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01

不得不說一句,在中國,一名作家要靠寫作維生,不如乞討來的容易,好不容易寫出一篇稿子,必須遵從他人的意願進行修改、刪剪和添加,這就如同醫生對一位母親說,你的孩子應該長成什麼樣子才對。如此反反覆復之後仍不能保證作品就會符合主編們的要求,那麼到頭來就是白忙一場。

我也自詡文學青年,寫的雖然是以兇殺為主的推理小說,可還是竭力賦予每部作品活的靈魂,我的思想、我的情感,從筆尖化作一頁頁的稿紙,當經過那些自以為是的編輯們審核后,我的思想被抹去了,情感被僵化了,而作品中我的靈魂則被完全扼殺了。從此以後,我程式化的寫着合乎刊登要求的小說,越寫越有心得,越寫越無新意,在現實面前我痛苦的扮演着一位三流推理小說家,並在讀者群內擁有一定的知名度。儘管如此,我還是無法依靠稿酬正常過活。

形成現在這種窘境,我自身當然有着重要責任,可與我長期約稿的雜誌社也應負上一半的責任,正是由於他們一再拖延稿費的支付日期,使我已面臨風餐露宿的境地。

不得已,擠了一個小時的公交汽車,我親自到雜誌社跑了趟,站在主編面前,剋制住心中的憤慨,耐心的將自己的困難告訴了他。

年過半百的主編緊抿著雙唇,一副為你萬分着急的樣子:「你的情況我知道了,你三篇稿子的酬勞馬上讓財務處去辦,你再等幾天。」

「可我等了半年了。」

他的語氣很和氣,眼神也格外誠懇,要不是曾被他以同樣的方式哄騙過,我還真會說着「謝謝」離開他的辦公室。我堅持今天要拿到稿費,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

主編摘下絨線帽,習慣性的撫摩著頭頂那片「地中海」,為難的說:「那麼我先私人墊付一千元,你先拿着,剩下的儘快給你。」

「那好吧!」他報的數目雖不到總稿費的五分之一,可已經超出了我的預期,我補了一句:「少是少了點,其餘多久才能拿到?」

「快了,快了。」主編把錢塞進我的手裏,搪塞道:「最近你交稿有些慢啊!怎麼了?」

「我又到低谷啦!」我邊數着錢邊回答他。

「你的低谷就象女人的例假般準時,每年入冬你就處於半冬眠的狀態。要知道,專職作家可是沒有寒假的。」老謀深算的主編婉轉的催著稿:「我們的雜誌的讀者群大多是中青年男性,你有沒有興趣寫一些成人感興趣的作品?」

「OK!我這就回去寫。」看着主編淫笑的臉,讓我周身不適。我舉起那疊錢向他答謝致意,然後往褲兜里一塞,在收條上簽名后,我匆匆離開了雜誌社的編輯部。

懷揣四位數的現金,底氣自然比原先足了不少,這些錢雖不夠揮霍,卻也足夠瀟灑一把。

路旁梧桐樹下坐着一名雙腿殘疾的兒童,他大聲哀叫乞討著,心情愉快的我將原本用來坐車的硬幣一咕腦丟進了他那隻缺去一塊的破碗中。

我揮手招了一輛出租汽車,向上海娛樂場所集中的鬧市區駛去。

02

回到位於東區的家,已是第二天早上的事了,我在大浴場睡了一夜。回想起昨晚過於闊氣的消費,使得現在口袋裏僅剩下一張「老人頭」了。我對自己的行為有些後悔,當初若能控制住那種念頭,今天不會又要象過去幾個月般勒緊褲腰帶生活。事實上我也知道,我的貧窮完全是咎由自取,每次錢來得快去得更快,而我從不會在有錢的時候,想起貧窮時的慘狀,為此我對自己十分惱火。

走進小區門口的超市,為我的寵物買上一頓可口的午餐,藉此將一百元兌換成兩張五十元。一張用以這幾天的開銷花費,另一張還給鄰居魯堅。

讀者們您一定奇怪我這一舉動的用意何在?手頭區區五十元既無法還清債務,又會讓自己更加拮据。可我自有打算,俗話說:有借有還,再借不難。歸還五十元是為下次借錢埋下伏筆,表明我還錢的決心,讓我的信用度得到提升。

魯堅也料到了我會去找他,因為他也看到了房東貼在我房門上的催款條。房東這麼做,對我是多麼大的屈辱啊!

