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千年

十三、千年

走出了地宮,外面的風迎面吹來,原來已是暮色漸起的時分。

風掠過耳際,宛如低語。那一瞬間,傀儡師的眼裏有罕見的沉鬱黯然——他方才只是用幻力暫時壓住了離珠內心那股翻騰不息的邪念,但那種黑暗力量根植於人心,是否還會復甦就要看這個女子的造化了。就如他的體內也潛伏着黑暗的種子一樣。

他所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事實上,誰都不能為別人選擇道路。

龍神從他袖子裏輕輕探出頭來,摩挲着他的手腕,眼裏有讚許的光——自從繼承歷代海皇的記憶后,這個歷史上最桀驁的海皇已然平和很多,整個人似乎在慢慢地復甦過來。雖然陰梟暴虐的脾氣還時有發作,但已然不像以前那樣一味的嗜殺。

「龍,我們去帝都,幫你找如意珠。」最後望了一眼陵墓,蘇摩回過手腕拍了拍龍神的腦袋,走向被切開一角的萬斤封墓石,冷笑,「沒了那個東西,你簡直就像條蚯蚓——連對付一隻鳥靈都那麼費力!」

龍神不平地咆哮了一聲,用身子卷緊他的手臂,勒得發紅。蘇摩走到了墓門前,陡然發現門外影影綽綽有一個人影。

「誰?」想也不想,手中的引線便倏地刺出,直取對方。

那個影子抬了抬手,竟然是輕易接住了那一擊。

「蘇摩,不必每次都這樣招呼我吧。」來人微微笑了起來,鬆開了握著引線的手,「怎麼說我也是冒險趕來啊。」

披着黑色斗篷的男子站在墓門外,揮着僅有的一隻手,向他打招呼。在他身後,冥靈軍團的天馬收斂了雙翅,紛紛落地。其中一位青衣少年牽着兩匹天馬,有點興奮地望着這座王陵。

那,居然是六部之中的青王青塬?

也只有在這晝夜交替的時候,帝王之血的力量才能和冥靈同時並存吧?

在看到真嵐的剎那,蘇摩下意識地側開了頭,不想去和他對視,眼裏有一種陰鬱迅速蔓延開來。沒有辦法……每一次看到這個人時,還是沒有辦法壓抑自己內心的敵意和殺氣。

「那笙在裏面,」他往外走,不去多理會那個人,「石匣在她手裏,你去拿吧。」

然而,真嵐卻是站在門口,沒有半分讓開的意思。

「蘇摩,」他抬起手,想去拍傀儡師的肩,卻被蘇摩迅捷地讓了開去。真嵐毫不介意,只問,「你有無聽到那一聲王陵深處傳來的話?」

蘇摩悚然一驚,回頭低聲:「魔渡眾生?」

——九嶷王死之前曾經向破壞神祈願,然後,陵墓里響起了一個聲音。

在那個聲音響起的時候,他曾經因為那一種無所不在的黑暗力量而滿心驚懼,他知道那是不容小覷的邪魔。難道遠在異世界之城的真嵐,也聽到了?

那又是怎樣一種力量啊。

誰都知道,在千年之前,星尊帝和白薇皇後分別繼承了破壞神和創造神的力量,也就是魔之左手和神之右手——這種力量隨着血緣代代傳承,以皇天和後土這一對神戒作為表記,成為空桑人統治雲荒大地的根本所在。

但,自從白薇皇后被封印后,創造神的力量衰竭了,整個平衡瞬間被打破。

然而奇怪的是,不知為何,力量失衡后,雲荒卻沒有將領巨大災難,並沒有重現上古時期,因為御風皇帝強行封印破壞神后導致的天下大亂。

空桑人的王朝平安地延續了數千年,雖然逐漸地變得腐朽不堪,但這種變化依然是相對平穩的——沒有戰亂,沒有飢荒,整個空桑王朝就如一顆果子一樣,慢慢地從內部腐爛出來,卻不曾在短時間內從高空墜落到地面,粉身碎骨。

所有人都以為,是高貴的帝王之血壓制住了那種魔性。然而,卻不曾料到在星尊帝的墓里,卻聽到了破壞神依舊安然存在的證據。

蘇摩的唇邊忽然綻放出一個冷笑,譏諷:「真奇怪……那之前,我一直以為你才是破壞神力量的擁有者呢,空桑的皇太子殿下!」

「我不是。」真嵐沒有理會他的譏誚,只是回答,「起碼,我沒有擁有破壞神全部的力量。」

「……」蘇摩眼裏閃過一絲銳利的光,彷彿在琢磨著這句話背後的含義,不答。

「方才那個聲音雖然只短短說了一句,但白薇皇后的眼睛已然看到了某些東西——她帶着白瓔動身去察訪聲音的主人。」真嵐淡淡地說着,看到傀儡師的眼睛不易覺察地波動了一下,「而我,帶着青塬來這裏取回我的右足,順便看看聲音的來源。」

聽到這裏,蘇摩忽地抬起頭,眼神雪亮:「那是『魔』的聲音!」

「是的,我也知道。」真嵐卻淡淡回答,輕塵不驚,「是破壞神的力量,尚自留在人間。」

「那你還讓白瓔去?」蘇摩眼裏一瞬間彷彿有閃電掠過,露出狂怒的表情,引線呼嘯著卷上了真嵐的頭顱,勒緊了他的脖子,怒斥道,「明知是魔,你還讓她去!那根本是送死!」

青塬看到皇太子被襲,驚呼一聲衝上來,然而真嵐卻擺擺手阻攔了他。

「她必須去。」他緩緩道,眼裏沒有喜怒,平靜如不見底的大海,「既然她繼承了後土的力量,就必須去封印魔——沒有人可以替代她去做這件事……那是她的責任。」

頓了頓,望着眼前的傀儡師,又輕輕道:「就如,你我都有各自的責任。」

「為什麼她要擔這樣責任!這種事,你我來做就夠了!」蘇摩眼裏陡然有暴虐的光,手指一勒,引線割斷了真嵐的咽喉——然而那個只有一顆頭顱的人卻沒有顯露出絲毫苦痛。

「她已經去了。」真嵐平靜地說,望着遠處高聳入雲的白塔。

蘇摩一震,再也不說什麼,掠出了墓門飛奔而去。也不顧身上還留着重重傷痛,只是想也不想地帶着龍神騰空而起,轉瞬消失在去往帝都的方向。他的眼裏閃著不顧一切的光,雪亮如劍,直能斬破任何橫亘在面前的鐵灰色宿命!

