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魔誕

十二、魔誕

暮色籠罩着雲荒大陸正中的城市,從萬丈高空看下去,整個城市浮現出一種詭異慘厲的紅色,彷彿夕陽墜落到了含光殿上空。

白塔上,幾位黑袍的長老圍坐在璣衡旁,俯視着腳底的大地。

「想不到,巫真最後還有這一手!哈哈。」看着含光殿上方的結界,巫姑怪笑起來,眼神說不出的惡毒歡喜,「巫彭,你一手帶出來的女人,如今讓你很頭痛吧?」

巫彭鐵青著臉,未發一詞——同為十巫里僅有的女性,或許出於同性之間的相妒,年老的巫姑一直對年輕美麗的巫真懷有奇特的惡意,時時刻刻與之作對,多年後終於成功地置其於死地。

「也並非沒有一件好消息,」終於,帝國元帥開口了,聲音低沉,「你們看這個——」

他揮了揮手,遠在觀星台下侍立的侍女蘭綺絲立刻上前,恭恭敬敬地捧上了一個尺許高的黑色匣子,然後迅疾地退下。巫彭將匣子放在元老圍坐的中心,然後俯身緩緩打開。

「啊?」在匣子打開的瞬間,雲荒最高的掌權者們都情不自禁地變了臉色,紛紛動容側目——匣子裏,赫然是一顆面目如生的人頭!

巫彭將匣子打開,放在中間,然後退回了自己的席位:「澤之國發生大規模叛亂,高舜昭總督公然使用雙頭金翅鳥令符,號令當地駐軍反抗帝國——我日前派出軍中精英秘密潛入了息風郡首府,取來了這個叛賊的頭顱。」

「……」元老院裏眾人一時沉默下去,交換著各種眼神——傳說中高舜昭的背叛是因為鮫人復國軍的引誘,而息風郡首府里還有空桑劍聖西京坐鎮守衛。在這樣的情況下,巫彭居然還能如此迅速的取來叛徒首級,的確讓人意外。

「立下此功的,是原西荒空寂大營第三隊的隊長狼朗。」巫彭開口,說明了自己的打算,「我決定提拔他。」

「哦,想取代那個破軍少將么?」巫姑低啞的一笑,眼裏卻露出譏諷的表情,「元帥果然步步都安排的周密——只希望這個『狼朗』,可別再是頭入室的狼才好!」

巫彭終於按捺不住內心的火氣,霍地抬頭看了巫姑一眼,眼神鋒利。

「好了,別吵了!」首座長老巫咸終於開口,進行調停,「族滅巫真一事已經交由巫彭負責,相信他可以處理好——今天叫大家來,是有別的要事。」

別的要事?在座長老微微動容,一齊看向了巫咸。巫咸俯視着大地,蹙起花白的長眉,緩緩:「前日裏,葉城發生了動亂——經過密報,城中軍隊發現了復國軍的蹤跡,因為最近全境情況吃緊,於是駐軍立刻封城搜索,展開了大清掃……」

「哦,怪不得,」巫姑冷笑起來,「我說怎麼巫羅那傢伙一早就不見了——原來是葉城也出了事,趕着回去救火?」

「復國軍的出沒並不足為奇,奇怪的是卻有一行人暗中相助,讓那些鮫人走脫了大半。」巫咸長老撫著長須,眼裏露出了冷光,「據青珞回稟:那些半途出來幫手的人、很可能是霍圖部的餘孽。」

霍圖部!——這三個字落入耳中,所有長老齊齊一驚。那五十年前悖逆帝國、成為禁忌的一族,居然並不曾在無盡的追殺里消亡,反而竟敢逼近了帝都?

「那可真是大事。」巫姑都揚起了尖尖的下頷,露出冷然的殺氣,「肆無忌憚啊,那群賤民!……以為現在可以變天了么?哈!」

「巫羅已然回去彈壓此事,」巫咸沉聲,「我去請示過智者大人,可神殿裏並無迴音。」

元老院諸長老面面相覷——智者大人一貫神龍見首不見尾,對帝國上下的事情他極少管束,而失去了侍奉的聖女、他們更加不能和那個神秘人建立起對話了。

只有最年輕的長老巫謝在走神,蹙起了眉,細細聞着高空裏吹來的風——

風從南來,帶來血的味道。

繼東方桃源郡、西方蘇薩哈魯、北方九嶷郡之後,竟然連雲荒最富庶奢華的南方葉城,也已然籠罩了戰亂的陰影?滄流帝國統治雲荒百年,治下無不嚴整有序,從未出現過如此牽連全境的大規模動蕩——可是,如今不過短短几個月,整個大陸卻此起彼伏的發生了如此之多的動亂!

這幾個月里流出的血、死去的人,比過去幾十年加起來都多吧?_真希望迦樓羅金翅鳥能早日研製完成,這樣,帝國上下就不會再發生這種事,戰士不用再捨生忘死的拼殺,埋骨荒野;門閥也不用再為此憂心忡忡,日夜懸心。

年輕的巫謝蹙眉沉默,心急如焚地想要擺脫冗長的議事,回到斷金坊重新工作。然而,耳邊卻傳來了巫咸長老一錘定音的話——

「在此非常時期,我希望在座各位能夠暫時放下私事,留駐白塔上的紫宸殿,以便集中商議,應付突發之事。」

「是!」所有長老紛紛俯首,他也只有茫茫然的跟從。

議事結束,諸人散去。巫謝站起身來,在萬丈高空俯視腳下白雲離合的大地,在璣衡之前彷徨,心潮暗涌。

「小謝,為何不去?」身側忽然傳來熟悉的聲音。

「巫即老師。」他恭謹地低首,不掩飾內心的不安,「弟子在想一件事。」

「何事?」巫即走上觀天台,天風吹動他蒼白的鬚髮,宛如乘風飛去。

年輕的長老抬起眼睛,望着薄暮中的天空——那些星辰此刻是看不見的,躲藏在極高的雲層背後,彷彿隱蔽於深海中的魚,漂移而不可捉摸。

「老師,我記得幾個月前在這個地方,你曾經對我說這樣的話——『亂離將起,天下動蕩』,」巫謝一字一字重複著當時的話,眼神漸漸露出恐懼之意,「『而最大的災禍不在四境,而將發生於帝都!』」

