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往昔

九、往昔

在烏里雅蘇台雪原上那一場狙擊發生的同時,遙遠的昆崙山頂上,瞳緩緩睜開了眼睛。

「該動手了。」妙火已然等在黑暗裏,卻不敢看黑暗深處那一雙靈光蓄滿的眼睛,低頭望着瞳的足尖,「明日一早,教王將前往山頂樂園。只有明力隨行,妙空和妙水均不在,妙風也還沒有回來。」

「應該是八駿拖住了妙風。」瞳的眼裏精光四射,抬手握緊了身側的瀝血劍,聲音低沉,「只要他沒回來,事情就好辦多了——按計劃,在教王路過冰川時行動。」

「是。」妙火點頭,悄然退出。

一個人坐在黑暗裏,瞳的眼睛又緩緩闔起。

八駿果然截住了妙風,那麼,那個女醫者……如今又如何了?

坐在最黑的角落,眼前卻浮現出那顆美麗的頭顱瞬間被長刀斬落的情形——那一剎那,他下意識握緊了劍,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彷彿感覺到某種入骨的恐懼。

恐懼什麼呢?那個命令,分明是自己親口下達的。

他絕對不能讓妙風帶着醫生回到大光明宮來拯救那個魔鬼。凡是要想維護那個魔鬼的人,都是必須除掉的——神擋殺神,佛擋殺佛,決不手軟!可是……為什麼內心裏總是有一個聲音在隱隱提醒,告訴他那將是一個錯得可怕的決定?

「明介……我一定,不會再讓你呆在黑暗裏。」

那算明亮的眼睛再一次從腦海里浮起來了,凝視着他,帶着令人惱怒的關切和溫柔。

他極力控制着思緒,不讓自己陷入這一種莫名其妙的混亂中。蒼白修長的手指,輕輕磨娑橫放膝上的瀝血劍,感觸著冰冷的鋒芒——塗了龍血珠的劍刃,隱隱散發出一種赤紅色的光芒,連血槽里都密密麻麻的填滿了龍血珠的粉末。

用這樣一把劍,足以斬殺一切神魔。

他低頭坐在黑暗裏,聽着隔壁畜生界裏發出的慘呼廝殺聲,嘴角無聲無息地彎起了一個弧度。

教王……明日,便是你的死期!

他瞬地睜開眼,紫色的光芒四射而出,在暗夜裏亮如妖鬼。

在烏里雅蘇台雪原上那一場狙擊發生的同時,一羽白鳥穿越了茫茫林海雪原,飛抵藥師谷。

「嘎——」顯然是熟悉這裏的地形,白鳥直接飛向夏之園,穿過珠簾落到了架子上,大聲地叫着,拍打翅膀,希望能立刻引起女主人的注意。

然而叫了半天,卻只有一個午睡未足的丫頭打着哈欠出來:「什麼東西這麼吵啊?咦?」

霜紅認出了這隻白鳥,脫口驚呼。雪鷂跳到了她肩頭,細細簌簌地抓着她的肩膀,不停的抬起爪子示意她去看上面系著的布巾。

「咦,這是你主人寄給谷主的么?」霜紅揉着眼睛,總算是看清楚了,嘀咕,「可她出谷去了呢,要很久才回來啊。」

「咕?」雪鷂彷彿聽懂了她的話,用喙子將腳上的那方布巾啄下來,叼了過去。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不日北歸,溫酒相候。白。」

