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邪靈

十一、邪靈

「魔渡眾生!」

九嶷地宮裏的那一句話,並不響亮。

然而在萬尺深的水底,一個玉雕的蓮花座上,一雙眼睛卻霍然睜了開來。

「你聽!這是什麼聲音?」白薇皇后的眼睛在虛空裏浮出來,望向北方盡頭的九嶷方向,對着一旁靜坐的白瓔道,「我沒猜錯,魔的力量果然尚未消失!」

「是么?」被皇后嚇了一跳,白瓔訥訥問,「可是魔之左手的力量……不是被真嵐繼承了么?皇天都戴上了他的手啊,怎麼還會……」

「真嵐繼承的,根本不是完整的力量。」白薇皇后望着遠處金盤上的那個頭顱——那個空桑的皇太子剛才打開水鏡看了很久,彷彿消耗了太多的靈力,此刻正闔上了眼睛休息。望着自己的血裔,白薇皇后眼裏掠過一絲複雜的情緒,低聲:「如果真嵐是真的繼承了破壞神的力量,那麼,是絕對不可能被人間的術法所封印。」

「……」白瓔倒抽了一口冷氣,喃喃,「那麼說來,那個聲音是……」

「我不能完全確認。但是我們要立刻去找!」白薇皇后斷然道,那雙眼睛飄起,浮在虛空中望着白瓔,「要讓雲荒恢復平安,得先斷絕了這個禍患!」

「好,是去九嶷么?」白瓔沒有猶豫,問。

白薇皇后搖了搖頭,望着頭頂離合的碧波,那一雙眼睛裏閃爍出璀璨的光,沉吟:「不,他的真身,不在聲音傳出來的地方——方才那一剎,我已經稍微感知到了聲音的真正來源。我們立刻去帝都吧,要馬上找出他來!」

「是。皇后。」白瓔低下頭去,握緊了手裏的光劍。

——她知道這是一件多麼危險的任務,但還是毫不猶豫的應允下來。她身負着「護」的力量,如果要硬生生去封印對等的破壞神的話,最後的結果將會是兩者一起「湮滅」——而作為冥靈的她,也會永久地消失。

然而她依然斷然地答應了、

頓了頓,白瓔輕聲問:「皇后,此刻已然是下半夜——到了白日我便無法在大陸上行走了,是不是……」

白薇皇后眼裏閃過笑意,傲然:「這個你不必擔心。如今你繼承了我的力量,區區白晝日光怎能奈何你?」

「是么?真的?」白瓔驚喜地脫口,不自禁地抬頭望向無色城上空——自從那一日自刎成為冥靈后,本以為,會一直到灰飛煙滅都無法重新回到日光下了。

那一瞬間,雖然明知此去何等艱險,她眼裏還是流露出渴盼的光。

「實現你對我說過的諾言吧!在你灰飛煙滅之前,我們必須封印住破壞神的力量!」白薇皇后望着自己最後一個血裔,威嚴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絲悲哀和愛憐,輕輕道,「你去和真嵐告別吧……也許不再回來了。」

「是,皇后。」白瓔輕輕低下頭去。

遠處的金盤裏,淡淡的天光透過水麵籠罩下來,形成一座巨大的光之塔。塔下的蓮花玉座上,水鏡平整如新,那顆百無聊賴的頭顱正支著斷臂,在金盤裏歪著瞌睡,渾然不覺已然是到了生死訣別的時刻。

白瓔輕輕走過去,站在旁邊看着這孩子一樣的睡容,竟然不忍心驚醒他。

——他這一生里,也實在是太辛苦了。

默默凝視了許久,她忽然低下頭去,吻了一下他的額頭,眼裏簌簌留下一行淚來——冥靈的吻和淚,都是虛無的,淚還沒有落到肌膚上,就毫無覺察地化成了煙霧。

再見。再見。她在心裏默默說。那個聲音是如此強烈,幾乎要衝破她沉默的胸臆——對不起啊……我就要離去了,卻沒有勇氣親口對你說訣別的話語。

真嵐,我一直是這樣優柔寡斷的一個人,在這一生里我只勇敢過兩次:一次在我十八歲嫁給你那天;還有一次,就是在今日——而可笑的是,我每次最勇敢的時候,都是在離開你的時候。

我要去做我應該、必須做的事情了,真嵐。

無數的話語在胸臆里涌動,但最後只化為一聲嘆息。她側頭望向玉座旁的水鏡,那裏,開闔不定的波光里隱約呈現出碎裂的景象——她怔了一下,認出了那是百年來真嵐曾經獨自默默注視過無數次的畫面。

太子妃血色淡漠的唇邊,露出一絲微笑。

原來,即便是百年的相伴,彼此心中依然保留着一方天地——那是屬於彼此的秘密花園,掩埋着昔日血肉模糊的傷口。

他們是一對多麼聰明的夫妻啊……熟稔如老友,密切如至親,百年來他們相互扶住,走過了那片似乎看不到盡頭的黑暗,相敬如賓。但是心中那一份赤誠,卻從未剖露。或許因為,在真正的相遇時,他們都已經過了那種可以歌哭無忌的少年歲月,所以在最後的離別來臨之時,也唯獨只能這樣沉默地告別。

真嵐……希望,某一日空桑能復國,這水底所有的子民都能回到陽光之下。而你,將有真正配得上你的妻子,與你共同守護這片雲荒大陸。

你一定會成為空桑最好的皇帝。

「皇后,我們走吧……」她沒有久留,無聲無息地走開,對着白薇皇后輕聲道。

「好孩子。」那個一貫威嚴的皇后眼裏終於流露出女性溫柔的光芒,凝視着自己的血裔,嘆息,「不要怕。」

「嗯。我不怕,「白瓔輕輕搖頭,淺笑,「十八歲那年開始,我就什麼也不怕了。」

天馬扇動着潔白的雙翅,消失在水面的巨大漩渦里。

在那個人消失后,許久許久,金盤裏的那顆頭顱依然沒有睜開眼,只是臉上掠過了難以掩飾的表情變化,忽然輕輕開口,說了一句「再見。」

那兩個字輕如嘆息。

原來,在這一生里,他所在意的人始終都要一個個地離他而去。

水鏡里波光離合,一幅遙遠的圖像碎裂了又合攏——一個紅衣女子的笑靨在水面上蕩漾,帶着明朗颯爽的氣息,從西荒風塵僕僕地走入了一座繁華的城池,身後跟隨着流浪藝人裝扮的牧民。

那個與他命運相關的霍圖部女子,終於也要來到葉城了么?

九嶷山地宮。

魔渡眾生!——進入星尊帝王陵的一行四人,全清晰地聽到了這個聲音。

「你聽!你聽!那是什麼聲音?」那笙嚇得一哆嗦,拉住了西京的袖子,拚命扯。

是破壞神?還是……這個陵墓的主人、星尊大帝?

他們一行人沒有盜寶者的技術和經驗,光為了確定哪一座是星尊帝的王陵就費了一天多的時間。而等找到了,又不能依靠挖掘盜洞縮短距離,是靠着蘇摩和西京的力量,硬生生辟開了星尊帝陵墓的大門,一路從正門直闖進來的。

這樣硬碰硬的闖入自然遇到了無數機關和埋伏,頗費了一些周折。因此,在那一行盜寶者都快到達陵墓最深處的時候,他們還剛剛來到享殿。

享殿裏狼藉的血肉,巨大的蛇骨,讓他們驚覺有人剛剛在之前到達過。看到前方出現了三條支路,蘇摩和西京卻並不急。蘇摩用一個術法封住了那些四處蠕動的赤蛇,讓離珠不再尖叫,便開始查看四周的情況,想知道那一行不速之客究竟是何方神聖。

在踏入享殿,一抬眼看到正中四個大字時,蘇摩的臉色忽然有了微妙的變化。

「山河永寂」。

長久地凝望着星尊帝寫下的那四個字,海皇低下頭來,發出了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他們聽到了陵墓深處傳來的深沉語聲!

在那一瞬間,蘇摩臉色一變,右手閃電般地翻出,死死摁住了袖中蛟龍探出的腦袋。

「龍,少安毋躁。」傀儡師望向深不見底的墓穴,眼神凝聚起了冷光,「這真的是『那個人』的聲音?你確定?怎麼可能……他的魂魄竟還在這個世上?」

袖中的蛟龍鱗片劇張,眼裏射出炯炯的光,完全沒有了一貫的溫和氣度。

那個聲音一入耳,便回想起了七千年前的國讎家恨,無限的怒火從地底熊熊燃起,將龍神慢吞吞的好脾氣瞬間蒸發。然而,失去了如意珠的龍神力量大不如前,空桑人的地宮裏又充斥着神秘的封印力量。被海皇按捺著,蛟龍不得不強自克制着積壓了千年的怒意。

然而,龍神這般的怒意,顯然印證了一件事——

古墓深處的那個聲音,來自於星尊帝!