巫即一震,彷彿沒料到弟子還記着那段話,一時間沉默下去。

「你說過,昭明將籠罩整個帝都,是不是!」巫謝霍然回首,看着老師。巫即終於長長嘆出一口氣來,負手:「是的——『血十字』已經完成了……」巫即低頭,發出了短促的苦笑,「那個人在雲荒大陸上畫下了如此強大的符咒,天上地下,又有誰能阻擋命運腳步的逼近呢?」

「最可笑的是我們這種占星者——就算看見了宿命,又能如何呢?」

「逃不掉的,小謝……我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張網落下來!」

在十巫離去后,白塔頂端又恢復了一貫的清冷空曠。九重門緊閉,將所有一切秘密都鎖在了黑暗的最深處。

沒有一絲光的「純黑」里,水鏡微微蕩漾,映照出破碎離合的景象。

雪亮的短劍如同一道閃電從天而降,貫穿了頭顱;紅色的十字從潔白的聖衣上綻放開來,那個美麗的聖女瞬間化為齏粉——血紅色的結界重新籠罩了含光殿的上空,將所有試圖沖入的人阻攔在外。

「唉……」黑暗裏傳來了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雲燭。」

水面彷彿被無形的手觸碰,瞬間破裂了,一波一波漾了開來,模糊了一切景象——只留下一池的血紅色,不祥而凄厲。

果然,到了最後還是得來這樣的結果么?——真是象……還真是象啊!

即便是傳承了七千年,即便是「那種血」到你這一代身上已然極為單薄——可是,到了最後一刻、你卻做出了和七千年前那個人幾乎一模一樣的舉動!不惜付出所有一切,不惜和所有昔日珍視的決裂,也要守護所在意的東西!

那、就是「護」的力量么?

那麼,和你流着同樣血的那個弟弟,暴戾孤獨的靈魂中是否也深藏着同樣的特質?——如果是這樣……如果是這樣的話,破軍的未來,還是不可預測的呢……

水鏡重新平靜,然而,水面上浮出的卻是另一重畫面——血紅色籠罩結界內,一雙筋脈盡斷的手伸向了虛空,劇烈的喘息,對着血紅色的虛空睜大了眼睛。絕望而瘋狂的聲音彷彿穿越了水鏡,傳到了黑暗最深處的神殿,震得靈魂都顫抖。

「絕望了么?憤怒了么?……醒來罷!」注視着水鏡,黑暗裏忽然回蕩起了低沉的笑聲,「哈哈哈……快了,就快了!」

魔之左手,滅世的力量——要得到這些,又怎能不逐一割捨掉所有可以留戀的東西!

破軍啊,你身上流着「護」的血脈,在成長中又被另一個人播下過「善」的種子,那兩種力量同時守護着你心靈,封印住了那把滅世之劍——所以,既便你的宿命被象徵殺戮的星辰所主宰,卻一直不能放出應有的盛大光華。

要完全喚起你的殺戮本性、繼承滅世的力量,條件只怕比前兩個祭品更嚴苛。所以,只有當生無可戀的時候,你才會化身為魔吧?

——就如當年的我一樣!

黑暗中,平靜的水鏡忽然起了無聲的波瀾,彷彿有一隻無形的手忽然從水面上劃過,拉出了一條直直的水線——東、西、北、南,依次劃過,一個十字星形狀的波紋詭異地呈現在水鏡上,然後水波居然就此凝固。

三個月前的東方:桃源郡;

兩個月前的西方:蘇薩哈魯;

一個月前的北方:九嶷郡;

以及數天前的,南方:葉城。

——那是近日來,一場接一場殺戮出現的方位!

隨着波紋的出現和擴展,在無形之手點到的每一處,都流出了成千上萬人的血,都凝聚了大量的靈力和怨恨——最後,在十字的交點上,那隻無形的手指驟然點下,一圈圈波紋驟然而起,擴散到了整個水鏡!

帝都!這個十字血咒的最後一點,就是在這個帝都!

呵呵……阿薇,我以這個雲荒為紙,以成千上萬人的血為墨,畫下了空前絕後的符咒,迎接你的歸來——當這個血十字完成的時候,也就是我們數千年來恩怨的終結。

快了……就快到了啊——

千年後,這星宿相逢的時刻!

夜色降臨的時候,明茉穿過長廊,向著從廣明宮的後門急急而去。

耳畔傳來低啞急促的喘息,伴隨着濃烈的酒氣——是父親的房間。她一瞬間失了神,不由自主地停頓了一下腳步,看了一下半開的門內。

搖曳的燭火之下,只看到滿地的酒瓮和滾在酒漬里的兩個人,不堪入目。

「老爺,老爺……別這樣,」侍女嬌聲嬌氣地求饒,「門還沒關好呢。」

「別打岔!」男人粗暴地打斷了她,一把扯住髮髻令她的頭往後仰起,露出的雪白頸子來。他俯下臉去一口口啃咬,弄得侍女一邊呼痛一邊又忍不住哧哧的笑起來,在滿地的酒瓮中不停扭動身體,求饒:「老爺、老爺……別……」

明茉站在門外,默然地轉開了臉,握緊了手心的東西,感覺心如刀絞——她就要走了……此次這一走,就未必能再回到這個家裏。然而她走了之後,帝都里這些人、包括她的父親,難道就這樣醉生夢死的活一輩子么?

她正在出神,卻冷不防室內的人踉蹌而起,已然到了門邊。

「叫什麼……還非得關門?裝腔作勢的臭婊子……」男人罵罵咧咧地走過來準備關門,忽然愣住了,充滿了醉意和情慾的臉上忽然清醒了一剎,「茉、茉兒?」

他看到女兒站在門外,彷彿失神一樣地看着房內的一地狼藉——那雙純凈眼睛裏露出的表情,在一瞬間刺痛了他的心。從小到大,他從未親近過這個女兒,而自從明茉及笈之後,他更是連看都不願意看到她——或許,只是因為她越長大就越象那個該死的女人。

「你在這裏幹什麼?」景弘忽然煩亂起來,粗暴地關上門,「滾吧,去你娘那裏!」

然而,那個乖巧的女兒卻出乎意料地沒有聽從,抬起手撐住了門。

「父親。」廊下風燈明滅,明茉看着門裏滿身酒氣的男人,眼裏隱隱有淚光,「您…您要保重身體,別再放縱自己酗酒作樂了——聽女兒一次,您就把娘給休了吧!一刀兩斷,別再相互拖累下去了……求你了!」

景弘怔住,彷彿有點不敢相信女兒竟然會吐出這樣的話——她、她說什麼?她求他休了羅袖?連這個孩子,都已經無法繼續忍受這樣的婚姻了么?