那樣寥寥幾行字,看得霜紅笑了起來。

「哎,霍七公子還真的打算回這裏來啊?」她很是高興,將布巾折起,「難怪谷主臨走還叮囑我們埋幾壇笑紅塵去梅樹底下——我們都以為他治好了病,就會把這裏忘了呢!」

「嘎。」聽到笑紅塵三個字,雪鷂跳了一跳,黑豆似的眼睛一轉,露出垂涎的神色。

「不過,谷主最近去了崑崙給教王看病,恐怕好些日子才能回來。」霜紅摸了摸雪鷂的羽毛,嘆了口氣,「那麼遠的路……希望,那個妙風能真的保護好谷主啊。」

雪鷂眼裏露出擔憂的表情,忽然間跳到了桌子上,叼起了一管毛筆,回頭看着霜紅。

「要回信么?」霜紅怔了一怔。

――――――――――――――――――――

荒原上,血如同煙花一樣盛開。

維持了一個時辰,天羅陣終於告破,破陣的剎那,四具屍體朝着四個方向倒下。不等剩下的人有所反應,妙風瞬間掠去,手裏的劍點在了第五個人咽喉上。

「說,瞳派了你們來,究竟有什麼計劃?」一眼裏凝結起了可怕的殺意,劍鋒緩緩划落,貼著主血脈剖開,「——不說的話,我把你的皮剝下來。」

修羅場里出來的殺手有多堅忍,沒有人比他更了解。

所以,下手更不能容情。

「呵。」然而晨鳧的眼裏卻沒有恐懼,唇角露出一絲諷刺的笑,「風,我不明白,為什麼像你這樣的人,卻甘願做教王的狗?」

「那你又為什麼做瞳的狗。」妙風根本無動於衷,「彼此都無須明白。」

「說,瞳有什麼計劃?」劍尖已然挑斷鎖骨下的兩條大筋,「如果不想被剝皮的話。」

晨鳧忽然大笑起來,在大笑中,他的臉色迅速變成灰白色。

「風,看來…你真的離開修羅場太久了……」一行碧色的血從他嘴角沁出,最後一名殺手緩緩倒下,冷笑,「你……忘記『封喉』了么?」

晨鳧倒在雪地里,迅速而平靜地死去,嘴角噙著嘲諷的笑。

妙風怔住了,那樣迅速的死亡顯然超出了他的控制——是的!封喉,他居然忘記了每個修羅場的殺手,都在牙齒里藏有一粒「封喉」!

他頹然放下了劍,茫然看着雪地上狼藉的屍體。這些人,其實都是他的同類。

妙風氣息平甫,抬手捂著胸口,吐出一口血來——八駿豈是尋常之輩,他方才也是動用了天魔裂體這樣的禁忌之術才能將其擊敗。然而此刻,強行施用禁術后遭受的強烈反擊也讓他身受重傷。

他以劍拄地,向著西方勉強行走——那個女醫者,應該到了烏里雅蘇台吧?

然而,走不了三丈,他的眼神忽然凝聚了——

腳印!在薛紫夜離去的那一行腳印旁邊,居然還有另一行淺淺的足跡!

他霍然回首,掃視這片激斗后的雪地,劍尖平平掠過雪地,將剩餘的積雪轟然掃開。雪上有五具屍體,加上更早前被一劍斷喉的銅爵和葬身雪下的追電,一共是七人——他的臉色在一瞬間蒼白:少了一具屍體!

飛翩?前一輪襲擊里,被他一擊逼退的飛翩竟然沒死?

身後的那一場血戰的聲音已然聽不到了,薛紫夜在風雪裏跑得不知方向。

她在齊膝深的雪裏跋涉,一里,兩里……風雪幾度將她推倒,妙風輸入她體內的真氣在慢慢消失,她只覺得胸臆間重新凝結起了冰塊,無法呼吸,踉蹌著跌倒在深雪裏。

眼前依稀有綠意,聽到遙遠的駝鈴聲——那、那是烏里雅蘇台么?

那個意為「多楊柳之地」的戈壁綠洲?

她用盡了最後的力氣,用雙手撐起自己身體,咬牙朝着那個方向一寸寸挪動。要快點到那裏……不然,那些風雪,會將她凍僵在半途。

「喲,還能動啊?」耳邊忽然聽到了一聲冷笑,一隻腳忽然狠狠地踩住了她的手,「看臉色,已經快撐不住了吧?」

勁裝的白衣人落在她身側,帶着面具,發出冷冷的笑——聽聲音,居然是個女子。

「算我慈悲,不讓你多受苦了,」一路追來的飛翩顯然也是有傷在身,握劍的手有些發抖,氣息平甫,「割下你的頭,回去向瞳復命!」

瞳?那一瞬間薛紫夜觸電一樣抬頭,望向極西的崑崙方向。

明介,原來真的是你……派人來殺我的么?

她嘴角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看着那一支雪亮的劍向著她疾斬下來,手伸向腰畔,卻已然來不及。

「叮!」風裏忽然傳來一聲金鐵交擊之聲,飛翩那一劍到了中途忽然急轉,堪堪格開一把擲過來的青鋼劍。劍上附着強烈的內息,飛翩勉強接下,一連後退了三步才穩住身形,只覺胸口血氣翻湧。

然而不等她站穩,那人已然搶身趕到,雙掌虛合,劃出了一道弧線將她包圍。

沐春風?她識得厲害,立刻提起了全身的功力竭力反擊,雙劍交疊面前,阻擋那洶湧而來的溫暖氣流——雪花轟然紛飛。一掌過後,雙方各自退了一步,劇烈地喘息。

看來,那個號稱修羅場絕頂雙璧之一的妙風,方才也受了不輕的傷呢。

「嘿嘿,看來,你傷得比我要重啊,」飛翩忽然冷笑起來,看着擋在薛紫夜面前的人,諷刺,「你這麼想救這個女人?那麼趕快出手給她續氣啊!現在不續氣,她就死定了!」

妙風臉色一變,卻不敢回頭去看背後,只是低呼:「薛谷主?」

沒有迴音。

他盯着飛翩,小心翼翼地朝後退了三尺,用眼角餘光掃了一下雪地,忽然全身一震。薛紫夜臉朝下匍匐在雪裏,已然一動不動。他大驚,下意識地想俯身去扶起她,終於強自忍住——此時如果彎腰,背後空門勢必全部大開,只怕一瞬間就會被格殺劍下!