西京臉色也變了,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光劍,把那笙拉到身側。

只有跟着進來的美人離珠不明所以,站在享殿中間看着那具巨大的骨架發獃,聽得陵墓深處忽然傳出的那個陰沉聲音,不自禁地就想拔腿回奔——然而,一想起九嶷王世子的承諾,她又站定了。

那個已經白髮蒼蒼青駿世子說:只要她引著這些人去殺了九嶷王,就還給她自由——自由!一想起這兩個字,她發軟的腿就堅定了一些。

「我、我這裏有一張圖……」離珠從懷裏拉出一卷帛,對着蘇摩一行道,「是…是青駿世子交給我的。你們拿去看看……就能找到九嶷王的蹤跡了……」

因為自知罪孽過多,九嶷王在位的近百年來疑心都很重。空桑亡國后,他就開始修築通往山腹的秘道,以便有一天可以作為最後救命用的藏身之處。

那條秘道一共修築了十多年,入口在九嶷神廟內,由神官們守護著,盡端卻在誰也不知道的地方——也不知道他的養子,那個七十多歲的老世子青駿費了多少力氣,才得來了這張地圖。

蘇摩只是看得一眼,嘴角就浮出一絲詫異。

「走吧。」蘇摩轉頭望着看不到底的黑暗隧道,淡淡說了一句,「裏面,已經有高手在了——我們可別落了後頭。」

地底深處那個聲音剛散去,一行盜寶者卻已然在首領引導下來到了最後一個密室,直奔寶藏而去。魔又如何?邪靈又如何?這一切,始終無法壓倒這些刀口舔血的盜寶者。

一路上,閃閃護著那盞燈走在前頭,一直在揣測第三密室內到底有什麼。然而在踏入大門的一剎,音格爾卻搶先了一步,輕輕一拉,將她拉到了背後。

「啊……?」她的視線被少年瘦削的肩擋住,卻聽到音格爾剎那發出了低呼。莫離在一瞬間將她護住,一把將她推出門外去。所有盜寶者同時也異口同聲地發出驚嘆,之後全部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

閃閃被推出門檻,差點跌倒。那一瞬間她終於看到了——巨大的魔物!

第三石室出乎意料的宏大,內部面積足足有一頃,高達百尺,讓一行人進去后渺小得猶如螻蟻。然而,這樣大的一個墓室卻沒有任何別的出口。石室的盡頭是大片的石壁,層層顏色分明,似是萬古沉積岩的截面——盜寶者們一看就明白那是九嶷山的山體岩層,顯示著這座龐大地宮的路徑已然是到此為止了。

然而,讓所有盜寶者驚呼的,卻是那大片石壁前那個巨大魔物——一隻足足有十丈高的赤色魔物,張開了雙翅,拖着九條觸手,火紅的眼睛盯着這一行闖入的不速之客,正猙獰地從岩壁里飛出來!

「邪靈!」九叔一眼看到那個魔物,失聲倒退。

然而,他的肩膀被一隻手穩定地托住——」大家別怕!」音格爾穩住了老人,眼睛卻一直盯着前方猙獰巨獸,揚聲,「仔細看!那不是活的,只是一個幻影!」

一邊說,他一邊急彈了一枚石子上去,擊在那隻邪靈身上。

石子從中毫無阻礙地穿過,落到地上。邪靈一動不動。

「只是一個幻影。」音格爾感覺沁出一身冷汗,輕聲地安慰周邊同伴,「大家別亂了陣腳……真正的邪靈不在此處。」

所有人這才從驚慌中穩下了神,站定了側頭望去。

那隻巨大的魔物仍然猙獰地張翅撲來,每個細節都栩栩如生。九叔定了定神,也彈了一枚暗器過去,暗器穿過了魔物虛無的身體落到地面,發出錚然的響聲。老人長長舒了口氣——原來,這果然是一個浮凸出來的虛幻影像而已。

九叔小心地上前幾步,來到魔物正下方抬頭觀測——巨大的幻影浮在半空,雙翅張開後足有十幾丈,拖下來的觸手垂落到九叔的臉上。那是一種奇怪的淡淡熒光交織成的立體幻象,宛如真實一般。

然而,這個墓室的最深處沒有一絲光線,這個幻影又是怎樣凝聚而成的呢?

九叔看着頭頂那一對紅色的魔瞳——這隻邪靈被封印在星尊帝寢陵內已經七千年,年深日久和周圍融為一體。所以,就算它忽然消失了,它的影子還會暫時存在於原地。

「在來的路上你們留意到沒有?第二個玄室內那個白玉台上的水晶罩已經碎裂了。」音格爾嘆息了一聲,「而且,是剛剛被人打碎的——看來真正的邪靈,已然在片刻前復活離去!」

「什麼?復活了邪靈?」盜寶者們紛紛驚呼,「誰?這不是害人么?」

「應該是方才那個殺掉青王的鮫人乾的吧……」音格爾笑了一笑,低下頭去,輕輕撫摩著那面石壁——青王臨時前叫那個鮫人『蘇摩』」。

蘇摩——這個名字很熟悉,似乎在某本史書里看見過。那個「蘇摩」放出了邪靈,奪走了石匣,到底想幹什麼呢?音格爾想了想,找不到答案,揮了揮手:「好了,先不想這件事——只剩下最後一道門,我們很快就能抵達星尊帝寢陵了!」

所有盜寶者精神為之一振,哄然歡呼。

音格爾來到那個巨大的邪靈幻影下,仔細觀察——那個邪靈保持着攻擊的姿態,被封印在這面石壁前數千年,顯然是空桑人用來守護星尊帝寢陵的。然而,那個邪靈身後卻只有一面石壁,並無任何通向寢陵密室的門戶。

音格爾穿過了那個幻影,來到它身後的那面石壁上,從懷中拿出魂引,反覆地端詳。

然而,那一面岩石上什麼都沒有。

「莫離。」忽然他抬起頭來,叫了一聲,「拿一個火把過來。」

「是!「莫離應聲而至,舉起了一個火把,用手護著,讓上面熊熊的火光投射到這片光潔的岩壁上。

然而音格爾卻是全神貫注地看着手中正在飛速旋轉的金色羅盤,一瞬不瞬。「咔噠」一聲,他手中的魂引倏地停住了轉動,指針一動不動地指向一個方向。

「在那裏!」寂靜的墓室中,音格爾倏地舉起手臂,指著石壁上的某一處。所有人的視線跟着他的手指點出——目光落處,卻是三丈高的石壁某處。

然而那裏什麼都沒有。九嶷山特有的青岩在這裏沉積出奇異的紋理,橫截面上那一道道如蕩漾碧波,在燈光下折射出微弱的晶體光芒。但即便是面對着一面空牆,一行盜寶者還是如臨大敵,紛紛退開圍成了扇形。

等同伴都退開做好了準備,莫離一揚手,飛出一枚暗器準確地敲擊了一下那個點,聽着發出的聲音,蹙眉遲疑:「少主,聽這聲音……」

「就在這後面。」音格爾卻截口攔住他的話,手中長索忽然飛出去,如靈蛇探首,輕輕點了點三丈高的上方石壁,「你們看,只有這一個點,和別處不一樣。」

所有人悚然一驚。

是的,那是目力罕見的一個小小的點,純粹的黑色,隱沒在青色的岩壁紋理中——在整面牆壁都籠罩在七星燈的光芒下的時候,只有這一點是依然是黑色的!!

彷彿那是一個湮滅之點,能將所有光線都吸入。

——所有盜寶者都知道,在空桑王陵里,只有一個地方才有這種現象。那就是,安放空桑皇帝靈柩的寢陵密室,那個無法被一般的光線照亮,號稱」純黑之地」的最終玄室!

「從這裏挖下去,封石的裂隙應該就在那裏。」長索輕輕點了點石壁,石壁果然「喀喇」一聲,裂開一條細微的縫,音格爾的眼裏也有壓抑不住的激動光芒,一字一句吩咐下去,「莫離,你帶領大家開始幹活——小心生死鎖,你也知道那個鎖一旦受到外力,便會立刻自行內部毀壞並引發機關。」

「執燈者,你先讓開。」頓了頓,他招招手,讓閃閃過到他身邊去,「大家都是幾進幾齣地宮的人了,應該知道小心吧?都快到寢陵了,加把勁!」

「是,少主!」所有人發出哄然的應和,摩拳擦掌地開始工作。

閃閃伸長脖子看,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這面石壁后沉睡幾千年的王者寢陵是如何模樣,然而音格爾微笑着搖了搖頭,拉着她來到偏遠的角落坐下:「執燈者,不要急,最後一道門都是最難解開的,傳說里最快的也用了一天一夜。」

「一天一夜?」閃閃吃驚地睜大了眼睛,「要那麼久啊?」

「嗯。你先休息,」音格爾從行囊里拿出食物和水,放到她身邊的地上,又將一卷薄氈子打開鋪在玄室的角落裏,對她點點頭,竟是分外關切,「等寢陵的門打開后,就要真正勞煩你了——此刻好好養精神吧。」

「啊,終於用得着我了?」閃閃卻是高興起來,「你們要我做什麼呢?」

這一路來她只是跟在後頭,處處受庇護,竟似成了一個累贅,心裏暗自不安,此刻終於聽說快有了出力的機會,如何不喜?