真嵐一個人站在陰冷的地宮裏,眼前燭陰巨大的骨架森然如林。他一直一直地望着那個傀儡師,直到對方的影子消失,眼裏才有一種悲哀的表情。

果然,他是愛她的……甚至比她所能想像的更愛。

尤記得她隨着白薇皇后離開時的表情。雖然沒有說出一句話,眼裏卻有千言萬語——她的嘴唇輕輕印在他額頭上,然後握著光劍頭也不回地離開。他默默承受,卻一直等到她離去才睜開眼睛。冰冷的觸感還留在肌膚上,那樣的語氣和眼神,已然是訣別。

冥靈的親吻和淚水,都是沒有溫度的。

或許在遙遠的少女時代,她就已經消耗盡了心頭的最後一點灼熱,從此在漫長的歲月里平靜如水,甚至面對着永久的消亡也毫無恐懼。

但是……卻不管留下的活着的人心裏,又是如何。

最初的相愛和漫長的相守,她的一生分給了兩個人。但到了最終,誰也無法留住她。

空桑最後一位皇太子站在空曠的陵墓里,有些茫然地想着這些過往,無意識地側過頭去,忽然眼神就是一變——「山河永寂」。

那樣的四個字撲面而來,每一個字都彷彿是巨錘敲擊在他心裏。

山河永寂。山河永寂!那一瞬間他恍惚間明白了那個震懾古今的祖先寫下這四個字時候的心情——當踏過遍地的烽火狼煙,登上離天最近的玉座,剩下的卻只有山河永寂。

帝王之道,即孤絕之道。即便是星辰萬古唯我獨尊,又能如何呢?

站在這裏的自己,在百年之後,是否也是會有一模一樣的結局?

旁邊的青塬不敢說話,望着忽然間陷入沉默的皇太子。他從來沒有在真嵐臉上看到過這樣的表情——一掃平日的漫不經心和調侃,沉重得讓人不敢去看。

「你留這裏,」片刻,真嵐終於回過神來,「我進去看看。」

青塬搖頭,急道:「不行!地宮裏既然有異常,怎麼能讓皇太子殿下一個人進去?」

真嵐臉上又浮現出無所謂的笑意,擺擺手:「沒事沒事——我在這個地方怎麼會有事呢?就算有破壞神,那也是我祖宗啊!斷無不保佑子孫的道理。」

青塬牽着天馬,站在那裏抓頭,不知道怎樣和這個皇太子說才好。

「好了,我很快就回來的。」真嵐不想過多為難這個年輕的青王,他指了指外面的暮色,道,「外面征天軍團剛剛被龍神擊潰,九嶷大亂,你大可以帶着人馬,趁機去收復你的領地。」

「我的領地?」青塬怔了怔,不明白皇太子的意思。

「九嶷郡是青族的領地,而你是青族的王,「真嵐的眼裏沒有笑意,望着外面的天地,肅然道,「所以這裏也是你的領地——雖然你生於帝都,一直沒有回過這裏,但你在成為六星的時候,已經是青族的王。」

青塬明白過來——這一次皇太子帶自己出來,原來竟是蘊藏了這般的深意!難怪這一次要帶出那麼多的軍隊……皇太子,是一早就想好了全盤計劃吧?

真嵐望着這個最年輕的王,嘴角浮出一絲笑意:「去吧。這次變天和玄天兩部被龍神徹底摧毀,帝都要做出反應尚需要時間——如今九嶷郡處於大亂之中,你大可趁機一舉奪回你的領地。」

「啊?」青衣少年搓著自己的手,有點遲疑地低下頭來,「皇太子是要我……要我帶着軍隊去把叔父趕下台么?」

百年前,年輕氣盛的他憎恨叔父出賣了青族。懷着一腔熱血,不肯和叔父一家一起投降冰族,毅然和空桑其餘五部之王一起自刎在了傳國寶鼎前——那時候他才十七歲。

從此後他再也不曾長大。

青塬的骨子裏,畢竟流着章台夏御使的血——大司命說。但是,他也是六星中能力最弱的一個。如果不是當時情況危急,必須湊足六星之數打開無色城,皇太子才不會不得不陣前冊封他為青之一族的新王。

其實平心而論,光以他的能力,是遠遠不足以成為王者的。雖然這百年來,他也長進了很多,但仍不能擔負起一個王的所有責任。

「可是,就算今夜突襲成功,得到了九嶷郡,我們身為冥靈也不能久留。」青塬想了想,為難,「到了天亮之後,又該如何?我們還是不能控制九嶷啊。」

真嵐笑了起來:「青塬,你學了術法,又是用來做什麼的呢?」

他側過頭,望着黑沉沉的墓室,不再繞圈子,直接將計劃說了出來:「你帶着軍隊趁亂奪宮,拿下九嶷王那個叛徒——不必殺他,只要控制住他的神智就夠了,讓他替我們管理九嶷。」

「青塬?就是那個空桑的末代青王么?」忽然間,真嵐聽到一個聲音問,聲音清脆,「是章台御使和青王魏女兒的遺腹子?」

誰?是誰在這個地宮裏聽到了他們的謀划?青塬吃了一驚,左右顧盼。

然而真嵐卻沒有意外,只是淡淡:「你偷聽得夠久了——你是誰?」

巨大的燭陰骨架后,應聲露出了一張絕美的臉,妖嬈地微笑:

「我叫離珠,是九嶷王畜養的女奴。」

真嵐看到那張臉,心下也是微微一震:九嶷王以畜養嬌奴美妾出名,然而這樣的美貌卻是近乎不祥——然而奇怪的是,這個女子身上居然看不到一絲邪氣。不是鮫人,也不是邪魔,難道真有人類擁有這樣驚人的美貌?

離珠無聲無息地已經醒來片刻,正好聽到了真嵐和青塬的最後那番對話,念頭急轉,心裏已然是有了一個主意。在被真嵐喝破之前,率先站了出來。

她望着青塬,一笑開口:「青王,不必那麼費事,如今九嶷就是你的。」

手裏捧起了一頂金色的冠冕,離珠的眼神如波光離合,恭謹地上前:「九嶷王已經死了……這個屬於你了,少年英俊的青王。」

然而青塬卻沒能回答,只是怔怔看着這個手捧王冠的絕色麗人——那一瞬間,少不更事的少年王者被那樣的麗色眩住了眼睛。

這個女子……是地宮裏的幽靈么?怎麼世上還會有這樣美麗的人?

