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血嬰

十二、血嬰

縹碧偷偷從朱雀宮側門出來,下到靈鷲山腳下的時候天還沒有徹底黑。

她沒有回自己住的竹樓,反而直奔扶南的竹林精舍而去。

雨已經開始細細密密地下了,縹碧穿過那一些曼珠沙華,小心地不讓墳地的黃泥弄髒自己的裙角。那些半枯萎的花觸着她的裙裾,她陡然間有一種恍惚的錯覺——彷彿一隻只冰冷的小手在拉扯著自己的衣襟,不讓她前行。

不知為何,不祥的感覺越來越濃厚。

半路上經過了岩生住的棚子,她照例往裏看了看,卻發現裏頭空無一人,塘里的火還在燒着,水煙筒擱在一旁,煙絲灑落了一地,似乎岩生是匆忙外出的,一串凌亂的足跡從屋外直通向竹林深處。

縹碧準備走開,忽然間察覺了什麼,回身摸了一下窗枱——手指被一滴血染紅。

她望着竹林精舍方向,眼神霍然雪亮。

暮色四合,烏雲籠罩,密雨彷彿在靈鷲山上織起了一張無形的網。而在這樣黯淡的背景里,那片竹林里卻是有燈火閃爍的,然而不知為何、那燈光,卻閃著黯淡的紅。

縹碧想了想,沿着棚子外凌亂的腳印走出去。那腳印直通竹林精舍。黯淡的暮色里,她孤身一人走向那座她曾經去過千百次的房子,一路上開滿了血紅的曼珠沙華。唯有閃電不時穿雲而下,在短短的剎那照亮天地。

然而,在走近那片竹林的時候,縹碧停住了腳步,手緩慢地搭上了一枝青竹,啪的一聲響,折斷。

「扶南?」她站在院子外,叫了一聲——聲音聽起來不大,卻是用了真氣送出,穿透了雨簾直送進去。裏面燈還亮着,想來扶南和阿澈都在吧。

然而,半晌不見裏頭人回答。她心下更是忐忑,便又叫了一聲。

「嗚嗚……」忽然間,房內黑影一動,傳出一聲低低的哭,赫然是神澈的聲音。

「阿澈?你怎麼了?」縹碧再也忍不住,脫口問著,踏上了竹舍門檻,一邊推門往裏看,「不舒服么?為什麼哭?」

「嗚……」那個哭聲是從角落裏傳出的,細微而委屈,帶着某種崩潰般的無助,「我殺人了……我殺人了!我把他殺了!」

「什麼?你說什麼!」縹碧心裏猛然一跳,「你殺了誰?」

難道是扶南……扶南被她……!

她失了方寸,不顧一切地推門衝進去,但剛側身進去,額頭就撞上了一件東西——下意識地抬頭,眼前晃動的、卻是一雙沾滿了黃土的慘白的腳踝。

「天……!」縹碧一抬頭,便踉蹌地往後退,捂著自己的嘴巴。

那是岩生……被吊在門內橫樑上的,赫然是看墓人岩生的屍體!

沒了眼睛,黑洞洞的眼窩裏留下乾涸的血,凝固在皺紋層疊的臉上。然而奇怪的是那張臉上居然沒有恐懼的表情,嘴角以詭異的弧度彎上去,做出一個僵硬的笑,彷彿臨死之前還在某種誘惑里不可自拔。

房間里點着燈,然而燈火不知為何卻籠著一層淡淡的紅,一明一滅,映着縮在牆角的一個小小白衣身子。

「我殺了他……我殺了他……」眼神獃滯地張開手,望着被剝下皮膚之後血紅色的手掌,神澈在不停地喃喃,眼神恍惚,「啊……嬰,你為什麼要逼我殺人……」

在她的手心裏,赫然掉落一隻羽毛零落的被扭斷脖子的烏鴉。

「牙牙!」縹碧失聲驚呼出來,好半日才把視線落到那個縮成一團的少女身上,想上前,卻驚於她身上的邪氣。

方自猶豫,忽然聽到一個生澀陰冷的聲音響起:「反正,你,也早殺過人了。」

那是陌生人的聲音!

是誰?是誰也在這個竹舍里?

縹碧驚詫四顧,默默識別,忽然手中竹枝點出,直指神澈背後,厲叱:「出來!」

一張慘白扭曲的孩童的臉,從神澈瀑布般的長發里冒了出來,對着她咧嘴一笑。剛才出聲的,果然是這個寄生的魔物。縹碧乍然吃了一驚,不過是幾日不見,那個嬰兒卻萎縮了不少,彷彿整個人都貼在了神澈背上,慢慢融入。

「啊!胡說,胡說!你給我閉嘴!」聽得那一句,張皇的神澈陡然尖叫起來,用手捂著耳朵,將脊背猛烈地往牆壁上撞,「你這個妖怪,給我閉嘴!」

「桀桀……」背後的嬰兒被撞得聲音斷續,卻笑如夜梟,「不是么?昀息和我,不都是你親手殺的?——你想故意忘記?可沒那麼容易……我總得提醒你一聲,別以為自己是什麼好孩子。」

「啊——!!」神澈終於失去控制地大叫起來,用手拚命捂著耳朵,身子卻縮成一團。

她用力將背部撞向牆壁,似乎以為這樣就可以把那個可怕的東西壓碎在自己背上,然而她這樣努力的結果,只不過是讓那個怪物變得更加深入她的體內。

她知道那個東西正在慢慢地鑽進她的心裏,一分一分,一寸一寸。

這幾日來,她時時刻刻在心裏聽到這個東西的聲音,尖銳、惡毒而又瘋狂。先是一句一句地幫她回憶起在紅蓮幽獄發生的一切,摧毀她僅剩的一點自信,然後再一句一句地勾起她內心的種種陰暗念頭。

說到底,在水底的一瞬間,她對昀息產生了恨,所以動了殺心;而現在,她心裏也對縹碧有着嫉妒和敵意,希望這個人永遠從她和扶南之間消失——

正因為心裏有了裂縫,所以那個怪物才能不停地引誘她罷?