然而音格爾只是沉默地望了她一眼,眼神里分明有驚訝和不解的神情,又浮現一絲悲憫,喃喃:「原來,你還並不知情?你知道七星燈的秘密么?」

閃閃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絞著自己的手指:「嗯……爹死得突然,還沒來得及教給我。我、我雖然能操控這盞燈,卻還不是一個合格的執燈者……」

「不知道也好。」音格爾沉默片刻,卻只是短短說了一句,「你等會兒只要舉著燈,給我們照亮那個房間就行了。」

一語畢,便轉過身去,再不與她說話。

少年站在那巨大的邪靈幻象下,仰頭望着石壁上迅速搭起的腳手架——定位的金釘銀線縱橫展開,剩下的幾個盜寶者已經開始熟練地工作了——那,都是他們一行世代積累下來的經驗,做起來無不迅速乾脆。

他靜靜地等待着機關發動,石門開啟的瞬間。

他也預料到了這個千古一帝的最後一道防禦會有多堅固,對入侵者的反擊會有多狠毒——所以,他的眼睛時刻不離那個純黑的點,手指在袖中握緊了短刀和長索,微微顫抖。

清格勒……清格勒。哥哥。

十多年了,你還被困在那裏么?你有沒有想過我會來到這裏?

他將手按在那面沉默了千古的岩石上,低下頭去,肩膀忽然微微發抖。

閃閃剛剛吃完了一張薄餅,喝了一口水,卻望見了他此刻的表情,不由有些微的愕然。這個臉色蒼白的少年一路上都是那樣的英明神武,每一句話都成為一行人的行動準則,而且從未出過錯,宛如天神——然而此刻,他的表情卻忽然像一個又激動又恐懼的孩子。

閃閃好奇地望望音格爾,又低頭望望手裏靜靜燃燒的燈,忽然想起了在第二玄室內看到的那個鮫人少年和撲簌的巨大翅膀,不由得一個激靈打了個冷戰——

對了,既然這個密室沒有別的出路,那個鮫人和邪靈,如今去了哪裏?!

「少主,可以了!」在她神思恍惚的剎那,忽然聽到了莫離的聲音,驚喜萬分,似乎是沒有想到事情進展得出乎意料的快。一陣「喀啦啦」的裂響傳來,彷彿真的有什麼巨門被打開了。

閃閃愕然抬頭,忽然間眼前就裂開了一道銀河。

那光是如此璀璨輝煌,彷彿地底閃出一道電光來!那一瞬間她只覺眼睛都被刺瞎,下意識地便低下頭去。然而,偏偏那光卻只得一瞬,旋即消失——黑暗從最深處的墓室里透出,彷彿有生命一樣的進逼!眼前一片空茫,她只聽到空氣中低沉一聲響,彷彿亡靈的嘆息。

古墓的最後一道門打開了。

「大家小心!墓門開啟了!」九叔在大呼,然而聲音卻是有條不紊,連番指揮下去,「避開飛箭!蒙住口鼻!巴魯快上去撐住千斤閘!」

然而,就在那一瞬,那隻浮在虛空裏的邪靈幻象轉瞬消失了。

那一線裂縫裏吐出了許多尖利的呼嘯,隨即沉沉閉合,變成死寂的純黑。

呼嘯聲中夾雜着盜寶者們短促的慘呼,顯然是有人躲避不及,中了機關。

「小心!是連珠弩、飛蟄和毒瘴!」音格爾在剎那辨別清楚了一切,脫口大呼,身形飛撲出去,飛索在空中劃出一個弧,將一部分飛弩與毒蟲擊落,然而毒瘴卻在墓門打開的瞬間,勢不可擋地擴散出來。

幸而盜寶者早有準備,在進入墓室的時候每個人的舌下都含了解毒藥。然而即便是如此,在這一瞬間,還是有一半的盜寶者掛了彩。連莫離都未能倖免,左臂上被飛蟄咬了一口,迅速流出紫色的血來。

他來不及多想,眉頭也不皺地將傷口附近的肉剜了下來。

一剎那的黑暗后,第三玄室里終於恢復了片刻前的光線。閃閃嚇得縮在角落,護著燭台,不敢看那邊的景象——當然她也沒有發現,在那一線裂縫開啟之後她手裏燭台光芒陡然大盛。然而詭異的是,燭光全部向著石壁方向投射過去,另一半空間則絲毫照射不到!

「快……快……」三丈高台上,有人發出了呻吟般的喘息。

躲過方才那一輪襲擊的盜寶者們一驚,抬頭看去。只見整面巨大的岩壁開啟了三尺高的裂縫,而這座空前巨大的閘門下,一個魁梧的力士屈身蹲在縫隙里,呻吟著用雙手和肩背扛住了整面落下的石壁!

原來,在這個玄室里,整面岩壁都是最後一扇門!

「巴魯,撐住!」音格爾低叱,立刻掠過去,「大家快把支架拿過來!」

「是!」莫離抹了抹臂上的血,揮手帶領盜寶者跟上去——摺疊著的青鋼架子被打開,一支支被放到裂縫中間,代替巴魯撐住了三尺的空隙,每一支都有一尺的直徑。

「好了,巴魯。」在支架放好后,九叔上去拍了拍力士的肩膀,嘉許,「你可以歇息了。」

然而那個跪在裂縫裏托住千斤閘的魁梧漢子沒有動——在九叔一拍之下,「喀喇」一聲,似乎有什麼被折斷了。他整個人忽然向著閘門裏倒下,腰椎以直角的方式刺出了皮肉,整個人彷彿忽然從中折斷!

「巴魯!」九叔驚呼,伸手拉住了他,用力拖出來。

所有盜寶者都驚駭地退開一步——那個號稱西荒第一大力士全身癱軟如蛇,脊椎成了數截,七竅都流出血來。他直直向前看着,睜大的眼睛裏露出恐懼和震驚的表情,彷彿看到了墓室里極度可怕的景象。臉上插著四五支鋒利的短弩,其中一支從左頰射入耳後透出,赫然已經氣絕身亡。

大家都沉默下去。

很顯然,在方才最後一道門打開的剎那,巴魯奮不顧身地衝到了迅速重新閉合的千斤閘下,用身體托住了閘門,以萬鈞之力將其扛起——這,也是此行里,這個西荒第一大力士最重要的任務。

然而門內重重的機關隨即啟動,勁弩,飛蟄,毒瘴,這些東西在墓門打開的瞬間蜂擁而出,為了不讓門重新閉合,巴魯卻堅持一步不退,生生死在閘門下——重病的母親還在等待他帶着寶藏歸去治病,而他卻是永遠無法回到沙漠了。

「好了,大家準備,可以進去了。」最先回過神,打破沉默的是音格爾,他將巴魯的屍體從門下拖出放在一邊,舉起了手,「執燈者,請過來。」

閃閃壓抑著心裏的驚駭和顫抖,從角落裏拿着燈站起。音格爾握住她的手,神色肅穆地彎腰行禮,輕聲:「這是星尊帝的寢陵,沒有任何凡世的光可以照亮的『純黑之地』——請執燈者引導我們前行。」

終於……終於要用到她了么?

閃閃忐忑不安地走過去,望着那一線黑沉沉的三尺空隙。裏面的黑暗是如此深邃,似乎可以吸盡所有光線。那個千古一帝,就在裏面安眠?

她又是一個激靈,打了個寒戰。

然而,面對着音格爾和所有盜寶者的凝視,她還是硬著頭皮彎下了腰。旁邊的莫離握緊了手,全身肌肉蓄勢待發,音格爾的臉色蒼白而凝重,眼神隱隱激動。一行人,正準備彎腰從那道裂縫裏通過,去往最後的藏寶之地。

「哎呀,你們看,果然是在這裏!我們來得正好呢。」

忽然間,一個清脆的笑聲打破了這一刻的凝重氣氛,腳步聲從第二玄室紛沓而來——所有盜寶者大驚失色,悚然回頭。

是誰?他們沒有想到居然還有人跟隨在他們之後進入了這座古墓!

這種現象以前也不是沒有過,八成是想跟着來揀現成便宜、坐地分贓的另一行盜寶者——音格爾的臉色一變,眼裏放出狠厲的光,手按上了腰側的短刀和臂上的長索。

沒有人可以在卡洛蒙世家頭上動土!

然而,搖曳的光線下,外頭進來的卻是一個身材嬌小的少女。

那個雲荒上所罕見的異族少女,黑髮黑眼,手無寸鐵,蹦跳地沿着甬道飛奔進來,望着開啟的寢陵大門拍手歡呼,毫不介意麵前一群惡狼般的盜寶者滿臉殺氣盯着她。

「丫頭找死!」一個盜寶者按捺不住,一柄飛刀便激射向少女的心窩。

「啊!」閃閃驚呼起來,認出了來人,「別!她是——」

這個少女,分明是在村子裏救過她們姊妹的那個苗人少女啊!怎麼也會到了此處?——然而不等她把話說完,盜寶者的刀已經投擲出去,又狠又准,立意要斃這個闖入者於刀下!

