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麾戰

第七章、麾戰

滄流歷九十三年一月二十日清晨,禁城中傳出停止殺戮的金柝聲。

在金柝響起的時候,整個禁城爆發出了哭泣和歡呼,所有倖存者的情緒都在剎那間崩潰,因為恐懼和喜悅而難以自已。在禁城城門重新打開的時候,外城的人聞到了濃烈的血腥味,發現從內城流出的水上居然漂著一指厚的血脂。

那一場大清洗里,禁城十大門閥幾乎被屠殺殆盡。

當時冰族的民諺有云:"歲逢破軍出,帝都血流紅。]

據《滄流紀》卷五十記載:禁城內十大門閥,在滄流歷九十二年尚有[戶二十六萬二千六百九十四],到滄流歷九十三年初就陡減至[十萬八千零九十戶]。經過這一次劫難,可以說禁城為之一空,十大門閥從此一蹶不振。

一月二十三日,迦樓羅金翅鳥再度降臨白塔之上,展開雙翅,發出無比耀眼的金光,籠罩了全城。金光里,破軍從天而降,穩穩落在了斷裂的白塔上。

三日裏,十大門閥經過了慘烈的洗牌重組,分別誕生了新的族長——原本養尊處優、耽於享樂的嫡系大都遭到了無情的淘汰,趁著這千載難逢的時機,年輕勇武的新一代對着族裏的長老拔劍相向,彷彿無數只猛虎野獸陡然破籠而出,打破了門第和血統的禁錮,一舉奪到了這個帝都的大權。

年輕的勇士們提着首級的站在塔下,準備着破軍的召見,長刀上垂落滴滴鮮血。

破軍在高塔上對着十位勝利者舉起手,邀請他們登上白塔。在新族長們齊齊跪倒,宣誓效忠於新霸主時,整個帝都爆發出了歡呼,響徹雲霄的聲音裏帶着顫慄——不知是因為激動,或者是恐懼。

滄流歷九十三年春,十大門閥聚於白塔之上,公推破軍少將為帝國之主,統領三軍九部,總攬軍政大事,徹底取消了元老院制度。自此,帝國上下改稱其為[少帥]。

雲煥在動蕩中登上了滄流帝國的最高位。即位后,以雷霆手段迅速採取了一系列措施:

推倒皇城和禁城兩道城牆,帝都內外從此融為一體、再無隔閡禁錮,鐵城百姓可自由出入禁城不受任何拘束。同時,下令取消門閥等級制度,焚毀所有宗譜家書,各方用人評定不得再以血緣門第為標準,凡有再提[門第][正庶]字樣者,殺無赦;

清點三軍,廢除原來按照血緣和門第分封的職位,重新按照實力和戰功評定戰士等級,提拔出了新一批的年輕戰士,分別任命為征天、鎮野和靖海軍團的將領;

重開講武堂,從倖存者中重新徵集人手、訓練新戰士。特別鼓勵鐵城中平民踴躍報名參軍,凡願意成為帝國軍人的、均分得了一份足夠全家生活一年的薪餉;而那一筆數額可觀的財富,出自於那幾個曾參與過婚典叛亂的大門閥的捐贈——奇特的是這一筆巨款並不是買命錢,要求的反而是速死。

那些叛亂的貴族在辛錐手下已然挨了十日,遭受了各種無法想像的酷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輾轉呼號之聲達於刑部大獄內外。全其所在一房驚恐萬分,紛紛將財產女子全數獻出,以求早日了斷。然而,雲煥對金錢和美女方面卻顯示出相當的冷淡,在轉手將巨額金錢贈與鐵城平民后,依然沒有大發慈悲賜與那些叛徒一死。

然而,這樣的情景只維持了短暫的一個月。

在帝都內部種種鬥爭基本平息、新的權力分配形成之後,滄流歷九十三年二月二十五日日,破軍掉轉矛頭指向了帝都之外、開始着手平定整個大陸四處燃起的烽煙。

三月一日,葉城之戰爆發。

征天軍團以半數以上的兵力攻向葉城,從空中包圍了這座雲荒最繁華的城市,同時,鎮野、靖海軍團也分別從水路和陸路加以支援。一時之間,葉城上空戰雲密佈,連日光都不曾透入一絲一毫。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雲煥卻並未立刻啟動兵端,反而下令征天軍團圍而不攻,兵力轉向葉城周邊,連續攻佔了隨州、潛風、樅陽和瓊林等地,拔掉了護衛葉城的四個重要屏障,從而使葉城完全暴露於兵鋒之下。並派軍在葉城外挖長壕二道,內壕用於圍困葉城,外壕用於阻擋援軍。

葉城孤懸一地,陷入了危急之中。

城內巫羅與飛廉宣佈進入戰時狀態,派兵接管原本屬於商會管理的一切,統一調配糧食布匹等資源,率軍萬餘人進駐葉城外城,同時派人聯絡雲荒各地的帝國駐軍,積極準備應戰。

然而,雖然將領厲兵秣馬,誓要反攻帝都平息叛亂,葉城內部卻人心惶惶。東西兩市均已關閉,整個繁茂的城市顯得一片蕭條。巨賈們爭相走告,閉門徹夜商談,為這個城市的未來而擔憂。

——百年前,改朝換代之時的那場慘禍,在此刻重新浮現在了城中商賈心頭。

那一場長達數年的戰爭里,前朝空桑名將西京堅守葉城,誓死血戰,長時間的守城之戰後,城中幾乎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最後,還是懼禍的商賈們暗地裏密議,合謀毒殺守軍、將葉城獻出,以求躲避冰族人的兵禍。

三千御前驍騎軍,沒有倒在數年的血戰里,卻倒在了自己守衛的子民手裏。

那一次的兵變之慘,令心腸最硬的人也目不忍視。

百年後,當歌舞昇平里成長起來的一代幾乎忘了戰亂的滋味時,昔日的陰影重忽然之間重新降臨了——這座繁華富庶的城市,再度來到了同樣的十字路口上。

夜色里的葉城一片寂靜,沒有平日的歌舞昇平燈,只有戰雲籠罩。

巡夜的隊伍剛在窗外走過,馬蹄聲得得遠去,苗人少女縮在客棧窗下,這才長長鬆了一口氣,忍不住將窗子打開了一條縫,偷偷探出頭去。而領隊的年輕將領彷彿覺察了什麼,霍地回頭看了這邊一眼,嚇得她立刻縮頭。

[唉,都已經那麼久了,怎麼還是一點反應也沒有啊!]破落的客棧里,一個少女跺着腳嘀咕,恨恨的看着右手上那枚戒指——藍色的寶石光芒黯淡,一閃不閃。

那笙閉上了眼睛,極力想感知到神戒的鳴動,然而,什麼也沒有。

[到底剩下那個封印在哪裏啊?]她開始不耐煩,四處亂轉,把客房裏的凳子踢得喀喇響,[都困在這裏半個月了,哪裏也去不了,炎汐也不回來,真是急死了人了!]