「呵……呵呵。」他看着那張和妻子酷似的臉,忽然低低笑了起來,彷彿一頭被困住的獸,露出絕望的獠牙來。酒醉的人喃喃,一把推開她:「閉嘴吧,明茉!……你知道什麼?如果、如果我休了你娘,以如今我在族裏的地位,你還能在這個家族裏呆下去么?還能嫁到好人家么?……呵呵,不知好歹的蠢丫頭啊……」

明茉忽地愣住,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的父親——那個頹廢窩囊的男人嘴裏,居然吐出了這樣的話!

他說,之所以還要保持這種不堪的婚姻,竟是為了她?

「何況,我又怎麼能輕易放那個賤人走,讓她自由自在尋歡作樂?」景弘搖搖晃晃地去關門,滿嘴酒氣,「明茉,你就給我乖乖的、乖乖的獃著吧!……你就快要嫁人了,可別學那個賤人才好……呃……」

明茉怔在那裏,看着門在眼前砰的一聲合上,隨即傳出女人的尖叫和嬌笑。

那,還是作為「父親」的那個人,十幾年來對自己說得最多的一次——父親……那個多年來不曾抱過她一次的父親,其實在心底還殘留着對妻女的愛。

可是……為什麼就沒人問過她的感受?!

對身為女兒的她來說,寧可出身寒微艱苦度日,也勝過這種豪門裡冷酷的生活;寧可父母彼此解脫獲得新生活,也不願眼睜睜看着他們十幾年如一日的相互折磨下去!——可是,他們兩個大人自顧自的活着,自顧自的鬥氣,為什麼從不聽聽她的感受!

明茉忽然覺得刺骨的悲涼,忍不住將頭埋入了手掌,在空空的廊上低聲痛哭起來。掌心裏那顆鎮魂珠硌痛了她的臉,而門后男女歡好的聲音還在斷斷續續傳來,不堪入耳——這一切荒唐而混亂,彷彿她成長中一直面對着的世界。

明茉緩緩在門外跪下,對着緊閉的門深深叩首,然後,將那枚純金的鑰匙塞入了門縫底下——斂襟站起,頭也不回地沿着空空的走廊奔去,踏出了後花園的門。

在那一步踏出的瞬間,空氣中有輕輕一聲響,彷彿有什麼無形的牢籠碎裂了一地。

不……不!必須離開這個地方!

爹,娘,我的這一生,決不能象你們這樣!

「茉兒,你要去哪裏?」然而,剛準備離開,身後就傳來了一句低沉的問話。

明茉忽然全身僵硬,竟不敢回頭去看背後的人:「母親?」

——她、她怎麼來了?那個奢華放縱的母親,此刻不應該在凌波館里擁著男寵尋歡么?怎麼會突然來到了這裏!

「那麼晚了,你還要去哪裏?是去雲煥那裏,是不是?」羅袖夫人扶著凌匆匆趕來,看着想要暗地出奔的女兒,手裏捏著那枚她剛放下的黃金鑰匙,嘴角露出一絲冷笑,「你手裏拿着什麼?我猜你一定會坐不住——幸虧我趕來得及時,你還沒做出傻事。」

明茉身子開始漸漸發抖,忽地跪了下來:「母親大人,求求您,讓我走吧!」

羅袖夫人看了獨生愛女片刻,忽然間一揚手,狠狠一個巴掌打過去!

「鬼迷心竅的丫頭!你瘋了?」她怒斥着,恨不得把唯一的女兒打醒,「你想死儘管去,我就當沒生過你!可是,別想拉上巫即巫姑兩族墊背!——告訴你,我雖然只有你這麼一個女兒,可是,如果你敢犯下連坐滅族的大罪,我也只有先把你給殺了!」

明茉被打得一個踉蹌,然而聽得這句話,身子也是猛然一顫。

滅族……是的。她並不是沒想過自己要犯下的是何種大罪,但,卻是顧不得了。然而作為族裏當家人的母親,又怎能容許自己任意妄為。

「給我把她捆起來,扔到密室里去!」

在巫即一族小姐在夜色里奔走的時候,另一個影子也悄無聲息地潛入了鐵城的一家客棧,輕盈地落地。

房內沒有點燈,卻浮動着一種純白色的光——那種光來自那位清麗如雪的白衣女子,宛如暗夜飄雪,襯得她寧靜而高潔,宛如不真實。而她身側的那個男子卻是一身黑衣,一直藏身於黑暗,和她遠遠的相對而坐,不發一言。

他們兩人不知道沉默地相對了多久,卻誰也沒有說一句話。整個房間內只聽到鏡湖上遠遠的水聲,和庭外白薔薇盛開的芳香。

「稟海皇,」青衣女子的到來打破了這一刻的寂靜,「昨日吩咐之事,碧已全部辦妥。」

黑暗裏,深碧色的眼睛霍然睜開。

「是么?」蘇摩雙手抬起,往虛空裏只是一伸一握,雙手裏便出現了十根細細的引線——那些介於「有」和「無」之間的引線閃著微弱的光,穿過窗外通往夜色,消失於不知何處的彼端。

「是的。」碧回答,「最後一枚,埋在了伽藍白塔底下。」

只是一握,彷彿便已知道一切,蘇摩低低吐出了一口氣,長身而起:「好。」

「可以走了?」白瓔抬頭,看向夜色里的白塔。

蘇摩無言頷首,兩人便一前一後地踏出了日間歇息的客棧。碧隨之跟上,低聲:「海皇,帝都里尚有一些復國軍戰士——此去是否要召集人手跟隨?」

蘇摩站住了身,聲音冷淡:「不必。」

他看了看帝都上空的那座白色巨塔,彷彿心裏也在定奪著一件事,沉吟片刻,忽然回過身:「不過,碧,有一件要事需吩咐你——此事事關重大,你給我好好記下。」

「是。」碧屈膝垂首,「請賜口諭。」

知道這是海國里的機密,自己身為空桑人不便多聽,白瓔轉身走到了院外。然而出乎意料的,雖然她有意避開了,庭院裏的雙方卻依然改用鮫人獨有的「潛音」交談——空氣里只聽到微弱的震動,沒有絲毫人耳可辨的聲音。

她不由微微色變:這般的提防……難道,他有什麼連她也要隱瞞的事情?

