婦人閉上眼睛,顯得很留戀往日的歲月。

「聽說他一直單身,是嗎?」

「是的。就我所知,他一直單身。」講到這裏,橘老師的聲調又起了一點變化。她繼續說下去,「怎麼說呢?天羽老師好像對女性沒有什麼興趣。」

鹿谷起嘴巴,輕聲哼了幾下,看起來正在咀嚼橘老師說話的含義。隨後他又慢條斯理地問起下一個問題。

「您知道他曾經收養了妹妹的女兒嗎?」

「你說的是理沙子吧?」橘老師隨口說出了人名。

「您見過她?」

「天羽老師經常把她帶到大學里來。那是個可愛的孩子,不愛說話,不是活潑開朗的那種類型。天羽老師非常疼愛她。」

「您了解她母親的情況嗎?」

「只見過一次。」

「在什麼地方?」

「她自己開了一個酒吧,天羽老師帶我去過。」

「是什麼樣的一個人?」

「這……記得不清楚了。很漂亮——感覺有點像小妖精,反正就是那種感覺。」

「聽說她生下理沙子后,就死了。」

「是的。那個時候,天羽老師整天唉聲嘆氣的。那是他惟一的親人。」

「後來他為什麼辭職呀?聽說是出了一些問題。」

「那件事……」橘老師的表情凝重起來,欲言又止,嘆口氣,又說起來,「他喝多了,惹出點麻煩。天羽老師藉著酒勁,頂撞了他的上司,好像還打了人家。是大白天,在學校里打的。本來在學校里,他就被看做怪人,誰都不出來庇護他,結果……」

「原來是這樣。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十幾年前吧。」

「被大學解聘后,天羽博士又幹什麼了,您知道嗎?」

「好像在札幌呆了一段時間。」

「聽說他破產了,是真的嗎?」

「我也是那麼聽說的。他偷偷地離開了札幌,像潛逃一樣。」橘老師垂下眼睛,「從某種意義上講,他是個單純的人。說得難聽點,就是不諳世事。對於錢,也是滿不在乎……如果他真的破產了,那肯定是被人坑騙了。」

「您對博士現在的動向是一無所知嗎?」

「是的。聽說過一些傳言,說他自殺什麼的,那都是些不負責任的謠言。最近就再也沒有人提起了。」

「理沙子呢?您知道什麼嗎?」

「她……」

橘老師又沉默了好長時間。對她而言,關於天羽博士的事情是越來越不好開口了。

「在天羽老師離開大學的前幾年,她突然失蹤了。她和天羽老師一起出去旅行,在外地失蹤了……天羽老師到處尋找,結果還是沒有找到。自從出了這件事情后,他很消沉,大白天就開始喝酒了。」

「那時——就是理沙子失蹤的時候,她多大歲數?」

「很快就要上中學了。12歲左右吧。」

這是關鍵性的問題。鯰田冬馬手記里提到的那個白骨究竟是誰?如果橘老師所講的沒有差錯的話,那就很有可能是失蹤多年的理沙子的白骨……

鹿谷合上筆記本,用細圓珠筆的前端,頂着下顎,獨自在那裏點頭。橘老師看着他,很快,鹿谷抬起頭。

「耽誤您這麼久,非常不好意思。最後想再問一個問題。」

「你看起來就像是電視劇里的偵探。」橘老師覺得有趣地笑起來,「你不要客氣。我很快就要退休了。偶爾能有這樣刺激的對話,也可以延緩衰老嘛。」

「您能這樣說,我可就輕鬆了。連我自己都覺得這些問題太唐突了。」

「沒有,沒有,我沒覺得。」

「那就好。最後一個問題——我一開始就和您提到過神代教授,就是天羽博士的大學朋友,他告訴我們,博士經常說一句話——『我是住在鏡子裏的人』。不知道您有沒有聽說過這句話?」

「住在鏡子裏的人……」橘老師壓低聲音,嘴巴里反覆念叨著這句話,「想起來了。我有好幾次聽他這麼說過。」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您知道嗎?」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我曾經問過博士好幾次,但他都笑而不答,有意岔開了。但是,有一次,他稍微……」

「告訴您了?」

「他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講的是另一方面的事情,但過後我一想,覺得和那句話有些關聯。」

鹿谷不解的看着橘老師。她繼續說着:「當時,天羽博士講述了自己的身體特徵。全內臟逆位症——你們聽說過嗎?包括心臟在內,所有的內臟器官都是左右顛倒的。天羽老師天生就是這樣的身體結構。」