「叮」,輕輕一聲響,白光閃現,那把飛刀在觸及衣衫之前忽然粉碎了。一隻手伸過來拉住了那個跑得高興的少女,將她拉到身側,教訓:「那笙,給我小心些,這裏有群豺狼呢。」

那個落拓的大漢指間旋繞着白光,緩緩說着,抬頭望向面前的盜寶者。

在他抬起眼睛的剎那,所有凶神惡煞的盜寶者都不自禁地震了一下——這個人的眼睛!那雙眼睛平靜而毫無殺氣,卻蘊含着說不出的力量。那樣一眼看過來,居然將對方即將爆發的殺氣在瞬間生生扼住。

「盜寶者,我們無意與你們爭奪這裏的一切寶藏,王陵里的一切我們都不感興趣。」在音格爾一行開口之前,來人沉聲說出了一句關鍵的話,穩住了對方的情緒,「我們只是來尋找一個人。」

「西京大叔!那笙姐姐!」不等音格爾表態,閃閃卻叫了起來,「你們怎麼到這裏來了?」

西京?音格爾悚然一驚,側過頭來,失聲:「空桑的劍聖西京?」

「不敢當。」落拓大漢一笑,將東看西看的那笙緊緊拉在身邊,眼神鎮定,「這位看來是卡洛蒙世家的音格爾少主了?黃泉三尺之下的無冕之王啊,幸會幸會。」

「幸會。」音格爾低聲回了一句,心下卻閃電般地轉過了幾個念頭。

來的居然是空桑的劍聖?這可有些棘手……對方來意不明,雖然說明了不爭地底寶物,但又怎能就如此憑了一句話相信?如果聯合這裏的所有人發動襲擊,對方身邊又有一個顯然不會武功的少女,取勝,說不定也可以……心裏轉瞬想了千百個念頭,音格爾暗自握緊了手中的長索。另一隻手放到背後,輕輕做出了一個」合圍」的姿式。

莫離一眼望見,暗自點頭,傳令下去。一行盜寶者默不作聲地散開,裝作若無其事的包圍了這一行人。

「貿然打擾,少主莫怪。」西京卻彷彿不知道對方殺機已起,只是朗朗而笑,「我們是追着一個人下到這裏的——那是我們的仇人。我們只求拿到這個人手裏的東西,不會取這裏的任何寶物。」

「哦?是么?」音格爾微笑,恭謙有禮,「不知值得劍聖親自出手的那個人,又是誰?」

「九嶷王。」西京沒有隱藏,一口說出,「不知少主可有看見?」

「九嶷王?!」盜寶者齊齊一驚,相顧失色。

音格爾臉色變了變,心下登時信了九分,放在背後指揮同伴發起攻擊的那隻手鬆開了,緩緩道:「哦,原來是如此。難怪九嶷王會躲到這個地方來……」

西京喜道:「那麼說來,少主是看到過他了?」

「不錯。」音格爾點頭,殺氣稍緩,示意同伴暫時按兵不動,「只不過,在我們遇到他的時候,他已然被人殺了。」

「什麼?!」西京和那笙齊齊脫口驚呼,「被誰?」

「被……」音格爾正要回答,忽然臉色一變,望着他們背後的甬道,脫口低呼:「就是被他殺的!」

所有人瞬間回頭,望向背後。果然,無聲無息地,有一個人從黑暗的甬道里走過來,手裏拖着一件物體,不停磕碰著堅硬的地面,發出沉悶的鈍響。

一頭藍發漸漸顯露,藍發下是深碧色的眼睛,面容俊美如妖。

看到了墓室里那一行盜寶者,來人居然也沒有驚奇的表情。只是在墓室門口停下來,帶着詢問意味的望了望先來的兩個人,卻不料西京和那笙也同時滿懷詫異的隨着音格爾的手指看了過來。

「什麼,你說是他?!」西京和那笙回頭看着後面趕上來的同伴,失驚。

「你們說蘇摩殺了九嶷王?」那笙忍不住笑起來,「怎麼會!他一路和我們一起,怎麼可能分身出來……」

然而,話音未落,蘇摩卻抬起手,扔過了一樣東西。

「啪嗒」。那個東西沉重地落到地上,毫無生氣地癱做一堆,王冠骨碌碌地從頭顱上滾動下來,「叮」的一聲撞到了牆壁上。

「九嶷王!」看到蘇摩拖來的那具屍體,西京低呼,「怎麼回事?」

他抬起頭,有些不可思議的望着同伴:「真的是你殺的?怎麼可能……你一路上都和我們在一起!你什麼時候分身出去殺的人?」

「不,不是我殺的——我只是在甬道角落發現了這具屍體。」蘇摩的聲音冰冷,隱藏着可怕的怒意,「有誰搶在我們前頭,把他給殺了!放置右足的石匣也不見了!」

「是他!就是他!他在說謊!」看到了那個黑暗裏走來的人,閃閃卻驚呼起來,「就是他折斷了九嶷王的脖子,和邪靈一起拿走了石匣子……那個人叫蘇摩!就是他!」

雖然方才只是乍然一見,但是那個鮫人的驚人之美卻是讓所有人過目難忘。閃閃死死盯着那個過來的鮫人,一邊驚呼一邊往音格爾身後躲藏。

然而,她的指認出口,那一行人忽然間都沉默下去了。

西京看向蘇摩,臉色凝重,連一向大大咧咧的那笙都明白過來,沉默下去。

「原來是阿諾……」蘇摩的手指緩緩握緊,十個斷裂了引線的指環奕奕生輝,他的表情瞬間變得極其可怕,厲聲,「是阿諾!它搶在我之前殺掉了九嶷王!——該死!」

明知百年來他日夜以殺掉那個人為念,它才故意搶先一步!

蘇摩霍然抬頭,滿眼殺氣——那個傢伙分明是在挑釁!從出生以來,它就時時刻刻地在和他作對,讓他失去所有想要得到的東西!

「嘻……」忽然間,一個聲音輕輕笑了,極輕極冷,帶着說不出的譏誚,清晰地環繞在空曠的巨大玄室里,「哥哥,你生氣了?」

音格爾一驚,抬頭——這個聲音,分明不是在場所有人發出的!

循着聲音,他側頭望向那三尺寬的裂隙——那個細細的聲音,居然是從那純黑色的縫隙里傳來的。

「哥哥,你生氣的樣子,真是賞心悅目啊!」黑暗裏,那個聲音細細地笑了,從寢陵深處傳來,彷彿詛咒似的不祥,「雖然你在母胎里吞噬了我,但是,你這一生將永遠、永遠得不到任何你真正想要的……無論是所愛的,還是所恨的。」

在聽到聲音的剎那,蘇摩的手倏地抬起!

手指上一道銀光直穿入了那一道黑色的裂縫,向著聲音來處狠狠紮下。「唰」地一聲,引線的末端卻彷彿被一隻手接住了,保持了剎那的僵持。

「你要的王之右足,就在我手裏,」阿諾在黑暗中輕笑,「有本事來拿啊……」

蘇摩冷冷看了一眼那個縫隙,手指一收,拉緊那條引線,整個人瞬間就沿着那條線飛掠了過去!他的身形鬼魅一般滑入那條縫隙,速度之快,讓在場的所有人都來不及阻攔。

「蘇摩,小心!」西京在後面驚呼了一聲——那個傀儡分明在故意激怒蘇摩,寢陵的黑暗裏安危莫測,不知埋伏下了什麼機關暗算!

盜寶者們已然反應過來,紛紛拔刀攔在前方,不讓這些外人搶先進入藏寶的寢陵。

「借過!」西京來不及多說,手指間騰起白光,光劍錚然出鞘,劍氣在瞬間吞吐達數丈,直刺向那個黑暗的門后。盜寶者們的刀劍在瞬間被截斷了三四把,踉蹌著後退。

「讓他進去!」冷眼旁觀的音格爾忽然沉聲喝了一句,「大家退開!」

盜寶者悚然收手,紛紛退開,看着西京一俯身從裂縫裏鑽入門后。

「少主……」九叔吃驚地望着音格爾,不明白他為什麼放了外人進去。

「以他們兩個人的力量,我們根本攔不住,只是無謂折損人手而已。」音格爾搖頭,望着那一線黑色,頓了頓,嘴角浮出一絲笑:「而且,既然方才殺了九嶷王的那個鮫人在裏面,那麼,邪靈一定也在裏面!讓他們先爭個你死我活吧!我們就等等再進去。」

九叔明白過來,擊掌:「不錯,鷸蚌相爭!」

果然,隨着蘇摩和西京的相繼進入,寢陵的黑暗裏充斥着呼嘯聲,彷彿裏面有什麼在激烈地搏鬥。石壁上不時傳來巨響,整個王陵都在震動!

盜寶者們一驚,齊齊後退。

音格爾點頭:「大家先原地休息一下,等裏面安定了——」

「啊,你這個人怎麼這麼毒!」他話音未落,旁邊一個女聲驚叫起來,手直指到他鼻尖上來,「這不是借刀殺人么?你真是個壞人!」

一眾盜寶者側目看去,原來是和西京蘇摩一行一起進來的那個少女,此刻還留在玄室里。聽到她公然辱罵少主,盜寶者中已經有人怒氣勃發。然而音格爾卻定定望着那隻伸到他鼻尖上的手,眼神一變,微微擺手示意手下安靜。

皇天……在這個女孩手上,居然戴着空桑王室至寶皇天!