聽完了口諭,看着海皇將一件東西放入自己的手心,碧全身一震,臉色忽然蒼白,抬起頭有些不可思議地看着海皇,眼裏交錯閃過了震驚和恐懼,遲遲不能開口。這、這個命令,難道是說……是說……

「記住了么?」蘇摩低聲問,眼裏有難得一見的嚴肅神情。

「是,記住了。白塔地宮的事我一定辦妥,」碧的手握緊,忽地抬起頭來,急切,「但是,海皇,無論如何請允許碧跟隨你前去!」

蘇摩搖了搖頭:「不必,你若能做好我交代的事情,便已是足夠。」

他回身走出,對着外院等待的白衣女子微微頷首示意,兩人轉瞬雙雙消失在帝都的夜色里,只留下滿庭白薔薇的芳香,宛如一夢。

碧怔怔地跪在地上,垂首看着掌心,雙肩漸漸發抖。

——手心裏,一顆純青色的珠子散發着濕潤的光澤,流轉出萬道光芒。

「替我將如意珠還給龍神,並且替我轉告——

「很抱歉,我並不是它所期待的海皇。」

入夜,宵禁的鐵城裏空無一人。

蘇摩站在朱雀大道上,靜靜凝望着那一條貫穿了整個帝都的中軸線,手心裏的引線閃動着若有若無的光——那些引線順着朱雀大道的方向,伸向在黑暗的夜色,穿越了密佈在帝都上空的重重結界,消失在三重城門外。

蘇摩將引線在手指上繞緊,感受着另一端傳來的種種對抗性的力量——按照他昨日的吩咐,碧已經潛入帝都,將十戒在結界的「節點」上一一嵌入。如今,只要將力量沿着引線傳入,便能一舉將九重非天從內而外一舉破開!

他閉上眼睛,十指交錯,開始凝聚體內的力量。

天地寂靜。寂靜中,四圍鏡湖上漸漸有了潮水涌動的聲音,他甚至能聽到遙遠的七海上風吹浪涌——水的力量隨着他的召喚從大海中誕生、從四方洶湧而來,在他體內源源不斷的凝聚。普天之下,凡一切有水有血之地,都是屬於海皇的領地!

「要開始了么?」白瓔低聲問——她的手在胸前捏了一個訣,也在凝聚全身的力量,準備協助他進行這最後的一擊。

正待施術的海皇被那一聲輕輕的問話驚動,十指之間凝聚的光芒陡然減弱,放下了手,回首看着白瓔,眼神深處忽地發生了隱蔽的變化。這一擊后,結界洞開,他們兩人將聯袂闖入雲荒最高的殿堂,去對抗那個天上地下最強的魔,不知道還能否全身而退。

——在進入白塔之前,還有一件事必須要做。

「別動。」他低聲,忽地重新鬆開了手指,抬手點向了白瓔!

白瓔一怔,只覺眉心陡然輕輕一涼,在明白過來之前對方已經收手——在方才一剎,他的手指如同冰冷的風,迅速無比地點過了她的眉心,劃下奇特的符咒,一觸即收。然而就算他收回了手,她卻覺得后心彷彿有暗暗的火,在體內蟄伏起來。

明白他是在自己身上施下了某種咒,她失聲,「這……是什麼術法?」

「此去兇險,」蘇摩語音淡然,「先替你設一個咒術防身。」

白瓔怔住,不明白他這麼說到底有何深意。然而蘇摩已經回過頭,看了高聳入雲的白塔一眼,舉起了雙手——引線重新在十指上無聲無息地絞緊,那些若有若無的線上有白光洶湧,交錯著發出了閃電一樣雪亮的光!

「破!」他低喝一聲,雙掌交疊,按向大地。

夜色降臨,可含光殿內卻沒有燭光燃起。

紅色的光芒籠罩着大殿,將一切都鍍上了不祥的色彩。神殿內帷幕飄飄蕩蕩,神像下一片零落:九字大禁咒的陣法破了,大殿內血跡滿地,那些盛滿鮮血的銀質燭台零落倒了一地,每次風吹過就相互滾動着撞擊在一起,發出清脆聲音。

雲焰就在這滿地的血污和銀器的脆響里顫慄,瑟縮著抱緊了自己的肩膀。然而,那個詭異的聲音還是一字一句地鑽入了她的心底,說着讓她毛骨悚然的話——

「這個結界支持不了幾天,到時候,雲家將會滅亡,無人可以倖存。

「雲焰,只有你,還有辦法可以救自己。」

不——不,不要聽!不要聽!她捂住了耳朵,拚命對抗著那不知何處傳來的聲音,幾乎要把自己的牙咬碎。不……不,不可以!怎麼可以、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你還那麼年輕,完全沒有必要為那個人死。

「知道么?你完全可以活下來——沒有了那些人,你反而能活的更好。」

「只要你……做一件非常簡單的事。」

那個聲音不知從何而來,一字一字的透入她心底。少女驚惶失措地抬頭四顧,撲上去關上了神殿裏的每一扇窗,卻還是無法阻擋那個可怕聲音的闖入。

那個冷酷的聲音清晰地說出了一句話,再一次進行暗示——

「去吧,拿起劍,把你那個殘廢了的哥哥,殺死在病榻上!」

「他是一個魔鬼,是他帶累了所有人!」

「只要他死了,一切就結束了!」

彷彿被催眠一樣,雲焰的眼神漸漸恍惚,手伸向了壁上掛着的一把長劍。

「不!不!」她終於無法忍受地叫了出來,握著劍從地上踉踉蹌蹌地站起,不顧一切地逃離了這個充滿血腥味的神殿——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這一切,必須要來一個了結!怎麼會變成這樣……怎麼會變成這樣!他們一家本來應該是高高在上的,如果不是哥哥,一切本來都會很好。

她的哥哥……簡直不是人!他是一頭嗜血的野獸!