——全內臟逆位症。

江南在心裏拍手稱絕——竟然是這麼回事。原來他的內臟器官都是左右顛倒的,他便用「我是住在鏡子裏的人」這種修辭手法來形容(也可以說是告白)自己身體畸形。

「你們還沒有吃中飯吧?」橘老師站起來,「附近有一家美味的壽司店,我們一起去,怎麼樣?推理小說家!吃飯的時候你可要跟我講講你的工作啊!」

4

他們在橘老師推薦的壽司店裏,吃了很長時間。飯後,他們在橘老師的建議下,又去拜訪了另外幾個研究室,向知情者打聽了一下天羽博士的情況,但是沒獲得更多的情報,也就兩點值得注意。一是作為「副教授」時,天羽博士的工作狀態。

大家都說天羽博士經常把畫具拿進辦公室,由此就可以想像,在這個大學里,他不是一個熱心研究和教學的人。缺課很多,也不列席教授會議,對討論會的學生也是放任自流。好像也不專註自己的科研,尤其是後幾年,他的研究成果幾乎為零。寒暑假前後的停課出奇得多,據說最過分的一年,他竟然從10月中旬就開始停課,過了年,一直到2月上旬都沒有來學校。有人說他那種樣子,即便不發生喝酒打架事件,恐怕也會受到相應的處分的。

還有一個就是關於博士破產的相關情況。

當他還在大學任職的時候,就向許多人借錢,等到被解聘的時候,已經是負債纍纍,無力償還了。說他像潛逃一般離開這裏的傳言也並非完全是空穴來風。如果這些傳言是真實的話,他在阿寒的別墅自然也就賣給債主了,幾經轉手,去年就落到了那個不動產業主風間的手中。

忙了半天,直到傍晚時分,兩人才回到酒店。

鹿谷和昨天晚上判若兩人,顯得精力充沛,似乎很想到外面喝上幾杯。但江南今天卻疲憊不堪,怎麼也打不起精神。半天時間,和幾十個素昧平生的人見面,而且都是不熟悉的研究室的學生和學者。雖然基本上都是鹿谷在說,但他也在思考推測。江南覺得肩膀和脖子酸疼無比,胃也不舒服。

此時,他無意想到了四年前的「十角館」事件。當時,他和鹿谷兩個人像偵探一樣,在各處跑來跑去。現在他還記得,那時自己被很強烈的徒勞感以及自我厭惡感折磨著……當時和現在的情況不同,但是他依然痛感自己成為不了「名偵探」。不,自己連福爾摩斯的助手華生那樣的角色也沒有資格當好。

「事情已經很有眉目了。」在昨天那個咖啡室里,鹿谷吃完「北海洛利亞」后,興緻高昂地說了起來,「能碰見橘老師,真是我們的幸運。你說呢?江南君。」

「是的。」江南有意識地伸伸腰,想振作一下精神,「當我聽說天羽博士患有內臟逆位症,真的非常吃驚。」

「是的。一般叫做右心症。說得通俗點就是心臟在右邊,其實其他的器官也是左右顛倒的。當然也有光心臟在右邊的,但這會產生許多問題。」

「如果全部器官都顛倒了,反而對健康沒有影響嗎?」

「我是這麼聽說的。很多人都是在學校的健康檢查中才發現自己患有內臟逆位症。」鹿谷從煙盒裏掏出今天的第一支,也是最後一支煙,「他竟然將自己的身體畸形用『我是生活在鏡子裏的人』這樣的話表現出來,這說明天羽博士與學者相比,更適合做一個文學家或者畫家。有空,我一定要看看他寫的論文。」

「橘老師還提到了他養女失蹤的事情。」

「是呀。可惜的就是不知道確切的年份。但我以他們的話為依據,計算了一下時間,製作出這樣一個表格,你看看。」說着,鹿谷打開筆記,在其中的一頁上,寫着一個與天羽博士有關的簡單年表:

1947進入T大學,成為新學制生效后的第一批學生。與神代一起,參加了同人雜誌社的活動。

1951進入研究生院學習。

1953進入T大學的博士院學習。

1957?去塔斯馬尼亞大學留學。

1960?成為H大學的副教授。

1964?理沙子出生,天羽的妹妹死了,他將理沙子收為養女。

1970在阿寒建造了黑貓館。

1976?理沙子(12歲)失蹤。

1978離開H大學。

1982?破產,下落不明。

「通過這個年表,能大致想像出過去發生在天羽博士周圍的一些事情。如果允許臆測的話,憑這個年表,我可以說明當時他在考慮什麼,曾經產生過什麼樣的衝動等。」

「是吧。」

江南無精打采地附和著,鹿谷繼續說下去。

「我們可以暫且把鯰田手記中出現的白骨假定為是那個失蹤的理沙子。十幾年前,她在黑貓館死了。從她的屍體被藏匿於地下室甬道這個事實來分析,可以認定是他殺。而且,正如手記中冰川隼人所分析的,那個兇手很有可能就是理沙子的養父、別墅的主人——天羽辰也本人。」