看到他發獃的表情,離珠「嗤」地一笑。她將手中的金冠捧起,在眼前晃動,眼角瞥著那個少年:「這頂金冠,本來是要送去給九嶷世子青駿的,如今臣妾願意獻給您——不過,請您答應離珠一個條件。」

「什、什麼條件?」青塬下意識地問。

無色城裏沉睡百年,除了六王里的白瓔和紅鳶之外,十七歲的冥靈少年幾乎沒見過真正的女子。此刻乍然一看到這樣的絕色美人,心裏猛然緊張得要命,根本無法說出流利的話來。

「我把金冠送給您,幫您奪回王位——作為代價,您要燒掉丹書,還我自由,給我錦衣玉食的生活。」離珠將金冠握在手裏,一字一字道,嘴角浮出一絲冷笑,「老實說,我可不相信那個老世子青駿會守信放了我……青王您既然是章台御使的兒子,選您當同伴,應該可靠得多吧。」

青塬一怔:章台御使……她居然也知道父親生前的事迹?

「我自小受了各種教導,讀過很多書。」離珠嫣然一笑,望着那個少年,「我很敬慕你的父親——可惜,這樣的好人往往是活不長的。」

也許是方才被蘇摩驅逐了心魔,她那一笑美如春風,沒有絲毫陰暗,讓少年一瞬間呆了。

「這頂金冠,你到底要是不要?」離珠望着他發獃的樣子,抿嘴一笑,抬起纖細如美玉的雙手捧起金冠,遞到他眼前,「放心,我不會害你的。我只想找一個好一點的同伴而已……我受夠了。」

「……」青塬望了望真嵐,見他沒有反對的意思,最終還是遲疑着緩緩伸出手,拿起了那頂金冠。

「這樣重。」在那一瞬,他詫異地喃喃。

離珠微微一笑:「是的,王者的冠冕總是沉重的——可每一個獲得的人,卻終身都不願意再放下。」

在她說話的時候,真嵐一直在一旁默默用幻術揣測她的真實意圖,然而的確沒有感受到絲毫惡意,便暫時沒有反對青塬接受這頂金冠。

「好,離珠,我答應你:一旦你幫助青塬奪回九嶷郡,你就將得到永久的自由之身。」真嵐緩緩開口,豎起了手掌,「我們擊掌為誓。」

離珠豎起手,頓了頓,忽地一笑:「皇太子殿下,和你擊掌后誓約便開始生效了——如果我違背,應該會遭到你的咒術的反噬吧?」

真嵐望了望這個女子,有些詫異:這樣一個聰明的女子。

「不過,」離珠爽快地伸過手,拍擊在他掌心上,揚頭道,「我還是和你立約。」

外面的暮色逐漸深濃,回頭望去,冥靈軍團的影子更加清晰地浮凸出來,每一個戰士都沉默地騎在天馬上,面具后的眼睛黑洞洞的。

「你們先去處理九嶷王宮那邊的事情吧。如果萬一有閃失,立刻聯繫赤王紅鳶——我已令她隨時準備接應你。」真嵐不再多說,擺了擺手,向著地宮深處走去「快去吧,在天亮之前結束一切。」

青塬站在那裏發怔,又是興奮又是忐忑,耳邊忽然傳來一句低語:

「對這個女人,還是要小心一些。」

聽到皇太子殿下在離開后,暗自傳音警告。他驀然又愣住了。

「走吧!蘇摩闖入王宮大鬧,如今那裏真的是空蕩蕩的沒人守衛了,」離珠卻沒有察覺,對着那個少年催促,「九嶷王已經被殺,世子青駿一定還在眼巴巴地等着我帶回這頂金冠給他呢……我們應該快點動手。」

說着說着,她眼裏忽然有了再也壓抑不住的大笑表情。

是的……是的,她,終於可以開始反擊了!終於可以將那些踐踏過她的人的頭顱,一個接着一個踩到腳下!

她在大笑中落下淚來,無法控制地捂住臉痛哭出聲。

「怎麼、怎麼了?」青塬怔怔地望着她,手足無措,帶着憐惜。

「我太高興了……終於等到了這一天啊!」離珠抹掉眼淚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奔了出去,「我們走吧!」

第二玄室和第一玄室之間,被一條深不見底的裂淵隔開。

盜寶者們站在裂淵旁邊,望着斷裂的索橋發獃——底下直通黃泉,足以讓一切墜落的人血肉無存。而少主受了重傷,還在沉沉昏迷。如今,竟是沒有人能帶領大家走出如此困境。

莫離和九叔在一旁低聲議論,一時卻無法想出適合的方法。

盜寶者的銳氣在拿到珠寶的一瞬間被消耗殆盡,此刻也沒了剛入地宮時候的那種一往無前的勇氣,各個手裏拖着大袋奇珍異寶,沒有一個人再主動站出來請命冒險。

閃閃掌燈照了照裂淵,滿眼的擔憂:回不去了……這下可怎麼辦啊?晶晶還在上面呢。

「你別急,有大叔在呢,」那笙在裂淵前駐足,低頭望着底下深不見底的黑暗,不由吐了吐舌頭,然後側頭望向一旁的西京,笑道,「大叔,你一定有辦法的,對吧?你是劍聖啊!」

「死丫頭。」西京剛剛在牆角坐了片刻,無奈地搖頭站起,笑罵一句,摸了摸那笙的頭,「老是支使我做這個做那個……我想先歇一下都不行啊?」

「別摸!」那笙跳了開去,不滿地嚷嚷,「老被人摸來摸去就長不高了!」

然而那邊九叔和莫離聽得他們的對話,卻齊齊驚喜上前,一揖到地:「請劍聖出手相助!」

「這個么……」西京卻故意沉吟,不作答。

九叔老練,心念急轉,望着西京陪笑:「若得劍聖相救,我們願將此次所得珍寶與劍聖共享!」

「這還差不多……」西京眉頭展開,嘿嘿笑了一聲,彈了彈手裏的光劍,剛要開口,卻被那笙搶了先。

「你訛詐人家啊?」那笙看不過眼,卻發作了起來,「反正你也要帶我離開這裏,鋪條路不過是順手——人家的東西是拿命換來的,你好意思要?」

九叔連忙上前阻攔,連連作揖:「姑娘言重了,盜寶者一貫有恩必報,若得劍聖救命之恩,自然會傾盡所有報答。」

「傾盡所有,倒是不必。」西京靠着牆,懶懶道,「我只要一樣東西。」

「劍聖請說。」九叔連忙側耳過去。

「我進來的時候,看到享殿裏燭陰的骨架了。」西京倒不客氣,施施然攤開一隻手來,「它骨節里的二十四顆辟水珠,是你們拿了吧?」

「哦……是,是!」九叔倒是沒料到對方提了這麼一個要求,連忙答應。

在如山的珍寶里,比辟水珠珍貴的也不在少數,劍聖單單提出要這個倒是奇怪。他望了莫離一眼,點頭示意。莫離連忙搜索行囊,在一個皮囊里摸到了那一袋辟水珠,交到西京手中。

「少了一顆。」西京只是隨手掂了掂,便道。

「還有一顆在我這兒,」閃閃紅了臉,從懷裏摸出一顆鴿蛋大的珠子,卻有些不舍,「是……是音格爾送給我的。」

西京笑了起來:「算了,你留着吧。反正也夠了。」

那笙看不過去,氣鼓鼓地開罵:「你還好意思搶人家小姑娘的東西?——這都是什麼劍聖啊?簡直是無賴!」

「嗒」,聲音未落,一顆珠子忽然被扔到了她手心,她下意識地握緊,抬頭卻看到了西京懶洋洋的笑容:「丫頭,好好收著這個吧……將來用得着。」

「嗯……啊?」握著辟水珠,那笙愕然。

「笨丫頭,既然你要嫁給一個鮫人,那少不得要在水裏過日子——有了這個,以後你去鮫人那兒找炎汐就方便多啦。」西京沒好氣地彈了一下她腦殼,「我特意替你要來的,真是不識好人心。」