廊道里沒有燈,只有黯淡的血紅色光映照着少女狂奔的身形。雲焰咬着嘴唇朝着廂房跑去,手裏緊握著那把劍,眼裏漸漸流露出某種可怕的光——是的……那個殘廢了的傢伙就躺在裏面,筋脈盡斷動彈不能。只要能殺了他……殺了那個不祥的災星……

她眼裏開始露出瘋狂的神色,嘴唇被咬破了,一行殷紅的血爬上雪白的面頰。

在側廂門外,雲焰停頓了一下,然而迅速下了最後的決心,雙手握劍沖了進去,直奔那張病榻。然而門移開,她忽然尖叫了一聲,頓住了腳——廂房的地上居然匍匐著一個人,正在拖着沉重的身體、掙扎著一寸一寸的往外挪動!

「哥哥!」她失聲驚叫起來,看清楚了那張因為痛苦而扭曲的臉,連連倒退——他、他怎麼出來了?四肢全部已經殘廢,他是怎麼從那張床上下來的!

然而雲煥似乎沒有聽到她的話,只是咬着牙不顧一切地往外「挪」著,嘴裏居然還緊緊咬着那把光劍,眼神里透露出某種末路的瘋狂——他用額頭和肩膀抵著廊道的地面,一分一分往前挪動。

身後,拖出一條長長的血跡。

「哥哥?」雲焰驀然覺得心驚,下意識地握緊了劍——這、這還是她哥哥么?為何他的眼神變得從未有過的陌生,陌生到讓她只看了一眼、就覺得心寒齒冷、恐懼不安?

雲煥還是沒有說話,只是拖着殘廢的身體到了廊邊,抬頭看着月夜,劇烈地喘息——顯然體力已經消耗殆盡,他甚至沒有力氣走下台階,身子一傾,就這樣沉重地滾落到了庭院裏,全身沐浴在月光下。

今夜的月光,是血紅色的。

雲煥抬起頭,看了頭頂籠罩的血紅色結界一眼,眼神忽然發生了劇烈的變化——他認得出!那都是血,用至親之血鑄成的結界!

「不——!」從殘廢之人的咽喉里,陡然吐出了困獸一樣的嘶喊!

雲煥忽然回頭,冷冷地看着提劍前來的妹妹,聲音低而冷:「雲焰,你是來殺我的么?」

畢竟年幼,雲焰只驚得說不出話,居然忘了否認。

「哈,哈哈……」雲煥彷彿只看了一眼便已經看透了她,喉中吐出接二連三的冷笑——看吧,這就是他在世上僅剩的血親!和他流着同樣血的妹妹、居然在最後的關頭提着劍趕來,準備用他的人頭來向巫彭換取榮華富貴!

哈哈哈哈……他胸臆里吐出無聲的狂笑,只覺得徹骨的冰冷。

「破軍,你願意獻出一切,成為魔的第三個祭品么?

「把你的身心和靈魂祭獻給我,我將給予你毀天滅地的力量!

「但,你也將永墜魔道,萬劫不復!」

「你願意這樣活下來么?

「還是,甘心就這樣的死去?」

——那個聲音又在心底響起來了。這一次,卻帶着前所未有的強烈誘惑。

雲焰定下神來,看着月下殘廢的哥哥。知道自己意圖已被識破,必須及早下手,她咬了咬牙,準備上前動手。但不等她揮劍砍下去,卻看到了不可思議的景象——

「是!是!我願意!」

血紅色的月亮下,那個滿身繃帶的人對着天空狂喊了一聲,舉起了筋脈盡斷的雙臂。那種姿式極其詭異,彷彿在邀請着什麼、卻又彷彿是祭獻一切——在吐出那句話的同時,黑暗的天幕里忽然劈下了一道金色的雷電,撕裂夜幕,正正擊中他的頭頂!

在雲焰的驚呼聲里,雲煥的身體忽然發生了極其可怕的變化,有金色的火焰從他身體里猛烈燃燒起來,將整個人由內而外的包圍!火焰熊熊燃燒,將包圍着的人轉瞬焚為灰燼。

雲焰失聲驚呼——他、他這是在幹什麼?他死了么?然而,不等她回過神,眼前的金色火焰忽然熄滅了。整個庭院裏寂無人聲,只有血紅色的月光淡淡灑下,彷彿沒有發生任何事情。

唯一特別的,就是庭院內重新顯露出來的人形。

令她驚駭的是,她的哥哥居然在烈焰中完好無損地活了下來,在閃電散去后,依然靜靜地伏在地上,保持着雙手舉向天空的姿態——他身上的所有綁帶在一瞬居然被火焚燒殆盡,但是卻有無數的金色紋章,彷彿活了一樣迅速蔓延著,正在覆蓋他的全身。

雲焰怔怔看着這一切,心裏陡然有前所未有的恐懼。

這……這究竟是怎麼了?為什麼、為什麼她會覺得這樣的害怕?只是一眼看去,她竟然彷彿看到了無邊無際的死亡氣息。為什麼對着這樣一個垂死的人,一個有血緣關係的人,她竟然會有這種驚怖的感覺……

她的哥哥……到底是,變成了什麼東西?

「去吧,拿起劍!殺了你哥哥!」那個聲音又在心底響起來了,帶着說不出的誘惑。雲焰遲疑着,手不知不覺的伸向了那把鋒利的長劍。

然而,她剛剛將劍無聲無息地抽出了一寸,卻猛然怔住——他看見了!

地上的人彷彿洞察了她的意圖,忽地轉過了頭,沉默地凝視着她,薄唇微微向上揚起,露出一個奇特的笑意——他的眼睛,居然是璀璨的金色。

「想殺我么?」他微笑着看她,那個笑卻是冰冷的,「真不愧是我的好妹妹。」

她望着哥哥伸過來的左手,發出了恐懼之極的驚呼。

「不……不!