有我在,你任何願望都可以滿足。只要你說兩個字。你也看到了,那個羅嗦的看墓人不是被你用一根手指就殺死了?——如果你要扶南永遠屬於你一個人,也很容易啊,只要再動動手指,面前這個女人就會永遠消失了。

只要你說一句「魘來」……

那個聲音不停地在她身體里說話,用盡種種手段,直到她無法堅持。然而殘存的清醒讓她死死恪守着最後的理智,絕不讓自己說出那個召喚魔物的咒語。

神澈只能一疊聲地尖叫,用這樣撕心裂肺的叫聲來掩蓋內心越來越強烈的誘惑聲。

熟人的屍體在面前晃動,神澈得尖叫聲響徹竹林,縹碧望着這匪夷所思的混亂一幕,聲音止不住地顫抖,揚聲疾呼:「扶南!扶南!」

然而,竹舍的主人完全失去了蹤跡。

「扶南呢?他哪裏去了?」縹碧有些吃驚,已然從廂房廚下轉了一圈回來,擔憂地追問,「那麼晚了他去了哪裏?你變成這樣,他怎麼不阻止?」

「扶南……」那個名字彷彿有某種奇異的效果,讓持續尖叫着的少女平靜下來了。神澈抬起頭來,茫然地望着縹碧:「我不知道……我求他不要走,但他不理我……扔下我走了……」

喃喃說着,她眼神漸漸轉變,從清澈到迷惘,然後轉變成了憤恨和狂怒。

「他不理我了!他本來是我的!從小就是我的!」她脫口叫了起來,眼神兇狠地望着面前這個童年夥伴,「我被關了十年,變成了這樣的怪物,所以他不理我了!都是你!都是你!你為什麼要和我搶!」

她的思維極其簡單直接,依然停留在八歲的時候,就如一個被乍然搶走心愛玩具的孩子一樣,爆發出驚天動地的怒火。

「阿澈!」縹碧低叱,身子卻退開了一步,望着她的背部,「靜一靜!我沒和你搶什麼!」

在神澈的背後,那個散落在長發下的凸起正在緩緩變平,那個嬰兒狀的怪物的身體完全融化掉了,只留下一隻小腦袋還露在外面,似乎趁著神澈心神大亂滿懷怨恨的剎那,徹底地進入了她的身體內!

「我被關了十年……」神澈嗚咽著低下頭去,望着自己露出血紅色肌肉的掌心,眼神絕望而又瘋狂,「昀息祭司死了,嬰死了……你搶去了扶南哥哥!」

縹碧望着童年時的女伴,恍惚覺得神澈多年來居然從未長大分毫。

依稀中,她感到某種徹骨的憐惜,不由得嘆了口氣,垂下了手中的竹枝。

「阿澈,不要這樣,扶南永遠是你的。我沒和你搶。」她輕輕對着那個女孩子說,一手將那具吊在門楣上的屍體解下來,「他一直很記掛你的。我們一定會想法子給你驅魔,只要你好了,照樣可以快快樂樂的生活下去。」

神澈用力咬着牙,彷彿極力剋制着體內的某種苦痛,不說出一個字。

「魘來」,「魘來」!……身體里彷彿有無數的聲音在洶湧,遠遠近近地呼喊,彷彿誘惑着她說出這可以換來一切的兩個字。

她咬牙,再咬牙,直到嘴唇間沁出鮮紅的血,也不肯吐一個字。

縹碧為她忽然間的吐血而驚詫,小心翼翼地遞過一方手巾,卻也在提防着她背上魔物的攻擊——因為就在這個剎那,那個背上的嬰兒眼睛裏忽然發出了詭異的紅光!那個只餘下一個腦袋露出神澈背部的怪物,此刻變得說不出的猙獰可怖。

不行,不行……已經越來越不受控制了。

走!快走啊!神澈在心底一遍遍地嘶喊,卻無法開口說出來。因為生怕自己一開口、便會吐出那該詛咒的兩個字,讓自己被魔物操縱。

她狂亂地揮着手,驅趕那個靠近的人。

她揮出去的手碰到了縹碧拿着手巾的手腕,人肌膚的溫熱讓她陡然間全身一凜,一種滅頂的不祥之感洶湧而來。非常清晰地,一個聲音在靈鷲山頂遙遙響起,一字一句地替她吐出了那句禁忌之咒——

「魘來!」

神澈駭然回首,望向窗外黑沉沉的靈鷲山,一瞬間的恐懼讓她心膽欲裂。是誰?是誰念出了這個咒語,從遙遠的地方召喚出了她身體里的這個魔物?

然而這種恐懼只是一瞬,因為她神智的清明也只剩下了一瞬。

最後的恍惚中,神澈看到自己了自己可怕的轉變:被剝去皮的手掌重新生出了雪白的肌膚,上面那朵曼珠沙嬌艷欲滴;頭髮變得灰白,迅速地蜿蜒生長,如同蛇類般爬行——那不是她!那馬上就要變得不是她了!

「逃啊,縹碧!快逃啊!」在身體完全被魔物侵蝕的那一瞬,她抬起已然變成赤紅色的眼睛,撕心裂肺地對面前的女伴大喊。

朱雀宮長年難得打開的側門轟然洞開,在無數拜月教子弟的驚訝目光中,流光和扶南直衝了出去——這,還是他五年來第一次走出這座陰暗的宮殿。

密雨在黑夜裏飄飛,而縹碧的聲音卻是穿過雨傳來的,帶着苦痛和掙扎,急急拍著門。

流光急急地拉開側門,就在宮門打開的瞬間,他看到有殷紅的血從銅環上流下,與此同時、一個原本靠在門上的身影重重地跌了進來。

「縹碧!」他下意識地回過臂,攬住,看着栽倒在懷裏的人,脫口驚呼。

被打濕的秀髮貼住了他的臉頰。彷彿經過了極慘烈的搏殺才逃到此處,縹碧的一身青衣已然染做了血紅,臉上縱橫著五道血印,血印貫穿面頰,穿過眼角,幾乎失明。

「流光……流光……是你么?」眼睛雖然被血糊住,但聽出了他的聲音,奄奄一息的女子吃力地轉過臉來,攀着他的肩,急切地喃喃,「小心…要小心!魘魔……魘魔復甦了……它被召喚出來了!阿澈、阿澈她……」

魘魔復甦!那是多麼驚人的消息,可流光毫不動容,彷彿早已料到。

「別說話了,」他掩上了宮門,將一身是血的女子抱進來,用眼神示意一旁的扶南去拿綁帶,「先替你裹傷。」

然而扶南卻站在那裏,彷彿失了魂,臉色蒼白。

魘魔復甦了?那麼阿澈…阿澈她不就是……!

那一瞬間心裏有極深極切的焦慮和恐懼,彷彿閃電一樣擊中了心臟。來不及多想別的,他推開側門就沖入了外面的雨簾中。

「扶南!」流光驀然一震,厲聲大喝,「回來!別去!」

但是,只是一瞬,那襲白衣便去得遠了。

流光抱着垂危的縹碧站在側門的門廊下,望着那一襲直奔下山的白衣,有略微的失神……廊下的那盞燈飄飄轉轉,燈下的雨絲彷彿一陣陣的煙霧,散開了又聚攏。

「扶南……扶南他在你這裏?」被他方才脫口的厲叱驚動,神智開始渙散的縹碧驚喜地掙扎,想睜開被血糊住的眼睛,「他沒事吧?」

流光卻沒有回答,片刻,才冷冷道:「他走了。」

「……」縹碧沒有說話。她一貫聰敏,自然不會不知道扶南為什麼忽然離去——五年朝夕相處的知交,說到底,還是比不上自幼的深愛的人啊……

流光感覺到懷中的人沉默下去,剎那間他的內心被愧疚吞沒——為了應對危機,他召喚出了魘魔,卻不料、第一個禍害的便是縹碧!