「哎呀!」那笙霍然明白過來,「啊,對了,拿着這個可以去水下!大叔你真是個好人……真是個好人!」

想了想,忽然又問:「可你另外拿了那麼多,用來幹嗎呢?」

「當然是賣啊!賭輸了,還可以用來抵債——」西京坦然張開手來,得意洋洋,「當然,我也得自己留一顆,將來好去鏡湖復國軍大營,喝如意夫人釀的醉顏紅。」

「……」那笙望着這個人,說不出話來。

「好了好了,」西京拍拍衣襟,站起來,「禮物也收了,該幹活了!」

盜寶者「唰」地退開,讓出一圈地來,想看看這個空桑劍聖如何跨越面前幾十丈的裂淵——早就聽說空桑劍聖一門技藝驚人,分光化影、斬殺妖魔無所不能。但是,除非他有浮空術,才能越過那樣深不見底的裂淵吧?

那笙也有點膽怯,望着底下深不見底的黑暗,拉了拉西京的衣角:「能……能行么?跳不過去的話,會掉下去的啊!」

轉過頭望着那笙緊張的表情,西京笑起來了,順手摸摸她的頭:「沒事,掉下去了也倒是省事,連收屍都不必了。」

那笙更加緊張,連頭頂被摸都沒發現,緊緊扯著西京衣角:「那別下去了!我們把辟水珠還給他們好了。最多等臭手來了再想辦法啦。」

「哈哈哈……騙你的,這點事情還不容易?我至少能有三種方法能解決。」西京大笑起來,轉頭指了指角落裏不聲不響探出頭來的女蘿雅燃,「喏,她可以隨意出入地底,如果她願意,完全可以從牆壁里潛行到對面,然後從那邊接上斷裂的索道。」

「噢……也是。」那笙恍然大悟,看着手足上還纏繞着清格勒屍體的雅燃,蹙眉道,「可是她大約不願意幫我們的——另外兩個法子呢?」

西京聳肩:「一個當然就是我自己跳過去了。」

「那可危險……萬一你跳的不夠遠,掉下去怎麼辦?」那笙望着黑咕隆咚的地底,急急問。話音未落,忽然覺得懷裏一動——竟是那個石匣子忽然間劇烈地動了起來,裏頭的斷足不停地踢著封印的匣子,似乎急不可待。

「搞什麼啊!」那笙嘀咕著,騰出手去捧住那個亂動的匣子,然而手上的戒指忽然間放出一道白光,刺花了她的眼。

「好了,快打開封印!」西京望了望前方,忽然低聲斷喝。

那笙嚇了一跳,沒有回過神來——然而手上的光芒越來越盛,幾乎是照徹了整個漆黑的地宮!在皇天的光芒中,她又一次感受到了慕士塔格絕頂上曾經出現過的那種強烈召喚,右手被一種力量牽引著,她不知不覺地就抬起了手臂,十指扣緊了那個匣子。

「嗒!嗒!」石匣內的動靜也越來越大,彷彿那斷足在用盡全力掙扎。

她的手抓住了匣的蓋,上面雕刻的繁複符咒烙痛了她,然而她顧不得了,只是一味地用力,用力到指節發白——「嚓」,隨着內外一起用力,那個石匣上出現了裂縫。

「打開!」西京再一次低聲催促。

那笙一咬牙,手上的皇天忽地射出耀眼的光,宛如閃電一樣帶動了她的手臂,倏地將石匣剖為兩段!

「唰!」就在石匣斷裂的瞬間,裏面一個黑影破匣而出,迅速掠去。

就在眾人尚未反應過來的時候,西京卻彷彿早已料到,迅速拿起了音格爾的長索,手腕一抖,長索便如靈蛇一樣直飛出去,一下子套上了那個掠去的黑影!

「啊……那隻臭手的腳跑掉了!」那笙望着空空的匣子,失聲驚呼出來,「怎麼辦!」

她打開了封印,可封印里的東西卻自己跑掉了,怎麼對真嵐交代?

「真嵐還沒到,你幹嗎催我去把那個匣子打開?這回可糟了!」她氣急敗壞地對着他抱怨,然而西京卻只是笑,手腕一抖,往裏用力一拉,似乎是捲住了什麼東西:「別擔心,沒事的。」

那笙還是心慌,後悔不及地跺腳。

「丫頭,亂叫什麼?」黑暗裏忽然傳來了久違的爽朗笑聲,「這隻腳已經好好的長回了我身上了。」

黯淡的甬道盡頭,裂淵對面,影影綽綽浮現出一個披着斗篷的人影。

「真嵐?」那笙怔了怔,還以為自己看花眼,再度揉了一下眼睛,終於大喜過望地拍手笑起來:「真嵐?真的是你!是你來了么?」

「是啊,路上遇到一點事,來得有點晚,抱歉。」真嵐站在遠處笑了起來,然而他的聲音清晰傳來,彷彿在側,「不過,西京你在搞什麼?幹嗎要在我腳上套一根繩?」

「繩?」那笙一愣,卻看到西京大笑起來,驀地收緊了手裏的長索。

「喂,別玩了!」劍聖的腕力不弱,然而對面那個人影卻是巍然不動,只是有點惱火,「解開解開,牽着我幹嗎?我又不是馬!」

西京笑叱:「得,你快把繩繫到那邊牆壁上,拉條索道出來——這邊有好多人過不來。」

真嵐愣了一下:「好多人?」

——星尊帝的地宮裏,怎麼會憑空忽然出來好多人?

「何必架橋那麼費事?你就喜歡作弄我。」真嵐一撇嘴,俯身以手按地面,低聲念動咒語。「喀喇」一聲,地底彷彿有一股力量霍然湧出,從甬道兩邊擠壓而來,瞬間將裂開的地面重新一寸寸閉合!