傳說皇天不但本身蘊藏着力量,更能喚起帝王之血的力量——如今他們一行人身處星尊帝的寢陵,倒是不好對皇天的持有者驟然發難。

「那笙姐姐……」閃閃躲在一旁,拉了拉少女的衣角——這一群盜寶者都是狠角色,那笙如果不知好歹惹翻了音格爾可大大不好。她把那笙拉過來,岔過了話題:「我妹妹怎麼樣了?你把她送回村子裏了么?」

「啊?……呀!」那笙愣了一下,忽然明白過來,「你說晶晶?糟了!」

她臉一下子漲得通紅,說不出話來:自己只顧著跟西京跑往王陵,根本忘了那個啞巴小女孩還在被留在原地!

「你把我妹妹扔了?」閃閃看到那笙表情,立刻明白過來,急得快哭出來,「你…你怎麼可以這樣!你答應了照顧晶晶的!」

那笙的頭直低下去,恨不得找個地縫躲起來:「我…我等下就出去找她!……對不起,對不起……她一定會沒事的。」

「唉,你!」閃閃急得跺腳——沒想到這個看起來爽朗俠氣的女孩,卻是個不可靠的馬大哈。

「不要急,執燈者,地面上的征天軍團想來也已經撤走了,令妹不會有事。」音格爾輕輕拍著閃閃的肩膀,溫言安慰,「等出了寢陵,我們立刻幫你找晶晶,可好?」

「也只好這樣。」閃閃嘆氣,眼神焦急,望了望那座石門,「我們趕緊進門看看吧。」

「不能急,」音格爾卻扳住了她的肩膀,眼神冷定:「再等一等。」

「再等什麼?等裏頭兩敗俱傷么?你可真是個壞人!」一聽這話那笙卻是火了,憤怒地瞪了盜寶者們一眼,自己身子一彎,徑自便進了那個黑暗的寢陵——西京和蘇摩都在裏頭,別人見死不救,她可不能在外頭看熱鬧!

「那笙……那笙!」閃閃看到那笙一頭衝進去,大急,「危險啊!」

這個姐姐,雖然粗心大意,可心眼卻是真的好的。怎麼能眼睜睜看着她一頭撞入死境呢?

「嘭!」就在那笙準備彎腰進入的剎那,黑暗裏忽然爆發出一聲巨響,彷彿有什麼東西由內而外地爆裂開來!

「大家小心!」音格爾大呼,想也不想,一手將閃閃護在懷裏急速後退,「靠牆角!靠牆角!不要站在中間!」

那面巨大的石壁忽然裂開了,無數的石塊砸了下來,密佈整個空曠的玄室——那種力量是極其可怕的,整面石壁在瞬間四分五裂,將外面站着的盜寶者也推得連連後退。

只聽一聲尖利的小僧,石壁中衝出了一隻巨大的怪物,雙翅展開幾達三十丈,下面拖着九條觸手,雙目血紅,呼嘯著從黑暗裏沖了出來!

「天啊……邪靈!」盜寶者驚駭地叫了起來,心膽欲裂。

這一次不是幻影……這一次絕對不是幻影!

從寢陵的黑暗裏衝出了真正的邪靈,展開巨翅,吞吐著毒氣呼嘯而來,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聲,狀若瘋狂。一路上,它的觸手上下翻飛,不斷地抓取着地面上的人,一旦被觸及肌膚,人便瞬間在它觸手環繞中萎縮,所有血肉消融殆盡。

閃閃嚇得縮在音格爾懷中,抓緊燭台,不敢去看頭頂上掠過的那一隻巨鳥。

然而,那隻從石壁中衝出的邪靈似乎受了重傷,踉蹌地飛著,一頭撞上了玄室對面的石壁,發出轟然巨響,頹然落到了地面上。綠色的血從它身體下的九條觸手裏滲透出來,它勉強抬起血紅的眼睛,憤怒地望着寢陵的方向。

「蘇摩……蘇摩!」邪靈掙扎著喘息,忽然發出了一陣低呼,令人毛骨悚然。

「蘇摩!蘇摩!你怎麼了?」一地的碎石里傳來那笙的驚呼。

方才進入寢陵的瞬間,她就感覺到空氣中充斥着澎湃洶湧的力量,壓得人無法呼吸。那些力量在交鋒、搏擊,最終將整面石壁都化為齏粉!她看到蘇摩被壓在了碎裂的石下,臉色慘白。

她不顧坍塌的石牆直衝過去,想從廢墟里扶起不停咳嗽的傀儡師。

「別過去!」然而她剛一動,就被身邊的西京扯住了,厲喝,「那不是蘇摩!」

「哈……」那個廢墟中的鮫人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冷笑,抬起眼。

「阿諾!」那笙一看到他的眼睛,就明白過來了,脫口:「是阿諾?!可蘇摩……蘇摩呢?他怎麼了!」

「我在這裏。」蘇摩的聲音從另一邊響起,同樣衰竭,「我拿到了封印。」

角落的碎石簌簌而落,一個人掙扎著站起,抖落滿襟鮮血,緩緩地舉起了手中抓着的石匣,臉色慘白如紙,右手不停的顫抖。

微弱的燭光中,所有盜寶者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彷彿是空氣中忽然出現了一面看不見的鏡子,有兩個一模一樣的藍發鮫人,在廢墟中靜靜對峙!

同樣的藍發,同樣的碧瞳,同樣俊美如天神的臉和邪詭如妖的眼神……這世上,怎麼會有兩朵並世的奇葩呢?閃閃看得呆了,左看看右看看,感覺自己宛如做夢。

「幾個月不見,你居然長這麼大了……難怪敢來挑釁。」雖然手臂幾乎完全斷了,蘇摩卻緊握著方才搶奪到手的石匣,靜靜望着廢墟里的孿生傀儡,眼神冷酷,「不過,你也是太小看我了——以為憑着一隻邪靈,就能伏擊我?」

阿諾看着蘇摩,臉上也泛起了詭異的笑:「咳咳……其實論伏擊,邪靈的力量也足夠了。我只是沒想到……還有空桑劍聖和你一起來了而已……」傀儡在廢墟中咳嗽。有一根細細的引線穿透了它的心臟部位,將它釘死在廢墟里。然而它的身體彷彿是虛無的,沒有一滴血流出來。

它在笑,毫不懼怕:「蘇摩,你只是運氣好而已……我千算萬算,沒料到你會和空桑劍聖同行!剛才如果不是西京幫你擋了一擊……咳咳,你以為你可以逃得過幽凰的伏擊?」

「幽凰?」這一次脫口驚呼的除了蘇摩,還有音格爾。

鳥靈之王幽凰,在自己送到九嶷山下之後,不是已然自行離去了么?怎麼此刻會出現在地宮裏,而且變成了邪靈?音格爾震驚地望着那隻重傷的龐大魔物——那個有着雙翅九手的邪靈有着紅火的眼睛和類似於鳥類骷髏的頭顱,猙獰邪惡,完全看不出幽凰的影子。

「它是幽凰?」蘇摩捂著胸口的傷,用幻力催合著心肌,有些不相信地望去。

他差一點點死在這個魔物手裏。

剛進入寢陵的黑暗時,尚未尋找到阿諾的所在,卻被這隻邪靈猝不及防地襲擊——寢陵里的那種「純黑」是湮沒一切的,甚至連他一進入都出現了暫時的迷失,那個魔物潛在黑暗裏,無聲無息地等待。他順着引線掠入,想從阿諾手中奪回那個石匣,卻沒有注意到周圍還有更大的威脅。

那隻復活的上古邪靈蟄伏在黑暗深處,靜默地收爪咬牙,等待着他的出現——在他將注意力全部放在阿諾身上時,它陡然掠到,又狠又准,一抓就洞穿了他的心口!

他旋即反擊,用辟天長劍削下了邪靈的觸手——然而那隻魔物彷彿瘋了,彷彿絲毫感覺不到疼痛,只是不管不顧地拚命攻擊,不顧自身安危,只想置他於死地!

這隻上古的邪靈,怎麼會有那麼強烈的恨意?

如果不是袖中的龍神在那一剎那騰出,咆哮著將那隻邪靈擊退,他只怕當時就因為劇痛而失去知覺——而黑暗裏,他那個孿生兄弟正虎視眈眈,想將他的心臟啖去。龍神和邪靈的纏鬥給他帶來了喘息的機會,然而蘇諾卻趁機靠近重傷的他,試圖從傷口中挖取他的心臟!

