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修羅之舞

十九、修羅之舞

血。殷紅色的血宛如蜿蜒的小蛇,從堆疊的屍體下爬出,慢慢匯聚成一灘向低處流去。上百堆的血流從不同方向蔓延而來,將居中的低處匯成了一片小小的池塘。

這裏是帝都最深處的禁城,城門緊閉,殺戮聲從最裏面傳出。

婚典后的第五日,十大門閥里凡是參與過那場刺殺的,都遭到了殘酷的清算和屠殺。首先是巫朗和巫抵一族首先遭到了誅殺,旋即在拷問中扯出了巫禮和巫彭一族也曾一同參與謀逆,於是,清洗的規模在不斷擴大。

迦樓羅金翅鳥毫無表情地懸浮在帝都上空,嚴密監視着底下的一舉一動。

一條線被拉起,離地四尺。赤紅色的線在七殺碑前微微晃動,有血滴下。

「傳少將命令:帝都中謀逆之家,女子流徙西荒為披甲人奴——男子梵谷過此線者、一律殺無赦!」

在血流到靴邊時,雲煥毫無表情地低頭看着,一任熾熱的殷紅血液染紅軍靴上冰冷的馬刺,有些心不在焉。肅清叛徒的刑場被設在講武堂,那一塊七殺碑下伏屍萬具,耳邊的哀嚎聲連綿起伏,已經持續五日五夜毫無休止,屍體按照家族被分開堆放,漸漸堆積如山。

「雲少將,」耳邊有人恭謹的稟告,「末將找到一人,特來請示如何處置。」

「還請示什麼?過線即殺,如此而已!」雲煥有些惱怒地回過神來,順着季航的手看過去,因為殺戮而麻木的眼睛忽然微微一怔,不由直起了身子——一個侏儒,正站在赤紅色的線下瑟瑟發抖。

「哦……是他。」破軍的嘴角忽然漾起一絲奇特的笑意,「提醒得好,季航。」

「多謝少將誇獎。」季航單膝跪地,旋即退開。

「哦,我倒是忘了——帝都里不滿四尺的人除了孩童,還有你。你看,我差點就這樣錯過了……」雲煥坐在金座里,施施然看着那個站在血池中間手足無措的侏儒,眼裏的笑意越來越濃。他拿起一旁的殷紅美酒慢慢喝着,長久地含笑打量著對方,金眸閃爍,卻始終不曾再開口說一句話。

「殺了我!」終於,辛錐率先崩潰,嘶聲跪倒,「別假惺惺了,快殺了我!你這個魔鬼!」

雲煥金色的眼眸里忽然掠過一絲黑暗,忽地輕聲冷笑:「殺你?我怎麼捨得。」他負手從座椅上站起,一步步踩踏過血污橫流的地面來到辛錐身側,抬起腳用靴尖踢著肥白滾圓的軀體,聲音冷漠:「閣下技術如此高妙,承蒙照顧,讓我在閣下手裏活了一個多月——如今,我又怎麼捨得就這樣殺了你?」

辛錐臉色煞白,知道落到對方手裏已然無幸,霍地仰起頭,猙獰慘笑:「雲煥!早知今日,就算你姐姐肯跟我上床、我也不會留你一條命!你這條狼——」

「喀嚓」,冷冷一聲響,侏儒的聲音立刻含混不清。

「不要再用你的舌頭說我姐姐的名字!」將馬刺從碎裂的牙齒中拔出,雲煥的眼神里隱隱有火焰燃燒,用靴子踩住他的手,「讓我想想,你到底用過多少種刑罰在我身上……如今我還一半給你可好?」

辛錐滿口流血,抬頭看着俯下身來的軍人,眼神里掩不住恐懼——他記得在那一個月里,自己對眼前這個人施加過怎樣可怕的酷刑。那些酷刑,哪怕只有十分之一施於自己身上,便絕對無法承受!

「是不是覺得奇怪?——被你用天才的想像力折磨了那麼久,我居然還能站着踩着你說話?」雲煥微微的冷笑,腳下漸漸加重了力量。喀嚓一聲,有骨頭斷裂的清脆響聲傳來,辛錐嘶聲長號,整個臉扭曲得可怕。

靴子在移到他第二根手指時停住了,雲煥看着侏儒流血的手指:「哦……實在是抱歉,我記得你可以把骨節全部敲碎卻不損皮膚分毫,我本來想原樣還給你的——可惜,好像我沒這種天才的本領。」

他踩着辛錐靈巧的雙手,由衷地嘆息:「真是一雙鬼斧神工的手,能將『痛苦』發揮到極限而保留人的生命——真可惜啊,整個帝都里,居然找不到第二個有你這樣本事的人了……所以,我要怎樣才能把我遭受到的一切、源源本本還給你們呢?」

雲煥俯下身,用靴尖抬起了侏儒的臉,忽地用一種極具誘惑和黑暗的語調,輕而緩地開口:「聽着,辛錐——我可以不殺你,也不折磨你……只要你幫我做一件事。」

辛錐抬起滿是血污的臉看着這個殺神,求生的本能讓他顧不得任何廉恥和只准,從碎裂的齒縫裏吐出急切的呼呼聲,眼神里混和著恐懼、哀求和卑微的憐憫。

雲煥轉過身,手指指向七殺碑前那些門閥貴族,眼裏的金光忽然大盛——

「那些前傢伙都是門閥里最尊貴的嫡系。你,替我把我所遭受過的一切全都還給這些人——一分也不能多、一分也不能少!決不能讓他們半途死去……

「他們能活多久,那你也能活多久!」

殺戮進行到半途,漸漸的聽得耳悶,退入內堂休息。講武堂還是昔年的模樣,連窗間糊的紙張都是一色一樣。雲煥找到昔年坐過的位置,看着紅枝木桌面上熟悉的紋理,彷彿回憶着什麼,漸漸覺得疲倦,閉目養神。

「少將……」耳邊又有恭謹的聲音,「有人想見您。」

在講武堂里休息不過片刻,睜開眼又看到季航。雲煥蹙眉,言語間已有不耐:「不見!——不要總是來打擾我,是不是該讓辛錐割一下你的舌頭?」

「是。」知道少將喜怒無常,季航白了臉,「可是對方……是您的岳母。」

「岳母?」雲煥微微一怔,好容易想了起來,失笑,「你說羅袖夫人?——明茉已經死了,我和她沒關係了。」

季航低下頭輕聲開口:「稟少將,明茉夫人……並沒有死。」

雲煥這才愕然睜開了眼睛:「什麼?」

「明茉在婚典上被及時所救,撿了一條性命回來。」季航低聲稟告,時刻注意著雲煥的臉色,「一直在母親府邸里養病,如今已經好的差不多……」

「哦,」雲煥淡淡,「這樣都沒死,倒是命大。」

季航聽到他這樣漠然的語氣,臉色不自禁的微微一變,有一閃而過的憤恨。

「你去和羅袖夫人說:她不死,是她命大——看在這個份上,我不再追究巫姑一族昔日對我的不敬。」雲煥不願再多說,揮了揮手,「讓她不必再來了,最好帶着女兒走的越遠越好,別在我眼前再出現。」

