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七閑

竹林七閑

當年萬老爺子尚未歸西,每到滿月之夜都要和幾個平生知己作荷塘之會,地點就在南海路植物園。席間不外是白酒一壺、鱸魚一尾、松花皮蛋二枚、蔥爆牛肉四兩,還有澎湖腌缸花生米半升。與會的老者舉箸不多,感懷卻總不少。就有這麼一回,月過中天,萬老爺子擊掌喚來警衛,低聲吩咐了幾句。但見那警衛立刻靠靴行禮,匆匆離去。約莫半盞茶的辰光,警衛去而復回,在一旁的小石桌上鋪開一層織毯、一層絲綢,再點亮鯨脂燭燈一具,備妥了文房四寶。萬老爺子滿飲一盅、?步上前,拂袖擎筆,輕輕往硯池裏濡了個毫酣墨飽;當即飛龍走鳳、舞鶴擒蛇,畫下一片竹林。

「端的是淋漓之至!淋漓之至!」外號人稱百里聞香的老饕魏三爺忙道:「看萬老作畫如觀庖丁解牛,官欲行而神欲止,墨未發而氣先至,妙極妙極——」

話沒說完,卻被萬老爺子抬手止住,眾人未及言語,只見萬老爺子的臉上已然淌下兩行清淚來。

「萬某年少之時習書學畫,有過一段奇緣,受一位鄉前輩方鳳梧公指點過幾年,那已經是光緒年間的事了。鳳梧公告我:『君子寫竹,取其孤寒;小人寫竹,愛其枝蔓。』這話很有幾分道理的。各位試想:一枝孤竹入畫,佈局何其之難?倒是一叢亂竹,無論它東倒西歪,前傾后欹,彷彿總有些個掩映、依傍似的。道理也就在這裏了。」話說到此,萬老爺子忽然打住,抬袖口將臉頰上的淚水揩凈,嘆了口氣。

「這——」資政李綬武皺起一雙壽眉,拱了拱手,道:「萬老,好不好請您把這道理再說明白些?」

「是啊是啊,」坐在下首的是直魯豫第一神醫、外號人稱痴扁鵲的黃須老者汪勛如,此刻也傾身一揖,道:「屈指算來,咱們這一部『荷風襲月』的小集也行之十有餘年了。雖說國府避秦、世事蜩螗,叫人不堪回首,可咱們幾個老朽,月月感時憂國、思鄉遣懷,總還有個大題目。今日萬老忽而起興揮毫,畫了一幅好畫,酒本不曾落腹,淚卻先灑下幾滴,叫人好生不明白。」

「是不明白。」坐在汪勛如身邊的國學大師錢靜農取過瓷盞,替萬老爺子斟上,又為眾人各斟了一盞,一面說道:「鳳梧先生的竹堪稱神品是不錯的。我倒聽說過另外一段軼聞;說是有人向鳳梧先生請教:『您老的竹子怎麼生得如此單薄?』鳳梧先生答得妙:『我不過就這麼一園竹子,零著賣還能多續幾載生計,一次出清,你老兄叫我怎麼生活?』萬老如今振筆如飛,片刻工夫便出清一園竹子,可謂傾家蕩產了,毋怪乎要落淚的——這?一想,我好像又明白起來啦!」

錢靜農的一席話還沒說完,眾人已經笑得前仰後合,最後連萬老爺子也闔不攏嘴,竟微微有些喘了。

倒是緊鄰李綬武左右而坐的無相神卜知機子趙太初和飄花掌孫孝胥兩人僅僅抿嘴一笑,還相互使了個眼色。孫孝胥接着說道:「說笑歸說笑,萬老這幅竹林里的感慨究竟如何?咱們還是請問其詳的好。」說罷推身而起,走近小石桌前,將鯨脂燈移近紙面,卻聽萬老爺子輕輕喚了聲:「且慢。」

此際,那百里聞香魏三爺忽然撮起口唇,發出「呼呼呼」幾聲怪笑。同時伸起一雙筷子朝那尾足有尺半長的七星鱸魚一點。眾人皆知魏三爺的筷子是特製的,兩支牙骨包銀帽、鑲玉尾的筷子其實並非一模一樣——以無名指和虎口抵架的這支稍粗而短,斷面呈圓形,軸中貫以細鋼絲一根。魏三爺稱這支筷子叫「探真」,另一支輕輕夾在拇、食、中三指尖上的叫「揭諦」。「揭諦」質輕而稍長,通體形狀不一,筷尖處極扁,即使裏了銀帽,仍薄如紙葉,反而像一片修圓了的刀刃,筷身較「探真」細些,中圓而末端成了方形。魏三爺嘗言:這「揭諦」是有典故的,它本是佛祖身邊的護法神,因為擅自出手助法海僧擒拿白素貞白娘子手下的青魚怪,給佛祖發落了一個謫譴,從此只合在老饕手中揭魚皮,卻嘗不到分毫滋味。至於這「探真」更是孟郊詩作里的句子:「扣寂兼探真,通宵詎能輟?」只不過——魏三爺說過:「人家孟夫子通宵達旦是鑽研玄理。我可不同,我魏三便只一個吃字可以抵眠防困。」卻看這魏三爺右手一翻,去那鱸魚尾上輕輕觸了觸:「探真」一按、「揭諦」順勢一掀,登時揭下一層極薄如膜的魚皮來,只在這近乎透明的魚皮的下方有一塊黑斑。「這是極品鱸魚,皮上有七層薄膜,一層上出一塊斑。」魏三爺瞥眼瞧了瞧萬老爺子,道:「萬老這幅畫,是不是也要這麼處置啊?」

「知我者,非魏三者何也?」話音未落,萬老爺子一步踏前,左掌倏忽遞出,以手刀輕輕拂過桌上的畫紙,但見他掌緣所到之處便捲起一陣白裏帶黑的煙霧。然而定睛細覷,眾人才知道那不是什麼煙霧,卻是石桌上的那張畫紙、硬生生叫他老人家的上乘內力給揭下了一層,其薄亦如膜,可是畫上的竹葉竹枝歷歷俱在,全無毀傷。較之魏三爺筷子上的魚皮,恐怕還要薄上些許。

魏三爺驀地叫了聲「好」,隨即又伸筷子往那七星鱸尾端一觸、一按、一掀,揭下了第二層魚皮。這廂萬老爺子嘴角微一牽動,似笑非笑之間,右掌再往畫紙上一拂——這一次,掌緣懸空一寸有餘,可是照舊揭下了第二層畫紙。如此一來一往,這兩個老人猶如試拳拆招的一般、在頃刻之間揭下來六張魚皮和六張畫紙。魏三爺又「呼呼呼」笑了起來,道:「不成不成!我這魚皮就只七層,一一分與你們吃了也就罷了。可萬老您這張紙分明是『百葉柬』;當年宋代的張希賢繪牡丹就用的這種紙,他畫個一兩朵就揭下一層、題上款,齎發人賣了;底下的再添枝補葉,又成一幅。如此再揭再畫,既省事工、又賺銀兩。您老可不能用這種好材料欺負魏三。」

「我原?沒有同你較量的意思,這畫一分為七,咱們兄弟七人各持一幅把玩觀看,豈不方便?」說時,萬老爺子已將搭在臂膀上的六幅墨竹逐一分送至眾人面前。只見當先拿着畫的飄花掌孫孝胥微微蹙起一雙劍眉,雙眼卻在霎時之間瞪得有如黑水銀丸,頭頂上也薄薄升起一抹蒸氣。孫孝胥身邊的李綬武眼力原本極壞,正從衣袋裏掏出一枚碟子大小的放大鏡,逐寸緩移,他左手邊坐的是知機子趙太初,手上才捧起畫來便顫巍巍站直身子,將紙面對着亮光較足的地方一展,「呀!」地叫了一聲。