真是倒霉,本來順着皇天神戒的指引來到葉城,然而不知為何一到了此處神戒忽然就失去了反應,在接下來的幾天裏再無動靜。她沒頭蒼蠅一樣四處找,卻怎麼也不見彌端,不由失了主意。然而炎汐也有自己的任務,這幾日無法陪着她,只是每日裏喬裝潛行出去,每每深夜才回。

在這一段時間裏,葉城氣氛日漸沉重,開始破天荒地實行宵禁,家家戶戶閉門不出,出門也只能看到一條條壁立的街道,根本無從找起。那笙被一個人扔在客棧里,時刻害怕那些冰族的軍隊會找上門來,又擔心炎汐的安危,提心弔膽的過了好幾日,漸漸情緒有些焦躁。

星海雲庭已經被抄沒了,東西兩市也因為戰火逼近而關閉,這個葉城裏幾乎看不到還有鮫人活動的跡象——炎汐又能去哪裏呢?再這樣耽擱下去也不是辦法……聽說帝都裏頭,那個魔王已經殺了很多人了。

可一定要找出辦法來呀!雖然殺的是冰族的人,但一想到那麼多人同時被殺,那笙就覺得全身發冷,感覺北方吹過的風裏都帶着血腥,令人顫慄。再想起鏡湖之下的空桑人和復國軍,任是她素來沒心沒肺、也不由覺得焦急。

又等了一日,炎汐不見蹤影,她漸漸覺得疲倦,靠着門睡了過去。直到半夜,門吱呀了一聲,外面有人走入。

[炎汐!]她立刻驚醒,興高采烈的跳了起來,[你去哪裏啦?]

夜行人無聲無息地走入房間,扯下了黑巾扔在桌上,輕微吐出一口氣來:[去了巫羅府里的大牢。]

[啊?]那笙吃了一驚,看到他臉色不虞,小心翼翼,[你……去幹嗎?]

[探監。]炎汐簡短的回答,似極疲倦,[湄娘和很多同族,被羈押在那裏。]

那笙給他倒了一杯茶,近乎討好地奉上:[他們怎麼樣?]

炎汐搖了搖頭,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長長吐了一口氣,沒有回答,彷彿陷入沉思。

那笙從未見他有這種表情,一時間心下忐忑,也不知如何說,只能在他身旁坐下來,托腮看着他,眼珠骨碌碌的轉——這幾天炎汐都不大理睬她了,彷彿有極重的心事,她在一旁看了干著急,卻什麼忙也幫不上。

[你餓不餓?]她好容易找到了話,[出去了半夜,都沒吃東西。]

[吃不下。]炎汐低聲。

[那麼……要不要先休息?]她陪着小心。

炎汐搖了搖頭:[睡不着——怎麼可能睡的著?]

說到最末,他的聲音陡然提高,一拳擊在案上,霍然抬起頭。那笙被他眼裏密佈的血絲嚇了一跳,他重重拍案,彷彿心裏有難以壓抑的殺氣和憤怒,嘶聲:[怎麼可能睡的著?!他們、他們都在大牢裏!我怎麼能睡的著!]

[噓……]那笙生怕他驚動了店裏其他人,連忙按住他的嘴。

炎汐沉默下去,不再說話,只是側臉看着黎明前黑暗的夜空,身子微微發抖。

[海魂川斷裂了——泠音出賣了同族,湄娘受不住拷打而招認,在葉城的所有復國軍都被牽扯進去,埋伏了上百年的海魂川幾乎被破壞殆盡。]許久,他才開口,[我本來是想過去營救他們出來的……可是,守衛太森嚴了,我根本沒辦法帶出他們。]

他搖了搖頭,神色苦痛。

[那……我們慢慢再想辦法?]那笙低聲,捧著腦袋冥思苦想,[或者回頭問問蘇摩和真嵐——他們本領大,應該有辦法。]

[不,不能拖延了,]炎汐低聲,[我無法帶他們出來,只有殺了他們!]

[什麼?]那笙大吃一驚,瞬地從座位上躍起,幾乎打翻了茶盞。

[我把關在死牢裏的復國軍全殺了……只有殺了他們,讓他們不至於在酷刑之下泄露出更多秘密——巫羅那個傢伙,論卑鄙比辛錐更甚。]炎汐喃喃,肩膀在劇烈發抖,[他們哀求我動手——因為不願意承受更多非人的痛苦,更不願如湄娘那樣成為叛徒。]

[沒有別的選擇。]他側過頭看着夜空,燈火映照在俊秀的側臉上,一明一滅,聲音低沉,[所以,我成全了他們。]

他解開了隨身帶回的包裹,血腥味迅速瀰漫。那笙一眼看去,忍不住失聲尖叫,驚懼地往後退了一步——十幾顆新挖出的心臟,在燈下微弱地閃著血的光澤。

[不要怕,這都是戰士勇敢的心——既便是在被殺的一瞬間,都沒有人發出一聲哀鳴,]炎汐的手輕輕拂過那些尤自柔軟的心臟,聲音深不見底,[放心,我會將你們的心放入大海……我們會一起回到故鄉去。]

[……]那笙不知說什麼才好,只覺的心裏難過已極。她默默走回來,竭力不去看那一堆可怕的血肉,怯怯靠着炎汐坐下,悄悄拉住了他的衣角。

[其實都一樣……都一樣。]炎汐喃喃,看着東方的天際,[聽說澤之國的總督高舜昭前幾日也死於冰族刺客之手……我想,在那一刻,他的心情應該和湄娘他們一模一樣吧?只是,如意夫人又該是怎樣的心情?——我不敢想。]

炎汐沒有再說話,在黎明前的黑暗裏閉上了眼睛,長久地沉默。

那笙不知怎樣才能安慰他,想了許久,小心翼翼地抬起手從背後抱住他的雙肩,將臉頰貼在他肩膀上。炎汐的肩背是冰涼的,有着鮫人一族特有的溫度,她第一次發現他是那樣的清瘦,多年來的艱辛血戰幾乎令他心力交瘁。

兩人就這樣靜靜在房間里坐着,一直到外面天光轉亮,街上出現人聲和腳步聲。

[炎汐,]那笙終於坐不住,悶悶地出聲,[我餓了。]

枯坐一夜,復國軍左權使終於回過神來,有些歉意地勉強一笑:[好,去吃早飯吧。也累了你一夜了——等吃完了早飯,我們該去做正事了。]

[正事?]那笙走到門口,吩咐小二將早點送來,回頭詫異。

[昨夜見了湄娘,她死前跟我說了最後的秘密,]炎汐蹙眉,眼神里仍然有苦痛,[她說她平生嬌貴慣了,熬不過用刑,做了對不起複國軍的事情,牽連出不少同伴——但好歹,總算還咬牙守住了最後的秘密。]

那笙愕然——湄娘招供了整個海魂川的暗線,卻死守這最後一個秘密不放,想來其中必是極大的干係。

炎汐緩緩開口:[是湘——她把湘和西荒來的霍圖部人,藏了起來。]

[湘?霍圖部?]那笙卻對這兩個名詞都陌生,不知所以。

[居然還活着。了不起,真了不起啊……]炎汐搖頭苦笑,[碧前幾日帶回了如意珠,但隨着右權使前去西荒的復國軍全數犧牲,沒有一個人返回——除了湘。我們都以為湘受了那樣的重傷,肯定遲早會在星海雲庭病逝。但是,她居然還活着。]

炎汐闔上眼睛,喃喃:[如果帝都內那個人知道,一定會恨得發狂吧?]

[帝都內的人?誰啊?]那笙聽得一頭霧水。

[雲煥。]炎汐冷冷吐出了兩個字,睜開眼睛長身站起,[好了,不說了——那笙,我們趕緊出去吧,聽說那些西荒霍圖部的人一直在找你。]

[找我?]那笙更加詫異,跳了起來,跟了出去。

[應該跟六合封印有關。]炎汐低聲。

[真的?[那笙失聲驚呼——原來最後一個封印是被藏了起來,難怪遍尋不見。

[湄娘一直咬牙守着的就是這個秘密。]炎汐茫然地喃喃,看着外面,[空海之盟……她應該也是恨空桑人的,但是,居然能為他們保守秘密到最後,不惜犧牲了自己。]

那笙走在葉城街道上,抬頭仰望着天空裏密密麻麻的風隼,倒吸了一口冷氣,[天啊……好可怕。那麼多軍隊堆在這裏……一打起來,這個城市就完蛋了!]