一條光潔平整的甬道重新出現在大家面前,彷彿地面從未開裂過。

一群盜寶者都被驚呆了,不敢相信地望着前方甬道那一襲飄然而來的黑色斗篷——那個人,居然擁有這樣精湛高明的術法!那是誰?

「啊……原來是盜寶者呀?難怪。」那個披着及地黑色斗篷的男子走過來,看見了第二玄室里的一群人,有些恍然地點了點頭,唇角露出一絲笑,望了望帶頭的莫離和九叔,「連星尊大帝的墓都敢盜,西荒人的膽子倒是越發大了啊。」

「呀,你別生他們的氣!」那笙忽然想起這裏是空桑人的王陵,連忙將閃閃拉到身後,攔在前方,「他們只不過想拿點東西,絕沒有動你祖宗的靈柩!你可別找人家麻煩啊……」

莫離看在眼裏,心裏打了個忽楞:來人高深莫測,還是不要輕易招惹的好。然而這邊他打定了主意不招惹,那邊忽然就起了一聲尖利的呼叫,幾乎刺破所有人的耳膜。一個聲音狂怒地叫起來了:「什麼?你,是琅玕那傢伙的子孫?」

聲音未落,雪白的光如同利劍刺到,倏地就直取來人的心臟!

閃閃和那笙失聲驚呼,眼看着雅燃手臂暴長,忽然發難,向著真嵐下了殺手。

「小心!」西京反手拔劍,劍芒吞吐而出,直切向雅燃的手臂——然而畢竟晚了一步,女在他切斷那隻手的時候,雅燃已然從心臟部位洞穿了真嵐的身體。然後,那隻斷腕才頹然跌落。

真嵐退了一步,看着那隻手掉到地上——手上沒有一絲血跡。

「怎麼會?」兩隻手腕已經全斷,雅燃卻似乎絲毫感覺不到疼痛,只是怔怔望着地上那隻手,又抬起頭望了望真嵐破了一個洞的胸口,那裏面空無一物,「你……你的身體呢?」

「被封印在另外一處了。」真嵐望着這個女蘿,也驚訝於這個鮫人不亞於蘇摩的容貌——今天怎麼了,居然儘是遇到這些美得有些違反天理的東西?這樣美麗的鮫人出現在先祖的墓地里,似乎隱隱讓人覺得一種不祥。

「是六合封印?」雅燃忽然間明白過來,脫口而出。

真嵐臉色倏地一變——這個地宮鮫人,居然能說出「六合封印」這四個字!他本以為除了冰族的智者,天下再也無人知曉這個可以封印帝王之血的秘密。

「天啊……真的有人用了六合封印來鎮住了帝王之血?有誰能做得到這樣!」雅燃喃喃低語,臉色複雜,忽地大笑起來,「報應啊!星尊帝的子孫,終於還是被車裂!——空桑亡了么?告訴我,空桑亡了么?!」

「是的,空桑亡國已近百年了。」真嵐低聲回答,「如今統治雲荒的是……」

「啊哈哈哈哈!亡了!亡了!」根本沒聽他說後面的,雅燃爆發出了一陣可怖的大笑。那笑聲回蕩在空曠的墓室里,彷彿瞬間有無數幽靈在回應着。

亡了——亡了——亡了。

她盡情地笑着,彷彿要將數千年來積累的仇恨和惡毒在瞬間抒發殆盡。所有人都被她這一番大笑驚住,誰也不敢打斷她。雅燃一直笑,一直笑,笑得那笙忍受不住掩上了耳朵,驚懼地躲到西京背後。

「她……她瘋了么?」那笙怯生生地問。

西京默默搖頭,有些同情地看着那個瘋狂大笑的鮫人。

那一陣歇斯底里的大笑終於慢慢停止,雅燃喘不過氣來,臉色慘白地俯下身去,揚起斷腕,地上那隻手驀然反跳而起,準確地接回到了腕口上。

雅燃伸出赤紅色的舌頭,輕輕舔了一圈,手腕隨即平復如初。

笑了那一場,她彷彿有什麼地方悄然改變了。彷彿是積累在體內的怨氣終於盡情地發泄完畢,她整個人開始變得平靜,不再歇斯底里了。雅燃冷笑着看了一眼西京:「你方才信誓旦旦地說可以解開我身上的血咒,莫非就是想讓這個人來出手?」

星尊帝的血咒,只有身負帝王之血的人才能再度解開。

「是我的先祖封印了你?」真嵐霍然明白過來——在地底下被囚禁了七千年,怎能不讓人發瘋!他踏上一步,伸出手來:「我替你解開吧。」

「不!」雅燃觸電般地後退,「我不要出去!」

她望着黑沉沉的墓,嘴角忽然浮出一絲笑:「我再也不要出去……出去了,外面也不再有我的世界。我做了那樣的事,活該腐爛在地底。」

她平靜地說着,忽然間就從地底的紫河車裏全部脫離出來,坐到了玄室黑曜石的地面上,盤膝端坐,舒開手,開始整理自己水草般的藍色長發。她的身體白皙如玉,完全沒有在地底困了七千年的衰朽模樣。

「哎呀!」那笙叫了起來,發現雅燃的身體竟然漸漸變得透明。

「不要驚訝……我本來早已死了,只是靈魂被拘禁,才不能從這個皮囊里解脫。」她坐在第二玄室的地面上,整理自己的容妝,愛惜地看着自己的身體,「我靠着怨氣支持到如今,只想看着空桑怎樣滅亡!」

頓了頓,她嫣然一笑:「如今,我總算如願以償。」

這樣盈盈地說着,她的身體越來越淡薄,幾乎要化為一個影子融入黑暗。

「……」真嵐一時間無語。空桑歷史上充滿了血腥的鎮壓和征服,其間不知道造成了多少無辜的亡靈。那樣的怨氣,即使幾千年之後也不曾消亡——這個鮫人,應該也是當年海天之戰上的一個無辜受害者吧?

他無話可說,只問:「你是誰?怎麼知道的六合封印?」

那個鮫人女子端坐在玄室內,慢慢梳理好了自己的長發,將自己的容妝理了又理,終於彷彿心愿了結,抬起頭對着所有人笑了:「記住,我叫雅燃,是海國的末代公主。」

一邊說着,她端坐的影子漸漸變淡。

在消失之前,她露出了一個遙遠的笑意,喃喃地講述了屬於自己的那個故事:「七千年前,我曾和大哥冰炎爭奪海國的王權,結果敗落。我的戀人被他殺死,我也被他強行送到了陸上,去帝都伽藍去當空桑的人質。

「那時候我好恨!我不擇手段地報復他!結果……兩敗俱傷。

「不過冰炎雖然贏了我,但也得不了多少好處——他重傷,半年後就死了。天意弄人……最無意於權勢的二哥純煌被推上了王位,然後代替冰炎死在了戰爭里。那一場戰爭毀滅了整個海國!都是因為我的緣故!