「饒了我,哥哥!」

巫彭站在華蓋下已然望了含光殿一個時辰,面沉如水。

旁邊的下屬不知道元帥的心意,也都是一言不發地沉默忐忑——調動了帝國中最精銳的部隊、最具威力的武器,已經包圍了三日,卻始終無法拿下這樣區區一個含光殿,實在是這個帝國戰神從未遭受過的屈辱。

含光殿上空依然籠罩着血紅色的光,代表着這依然是一個外力無法進入的禁域。

血色的光映照着元帥的臉——那個雖然活了上百年、外貌卻依然如四十許的人臉上浮現出莫測的神情,只是凝望着緊閉的大門,雙手在廣袖內緩緩變化,結出一個手印。

——他在旁人未曾覺察的情況下施用術法已有一個時辰,將心裏的話語突破結界、一字字的傳入,送到那個雲家的幼女耳畔。他清楚的知道,在如今的情況下、結界只能從內部被破除,而那個嬌生慣養的貴族少女、前任的聖女,將會是最可能突破的缺口。

然而過了那麼久,含光殿內還是毫無動靜。

——怎麼?難道他估計錯了?雲焰,居然是寧死也不肯出賣胞兄?

巫彭凝望着含光殿上空那一道用生命築成的屏障,抬起手按住了左肩,不易覺察地頷首——雲燭啊雲燭,如此隱忍沉默的你、最後卻是選擇了這樣慘烈絕決的死亡?連我、連整個元老院、整個帝國,都被你難倒了呢!

原來我一直是看輕你了——一如你一直看高了我一樣。

女人……或者說,女性,身上隱藏着的巨大的力量,是如此的深不可測。自己五十年前已經吃過一次虧,被那個空桑女子一劍斬斷血脈,左臂從此再也不能使用——那樣慘痛的教訓,自己五十年後居然又忘了?

「元帥。」出神的時候,身側忽然傳來蘭綺絲的聲音,「夜深了,要回去休息么?」

巫彭默然抬起頭,看了一眼夜色中佇立的伽藍白塔——白塔頂上,純金色的光芒已無聲無息地黯淡了下去,彷彿是那隻神秘的眼睛悄然闔起,不再對這個雲荒大地上的一切有繼續觀看下去的興趣。

他微微吐了一口氣,轉身拿起了蘭綺絲為他送上來的披風——深秋的夜風寒冷,塔頂的紫宸殿裏早已笙歌散去,別的幾位長老想必都已經早早安睡了,只有他還需要帶着軍隊徹夜的駐守在第一線。

然而,就在他轉身的一瞬,背後含光殿上空紅光一斂,大門轟然洞開!

「呀!」駐守的士兵們齊齊發了一聲喊,退開了一步,刀槍聳立,一起對準了那扇驀然打開的大門——門縫裏露出了一張少女的臉,帶着驚懼的表情,大大地睜着眼睛。

「雲焰?!」巫彭認出了門后的少女,一驚駐足,眼裏露出成功后的喜悅——果然,他所料不錯!雲家三姐弟里,只有這個幼妹是最脆弱最怯懦的,她不可能具有姐姐一般的勇氣。所以從她入手,令她妥協畏懼,才是唯一正確的選擇!

——因為這個雲燭用命佈下的結界,除非從內部破開,否則根本無法闖入。

元帥急急回身,大步走向紅光已然熄滅的含光殿——結界已經破除,那一座神聖的殿堂在夜色里巍然佇立,黯淡的紅光還殘留在檐角牆頭,在漆黑的背景下彷彿有餘火暗暗燃燒,不祥而血腥。

然而,不等他走到門口,含光殿內忽然飛出了一物!

巫彭身經百戰,毫不驚亂,只迅疾地側身一閃便避了開來,右手隨即探出,扣住了那個東西——然而,只是看得一眼,便露出了吃驚的表情,手一顫,那個東西掉落在地上,骨碌碌的滾動。

「元帥?!」蘭綺絲大吃一驚——讓巫彭大人如此失態的,又是什麼?但是她隨即也看清了地上的東西,忍不住失聲驚叫,倒退了一步——頭顱!

那一顆美麗的頭顱在地上滾動,白皙的額角沾滿了血和土,眼睛大睜著,裏面的表情恐懼而驚駭——那,竟是雲家幼妹雲焰的人頭!

「雲煥!」巫彭呆了片刻,忽地抬頭,厲聲,「是你?」

「哈哈哈哈……」深不見底的門后忽然傳來一陣笑聲,邪異而放肆,語音卻冷靜得近乎瘋狂,「元帥,你不是想讓雲家死絕么?……我來助你一臂之力。」

包圍含光殿的軍隊起了一陣不安的騷動,士兵相顧低語——雲少將竟然還好好地活着!

「雲煥,你瘋了?連親妹妹都殺!」看着地上雲焰的頭顱,巫彭臉上漸漸湧起了殺氣,「喪心病狂的狼子,就別怪我手下無情了。」口裏說着話,他的手卻按上了劍,一步一步向著含光殿靠攏,眼神里透出凌厲的殺氣——

那是他身居高位幾十年來,第一次準備親自動手!

就算雲煥此刻尚有餘力,可以斬殺雲焰。但此刻含光殿的結界已破,那人又已經是筋脈俱斷,無論如何都是一舉誅滅的大好機會!

身後的副隊長季航早已明白了元帥的心思,回身無聲地比了一個手勢,帝國軍隊隨即從兩翼悄悄包抄,將含光殿包圍得水泄不通,另外有一隊善於搏擊的精英戰士出列,跟在元帥身後隨時準備支援。紅衣大炮也被重新擦拭乾凈了裏面的血污,調好了準星,對準了黑洞洞的大門——只待裏面的人一出來,就將其轟成齏粉!

鐵桶似的包圍里,巫彭緩緩踏入了含光殿,全身繃緊,殺氣漫溢,將右臂按在劍柄上——五十年了……自從五十年前和那個空桑女劍聖在大漠裏一戰之後,他再也沒有拔出過這柄劍,也以為餘生里不會再有拔劍的必要。

可是如今,竟然又不得不對自己一手培養出來的愛將拔劍相向!