它撕裂了他的胸膛,冰冷的手攫住了他的心臟,眼裏帶着狂喜的表情。

「我要吃了你的心……」那個脫離了引線的傀儡握緊了他的心臟,用瘋狂的聲音低語——那一瞬間,他幾乎以為自己就會在這裏死去。

然而,就在阿諾動手的瞬間,西京終於趕到,一劍將那個傀儡斬傷。

那一剎那生死交錯——在他活過兩百多年裏,從未有這一刻的接近死亡。

蘇摩怎麼也想不到,那個邪靈會竟然是幽凰。

阿諾逃脫后,怎麼這麼快就和幽凰走到了一處?他捂著破碎的胸口喘息,眼裏卻流露出陰鬱憤怒的光——想來當初遇到幽凰時阿諾就一力表示親近,堅持讓她留在身側,已經是存了不可告人的心計吧?

終於,它在逃脫后,尋找到了在九嶷附近徘徊的幽凰,達成了某種可怕的協議,來報復同一個敵人。這樣惡毒的計策,定然是阿諾提出的——

這個偶人實在太了解傀儡師了,知道他深心裏有着難以泯滅的仇恨,必然會來找九嶷王復仇。他們首先跟隨着九嶷王進入地宮,然後殺了九嶷王,奪走了六合封印,然後蟄伏在黑暗的地宮裏,靜靜地等待蘇摩來自投羅網。然而即便如此,分裂后的阿諾已然沒有任何力量,幽凰又不是蘇摩的對手,於是,他們便孤注一擲地打開了地宮密室內的上古封印,讓邪靈在幽凰身上復活!

蘇摩捂著破碎的心從廢墟里踉蹌起身,望着那隻垂死的邪靈——那對火紅的眼睛裏依然有着最深切的仇恨,彷彿要將他生生吞噬。

他記起了以前這個鳥靈之王的模樣:那個叫做幽凰的鳥靈有着一張美麗的女童的臉,和白瓔有幾分像,卻顯得幼小而邪氣。在寒冷的蒼梧之淵旁,她展開漆黑的巨大羽翼包裹住了他……在他懷裏,這隻鳥靈沒有邪魔的氣息,完全像一個人世的少女。

在那個黑夜裏,她的羽翼溫暖而蓬鬆,笑靨和記憶最深處那張臉恍惚相似。

他得到了她,宛如百年來一次次擁著不同的人類女子入眠,只為不能抗拒獨眠時的寒意——等到朝陽初起的剎那,他已然將那一夜遺忘。和以前無數夜一樣,他們的軀體雖然融合,但靈魂卻根本沒有交匯過。這種相遇,原本就和清晨的露水一樣,不會留下任何印記。

然而她卻因此恨他入骨,不惜化身為魔來攫取他的心臟?

那個死去的白族女孩,有着和姐姐一模一樣的執著,但心卻是扭曲的,無論是愛的極致還是恨的極致,都蘊藏着巨大而可怕的力量。而阿諾……就是一直蟄伏着,引誘著,想利用她這種力量吧。

那樣想着,傀儡師沉默下去,碧色的眸子裏殺氣漸漸消散。

「不認得我了么?……蘇摩?我這個樣子很可怕吧?」幽凰躺在血泊里笑起來了,然而骷髏般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嘶啞地嘆息,「可惜……就差一點點……就差一點點,我就可以看到你的心了……就可以撕開你的心了!」

蘇摩望着那隻的怪物,忽然道:「就算恨我,也不必將自己弄成這樣。」

「那又如何?反正……無論什麼樣子……你都不會放在眼裏。」幽凰撲扇著巨大的翅膀,拖着九條被截斷的觸手,想掙扎著站起來,濃綠色的血從身體里不斷湧出,她嘎嘎地笑着,聲音已然嘶啞:「我想看看你到底有沒有心!……我要把它挖出來看看……」

蘇摩眼裏忽然有某種悲哀,放開了捂著胸口的手:「那你看吧。」

被阿諾撕裂的胸臆內,有一顆心安靜地躺着,四分五裂。鮫人的心臟是居中的,色做深藍,左右心室等大,膜瓣上有鰓狀的絲。此刻,那個可怖的傷口正在幻力的催合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快速癒合。

「原來……你的心……早已不跳了。」幽凰勉力抬了抬爪子,露出一個苦澀的笑,「不但是冷的,而且早就不跳了!哈哈哈!」

她大笑起來,那種怪異的笑聲響徹地宮,讓那笙嚇得一哆嗦。

「好,好!既然你無心……那麼就用命來抵吧!」

大笑聲中,旋風呼嘯而起。巨大的翅膀撲扇著,垂死的邪靈用盡了全部力氣飛起,撲向蘇摩,利爪閃爍著寒光,伸出九條觸手想將其撕裂!

「小心!」想不到那隻奄奄一息的邪靈還會反擊,那笙脫口驚呼。

就在這一瞬間,玄室內閃出了縱橫的電光!

羽毛如雨而落,濃烈的血腥味瀰漫。撲過來的邪靈被固定在半空,看不見的引線在瞬間洞穿了她的翅膀和觸手,卻沒有割斷她的咽喉。幽凰奮力掙扎,眼中冒出火光來:「殺我!有種的你來殺我!」

「我不殺你。」蘇摩卻搖了搖頭,望着一邊的阿諾,「我要殺的,只有它。」

「孬種!我就知道你不敢!」幽凰極力掙扎,不顧那些鋒利的引線隨着她的動作一寸寸切割著肌體,只是瘋狂地大笑,「你不敢,是不是?——殺了我,怎麼和我姐姐交代?哈哈……卑賤的鮫人,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還不是我們空桑人千年萬年的奴才!你怎麼敢殺我!」

蘇摩微微蹙眉:「看來是我當初不該惹你——現在,可以閉嘴了么?」

他是那樣驕傲冷酷的人,對於他而言,那樣的話已然是某種宛轉的歉意——然而幽凰卻彷彿瘋了一樣,根本停不下滔滔不絕的謾罵,眼睛因為興奮而血紅:「呸!你的底細誰還不知道?什麼海皇?笑死人……分明是西市裏出來的賤貨,老爺貴婦們玩膩了就送的奴才!被轉賣到青王府之前,還不知道有過多少個主子呢!居然還敢覬覦空桑太子妃……」

「喂,你給我閉嘴!」那笙聽得勃然大怒,掙扎著要上去揍她。

西京按下了她的肩膀,卻是擔憂地望向一旁的傀儡師。然而出乎意料地,蘇摩竟然並未像以往那樣對污言穢語發怒,他只是沉默地扣緊手中的絲線,束縛著那隻不斷扭動的邪靈,表情冰冷而漠然。

這樣的惡毒語言,竟然完全不能激發他的怒意,只令人覺得恍惚。

即便是如此難聽,可這些惡毒的話其實講的都是事實——從出生以來,他就被無所不在的黑暗和屈辱包圍。那些話,就算不罵出來,也在所有人的心裏隱藏着吧?自從他誕生在這個世上以來,種種摧折、侮辱、白眼和凌虐,無復以加。他一直一直地忍受,咬碎了牙也掙扎著活下去,發誓總有一天將報復所有的空桑人。

是的,所有空桑人——包括那個故作可憐、對他示好的白族太子妃。

……

彷彿多年來積壓的憤怒和仇恨全部宣洩出來,幽凰不顧身上的劇痛,只是破口大罵;「也只有白瓔那個賤人才會被你迷昏了頭!天生的賤!她老娘放着好好的王妃不當,跟冰族人跑去了西海;她更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真是丟盡了空桑的臉……」

聽到那個名字從她嘴裏吐出,蘇摩的臉漸漸變了,彷彿有火在眸中燃起。

「給我住口。」他霍然抬起頭,眼神雪亮如刀,一字一句低喝。

看到他臉上色變,幽凰卻反而興奮地大笑起來,她扭動着身子,竭盡全力地嘲笑:「我偏不住口!我就要說!誰都知道白瓔真是個天生的婊子,放着好好的太子妃不當,去和一個鮫人奴隸亂搞——啊,我倒是忘了,那時候你還不是男人,搞不了她。哈哈哈,真是諷刺!你們——」

滔滔不絕的惡毒辱罵,終結於一道雪亮劍光。

辟天長劍在瞬間雷霆般地洞穿了邪靈的巨喙,將舌頭連着一起釘住!

劇痛讓幽凰拚命扭動着身體,鋒利的引線一寸寸割入肌膚,宛如凌遲,血順着引線如雨落下。她卻桀桀怪笑着,眼裏有得意的神情——是的!終於激怒他了!起碼,在這一瞬間,他的心是跳動着的吧?

她並不怕死……這樣的生命,還有什麼好顧惜的。她已然苟延殘喘了百年,卻尋不到生的意義。如果要終結,也希望是終結在某個有意義的人手上吧?

她要他記得他,所以不顧一切的刺痛他。

「我說過要你住口……既然你不聽。」傀儡師鬼魅般地掠上了半空,一腳踩着邪靈的背,將劍從她口中拔出,對準了幽凰的頂心,冷冷,「那麼,就給我永遠地閉嘴吧!」

一劍揮落,直插邪靈頂心,然後拔劍橫削,一間便將頭顱斬落在地!