[別亂看,小心引人注意。]炎汐低喝,帶着風帽低頭匆匆趕路。

那笙連忙低首,嘀咕:[啊,乾脆用隱身術得了。]

星海雲庭還在數里之外,炎汐想了想,看着街上隨處可見的巡邏兵馬,點頭:[也好。]

在一個寂靜無人的街角,起了一陣清風,兩人身形旋即消失。空空的街道上,只有一股風無聲無息地往前流動,一路穿過那些林立的刀兵和巡邏的軍隊。

星海雲庭門外,依然有重兵把守,清風繞側而過。

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面已然是一片荒蕪,昔年歌舞昇平紙醉金迷的地方,如今荒涼而破敗,箱籠翻倒,貼滿了封條,寒風從戶牖間呼嘯穿過,依稀還有血腥味不曾散盡。

狼藉滿地的室內內,兩個人悄然現出身形,默然而立。

[真慘啊。]那笙回顧這個華麗的內堂,地上血跡隨處可見,不由喃喃。

她低頭看在自己的手指——皇天神戒還是沒有反應,在光線黯淡的室內不見一絲光芒。她不由有些遲疑:[炎汐……真的是在這裏么?]

[走吧。]炎汐只是停留了片刻,便低聲開口,隨即轉身朝着樓上走去,腳步刻意放輕,幾乎是風一樣無聲無息。那笙踉踉蹌蹌跟在他後面,沿着金色的沉香木扶手往樓上跑,一路只覺得這個奢華之地滲透了鮮血氣息,異常森冷可怖。

通靈的少女感覺一路上都彷彿有無數冤魂凝聚在她周圍,伸出手拉扯着她的裙裾,哀哀哭泣。她心裏湧出說不出的寒意,瑟縮着緊跟炎汐。

這個地方……這個地方,怎麼會有這麼大的怨氣?百年來曾經死過很多鮫人吧?

炎汐卻只是毫無感覺地一路往上走,一直走到樓梯的最頂端,然後忽然停住。他伸出手,輕輕敲擊了一下倒數第七根扶手——扶手上本來雕刻着蓮花,在那一擊之下,那朵合攏的蓮花盛開了,打開的木雕花瓣內,居然有一個純金的蓮心。

炎汐熟練地扭下了那個純金蓮心,按到了牆壁上某處。奇迹般地,蓮心每一顆蓮子的凹凸都和斑駁的牆壁紋絲密合——無聲無息地,牆上浮出了一道門。

那扇門本來是和牆面齊平的,彷彿是被人用筆畫在了上面。機關一啟動,那扇秘密小門卻漸漸浮凸,化為立體。最終,咔噠一聲,真實的門打開了——裏面赫然有一間巨大的密室。密室的周圍,隱隱有金光浮現,隱含着強烈的靈力。

那笙只看得發獃。她雖只學了術法皮毛,卻也明白這裏存在着一個極厲害的結界,保護著密室內的空間不被任何外物察覺和闖入。

[這是海魂川的最後一站。]炎汐低聲。

門打開的瞬間,那笙右手上陡然閃過一道璀璨的光——皇天在剎那間發出共鳴,勒緊了她的手指,寶石上光華流轉,那一道光芒宛如閃電、直指室內。

[在這裏!]那笙喜悅萬分,顧不得別的,[炎汐,在這裏!]

然而,聲音未落,黑暗裏一道紅光無聲無息掠來,直取她咽喉!那笙吃驚地後退,然而那個人顯然蓄勢待發已久,動作快得出奇。炎汐大驚,不顧一切地掠來,試圖將她拉回身後,然而卻慢了那麼一剎。

[叮],一道光芒從她手上四射而出,恰恰格擋住了飛索。

[那笙!]那一瞬,炎汐已經搶身上前把她護住,失聲,[你沒事么?]

[沒、沒事。]那笙驚魂未定,感覺右手痛徹骨髓——方才,竟然還是通靈的神戒替她擋了一擊,否則自己早已身首異處——看來,皇天已經復甦了么?

黑暗裏有簌簌的聲音,彷彿什麼東西急促地敲打着石壁,想要出來。

小門背後,隱藏着大得令人吃驚的空間。

室內只有一燈如豆,卻在門打開的瞬間熄滅。黑暗一片的房間里殺機四伏,顯然裏面的人都做好了隨時攻擊入侵者的準備。他們兩人站在入口處不敢妄動,生怕只是一動、便會引起裏面人的激烈攻擊。

[是西荒霍圖部的朋友么?]炎汐將那笙推在身後,聲音清晰鎮定,[在下是復國軍左權使炎汐——請問湘在么?]

[是炎汐。]終於,黑暗裏有人微弱地開口了,[讓他們進來吧……]

喀嚓一聲,火石擊響,燈光重新燃起,將密室內的景象影影綽綽映照出來。

一張可怖慘白的臉浮現在燈下,凝視着來人。雙眼一邊空空如也,另一邊深碧色的眼珠幾乎要凸出潰爛的眼眶。那笙乍一看到燈下之人,宛如厲鬼乍現,不由嚇得失聲大呼,躲到了炎汐背後緊緊抓住他的衣襟。

[湘。]然而炎汐卻是毫不緊張,走上前去,[真高興還能見到你。]

[我也是。]湘躺在牆角,靜靜看着同僚,渾身包裹着綁帶——雖然受了如此嚴重的傷,然而奇迹般地、那些遍佈全身的傷口卻已經癒合,不再流淌出膿血。

[左權使,多虧了海皇賜與的葯、和湄娘的捨命相助,我才活到了今日。]她低聲道,語音依舊衰弱,[你終於來了。我們……等了很久。]

她周圍的人齊齊抬頭,看向前來的復國軍左權使,眼神各不相同——那些人都是西荒牧民打扮,為首的是一名紅衣女子,懷裏抱着一個石匣,正驚喜交加地看着那笙扯著炎汐衣襟的右手,眼神又是激動又是狂熱。

[啊?]那笙被她看得害怕,手一顫,縮了回去。

[是你!原來是你!]那個紅衣女子驀然低呼,狂喜地沖了上來,[帶着皇天神戒的少女,解開宿命封印的人……我們找了你幾十年!]

那笙本來想後退,然而一看到對方懷裏的石匣,也不由露出了驚喜的表情。

[就是它!]皇天勒緊她的手,發齣劇烈的鳴動,那笙一個箭步上前,感覺那裏面有東西蠢蠢欲動,試圖破匣而出,她顧不得害怕什麼,一把奪了過來,[天啊……就是它。這是、這是那個臭手的另外一隻手啊!]

[是的,是的!]紅衣女子同樣狂喜地開口,[請您破開它!]

那笙的手用力按在石匣上,密密麻麻的符咒硌痛她的肌膚——裂開一條縫的石匣里,清晰地可以感覺到有什麼正在拍打着石匣,試圖破匣而出。

[哎呀,真的是他!]那笙喜不自禁,開始凝聚念力。在她的召喚之下,神戒煥發出耀眼的光芒,皇天的力量和匣子裏的斷肢相互呼應,石匣發出崩裂的聲音。

湘卻只是在一邊看着,眼神複雜莫辨。

[是空桑人的戒指……空海之盟,是么?]湘喃喃,語氣里有掩不住的憎恨,[為什麼海皇要和這些空桑人結盟?為什麼在我們如此血戰的時候,他卻向宿敵伸出了手?如果早知道他是這樣的海皇,就算他救了我的命,我也決不會……]

[湘,我和你一樣無法原諒空桑人。]炎汐低語,神色肅然,[但是要獲得自由、光靠復國軍的力量不夠——只能暫時和空桑人合作,趕走冰族人,才能回到碧落海。]

[呵,]湘無聲地笑了笑,被毒素侵蝕的臉扭曲可怖,[我才不要空桑人給的自由!我寧可死在這裏,也不要接受空桑人的援手!]