「魘魔復甦……阿澈已經…已經不存在了。」縹碧攀着他的肩膀,被血模糊的眼睛裏滑落一滴淚水,側過頭,用盡了最後的力氣低聲懇求,「扶南這一去……多半會中了魘魔的詭計——流光、流光,你去幫幫他,好么?」

流光驀然一震,側過頭去,喃喃:「即便自己已弄成這樣……你還是只記着他?」

縹碧吃力地笑了笑,雨水打在她蒼白的臉上,漸漸匯成細密的一滴水,從頰上長划而下,她只有擔憂和懇求:「流光,求求你——除了你,沒有人可以製得住那個魘魔了……扶南心軟,一定不是、不是它的對手……」

流光默不作聲地往回走,將那個流着血的垂危傷者抱回了長年居住的朱雀宮。

幽暗的室內,他燃起了燭火,火光明明滅滅映着他的臉。

流光撕下那些翻飛的簾幕,小心然而快速地包紮她的傷口,念動了咒語,催合她身上的傷口,翻出了從聖湖水底採摘來的七葉明芝,毫不吝惜地大把大把給她服下。在做這一切的時候,他的臉蒼白而沉默,但眼底里卻間或閃過雪亮的光,彷彿此刻有什麼激烈的情緒在他心底游移。

「你…你不肯么?」然而縹碧卻是一直支撐著聽他的答覆,神智再度恍惚起來,用力攀着他的肩膀,仰起頭,問,「他、他是你兄弟啊……你若不救扶南……魘魔就會……」

想起剎那前扶南奪門而去的背影,流光心底陡然掠過一種煩躁,一揮手,齊齊割裂一幅垂落的簾幕,他的聲音里有再也壓抑不住一絲憤怒:「扶南,又是扶南!你怎麼從來就不考慮一下我?」

縹碧一驚,鬆開了攀着他肩膀的手,望着他瞬間燃燒的眼睛。

「前幾日魘魔第一次沖入月宮,那時候它剛逃出水底,尚自衰竭,但為了攔截它、我就受了重傷——」流光側過頭去望着遠處黑黝黝的神廟,冷笑,「這一次的魘魔已然完全蘇醒,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答應了你去救扶南,我就會死?!你要我去對付魘魔?——你不想他死,難道就寧可我去死么?哈!」

說到最後,長久壓抑的憤怒終於讓他忍不住地大笑起來。

「流……光?」縹碧終於睜開了眼睛,眼裏有某種不可思議的神色,「你…怎麼那麼說?你不會死的……你那麼強。怎麼會死?」

從小以來,記憶中的流光都是寧靜而強悍的,擁有她所不能企及的力量。每一次她遇到無法解決的問題,都會下意識地想到去尋求他的幫助。而且,一定都會如願以償。

「我會去救扶南。立刻就去。」彷彿是意識到自己的失控,短短片刻內笑聲便歇止了,流光緊閉嘴唇,眼色冷酷,「我不會不救他——就像剛才他不會不救我一樣。你可滿意?」

他把她留在了黑暗的室內,返身離去,任憑她在背後微弱地喚着他的名字。

簾幕層層翻飛,拂過他的臉,將無聲交織的血淚一併抹去。

為什麼……為什麼還是說出來了呢?原本,這一切可以永遠埋葬在他心底的。

他有着和昀息師傅類似的性格,高傲、決斷,不示弱,不容情,一旦定下了目標就會不惜一切的追求。五年前,當他選擇了踏上成為祭司這條路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必將捨棄掉一切凡俗的歡樂和擁有——他將會成為一個神。

而相反的,他那個懦弱的朋友卻留在了凡世里,經歷了重重憂患喜怒,卻也擁有了某些他得不到的東西。從幫助扶南逃脫天籟教主的懲罰開始,在私心裏、他已然是將縹碧託付給了扶南,希望扶南能在靈鷲山下照顧她一生平安。

他原本應該讓這一切永遠沉澱在心底的……

然而,他卻怎麼也忘記不了那個抱着書卷在神廟長廊里低頭走過去的青衣少女——多年來,獨居朱雀宮,每次在他伸手取出書架上典籍的時候,都會恍惚覺得那個秀麗沉靜的少女還在架子的另一邊,透過書卷的空檔對他微笑,如多年前那樣無聲的招呼。

為什麼要記得……為什麼要記得這些呢?為什麼還會計較,為什麼還會妒忌?

他一直都想問那個被關在幽獄里的師傅——祭司的生命里,是否會有這樣扯不斷的塵緣?而師傅的漫長一生里,是否也經歷過這樣的事情,又該如何對待。

可惜,那個孤傲怪僻的師傅,已經被他和天籟合力永遠禁閉在了聖湖的深深水底。

他沒有了引導者,沒有了可以解答這個疑問的人,他無從應對,只能任憑心頭那一點不肯熄滅的殘念頑固地掙扎,最終燎原。

這些年來,他一直用紙鶴傳書與她聯絡,暗地裏允許愛書如命的她出入朱雀宮,一次次的往返借閱典籍,提問解答她的疑惑——這一切,其實只是為了讓這顆珠子、不過早地從他生命的絲線上斷去吧?

說到底,在某一處,他的優柔懦弱、遠勝於扶南啊。

流光走在曲折的游廊上,從袍袖裏摸出了一枚赤色的藥丸,凝視了片刻,終於平靜地將其納入口中——這一切,終究該由他來做一個了斷。

子夜,稀疏的雨再度轉密,打在墳墓間已經開始漸漸凋零的紅花上。

然而,一滴滴落下的血、卻將那些殘花澆灌得重新鮮艷起來!

血跡從墳地北側一直延伸到中心,然後就進入了膠着狀況,無法繼續往月宮方向延伸一步,只是反覆的在原地來去灑落,直到將那些曼珠沙華都染成血紅!

「嚓」,只是稍一遲緩,一根尖利的白骨從肩頭冒了出來,白森森的尖端滴著血。

扶南一個踉蹌,手中的卻邪劍幾乎落地。看來,是逃不過了……而這樣的一擊,已經摧毀了他最後的一絲體力。他死死望着神澈,不相信只是離開了短短半日,她竟然會變成了這個樣子!