「耳根清靜。」蘇摩凝視着那隻抽搐的邪魔屍體,漠然扔下一句話。

他身上方才一瞬間爆發出的殺氣,讓整個玄室都陷入了靜默。

連一直旁觀的阿諾眼裏都有敬畏的表情——還是沒有改變么?即便是繼承了先代海皇的記憶,這個傀儡師的天性里的殺戮和黑暗還是沒有消除,在被人挑釁,忍耐到極限后,還是這樣可怖地爆發出來!

邪靈的頭顱被斬下后在地上滾了一滾,驀然縮小,變成了一個少女的螓首,容色嬌麗如生——那個魔物,竟是在死前,恢復了原本的模樣。

「天啊!」那笙被嚇了一跳,望着那顆同齡人的頭顱。

白麟的頂心裏貫穿着辟天劍,一雙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蘇摩,目光亮得可怕,充斥着怨毒和絕望,竟似要化為厲鬼去啖食對方。然而畢竟是生魂已散,孤零零的頭顱只維持了片刻的神智,嘴唇開闔著,吐出一句話,便再也不動。

「我恨自己……曾委身於一個鮫人。」

那句話過後,玄室內寂靜無聲。

西京望着地上那顆少女的頭顱,想起百年前在帝都也曾見過白瓔身邊這個小小的女孩:當初白瓔被送進帝都冊封時,白麟不過三歲,是個粉團也似的娃娃,在眾人的簇擁之下,嬌貴而專橫。如今世事倥傯,百年後,這個白族的千金竟是在這座古墓里,以邪靈的形態死去。

那笙望着那顆死不瞑目的頭顱發獃,許久,才大著膽子上前俯身想闔起她的眼睛。然而白麟的眼睛一直大睜著,竟是怎麼也無法闔上。

「她一定很恨你啊……」那笙心有餘悸,側頭望了望蘇摩,而後者毫無表情,恍若無事。

西京吐出一口氣來,走過去拍了拍蘇摩的肩,沉聲安慰:「放心,白麟如今變成了這種模樣,就算知道你殺了她,白瓔她也不會……」

「誰管她會如何?」蘇摩忽地冷笑,截斷了西京的話,「她有本事,就來殺了我為妹妹報仇!」

淡淡說着,手中引線忽地如靈蛇抬起,對準了廢墟中的阿諾。阿諾望着主人,眼神又是恐懼又是厭惡,手足發出微微的顫抖,顯然是極力想掙脫。

然而傀儡師一彈指,那一根引線從傀儡的心臟部位呼嘯穿過,將其釘住,不令他有絲毫逃脫的機會。

兩個一模一樣的孿生兄弟,就這樣在廢墟里靜靜對峙。

「你我之間,終須一個了結。就如當年母親身體里的養分只能誕出一個嬰兒一樣——」許久,蘇摩開口,望向自己的孿生兄弟,眼神平靜冷酷,「無論如何,這第二次的爭奪,還是你失敗了……我的弟弟。」

十指一彈,戒指上的引線呼嘯飛出,織成了一面無形的網。光網中,蘇諾拚命掙扎,卻逃不出那個羅網,釘在心臟里的那根引線反而越絞越緊。

「不甘心,是么?沒什麼好不甘心的……你不曾活過,所以不知道其實活着,並不如想像中的美好……」望着絕望掙扎的偶人,蘇摩的聲音里流露出從未有過的倦意,喃喃,「如果可以,我倒希望從一開始就將出生的機會讓與你——這樣,我這一生承受的,都不必背負。」

蘇摩十指驀地緊扣,引線根根如蛇般探首,倏地鑽入阿諾四肢關節,將它釘住。偶人張開嘴,發出一聲聽不見的嘶喊,蘇摩的手控制着引線,將它狂舞的手足扯住,半晌終於定住了它,抓回了這個逃脫的傀儡。

在引線重新插入四肢關節的時候,阿諾眼裏妖鬼般的亮色就忽然黯淡了,蘇摩一扯引線,它的手腳「喀喇」一聲垂下,彷彿又恢復到了傀儡的身份。

「我並不愛這場浮生——只是到了現在,卻已不能中途放棄。我必須活下去……你明白么,我的弟弟?」傀儡師的嘴裏,吐出了最後一句低沉的嘆息。十戒的光芒暴漲,竟然逆着戒指上的引線,緩緩向著虛空中的傀儡蔓延過去,宛如銀色的火在一路燃燒。

「龍,幫助我。」蘇摩握緊引線,扯住那個和自己等大的傀儡,開口。

袖中金光一閃,龍應聲飛出。

神龍將身子放大到合適這個密室空間大小,浮在空中俯視着眾人。然而,它明月一樣的眼睛裏卻有凝重的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地上那個癱倒的偶人,並未響應傀儡師的召喚。

「放了它。」許久,從龍的嘴裏,忽然吐出低沉的吟哦,「不能這樣。」

所有人悚然驚動。蘇摩下意識地抬起眼睛,詫異地望向半空中的蛟龍,卻並未鬆手。龍的眼神卻是認真的,望着連接雙方身體的絲線,長身一卷,將那個失去支持的傀儡捲起,定在虛空裏。忽地一張口,吐出一團火來!

那火席捲而來,洶湧迫人,然而等真正燃及,卻竟然只有細細一線。

火舌準確地舔上了十根引線,將傀儡連着引線一起包圍!

阿諾垂著頭顱和四肢浮在空中,無數的絲線從它的關節上垂落下來,閃出詭異的銀色光澤。烈火宛如紅蓮一樣在它身周開放,舔著那個偶人——阿諾的手足在火里抽搐,臉也因為熱力融化而出現詭異的表情。

那笙睜大了眼睛,望着那個和蘇摩一模一樣的偶人在火中漸漸融化。

龍神……到底要把阿諾怎麼樣呢?她有些不解地望向傀儡師,卻看到蘇摩眼裏陡然泛起了妖異的碧光!

「龍,停手!」蘇摩望着虛空的那一團火,忽然厲聲大呼,眼裏隱隱不甘,「讓我親手來處理!不要燒了它!要殺也要我親手來!」

「不,」龍神吐出紅蓮之火,燃燒着那隻象著着罪惡與黑暗的偶人,「不……絕不能……再連接彼此。如果你像方才那樣將它『化』去……它就會重新回到你體內,沉睡,蟄伏,孕育……直到某日蘇醒。」

在赤紅色的火光中,蘇諾的身體漸漸融化。

然而,被火舌舔著,偶人的手足都在抽搐,發出皮革焦裂時候的氣息——蘇摩陡然間有嘔吐的感覺:這,分明是燃燒着他自己的血肉!

在那個憎恨一切的黑暗歲月里,他只感到無窮無盡的絕望,於是幾近瘋狂地用那個從自己腹中取出的嬰兒屍骨做成了阿諾,為自己「造出了」一個夥伴——而這個傀儡身上每一寸,都來自於和他一樣的血。

此刻,火在一寸寸地將那個孿生兄弟燃燒,然而冷汗卻從他額頭涔涔而下。

蘇摩強撐著收緊了十指,蒼白的肌膚上十隻樣式詭異的戒指閃出了光芒,煥發出妖異的光。引線那頭的火里,隱隱傳來絕望和憤怒的氣息。

然而,奇怪的是阿諾並沒有激烈地反抗,只是稍微抽搐了幾下,便終歸於沉默,任憑火焰包圍焚化。

火光漸漸熄滅,那笙望向半空,驚呼出來:「哎呀!沒了!」

烈焰過後的密室穹頂,依舊閃爍出寶石的光輝,在密佈的星圖下,十根引線輕飄飄地垂落,輕若遊絲。然而引線的那頭,已然空無一物。

龍神輕輕吐了口氣,吹散剩餘的火氣,彷彿疲憊之極,一轉身飛回蘇摩臂上。

然而,火光熄滅后,「咔嗒」,虛空中傳來輕微一聲響。

——那是一顆純黑的珠子,憑空地凝結出來,掉落在地。

望着那一顆珠子,蘇摩眼神陡然有些恍惚——這個細微的東西上,透出那樣熟悉的氣息……宛如百年前在最隱秘胎衣里所感知到過。這……是阿諾留下來的東西么?他不自禁地彎下腰,伸出手去夠那顆珠子。

「別動!」在他伸出手的瞬間,龍神發出了咆哮。

那一聲巨響,甚至震動了整個地宮!然而縱使如此,也已經晚了——在疲倦的龍神阻攔之前,蘇摩已然在恍惚中將那顆珠子握在了手裏。

只一瞬間,那顆珠子憑空消失。

彷彿從中飛出了一個縹緲的黑色影子,宛如蝴蝶一樣一閃即逝,撲入蘇摩的眉心,轉瞬湮滅。剎那間,傀儡師身體猛然一震,往前一傾,屈膝在地,用手死死按住了眉心!

龍飛了出來,繞着蘇摩飛舞,發出低沉的嘆息。

晚了……沒有完全焚毀。那一顆黑暗的種子,竟然還是留了下來!

自從失去如意珠后,被封印了七千年的龍神的力量也出現了減弱。而不久前為了讓蘇摩繼承了海皇的力量,呼喚出了九天之上的三女神,更是用盡了它的全力,此後暫時陷入了虛弱的狀態。如今,吐出了所有三昧真火,卻居然無法徹底焚毀那一粒暗的種子!