「呵,呵呵……」在巫彭踏入門內的剎那,黑暗裏傳來了低沉的冷笑,有什奇異的光在明滅——巫彭一驚回首,隨即發出了一聲低呼。

這、這是什麼?這是什麼東西!

——黑暗一片的含光殿裏有隱約的金色光芒,在庭中浮動不定。那一聲冷笑從閃電的中心裏傳出,詭異邪氣之極。即便是巫彭也不自禁的心生冷意,有一種隱約的恐懼。

「雲煥?」他看見了光芒中心的人形,脫口。

「呵呵。」那人只是垂首冷笑,金色的閃電籠罩了他的全身。他忽然抬起了手,手裏發出一道白色的光芒來——這一次巫彭看得真切:那,正是劍聖一門中代代相傳的光劍!

巫彭暗自一驚:他、竟尚能握劍?!而他身上的那種氣息……那種撲面而來的黑暗氣息,又是怎麼回事?!

雲煥在冷笑,不發一言,腳邊躺着雲焰的無頭屍體——他靜靜地抬起了頭,看着走入含光殿的元帥,看着門外如潮湧來的軍隊,眼神里反而流露出一種狂喜的殺戮表情。

「真好……」終於,他抬起了頭,模糊地說了幾個字,「血祭……」

在他抬頭的那一瞬,巫彭悚然一驚——眼睛!黑暗裏那雙眼睛,竟然是璀璨的金色!極度的黑暗感再度撲面而來,幾乎將他徹底吞沒……這,還是雲煥么?

然而畢竟身經百戰,帝國元帥很快便沉住了氣,冷笑了一聲,反手錚然抽劍。

巫彭單手執劍,冰冷的劍脊貼着他的眉心,冷冷看着眼前迴光返照般的下屬,開口:「五十年前,我以此劍與空桑劍聖慕湮血戰三日——在她之後,我以為世上再無值得我拔劍之人。沒想到五十年後,我仍要以此劍取走她唯一弟子的性命。可惜啊可惜……」

黑暗裏,那雙金色的眼睛閃了一下,緩緩闔起。

「慕……湮。」那兩個字從開闔著的唇間緩緩吐出,每一個字似乎都帶着遙遠的迴音,「師父……師父。」

喃喃念著那個名字,黑暗裏,那種不祥的金色光芒忽然黯淡消失了。冷月下,漸漸顯露出孑然的人形——破軍少將血跡滿身,正漠然平持着光劍,微微閉上了眼睛,彷彿沉湎於某種回憶中不可自拔,手中長劍微微顫抖。

——就是現在了!

巫彭沒有再猶豫,趁著對手分神,霍然低喝一劍便如雷霆般發出!

「叮!」那個閉目的人頭也沒抬,手裏光劍光芒暴漲,一瞬間就格擋住了巫彭的劍——兩劍交擊,雲煥長發被劍風吹起,獵獵如幟。然而他還是沒有睜開眼,只是單手握劍格擋,臉上卻露出了極度苦痛的神色,握劍的手微微發抖。

怎麼了?是終於無忍受身上的傷了么?

「不……不,」只聽他垂首喃喃,語氣里充滿了苦痛掙扎的痕迹,「我再也不配…再也不配……叫那個名字了。我甚至…不配再拿這把劍……」

他忽然抬起頭看着巫彭,冷冷一笑,眼裏有看不到底的黑暗:「但是…元帥,在我放棄這把劍之前、就讓它飲下你的血,替師父了結未完的心愿吧!」

巫彭悚然倒退了一步,定定看着雲煥的眼睛——

那雙眼眸,居然是金色的!

迦樓羅的機艙內,黑暗而沉默。

飛廉坐在金色的座椅上,靜靜等待着明茉的歸來,滿地浮動着珠光,宛如夢境。在寂靜的等待中,他只覺這短短几個時辰長的宛如一生,無數念頭浮上心頭,一時間心亂如麻。忽然外面紅光一閃,他不自禁地轉頭看向艙外。

「糟了!」飛廉只看了一眼便變了臉色,「含光殿那邊怎麼了?」

驚呼未落,整個迦樓羅忽然發出了一陣劇烈的顫慄,彷彿一顆心臟被驟然捏緊。

「結界破了……結界破了!」瀟的聲音在黑暗的機艙內反覆響起,帶着深深的恐懼,「雲少將怎麼了?雲少將怎麼了!主人他……他怎麼樣了?!」

瀟被固定在黃金的座椅上,臉上露出了難以掩飾的恐懼和焦急,全身的肌膚都在微微顫抖。鮫人傀儡的聲音在艙內響起,聲音逐漸變得尖利:「不!不!不能讓他們殺死主人!」

「瀟……冷靜點!」底艙劇烈的震動幾乎讓人站不住腳,飛廉回頭看着她,厲叱,「明茉很快就會來,稍微等等!」

——怎麼還不來?明茉回府邸里取那枚鎮魂珠,怎麼到現在還沒來!

「不……不能等了,不能等了!」瀟的語氣陡然急促,一貫柔和順從的語聲裏帶着罕見的暴烈和絕決,整個迦樓羅都在顫慄,「必須立刻想辦法……不能等了!我們、我們要馬上到他那兒去……否則、否則那些人會……」

迦樓羅忽然起了劇烈的震顫,不知道是不是幻覺,飛廉忽然覺得足下一輕。他驚駭地看着艙室外,窗外,那些黑黝黝的建築正在緩慢地朝後移動——怎麼回事?怎麼回事!迦樓羅……居然真的動了?沒有如意珠,沒有鎮魂石,迦樓羅居然憑空的動了起來!

瀟這一刻的念力是如此強烈,居然可以將迦樓羅生生推動!

「飛廉!」他聽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回過頭卻看到了雲梯上攀援著的人。

「冶胄!」他脫口驚呼,「你在幹什麼?」

夜裏急奔而來的人在雲梯上停住,一把拉開了一個暗門——門內爐火熊熊,熱潮撲面,赤紅色的光映亮了冶胄的臉,臉上的表情顯得如此森嚴而可怖。

「冶胄,小心!」飛廉認出那是煉爐所在,不禁失聲驚呼。

冶胄望着帝都的禁城方向,眼睛裏涌動着可怕的亮光——那一片結界的紅光已然消失了,漆黑如死的鐵幕重新籠罩下來,彷彿要將所有鮮活的生命就此活活扼殺。原來……還是失敗了么?竭盡了全力,也還是無法保護想保護的人!