「多麼後悔啊……我竟然做出了那樣的事!

「我再也沒有回到過碧落海,我的靈魂整夜的在地宮徘徊——不能活,也不能死!……有誰知道七千年來這種種滋味?那是上天給我的懲罰啊!」

她的聲音漸漸淡去,帶着哽咽。

「如今,空桑亡國了,我總算可以死去,但卻只能在這土裏腐爛……我再也回不去大海,就如落地的翼族回不到雲浮城

「不要擔心,「真嵐低聲道,「我會送你的屍骸回去。」

「啊?」那個淡得快要消失的影子驚喜地叫了一聲,隨即反應過來,斷然拒絕,「不!……我寧可爛在地底,也不要……再受空桑人的恩惠。」

「……」真嵐沉默下去。

七千年的恩怨彷彿一條鴻溝,割裂了空桑和海國,任何異族想跨越過去,都難如登天。

「那麼,我送你回去吧。」那笙輕輕道,對着那個逐漸淡去的幻影伸出手來,誠懇地,「我是中州人——我送你回去。」

那個影子凝視着這個少女許久,才發出了低低的嘆息:「啊……中州姑娘,你有一個純白的靈魂哪……謝謝……謝謝你……」

她的聲音和影子一樣慢慢的稀薄,宛如融化在了千載光陰中,終化流水。

地上只剩下那隻委然的紫河車,空空的囊里剩下了一泓碧水,碧水裏沉浮着一顆赤色的心臟——那個絕世的鮫人公主,到最後容顏散去,只留下一顆心魂不滅,期待着回到故國。

那笙俯下身,輕輕拎起那隻紫河車。回過身,卻發現那一行盜寶者不作聲地拿走了所有東西,竟然在悄悄退走。

「喂!你們怎麼這樣?」她吃了一驚,有些氣憤地想追出去,「真嵐救了你們,怎麼一聲謝謝也不說?」

「笨丫頭,」真嵐把她拉回來,不以為意地拍了拍,搖頭嘆息,「他們聽說我是空桑的皇太子,自然怕我追究盜墓的事情——趁着我對付雅燃,乾脆開溜。」

那笙明白過來,嘀咕:「唉,真是以小人之心度……」

「算了,」真嵐揮了揮手,不想再說下去,「我下寢陵去看看。」

「寢陵?」西京和那笙同樣吃了一驚,「去那裏幹嗎?」

然而真嵐沒有回答,在瞬間已經去得遠了。

華麗的寢陵密室里空空如也,所有的珍寶都被盜寶者洗劫一空,只留下了白玉台上完好的兩具玉棺,沐浴在淡淡的柔光里。

「啊?哪裏來的光?」那笙跟着真嵐走進寢陵,吃驚地四顧——盜寶者不是說空桑帝王的寢陵里都是「純黑」的么?如果沒有執燈者手上的七星燈照亮,沒有人能看得到東西。

「笨丫頭。」西京拍了拍她腦袋,「也不看看你自己的手。」

「啊?」那笙低下頭去,驚訝地看到光線正是來自自己右手的中指。

神戒皇天憑空煥發出了光芒,照徹黑暗。四壁上鑲嵌的珠寶交相輝映,折射出滿室的輝光來,整個寢陵彷彿沐浴在七彩的光線里,說不盡的華美如幻夢。

在光芒中真嵐走近白玉台,靜默地望着那兩具金色的靈柩,長久地沉默。他先是繞着右側的玉棺走了一圈,彷彿默讀著靈柩上面刻着的銘文,臉色變得說不出的悲哀。然後怔了片刻,又轉過身去看着左側的玉棺,眼神倏地又是一變。

「他在幹什麼?」那笙壓低了聲音,竊竊問。

西京搖了搖頭——不知為何這一次見到真嵐,總覺得他身上發生了某種改變,彷彿內里有什麼地方悄然不同了。連他這個自幼的好友,都已經不明白對方心裏到底想着什麼。

難道這一段時間以來,無色城裏又發生了什麼變故么?

然而就在他揣測的瞬間,那笙尖叫了一聲。

西京抬頭望去,赫然看到真嵐霍地伸出手,一把推開了星尊帝玉棺的棺蓋!

「你幹什麼?小心啊!」他嚇了一跳,按劍衝過去,想把真嵐拉開,生怕玉棺裏面會忽然彈出機關或是咒術反擊——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生。

真嵐只是站在那裏,隨意地一推,就推開了那個千古一帝的棺蓋。

然後低頭默然地望過去,眼神劇烈地一變。

「真的是空棺……」他喃喃自語,茫然中帶着一種宿命般的絕望,「是他。是他。」

玉棺里鋪着一層寒玉,上面襯著鮫綃,整整齊齊地放着一套帝王的袍帶金冠。沒有遺體。在原本應該是頭顱的地方:帝服之上,金冠之下,只放着一面小小的銅鏡,光澤如新。

千年之後,在真嵐打開玉棺探首望去的剎那,赫然便看到了自己的臉!

那一瞬間他如遇雷擊,臉色瞬間蒼白。沉默了片刻,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拿起那面銅鏡,仔細地看着上面的銘文。那一瞬間彷彿有什麼被證實了,空桑的最後一任皇太子失去了平日的控制力,回身猛地推開另一側的玉棺棺蓋,撲到了靈柩上——

也是空的。

沒有遺體,只有白色的薔薇堆滿了那具靈柩。那是白族王室的家徽。

白薇皇后根本沒有入土為安,她被丈夫所殺,屍體被封印在黃泉之下,只遺下一雙眼睛沒有化成灰燼,穿越了千年一直在凝視着雲荒。而代替她放入棺中的,只有這一簇簇星尊帝親手採下的薔薇。

這七千年前被採下的花居然不曾凋謝,靜默地在寒玉上開放,在玉棺打開的一瞬間,散發出清冷的芳香。

真嵐伸出手拿起一朵白色薔薇,指尖傳來鋒銳的刺痛。

他長久地凝望着這一朵七千年前被放入玉棺的花,眼神變換不定。

「他在看什麼啊……」那笙站在白玉台下,望着真嵐,神色有些惴惴。不知怎麼,她感覺到了某種不好的氣息,不然那個臭手的臉色不會這麼難看。

忽然傳來一陣清脆的裂響,嚇了她一跳,抬頭看去,只見那面銅鏡被扔了下來,在地上裂成了兩半。不知道在鏡中看到了什麼,真嵐猛然爆發出一種可怕的怒意,手心握著一支白色薔薇,拂袖而返,面沉如水。