「是的,你說的有道理。」

「但是為什麼博士要親手殺死自己疼愛有加的養女呢?你考慮過這個問題沒有?江南君。」

「這個……」

「雖然有點主觀臆斷,但我還是得出一個結論。橘老師不是用微妙的語氣說博士對女性不感興趣嗎?而且,中村青司也說他有特殊嗜好。怎麼?還沒明白過來?」

「是的,我還是不太明白。」

「哎呀,是嗎?」

鹿谷叼上煙,點上火,有滋有味地抽起來。他拿起放在桌邊的黑色活頁本。裏面是那本手記的拷貝件。

江南也有一份拷貝件,原件則歸還給了鯰田本人。鹿谷沒有再說什麼,神情嚴肅地翻開活頁本。

「你能告訴我結論嗎?」

江南表現出不滿,鹿谷露出一絲苦笑。

「你自己再好好考慮一下。我也有許多地方不太明白。尤其是這本手記中的內容,我是越看越覺得有許多納悶之處。」鹿谷從襯衫的口袋裏掏出紅色簽字筆,在手記的拷貝件上寫着什麼。江南則無聊地撐著胳膊,看着鹿谷。

「對了。」很快,鹿谷又抬起頭,「剛才我給鯰田老人打了一個電話,聽說他的身體已經恢復了。他說只要明天沒有大霧影響飛機着陸,晚上之前,可以趕到釧路的酒店。」

「明天一大早就要出發?」

「是的。我想在傍晚前趕到。在那裏還需要調查幾件事——今天晚上要早點休息。」

5

第二天,他們乘坐的是途經石勝線的特快列車「天空」號。

雖然昨天很早就上床了,但是由於精神極度亢奮,怎麼也睡不着,一直到上火車的時候,江南還睡眼迷離的。鹿谷好像也一樣,不停地揉着眼睛,打着呵欠。從札幌到釧路的五個小時不到的路程中,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在搖晃的列車上呼呼大睡。下午3點前,他們到達釧路。與東京相比,札幌的氣候就很舒服了,而這裏則更為涼快。路上的行人大多穿着長袖襯衫。聽說在這裏,即便是盛夏,平均最高氣溫也不會超過20度。薄霧瀰漫下的城市讓人感受到別樣的風情,彷彿整個城市都滲透出淡淡的水汽。

剛到酒店,鹿谷就馬不停蹄地開始行動了。

他先從前台借來兩本釧路市的電話簿,一個是按字母排序的,一個是按行業排序的,坐在大廳的沙發上,翻閱起來。但是他好像沒有發現自己想找的電話號碼。過了一會,他輕聲嘆口氣,把電話本一扔,看看坐在旁邊發獃的江南。

「在那本手記的開篇,好像提到了足立秀秋那個人,是吧?」

「是的。他是不動產業主風間在這裏的代理人。」

「是呀。我覺得在天羽博士轉賣別墅的時候,他大概就在當地從事房屋買賣的生意了。如果那樣,他本人就很有可能住在釧路市內。我天真地認為只要查找這裏的電話簿,說不定就會有意外的收穫。」

「電話簿上沒有他的號碼嗎?」

「很遺憾,沒有。」

鹿谷把電話簿還了回去,順便和酒店的工作人員東拉西扯起來。江南坐在沙發上,看着放在大廳里供客人瀏覽的觀光圖,鹿谷他們的交談聲時不時地傳進耳朵里。

「你看見過UFO嗎?」

「哎……沒有。」

「聽說這一兩年,有不少人看見了UFO。」

「哎……我沒怎麼聽說。」

「那你知道阿伊努族和失蹤大陸的關係嗎?」

「……」

「算了,算了,你不知道也沒什麼。」

「哎呀,真對不起。」

「你看見過熊嗎?」

「在動物園裏看見過幾次。」

「難道在釧路市內不會出現嗎?沒有出現過,是吧?」

「是的。這怎麼可能。在山村裏好像有熊出沒。」

「明白了。真是非常感謝。」

鹿谷回到江南身邊,坐在沙發上,滿臉嚴肅,抄著雙手。

江南問他剛才為什麼打聽那些事情,可鹿谷卻一言不發,撅著嘴,搖搖頭,似乎在說——別煩我。突然,鹿谷一把奪過江南打開放在膝蓋上的觀光地圖,指著上面一點,說道:「這就是那個監獄遺址。你看。在那本手記里,冰川隼人向鯰田老人提到過。」