與這聲叫喚幾乎同時出聲的是痴扁鵲汪勛如的一聲:「怪哉!」汪勛如一面說着,一面戟畫起左手的食、中二指,摸著自己的頂骨、壽台骨、枕骨、橫顒骨,摸過一遍,又摸一遍,猛可露出兩枚碩大潔白的門牙,笑了起來,還用左肘撞了撞身旁錢靜農的右臂。此刻錢靜農正聚精會神望着自己面前的那張畫,嗒然若失,作木雞狀——只一隻右手掌微握虛拳,呈擎筆之勢,腕骨輕輕上下抖擻,如握無形之筆的三個指尖已經逼出幾粒汗珠,正凌空寫將起來。初時,錢靜農寫字的手指波磔點捺得十分謹慎,可未及片刻,動作大了,力道也強了,竟然舞得虎虎生風、獵獵作響,到後來,他索性一步退出五尺,左手依舊捧著那蟬翼也似的一張畫,右手陡地向四方伸開,竟寫出了一個有丈許方圓的大字。與錢靜農站個正對角的是那警衛,他不看則已,一看嚇走了兩魂六魄——只那不到一眨眼的工夫之間,他居然果真看見空中出現了一個字,好在此字筆畫簡單,即便反著也一眼認得出來:是個「仙」字。

「這畫的確是妙品!」錢靜農原就生了張紫色麵皮,這麼凌空臨書,臉色已然是紫中透紅,猶似重棗,登時把那警衛又嚇了一跳,直以為這老兒寫罷一個仙字便成了關聖帝君了。且說這關王爺錢靜農一口氣寫完一帖,沖萬老爺子一抱拳:「不料萬老這幅畫里還藏着倪鴻寶的七絕條幅,佩服佩服!」

錢靜農所說的倪鴻寶,名元璐,字雲汝。乃是明朝天啟二年的進士,累官至禮部尚書。崇禎末年李闖陷京師,倪氏自縊而死,稱得上是一代忠臣。倪氏也是一位不世出的書法家;清吳德璇《初月樓論書隨筆》曾稱之曰:「明人中學(顏)魯公者,無過倪文公。」錢靜農正是從他手上那幅墨竹里讀到了倪氏的一首七絕條幅的筆意:「一城春雨萬家煙,處處涼飛太極泉。人在揚州清似鶴,不知是宰是神仙。」適才那警衛並沒有看走眼,小亭夜色之中青光斑斕、如霓似虹的那個「仙」字就是倪氏七絕的末一字。

「不對不對!」汪勛如搶道,「依我看,這畫里的玄機卻是一部經絡圖呢!這竹株直行而上,凡十有二,是經。竹枝旁行斜出,凡十有五,便是絡了。此處是手之三陰三陽、此處是足之三陰三陽。還有這裏,主脾中另一大絡,合一任一督三者,正是十五之數。將十二經十五絡再合起來看,竹葉紛披,每一葉皆是從這二十七氣中衍出,相隨上下,可不正是李時珍所謂:『如泉之流,如日月之行,不得休息。』再看,後面墨色較淺、掩之映之的八株,卻也就是『內蘊臟腑、外濡腠理?的奇經八脈了。你們且看這八脈之中的陽維脈好了,發自足太陽金門穴,在足外踝下一寸五分,上外踝七寸,與足少陽會於陽交——」

「且住且住。」孫孝胥這時也岔過來道,「倘若痴扁鵲說得不錯,怎麼我又看出別的門道來了呢?各位且從汪兄所謂的這陽維脈看起罷。它看起來的確是在前方這一株竹子的『後面』,這是水墨施諸此紙的一個微妙之處,因為它是較晚畫上去的一筆,卻和濃淡無關。既有早落筆與晚落筆的考究,觀此畫就不得不把個時間看進去。」

「果然是真人不露相。沒想到飄花掌也頗通丹青之道哇。」剛剛落座的萬老爺子拈鬚微笑?,「不錯的,這宣紙之類的畫材的確有這麼個障眼法,先落筆的看似在畫中的前方、后落筆的看似在後方;但不知你所說的『把時間看進去』又作何解?」

孫孝胥聞言微一頷首,隨即撩袍起身,一面說道:「畫是靜的,觀畫卻是個動勢;以動入靜,靜者亦與之俱動,這——說它不明白,我演一套拳便是了。」話說至此,人已騰空而起,身影倏忽拉長,恍若一竿勁竹,卻在半途中一挫腰,如錯節分枝,左掌使個按字訣,居然就讓一副胖大身軀凌空不墜,右掌同時使了個推窗式,一式三形,分作刺、撥、鈎。不待此式用老,人又猱升而上,再一挫,又頓成一竹節。這一回右掌下抄,左掌使了個擋車式,也是一式三形,分作掠、攬、遮。這第二式的三形一出,眾人見出端倪:原來孫孝胥用自家掌法演了一套與那畫中之竹若合符節的拳術,之所以一式三形,端在那畫中竹葉的樣貌——或潤、或澀、或虛、或實、或斜、或欹,俯仰捭闔,皆酷肖筆意。如此拾節而上,正是先前汪勛如所稱的那一路陽維脈——在畫中,便是墨色較淡,位於後方的一竿竹影。顯然,孫孝胥刻意演出這株竹影的緣故無它:因為這一株較矮。倘若演的是它前方那一株老竹,這低檐小亭非讓孫孝胥衝破了頂不可。眾人剛剛回過神來,孫孝胥早已翩然落地,道聲:「獻醜。」隨即復座。笑嘆聲中,只那魏三爺拗道:「不成不成!你們三個全看走眼了。萬老這幅畫畫的分明是一套食單,怎麼成了拳術了呢?」

此言一出,眾人嘩然,還以為魏三爺說笑成習,這一刻又在打諢語。不料魏三爺正襟危坐,肅色正容道:「列位看這竹林不外就是竹子,我卻說它無一莖是竹莖、無一葉是竹葉。」

坐在魏三爺對面的資政李綬武當即笑道:「三爺眼中莫要看出一盤筍炒肉來罷?」

魏三爺卻不與眾人同聲謔笑,徑自覷眼觀畫,沉聲說道:「這裏一部分是『雉尾蒓』,一部分是『絲蒓』。方才我一眼看去,還以為是竹?第二眼再看時,又明明是蒓;且越看越有嚼勁兒,彷彿其中還有多少機關。不意孝胥這一套拳掌演下來,倒激出我一個想法:不錯!觀畫者其心不同,可以各出機杼、自成體悟;尤其是將一幅恆定之畫看成是一套能動之勢,別出心裁得很。如此想來,兄弟我卻悟出一套『蒓羹』的食單來。只不過,這是一道做不出來的菜,可惜可惜,可惜之至!」

坐在魏三爺右首的錢靜農立刻一擊掌,道:「這『蒓羹』是一道名菜,可是合『雉尾蒓』與『絲蒓』一鼎而烹之,的確是不大可能。想這『雉尾蒓』,乃是三四月間蒓菜初生,莖、葉片尚卷而未舒,尖如雉尾,因而得名。『絲蒓』卻是五六月之後蒓葉稍開,生出黏液,這黏液欲滴不滴、一線牽掛,故名『絲蒓』。同一株蒓菜,前後相距兩個月才分別有這雉尾與絲的分教。然而任您魏三爺百里聞香,哪裏能把這分別要在前後兩個月頭尾上市的蒓菜煮進一鍋里去呢?」