「咯咯……很不錯嘛,居然能撐那麼久,」那個白衣少女緩步從曼珠沙華中走來,望着他笑,「是白帝一路的劍法啊……真是想不到,驂龍四式還留在人間?」

她的手裏,握著一支森然白骨,尖端滴下血來。

「阿澈!」他用劍撐著身子,再度嘶聲喚,「你到底是怎麼了?」

「阿澈?咯咯……她死啦!」白衣少女詭異的笑了起來,眼睛是淡淡的紅色,抬起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已經在這裏死了!你再叫也沒有用了,她聽不見了。」

「你、你這個魔物殺了阿澈?!」扶南咬着牙,不知哪裏來的力氣,霍地反手拔出了貫穿他身體的白骨,重新抬起了卻邪劍,厲喝。

「螳臂當車……你又能怎麼樣?這是神澈的軀體,你敢下手么?」魘魔輕蔑地笑,白骨之劍揮起,唰的一聲刺向扶南心口,「別擋路了!殺了你,再殺了朱雀宮裏那人,我就可以去神廟裏了……哈哈哈!」

那一劍刺破了空氣,帶着絕決的殺意洞穿他的心臟。

劍尖刺破了心口。然而,那快若雷霆的一劍,卻在生生頓住了,不停顫抖著。

白衣少女臉上原本的大笑表情凝滯了,迅速轉過幾種不同的表情,眼裏的紅光漲了又退,手臂僵直地發着抖,彷彿有無形的力量在爭奪那柄握在手中的白骨之劍。清麗的臉扭曲得可怕,嘴巴幾次張了張,卻說不出一個字。

最終,在眼裏紅光退去的瞬間,掙扎著,張嘴吐出了幾個字:「扶南,快逃啊!」

在她眼光變幻的瞬間,扶南霍然明白了,脫口:「阿澈!」

——那,是被魘魔吞噬了的神澈,在軀體內拚命地爭奪著控制權!

他來不及多想,足尖一點,退後三丈,從那柄白骨之劍下逃離,只覺心口依然刺痛。他轉頭就往月宮方向奔去——必須要找到流光,如今只有他,才有制住這個魔物的把握!

然而,剛走出這片墓地,踏上石階,他耳邊忽然聽到了一聲冷笑:「想逃?」

那聲冷笑起的時候,尚在幾十丈開外,然而短短一聲的末尾已然近在耳畔。他來不及回頭,背後一陣劇痛,重重一個踉蹌跌倒在地。

一根白骨閃電般地掠到,穿透了他的肩膀,將他釘在了墓地邊緣。

劇痛讓他幾乎昏死過去,眼角卻看到了那雙白色的繡花鞋輕盈地踏步而來,上面綉著兩朵怒放的紅花,一邊走一邊低罵:「該死的賤人,還想放他逃么?自不量力!我就用你的手殺他,讓你看着他怎麼死的!」

血紅的手掌揮出,白骨之劍從他身體上反跳而出,帶起一串血珠,躍入魘魔手中,然後在長笑中劃出一道弧線,斬向他的頸部。

「喀」,忽然間,輕輕一聲響,白骨在半空中被攔擊,裂縫如菊花般延展。奇怪的是,沒有任何東西攔在劍上,周圍也沒有一個人影——白骨之劍,就這樣被無形的力量截住。

「誰?」魘魔抬頭,厲叱。

話音未落,她的心口忽然濺出了一朵血花!

「化影術!」魘魔急退,驚駭地低呼——那是拜月教中最高深的術法,和「指間風雨」、「枯榮手」並稱「三大正術」之一。記憶中,只有祭司才能修習到這樣的境界!

昀息已死,她因此肆無忌憚。然而,拜月教中,竟尚有祭司?

魘魔驀地一驚,忽然明白過來:難道,竟是朱雀宮中那人又來了?

「走!」與此同時,扶南聽到了一個字傳入耳中,身體一輕,已經被人拉起,往台階上一推,「縹碧在朱雀宮!你帶着她去神殿,那裏安全!」

流光?終於聽出了那個聲音,他乍然一喜。

血不停地從全身上下的大小傷口中湧出,他知道自己的體力已然不能再支撐,來不及多想、便依照流光的吩咐往月宮神廟方向奔去。剛走了幾步,忽然停下了腳步,回顧向雨絲深處——他走了,可流光呢?

「走!」只是一遲疑,虛空中又傳來一聲低喝,不容分說,「是兄弟的,馬上走!」

扶南感覺到有人在虛空中猛推自己一把,毫不容情。他心知自己留下也只有拖累的份,便趁著還有一絲力氣,咬牙奔向朱雀宮門。

「嘻……你還是別再出聲了。」白衣少女卻沒有追擊,從猝然被襲中定住了神,嘻嘻冷笑起來,「所謂的『化影』,也不過是靠着極快的身法來保持。你多說一個字,凝聚的『氣』就散一分——不過,也好,就讓我看看朱雀宮裏的、究竟是何方高人?」

夜雨中,彷彿一陣風忽然歇止了,火紅的花間果然浮起了一個綽約可見的人形,長袍垂髮,襟袖飄搖。側頭冷然看過來,帶着凜冽孤傲的氣質。

第一眼看到那個人,魘魔忽然怔了一下:奇怪……這個人,似乎在哪裏見過?

並不是指面目熟悉,而是他身上的那種「氣」里,有熟稔的感覺。

然而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她又搖了搖頭,將其否定——怎麼會呢?被關入水底后,自己已有上百年不曾見過人世一切。而眼前這個男子、分明只有二十許的年紀。

「能用化影術截擊我,令我受傷,已非凡人能為。」魘魔望着這個顯出身形的白衣男子,有些不可思議,「你是拜月教的新祭司?」

來人微微搖首,指指額頭——光潔的前額上,並沒有象著着祭司身份的額環。

「前祭司昀息之大弟子流光,奉月神之命,守護月宮。」他淡淡說着,內心卻是不敢放鬆分毫,將所有靈力凝聚在手指之間。

「昀息的大弟子?」魘魔喃喃,忽地問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干的問題,「你可會噬魂術?」

流光一時未曾會意,脫口回答:「會。」

「我明白了……原來是你!」魘魔忽然大笑起來,恍然大悟,擊掌,「原來,那個每日化為惡靈下到水底吞噬昀息的,就是你!難怪如此面熟、難怪有如此力量……好毒的弟子,真是好毒的弟子!」

「真是合我胃口啊!你身上,有一種和昀息相似的『惡』的氣息呢!」她興緻勃勃地望着對方,大笑擊節,忽然提議:「我們來做個交易吧,如何?」

流光被她那番大笑刺痛,臉色瞬變,在她說話間已然抬手,手指間閃爍著靈力凝聚的藍色火焰,正要做雷霆一擊,忽然間卻頓住了——

魘魔的手裏,居然握著一件他夢寐以求的東西!