「是。」季航低首領命。

雲煥看着他,忽然想起了什麼,蹙眉:「對了,聽說你也是庶出?」

「是。」季航回答,「屬下本來是巫姑一族遠房庶出之子。」

「那麼,」雲煥微微冷笑,「有想過自己當族長么?」

季航霍然抬頭,眼神里一掠而過的光:「屬下不敢。」

「不敢?」雲煥眼神如電,盯緊了他,「庶出就不敢當族長?——那如我這樣的賤民,是不是根本不該存在於禁城裏?」

「少將和屬下不同。」季航低着頭回答,剋制不住肩膀微微的顫抖。

「有什麼不同?庶出和平民,就該永遠成為低等人?帝王將相,寧有種乎!」雲煥忽然冷笑起來,聲音轉為嚴厲,「聽着,傳我命令,三日之內,從鐵城到皇城到禁城,帝都里任何人都可以挑選一家門閥的族長一對一決鬥——無論任何人,只要在決鬥中獲勝,就可以取其而代之!」

「少將!」季航失聲,變了臉色,「如果這樣做的話,帝都會……」

「帝都會大亂,是么?」雲煥卻是毫不動容,聲音冷肅,「那就亂吧……就讓這個帝都徹底的換一次血!總好過這樣生生腐爛下去!」

季航臉色蒼白,眼裏有壓抑著的激動光芒,內心似在激烈的掙扎。

「軍中那些出身貧賤的戰士,聽到這個命令會歡呼雀躍吧?上天給了我改變整個雲荒的力量,那麼我也將給予所有和我一樣的人改變命運的機會。」雲煥淡淡道,「季航,我給你一次選擇的機會:成為我這樣的人。或者,一輩子寄人籬下。」

季航沒有回答,單膝跪地行了一個禮,隨即退出。

雲煥沒有看他,在空無一人的講武堂里閉上了眼睛。初春的風從窗紙縫隙里吹入,發出如縷的聲音,血腥味浮動。帝都變亂一起,連講武堂都關閉了,學生教師星散流離。這間教室也是空空蕩蕩,四周的座椅全部都空着,教案上也不見訓導官和校尉的影子——那些英姿勃發的同學少年,如今都去了哪裏呢?

「雲煥,雲煥,快起來!」朦朧的睡意里,他聽到熟悉的聲音,「上騎術課了!」

誰……飛廉?不,好像是南昭?——現在已經是下午上課的時辰了么?

懵懂之間,他忘記了時光的流逝,彷彿自己還是個十幾歲的青蔥少年,剛雄心勃勃地進入帝都的講武堂。被同窗催促着,他在朦朧中張開眼睛,心裏還想着今日的功課是否溫習完畢,操練是否快要到時間——

「雲煥……快起來。」周圍那些人在催促他,「快跟我們來,要遲到了……」

他睜開眼,赫然看到的卻是一片血紅!

「快來啊,要遲到了……」那些同窗圍在他身側,此起彼伏地開口,語氣卻是詭異森冷,渾身浴血,伸過來的手殘缺不全,聲調平板,「雲煥,快跟我們來,要遲到了……」

「南昭!」一眼認出了那個伸手推他的血人,他霍然睜大了眼睛。

不對……他們這些人,不都早已死了么?

他猛然踉蹌後退,啪嗒一聲桌椅被狠狠推倒,在空曠的講武堂里發出重重的響聲。雲煥在座位上睜開眼,急促地喘息,金色的眸子裏浮動着殺意和死氣。

「怎麼,睡醒了?」課堂深處,忽然有人開口。

他從噩夢裏醒來,轉過頭,看到了門旁站着的戎裝青年——那樣熟悉的臉,正浸在門外的斜陽下,平靜而寧和,彷彿和外頭的殺戮毫不相干。

「承訓?」他從胸臆里吐出一口氣,看着對方,帶着些微的懷疑,「你……怎麼在這裏?」

「我當然在這裏,」承訓笑着走了進來,順手將倒了的桌椅扶正,講武堂的雙頭金翅鳥徽章在衣領上閃亮,「別忘了我是講武堂的教官——不在這裏,還能去哪裏?」

雲煥點了點頭,漸漸回憶了起來:承訓是他在講武堂的同期同窗。雖然也算巫即一族,可他家那一支早已勢微,除了一個門閥的名頭沒有任何背景。在出科后,雖然沒有像平民同窗那樣發落到屬國去戍邊,卻也無法進入軍中地位最高的征天軍團。因為空手搏擊成績驚人,他被留任在講武堂里擔任校尉——一個不咸不淡無關緊要的職位。

在他就讀於講武堂的時候,承訓算是對他態度比較不錯的一個,並不像別的貴族門閥同窗一樣對他冷眼相看處處排斥,和飛廉更是私交很好的密友。

「外面血流成河,你倒是睡的著。」承訓走了過來,嘆息著搖頭。

「在我流血的時候,他們也睡得很安穩。」他冷笑。

承訓走到了他身側,輕輕嘆了口氣:「雲煥,我知道很多人對你不起,包括我在內……可是,你也報復的夠了。收手吧。」

「收手?」他忍不住冷笑,「憑什麼收手!那些人還沒死絕!」

「收手吧……再殺下去,帝國元氣大傷,只怕要一蹶不振、引來外敵入侵。」那個同窗卻依然好言相勸,似乎絲毫不懼怕這個令舉國震懾的魔君,「何況,無論再殺多少人,你失去的東西都不會再回來了。」

「那我就讓他們同樣嘗嘗失去的滋味!」雲煥的聲音帶了暴怒的殺氣,頓了頓,他看向對方:「對……你應該是巫即一族的吧?也有份參與叛亂啊。」雲煥眼裏露出一絲冷笑:「好吧,承訓,看在一場相識份上,我也給你一個機會——你回去把現在族裏的當家人殺了,我就讓你當巫即一族的族長!」

夕陽從窗間照進來,承訓沐浴在柔和的金色光線下,忽地笑了一笑。

「不。殺親人求生,我是做不到的——你還是把這個拿去吧。」

——他忽地伸手,摘下了自己的頭顱,就這樣捧在手上遞了過來!

雲煥霍然一驚,下意識地避開那個還在開口說話的頭顱,啪的一聲,撞倒了背後的桌椅,整個身子猛地一震,真正地醒了過來。

金色的夕陽照在他臉上,有微弱的溫暖。教室里依然空空蕩蕩,桌椅整齊。他一個人坐在昔日坐過的位置上,回顧四周,一個一個回憶著當年同窗之人的臉,眼神慢慢變化。

——那些意氣風發的少年……如今都已經死得差不多了吧?