「妙處應該就在這不可能上頭了。」魏三爺仍目不轉睛地凝視着畫面,片刻之後才逐漸展眉而笑,道,「是的是的!萬老這畫還得從無墨處看才轉得出另一層體會。」

此言一出,眾人紛紛將手上的畫再瀏覽一遍,不覺同聲驚呼。果然,畫面留白之處竟非無意為之,而是大大小小、數十百個似梭非梭、似錐非錐的圖形。

李綬武搶忙說道:「好像是魚。」

「正是這盤中的鱸魚。」魏三爺看一眼錢靜農,道,「黑的是蒓菜、白的是鱸魚,老兄該知這裏頭的典故。」

「我明白了。」錢靜農也樂了,道,「這是『蒓羹鱸膾』的意思。萬老這幅畫里果然還藏着這麼一個故事。」

原來這「蒓羹鱸膾」典出《晉書·文苑列傳》裏張翰的故事。話說張翰字季鷹,吳郡人,有才善文章,時人號為「江東步兵」,以況阮籍。因緣際會之下,張翰結識了會稽人賀循,竟不辭別家人而隨賀循至洛陽,在齊王冏手下任大司馬之官;其縱任放浪如此。一日見秋風起,張翰忽然想起「吳中菰菜、蒓羹、鱸魚膾」,於是說道:「人生貴得適志,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乎?」當下辭官南下回鄉。是以這「蒓羹鱸膾」一語所指的正是一種思鄉與退隱的情懷。

「萬老既不像兄弟我這般,還有個閑差在朝,怎麼忽然興起了蒓鱸之思呢?」李綬武道,「這就叫人不明白了。」

「此言差矣!」孫孝胥拍了拍李綬武的肩膀,道,「萬老有幫眾數萬,號令一方、聲動江湖,連『今上』都還是他老人家的再傳弟子——」

「這就不要提了。」萬老爺子抬手止住孫孝胥,可孫孝胥談興來了,哪裏還去理會?回手朝身後那一身勁裝制服的警衛一指,繼續道,「不然哪裏來的這些排場?閣下饒是府里的資政,就不許人家萬老興歸隱之思么?呿!該罰一杯。」

李綬武不禁臉一紅,搖頭苦笑道:「該罰該罰!」說時當真滿飲了一杯。

魏三爺也立刻捧起了面前的酒盞,道:「綬武說得其實也不錯,萬老這畫謎的機關就在這裏。既然蒓羹鱸膾一語所指的是辭官歸隱之志,那麼請問,倘若沒有一個可辭之官,你叫萬老如何隱去?」

「說得好。」久未言語的趙太初迸出了一句,隨即又悄然觀起畫來。

「所以我說這畫的妙處就在這『不可能』三字上。要把雉尾蒓與絲蒓燉在同一隻鍋子裏是戛戛乎難之事;而萬老無官可辭,又萌生歸隱之念,更是戛戛乎難的事。」一面說着,魏三爺猛可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得意之色浮溢滿面,轉臉沖萬老爺子笑問道:「如何?萬老!我可沒糟踐您這幅『蒓羹鱸膾圖』罷?」

萬老爺子且不答他,自?酒盞舉起,輕啜一口,道:「太初和綬武還不曾說呢。」

「我已經罰過一杯了。」李綬武笑道,「再說怕不要吃醉了呢。還是讓太初說罷。」

「我——」趙太初沉吟半天才道,「不敢說。」

正當眾人感覺詫異而沉吟不已之際,亭外將這方荷塘一分為二的堤廊盡處忽然閃爍起一陣耀眼的白色光芒,一望可知是幾支高瓦數的手電筒。由於這堤廊蜿蜒塘中,作九曲之狀,是以燈光也迤邐漸近,倏滅倏明。但知來勢甚急,腳步聲更是紛亂雜沓,彷彿出了什麼極其要緊的事。孫孝胥微一偏頭,仔細聽辨一回,道:「來了四個人,?位穿靴,許是萬老的扈從。一位穿着皮鞋,腿腳有些不大靈便。還有一位——是個高人,穿一雙棉底桑鞋,有上乘輕功在身,腰間還纏着九節鋼鞭之類的兵刃。」

萬老爺子聞言豁地起身,面露微慍之色,但是這怒意也只一閃而逝。不消說:他對手下之人闖入七老這一部「荷風襲月」的小集非常之不悅,但是人畢竟是甘冒大不韙地闖進來了,其中必有緣故,既然不知就裏,此刻又焉能遽然動聲氣?

就在手電筒的光柱漸行漸近之時,趙太初猛可長嘆了一聲,道:「果然不妙!」說時迅即將手上的畫再睇視了一遍,接着忽地飄身而起,像張紙鳶似的摶扶搖?斜飛出亭,居然欺身入塘,孤腳站在一支蓮蓬上。他這一手着實大出旁人意表——想這七老相交已有數十年之久,月行例會亦不止十餘載春秋,可是沒有一個人知道:這外號人稱無相神卜的趙太初竟有這般精純絕倫的輕功。看他神情凝重,手打亮掌遮住眉緣朝西北方的天際瞭望,似乎露這一起身手並非炫耀,只是為了避過亭中燈火與閃爍不止的手電筒亮光,想要看清楚蒼穹之中的點點星辰。果不其然,眾人隨那趙太初的目光望去,卻見西北方的夜空之中劃過一顆有如燈泡般大小的流星,這流星通體呈紅色,還拖着一截粉紅色的尾巴。幾乎便在同一剎那,緊跟在紅色?星的後面又出現了六顆白色的流星,亦如燈泡般大小,也各自拖着一截白色的尾光。且看那紅流星行過中天的瞬間有如焰火般猛然炸裂,迅即消逝得無影無蹤。卻也在此刻,紅流星消逝之處又出現了一枚泛著青光的小星,幾乎可以看出它是沿着先前那紅流星行進的方向繼續前行,直奔東南方而去。說時遲、那時快,先前的六顆白流星也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分朝東北、東南與正東三個方位散飛而去,當下沒了一點着落。只余那顆青色小星前行未止,兀自掩入一片柳枝之間。這一切來得疾、去得快,只是幾眨眼的工夫,便留下一片蒼然夜色,渾似從未發生過什麼的景?。眾人正狐疑着,趙太初早已飄身入亭,又嘆了一口氣。

萬老爺子這時轉臉朝堤廊外的人影瞥了一眼,話卻似是對趙太初說的:「知機子從我畫中窺見了一部天機,你說是也不是啊?」

趙太初尚未言語,李綬武卻一面貼臉湊近放大鏡去觀畫,一面揚聲說道:「這張畫居然先一步演成了適才那一幕星象,的確是神乎其境、妙不可言。」

其餘諸老各一轉念,赫然發覺自圖的左上角至右下角一線之上,果然有那麼星星點點的幾筆,分別掩映於竹節之上,其分佈之態,恰似方才夜空之中競相逐走起落的群星。

「卻有一點不符。」汪勛如指了指?,又指了指畫,道,「那青色的小星卻不在畫上。」

萬老爺子還來不及應他,百里聞香魏三爺卻忙道:「痴扁鵲此言痴矣!君不見方才我揭魚皮么?那極品七星鱸一層膜皮一個斑,斑斑不在同一點上,萬老這幅畫若是上應天象,也當須會通這個道理。」