[……]炎汐知道她心裏懷着深刻的怨恨,根本無法化解,一時也無話可說。頓了頓,低聲轉開了話題:[放心吧,如意珠已經交到龍神手上,龍神恢復了昔年的力量……湘,這一次你居功至偉,復國軍所有戰士都應該向你致敬。]

[那又有什麼用?我們付出的代價,並不是敬意可以挽回的。]她啞聲道,空洞的眼裏有深深的哀傷,喃喃,[寒洲死了,我也是殘廢之身……留一口氣、只為看到回歸碧落海的那一天罷了。]

炎汐輕拍她的手背,低聲:[放心,會看到的……會的。]

[哈,好了!]此刻,那笙在那頭驚喜叫了起來,皇天光芒如同閃電一樣割裂了昏暗的室內,手裏的石匣錚然碎裂,符咒成為齏粉。裏面封印了百年的東西掉落出來,凌空抓住了那笙的衣襟,晃晃蕩盪。

霍圖部一行人一起發出驚呼,看清楚石匣里封印的卻是一隻斷肢。

[臭手,臭手。]那笙忙不迭的將它撿起,[聽得到我說話么?]

那隻左手屈起手指,比了一個大功告成的動作,然後轉過方向,對着霍圖部人做了一個感謝的手勢:[多謝了,葉賽爾。]

那個聲音忽然響起在空蕩的密室內,讓所有人愕然——斷手會說話?

[咦?你……認得她?]那笙看着斷手,也是詫異。

然而真嵐卻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頓了一頓,只是開口:[各位,葉城陷入重圍,朝不保夕,決不能久留。否則戰端一開,更難脫身。]

他對室內所有人道:[我們必須迅速離開這裏,趁早脫身。]

在石匣破開的一瞬,無色城裏坐在光之塔下的人睜開了眼睛。

[怎樣?]白衣的太子妃在他身側,擔憂的低聲問,[葉城那邊的封印如何了?]

真嵐長長舒了一口氣,撫摩著空蕩蕩的左袖:[還算順利……雖然耽擱了一段時日,但終究還是讓那個丫頭給找到了——這次,依然要多謝復國軍。]

[我們也得去一趟復國軍大營,一是要面謝海皇和龍神,]真嵐站起身,將身側佩劍拿起,神色肅穆,[二是葉城之戰不日爆發,雲荒動蕩,少不得一場大戰——破軍力量駭人,任何一方都無法單獨將其壓制,空桑和海國得商量個對策出來才是。]

[說得是。]白瓔起身,為他披上外袍,[讓紅鳶跟你去一趟吧。]

真嵐動作停頓了一瞬,卻只是淡淡:[也好。你留在無色城,回頭我告訴你情況。]

[嗯。]白瓔彷彿想說什麼,卻終究無語。

待得從復國軍大營出來,水色蒼茫,竟似一眼看不到頭的迷霧。空桑一行人從大營里被送出——這一趟拜訪,竟是連金帳都不曾入半步,更不曾見到蘇摩或龍神。

[抱歉讓皇太子走空一趟。龍神前往澤之國了,]炎汐不在,出來送客的是碧,言語溫和——或許因為和飛廉相處長久,這個鮫人戰士對於外族的敵意減弱很多,並不似營中長老們一樣食古不化,[至於海皇……非是故意失禮,他現在真的是誰都不見了——因為傷病的關係,只有巫醫和女祭才能進入金帳。]

[看來海皇在白塔一戰後,還真的傷得不輕。]真嵐站在營口的白石陣里,低首想了片刻,笑,[也罷,請他好好養傷——聽說復國軍在澤之國遭到了攻擊,我會令西京和慕容修多加留意和協助——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儘管開口。]

[多謝皇太子。]碧微笑。然而,畢竟是面對着千年的宿仇,儘管彬彬有禮,眼神依然拒人千里,[龍神已經率復國軍前去澤之國,想來那裏的局面可以得到控制——還請皇太子放心。]

[如此,有勞了。]真嵐點頭,回身招呼同來的赤王,[紅鳶,我們走罷。]

然而回首之間,兩人卻齊齊吃了一驚。

赤王紅鳶站在大營門口,遲遲不動,回頭看着金帳的方向,整個人的神色都明顯不對了——金帳里寂靜無聲,只有馥郁的葯香瀰漫,隱約可見裏面操勞的人影。也不知道望了多久,在赤王回過頭來的時候,真嵐清晰的看到有一道淚痕從她眼角滑落,旋即在水中消散於無形。

[走吧。]紅鳶回過神,匆匆走來,抬手掩飾地拂過眼角。

真嵐沒有說話,只是對着碧微微頷首告別,隨之轉身離去,留下對方若有所思。

[怎麼?]走出了一箭之地后,他才開口,問自己的下屬。

赤王沒有說話,只是咬着嘴角、低頭匆匆趕路,彷彿想及早離開這個地方。她紅色的長發在水裏漂浮,彷彿美麗的水藻,冥靈的身體是虛幻的,就像融化在這無窮無盡的水中一般,透明得宛如不存在——然而,他卻知道她一直在流淚。

[治修。]在走入無色城后,他終於聽到她吐出了兩個字,然後崩潰般的跪倒在了光之塔下,淚如雨下,[治修……治修!]

他們分道揚鑣已經百年,她已然死去,本以為滄海桑田也再不相逢。

然而,今日她的眼角、卻捕捉到了那個銘刻於心中的影子。然後兩個人就彷彿忽然化為了石像,在水底長久的佇立,靜靜凝望彼此,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手捧葯盞準備進入金帳的那個醫者……竟是治修。

金帳里,紅衣的女祭聽着外面聲音慢慢遠去,臉上浮出複雜的表情。

[海皇,真的不見他們?]溟火低聲,聲音悲憫,近似於嘆息,[在徹底的離開之前,總要把想說的說出來……哪怕只說一句。]

水底的潛流緩緩蕩漾,讓榻上之人的長發如同水草飄拂。那種灰白色還在蔓延,彷彿有某種無可阻擋的衰敗力量由內而外發揮出來,活了一樣,漸漸從髮根到發梢,將原本閃著錦緞般深藍光澤的長發染成霜雪。

[不必說了。]海皇躺在深陷的鮫綃里,面容寧靜而頹敗,如一朵在落日下凋零的花。一切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凋謝,唯有眼裏的光亮一如昨日,令人想起那種傾覆天下的美。

他的聲音輕而冷,宛如風吹浮冰:[如果百年前的一躍還不能說明,如果百年後的星魂血誓還不能說明——那麼言語又有何意義?

他側過頭,冷冷地微笑:[我們不是一路人,但畢竟相逢過。那就夠了。]

是的,百年前,在亂世黑夜的河流上,他們曾短暫的相逢,卻轉眼各奔東西。但相遇那一瞬、兩人之間映射出的閃電般的光亮、不僅照耀了彼此,更映入了雲荒的史冊。

[蘇摩……記得的忘記。]百年前,墜落天宇的女子在他耳畔輕聲囑咐。

可惜,他並未能夠遵守。

如果真的忘記就好了……如果一別後便是兩兩相忘,他就不會再在百年後返回雲荒,也不會捲入這樣的亂世急流之中,更不會再和她和她丈夫相逢,合縱連橫,引出諸多恩怨……也不會象如今這樣,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身體提前衰朽腐爛。

生命如風中之火,當火熄滅,他也該離去。

蘇摩的眼裏浮動着星辰般微弱的光,身體上的裂痕如同活了般在延展——內里的黑色光芒隱約閃爍,似乎想趁着他如今的衰弱,掙扎出軀體取得控制權。

有金色的符咒貼在創口上,壓制着那些不停延展的裂縫,那些符咒寫在連綿不斷的長條金紙上,一圈一圈裹住他的身體,彷彿把他連着身體里的那蠢蠢欲動的東西一起封印。阿諾,阿諾……是否,只要我還活着一日,便不能擺脫你?