事情急轉直下,已經等不及明茉拿回鎮魂石了……那個門閥貴族小姐,原來真的是指望不上的。現在結界已破,雲燭和她的弟弟又將落入怎樣可怕的境地?那些人……那些帝都里的禽獸們,會把他們怎樣?!

烈焰在爐里燃燒,身邊熱潮如涌,他卻渾若不覺。

「飛廉,」忽然間,冶胄抬起了頭,低聲,「接下來的事,就拜託你了!」

話音未落,不等對方回答,他忽然肩臂用力,整個人猛然向上掠起,縱身一躍跳入了熊熊爐火之中!——只是一瞬,那個身影便在煉爐口消失,只見火舌熊熊赤紅色一片,將所有投入其中的都全數吞沒。

「冶胄!」飛廉驚在當地,失聲,「冶胄!」

他拉開了機艙門,便想下去查看,然而與此同時整個迦樓羅再度猛烈一震,忽然間發出了尖銳的呼嘯聲!那聲音極度可怕,彷彿是九天上雷霆震動,巨大的翅膀撲扇而來,遮蔽了一切!

整個機艙都在劇烈顫抖,他必須抓緊扶手才不至於讓自己在跌倒——飛廉低下頭,看到腳下的大地忽然間在加速往後退去,只是一個眨眼,迦樓羅便已然離開了石坪!

怎麼可能?迦樓羅,竟然真的飛了起來!

他不敢相信地看着地面,眼睜睜地看着那些街道、房屋在一瞬間迅速變小,只是一轉眼,他們便已經凌駕於九天,俯瞰著大地。

「要快點去!」瀟的聲音卻重新回蕩在機艙里,瘋狂而不顧一切,「一定要趕上……一定要!……我、我們一定不能讓冶胄白白死了!」

飛廉終於明白過來——原來是這樣!冶胄不惜投身煉爐,用自己的性命作為交換,讓迦樓羅獲得哪怕一瞬的驅動力,竭盡全力去營救雲煥!

那樣慘烈絕決的舉動,超出了他的想像。

金盔下的瀟還是閉着眼睛,然而臉上卻流露出激烈的神色,雙手微微顫抖,眼角接二連三地滾落出豆大的淚滴,那些珍珠滾落到地上,發出長短錯落的聲響。飛廉還沒有歸位,然而即便是主座空缺,她居然以一人之力操控著這龐大的機械,急速地飛了起來!

也許是因為動力不足,迦樓羅無法飛得太高,只是貼着地面低低飛行,震動得非常厲害,似乎隨時隨地都要墜毀於地。被巨大的機械轟鳴聲從夢裏驚醒,地面上到處都是驚呼聲。那些帝都里的人們半夜醒來,看到窗外飛過的巨大金鳥,都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一個猛烈的踉蹌,飛廉扶住了艙壁,發現速度已然漸漸減慢。

相對於這樣龐大的機械來說,一條生命的力量畢竟有限,在最開始的爆發后,迦樓羅只是掠起了一瞬,隨即便飛得越來越低。在掠過禁城城頭的時候向下一沉,巨大的金色翅膀颳倒了一座角樓,幾乎一頭栽入了城中。

「飛廉!飛廉!」瀟竭盡全力操控著機械,「幫幫我!」

力量的衰竭是急遽的,整個迦樓羅呈現出不可控制的頹勢,雙翼無法保持平衡,搖搖晃晃地飛著,急速向禁城裏墜落下去——遠遠地,已經可以看到含光殿的輪廓。如果、如果無法控制迦樓羅,在墜毀的瞬間、半個禁城都會被毀掉吧?

飛廉一驚,一個箭步沖向了那張金色座椅,坐下的瞬間金盔吊落下來。

「別緊張!不要放鬆,你控制好平衡,我來掌握下落的方向和速度!」他對着瀟厲喝,「看到含光殿前的聖女廣場了么?朝着那裏落下,千萬不要出差錯!」

「是!」瀟急促地應了一聲,隨即便再也無聲。

機艙里黑暗而沉默,只有無數的珍珠隨着越來越激烈的顛簸在地面上滾動,發出簌簌的聲響,珠光浮動,映照着兩個人肅穆的臉,飛廉的雙手在複雜的機簧和按鈕之間飛速跳躍,不停地平衡著、操控著。

一定要穩住……一定要穩住!絕對不能在這個時候前功盡棄!

地面上傳來士兵們的驚呼,潮水般回蕩在夜色里。包圍了含光殿整整數天的帝國軍隊仰頭看着從天而降的金色巨鳥,個個面上都露出驚駭欲絕的神色,下意識地倒退——那、那是什麼?是做夢么?

那樣巨大的金色飛鳥,居然在這個噩夢般的夜裏從天而降!

「巫彭元帥!巫彭元帥!」季航無法彈壓住如潮撤退的士兵,焦急地尋找著主帥,希望他能出來穩住局面——然而奇怪的是,自從踏入含光殿後元帥便失去了蹤跡。

無法及時獲得上司的指示,然而眼前的危急已然壓頂而來,季航只有挺身而出擔起了指揮的責任,嘶聲:「大家不必驚慌!調集鈞天部中所有可以出動的風隼和銀翼,集中攻擊!」

畢竟是鐵一樣的部隊,雖然在猝及不防的驚亂之中,無數架風隼還是飛上了天空,圍合過去。然而不等包圍完成,只聽喀喇喇的巨響連綿起伏,迦樓羅已然壓倒了廣場附近的祭壇,一頭栽落栽地面上!

「雲少將!」迦樓羅忽然發出了一聲低沉的呼喊,恐懼而焦急——然後,艙門忽然打開,一個人影閃電般從巨大的機械上掠下,幾個起落便掠入了含光殿,消失在夜色里。

雲煥……雲煥,我們來了。一定要撐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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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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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魔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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