「不錯的。」趙太初眉目稍舒,接着說道,「適才作畫的時候,萬老一時感懷,彈下幾滴清淚,在我這手上的這一幅里,還可以從這一株——」

「那是陰蹻脈,」汪勛如搶道,「是為足少陰之別脈,起於足少陽然谷穴之後,同足少陰循內踝下五分便是照海穴。這畫是?清楚不過了——」

趙太初並不理會汪勛如之言,繼續說道:「這一株第三節右邊,就有這麼一塊萬老的淚跡,這淚落於紙面,將之前竹節的那一筆渲染開來。」

「我這一幅上也有的。」錢靜農也拍案贊道,「它就在倪鴻寶那首詩的『煙』字上!果真奇妙無比。」

「的確的確!」孫孝胥幾與錢靜農同時說道,「我這一幅的淚漬卻在正中央,與諸君偏偏不同,非但沒有渲染到其他的筆墨,反而就像是一滴顏色較淺的芒點。在畫中,有如一顆朝露,閃爍晶瑩,剛從葉梢落下。在我這套竹連掌法裏,它正是一步死裏逃生、敗中求勝的險招。」

?太初微微點了一下頭,沖萬老爺子苦苦一笑,道:「萬老這幾滴淚灑得玄奧之至,看來當真是天意如此,殆非人力所能及也;你我兄弟七人,難道偏要落個這樣的結局?」說完,眼眸朝萬老爺子身後一瞬,眾人順勢望去,才看見早有四條漢子悄然在亭外堤廊上站定,與七老相去約莫丈許遠。當先一人西裝革履,手提黃色皮箱,他身後立着個濃眉大眼的胖子,這胖子生得奇怪,頰邊長了顆龍眼大小的叢毛痦子不說,繞脖頸一圈青紋,遠看不察,還以為叫人拿繩子纏絞著,登時就要斷氣的景況。這胖子旁人且不理會,獨獨沖孫孝胥微一垂首,眼中彷彿透著十分的敬畏之;也便有這敬意的緣故,胖子的兇惡便大大地減卻了。幾乎沒有誰察覺:他那一雙房柱般粗的腿子踩的是個小內八步——這種步子看似不具臨敵之意,可是練家子踩來,足跟不着地、足尖虛沾塵,兩腿勁道全在一對拇趾丘上,隨時可以提氣沖身,凌空制敵。而這胖子腳下的一雙棉底桑鞋正叫當先那人手上的皮箱遮個正著,連孫孝胥都沒看出它小內八步的門道來。

萬老爺子緩緩掉轉身形,對當先那來人道:「怎麼還帶着火樹噴子?」說時目光朝稍遠處一掠,那兩名武裝警衛當下一凜,各自手上的卡賓槍皆在不覺間咔嚓咔嚓撞擊起腰間的銅扣皮帶。不消說,這是兩個全無經驗的新兵。

「可不可以請老爺子借一步說話?」穿西裝那人微一欠身,道,「有急驚風號子。」

「這裏沒有外人,沒什麼不可以說的。」萬老爺子一面吩咐、一面轉回身來,朝六老攤攤手,示意落座。他自己則執壺而立,替大家斟起酒來——這個動作,無異是告知來人:亭中非但沒有外人,亦且皆屬貴客,是故來人的語言舉止上,絕對不可怠慢。

「『老頭子』派了一標槍兵到祖宗家來,說要請老爺子過去坐一坐。」穿西裝的言辭甚是斯文,可是在說到「坐一坐」三字的時候眉峰一揚,透出些許分不清是慍意或是殺氣的神色。

萬老爺子略一揚嘴角,似笑非笑地說道:「這是什麼辰光了?我還去坐一坐?」說罷隨即擎杯示眾,敬了一敬,轉向趙太初道,「對了對了,太初方才解畫吞吞吐吐,欲言不言,實在叫人好不悶氣。眼下索性說它一個大明大白,萬某也得個痛快。」

趙太初又沉吟了片刻,止不住朝堤廊上神情甚是詭異的四人又望了一眼,心忖:這劫數一則應在畫中、二則應在天上,看來是無可遁避的了,從而低聲道:「在下號稱無相神卜,知機察微,今夜卻寧可看走了眼、觀錯了象,落一個笑話日後供諸位兄台調侃。可是——唉!咱們還是請溯其源,從萬老這幅畫中去揣摩罷!且先說這幾滴老淚,有幾滴是萬老作畫之時滴落的,入紙即透,一滴沾惹了墨,使之暈開,成了靜農手上那幅畫中的一點倪帖筆意。在我這一層畫上,則是竹節的突?,它有何意,待會兒我再詳談。另一滴淚,落在留白之處,並未着墨,隨即幹了,便只在末層上沉積,因此也只在孝胥手上那一層的正中央略有痕迹,於旁的六張卻並無影響。

「此外,方才萬老以上乘內力『大般若掌』揭層分畫之際,或許觸紙生情,又分別落下幾滴老淚,是時墨瀋未乾,揭去一層,灑下一滴,便是各層畫上分別有一介乎青、墨之間的小斑點的來歷,由於一滴一滴皆各有着落之處,未及下滲,便自成畫中一筆,也就是魏三所比喻的七星鱸魚的斑點,人各分潤,在畫上的位置亦絕不相同。至於片刻之前那一幕群星競逐的異象,與萬老畫里所透露的玄機亦極其吻合,也是在下猶豫不言的緣故——這……」

「你就說開了罷!」萬老爺子一面說着,一面又在為眾人斟酒。

「也罷!橫豎是個劫數,知與不知、言或不言,皆難回天。我就說得更明白些:今年乙巳,是古來奇門遁甲盤上入陰八局的一年,逢這休、生、傷、杜、景、死、驚、開八門之中的杜門。所謂:杜門陽木、時值夏冬;發生於外、津液已敗;陽氣亢極、一陰將至。簡單地說:大運勢上已是個小凶之象。萬老這畫中之竹居然讓魏三看成『蒓鱸之思』,當年張翰羈宦洛中乃有此思,試問:它可不就是『發生於外』嗎?要將雉尾蒓和絲蒓合為一鼎而烹之,它可不就是『津液已敗』嗎?孝胥從畫里演成一套『竹連掌法』,每一式皆上揚高舉,如鵬摶鷂唳,試問,難道不是一套『陽氣亢極』的拳術——」

汪勛如這時又插口道:「那我看出的經絡圖又怎麼說?」

「問得好!」趙太初立刻接道,「之前我們不正在說萬老作畫之時掉了兩滴眼淚,一滴沉底,獨在孝胥畫中,另一滴在靜農的畫上成了『煙』字的第一點,在你老兄那一張上呢?」

「唉呀呀呀!」汪勛如聞言諦視,發現那一點正打在手太陰上,太陰主脾,脾上這一大絡便報銷了。汪勛如驚呼之後,口中迸出一個「死」字。

「在《八十一難經捲圖》的第二十四難上,是不是有『手太陰氣絕則皮毛焦』的話?」趙太初追問下去。

「是的是的!」汪勛如那一張老臉皮已變得煞白,幾乎要白得過他那兩隻大門牙去。他抖著聲說道,「經捲圖上還說『皮毛焦則津液去』,正是你說的『津液已敗』啊!」

錢靜農這時也黯然道:「『煙』字的第一筆是火字的一點,火字若是應在這『陽氣亢極』之語上,正合乎『一陰將至』且『木性至此而力屈』的話;杜門陽木,落得個力屈而死,倪文公當年守節不降,恐怕也有力屈之憾。」

「靜農應該知道那倪元璐另外還有一首重九病癒?律帖,中間少了一個字。」趙太初話鋒一轉,手卻仍指著萬老的那幅畫。

「你說的可是『世事悲歡無過吾』那一帖?」

「正是。」趙太初答道,「此帖第三句上寫漏一個『地』字,倪氏將之補寫在全帖之末。不過,那可不是無心之失。原句是:『老夫自避一頭地』,順詩讀來,成了『老夫自避一頭』。此中大有深意。」