但是,這一切,終究也該做個徹底的了結了……

他抬起了手腕,一度光潔如玉石的肌膚如今枯萎而蒼白,他的聲音平靜而冷酷——

[沒有開始,便不會有終結。]

[不必再說什麼了——日落之後,我們便去往哀塔。]

夜色初起,一輪冷月懸掛在天際。

金色的迦樓羅靜靜懸浮在帝都上空,冷月的光輝襯得它彷彿不屬於這個人世。機艙里,聽完了下屬回報的人正在沉思,緊抿一線的嘴角鐫刻着某種仇恨的力量,長久不語。

[稟少帥,]季航忍不住開口,[圍城已達半個多月,如今是否可以進攻?]

[不。]雲煥頭也不抬,只是擺了擺手,[繼續圍。]

諸位年輕將領面面相覷,卻不敢出言。

[可是,現在各地援軍被飛廉說動,已經陸續趕來增援,]最終開口的,卻還是季航,[少帥,屬下以為、攻佔葉城應速戰速決啊!]

[閉嘴!]雲煥忽地蹙眉,聲音里透出不耐煩的殺氣。

季航臉色一白,不敢多言。

[非要我說透么?一群蠢材!]雲煥重重拍了扶手,厲叱,[葉城算什麼?我如果要打、一夜之間也就攻下來了!——擺出那麼大陣勢,一直圍而不攻,你們以為我是準備擺架子恐嚇城裏那些豬玀么?]

左右一震,看了一眼彼此,卻不敢介面。

[葉城不過是一個餌。我是要看看,在雲荒上準備站在飛廉那邊和我作對的,到底有多少!]雲煥咬着牙,低低吐出幾句話,[讓他們都來增援好了——飛蛾撲火,自取滅亡,倒省了我到處奔波,一個一個的解決了!]

諸位將領心頭一寒:[少帥英明!]

雲煥吐出一口氣,冷笑:[說穿了才明白,已是無益——飛廉是個聰明人,肯定比你們早明白這一點。所以我估計,此刻的他也急着想突圍而出吧?真可惜……如果兵力對等的情況下,他尚可和我一戰;但如今……呵。]

他看向暮色初起的鏡湖彼端——那個繁華富庶的城市,此刻在薄暮中燃起了萬家燈火,宛如一顆點綴在湖上的明珠。

[傳令川胤少將,這幾日加倍小心,絕不可將包圍圈鬆懈分毫。]雲煥的聲音冰冷,[葉城內的軍隊,可能會趁夜發出襲擊試圖突圍——外壕阻擋援軍,內壕扼守葉城——絕對不能讓他們匯合!]

[是!]新晉的將領們齊齊俯首,第一次對這個以力量登上絕頂的暴君有了由衷的欽佩——雲煥和飛廉,軍團中向來被稱為雙璧,原來真的不是徒有虛名。

雲煥神色凜冽,聽取了後繼幾位將領的報告,大都一句兩句話之間便吩咐完畢。

有負責東方戰線的將軍川胤上前,低聲稟告:[澤之國那邊,一切正在按計劃展開——幽靈紅藫投放后,青水水質迅速惡化,復國軍被逼上岸,被我軍大量圍殲,龍神已經緊急前來支援——還請少帥做下一步應對的指示。]

[果然,]雲煥的手指輕叩著扶手,冷笑起來,[復國軍大營已經坐不住了……呵呵,你們猜,為什麼去的是龍神不是海皇呢?]

他低聲自語,卻彷彿根本沒有期待階下的任何人回答。

[蘇摩他,一定傷得很重吧?]雲煥嘴角浮出一絲笑意,[神廟上那一戰之後,他已經無法支撐下去了……呵呵。只有我知道,他到底為什麼受傷,又受了多重的傷!]

他低語:[我只是奇怪,他為什麼居然到現在還沒死?]

雲煥霍然抬起頭,目光落在川胤將軍身上,提高了聲音:[下一步,就是要把龍神長久拖在澤之國!不要在意傷亡,要不停的發動攻擊,散佈幽靈紅藫,讓復國軍沒有喘息的機會。]

[是!]川胤點頭。

[而這麼做的原因,在於牽制龍神——龍神不會扔下它子民不管,所以我們集中兵力,對付普通的鮫人和復國軍,自然就能牽制住它。]雲煥冷冷,眼裏有惡意的笑,[這就是做神袛的累贅啊……為了區區一些螻蟻,就束縛了自己的手腳!]

諸將沒有回答,只是恭謹的點頭。

雲煥俯視着夜色里靜謐的鏡湖彼岸——那裏,北方盡頭的神廟裏,六座無頭屍體化成的結界上,聯通著無色城。他低聲喃喃:[至於無色城裏的冥靈,的確是個棘手問題。白瓔擁有幾乎可以和我媲美的力量,如果真嵐又解開了全部六合封印,事情就難辦了——幸虧他們也只擁有夜的戰場,戰場的壓力也會減輕一半。]

[我會親自盯緊無色城的動向,這事你們不必插手——也無力插手。]他疲倦的喃喃,[好了,如果沒有別的事情,都下去吧。]

諸將齊齊點頭,有長出一口氣的輕鬆:[是!]

眾人魚貫而下,從飛索返回白塔頂。然而,在那一行人中,忽地有人遲疑着立住了腳。

[稟少帥,]留下的還是季航,待得所有人都退了,方才單膝跪地低聲稟告,[屬下奉少帥命令,已經將明茉夫人送離了帝都。]

[哦。]雲煥微微一怔——這幾日軍務繁忙,他早已忘了這件事,[去了哪裏?]

[少帥說送的越遠越好,屬下便讓風隼將其送去了西荒的空寂城。]

[呵,還真是遠……]雲煥忍不住地笑,[季航,你打的好算盤。我知道你剛剛被擁立為族長,長房全數被殺,包括羅袖夫人和她的男寵——你心中有愧,也是恨不得永遠不見明茉吧?]

[屬下不敢。]季航只是低聲,[空寂城裏的宣武將軍,也是巫即一族的外戚——屬下以為明茉夫人去了那裏,好歹有個投靠。]

[哦?是么?空寂城……]雲煥喃喃,一時間彷彿觸動了什麼心思,眼神空茫起來,[算了,去了那裏也好,蒼天瀚海,何等自由自在?——永遠不要再回來了。]

在那些將領退下后,迦樓羅機場里重新恢復了一貫的平靜。

瀟坐在金座上,煉爐里的紅蓮之火還在熊熊燃燒,鍛燒着成千上萬條魂魄,漸漸凝成一顆若有若無的血色靈珠——然而,她臉上的表情是如此痛苦,彷彿火力燃燒着的是自己的心。

[是要再等一等,看樣子現在煉化的魂魄、還抵不上如意珠的力量。]在沒有外人的時候,雲煥眼裏浮出了殘酷的表情,看着血腥遍佈的大地,漠然,[讓那些傢伙都聚到葉城來吧——再多死一些人,才能收集足夠的力量。]

迦樓羅不易覺察的微微一顫,瀟臉上露出苦痛神情,卻不敢開口說一句話。

[對,還有這個,]雲煥忽地想起了什麼,從懷裏取出一物,[一起煉了吧!]