「承訓!」他低低喚了一聲這個名字,彷彿有什麼在心底猛然蘇醒過來。他想起了昔年的種種,霍然站起身來,大步走出堂外——外面的屠殺還在繼續,幾個參與叛亂的門閥遭到了族滅的懲罰,屍山的高度還在繼續增加。那些血在講武堂前匯聚成血池,黑紅色漸漸凝固。

看到破軍少將從堂內走出,所有戰士紛紛停下手,恭謹地行禮。金色的迦樓羅在他頭頂迴翔。

「巫即一族的承訓呢?」他問身側執行死刑的戰士,「把他找出來!」

那個戰士疾步跑出,在人堆里走了一個來回,旋即回來單膝下跪:「稟告少將,已經找到承訓校尉了——在這裏。」

戰士托起了一顆剛斬下不久的頭顱,手上血跡淋漓。

已經死了?那麼,方才他在夢裏看到的承訓,原來已經是……那一瞬,雲煥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幾乎以為自己此刻還在夢魘之中,恍惚覺得承訓的人頭還會再度開口和他說話,苦苦勸他收手。

然而,那顆頭顱已經失去了生氣,閉目無言,面容卻寧靜,毫無恐懼。

「……」他揮了揮手,示意戰士退下,心裏漸漸有無法控制的煩亂。側首看向背後那面森冷的七殺碑,碑上文字一個接着一個跳出來,映入眼帘——彷彿魔在附耳低語。

「不忠之人,殺!

「不孝之人,殺!

「不仁之人,殺!

「不義之人,殺!

「不禮不智不信人,奉天之命殺殺殺!

「逆天之人立死跪亦死!」他忽然忍不住心裏的狂躁,站在碑前以劍戳地,仰天大呼,狀若瘋狂,響徹三軍,「都給我殺!——不用斬首,統統的給我絞死!全部絞死!」

從白塔東側的講武堂看過去,朱雀大道兩旁屍首林立,宛如兩道死亡的牆壁。

暮色降臨的時候,廝殺和哀嚎聲音終於低下去了。剩下的人被士兵暫時押回,屍體被處理乾淨,講武堂總算顯得安靜而空蕩。

「再殺一日,把剩下的解決了;然後再給三天,選出新一任的族長——三日後,帝都戒嚴。」雲煥看着撤退的戰士,眼裏的光芒冷銳而尖利,「我要清點軍隊人數,確認剩下的三軍將士是否真心效忠於我。」

「是。」季航和其餘幾位將領單膝跪地,領命。

「帝都外情況如何?」他繼續問。

「稟少將,葉城已經進入備戰狀況。」季航旁邊的子路搶著回答,「他們已經封閉了水底甬道,試圖切斷帝都的供給和聯繫——這幾日趁著帝都內部繁忙,飛廉和巫羅在葉城修築工事囤積糧草,還四處遊說其他駐地的軍隊一起反攻帝都。」

「哦……」雲煥淡淡,「看來,這小子是鐵了心要和我作對到底了。」

「是。飛廉少將據說持有雙頭金翅鳥令符,已經頻頻飛往各處帝國大營,」子路有些擔憂,「屬下怕他振臂一呼,各方的官兵都會被其迷惑,以他為馬首是從……」

「螳臂當車——整個征天軍團加起來,也抵不過迦樓羅一片羽毛。」雲煥不以為意,疲倦地開口,「等我清洗完了帝都,自然會回頭好好的對付這些不識好歹的傢伙……那些敢於依附飛廉、與我作對的,下場就和現在帝都的叛徒一模一樣!」

「是。」各位將領悚然低首,不敢對視。

「比起那些殘兵敗將來說,外敵更加重要一些。」雲煥抬起頭,看着夜色里白塔廢墟,聲音冷靜,「無論空桑人還是鮫人,都是不可忽視的大敵——他們擁有極大的力量,一旦聯起手,就能像上次一樣出入帝都如無人之境。」

想起那天夜裏沖入帝都上空的蛟龍和冥靈軍團,季航倒吸了一口冷氣。

「不過,他們都有致命弱點——鮫人不能長期遠離水源生活、所以不能深入內陸,砂之國那樣的地方他們永遠無法控制。而空桑人……呵呵,那群死人,無法在日光下戰鬥。」雲煥的聲音平靜而犀利,日間那種嘶聲力竭的狂態全不見了,從容分析,指點三軍,「所以,只要抓住他們的弱點,便能在戰鬥中立於不敗之地。」

「還請少將指點!」各位將領低首在階下聽命。

雲煥橫轉佩劍,在地上沾著血比劃出雲荒的大致地形,冷冷開口:「很簡單。遇到冥靈軍團時命令各軍不得主動應戰,力求拖延,保存實力且戰且退——夜最長也不過六個時辰,天一亮他們必須撤退。在他們撤退時,就迅速包抄追擊,截斷後路!」

「是!」季航諸人齊齊回答,士氣大振。

「還有這裏和這裏,」雲煥依次點過北角和東南角,示意:「整個大陸上,目前南方數郡和西荒相對穩定。東澤局勢動蕩,九嶷郡已然脫離帝都控制。鮫人多利用水路、配合空桑西京軍隊作亂——傳令下去,即刻控制水源,以斷其通路。」

「控制水源?」季航他們面面相覷,遲疑,「東澤水網密佈,要截斷水流實在不易。」

「誰叫你們涸澤而漁?」雲煥冷笑,「改變水質,讓那些鮫人無處容身就是。」

眾人一起變了臉色:「莫非……是要在青水中下毒?」

「蠢材!」雲煥實在不耐,拍案而起,「青水不比赤水,東澤人煙繁密,水網無盡,怎生下毒?又要下多少毒才能有效?」

一群軍人不明所以,訥訥。

「用幽靈紅藫,」雲煥吐出一口氣,冷冷,「把幽靈紅藫投放到青水去。」

季航悚然一驚,抬頭——幽靈紅藫出自西荒赤水,傳說是由死在沙漠裏的旅人怨念凝結而成。劇毒無比,孢子成熟后飛附於周圍其他活物之上,以其為載體汲取養分,蔓延極快,所到之處往往一片荒蕪,人畜植物皆無倖免。多年來,無論空桑人還是帝國,一直採取種種方法控制其蔓延,甚至專門在赤水入鏡湖的地方設置閘門、派出將軍駐守,來斷絕其傳播,所以此禍從未越過鏡湖傳到澤之國。

「幽靈紅藫蔓延極快,不出一月、便可充斥青水河道,」雲煥的聲音冰冷,隱隱有刀劍交擊的冷銳,「水下一切活物,絕無倖免——就算僥倖不被毒素侵蝕,幽靈紅藫成長時會大量汲取水中養分,那些鮫人在其中也會窒息而死。」