江南順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是一個叫「塘路湖」的細長湖泊。它位於釧路市東北,廣闊的釧路草原東側。

「這上面不是寫着『鄉土館』嘛。其實這過去是北海道集治監獄釧路分監獄的主建築,據說是網走看守所的前身。」

「原來如此。

「看來離這裏還蠻遠的。先坐半個小時的火車,再步行十分鐘。如果有時間,我倒想去看看。」鹿谷把地圖還給江南,嘟噥一聲,站起身,「鯰田老人還要過一會才能來。在他來之前,我先去辦點事。」

「行呀。你準備去哪呀?」

「先要到租車點預約車。然後打個電話到警察局,問問去年月發生在阿寒的兇殺案。然後到書店去。這附近好像有大型書店。」

「書店?你要買交通地圖呀?」

「不是,交通地圖,我早就準備好了。我想買稍微專業一點的書籍。偶爾也要學習學習。」

鯰田冬馬順利地到達了釧路。

他來到酒店的時候,江南正在一樓休息室喝着紅茶,重新翻閱着手記的拷貝件。當他眼睛的餘光看到一個老人走進大廳,馬上就斷定那是鯰田。他穿着茶色的褲子和外套,頭上戴着茶色的無檐帽,右手拄著拐棍,慢騰騰地朝前台走去。

江南站起來,朝老人走去:「辛苦了」,他打聲招呼,鯰田老人回過頭,看見是江南,頓時顯得很開心。

「總算到了。」他聲音沙啞地說着。

「您身體沒事了吧?」

「只是得了熱傷風。現在,我的身體抵抗力下降了。基本上好了。」說完,他笑了起來,滿臉皺紋。與前幾天在新宿酒店裏相比,他臉上明顯透出疲憊之色。他住院幾個月,又出了這麼一趟遠門,肯定累壞了。

「對這個城市,感覺如何?有沒有想起點什麼?」

鯰田拉拉遮住左眼的眼罩,嘟囔了一下:「是呀。我覺得挺熟悉的。過去肯定來過這裏……」

「在札幌,我們獲得了許多與天羽博士有關的情報。那個別墅肯定在阿寒。」

「是嗎?」

「明天,我們就租輛車,去那裏。別墅的大概位置,我們也弄清了——那天我們離開酒店后,您還是什麼都沒有想起來嗎?」

「是的。」老人點點頭,滿臉惆悵,「腦子裏時不時會閃出一些片段,但怎麼也抓不住,想不起來。」

「明天肯定會有進展的。」

江南雖然微笑着,但心裏卻突然苦悶起來。

「明天會有進展的」——那些進展是這個滿身創傷的老人所期求的嗎?說不定,對他而言,就這樣忘記從前,生活下去反倒是幸福的。江南也沒有什麼確鑿的理由,就是這麼下意識地感覺著。

等到鹿谷從外面回來,三個人一起吃了晚飯。雖然鯰田老人堅持說自己沒事,但他的身體好像還沒有完全康復,晚飯後,早早地回房間休息了。

明天預定是上午9點半出發。明天在火車上,可不能像今天這樣呼呼大睡,因此江南和鹿谷也要早點睡覺。

「有樣東西給你看看,等會到我房間來。」

鯰田老人走後,鹿谷沖江南說道。兩人先各自回房間淋浴,洗完澡后,江南來到隔壁鹿谷的房間。當時瘦高的鹿谷正躺在床上,心不在焉地看着電視。

「今天可是星期六呀。」鹿谷說着,「我想看《烏賊天》,但那個電視劇太晚了。」他拿起遙控器,來回換著頻道。雖說這裏不是東京,但仍能收到不少電視節目。

江南看見桌子上隨意地放着一本書。

「這是今天買的?」

從書名和包裝來看,好像是動物學方面的書籍。

「你說那本書?」鹿谷欠起身,用兩手的食指按按凹陷的眼窩,「確實學到不少……」

「警察的答覆如何?你不是給他們打電話了嗎?」

「不行!」鹿谷微微地聳聳肩,「警察說我唐突地問那些問題,他們無法回答,還問我是誰。結果一無所獲。哎呀,就是有那樣的警察,和那幫政治家一樣,都弄不清自己是什麼玩意。」