[鎮魂珠?!]瀟失聲,感覺珠子剛一拿出就有邪異力量洶湧而來。

[羅袖夫人給她女兒的陪嫁之一。]雲煥懶懶開口,手指一彈,送入了火焰之中,[雖然比不上如意珠,應該也是個好東西。]

[不……]瀟失聲,卻已經來不及阻攔。

鎮魂珠落入火焰,紅蓮之火忽然轉為黑色,竟然憑空躥起一丈高!迦樓羅發出一聲呻吟,似有苦痛,龐大的機械由內而外起了一陣顫慄。

[主人……這東西太過於陰毒,]瀟的聲音也帶了顫慄,[只怕難以控制。]

雲煥卻是不以為意:[從帝都新死的人里煉取生魂,難道就不陰毒了么?瀟,你不要怕什麼難以控制——有我在,怕什麼?]

他的手落在鮫人的肩膀上,帶着不容置疑的穩定和冷酷。那雙染盡了千萬蒼生性命的手上彷彿有神奇的力量,瀟全身的顫慄漸漸平定。

[好了,不要怕。]雲煥微微點頭,鬆開了手。

瀟沉吟許久,終於開口:[主人……有一件事求您。]

雲煥詢問地抬起眼睛,審視着這個一貫溫馴的傀儡:[說。]

瀟的聲音有些顫慄,帶着怯怯的表情:[聽說……聽說您下令,要把帝都內所有鮫人奴隸殺死?求求您,饒了他們吧!]

她眼裏有淚水落下,化為珍珠:[只要他們臣服於您,求您就饒了他們吧!]

雲煥霍然變色,一把捏住了她的下頷,冷冷:[誰讓你來求情的?誰告訴你的?]

瀟側首無語,臉色蒼白。

[聽着,我不會饒過那該天罰的一族!]雲煥低下了頭,一字一句的回答,寒冷徹骨,[瀟……你是例外,但不是所有鮫人都和你一樣!問我為什麼不寬恕?因為正是你的族人:湘,在我眼前殺了我師父——殺了我在這世上最愛的人。]

他的聲音出奇的低微,說到最後一句已然輕如夢囈。

然而這樣反常的語氣,卻讓瀟再也禁不住地渾身顫慄,臉色蒼白如死。

[更可恨的,是她令師父至死都懷疑我……]雲煥的聲音里有某種奇特的力量,靜默地滲透開來,宛如夜的黑暗在蔓延,[你知道么?我可以被任何人冤枉、被任何人否定,唯獨不能忍受被師父這樣對待——你知道么?在她最後說原諒我時,我真的想死……就連落在辛錐手裏,或者看到我姐姐死去,我都不曾有這樣的念頭!]

[不過,最後我還是決定不惜一切代價的活下來——]

[活下來,滅了那該天罰的一族!]

雲煥霍然停止了聲音,急促的喘息,彷彿心裏有難以控制的激烈情緒再度湧起。他鬆開了捏著瀟下頷的手,在雪白的肌膚上赫然留下烏青的印記,倒退兩步,跌入金座,苦笑。

[不,不……我不能寬恕,瀟,我不能寬恕!]

[正是『不寬恕』,才讓我一路撐下來,活到了今日——如果要我放棄復仇,選擇饒恕,那麼,我將再也沒有活下去的力量……你明白么?]

瀟長久地無語,彷彿為聽到這樣的話而震驚顫慄。

[我明白了。]許久許久,她終於發出了低微的聲音。

[那麼,主人……就這樣憎恨著,活下去吧!]

滄流歷九十三年三月十七日,午夜,葉城會戰正式爆發。

同為帝國雙璧的飛廉,及時察覺了雲煥以葉城為餌、吸引四方兵力趕來並加以分別消滅的戰術意圖,決意不再拖延,率先開戰,於當夜率兩萬軍馬進至葉城外圍,逼近圍城的川胤所部征天軍團控制線。

此時,由雲荒各地趕來的帝國軍隊也已經雲集,由守衛瀚海驛的齊靈將軍率領,親臨葉城城下。一時間,葉城外圍各路大軍雲集,形成了層層的包圍與反包圍的戰線。整個戰線犬牙交錯,形勢極為複雜。

雙方都意識到了葉城會戰是一場生死存亡的搏殺:如果飛廉的帝國軍失敗了,那麼帝國平叛就失去了最主要的中堅力量,十大門閥將徹底滅亡;如果雲煥失敗了,不僅帝都伽藍將會陷入包圍,成為一座孤城,更重要的是飛廉一旦和各地援軍匯合,將會極大程度的成為撼動新帝國的主力軍。

雙方彷彿都橫下了一條心,必欲死爭葉城。

金色的迦樓羅懸浮於帝都上空,任憑戰雲翻湧,依然一動不動。

攻城戰鬥於午夜打響,戰火映紅了葉城的天空,隆隆的炮火震得大地動搖,城裏所有百姓都徹夜未眠,收拾了細軟,合家躲進地窖,驚惶地探頭觀望戰況。

[哎呀,完了!]一個滿頭珠翠的中年婦人縮回頭,臉色嚇得煞白,[老頭子,他們打進來了!他們打進來了!]

[胡說什麼!]旁邊的中年男子一把將她拉回,緊張,[哪有那麼快!]

——飛廉少將所率的征天軍團一直部署在葉城外圍,和帝都派出的九天軍團剛剛開始麾戰,應該沒那麼快就被攻入市內之理。

然而,在婦人剛剛把頭縮回時,頭頂就傳來了劇烈的呼嘯聲,黑暗壓頂而來!

婦人失聲驚呼,和丈夫一起抱着頭縮在地窖一角,感覺那陣忽然而來的颶風從頭頂上空卷了過去,將屋頂上的瓦片揭落大半。婦人驚慌的將臉貼在地上,眼角的餘光里,她看到了一道銀色的光芒,宛如流星一樣掠來,貼地一閃,旋即拉高而逝。

怎麼……怎麼回事?風隼怎麼忽然來到了內城,彷彿在追什麼一樣!旋即,她便聽得西南角上鏡湖入口處一片喧嘩,燈籠火把映得半座城都通明,不由心下惴惴,嘀咕:[難道,難道又是哪個富家出事了?]

——近來城中民心惶惶,鑒於百年前那一場兵禍的教訓,不少巨富人家在戰端剛起的時候便棄城出逃,留下的多半是婦孺老幼。城中空虛,巫羅大人和飛廉少將忙於備戰,對城中日常事務也疏於管理,奴隸造反、打掠富豪之家的事經常發生。

[看來這場仗還是早早別打了才好,投降了帝都不就算了?]丈夫在耳畔喃喃。

[楊公泉,都怪你這個死鬼!]風聲過去,婦人只覺一股怒氣從心而起,一指頭戳在了男人的腦門上,[好好的桃源郡不住,有了一點錢,就想着搬來葉城花天酒地!——你看你看,現在可要連累我一起死在這兒了!]

男人被她尖尖指甲戳得滿臉紅印子,卻一味陪着笑臉:[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但夫人不必擔心:我們兩口兒一貫命大,定能躲過這場災禍。]

[躲過了,就趁早搬回桃源郡去住!]那個婦人忿忿罵,[由得你把我們黑心昧來錢都投在葉城那些婊子身上去么?]

[是是,搬回去,搬回去。]男人只是低着頭陪笑,忽地面上一僵。

——背後一陣冷風吹來,令他打了個冷戰,不由得回過頭去。只見背後地窖的門竟已無聲無息地開了,一隻手在窗欞上一拉,一個黑色勁裝的人從門外躍了進來,順手把劍壓在了他的咽喉上,低聲:[別叫——借你家地窖用一用。]

婦人嚇得顫慄,癱軟在地無法回答。

那個闖入者全身浴血,長發散亂,顯然方才剛剛死裏逃生,劇烈地喘息著,臉色蒼白,頰邊還帶了幾處劍傷——而那眼睛,竟是碧綠色的。

鮫人?!婦人嘴唇顫了一下,硬生生止住了衝到了口邊的驚呼。目光定定地看在闖入的另一個人身上。那是一個異族少女,彷彿受了傷,被那鮫人半扶半架著進來,毫無生氣地倚着他後背。

血!成灘的血從她垂落的指尖滴下!