「……」即便是死心追隨破軍的季航,也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

這一刻的少將,完全沒有白日裏嘶聲號令屠殺的殺氣,然而那種瘋狂卻是隱藏着的,在平靜冷酷的分析下、一點一滴透出來,帶着濃烈的殺戮氣息,令人不寒而慄。

「這樣做雖然杜絕了復國軍的水道,可是東澤也會變成赤地千里。」子路喃喃,臉上有不虞之色,「少將,這樣做是不是……」

「唰」,一道白光閃過,血如同噴泉湧出——子路的頭顱滾落在地,臉上尤自帶着不敢相信的表情。季航躲避不及,一時被熱血濺了半身,臉色登時蒼白。

「沒有人可以懷疑我的決定,」劍芒從手中一閃即收,雲煥依舊端坐於講武堂之上,金眸冰冷如霜雪,「只有兩個選擇:服從我;或者,死。」

「是……是。」那些曾經身經百戰的軍人都不自禁地顫慄,低下了頭。

「外頭的鮫人雖然可以慢點收拾,帝都里的卻早該處理掉了。」雲煥喃喃自語,眼睛望着西方盡頭,露出暴戾的殺意來——該死的一族呵,我將讓你們上天入地都找不到一處容身之所!

「……」季航不明白少將為何用如此痛恨的語氣提起鮫人,只有沉默。

雲煥負手,回身吩咐:「鮫奴之事,務必速行!」

「是!」所有人噤若寒蟬——大難當頭,誰都不會再去顧惜這些平日用來玩樂的奴隸。

「好了,回去罷……年輕的戰士啊,只要服從我,這個帝都便是你們的!」雲煥唇角露出一絲奇特的冷笑,看着階下穿着戎裝的帝國軍人——那一群被馴服的獸。

夜幕下,季航斜穿過禁城,在西北角上巫姑一族的永寧宮前停住。

他彷彿心事重重,久久不曾開門進去,只是站府邸門口,在夜色里默然回望來時的路——雖然已經不再有禁軍負責宵禁巡邏,但帝都入夜後,整條大街上依舊空無一人,顯得從未有過的森冷和空蕩。

風從鏡湖上吹來,道路兩側無數陰影無聲無息地搖晃,宛如要隨風飛起。

——那,都是一排排被弔死在道路兩側樹上的叛亂貴族。

他忽然覺得驚訝,站住身睜大了眼睛:是幻覺么?在死寂的夜色里,居然有無數條隱約的金色光芒從新死屍體的頂心裏升起,彷彿被無形的力量催促、一縷縷破顱而出,向著天空的某處飄去——彷彿天上有一個巨大的紡錘,將大地上無數靈魂如同抽絲一般捲去!

季航驚駭不已,抬頭看着這一幕詭異的景象——這些被抽取的縷縷魂魄消失的終點,居然是懸浮於夜空裏的迦樓羅金翅鳥!

這、這到底是什麼?破軍少將和迦樓羅,到底要把這場大屠殺進行到什麼地步!

風裏忽然傳來拍打翅膀的聲音,有一片片的黑色浮雲從四方飄來,降落在帝都。那些帶着黑色翅膀的鳥靈趁著夜幕悄然潛入,落在絞刑架上,開始吞噬那些新死的屍體。那些魔物在狂歡,在雲荒的心臟上載歌載舞,一邊吞噬死人,一邊向著迦摟羅金翅鳥屈膝行禮。

季航不由失驚:這些應該是被帝國鎮壓下去的鳥靈——這些魔物向來對冰族甚為忌諱,一貫避而遠之,如今卻居然敢趁亂進入帝都掠取血食,而破軍少將居然也沒有阻攔!奸佞當道,群魔亂舞,難道滄流的國運,真的衰竭到如此了么?

「公子,」忽然間背後有人輕聲開口,聲音冷肅,「夫人等了你很久了。」

季航悚然一驚,回過頭卻看到大門開了一線,一雙碧色的眼睛在門后看着自己:「快進來——大家都在廳上等你的消息。」

季航看到了門后的凌,唇角忽然露出一絲惡意的冷笑,大步入內。

「消息?」他邊走邊低聲譏諷,「消息就是你死到臨頭了。」

凌驀然一震,抬頭看着這個一貫以來和自己不合的年輕人,眼裏有一絲懷疑和不安,卻忍住了沒有多問。彷彿心裏藏着什麼事,季航越走越快,片刻便來到了平日族裏議事的大廳里,推門走了進去。

所有的不安議論聲,在他推門的一瞬寂靜下去。

大廳內燈火輝煌,巫姑一族的幾房人全部都到了,個個臉上帶着驚惶不安的神色,停下了半途的議論,回頭看着這個返回的族裏子弟,眼裏閃動着希翼。

「季航,」居中的羅袖夫人站了起來,「外頭怎麼樣了?」

他看着這一大群惶惶不安的女人,冷然開口:「巫朗、巫抵、巫禮和巫彭,四族已誅——破軍有令:再殺一日,便可封刀。」

所有人都長長舒了一口氣,有覆巢之下尤得保全的慶幸。唯有羅袖夫人喃喃:「四族?那是五萬餘人啊……幾天內全殺光了?那、那他準備怎麼安置茉兒?」

季航冷冷:「破軍說:明茉不是他妻子,你也不是他岳母。他不願再看到你們。」

大廳內所有人再度沉默下去,眼裏有驚慌的表情——原本以為厚著臉皮回頭攀了這門婚事,本族在這次大亂里便可得到照顧,甚或因為站隊的及時,還可以得到原本屬於其他門閥的勢力和財富。然而,誰都沒有料到、那個新郎轉頭就說出了如此無情的話。

大家看向了羅袖夫人,個個眼裏露出懷疑和不安的神色,想知道族長的態度。

「不,不!怎麼會這樣?」一個聲音忽然響了起來,微微的顫慄,「他……他怎麼會這樣!他親口跟你說的?不會的…他、他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

「茉兒,回去養病。」羅袖夫人一把拉住失控的女兒,「我們還要在這裏商量事情。」

「不……我要去問他。我要去問他!」明茉奮力掙扎。

「啪!」一個耳光清脆的落到她臉上,將少女打得一個踉蹌。羅袖夫人一把扯住了女兒的頭髮,將她扯回來:「死丫頭!你真的是活得不耐煩了!——這個時候還想去找他?」

明茉捂著臉:「不!雲煥不會殺我的……他、他不是那樣的人!」

「你知道個屁!」憤怒之下,翩翩貴婦脫口罵了一句粗俗的話,扯著女兒往門外走去,「春夢還沒做醒么?你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要是知道、我看你怎麼還敢去見他!——來,來看看這些!」