他走過兩人身側,不說一句話。

玄室門口橫亘著邪靈巨大的屍體,真嵐看也不看地走過去,拔起了地上插著的一把長劍,轉頭問西京:「辟天長劍,怎麼會在這裏?」

「哦,那個……我差點忘了,」西京有點尷尬地抓了抓腦袋,解釋,「這是蘇摩從九嶷離宮裏拿出來的,讓我轉送給你。」

真嵐不置可否,看着劍上那個不瞑目的頭顱:「這又是誰?」

西京的神色有些尷尬,訥訥道:「這個……是白麟。」

「白麟?」真嵐臉色微微一變——他自然也記得那個差點成為他王妃的少女,白瓔的妹妹,不由得詫異,「她怎麼會變得這樣?」

「說來話長……」西京抓着腦袋,覺得解釋起來實在費力,只能長話短說,「反正,是白麟化身成邪靈襲擊蘇摩,然後被蘇摩斬殺了。」

「哦……」真嵐微微點了點頭,望着那和白瓔頗為相似的臉。

「如果白瓔知道了,一定會傷心。」他嘆了口氣,將頭顱收入了懷裏,收起長劍,將開始枯萎的白薔薇佩在衣襟上,轉身沿着甬道默然地飄遠。

皇天宛轉流動着美麗的光,映照出石壁上寶石鑲嵌的星圖,流光溢彩。她站在這個輝煌的星空下,有些茫然地望着那兩具玉棺,走過去撿起了那一面裂成兩半的銅鏡——上面是蝌蚪一樣的空桑文字,和臭手給她的《術法初窺》上類似。

然而她看了半天,才勉強看懂了上面銘文的大概意思,翻譯過來就是這樣的一句話:「我的血裔:當你的臉出現在這面鏡子裏的時候,生與死重疊,終點與起點重疊。一切終入輪迴,如鏡像倒影。」

那笙茫然地將這一段銘文看了幾遍,心裏陡然有一種莫名的荒涼。

她側過頭去,望着另一邊白薇皇后的玉棺,裏面的白色薔薇在靈柩打開的一瞬間已經枯萎了,只餘一室清香浮動——穿越了七千年,那滿室的花香傳來,宛如夢幻。

來自中州的少女站在雲荒兩位最偉大帝后的靈柩中間,手握著碎裂的銅鏡,一種空茫無力的感覺鋪天蓋地而來,忽然間淚水就無聲無息地滑下了她的面頰。

「這、這是怎麼了?……怎麼忽然就那麼難受啊。」那笙詫異地喃喃。

「從一開始,我就知道遲早有一天,她會再次離開——而且,再也不會回來。」

「而我們,還得繼續走向終點。」

出了帝王谷,一直往山下走去,便重新返回了神廟前。

九嶷動亂不安,神廟裏的巫祝早已不見蹤影,真嵐穿過了空蕩蕩的廟堂,眼神掠過那一尊孿生神像,又望向了外面。夜色中,神廟內只有七星燈的光芒依然盛放,照亮那一尊黑曜石和雪晶石雕成的神像。

真嵐走出神殿,外面已然是深夜。

他用右手撫摩了一下新生的足——到如今,軀體的近一半已然完整。軀體在一步步地復原,力量也在一分分地加強。在右足歸來后,他居然已經能在夜晚維持形體,不至於坍塌——然而在一分分得到力量的同時,有更多的東西在逐步地失去。

他走出神殿,一直來到了階下的傳國寶鼎前,靜靜仰首凝視。

六王的遺像近百年來佇立在那裏,保持着最後祭獻那一刻的慘烈和悲壯——也就是那一刻,她選擇了回到他身側,以太子妃的身份與他並肩作戰。

然而他一直知道,遲早有一天她依然會離去——就如她百年前從白塔上毫不猶豫地一躍而下,投向大地。

那一刻他沒來得及拉住她,而現在,他也未曾去試圖挽留。自從白瓔在這裏橫劍自刎,捨身打開無色城的那一刻起,這一天,遲早是會來臨的。

一年年的抗爭,向著復國每前進一步,她便是死去一分。在鏡像倒轉、六合封印全解的時候,空桑重見天日,真嵐復生,而作為六星的她,便是要永遠地消失了。

於今,也不過是稍微提早了一些時間而已。

聽了真嵐的敘述,空桑的劍聖忽然間感覺到了無窮無盡的疲倦和無力,西京頹然坐倒在白玉的台階上,將臉埋在手掌里,長久地沉默。他不再去責問為什麼真嵐不曾設法阻攔——因為他明白如果還有別的方法,真嵐一定不會就這樣鬆開了手,任憑她去赴死。

因為,也只有她才能封印住那個讓天下陷入大亂的破壞神。

白瓔,白瓔……那個孤獨安靜的貴族少女,再一次從他腦海里浮現出來。

他記起了尊淵師父第一次將她帶到自己面前,委託代為授業的情形,記起了被送上白塔前她哀求的眼神,記起了仰天望見她從雲霄里墜落那一剎的震驚……家國傾覆,滄海橫流的時候,她苦苦掙扎於陰謀與愛情之中,但他沒能顧上這個小師妹;國破家亡之後,她為復國四處奔走,他卻沉醉百年,試圖置身事外。到了最後的最後,知道她決然攜劍去挑戰天地間最強大的魔,他還是無能為力。

「真嵐……一直以來,白瓔她比我們任何人都勇敢啊。」西京用手撐著額頭,低聲嘆息——他的小師妹有着那樣溫和安靜的外表,然而那之下卻掩藏着無限決絕,一旦決定,便是玉石俱焚也絕不回頭。

空桑的皇太子望着那尊石像,嘴角露出一個微微的笑意:「是啊……所以說,我們也要勇敢一些。」他的笑容里有某種孤寂的光,然而卻堅定。

「你也夠辛苦了。」西京抬起眼望着這個多年老友,嘆息,「以你這樣的性格,把你拘禁在王位上本來已經是殘忍,更何況要一肩擔下如此重負。」

真嵐只是笑笑:「大家都辛苦。」

他從衣襟上取下那一朵已然枯萎的白花,仰頭望向天空——那裏,千秋不變的日月高懸,在相依中共存。天地寂靜,只有風在舞動。

皇太子嘴角忽然浮起了一絲微笑,深不見底。

「真嵐,為什麼你總是這樣笑?」一直覺得心裏不安,西京終於忍不住問出這樣的話,「我記得你在西荒的時候並不是這樣的——就是在亡國之前也不是這樣的!你……為什麼總是這樣笑?你怎麼能笑得出來呢?」