「我明白了。」錢靜農道,「倪元璐藉這手誤,藏了一個『避之無地』的暗語。太初果然獨具法眼,能窺見古人的微言大義——只不過,這一帖和萬老這幅畫又有什麼關係呢?」

趙太初忽然瞥一眼李綬武,又將目光移回紙面,道:「從奇門遁甲的古謠來看,萬老這畫中之竹,不只方才說的那一個和淚而出的墨點有解,可以說通盤皆應在杜門的歌謠之上。歌詞是這樣的:『杜門四四星兇惡/木星時方寅卯泊/閉關絕水事封塵/奸熾邪昌未可托/孤身六散隱名姓/遠禍疏人莫言說/官刑威迫無地避/密藏可待己卯約。』這詞是古詞,但是千百年來傳抄之訛、詮解之誤在所難免,是以言雖似古而意實鄙陋。我們觀天知人這一行里,自凡有點修為,便不至於拘泥於這謠詞的文義。可是萬老的畫中之竹,筆筆枝藏葉掩,無一株不匿於另一株之旁、無一節不避於另一節之側。諸位不要忘了:這奇門遁甲之中,杜門主的就是一個藏字,是以有『除逃災避禍、諸事皆凶』的道理。」

「你的意思是,萬老有大禍將要臨頭,非避不可啰?」汪勛如道。

「就怕是靜農說的,『避之無地』啊!」趙太初又嘆了一口氣,道,「此外,原先我讀這杜門的歌詞,總覺得第五句的『孤身六散隱名姓』和第八句『密藏可待己卯約』簡直不可解,其中必有錯訛。待今夜合以天象,卻不能不信:起碼這第五句形容得倒真是準確無匹啊!」

「那麼什麼叫『密藏可待己卯約』呢?」孫孝胥頭一偏,臉色又漲紅起來。

「今年乙巳,己卯是三十四年之後,那是一九九九年間的事了。咱們兄弟若非作古,也是九旬上下的老朽啦!」魏三爺苦笑着,轉臉又覷了覷萬老爺子,道,「萬老也是一百零八歲的人瑞了。」

這時萬老爺子忽然昂聲大笑起來,道:「歌詞明明說的是『六散』,我恐怕來不及同你們一道等待那『己卯之約』了罷!」

「萬老大知閑閑。不泥於俗,已經是解生脫死、游於塵垢之外的人物。」趙太初神色悄然,連語聲都有些哽咽了。他勉力挺胸振脊,打起精神,舉杯先朝孫孝胥一示意,道,「先前尚未觀畫之時,孝胥與我相視一笑,我明白其中深意,只可惜各位老兄弟不知就裏。這一笑,今夜若不言明,咱們七人恐怕要終生抱憾。」

「那是因為乍見萬老畫了一園竹子——」孫孝胥說到一半,凝重的面色之下忽地浮起一抹笑意,「讓我想起今日與太初同車來赴會時,我們聊起近年來有一幫浮浪子弟,組織了一個青痞幫會,號稱『竹聯』,太初便與我說,不過是孩童們械鬥為戲,居然敢聚眾結盟,稱幫道會,乃至糟蹋了竹之為德,有君子之風。不意萬老一出手,果然是一叢風中勁竹,且其中還有如許奧妙的機關——」

趙太初抬手止住孫孝胥,接着說下去:「我要說的是這孩童嬉戲之事,日後恐將釀致極大的恩怨,牽連很廣、情仇亦深,於萬老手創的一番事業、乃至我等兄弟也有頗為尷尬的干係。」

「不過是一班黃口小兒——」魏三爺大惑不解地問道,「與萬老和你我兄弟能有什麼牽涉呢?」

「三爺千萬別忘了。」趙太初起身伸臂,一把抓起酒壺,一一為諸人注滿杯盞,緩聲說道:「回首前塵,你我也曾經是黃口小兒,昔時情景,猶如昨日呢。」說到這裏,趙太初又對萬老爺子一舉杯,道,「至於萬老,是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風振海而不能驚了——」

「你這話的後半截我聽說過,是『若然者,乘雲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無變於己,而況利害之端乎?』這是《莊子》裏的『齊物論』。說得客氣一點,我恰是瞿鵲子所說的『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不緣道』;可是說得坦率些,我可不就是大禍臨頭、死之將至,卻仍麻木不知么?」萬老爺子一面說着,一面舉酒而飲,再道,「其實太初所說的劫數,的確就近在眼前,我——知之甚詳而不忍為諸君歷述個中究竟。孰料天機人事居然偶攝於圖中,成了畫謎。倘若我就這麼為諸君解說了這謎,怕不又要增添多少是非恩怨了!更何況太初拿「齊物論」之語謬獎老夫呢?我看——關乎這劫數之事,就此打住不談了罷。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只可憾那一個杜門的『藏』字訣,說的竟是什麼隱姓埋名、疏人遠禍的門道。如此一來,我個人死生事小,株連諸君六人過不得閑散的日子,倒使桑榆晚景少不了奔波流離,卻是萬某的罪過了。我這裏自罰一盞,先告個罪罷!」

趙太初聞言至此,再也忍禁不住,突然放聲長嘯,一嘯不止。這嘯聲如歌如泣,其音綿密悠長,翱翔而上,有絕雲氣、負青天,以游浩渺無窮之概;恍若這荷塘波光間竟有人吹着一支似簫非簫、似笛非笛的樂器,又如千萬縷針發般細的風,或輕或重、忽高忽低地竄入無以數計的竹葉、竹枝之間。眾人側耳傾聽了一陣,剛剛聽出那曲調的來歷,忽然間嘯聲之中又竄入了一陣怪聲,漸逼漸近,似是警笛之鳴。

趙太初的嘯聲被那警笛一擾,非但不肯示弱,反而拔了個高,令眾人如登險峰之後乍見一陣嵐氣,在霎時間蒸騰而起,撲九霄而入雲漢,破虹霓而貫日星。此音一出,遠處那警笛竟嗶嗶剝剝好似裂竹爆仗一般的破了、斷了、再也發不出響聲來了。嘯聲亦隨之漸柔漸止。

「這——是《孤竹詠》!」李綬武失聲叫道,「太初!這嘯曲猶古於《廣陵散》、《蘭台操》、《夷齊引》與《絳雲令》,號稱樂中之隱。你,你是如何得知此曲的?」

趙太初嘯罷,意味深長地凝視着問話的李?武,道:「不是這一曲《孤竹詠》,我還引不出綬武的高言妙論呢!」說時眼眶一紅,竟撲簌簌落下淚來。好半天,他才深吸了一口氣,止住哽噎,道:「你我兄弟七人之中,除了萬老之外,就以綬武的韜略最高、學養最厚、識見最精,即使是拳腳兵刃上的伎倆,也不在孝胥之下;觀天知人的方術,更叫我這擺卦攤的郎中汗顏。今夜我們這一會,想來應該就是永訣了,試問:閣下仍舊大隱不言、大音希聲,連句知心告別的話都沒有么?」

這一刻,萬籟俱寂,眾人都將目光注於李綬武那張阡陌縱橫、皺絞如織的麻子臉上,連李綬武身後三步開外的警衛、以及亭前丈許遠處的四個不速之客都屏息靜待,彷彿生怕發出些許聲響,驚動了這位外號人稱啞巢父的大老。