明茉大病初癒,被母親從未見過的嚴厲嚇呆了,一直被扯到了門邊。羅袖夫人推開了試圖阻攔的凌,一把推開了大門:「你來看看!看看外面是什麼樣子!」

緊閉的府邸大門開了,腥風席捲而入,令人慾嘔。

明茉驚駭萬分地睜大眼睛,緊捂著嘴不讓自己驚叫出來——帝都昏暗的燈光下,道路兩側樹下全部掛滿了密密麻麻的屍首!無數人被絞死在道路兩旁,一排排屍體在夜風裏前後搖擺,驚起夜梟陣陣,冷風習習。每一架絞刑架上都停著一隻黑翼的鳥靈,尖尖利爪上摳著死人的心臟,鮮血淋漓,發出嘰嘰的刺耳冷笑。

那條屍首之路在黑暗裏綿延,通往講武堂方向。

「你想見的那個人就在那頭。」羅袖夫人冷冷看向女兒,「你盡可去見他。」

貴族少女從未見過如此可怖的死亡景象,臉色蒼白,搖搖欲墜。

道路的盡頭隱隱有燈光——是那個人獨自坐在講武堂里,深夜未眠么?他……他現在在想什麼?在做什麼?憤怒和驚懼從心頭湧出,不可遏制——她只想走到他面前,當面問一問他為什麼要殺這麼多的人,為什麼要做這樣喪心病狂的事!在他心裏,又把她當成了什麼!

明茉一咬牙衝出了門去,沿着屍首林立的路往前奔去。

凌想要隨之追出,然而羅袖夫人抬起手擺了擺,阻止了他。

「不用。」她低聲說,聲音疲憊,「我很了解茉兒……這個丫頭沒有走完這條路的勇氣——她會回來的。」

「凌,你先回凌波館去休息。」羅袖夫人回身往大廳走去,吩咐,「族裏還有事要商量,我晚一些再過來,你先睡吧。」

「好。」凌輕聲笑了一笑,手指輕輕劃過她的手背,「別太辛苦。」

她側首對他笑了笑,難掩疲態,眼角細紋盡現——季航這次回來,神色明顯不對,總讓她覺得內心忐忑。帝都情況劇變,族裏也是人心惶惶,恐怕內亂便要起於旦夕之間,剛到手的族長位置,坐上去卻彷彿像是坐在火山口上一樣。

在這種情況下,她只希望凌能早早的離開,不要再被捲入。

季航一直站在大廳台階上看着這對母女,眼神閃爍,手漸漸握緊。

「夫人,止步。」在她走到階下的時候,他忽然抬手阻攔了她,聲音低沉。

羅袖夫人一驚,抬頭看着這個自己一手栽培出來的優秀子弟——相處多年,她不是不明白:季航這樣的語氣,往往意味着某種可怕的事情即將發生。

「今日,破軍有令:三日內,凡是向一族族長挑戰並獲勝者,便可以繼承對方的一切!」季航彷彿下了什麼決心,手攔在前方,聲音逐漸變得冷硬。

羅袖夫人全身一震,抬頭看着階上的年輕子弟——季航站在那裏,眼神鋒利雪亮,手裏緊握著軍刀,毫不猶豫地逼視着她,殺氣隱隱。

「那麼,」她極力控制住聲音,低聲,「你要殺我么?」

季航沒有回答,右手的軍刀錚然躍出刀鞘,在冷月下閃過一抹冷光。

「你,要殺救了你和你母親的恩人么?!」羅袖夫人沒有後退,揚起了頭,厲聲叱喝,「鐵城來的臟孩子!莫非你忘了被欺凌的時是誰保護了你,在死亡和貧困時是誰救了你?——現在,你竟然敢恩將仇報,殺死一直以來善待你的人么?」

「喀」,白光一掠而至,停在她的頸部。

聲音嘎然而止,顫動的白皙咽喉上悄無聲息地流下了一行殷紅的血。羅袖夫人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對她揮刀的人,喃喃:「你、你竟敢真的……」

「我恨你。」季航的刀尖還停在她頸側,喘息著喃喃,臉色蒼白——那一刀只差一分便可削斷她的血脈,然而不知為何到了最後他卻無法真的斬落。

季航看着那個豐艷的貴婦,聲音漸漸發抖:「姑母,我恨你!這麼多年來我努力的做事,只希望能成為你最重要的人,能被你和全族認可——可是、可是為什麼你……卻偏偏去寵愛一個鮫人奴隸!」

「連一個鮫奴都比我重要!」季航的眼神里漸漸透出光來,壓抑多年的憤怒在燃燒,「你這個放蕩的女人,逼得我不得不去和一個鮫人奴隸爭寵!我有哪一點不如那個鮫人?為什麼你重視他勝過我?——我真的恨死你!」

「啪!」羅袖夫人臉色煞白,忽地揚手甩了他一個耳光。

「無恥!」她再不畏懼那把架在脖子上的刀,冷冷看着這個族中年輕才俊,「你這個忘恩負義、心懷齷齪的孩子,當初我就該讓你餓死在鐵城裏!」

季航被打得怔住,捂住臉喃喃:「姑母……」

「你說得對——現在這種情況下,你來當族長的確比我合適得多。」羅袖夫人恢復了鎮定,淡淡開口,回過了頭,將另一側未曾受傷的脖子轉向他,「也不用等到明日了,你現在就把我殺了吧——我相信堂上那些長老也不會反對,畢竟大家都是識時務的人。」

季航臉色蒼白,往後倒退了一步,手裏的軍刀再次舉起。

刀尖上,一滴殷紅的熱血正慢慢變冷。

「主人,收手吧。」清晨才看到主人返回,金色的迦樓羅懸浮在帝都上空,機艙里有女子柔和的聲音,怯怯地勸告,「五天之內,您已經殺了……」

「閉嘴。讓我睡一會。」雲煥漠然叱道,在金座上閉目養神。

「是。」瀟不敢拂逆,沉默了下去。

「內丹煉的如何了?」片刻后,雲煥疲倦的開口,「那麼多的魂魄,應該夠了吧?」

迦樓羅顫了一下:「差不多了……所以,主人,請您不要再殺了……」

「要儘快。」雲煥睜開了眼睛,看着煉爐的方向——那裏,熾熱的火還在熊熊燃燒,火中依稀有魂魄掙扎痛哭的聲音,一顆赤紅色的珠子漸漸成形。沒有人知道,熔爐內正在煉著上萬新死的魂魄,為這架龐大的機械提供最強大的動力!