[兩位爺……]婦人幾曾見過這等場面,幾乎顫不成聲,[我們只不過是從桃源郡剛搬來的,比不得其他人家,家裏沒什麼可以搶的。]

[你們不必害怕,]來人身上的肅殺之氣漸漸收斂,放下了劍,低聲,[我不殺人——有傷葯和繃帶么?]他用肩膀頂上了地窖的門,將背上的人小心地放下,焦急地低聲開口,[我的同伴傷得很重。]

[好……好,我就去找。]那婦人連忙點頭,踉蹌而去。

[那笙,那笙?]來人伸手扶住了昏迷中的少女,俯身附耳呼喚對方的名字,神色極為焦急。那個少女全身浴血,左手自肩至肘被什麼東西一刀砍開,鮮血泉般地湧出,散亂的長發披滿了臉頰。

婦人不一時便回來,手裏拿着一卷紗布和幾盒藥膏,小心翼翼:[只找到這些了。]

刺鼻的血腥讓人頭昏目眩,那笙躺在炎汐的懷裏,死去一般一動不動。寂靜中,只有聽到血一滴滴滴落的簌簌聲。炎汐扶着她,將葯小心翼翼地抹上,卻很快被如注的血流沖走。

他只覺血往上沖,大腦一片混亂,幾乎不知自己在做些什麼。

——他沒有想到,在離開葉城時居然會遇到這樣突如其來的麻煩。

戰爭恰恰在今夜爆發,完全打亂了他們這一行的撤退計劃。整個葉城戒備空前的森嚴,根本不容城內外有絲毫出入的機會——按照原計劃,他們一行本來準備由水路偷偷返回鏡湖,卻不料在入水口已然密佈重重機關,一踏入便被發覺。

他帶着那笙狂奔,躲避著天上地下無處不在的追兵,一路血戰。在逃回內城的時候,他們和葉賽爾一行失散,闖入了這座相對僻靜的宅院裏。

[那笙,那笙!]炎汐看到血無法止住,心下焦急萬分,用力搖晃她的身子。

昏迷的少女終於透出一口氣來,悠悠轉醒,眸子卻黯淡無光。她尚未完全睜開眼睛,雙手便吃力地抬起,將懷中護著的一物抱緊,臉上露出寬慰的表情:[還、還在呢……沒丟……那就好了……]

[那笙,那笙,]炎汐顧不得她懷裏的東西,只低聲,[你怎樣?]

[我……很好,]那笙輕聲回答,身子卻因為劇痛而微微顫慄,[你不要擔心——快、快把東西……拿回去給他們。只剩下這隻手……便大功告成了。]

[先別管這個,]炎汐看到她傷口血流不止,[先治好傷。]

他用繃帶緊緊束住她左臂上方,減少傷口中的血流,然後再度把藥物敷上去,用紗布裹上,按壓不放——溫熱一層層從透出,直抵掌心。他不敢低頭去看,只覺手中很快就有鮮血的濕潤。那一道風隼凌空發出飛箭而造成的傷,不知為何竟分外的嚴重。

[好冷……好冷。]那笙止不住地顫抖,炎汐連忙伸出手,也不管尚有外人在側,便將她緊緊攬在胸前——卻忘了鮫人冷血,無法給對方絲毫暖意。

[都是我不好,]她喃喃,臉色灰白神情沮喪,[不該這麼不小心,觸動了水下的網鈴……回頭亂跑,又被城上戒備的軍隊發現……太沒用了……]

[不關你的事,]炎汐低聲安慰,[誰都不知道今晚他們會提前開戰。]

那笙彷彿還想說什麼,但臉色青灰,嘴唇微微顫動,竟似乎連開口的力氣都沒了。她靠在炎汐懷裏,呼吸細而急,半晌,在所有人都以為她已經昏睡過去時,她卻忽然睜開了眼睛,彷彿攢足力氣一樣,清晰而急促地開口:[快,快把東西送回去吧——都已經開始打仗了,得把臭手的身體拼回去!不要管我……你不要管我了。]

[不行,]炎汐斷然搖頭,[現在把你扔在這裏,肯定沒命。]

[我、我才不會死在這裏……我還要跟你回碧落海呢。]那笙聲音微弱,[可你是戰士啊……你、你要先完成你的任務。如果不快點設法通知那邊,前來接應,我擔心葉賽爾、湘……她們幾個,也都會出事。]

[不行。]炎汐喃喃,聲音卻漸弱。

孰是孰非,孰輕孰重,判斷起來並不難,然而做到卻談何容易?

兩人焦急地說服著彼此,眼裏根本看不到別的——自然也沒有發覺,那一對虛與蛇委應付了他們半天的夫妻正趁着他們分神,悄然地靠近地窖門口,準備奪門而逃。

[哎呀!]當先出門的男人忽然發出一聲驚呼,彷彿被什麼絆了一下,一頭從台階上倒栽下來,壓得緊跟後面的老婆躲避不及,一同骨碌碌的滾回了房間里。

炎汐和那笙驚覺回頭,卻看到那兩人直直盯着一處,發出了刺耳的尖叫,兩眼一翻暈了過去——一隻蒼白的斷手,死死的抓着男人的腳腕。

[臭手!]那笙失聲驚呼,聲音微弱,[你、你什麼時候……]

她顫巍巍地伸手探向懷裏,發現囊中那個東西不知何時已經悄然溜了出去。

[我說,你們兩個人只顧卿卿我我,也不看好這對男女?]那隻手從旁邊扯過了一條繩子,單手利落地將這對夫婦捆到了一起,[差點就讓他們溜出去壞了大事!]

那笙訥訥,這才將視線落到了那對夫婦身上,忽地詫異:[咦?我……見過他們!]

[見過?怎麼可能!丫頭你才來雲荒多久啊。]那隻斷手一邊說話,一邊卻毫不停頓地在那對夫妻懷裏翻檢,然後彷彿發現了什麼,返身從地上爬行過來,指間居然還挾著一物,[嘿……快來看我找到了什麼?]

炎汐一見斷手上拿着的那株碧草,不由失聲:[瑤草!]

瑤草乃是來自中州的仙草靈藥,萬金難求,號稱可起死回生——卻不料在這個地窖里居然還藏有如此靈藥。

[我早就覺出他們身上藏有異寶,]斷手嗤笑,[還在那兒哭窮。]

[抱歉……事急從權,也只能先借用一下了。]炎汐卻是覺得內疚,然而畢竟那笙傷勢要緊,也顧不得是否強奪了他人之物,[那笙,這下你有救了!]

他將瑤草放在那笙的傷口處,拿出火石點火,灼烤著草葉的另一端——神奇的景象出現了:那片枯黃的草葉彷彿活了起來,自動捲曲,緊密地貼在了那笙臂上不斷流血的傷口處,整個草葉吸收了血,漸漸變成青色,隨後又變成深藍。

最後,只是一個瞬間,那片瑤草忽然間憑空燃起了火,在傷口上一燒而盡!

[哎呀!]那笙看到身體上起火,下意識的驚呼——然而話音未落,火光燃盡,瑤草化為灰燼而落。在瑤草燒過的地方,奇迹般地留下了一條長長的疤。

——那樣嚴重的傷勢,居然在瞬間就被彌合!

[太好了,太好了……真的管用!]炎汐喜不自禁,小心翼翼地脫下外袍裹住那笙露在外面的手臂,[果然是稀世良藥!]

[什麼稀世良藥啊,]那笙撇嘴,聲音明顯有了中氣,[不過是中州的艾草罷了。]

[對了!]一見瑤草,病弱的少女忽然來了精神,眼睛放光,回過神來指著那兩人嚷嚷,[果然是他們!桃源郡那個姓楊的和他老婆!——難怪他們這裏還有瑤草,是慕容修那個大蠢材送給他們的!]