「怎麼樣?這是月魄,能全面提升你的力量,讓你成為真正的祭司,擁有和昀息一樣的力量!」額環在手中閃耀,魘魔嘴角浮出笑意,對着流光殷勤提議,「我入主月宮,你來當我的祭司,我們一起來支配這個南疆!這個交易不錯吧?」

頓了頓,她補充:「當然,我可以不殺扶南。」

密雨中,流光沒有說話,但是眼睛卻沒有離開她手中的那件寶物,眼神變了數變——是的,那是歷代祭司的神器,號稱拜月教三寶之一。沒有月魄,就算他像如今這樣再苦修十年,也無法成為真正的祭司。

「先給我……」喉頭聳動了一下,他澀聲吐出一句話,伸出手去。

「哈哈哈……你果然比扶南那小子識時務!」魘魔大笑起來,得意洋洋地抬起手,給他加冕——那個流動着寶石輝光的額環下,藏着可以控制人神智的傀儡蟲。

被權力引誘的人,在戴上這個額環后終將成為權力的傀儡。

流光低下頭去,讓這象著着祭司地位的額環落到他發上。

「喀」,忽然間,魘魔得意的笑聲中斷了。

她不可思議地低下頭,望着那隻穿透了心臟的手——毫無預兆地、流光在低首時猝及不妨地出手,在一瞬間就洞穿了她的身體,一把將她的心臟捏為齏粉!

「我渴望權力,為此不擇手段,」流光抬起頭,冷然,傲然,雨水在他蒼白的臉上化為霧氣,「但,還沒想過要和魔交換條件!你若得到了月宮,首先就會毀去神廟的天心月輪,放出聖湖惡鬼吧?從此邪氣充塞於南疆,就變成你的天下了!」他扯動嘴角,做出一個厭惡的表情,「可惜,我不喜歡那樣!」

碾動手指,將邪魔的心粉碎,霍然抽出:「去死吧!」

然而,在抽出手的瞬間,一股可怖的力量霍然迎面擊來,將他擊飛三丈。

魘魔心口上的那個大洞,在手臂抽離的剎那、居然立刻消彌無形!

「呵呵……真是笨啊,以為這樣就可以消滅我么?只要我在,這個軀體是不會死的,不見沉嬰還活了上百年么?」望着對方的驚駭表情,魘魔大笑起來,咬牙切齒地怒罵,「不識抬舉的傢伙——正好!我就吸了你的靈力,再去毀掉神廟!」

她鬼魅般地一飄,往前輕輕一躍。那種跳躍的姿態很奇怪,就像是一個小孩子屈起了一隻腳,在玩著跳房子的遊戲。跳了三跳,她倒轉手中的白骨,叩在墓地上。

「喀喇喇」一聲裂響,從地底最深處傳來,忽然間所有黃土堆都裂開了!

無數白骨從墳墓中反跳而出,一端着地,森森然地立了起來。一眼望去,無邊無盡的墓地上儘是白骨,仿似地獄之門開了,無數死靈躍出地面。

「白骨之舞!」流光不可思議地低呼,頓住了手,「骷髏花!」

「喀嚓、喀嚓」,那些白骨支離地豎了起來,列成一圈,宛如綻放的白色菊花。

那是死亡之花。

「受死吧!」魘魔揚首冷笑,手指點處,那些森然白骨瞬忽飛起,在空中交織出了無可抵擋的死亡之網,將流光重重包圍。

雨絲都已然無法落下,夜幕里只見無數白骨交錯縱橫,裹着裏面的一襲白衣。

白色的網中,漸漸有淡淡的血飛濺出來。

那些白骨的網越來越小,忽然萬千支飛來,凝聚成一點!光網消失后,流光的身體最終被三支長短參差的白骨釘住,無法再動。他已然盡了力,卻依然無法對抗這被他自己召喚出的魘魔!

「不識好歹……」魘魔冷笑着,長劍一點,四條尖利的白骨飛了出去,釘住流光的手腳。在確認這一回對方無法再玩什麼把戲后,魘魔才走了過去,揚起了手心,印在流光的額頭上——掌心那一朵曼珠沙華的符咒,紅的幾乎滴出血來。

「不乖乖的聽我的,就下地獄去吧!」一邊用融雪功將對方體內的所有修為汲取出來,魘魔看着夜裏的月宮,忽地得意的笑,「殺了你,沒誰可以再阻攔我去神殿了!」

流光沒有掙扎,居然笑了笑,然而迅速的衰竭讓他已然說不出話來。

短短的片刻,魘魔感覺到流光體內可以汲取的力量已然衰竭,便抬起了手掌準備離去——然而,在這一瞬,她的臉色忽然間慘白,噴出一口血來!

那、那是什麼……體內彷彿有無數烈火在燒!

那種火是極陽剛的,和她本身的陰毒正好相剋。剛剛返身走了一步,她就無法操縱這具軀體,跌倒在地,只覺得一瞬間幾乎完全渙散開來。

真氣一散,所有的白骨委頓在地。

「你、你……」魘魔掙扎著,望着那個被釘死在墓地上的人,「做了……什麼?」

「你說呢?我怎麼會讓你真的去打開天心月輪。」流光嘴角浮出一絲笑,有譏誚的表情,悠然望着冷雨的夜空,「你中的,是一種足以殺神魔的毒……很多很多年前,我師傅用它毒殺了太師傅;而五年前,我又用它毒殺了師傅。」

魘魔大驚,失聲:「萬年龍血赤寒珠?!」

「呵呵……沒想到吧?」流光笑着,眼神開始渙散,「我一開始就知道……絕對不會是你的對手……但是……我、我一定要攔住你。」

「你在自己的血里下了這種毒?!」終於明白劇毒是如何侵入體內的,魘魔駭然望着這個垂死的人,「你在下山之前,就服下了毒?你故意引我汲取你力量!好狠,好狠!」

「哈哈哈哈……」流光大笑起來,雨不停地落在他臉上,冰冷如雪。

「你也說過……我……對誰都……狠毒。」

他喃喃說着,將頭扭向朱雀宮的方向,努力望着——那裏,燈火依稀,卻看不見那兩個人的影子。那兩個人,一個是自己的摯友,一個是自己深愛的人。無論虧欠了他們多少,從此後,卻是再也看不到了。

天空裏下着雨,並不大,蒙蒙地,象一陣陣的煙,散去了又聚攏。

他卻只是看着暗色的夜空,開始失去神採的眼睛裏有遙遠的笑意。他終於做到了答應縹碧的話,讓扶南平安歸去,將這個邪魔阻攔在了月宮之外。

雖然,如所料地,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縹碧,你說要我去救他,於是,我就來了……我不該問你是否想過我會代替他死在這裏。你如果沒有去想,說不定會一直都理所當然的平靜下去。

思緒逐漸開始紛亂,無數片斷雪一樣的飄搖在腦海里。

童年,扶南,師傅,背叛,結盟……一幕一幕,從腦中流走。他知道他是再也不用繼續生活在這些往事的重壓下了。最後,他看到了少年時壓在記憶最深處的那張臉——

「早上好。」

清晨的日光透過神廟的高窗投射下來,有金色的暖意,他走在高大如牆的書架之間,專心尋找。忽然,身邊厚厚的一冊《堪輿考》消失了,那個空檔里露出一張素凈的容顏,抱着書,隔著書架對着他微笑致意。

「好。」他拿走了最頂上的那捲《噬魂術》,卻不敢看那樣的目光,匆匆而過。

縹碧,其實,從那個時候拿走不同的書開始,我們已然是雲泥般遙不可及。

有什麼不停地從四肢和胸口上流出來……那是血吧?然而,不知道為什麼,看着血流出來,他卻並不感到疼痛,甚至,他已經漸漸不知道自己的行為——這就是死亡嗎?