魔之左手,可以從毀滅中汲取力量,可以在盛大的死亡里獲得新的提升。

雲煥結了個手印,爐中的紅蓮之火猛然一躍,燃燒得更為旺盛,那些不絕如縷抽取上來的魂魄在煉爐中如同冰雪消融,然後漸漸凝聚成一顆紅色的內丹。隨着煉化的不斷進行,迦樓羅外殼上金色的光華越來越盛,在初晨的日光下幾乎奪去了太陽的光彩。

「很快就要和空桑海國開戰了。」雲煥低聲開口,眼底有殺氣,「必須儘快準備!」

「是。」瀟低聲,「主人。」

「我不信數十萬人的血,還抵不過區區一顆如意珠?」雲煥唇角露出冰冷的笑,「瀟,你會成為雲荒空前絕後的武器——我真為擁有你而驕傲。」

迦樓羅再度顫抖,瀟無法回答,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不……不,主人。對我而言,這樣……實在是太痛苦了……太痛苦了。

請收手吧。

小憩醒來,已經是午後。

雲煥從迦樓羅回到講武堂的時候,發現已經有好幾位年輕將領簇擁在了堂下等待,個個手裏提着滴血的首級,相互交頭接耳,神色又是緊張又是興奮。

他只看得一眼,唇角便露出一絲笑意——那道命令傳得真是快……這些獲得出頭機會的年輕人看來已經等不及,在昨晚就迫不及待的回去,對自家族長動手了。

「少將!」看到他下來,所有人都單膝跪地托起了首級,「我們完成了您的吩咐!」

「哦……動作都很快嘛。」雲煥看着那些一夕叛逆長輩的年輕人,冷笑,「很好,那麼你們現在就是當家的族長了——那些人以前所有的權勢金錢美人,全部都歸你們所有!」

「謝少將!」那些年輕勇武的戰士滿臉喜悅,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不過,」雲煥闔上眼,輕聲吐出一句話,「你們也要能活過這三日才行。這幾日,肯定會有更多更年輕更勇武的人要求同你們決鬥,奪取你們目下的地位。」

「……」所有人霍然沉默下去,吸了一口冷氣。

「退下吧。三日之後,再來確定各族新族長——」破軍揮了揮手,森然,「祝你們平安。」

那些剛剛收割了首級的年輕戰士紛紛往外走,眼神之間已經帶了深深的不安和殺意,彼此之間更不發一言。在所有人快要退完時,雲煥卻叫住了最後的那一個,冷冷開口:「季航,你怎麼是空手來的?」

季航單膝跪下,不敢抬頭:「屬下……屬下無能。」

「哦?」雲煥倒是有些意外,頗為玩味的看着他,「那就是說,你昨晚沒殺她?」

「是。」季航低聲。

「為什麼?」雲煥眉頭漸漸蹙起,有怒意,「竟不聽從我的命令!」

「屬下……下不了手。」季航臉色蒼白,低首跪在他面前,聲音嘶啞,「稟少將,屬下試過,但…實在下不了手。十幾年來,羅袖夫人對我恩同再造,我實在無法……」

他無法說下去,只是深深俯首,準備着雷霆一怒的爆發。然而對面座椅上的雲煥卻出乎意料的沉默下去,抬頭望向天際,眼裏憤怒的火光一點點的熄滅。

「恩同再造?」他喃喃,低頭看着自己右手手腕上的傷疤,聲音輕如夢囈,「不錯……她救了你,造就了你,提攜了你,你今日所得的一切都出自於她——所以即使到了今日,你寧可不要權勢不要地位,也願一輩子居她之下、唯她馬首是從?」

季航只是叩首:「屬下無能,請少帥恕罪!」

「算了……就這樣吧!」雲煥居然沒有再追究,只是長長吐了口氣,聲音低沉,「滿地血腥,難得你還能保留這一份本心不滅——聽着,三日後,我要集合三軍舉行大典。季航,我升你為少將,統管禁軍。」

什麼?季航詫異的抬頭,不敢相信自己拂逆了破軍、居然還能得到這樣的優待。

「你退下吧。」雲煥聲音疲倦。

季航再度行禮,退出。然而到了門口,彷彿想起了什麼,霍然回首:「對了,少將……明茉、明茉她……昨天晚上來找您了么?」

雲煥漠然:「沒有。」

季航一震,喃喃:「她昨夜跑出去,一夜未歸——我以為她來見您了……」

「哦。」雲煥沒有在意,淡然應了一聲,「滿城死人,她倒是膽大。」

季航覷准了時機,鼓足勇氣輕聲接了一句:「是啊,茉兒她確實膽大……不然,怎麼敢買通辛錐、偷偷去大獄里探望您?又怎麼敢違抗婚約,悖逆十大門閥偷偷出來救人?——那個傻丫頭她……」

雲煥霍然回頭,冷冷逼視着季航,眼裏一瞬間煥發出極其可怕的光亮。

季航不由自主地住口,感覺全身的血液幾乎凍結,腦海一片空白。

「你想說什麼?」雲煥看了他一眼,終究沒有說話,只是轉過了目光看着天空。那一瞬、他眼裏的表情似乎稍微柔和了一些,開口:「季航,三日之後,送她們母女出城。」

「呃?」季航驚愕於這突如其來的命令。

「不要留在帝都。」雲煥眼神複雜,冷冷開口,「送她們走,越遠越好——否則,我不能保證她們能活過下個月。」

「是。」季航悚然。

「退下吧。」雲煥冷冷。

從講武堂出來后,沿路懸掛着無數的屍體。那些新絞死的貴族掛在兩側行道樹上,在初春料峭寒風裏微微搖擺,彷彿一排欲飛的風箏。

朱雀大道上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只有血的腥味在瀰漫。道路兩旁高牆壁立、門戶緊閉,裏面卻隱隱傳出刀兵廝殺聲,有血從朱門的縫隙里沁出,顯示著裏面正在進行着殘酷激烈的奪權爭鬥——三日之內,這場內亂還會愈演愈烈。

不過短短一個月,整個帝都彷彿成了一個屠場,屍首到處橫陳。

走在這樣血流成河的墳場上,連季航都覺得心裏湧起無法形容的寒意,不由自主加快了腳步——然而,剛轉過街角,卻看到了樹蔭深處有影子一動,彷彿懼怕生人走近,急匆匆地向著陰影里躲去。

他依稀覺得眼熟,趕了幾步,一把抓住了那個瑟縮躲藏的女子,失聲:「明茉!」

「魔鬼!魔鬼!」那個少女躲在樹蔭深處,四周都是絞死的屍首。她神色驚惶,彷彿受到極大驚嚇,在被他抓住的一瞬驚聲尖叫。季航看到她披頭散髮神情恍惚,知道這個可憐的少女昨日半夜一定是被這樣血腥的情景嚇壞了,尚未走到講武堂便已崩潰。

他二話不說,便將她往永寧宮裏拖去。

「魔鬼……魔鬼。」少女只是拚命搖頭驚叫,一路掙扎,「他、他是魔鬼!放開我!」

「姑母,姑母!」季航拉着明茉從側門直接往凌波館走去,一路焦急地低喚——然而,奇怪的是羅袖夫人居然沒有回答。難道……又是昨夜和那個鮫人男寵纏綿未起?那個放蕩的女人,都已經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思尋歡作樂!

一路走來,彷彿覺察到了什麼,季航的眼神漸漸變了,一把捂住了明茉的嘴。明茉還在掙扎,然而身子卻在看到內景的瞬間僵硬——

血!凌波館內外,赫然成了一片血海!