[姓楊的?]斷手努力回想,忽地打了一個響指,[是了!過天闕的時候,那群人里好像是有一個姓楊的!]

斷手爬到了昏迷的人面前,抬起下巴審視半天:[富態了那麼多,怪不得我沒認出來。]

[當然富態了,]那笙沒好氣,[這兩個貪財的傢伙,把我和慕容修當肥羊賣給如意賭坊,拿了個大價錢,自然吃的腦滿腸肥。]

[哦……]真嵐不知還有這段歷史,不由失笑,[那我替你出氣。]

那笙看到他抬起了手,對準兩人的後腦要害,不由失聲:[別!]

然而真嵐的手已經揮落,重重在一對夫婦後腦上打了個爆栗子,聲如木魚。楊公泉和黃氏被那麼一打,從昏迷中懵懂蘇醒過來。然而一看到一隻斷手在眼前爬動,不由心膽俱裂,大叫一聲又兩眼翻白昏了過去。

[放心好了,我從不亂殺人,]真嵐無奈攤開手,[是他們自己嚇自己。]

那隻手動作卻是麻利,三下五除二的把那一對夫妻捆翻,扯到了地窖的角落裏塞進木櫥,算是處理完畢,落得耳根清靜。

瑤草果有奇效,那笙臉色漸漸紅潤,說話的中氣也足了。她看了一眼地上兩個人,哼了一聲,一推炎汐:[好啦,你也別感到奢靡,額內疚了——他們兩個都不是好東西,差點我和慕容修就被他們送掉了一條命呢!真是報應,今天遇到他們,拿了瑤草揍他們一頓,我才算是覺得出了這口惡氣。]

房內幾人尚未說完,忽聽外面又是一連串的巨響,火光映紅了半邊天,地窖的內外都有強烈的震動,牆上灰土簌簌落地。

[不好!]真嵐和炎汐同時脫口,看向了葉城東方,[紅衣大炮!]

——外牆顯然已經被轟塌了一角,兵士開始往內城撤退,個個臉上帶着縱橫的血汗,火把的光映照着亂兵的影子,猙獰可怖。然而即便是撤退,這些士兵還不曾亂了章法。

放棄外城后,瓮城成了下一個爭奪點。出乎意料的,形式開始逆轉。外線上似有援軍衝殺而來,聲勢迅猛、用兵靈活,圍城的帝都軍隊猝及不妨,後方被撕開一條長長的口子,登時打亂了前沖的節奏,不得不分出兵力來抵擋後方。

趁著這個機會,退守瓮城的軍隊開始反擊。帝都剛經過一輪血洗,征天軍團里不少門閥出身的戰士同樣遭到了族滅,鐵城新招募來的戰士尚未經過培訓,整個軍隊的戰鬥力一時無法恢復如初。而飛廉帶領的征天軍團雖說在數量上明顯少於帝都軍隊,然而戰術的靈活多變,敢打硬仗,配合的嫻熟遠遠勝過前來圍攻的帝國軍隊。

一時間,新一輪血戰重新開始。

[這樣下去,只怕葉城也撐不長久啊,]真嵐喃喃,手指輕輕叩着地面,[何況現在雲煥根本尚未出動——對了,他為何還不出動?他在等什麼?]

[破軍殺人,似乎喜歡『慢』一些。]炎汐沉默,半晌緩緩道,[聽說昔年得罪過他的那些門閥,還一直在辛錐手裏活着——他對葉城也是如此吧。]

[……]說起帝都那人的暴虐殘殺,真嵐也是沉默。實在是可怕……這樣的魔頭出世,不僅對滄流帝國是個噩耗,對於整個雲荒、同樣也必將是一個極大的災難!

[你們幹嗎替別人操心?]那笙卻有些不以為然:[讓冰族他們內鬥就是了!狗咬狗一嘴毛,打完了我們再去收拾他!]

真嵐苦笑搖頭:[只怕等打完了,我們也收拾不了他了。]

[怎麼會?]那笙驚呼,[有你和太子妃姐姐,還有龍神,怎麼會打不過?]

[破軍已非昔年之雲煥。他兼劍聖技藝、護之血統於一身,又繼承了魔之左手和迦樓羅的力量,絕情絕義,再無牽掛——如今的雲荒,已經無人是他敵手。]真嵐的手敲着地面,顯然無色城裏那顆頭顱也在沉吟:[如果空桑海國聯手,如今看起來的確是尚有勝算——只是……]

[只是什麼?]那笙急不可待。

[只是,魔之左手可以從死亡里獲得力量,]真嵐眼神漸漸嚴肅,看着外面被戰火映紅的夜——漆黑的天幕下浮動着無數淡淡的紅色絲線,無數魂魄正在被無形的力量抽離出死亡的軀體,吸入伽樓羅的底艙。他的聲音低沉如預言:[戰火越蔓延,魔的力量就越大……如果不能及早消滅它,破軍就再也無法遏制!]

炎汐站了起來,低聲:[那麼,我們儘早動手罷。]

[不行不行,]真嵐連連擺手,[現在不是時候……你們先設法離開葉城再說。]

[也是。]那笙想起目下處境,沮喪地喃喃,[怎麼出去還不知道呢。]

地窖里的諸人再度沉默下去,不知不覺外面的天又已經黑了,炎汐安頓好了那笙,起身在地窖里翻找食物——楊公泉夫婦為了避難,準備倒也詳盡,地窖里飲食被褥一應俱全。他弄了一些那笙愛吃的糕點,又找了幾個饅頭,拉開柜子塞在那兩個被五花大綁的人嘴裏。

當夜無話。第二日一早,那笙睜開眼,卻看到真嵐的斷臂在地上迅速爬行,畫了一個大大的符咒,將兩人圍在了中間。看到她醒來,真嵐抬起手打了個招呼[[你們先在地窖里好好養神,別走出這個圈,這樣外來的東西就不能傷害你們——]

[喂喂,你幹什麼?]那笙失驚,[你要自己跑掉?]

[丫頭,你是不是已經把湘和葉賽爾他們忘記到腦後了?人家為了讓我們順利離開,故意把追兵引開了,我們不能就這樣把她扔在這裏不管。]真嵐停住了手,指著復國軍戰士,[炎汐,你看好這個丫頭。]

[喂!]那笙看到那隻手朝着地窖門外爬去,忍不住大聲,[你還沒恢復!怎麼可以亂爬?至少讓得讓我跟着才安全啊!]

[有你跟着,我大概只會死得更快些。]

斷臂做出一個無可奈何的姿式,在那笙的怒罵里迅速爬入了夜色。

[白瓔,我要出去找一個人,等找到后,你在入夜儘快帶人馬來葉城接應。]

無色城裏的頭顱在那一瞬短暫的睜開了眼睛,對着身邊的太子妃吩咐了一句。然後魂魄便再一次轉移到了斷臂上,旋即閉上了眼睛。

白衣的太子妃微微變了臉色——六合封印尚未完全解開,只有一臂殘留地上的空桑皇太子依然是脆弱的。葉城戰火連天,危機四伏,這樣貿貿然出去肯定是極其危險的。真嵐外表雖看似隨便,但做事一向縝密。究竟是為了什麼,卻要這樣焦急地出去找人呢?

白瓔心懷複雜地回過頭,看着一邊坐在光之塔下的空桑皇太子。然而真嵐的魂魄已經不在殼中,眼睛闔起,剛縫好的身體鬆軟地堆在一疊,宛如沒有生氣的傀儡。

真嵐……百年的掙扎之後,我們終究選擇了相守。但,我們真的了解彼此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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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歸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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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麾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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