李綬武不慌不忙地將放大鏡收入懷中,又仔仔細細將手上那一層極薄的畫紙連着對摺了七次,折成一塊鈔票大小的紙方,也收進口袋裏,這才向眾人拱手揖了一圈,道:「萬老剛才示意,畫中究竟不必再議,我也只好謹遵所囑;此謎若要得一懸解,亦恐在十數年、甚至數十年之後。至於太初所說的么——唉!我非草木,怎麼會不懂你老弟適才屢屢沖我拋眼風兒的意思呢?要我出頭說幾句,也非不可,只不過我擔心的,卻正是借你老弟『杜』字門中的兩句詩可以解釋:它在『清秋子』與『同學少年』之間啊!」

這一席話夾七纏八,說得外人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可是六位老者一轉念便懂了。

原來趙太初以遁甲盤解畫,看出八門之中的杜門凶兆,而李綬武卻借了這個「杜」字,用以射「杜詩」,自然也就是杜甫的詩了。杜甫《秋興八首》第三是這麼寫的:「千家山郭靜朝暉/日日江樓坐翠微/信宿漁人還泛泛/清秋燕子故飛飛/匡衡抗疏功名薄/劉向傳經心事違/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是以這「清秋燕子」和「同學少年」之間,所指的便是「匡衡抗疏功名薄/劉向傳經心事違」兩句,這兩句分別說的是漢元?時匡衡數度上疏陳事遭貶遷,以及漢成帝時劉向上疏搭救房琯而遭斥的典故;然而這只是老杜原詩用事的意旨,在李綬武言下,抗疏遭謗而不為「上意」所喜只是表面的意思,其實這話在另外一層上說的是匡衡鑿壁引光的尋常典故。為什麼要引這麼一個通俗的軼聞來道出李綬武不肯表白的擔憂呢?眾人此時已然了悟:那是「隔牆有耳」的意思——換言之,李綬武信不過身後那名警衛,更不消說後來不請自到的四個人物了。

可是,李綬武借老杜詩句傳遞消息,於六位老者卻能溝通無礙,這正是他用心良苦之所在。於是當即又朗聲說道:「我眼力極壞,幾乎已經是個睜眼瞎子了,若強要我說看出來些什麼——恕我直言,這麼粗枝大葉的一幅畫,倒讓我想起當年要去成都草堂村,在第四節車廂里遇見嚴老五的情景來。那天嚴老五就捧著一盆竹子,一數就四根。」

說到這裏,李綬武忽然打住,不再說下去了。眾人頓時明白,他這還是在借杜詩打啞謎。想這李綬武活了大半輩子,從未入川,哪裏去過什麼成都草堂村呢?他說的,分明是老杜《將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嚴鄭公五首》裏的詩句。所謂「嚴老五」更無此人,所指即是唐肅宗寶應二年受封為鄭國公的嚴武。因為這一部詩作共有五首,那麼第四節車廂所暗示的應?是其中的第四首。接下來,盆中種了四根竹子,明白說的是該詩的第四句——非常駭人的一句:「惡竹應須斬萬竿。」萬老爺子心念電轉,情知李綬武說的這「萬竿」之「萬」正是自己的姓氏;質言之,他是在暗示自己:大禍之所以臨頭,必是由於他自己「家門」里的幫眾出了叛逆,以致變生肘腋,乃有「惡竹」一詞。這時,不僅萬老爺子會了意,其餘五老也揣摩出李綬武話中有話了——看他侃侃而談、狀似閑雅,其實語鋒已直指殺機;而且這殺機可能就在咫尺之內。萬老爺子卻沉得住氣,道:「我也有十五年沒見着嚴老五了,其間神州陸沉、國府易幟,不論那盆?落於何人之手,總希望能栽蒔入上,所謂『但令無翦伐/會見拂雲長』啊!」

萬老爺子末了所引的這兩句居然又是老杜的詩,且同樣是杜甫寫給嚴武的。原題為《嚴鄭公宅同詠竹得香字》。寫這兩句詩時的杜甫與寫先前那五首時的杜甫心境大不相同,非但沒有「惡竹應須斬萬竿」那樣的憤懣,反而儘是同情、喜悅與寬慈悲憫,每一句都是對竹之為物的憐賞:「綠竹含半籜/新梢才出牆/色侵書帙晚/陰過酒樽涼/雨洗娟娟凈/風吹細細香/但令無翦伐/會見拂雲長」。——如此說來,萬老爺子言下之意,乃是連可能導致殺身巨禍的叛幫罪首也不願施以「伐」之責了。

「我懂了!」李綬武沉聲道,「萬老確實是『游乎四海之外』、『生死無變於己』的懷抱。李綬武言盡於此,已然造了口業。就此告罪別過了罷!」說時長揖及地,不待眾人攔阻,掉轉身軀,便從那警衛旁邊一閃而逝。

此時坐在萬老爺子右首的魏三爺急忙喊道:「綬武!又是你先行離席,欠罰一杯——」

話音未落,只聽得闃黑的夜色之中傳來李綬武的吟詠之聲:「九載一相逢/百年能幾何/復為萬里別/送子山之阿/白鶴久同林/潛魚本同河/未知棲息期/衰老強高歌/歌罷兩凄惻/六龍忽蹉跎……」

這又是一首老杜的?送唐十五誡因寄禮部賈侍郎》。然而詩中字句,無不點出了此時此地訣別的處境和心情。眾人聽了,益發悄然起來,獨那趙太初忽一抖擻精神,道:「好個『六龍忽蹉跎』!我又明白了一些。萬老!今夜無論生出什麼事端,都有破解之道了。」說時,他再看一眼手中之畫和頂上之天,笑了:「不過!請恕我不能再多說了。」

接着,錢靜農雙眉乍展,渾似忽有所悟,也道:「不可說!不可說!」一面說,一面將畫紙對摺再對摺,一共折了七道,同時起身,沖趙太初使個眼色,道:「你既與孝胥同來,是要與他同去呢?還是——」

不待趙太初答話,孫孝也照樣將畫折成紙方,道:「說散便散,哪裏有什麼同來同去之理?」

便在這一剎那間,分坐在錢靜農左右的魏三爺和汪勛如也折了畫紙,爭先起身,異口同聲道:「散了散了。」

這等情景看在那警衛與亭外四人眼裏,如墜五里霧,簡直不明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倒是萬老爺子文風不動,順手拾兩粒花生米,放在嘴裏嚼了起來,且前言不搭后語地喃喃自道著:「若有豆腐乾同吃,該當吃出火腿味才是。」

據說,這兩句話典出當年金聖嘆罹禍臨刑之時的絕命語。金氏故意作家常語以示無畏不懼、視死如歸的瀟灑。如今萬老爺子這樣說來,六老焉有不凄不惻之理?可是先前啞巢父李綬武授意甚明:萬老身邊必有尷尬人;換言之,即此永訣的一刻,亦須避人耳目,免遭牽連。而且這免遭牽連,更非貪生怕死之圖,卻是隱忍一時,運籌千秋的打算——因為不只趙太初看出來,其餘各人也在學着李綬武那樣將畫紙對摺七次的時候發現:對摺之後,從紙背面看去,萬老爺子先前揭畫之際在各層紙上所落下的淚斑,正如那六顆自西北而來的彗星,分別印在六處「↑」字形的竹葉前方,恰使淚斑與竹葉呈一流星拖尾的圖形,朝六個不同的方向一閃而逝。也偏在這一霎時,薄薄一層紙膜上的淚漬完全乾涸,渾如方才穹蒼中轉瞬不見的星光。

於是孫孝胥、趙太初、汪勛如、錢靜農與魏三爺依序出了小亭,各自仰頭瞻望一眼之前群星競逐的夜空,再回想起自己手上那畫紙所曾默示的方位,當下掉臂疾行而去,連一聲告別的招呼也沒有。