他忽然想起其實師傅還有太多太多的東西不曾教給他,除了愛,還有的就是,死亡。

雨漸漸的小了,漆黑的天透出薄薄的藍——那是黎明即將到來的象徵。

無數白骨支離在墓地上,天地間卻寂靜如死。

許久許久,忽然間,那個死去般的白衣少女動了一下,背後悄然鼓起一個腫瘤。

「啪」的一聲裂響,黑髮下,一個濕淋淋的嬰兒探出了頭,臉色青紫,大口地呼吸,滿眼怨毒地垂下了頭,奄奄一息——龍血之毒居然劇烈到如此!逼得它不得不暫時從這個寄主身上部分退出,來緩解毒性的侵蝕速度。

魘魔的魔性稍一退散,神澈便動了起來。

七竅中全流着血,猙獰可怖,然而她的眼神卻是慌亂無辜的,張着手,望着自己滿身的

血跡和身側沒有了呼吸的流光,呆了片刻,忽然間哇的哭了起來。

前些日子,魘魔還只能在她本神睡去的時候操縱她的身體,故此她醒來時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麼;但此刻,她卻是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的這雙手到底做了什麼!

將那個可憐的看墓人毫無道理的殺死,襲擊前來探望的縹碧,半途又裝成茫然無辜的樣子對趕來確認她安危的扶南下殺手——一直到最後,和流光一場殊死搏鬥,親手取走了這個少年時期就認識的人的性命。

她被壓制在身體里,無法控制這一切的發生,只能眼睜睜望着自己的手伸向一個又一個人,攫取他們的生命。

神澈張著雙手,手中的白骨之劍驟然落下。她望着滿手的血,顫抖著無法說話。

她知道體內那個怪物因為龍血之毒,已然暫時的昏迷過去了——然而那種力量並沒有徹底消失,只是在她體內蟄伏起來,不知到了什麼時候就會乍然復甦。

「流光……流光!」她張了張嘴,輕輕推了推那個倒在曼珠沙華叢中的人——她還認得他的……雖然自從八歲那年被關入水底后,她就再也沒見過這個扶南的師兄了。

不料多年後,第一次重逢、便是她自己出手取走了他的性命!

她顫聲喚着他的名字,然而這個人是再也不能回答她了——記憶中,這個沉迷於藏書閣的大師兄是寧靜而沉着的,不能想像他能以那般慘烈而絕決的方式,阻攔了她體內那個狂魔的復甦!

她怔怔望着那張蒼白的臉,淚水一滴滴的落下來。

「我害死你了……」她喃喃低語,垂下手,將銀色的紅寶石額環輕輕放到他的發上,「對不起……對不起。再也不會這樣了。」

一句話未完,她抓起了那把白骨之劍,倒過劍柄,驀然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長劍從她胸口沒入,貫穿了背後那個嬰兒的頭顱冒出——然而,沒有一滴血。

她甚至感覺不到疼痛,彷彿這個身體是土石構成。

神澈幾乎瘋狂了,顫抖着手,毫不容情地削砍向自己,然而那一輪狂風暴雨般的自殘沒有絲毫作用,所有傷口在她拔出劍的瞬間立刻自行彌合,宛如從未出現。

「啊啊啊啊……」她瘋狂般地尖叫着,最終因為力氣耗盡而跌倒在地。

背後那個嬰兒的頭毫無生氣地垂著,然而嘴角卻露出譏諷的表情。

神澈的手痙攣的抓着鋒利的白骨之劍,劇烈的喘息。要怎樣……要怎樣才能死去呢?到底要怎樣才能把她自己連着那個該死的魘魔一起殺死!

難道,就只能這樣等待着那個怪物復甦、再一次佔據她的軀體為非作歹么?

該怎麼辦……有誰能告訴我該怎麼辦?昀息大人……扶南哥哥?

神澈的頭霍然抬起,望向了黎明前的月宮最高處。

那裏,神廟的燈火依舊輝煌,百年不曾熄滅。

潔白的經幔上,濺著點點的血。

扶南和縹碧相互攙扶著,踉蹌沖入了神殿,一邊強忍着咽喉里翻湧的血氣,一邊合力將四門緊閉——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個方向的門關閉后,整個神廟內室牆上便出現了一個完整金環。

三百年前聽雪樓入侵,一度造成聖湖枯竭神廟坍塌,然而大難過去后、孤光祭司和明河教主聯手恢復了月宮。他們重新召集子民在廢墟上重建神殿,用八寶混著金粉書寫成符咒,環繞着神廟一周。

從此後,每一任教主和祭司都會用全部的力量在神廟內書寫下一道符咒,用自己的力量加強這一道結界,鎮壓着聖湖下的所有邪氣。

四門閉上后,結界便已然啟動,將所有邪魔阻攔在外。

兩人筋疲力盡的跌倒在神像前,傷口中的血染紅了那些潔白的座墊。月神像前燭光如海,千百盞長明燈閃爍不定,映照出高高在上的玉雕月神的絕美面容。

「流光說,到了這裏便安全了。」扶南微微喘息,此刻才說的出話來,臉色慘白,「魘魔完全蘇醒了……阿澈完了。縹碧,阿澈完了!」

縹碧卻是沉默,手指微微顫抖:扶南果然是平安從那個魘魔手裏逃出來了……可流光……流光呢?她不敢問。

她忽然低下頭,將頭埋在了雙掌中,發出了一聲啜泣。

扶南望向她,卻不知她到底是為什麼而哭泣——這個平靜溫和的女子,一向是如忍冬花一般內斂的,沒有太大的喜怒起伏。此刻如此失態,定然是內心有驚濤駭浪翻湧。

月神高高在上,用悲憫的眼神俯視着這一對劫後餘生、滿身是血的年輕人。

扶南感慨萬分地望着四周——距離上一次來這裏,已經是過去了五年了吧?那一夜,他被迫參與了那場對師傅的伏擊,將龍血之毒下到茶里后,又將他引導了此處。然後,天籟教主猝及不妨地發動了機關。

他掙扎著站起身,來到月神像前,俯下身去,夠到了神龕底下的機簧。

那是打開紅蓮幽獄的機關——十年前,阿澈便是在這裏被關入那個不見天日的水底;而五年前,那個天籟教主也是這樣瘋狂地冷笑着,惡狠狠地將昀息師傅推落到到那個黑洞洞的牢獄中。