「你沒有把大分縣的老哥抬出來?」

鹿谷有兩個哥哥。一個是研究犯罪心理學的長兄,還有一個是大分縣搜查一科的警官,江南和他見過幾次。

「那也太無聊了,我沒提。」說完,鹿谷輕聲嘆口氣。

上高中的時候,江南曾經因為駕駛摩托超速被警察逮住過。當時警察的態度不可一世,很驕橫,真讓人想破口大罵,想到這,他就非常體諒鹿谷嘆氣的原因了。鹿谷也曾經說過,即便是警察,也是林林總總,魚龍混雜的。

「你不是說有樣東西要給我看嗎?」

隨即,鹿谷便從桌子上拿過一封信:「今天到達酒店的時候,我從前台拿到的。本來想早一點給你看,但你容易把事情表現在臉上。」說着,打開信封,將裏面的東西掏出來。原來是一張發黃的明信片。

「我知道,這是浩世寄過來的。這就是當年天羽博士寄給神代教授的明信片?」

「是的。」

鹿谷點點頭,掃了一眼明信片上的文字。他讓江南坐下來,自己則坐在床鋪一端,鄭重其事地說起來。

「江南君,你在看手記的時候,就沒有納悶過?當鯰田老人得知幾個年輕人弄死雷納后,為什麼那麼乖乖地聽從冰川的意見,不去報告警察呢?」

「那是因為鯰田曾默許他們吸毒,害怕這件事情暴露后給自己帶來麻煩。」

「手記中是這麼寫的。而且這麼說,也是符合常理的。但是你就沒有覺得他內心其實很矛盾嗎?」

「這倒是。」

「還有就是他在屍體面前表現出的冷靜態度。把脈,根據屍體的僵硬程度就能毫不費事地推斷出死亡時間……」

「你的意思是說他處理得太專業了?」

「就是。還有,當冰川提出將屍體藏匿在地下室的時候,他也沒有激烈反對。這也讓我不能理解。當他決定支持那個提議的時候,是那麼想的——『這麼處理有難得的好處』,但這到底是什麼好處呢?」江南不知如何作答。鹿谷瞥了一眼電視里的新聞節目后,緩緩地將明信片放入信封里。

「總之,你先看看。這是一封普通的明信片,文字也沒什麼特殊的,但是卻包含有今天疑問的答案。」

6

7月8日,星期天的早晨。

鹿谷門實、江南孝明,還有鯰田冬馬三個人開車前往阿寒。他們借的是馬力強大、四輪驅動的灰色「賽弗」。鹿谷開車,鯰田坐在旁邊,江南坐在後排。

一大早,釧路的街道上,大霧瀰漫,連前方几米遠的行人都看不清。鹿谷打開車前的黃色霧燈,慢悠悠地穿過街道,沿着240國道,朝阿寒開去。離開市區后,濃霧也逐漸散去,車子的速度也上來了。進入阿寒市后,鹿谷好幾次停車向當地人問路,沒有一個人知道別墅的確切位置。直到路過一個舊電器店的時候,裏面的老闆才為他們提供了有價值的情報。過去為了修理電器,他曾經到過那個位於森林深處的宅子。

「竟然也有怪人,會把房子建在那麼偏僻的森林裏。好像那個人還是札幌的大學老師。」

「是不是叫天羽呀?」鹿谷問道。

對方歪著脖子:「那我就忘記了。」

「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對了,那裏還有一個小女孩。」

「後來,你沒有再去過嗎?」

「我記得好像沒有再去過。」

「直到去年,有個叫鯰田的人在那裏當管理員,你認識嗎?這位就是那個管理員……他出了點事故,想不起來過去的事情了。」鹿谷指指坐在旁邊的鯰田老人。舊電器店老闆歪著腦袋。

「是嗎?我還以為現在那裏沒有人居住了。」

「你聽說過足立秀秋這個名字嗎?」

「沒聽說過。」

「前段時間,那個宅子裏有人死了。你知道嗎?」

「不知道。」

舊電器店老闆憑着當年的記憶,給他們畫了一幅通往別墅的路線地圖。鹿穀道謝后,將地圖交給鯰田老人,開車出發了。

中途路過派出所的時候,鹿谷連車子都沒有停。也許昨天給警察打電話的遭遇,讓他很長時間裏不願與他們啰唆了。

離開阿寒市,他們沿着被當地人稱為「球藻國道」的大路,朝北奔向阿寒湖。按照舊電器店老闆指示的符號,他們向西,拐進一條小路,後來又左拐右繞的,進入了繁茂的樅樹林中,道路狀況也惡劣了,全是簡易的土路。

將近中午的時候,他們三個人總算到達了那個宅子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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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人黑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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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九九○年七月·札幌~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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