七零八落的屍體橫斜在地,由高台下一路鋪到高台上的館里,流出的血染得台下的碧波池一片殷紅。季航倒抽了一口冷氣——看那些人的衣飾,居然都是本族的各房子弟!這是怎麼回事?自己不過是出去了半日,府里居然發生了這般血案!

「娘……娘!」然而,趁着他一愣,明茉奮力掙脫了他的手,不顧一切的奔上前去,狀若瘋狂,幾度強烈的刺激下,眼神已經變得不大對勁。

「唰!」剛踏入凌波館,一刀便朝着她劈了下來!

「叮」的一聲響,季航及時搶身上前格開那一刀,順勢一轉身將明茉護在身後,軍刀躍出,轉瞬劃了一個弧、將門內暗藏的那些人馬逼退,厲叱:「誰?!」

「季航公子!」然而屋內卻發出了轟然的歡呼,「是季航公子回來了!」

在他沒有反應過來之前,所有人收起了刀劍,單膝跪地:「參見族長!」

族長?!季航愕然,發現房間內均是除了長房外的各方人手,不乏平日熟識的長輩和同輩。那些人身上血跡斑斑,顯然是剛經歷過一場激烈的廝殺才攻入了這間凌波館,他心下驚疑不定,舉目四望卻不見羅袖夫人和凌的影子。

「族長?」他看向那些忽然下跪的族人,遲疑,「羅袖夫人呢?」

「死了!」二房長子康冶大聲回答,彷彿邀功似地抬起了頭,「長房人馬已經全部被我們殺光了,那個讓公子痛恨的鮫人奴隸也望風而逃——季航公子,我們各房商量好了,一致推舉你做新的族長!」

「什麼!」季航全身一震,不自禁地倒退出三步,看着那些渾身浴血的族人,不可思議地喃喃,「你們……你們說什麼!」

一個年長的女子抬起了頭,卻是二房的當家人贏姑,沉聲:「季航公子,我們不服長房已非一時,羅袖那個賤人丟盡了我們巫姑一族的臉,到了這個時候無需忍她了!——我們公推公子出來當新任族長,長房那幫人不服,少不得是一場廝殺。」

「你們做了什麼!」季航只覺心裏有一股怒火直衝上來,「誰說我要當族長?」

「公子不要當族長?」贏姑喈喈冷笑,譏誚,「那昨夜,是誰對族長拔刀來着?」

季航一震,無語。

「既然明茉做不了破軍夫人,羅袖那個賤人頂個屁用!」贏姑冷笑起來,枯瘦的手指間轉着一串念珠,「我們可不想和其他幾家一樣大禍臨頭,公子如今得到破軍少將的重用,乃是巫姑一族不幸中的大幸……所以,讓公子來當我們的族長實在是最合適不過了。」

她冷冷嗤笑:「公子畢竟心軟,少不得我們先替你下手了。」

季航臉色蒼白,雙手劇烈地發着抖,眼神忽喜忽怒——他終於明白,無論他如何躲閃,命運的洪流終究無可避免地將他推上了那個位置!

「既然如此……」沉默許久,他終究開了口,「季航不敢辜負大家厚愛。」

跪在地上的眾人見他答允,紛紛鬆了一口氣,相互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有得意,也有鄙夷。畢竟是讓庶出的子弟當了族長,多少心裏不服。然而,在目下這樣的危急局面里,擁立一名當權受寵的族長、卻是當務之急。

「娘!娘!」明茉凄慘地叫着,在滿地屍首里翻檢,神情已然不對。

季航轉過臉去,目不忍視。

「族長,」贏姑看着屍體堆里的少女,聲音陰冷,「斬草要除根。」

「閉嘴。」他握緊了手裏的軍刀,霍然回身,冷冷,「不需要你們來教族長該如何做——都退下,晚上掌燈時分來大廳上議事!」

贏姑看了這個青年人片刻,唇角付出一絲冷笑:「是。」

在所有人退去后,季航站在高台上,看着底下蕩漾著的一池血水,忽然間只覺的一口氣堵在胸臆之中,一聲長嘯,揮刀喀喇喇擊碎了大片的欄桿。

「殺吧,殺吧!」他低聲冷笑,「父子相殘,兄弟反目,都給我殺個痛快吧!」

高台下,明茉在屍堆中遍尋不見,忽地撲到池邊從水裏撈起一件染血的紫紗衣,哀哀哭泣,神色漸漸變得失控瘋狂。季航遠遠看着,忽地嘆了口氣——精神崩潰了么?可憐這個天之驕女、十大門閥里尊貴的明茉小姐,一夜之間便成了比鐵城賤民還不如的孤兒。

或許,少將說得對:是該儘早把她送離這個帝都了……如今只晚了片刻,便令她成為了無依無靠、神智不清的孤兒——再拖延下去、只怕只會更糟。

黑色的水底,血在無聲的蔓延,宛如鮮紅的絲帶一路蜿蜒。

從碧波池底下不足二尺寬的瀉水口掙扎游出,潛行的鮫人抱着貴婦人的腰,竭盡全力地游著,從帝都那一場慘絕人寰的血腥屠殺中逃脫。

這條水路,是潛伏在巫姑府上的他用了很久的時間打通的,另一端與海魂川驛站相連,輾轉可以通往格林沁荒原的蘆湄——這原本是不再指望族人,也不再相信任何人之後,他給自己留下的唯一後路。

——卻沒有想到,在某一日真的離開時,竟不是孤身一人。

凌在水底潛行,橫抱着懷裏重傷的貴族女子。

在方才那一場混戰里,她被反叛族人包圍,卻拚命呼喊,嘶聲提醒自己的男寵趕快逃離。就在那一刻,他幾乎是想也不想地拔出了劍,掠去護住了那個孤身陷入重圍女子。承歡席枕的男寵忽然彷彿換了一個人,柔軟修長的手握著劍,卻是堅定如鐵。雖眼前有千萬人步步進逼、想要取去身後那女子的性命,他卻是毫無畏懼地擋在她面前。

在那一刻,他忽然覺得自己彷彿回到了多年前為信念而戰的時候。

多麼可笑啊……多年之後,讓曾經沉淪的復國軍戰士重新為之拔劍的、卻是一個冰族的門閥貴婦,元老院的十巫!

血戰之下,他護着重傷的羅袖夫人躍入水中,逃離帝都。然而多年的聲色犬馬生活消磨了昔年作為戰士的力量,他只覺得出口處那一點隱約的白光是如此遙遠,似乎永遠也無法靠近。

每游一段路,他就停下來,在水中俯身吻上女人蒼白的唇,將氣渡到她胸臆里。昏迷的人沒有睜開眼,手指痙攣地抓着他的衣襟,將頭緊緊貼在他胸口,臉上的表情是他從未見到過的無助和驚懼,完全不似平日裏的模樣。

他低下頭緊貼她失去血色的唇,將生的氣息吐入她口中,眼神緊張而不安。半生鞍上、半生枕上,他的人生動蕩而混亂,交織著自由、權欲、屈辱和慾望——如今,一切過往都在這一場大難中如塵土簌簌而落,將所有華麗的金粉剝落殆盡。

而洗凈鉛華的他們,是否還可以同歸?