直到這五人的背影步聲全然隱沒於夜暗之中,萬老爺子才露出一抹愉悅輕鬆的笑容,隨即轉身起立,一步跨向旁邊的小石桌前,似乎是自言自語,又彷彿是對那警衛與亭外四人說道:「不過是張胡亂塗鴉的試紙筆墨,惹來這些白吃白喝的跳樑小丑這許多低三下四的議論,真是可笑之至——」話還沒說完,一掌擊下,那石桌登時有如灰粉鹽粒一般,連聲也不出便給震得坍碎落地,粉粒堆成尺許高的一座小丘,接着,一張半透明的、寫着一叢勁竹的第七層畫紙才冉冉自上方飄落,正?蓋在那尺高小丘的尖頂上。原來萬老爺子看只輕輕揚了揚手,不意在掌起掌落之間,已先將石桌上那第七層畫紙吸引上騰,直竄亭頂。這一手是失傳已久的「無極北辰掌」末式,名為「拂檻逍遙」,其動態乃虛擬道教遠祖陳摶陳真人寐起臨窗,拂檻觀星的姿勢。相傳陳摶曾長睡百日,忽然坐起,時值中夜,乍見星如雨落,從此悟出一個生死真相、以及一門獨特武功的玄妙經歷。萬老爺子這一掌便不是尋常出手,其中大有奧義;他是在以陳真人自況,有超然物外之慨,亦有浮生若夢且大夢先覺的解脫。

此刻荷塘風靜,偶有兩三秋蟲間或低鳴,益發顯得這方圓數里之內悄無任何響動。亭外當先肅立的那人環視了四周一圈,似是不耐久候的模樣,身形微微一顫,問道:「是不是可以請老爺子起程了?」

「方才我們這幾副老骨頭瞎說八道的話你也聽進去幾分,我說——」萬老爺子已然闔上的一雙鳳眼又緩緩開啟,睛露青光,睇視着這個穿西裝的人物,道:「萬熙啊!今晚我要是不去見『老頭子』,你說,會招惹些什麼禍殃呢?」

這萬熙輕喟一聲,先不答話,徑自踱步上前,走進亭來,將黃皮箱往亭中央的圓桌上一擱,隨即輕啟箱蓋,從裏面取出一疊寸許厚的紅框紋十行紙。但見那紙上密匝匝以沾水墨筆寫滿了文字。萬熙將最後一張紙頁抽出,置於表面,復由西裝內袋掏出鋼筆一管,取下筆帽,雙手捧筆,遞至萬老爺子面前,恭恭敬敬地說道:「老爺子是明白人。今晚就算是去了,也見不著『老頭子』,不定反而落一番折騰,我們這些弟子兒孫便大大地不義不孝了。『老頭子』放下話來:請老爺子簽了這份文件,他好依法裁處、秉公發落。這樣的話,祖宗家業也可保長治久安,不至於一網打盡。」說到「老頭子」放下話來之後的這幾句上,萬熙的聲音壓得又輕又低,直如蚊蚋盤旋。可是聽在萬老爺子耳中,卻字字分明。一面聽着、他一面點着頭,似乎極其滿意。然而萬熙話才講完,他立刻笑着問了一句:「要是我不簽這口供呢?」

萬熙忙一欠身,退後兩步,將皮箱蓋上的文件收回箱內——且沒忘了把那末一頁十行紙塞回原處,同時套回筆帽、收筆入袋。這一切只是一兩秒鐘之間的事,遠近各人尚不及反應,萬熙已經從皮箱之中抽出掌心雷一把,直指萬老爺子心窩,連扣扳機,射出五發子彈。幾乎也就在這同時,亭外持卡賓槍的一名武裝警衛也將槍口朝旁一歪,噴出一串火苗,將另一名警衛射了個蜂窩透穿,翻身摔下塘去。水花激濺、荷葉掀撲,那人登時沉底,且正因一身披掛少說也有二十公斤的重量,從此陷入泥淖深處,永?不得翻身了。

這只是一彈指頃間事,亭邊那警衛早巳嚇得面如白紙,四肢抖顫,褲襠里「噗喳」一聲,拉了個黃金滿溢,隨即和身歪倒。萬熙全無任何錶情地眄了他一眼,嘴裏的話卻像是沖亭外那唐裝棉鞋的胖子說的:「岳師父,我這也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的。」

那岳師父顯然也不曾料到:僅在這電光石火之間,已經變生肘腋,連傷兩條性命;且其中之一竟然是縱橫大江南北一甲子有餘的漕幫遺老總舵主萬老爺子。不過這岳師父本來是個會家子,內力外功一體雙修,氣性涵養到一定的程度,即令臨此奇突詭譎的事故,也看不出有半絲火躁焦急之態,他不慌不忙地朝後望一眼,見那開火的槍兵正顫着手、抖著牙,將槍口指在他后脖頸上。

「萬老弟要岳某來幫閑干一樁棘手之事,你老弟台已自幹得乾淨利落。看來我全無用武之地,莫非只是要順便搭上岳某一條性命的么?」

聞言之下,這萬熙立時將槍收入皮箱之中,卻只掩上箱蓋,仍是面無表情地說道:「岳師父這麼說便太見外了。請岳師父出馬,原本倒是為了提防那飄花掌出手助拳,壞了正事。不料這幾個老傢伙只不過又是一陣妖言怪語,騙我們老爺子一頓吃喝,就這麼縮頭畏尾地閃人了。至於岳師父這邊呢——」說到這裏,萬熙又疾速伸手,朝皮箱中一摸,再抽手出來時,掌心裏捧著黃澄澄、光閃閃,一望即知是千足純金打造的六支條塊,同時冷聲說道:「號稱百兩,其實是九十六兩;岳師父不嫌少,就請笑納了罷。今夜之事,說?來全是為國為民,絕非個人恩怨、私相讎釁。岳師父是顧全大局的人物,當然明白我的意思。」

「這金子燙手,拿不起!」岳師父瞥一眼橫陳在地的萬老爺子,繼續說道,「萬老弟口口聲聲『我們老爺子』,卻依舊突下殺手,卻說什麼『為國為民』,叫人太不明白。」

萬熙微一頷首,思忖片刻,道:「我格於階級太低,不能盡實相告。不過,老爺子把我從槍林彈雨里揀回一條小命、帶進祖宗家門、給了姓字、傳我一身文武活計、還將我一寸一寸地拉拔到大;我萬熙今晚能幹下這等事體,要不是有個為國為民的大道理在,豈不要背上一樁欺師滅祖的千?大罪嗎?」說着,一掌拂向木桌,勁力到處,將一乾杯盤壺盞盡數掃出三丈之外,一一落入塘中,連這臨時架設的木桌都險些兒推出亭去。接着,萬熙手一抖,指尖亂彈,竟將金條如插香般杵進桌面,深可三寸,幾至透穿。另只手扣緊皮箱蓋,才又說道:「人稱義蓋天龍紋強項岳子鵬明辨是非、通曉利害,萬熙絕無半點非分得罪之念。這金條原本就是要孝敬您老人家的;而且這是『御賜』,上頭雕著庫號,來路絕對是正大光明,請岳師父放心取用——畢竟岳師母那邊還等著用針葯,不是么?」