「那麼,你要我怎樣呢?」真嵐側過頭,望着好友,輕聲問,「自從十三歲離開西荒,我就是一隻被鎖上黃金鎖鏈的鳥了。」

「那時候,為了讓我回帝都繼承王位,父王下密旨殺了我母親,派兵將我從大漠裏強行帶回——」他輕聲說着,表情平靜,「那個時候,你要我怎樣呢?反抗嗎?反抗的話,整個部落的人都會被殺。」

西京的臉色變了:是的,多年前的那一次行動,當時他也是參與過的。帝都來的使者在霍圖部的蘇薩哈魯尋找到了流落民間的皇子,為了掩蓋真相,將軍奉令殺死了那個霍圖部的公主,將十三歲的少年強行帶走。然而整個霍圖部為之憤怒,剽悍的牧民們不能容許自己的族人被如此欺凌,群起對抗,引發了大規模的騷亂。

那時候他還是個少年兵,跟隨着將軍去西荒秘密迎接皇太子,卻不料執行的卻是那樣一場慘烈的屠殺——在無數牧民的血泊中,那個少年最終自行站了出來,默不作聲地走入了金碧輝煌的馬車,頭也不回地去往了帝都。

他尤記得,在那一剎那,那個十三歲的西荒少年嘴角竟噙著一絲笑意。

雖然那之後的一路上,他和真嵐結成了知交,但那血腥的一幕他一直不曾忘記。他知道真嵐一定也不會忘——不然,一貫溫和隨意的他,也不會在十多年後還找了個理由,處死了當年帶兵的那個將軍。

他一直看不透真嵐的心,不知道在那樣平易而開朗的笑容下掩藏着什麼樣的心思。這個混和了帝王之血和西荒牧民之血的皇子,看上去永遠都是那樣的隨意,無論遇到什麼事,嘴角都噙著一絲不經意的笑——在母親被殺自己被帶走的時候如此,在被軟禁帝都的時候如此,甚至在被冰夷車裂的時候也是如此!

如今,在看着白瓔離去的時候,也是如此么?

「西京,你知道么?我從不覺得我是個空桑人。我出生於蘇薩哈魯,我的母親是霍圖部最美的女子。我沒有父親,西荒才是我的故鄉。」寂靜的夜裏,只有一顱一手一腳的人俯仰月下,喃喃嘆息,「可是,我這一生都失去自由:被帶走,被推上王位,被指定妻子……這又是為什麼?——因為身上我並不願意接受的那一半血統,就將我套入黃金的鎖里,把命運強加給我!」

西京愕然地望着真嵐,隨即無聲地長出了一口氣。

終於是說出來了么……那樣的不甘,那樣的激烈反抗和敵意,原本就一直深深埋藏在這個人心底吧?這些年來,他一直驚訝真嵐是如何能壓抑住自己的情緒,不將這些表現出一絲一毫。

「於是,我一心作對,凡是他們要我做的我偏不做,不許我做的我偏偏要做——所以我一開始不答允立白瓔為妃,後來又不肯廢了她。」說到這裏,真嵐微微笑了起來,有些自嘲,「當然,那時候我還一心以為,她和所有人一樣對這個位置夢寐以求呢。」

是的,他一開始是看不起這個被指配的妃子的。直到婚典那一剎那,他才對她刮目相看——她飛墜而下的樣子真的很美。宛如一隻白鳥舒展開了翅膀,自由自在地飛翔。那是他在夢裏出現過無數次的景象。

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原來他的未婚妻和他竟是一類的人。

「就在我面前,她掙脫了鎖住她的黃金鏈子,從萬丈高空飛向大地——我無法告訴你那一剎那我的感受——西京,你說的對,她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勇敢。」

衣襟上的薔薇已經枯萎了,但清香還在浮動,風將千年前的花香帶走。

真嵐低頭輕輕嗅着那種縹緲的香氣,苦笑起來:「真是可笑啊……直到那一刻我才愛上了我命中注定的妻子,可她已然因為別人一去不返——你說,我還能怎樣呢?」

他嘴角浮出一絲同樣的笑意:「於是,我自暴自棄地想:好,你們非逼我當太子,我就用這個國家的傾覆,作為你們囚禁我一生的代價!——所以,剛開始那幾年,我是有意縱容那些腐朽蔓延的,甚至,在外敵入侵的時候,我也不曾真正用心組織過抵抗——我是存心想讓空桑滅亡的,你知道么?」

西京霍然一驚,站了起來。

真嵐的神色黯淡下來,喃喃搖頭:「但無數勇士流下的血打動了我:你死守葉城,全家被殺;白王以八十高齡披甲出征,戰死沙場;十七歲的青塬不肯變節,自刎在九嶷神廟——每一滴血落下的時候,我的心就後悔一分。」

他嘆息著望向西京,哀痛而自責:「我終於明白,不管我自認為是空桑人還是西荒人,都不應該將這片大陸捲入戰亂!……我錯了。」

冷月下,空桑最後一任皇太子低首喃喃,將心中埋藏了多年的話一吐而盡。

對於空桑這個國家和民族,他一直懷有着極其複雜的情愫。

真嵐伸出手,將那朵枯萎的白花輕輕放在白瓔石像的衣襟上,嘴角浮出一絲笑容,淡淡道:「我錯了……那之後的百年裏,我終於明白:有些東西,要比個人的自由和愛憎更重要。」

西京長久地沉默,聆聽着百年來好友的第一次傾訴,神色緩緩改變。

是的,這世上還有一種東西,凌駕於個人的自由和愛憎之上,值得人付出一生去守護。無論是真嵐,白瓔,蘇摩,抑或是他自己,都在為此極力奔走和戰鬥。

「真嵐,」他終於有機會說上話,卻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些哽咽,「你……」

百年來的種種如風呼嘯掠過耳際,他終究說不出什麼話來,只是伸出手,重重拍了拍對方的手臂,眼裏隱約有熱淚:「努力吧。」

空桑皇太子扯動嘴角,回以一個慣常的笑容——然而那樣明朗隨意的笑容里,卻有着看不到底的複雜情愫。

是的,即便是一批又一批的人倒下、死去、消亡,他們依然要努力朝着前方奔走——哪怕,對這個國家和民族他並未懷有多深刻的感情;哪怕,一生的奔走戰鬥並非他所願;哪怕,一路血戰,到最終只得來山河永寂。

薔薇的香氣消散在夜風裏,風裏什麼聲音都沒有了。

那笙此刻剛從陵墓內奔出,看到這樣的情形不由微微一愣——落拓灑脫的酒鬼大叔和那個總是不正經的臭手把臂相望,相對沉默,臉上的表情都是如此的罕見,眼裏有什麼亮晶晶的東西。

他們……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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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龍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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