水底幽暗而冰冷,漸漸難以呼吸。手足因為長時間的划水而軟弱無力,他努力地泅游,然而因為衰弱,眼前卻忽然出現了幻影——那一片青青的碧草,繁華盛開的沼澤,水鳥和飛魚棲息的天國。宛如夢幻,召喚着他前去。

那是格林沁荒原的蘆湄……他童年時代曾經居住過的美麗桃源,在他不曾被捕捉為奴時的故鄉。凌極力地在水中往前游去,彷彿想游向那一片天堂幻境。然而被破身成腿后、鮫人的水下潛游能力大大下降,負傷的他抱着一個不會游泳的人,身形也開始漸漸沉重。

那一點白光,始終在遙不可及的前方。

血從他的脖子上不斷的沁出,動作漸漸失去了力氣。凌下意識地划水,手卻始終抱緊了身邊的女人,不肯鬆開絲毫——彷彿知道再鬆開了手,在這個世上他就將一無所有。

是的,不管他是否願意承認,他的確也是愛她的。儘管在那樣懸殊的身份地位和扭曲畸形的關係之下,他們之間談到這個字甚至顯得荒誕,但在他們的心裏,的確還殘存着愛一個人的能力——宛如暗夜裏生長起來的藤蔓,糾葛纏繞,難分難捨。

命運是多麼殘忍而可笑啊……在滿懷壯志豪情投入復國軍的時候,在遇到碧的時候,何曾想過有一天、自己竟會和一個冰族女人糾纏一生?

恩怨如潮,一時去盡。大亂之後,兩人都成了無國無家的人,再也沒有身份的區別、種族的隔閡——他們再也不必顧忌任何外來的桎梏和羈絆,就如提前站到了神的面前一樣,兩個靈魂平等而坦然的對望,拋去了所有世俗的約束和羈絆。

長路慢慢,血在水裏洇開。他們如同藤蔓般在黑暗的水底糾結纏繞——鮫人藍色的長發混和著女子金色的秀髮,宛如黑暗裏盛開的兩朵美麗的花。

眼前那一點白色的光,終於慢慢變大、慢慢變大……

在浮出水面的瞬間,他失去了知覺。

很多年後,世事滄桑變遷,鮫人已經成為雲荒上一個漸漸湮沒的傳說,卻還有旅人在格林沁荒原看到了這樣一對奇特的夫妻——

滿頭白髮的女子在日光下昏昏睡去,然而她身邊的伴侶卻是年輕得令人意外。那個男子不過二十許,有着令所有雲荒少女為之魂牽夢縈的俊美容貌。然而,他卻在日光下擁著蒼老的妻子,手指上纏繞着她灰白的長發,看着碧空裏悠遠的浮雲變幻,神態寧靜。

浮雲的那一邊便是大海,便是鮫人和冰族的故鄉。然而他們兩人卻早已將其捨棄,再也不能回到彼此的族群之中——從此後,在這個世界上他們只有彼此。

滄流歷九十三年一月二十日清晨,禁城中傳出停止殺戮的金柝聲。

在金柝響起的時候,整個禁城爆發出了哭泣和歡呼,所有倖存者的情緒都在剎那間崩潰,因為恐懼和喜悅而難以自已。在禁城城門重新打開的時候,外城的人聞到了濃烈的血腥味,發現從內城流出的水上居然漂著一指厚的血脂。

那一場大清洗里,禁城十大門閥幾乎被屠殺殆盡。

當時冰族的民諺有云:"歲逢破軍出,帝都血流紅。」據《滄流紀》卷五十記載:禁城內十大門閥,在滄流歷九十二年尚有「二十六萬二千六百九十四戶」,到滄流歷九十三年初就陡減至「十萬八千零九十戶」。經過這一次劫難,可以說禁城為之一空,十大門閥從此一蹶不振。

一月二十三日,迦樓羅金翅鳥再度降臨白塔之上,展開雙翅,發出無比耀眼的金光,籠罩了全城。金光里,破軍從天而降,穩穩落在了斷裂的白塔上。

三日裏,十大門閥經過了慘烈的洗牌重組,分別誕生了新的族長——原本養尊處優、耽於享樂的嫡系大都遭到了無情的淘汰,趁著這千載難逢的時機,年輕勇武的新一代對着族裏的長老拔劍相向,彷彿無數只猛虎野獸陡然破籠而出,打破了門第和血統的禁錮,一舉奪到了這個帝都的大權。

年輕的勇士們提着首級的站在塔下,準備着破軍的召見,長刀上垂落滴滴鮮血。

破軍在高塔上對着十位勝利者舉起手,邀請他們登上白塔。在新族長們齊齊跪倒,宣誓效忠於新霸主時,整個帝都爆發出了歡呼,響徹雲霄的聲音裏帶着顫慄——不知是因為激動,或者是恐懼。

滄流歷九十三年春,十大門閥聚於白塔之上,公推破軍少將為帝國之主,統領三軍九部,總攬軍政大事,徹底取消了元老院制度。自此,帝國上下改稱其為「少帥」。

雲煥在動蕩中登上了滄流帝國的最高位。即位后,以雷霆手段迅速採取了一系列措施:

推倒皇城和禁城兩道城牆,帝都內外從此融為一體、再無隔閡禁錮,鐵城百姓可自由出入禁城不受任何拘束。同時,下令取消門閥等級制度,焚毀所有宗譜家書,各方用人評定不得再以血緣門第為標準,凡有再提「門第」「正庶」字樣者,殺無赦;

清點三軍,廢除原來按照血緣和門第分封的職位,重新按照實力和戰功評定戰士等級,提拔出了新一批的年輕戰士,分別任命為征天、鎮野和靖海軍團的將領;

重開講武堂,從倖存者中重新徵集人手、訓練新戰士。特別鼓勵鐵城中平民踴躍報名參軍,凡願意成為帝國軍人的、均分得了一份足夠全家生活一年的薪餉——那一筆數額可觀的財富,出自於那幾個曾參與過婚典叛亂的大門閥之金庫。

劇烈迅速的變革毫無預兆地猝然降臨,給這個動蕩中的帝國帶來了陣痛和新的氣象——然而,這樣的情景只維持了短暫的一個月。

在帝都內部種種鬥爭基本平息、新的權力分配形成之後,滄流歷九十三年二月二十五日日,破軍掉轉矛頭指向了帝都之外、開始着手平定整個大陸四處燃起的烽煙。

諸神之戰即將到來,雲荒的亂世之幕終於完全的揭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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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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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修羅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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