說完這話,萬熙倒退兩步,反手揪起地上那軟成一灘泥的警衛,咬牙悶聲道:「你小子與此事無關,我也有好生之德,所以留你一條活口。可是這活口二字的意思你得三思:那就是『要活命、免開口』,你且牢牢記住了。」說時手一松,只聽那人「哐當」一聲摔倒在地,人又昏死過去。話說地上這人一口氣息還不曾緩轉過來,萬熙早已一個箭步斜里弓身躍起,好似一根橡皮圈兒那樣彈向右前方十尺開外,一皮箱先打落了岳子鵬身後那警衛的鋼盔帶卡賓槍,另只手叉起食、中二指直去鎖喉,同時沉聲迸出兩句:「我沒工夫問你為什麼開槍了,袍澤相殘,橫豎是個死罪。」說完,另只手上的皮箱再兜了個三百六十度的大圓圈子,砸上這警衛的太陽穴,將他從先前那警衛落水之處正對面的白漆石欄桿上打下水去,這一砸勢道尤猛於前,叫此人倒栽一跟頭沒頂而下,從頭至膝全埋在泥漿之中。這兩名初出茅廬的警衛死得極其冤枉,此冤少不得也須沉埋個數十年。

這廂萬熙翩然落地,站定在岳子鵬身後,道:「這是咱們的法紀,萬熙非伸張不可,倒在大行家面前獻醜了。我還有公務在身,不能久留,告辭——」說到這裏,忽一頓,又道,「岳師父不趕緊走人,十分鐘之內就有大麻煩了。」

等岳子鵬再回身時,但見九曲堤廊之上空空如也,哪裏還有人跡?他再掉轉身形,踏步走近桌邊,正要拔取木桌上的金條之時,卻忽地聽見一陣低沉沙啞的語聲:「子鵬老弟!別猶豫,給弟妹治病要緊。今夜之事,與你略無半點關涉。」

話說得字字鏗鏘、聲聲渾厚,但是由不得岳子鵬不且驚且疑地低頭望去——說話的,不正是方才胸口之上捱了五發子彈的萬老爺子么?

萬老爺子說着,猶如一挺殭屍般直楞楞地橛立起來,抬手指了指昏迷在亭邊的那名警衛,沖岳子鵬說:「你往他后腰上摸摸,是不是有個軍用的綠帆布口袋?要是摔壞了可就費事了。」

岳子鵬依言行事,果然在那人的緊腰束帶上摸著一個尺許長、八寸來寬、三寸厚的口袋,裏頭鼓凸凸塞著一個盒子也似的物事。這一刻岳子鵬才赫然想到:片刻之前萬熙將這人撂倒在地的時候曾發出「當」一記重響,想來便是這帆布口袋?的物事使然了。

萬老爺子又比了個手勢,示意岳子鵬將口袋打開,取出其中所有。岳子鵬探指一抓,的確抓出一隻長方形的鐵質盒子,上有轆轤轉盤兩枚,和一大把其薄如紙、其寬如麵條、其色如黑土一般糾絞纏繞的繩索。

「不好!」萬老爺子勉力說着,勾勾指頭讓岳子鵬走近前來,又自深吸一口氣,道:「子鵬老弟!你不是我幫中之人,與我又非親非故,我有一事相托,還望你看我老兒薄面,成全則個。」

恁這岳子鵬老於江湖,又身懷不世出的武功,竟然在這麼短暫的時刻之內目睹如此一樁血案,且眼下又同這非人非鬼、亦人亦鬼的老幫會頭子交耳接目,其實已全無主意,只得先唯唯應了一聲,腳下踩定小內八步。不料那萬老爺子一俟接過盒子,雙手猛可打了個「轉輪斑斕手」。這模樣,初看直似村婦纏毛線一般,兩手互以另只手的前臂為軸,繞轉不止,然而細究之下則大有學問:「轉輪斑斕手」從兩種不同的武術中融合而來,一是轉輪肘、一是斑斕捶。轉輪肘淵源自「五路查拳」之中的第二段第一式退步沖拳,只不過變直肘為橫肘。斑斕捶則脫胎自「太極拳」的「搬攔捶」,要旨也是易直捶為橫捶。但是易直為橫,該如何使力呢?這「轉輪斑斕手」的竅門便在它根本不在用力上,而是將左右兩臂相互迅速舞繞,使成環環相扣、連綿不絕之勢。據傳下這一招的漕幫元老「昌」字輩兒上的人物說:「其速疾則其質堅,其質堅則其力勁;力勁質堅則螳臂可以當車。」這一招正是萬老爺子絕學之一的「螳臂十七式」中的第八式。

萬老爺子這一招使出,真有韋陀舞金剛杵成千層銀傘滴水不漏之勢。岳子鵬一時看痴了,不由得叫了聲好。語音未定,萬老爺子早已收勢。其間不過兩眨眼的工夫,他手上的鐵質盒子便砰然墜地,手中那一團黑麵條兒也似的繩索卻端端整整收束於一個塑膠轉盤之中。

「這是錄音帶。」萬老爺子的額角、面頰之上此時已滾下了千百顆綠豆大小的汗珠。

岳子鵬搖了搖頭,一來表示他沒見識過這玩意兒,二來表示他根本不知道錄音帶是種什麼東西。萬老爺子看他神色便情知一二,於是苦笑着隨手扯下一角袍襟,將那塑膠轉盤及錄音帶包了個裏三層外三層,又從馬褂口袋裏取出鏈表一支,用那鏈子將襟包兒纏了兩圈,想了想,又俯身從那灰粒堆上拾起先前所作的那張畫的底層——不意這一俯身,人卻撐持不住,一個踉蹌仆跌在地,可他半空裏軀體猛地一翻,搶背砸下,口角、鼻孔、眼窩和耳洞之中再也忍禁不住,淌下八道血水來。一隻右手卻伸了個仰直朝天,掌心虛虛握著那襟包兒。岳子?這才覷見:不知萬老爺子使了個什麼樣的手法,竟已將那張畫折成一枚鈔票大小的紙方,給塞在金鏈條和襟包兒之間了。

「煩你子鵬老弟大駕,把這東西交給一個人,不要讓外人知道。此人自會來找你,給你一式五份的信物。」萬老爺子說着,便咳嗆起來,好容易順過一口氣,卻悠悠嘆出,「可憾哪可憾!可憾太初去得匆忙,沒說明白他那張畫的竹節上那一點突斑究竟有什麼玄奇的義理。唉!為此活該不能瞑目。」說時雙眼暴地凸起,胸口處沸然噴出一柱又一柱的白色蒸氣。待岳子鵬一步跨前接過那襟包兒之時,才發現萬老爺子胸口豁地顯出五個口子,血水如泉、汩汩流出。他那一雙眼睛果真不曾闔上,直勾勾地盯着亭頂,而鬆勁放落的兩隻手掌則深深嵌入青石打造的地面。

接下來發生的事便與這竹林七閑一點關係都沒有了。岳子鵬拔取桌上的六根金條,順勢將那桌子拂了一掌——這當然是練家子們存心較勁的意思——他見萬熙一掌拂落數十件餐具,又當他的面施展了平生絕技,心裏老大不痛快,隨手這麼一拂,居然把張百餘斤重的實心紅檜圓桌拂到二三十丈開外的荷塘心去。這一下可好,一部「荷風襲月」的雅集,到這一夜算是徹頭徹尾地散了,亭中只餘一具老朽皮囊和一堆灰不灰、白不白的石桌齏粉。

幾分鐘之後,奉命前來清理的警察人員和憲兵警衛旅支援部隊封鎖了現場。又過了一刻鐘之久,警員全數撤去,留下警衛旅支援部隊留守當地十六小時。在這段期間,沒有一個真正的憲兵獲准接近荷塘、堤廊乃至小亭方圓一百公尺之內。在這個範圍里,只有四個奉極峰指示前來料理「諸般相關事宜」的安全局幹員和一個名喚萬得福的人物——不消說,後者是萬老爺子家下的一個管事,他是來收屍的;至於那四位安全局的官爺,則是來定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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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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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七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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