我不好意思的笑着,從門上揭下那張紙,然後從褲帶中掏出那張背負着我再借錢使命的五十元紙幣,遞給魯堅:「欠你的錢我先還一部分給你,剩下的我在最短的時間內籌集給你。」

對方注視着我手中的錢,遲遲沒有接,良久后才開口說:「如果你願意再聽下去我的故事,比起錢來,我更樂意接受前者。甚至能考慮為你提供房租。」說完,他從我另一隻手裏抽走了催款條,像是他的帳單一樣,裝進了西服的內側口袋。

「還是上次的愛情故事嗎?」與其那種故事的折磨,我倒情願欠債來的乾脆。

「你錯了,那並不是愛情故事,而是悲劇,是悲劇。」他的情緒有些失控,最後一句話是大聲喊出來的。

我心頭一怔,對這個故事有了重新的認識,我就點頭答應了他,我輕輕合上房門,順勢將五十元重新放入了自己的褲袋中,暗自慶幸經濟上的問題輕而易舉的解決了。

魯堅的態度較上次有所改進,不但表情親昵,還將屋內唯一可坐的傢具推到了我的旁邊,那上面細緻的鋪墊了溫暖的椅套。此外有個小細節,魯堅大冷天卻將房間的窗戶大開着,我注意到房間里有股女人的香水味,顯然還來不及散去,被我不太靈敏的鼻子捕捉到了。小方桌上放着一杯清水,靠椅坐墊凹陷的坐墊還未復原,這些都肯定了我的猜測,剛有一位女性坐在這裏。難道是畫中的那個女人?我並未細想下去,舒適的翹起了二郎腿,期待着悲劇。

故事的演繹者挪開畫布、畫板等雜物,騰出一塊夠他坐的空地,他還是席地而坐,顯然接受了上次失敗的教訓,故事一開始就牢牢的抓住了聽者的心。

「你一定無法體會我故事裏所流露出來的情感,你送給我的那些書中,都是些毫無生氣的人物,你一定沒有被純潔的情感打動過,請原諒我的坦率!人活着除了呼吸和思想之外,情感應排在第三位。」

我點頭默認了他的觀點,他繼續說:「愛情對我來說意味着背叛,意味着傷害,我情願不曾有過那些短暫的甜蜜和幸福時光。熱戀后不久,我被那個女人拋棄了,她甚至沒有同我道別,毫無徵兆的淡出了我的生命。前一天她仍說着山盟海誓,后一天就遺棄了我。這就是女人!你永遠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她可能有難言之隱?或是出了意外。」我提出了合理的假設。

魯堅眉目中散發出無盡的痛苦,搖擺着寬大的手掌:「如果這樣的話,她選擇離開我的時間,挑選得也未免太合適了。當時的我被債務壓的抬不起頭,和現在的你有點相似。畫畫需要錢,戀愛需要錢,吃飯需要錢,人活着什麼都要錢,可錢正是我最為緊缺的東西。我物質上貧乏,而精神上又需要慰籍的時刻,她離我而去。在一個月後,我得知她和我的哥哥舉行了婚禮,還有什麼比這樣的消息更讓我倍受創傷。一位是我尊敬的兄長,從小到大對我呵護有加。另一位是除去母親外,我最珍愛的女性,能夠愛她我不惜折壽十年,不!二十年。可兩位我最親近的人,竟做出此等不倫之事。」

我聳聳肩,客觀的評價道:「我認為每個人都享受自由擇偶的權利。」

「哼!聽你這話說得多麼輕飄飄啊!置身事外的你倒批評起我這個受害者來了。難道我應該在他們的婚禮上大聲祝福他們嗎?拱手將心愛的女人送給親生兄弟嗎?不!那才是罪過,違背心意的祝願如同詛咒,我拒絕參加婚禮,實際上我也不在受邀的名單之上。這種滋味誰又能了解,我何止千百次的回想起有她在身邊的日子,多少次從夢中驚醒,懷疑起她是否真的拋棄了我。我的心猶如成千上萬隻螞蟻在啃噬,痛不欲生,整個人只剩下了軀殼,我的靈魂已隨婚禮而死去。」

他又重歸上次那種自閉的情緒中去,獨自嘀咕着什麼,滔滔不絕表達着自己的感受。雖然魯堅並不是位出色的敘述者,可故事的確打動了我心靈深處的某塊柔軟的地方,事情發生的戲劇性變化,再次勾起了我不安分的好奇心。