五年了,在窮途末路下,他居然又回到了這裏。

「流光呢?扶南?」在恍惚中,他忽然聽到了縹碧的問話。悚然一驚。

彷彿是再也忍不住,她從掌心中抬起了臉,平靜地望着他,咬着嘴角出聲詢問,眼角的淚痕宛然,霍然站起了身:「他……是不是死了?」

「你要幹什麼?」扶南一驚,脫口。

「我去找他……」縹碧咬着牙,不顧身上多處的傷口裏還在沁出血,低聲自言自語。

多年來,她始終不知道他的心意。他們相互微笑,點頭問好,徜徉在典籍的海洋里,相互答疑解惑,汲取著知識和智慧。他們一直保持着知交表面,彬彬有禮。

其實有誰知道,在少女時的某一日,在清晨的日光里看到書架另一邊那張丰神俊秀的臉時,她的心也曾無聲地急跳。剛開始,她是真的因為喜愛閱讀那些典籍才來到藏書閣的;然而到了後來,每一次去,卻都是為了偷偷地看他。

都是為了他啊……每一次她徜翔在巨大的書架后,茫無目的地望着那些典籍,眼角的餘光卻時刻在留意著門口是否有他的身影。那些堪天輿地,那些操縱風雨,那些長生不死,對她來說又有什麼意義呢?然而每一次見到他時,她卻緊張得連笑容都僵硬,連那一句簡單的問好,都需無限的勇氣來艱難道出。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他一直寧靜淡漠,每次來只是沉迷於術法典籍,從不和她多言一句。她從小是一個安靜內向的女子,也只能這樣遠遠地望着他罷了。她以為這個人的靈魂,和自己是永無交集的。

——一直到,他留下了一句話,決然赴死境而去。

「你難道就從未替我考慮過么?你沒想過我若答應了你,便會死么?」

那句厲叱在她腦中迴響,而流光說這句話時候的表情更是鐫刻般地印入她記憶——那樣的激奮、不平和絕望,將多年掩飾的面具粉碎。說完后,他拂袖而去,徑自赴死,再也不看她一眼。她來不及和他說一句分辯的話。

其實,要怎樣和他說明自己的想法啊……在她心裏,一直都覺得他是如此強悍,擁有了驚人的力量,似乎從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和憐憫。就如那個孤傲如同天上月的昀息師傅一樣。

正因為如此,在遇到選擇的時候,她才會下意識地想,既然如此,就不妨讓他多承受一些吧。他定然能做到。她在心底里是如此地倚賴和信任着他,同時,也是愛着他的。

然而,這一次,他可能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既然他去了死境,那麼,她又怎能苟且偷生!心裏有某種從未有過的激情排山倒海而來,縹碧走到了神廟的東門,伸手摘掉了門閂,推開寫滿了符咒的宮門。知道外面便是死亡,但她依然頭也不回。

「別出去!」扶南厲叱,一個箭步衝過去,「魘魔就在外頭!」

然而,已經遲了。縹碧的手推開了厚重的宮門,一隻腳跨出了門檻。

但她的腳步凝滯在門口,眼神震驚而雪亮。

扶南的視線穿過了她的肩膀,望到了台階下的人,一瞬間也是一驚,來不及多想、立刻側身上前,將縹碧拉到了身邊。

「阿……阿澈?」他直視着門外台階上那個雪白的影子,喃喃。

想退回去關上神廟的門已然是來不及了,一開門,那個白衣的鬼魅般的影子就站在那裏,手裏還握著沾滿鮮血的白骨之劍,睜著明亮的雙眸怔怔望着他們。那樣的眼神,清澈而無辜,宛如初生的嬰兒。

——片刻之前,他就是被這樣的眼神迷惑,在伸手去拉她的時候,被她一劍刺中!

「小心!」扶南想將縹碧拉走,然而她卻一動不動,臉色蒼白如死。

血從神澈的劍尖一滴滴落下,那一身白衣也染遍了血。

那、那上面,除了自己和扶南的、是否也有流光的血?阿澈既然能平安地衝到這裏,那麼流光必然是……!

「流光呢?」那一剎那,她竟然忘了害怕,脫口問那個魔物附身的女孩。

「他死了……」神澈站在神廟台階的盡端,拖着長劍,喃喃回答,眼神空洞而悲哀,垂頭望着地面,忽然哭起來,「他在自己血里下了龍血之毒,引魘魔來汲取他的靈力——他是以身做餌故意送死的……他把魘魔暫時關回去了!」

「死了?……」縹碧一個踉蹌,攀著神廟的門緩緩坐倒,喃喃,「他死了?」

那一瞬間,她的心荒涼如死,枯竭的身體再也不能支撐,眼前一切彷彿都黑下來了。

「扶南哥哥,我把流光殺了!」帶着哭腔,神澈在黎明的夜色里張開了滿是血跡的手,似乎在尋求他的幫助,「怎麼辦啊……我該怎麼辦啊!」

「縹碧,小心!」看到她伸手,扶南大驚,立刻俯下身用盡全力拉起了昏倒在門檻上的縹碧,急退,手中的卻邪劍劃出一個弧,護住前方,「妖孽!別過來!」

「扶南哥哥!」神澈一怔,忽地說不出話來。

是的……是的。他也已經不再相信她了。在白骨之劍洞穿他身體的時候,魘魔在狂笑,用她的手毫不留情地斬殺着。那一瞬間,他便以為她徹底的死去了。

她不顧一切地跑到這裏來,想尋求最後的安慰和幫助。然而,這個世上唯一還愛着她的人、也以為她已然死去。

她已被所有人遺棄。她還真的活着么?

神澈訥訥地站在那裏,保持着張開手的姿式,仰頭望着裏面巨大的玉雕神像和如海的燭光——那是多麼光明美麗的境界……她幼年時成長的地方。

而如今,站在這裏的她,雙手沾滿了所愛之人的血,已然不能踏進半步。

扶南將縹碧扶到神像下,抬起頭,眼裏有絕決的亮光——事已至此,也只能儘力一搏了!無論如何,這個魘魔即使要殺縹碧、毀神廟,也要先跨過他的屍體去!

然而,抬起頭,就看到了門外黑暗中那個站着的白衣少女。

穹門宛如一個精美的畫框,漆黑的底色上是少女白色的剪影,美麗如一口氣就能吹散的幽靈。神澈的眼神宛如嬰兒,怔怔地張開雙手,抬頭望着神廟裏的月神像,眼角流出晶瑩的淚水——扶南心裏一凜,隨即強自壓下了那種動搖。

再也不能被這個魔物騙了!