蘇摩用手按著眉心,然而那黑影針一樣鑽入,只覺眼前一暗,那疼痛就迅速就消失在眉心。

原來,那個傀儡忍受着最終的焚心之痛並不掙扎,只是一直在積累着力量!靠着最後微弱的力,將所有的怨毒和憎恨凝聚到一點,躲過了真火焚燒——然後,趁著所有人注意力鬆懈,再藉機進入傀儡師的內心。

蘇摩跪倒在廢墟里,勉力用手支撐着地面,捂著自己的眉心,彷彿那裏有什麼在破體鑽入,痛苦得無以復加。

那種痛苦沿着脊椎一分分下移,宛如有一把刀在他肺腑里絞動,將血骨生生拆開。然而更震驚的,卻是他的心——阿諾消失了,然而它的憎恨和怨毒並未消散,卻深埋在了他的內心!這一對胞衣里曾手足相接的兄弟,終於重新回到了同一個軀體內。

阿諾黑暗的那一面,將會被蘇摩的精神力所暫時壓制。然而他也將承擔了這個傀儡身上的所有一切陰暗、悖逆和詛咒,他的痛苦將永遠不會結束。

那笙看着血從他全身的關節里不斷滲出,嚇得不停地扯身邊的西京,然而空桑劍聖只是微微搖頭——血脈的分割和融合,都是極端痛苦的,就如拆骨重生。然而,這種痛苦旁人卻從來不能分擔一絲一毫。

那笙跑到蘇摩身側跪下,拿出手巾替他擦去額頭滴落的血汗。

許久許久,蘇摩的掙扎才減緩下去,發出一聲低緩的嘆息。在他仰起頭的剎那,那笙詫異地看到他的眉心留下了一個清晰的刻痕,宛如一朵火焰的形狀。

那,便是阿諾消失的痕迹?

龍神低低應了一聲,將頭蹭到他臉上,也是極度的疲憊。

「龍……我沒事。無論如何,我總算把它重新關回去了……」蘇摩微弱地笑了一下,低聲,「放心,我會一直把它關到最後一刻的……與我同死。」

龍尾巴一擺,發出了一聲低吟,有憂慮的表情。

蘇摩卻是聽懂了,染血的唇邊露出一絲冷笑:「沒什麼,如今我已經沒什麼可以失去的了……自生下我就知道,這一生只要活着,痛苦就將永無盡頭。」

那樣的話語,讓室內所有人都靜默了下去。

「嗒」,身邊的一個石匣內發出了低低短促的聲音,彷彿也感到了某種不安。彷彿也聽到了封印內的聲音,知道是誰在一旁同時聽見了他的話,蘇摩嘴角的冷笑消失了。頓了頓,看了看周圍,皺眉轉開話題:「那群盜寶者呢?」

那麼一說,那笙才留意過來——就在方才他們對付邪靈的時候,那一群盜寶者竟然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是去了內室。」西京往內看了看,「大約怕我們和他們爭奪寶物罷。」

「可笑。」蘇摩嘴角浮起一絲冷笑,踉蹌著站起,將手裏一直死死拿着的石匣丟給那笙,「把這個拿回去給真嵐……在這裏的事情,總算是都做完了。」

那笙一驚,伸出雙臂才堪堪接住了那個沉甸甸的石匣,感覺上面冰冷的花紋烙痛了手——那裏裝的,就是真嵐的右足了?她想起蘇摩方才正是為了奪回這個才差一點被阿諾和幽凰伏擊,不由滿心的感激。

剛一入手,她就感覺到那個堅固的匣子裏有東西在急切地跳躍,一下一下地敲著石匣的壁,彷彿迫不及待。與此同時她右手一陣熾熱,皇天煥發出刺眼的藍白色光,照徹了整個昏暗的玄室!

「啊……這裏頭,就是那隻臭腳么?」那笙望着不斷震動的石匣,喃喃,「你們看,它在用力踹呢……要它放出來么?」

彷彿回應着她的喃喃,匣子裏的砰砰聲越發強烈了,堅硬的石匣竟被踹開了一條裂縫。

但是百年前的封印是如此強大,就算感覺到了皇天近在咫尺的呼喚,被封印的右足也無法破匣而出。想來,無色城裏那個臭手此刻定然也是同樣感覺到了身體的部分復甦,正在急切地想使用這隻被割裂的右足吧。

然而那笙忽然放下了揭封印的手,哼了一聲:「封了一百年,這隻腳不知有多臭呢——等真嵐那傢伙自己來取的時候再打開吧。」

「死丫頭!還不放我出來!」再也忍不住,石匣里傳出了熟悉的語聲,更猛力地踹,「快放我出來!」

「才不!」一聽那聲音,那笙笑出聲來,抱着匣子跳了一跳,低頭對着裂縫說話,「你自己來拿呀——想讓我抱你的臭腳,門都沒有!」

「鬼丫頭……」匣子裏的震動停止了,彷彿是放棄了努力,恨恨地說道,「等會我過來了,非踢你屁股不可。」

「真嵐。」忽然間,蘇摩仰起頭望着墓室上方,開口。

「嗯?」彷彿沒料到傀儡師會主動打招呼,石匣裏面愣了一下,回答。

「日前文鰩魚告訴我,炎汐已從鬼神淵帶出你的左足。我已經吩咐復國軍將其送去無色城——我們約定的事情,也算是有一個了斷。」蘇摩面無表情地說着正事,「你答允我的事情,請務必記得。」

真嵐在匣中也是頓了頓:「也恭喜龍神騰出蒼梧,海皇復生。」

「空海之盟的約定,算是完成了么?」蘇摩低頭,忽地冷笑了一聲,「你我各取所需而已。我先走一步了。」

那笙嚇了一跳,脫口:「你要走了?怎麼不等等?真嵐大概一會兒就會過來了!」

蘇摩卻是漠然地搖頭:「如果不是必要,我只希望永遠不要再看到他。」

石匣子裏沒有聲音,真嵐仿似知道他的心意,竟也沒有出言挽留。

「我得去帝都伽藍了。」蘇摩輕撫著龍的雙角:「失了的那枚如意珠,終究得去尋回來——不然只怕難以對付十巫聯手,更罔論方才墓里那個聲音。」

「……」那笙見他去意已定,倒是有點依依不捨起來。

說到底,眼前這個鮫人是自己最熟悉的人了——從中州一路風塵僕僕來到雲荒,就彷彿是命中注定一樣,無論到哪一處都能遇到。

「劍聖,後會有期。」蘇摩再無半分留戀,便是轉過身去——想了想,又忽地轉身,指了指地上貫穿着白麟頭顱的辟天長劍,對着石匣道:「這把劍留給你。」

「呃?」顯然有些意外,真嵐反問了一聲。

然而蘇摩沒有再回答,足尖一點,已然向著玄室外掠出,沿着墓道頭也不回地離去,只留下西京和那笙在原地望着那把長劍發獃。

劍上,還刻有千古一帝的四句短文:

長劍辟天,以鎮乾坤。

星辰萬古,惟我獨尊!

龍萬年一換形,遺下珍貴無比的龍骨。這把龍牙製成的劍,可辟天下一切邪魔——當初,純煌將它送給了星尊帝,而星尊帝持此平定天下,最終滅亡海國。

如今蘇摩從墜淚碑下取回了海國故物,卻將其留給了空桑最後一任皇太子——這中間的種種複雜情緒,令人一時難以了解。

到底何時開始,這個鮫人少主無聲地改變了?

而重新握住這把劍的空桑王者,和新海皇之間,又將會何去何從?

「拿回去給那臭手么?」那笙小心翼翼地握緊劍柄,拿起。

劍尖上的白麟怒目而視,嚇得她一鬆手。

那笙喃喃道:「他也不怕白瓔姐姐看了會難過。」

「他已經什麼都不怕了……」西京一直凝望着傀儡師離去的背影,此刻輕輕嘆了口氣,「像他這樣的人,經歷過那麼多事情,於今還有什麼可以畏懼的呢?」

經歷過那麼多的事情?他……那個令人害怕的傀儡師,到底又有着怎樣的過去?那笙望着白麟不瞑的雙目,又一激靈打了個寒戰,忽地想起了最後那番極惡毒的辱罵,不由脫口:「啊……這個邪靈她、她說的那些,都是真的么?」

「哪些?」西京一邊過去拔起辟天劍,一邊隨口問。

「就是那些…那些污七八糟的……說他有過很多主子什麼的……」那笙的臉微微一熱。雖然不大明白,但想起當時白麟的表情,也知道定然是極惡毒的話。

西京看了她一眼:「你不用去明白。這一切,誰都希望它從來沒發生過。」

那笙被西京的目光鎮住,不敢多問,老老實實地點頭。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沉默中,石匣里忽然傳出一聲嘆息,帶着濃重的抑鬱,「西京,這個空桑,實在是沉積了太多罪孽……亡,也是活該的吧……」

西京沉默了片刻,只道:「你快些來王陵取你的右足吧。」

「好。」石匣子裏的聲音終於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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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龍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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