魯堅克制了自己喋喋不休的習慣,顯然他設身處地的為聽眾考慮過了。一昧的嘮叨招來的只會是討厭,他切入主題將真正精彩部分娓娓道來:「又過了大約一個月,我的畫終於有了固定的買家,生活條件得到改善。白天我發奮創作,將繪畫擺放在第一位,全身心的投入其中,想藉此忘卻那個傷口。當時,我每周必須去三次買家的家中,為他繪製肖像畫。那一天,我清楚的記得是西方節日中的耶蘇受難日,我的買家盛情邀請我共進晚餐,那是我二十多年來最後悔吃的一頓飯。我將近凌晨到家,打開燈后就發覺不對勁,地上一片狼籍,抽屜、柜子、畫架等所有的東西都被翻了個底朝天,凌亂程度不壓於龍捲風襲擊后的村莊。在我用來掛石膏頭像的鐵鈎上,卻掛着可怕的物體,我最心愛的女人的屍體。她的臉蒼白的就像她腳下已經粉碎的石膏,表情略微有些驚恐,充血的雙眼圓睜,舌頭夾在我吻過無數次的雙唇之間,嘴角一絲淡淡的血痕,腦後紮成一股的辮子從右側肩頭耷拉至胸前,紅色的束腰大衣生動的勾勒出屍體完美的線條,她腳上紅色的高跟鞋令場面更加詭媚。可能因為雙腳與地面垂直,屍體上下身形成了賞心悅目的黃金分割比例。面對屍體,我忘記了自己報警的責任,仔細端詳起她來,她的臉龐精緻的無可挑剔,面部的淡妝使得定格的表情活靈活現,彷彿她看到了上帝,將一瞬間的驚訝留在了人間。在我眼中,這件舉世無雙的珍寶無比珍貴。情不自禁的我擺開架勢,試圖用我的畫筆把它真實的記錄下來。那一刻,已經完全沒有先前的愛戀,她神聖而不可侵犯,純潔的就像聖母瑪利亞,對她的感情全化作無尚的崇敬,我恨不得將它永遠放進櫥窗,自私的佔有它。」

我驚訝的張大嘴巴,無論這個故事幾分真幾分假,絕對夠新奇夠曲折離奇,我急於知道結局還會有什麼讓我吃驚的狀況出現:「快說出來,別吊我胃口。快說!」

魯堅說道:「就在我作畫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警察卻來敲門了,不論是誰看到當時的情況,無疑都會把我當成一名喪心病狂的變態殺手。」

「你不覺得奇怪嗎?你沒有報警,可警察卻半夜找上門來。」我疑問道。

「我也想過這一點,問了那兩個敲我門的巡警,他們只說接到了一名男子的報警電話,說有女竊賊闖入他鄰居的家裏,巡警就按照電話中所說的地址一路尋來了。」

「案件調查結果呢?拜託你可否一口氣把故事講完,如此斷斷續續弄得我心裏痒痒的,情節也不連貫,聽起來十分彆扭。」我直言不諱的發泄了作為聽者的不快,充分利用了聽眾手中握有的權利。

「好的,我儘力吧!我對司法部門那套程序不太熟悉,關於案件的情況我也是後來才聽說的。原本我被當作了嫌疑犯,不過警察對屍體檢驗后,推斷出具體的死亡時間,確認屍體在我家掛了已有二個小時。屍體脖頸處的勒痕經過鑒定,警方基本確定為自殺。而我的贊助者能證明在案發當時我確實正和他吃飯,因此案件最終定性為自殺。我因為沒有及時報警而受到了嚴厲的教育,可我始終認為將如此美麗的東西交到他們手裏,讓他們用冰冷的手術刀割開她的肚子,這種做法是對造物主的褻瀆。如果重新來過,我仍堅持自己的做法,唯一學要改進的就是等畫完后才開門。」

如果讀者您具有明銳的洞察力的話,那你一定看出這個故事有着太多不同尋常的地方,故事的男主人公甚至比整個故事更令人印象深刻。

聽完故事的我,如同現在的讀者你一樣,大腦中滿是大大小小的問號,想必這些疑問連魯堅也難以給出答案。躊躇片刻后,我問:「這個故事是真的嗎?還是你編出來欺騙我的?」這是我內心最迫切想知道的問題。

「你懷疑故事的真實性?」魯堅暴躁的從地上一躍而起:「如果真是這樣,請你離開我的房間。」

「請相信我無意譏諷你,只是作為一名作家,有權利知道素材的來源,可以的話我樂意將你的故事寫成小說。」他能將自己痛苦的回憶坦承的告訴我,我有些感動。

「好吧!我原諒你,我的朋友。」魯堅綻開笑容,用右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從來不曾想過,我的朋友中會增加個另類的畫家。初識之時,我一度視他為敵人,而今敵人卻稱呼我為「朋友」,頭腦過度興奮的我判斷力幾近喪失,我承認自己的思維也不夠敏捷,忽略了案件中的蛛絲馬跡。事後想來,我們成為朋友完全是他一手策劃安排的。

03

事情說到此,左庶打手勢阻止我說下去,關切的遞來杯水:「您休息一下,我有幾個問題想弄明白,以幫助我更加方便的聽下去。」

我點頭應允,同時用甘露滋潤干痛的嗓子。

「魯堅在說他的故事過程中,沒有說起那個上吊女人的名字嗎?」

「沒有。至少我不記得了。」

「魯堅贊助人和那位報警的鄰居的名字呢?」

我搖搖頭:「這些人與我毫無瓜葛,所以才沒特意去了解。」

「那個女的是如何進到魯堅的房間里的呢?」

「聽魯堅說,分手后她沒有將鑰匙歸還給他。」

左庶在黑色的小本子上飛快的記錄着什麼,不時啃咬幾下筆帽。寫完后,他雙手交叉在胸前,木訥的靠在椅子上,我無法確定他是在看我,還是在看我身後窗外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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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色高跟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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