這樣裝出來的無辜和純潔底下,卻是握著滴血的白骨利劍,隨時準備洞穿別人的咽喉。

「扶南哥哥……我是阿澈啊!我不是魘魔……不是魘魔……你相信我!」她的視線從月神悲憫的眼神上移開,喃喃地反覆說着,望着神廟裏渾身浴血的兩個人,卻知道自己再也無法取信於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

某種絕望在心中火一樣燃燒,她忽然扔掉了劍,不管不顧地朝着他奔過去,哭着張開手:「扶南哥哥!我是阿澈啊……你不相信我了么?」

「別過來!」她一動,扶南隨即厲叱,揮劍想將她格開。

神澈沒有絲毫閃避,任憑卻邪劍切開她的身體。

「阿澈!」在感覺劍切入的瞬間,扶南下意識地脫口驚呼,抬起眼,看到那雙悲痛欲絕的眼睛。忽然間,他心裏有什麼東西醒過來了,不顧一切地呼嘯出聲來。

那是阿澈!那一定是阿澈!

那一瞬間,痛悔吞噬了他的心——是他親手將阿澈殺了么?

「因為龍血之毒,魘魔暫時沒辦法操縱我了……」卻邪劍貫穿了她的身體,但在那一刻、她終於近到了他身側不到兩尺的地方,孩子似地茫然道,「我不知道怎麼辦好……它還會再醒來的!到那個時候……怎麼辦啊……」

扶南怔怔望着那雙明亮卻空洞的眼睛,彷彿終於確定了什麼,顫聲問:「阿澈……阿澈!真的是你么?真的是你醒了?」

然而儘管如此,他的手卻依然沒有鬆開卻邪劍,身子也有意無意地擋在她和縹碧之間。

「扶南哥哥……我知道你再也不肯相信我了。」神澈退了一步,讓那把劍離開了胸膛,絲毫不覺疼痛地對他伸出手來,喃喃:「那麼,你殺掉我吧……我殺不了我自己……我是來找你殺我的……」

在她退開的一瞬間,扶南詫異地看到她胸口那個致命的傷口、竟然奇迹般地痊癒了!

——這是魘魔!

這個念頭如同電光火石閃過心頭,來不及多想,趁着她退開一步、正好踩在那個位置,扶南閃電般地俯下身去,掰開了神龕下的那個機簧!

「喀嚓」一聲響,神廟的地面瞬間移開了,彷彿有黑洞洞的巨口猛然張開。

神澈一驚,腳尖下意識地在地面上點了一點,彷彿身體里有什麼蘇醒了,在催促她本能地躍出這個陷阱——然而,她只躍起了一半,旋即控制住了身體。不,她不能逃!只有把自己永遠、永遠的關起來,才能不傷害到更多人。

半空中,她強迫自己沒有再去掙扎,任憑背後那個嬰兒的臉扭曲如惡魔,只讓自己如紙片一樣輕飄飄地落入打開的水底。

「扶南哥哥——扶南哥哥!」她仰面跌下,卻尖利地呼喊,對着他伸出手來,眼裏有某種孤獨和恐懼——那一瞬間,她是知道結果的。

她知道這一墜落後,又將面臨着怎樣漫長而孤寂的歲月。

扶南望着她跌落,那一瞬間心裏有巨大的洪流呼嘯而過,悲喜莫辨。在白衣掠過身側時,忽然間有一隻冰冷的小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神澈望向他,電光火石中,那眼神是如此的絕望而依賴。

「扶南哥哥……」那一瞬間,他聽到她用細細的聲音輕聲說,「我害怕。」

墜落的剎那,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那一瞬間,天性里的軟弱再度鋪天蓋地而來,他用同樣絕望的眼神望着那個墜落的女孩,卻沒有推開那隻冰冷的小手。這一剎,他忘記了別的,只記得自己終究不能扔下她一個人——她自小是那樣的怕黑,怕寂寞,又怎能讓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去面對那永無止境的黑夜?

「不要怕。」他情不自禁的低聲說,握緊了她冰冷的手。

這一次,他握得那樣緊那樣堅定,彷彿要彌補多年來幾次三番的優柔懦弱造成的種種遺憾——神澈不再掙扎,唇邊浮起一絲滿足的微笑,就這樣緊緊拉着他,跌落在那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內。

紅蓮幽獄轉瞬關閉,彷彿一切都不曾發生過。

沿着石壁,從這邊走到那邊,一共是三十七步。

如果不貼邊走,從這個角落到對面的斜角,則是四十五步。

她無聲地笑了起來,側頭望了望,那個白衣的男子坐在角落裏,同時對着她溫和的笑。於是她的心又安定下來,百無聊賴的開始在黑暗中進行着丈量——因為在這個密閉的空間里,實在是沒有別的消遣。

每日裏,她只能仰頭望着上方幽藍色的水面,看着那些死靈如同巨大的魚類游弋著,張牙咧嘴呼嘯而過。到了夜晚,她就像當年的沉嬰一樣穿越牢壁,去水底採摘那些長在極陰處的靈芝。如今,她知道了:在密室的外面,是一座水下的墓地。

無數白石鋪陳在水底,白石基座上,是一具具桫欏木的靈柩。

每一具加持了符咒的靈柩里靜靜地長眠著的,都是一位拜月教祭司。惡靈不敢接近這塊聖地,那裏的水安靜得如同凝固,無數潔白的七葉明芝在棺木間偷偷地伸展着枝葉,光線輕柔地投射下來,穿過棺木上鑲嵌得水晶,映照在靈柩里長眠的臉上。

那些臉,都保持着生前天神般的俊美,那種俯仰天地的氣質長久的凝固在輕闔的眉眼間。每個人的表情一無例外地都是安寧而靜默的,彷彿在光陰的深處安眠。那麼多接近於「神」的人啊,如今都這樣靜默地長眠在幽藍色的水底了了……

她留戀於這座水下聖墓,每日裏出來採摘靈芝之餘,徜翔在墓地中,俯視着一具具靈柩里的臉,對每一位祭司的生平都有着無限的遐想。

日子,就無聲無息地這樣一日日滑過。

身體時時煩躁不安——是那個受了重創的邪魔,還在不甘心的蠢蠢欲動。

魘魔是永生而強大的,人心裏的陰暗面也是永存的。魔生於人的心內,無可阻擋。

但是,魘魔卻低估了人類的犧牲和自製精神——即使無法阻攔它的寄生和存在,但是,一代又一代的人卻前赴後繼地用生命和鮮血阻攔着它的肆虐,寧可死亡,寧可自閉於地底,也要用一生的孤寂和隔絕、來換取對它的暫時封印!如流光和扶南,又如沉嬰和她。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昀息大人以前曾經說過,這個世上,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而如今,在這荒蕪的彼岸,她如一朵花般在黑暗裏默默成長,默默開放,又默默老去——雖然這一切只有身畔的扶南可以看見,但即便只是這樣,她也不會覺得孤獨了。

她將以身體作為牢籠、囚禁著魔物,直到死亡來臨。

【完】

2005-9-10~2005-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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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珠沙華之二:彼岸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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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血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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