「怎麼?不敢分心?」飛翩持劍冷睨,「也是,修羅場出來的,誰會笨到把自己空門賣給對手呢?」

她冷笑起來,譏諷:「也好!瞳吩咐了,若不能取來你性命,取到這個女人的性命也是一樣——妙風使,我就在這裏跟你耗著了,你就眼睜睜看着她死吧!」

妙風一直微笑的臉上終於露出了凝重的神色,手指緩緩收緊。

「薛谷主?」他再一次低聲喚,然而雪地上那個人一動不動,已然沒有生的氣息。他臉上的笑容慢慢凍結,眼裏神色轉瞬換了千百種,身子微微顫抖。再不出手,便真的只能眼睜睜看着她死了……然而即便是他此刻分心去救薛紫夜,也難免不被立時格殺劍下,這一來就是一個活不了!

念頭瞬間轉了千百次,然而這一刻的取捨始終不能決定。

「嘿。」飛翩發出一聲冷笑,「能將妙風使逼到如此兩難境界,我們八駿也不算——」

然而,話音未落,妙風在一瞬間低下了頭,鬆開了結印防衛的雙手,搶身從雪地上托起那個奄奄一息的女子!同時,他側身一轉,背對着飛翩,護住懷裏的人,一手便往她背心靈台穴上按去!

「唰!」一直以言語相激,一旦得了空檔,飛翩的劍立刻如同電光一樣疾刺妙風后心。

那一瞬間露出了空門,被人所乘,妙風不用回頭也能感覺到劍氣破體。他一手托住薛紫夜背心急速送入內息,另一隻手卻空手入白刃,硬生生向著飛翩心口擊去——心知單手決計無可能接下這全力的一擊,所以此刻他已然完全放棄了防禦,不求己生,只求能斃敵於同時!

也只有這樣,方能保薛紫夜暫有一線生機。

劍鋒刺破他后心,與此同時,他的手也快擊到了飛翩胸口。雙方都沒有絲毫的停頓——兩個修羅場出來的殺手眼裏,全部充滿了捨身之時的冷酷決斷!

「喀嚓。」忽然間,風裏掠過了一蓬奇異的光。

妙風只覺手上托著的人陡然一震,彷彿一陣大力從薛紫夜腰畔發出,震的他站立不穩,抱着她撲倒在雪中。同一瞬間,飛翩發出一聲慘呼,彷彿被什麼可怕的力量迎面擊中,身形如斷線風箏一樣倒飛出去,落地時已然沒了生氣。

兔起鵠落在眨眼之間,即便是妙風這樣的人都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妙風倒在雪地上,匪夷所思地看着懷裏悄然睜開眼睛的女子。

「你沒事?」他難得收斂了笑容,失驚。

「好險……」薛紫夜臉色慘白,吐出一口氣來,「你竟真的不要自己的命了?」

她還在微弱的呼吸,神智清醒無比,放下了扣在機簧上的手,睜開眼狡黠地對着他一笑——他被這一笑驚住:方才……方才她的奄奄一息,難道只是假裝的出來的?她竟救了他!

「喂,你沒事吧?」她卻虛弱地反問,手指從他肩上繞過,碰到了他背上的傷口,「很深的傷……得快點包紮……剛才你根本沒防禦啊。難道真的想捨命保住我?」

「暴雨梨花針?」他的視線落到了她腰側那個空了的機簧上,脫口低呼。

——這分明是蜀中唐門的絕密暗器,但自從唐缺死後便已然絕跡江湖,怎麼會在這裏?

「是、是人家抵押給我當診金的……我沒事……」薛紫夜衰弱地喃喃,臉色發白,「不過,麻煩你……快點站起來好么?……」

「抱、抱歉。」明白是自己壓得她不能呼吸,妙風臉上露出尷尬的神色,鬆開手撐住雪地想要站起來,然而方一動身,一口血急噴出來,眼前忽然間便是一黑——

「啊?!」薛紫夜脫口驚呼,「妙風!」

醒來的時候,天已然全黑了。

耳邊是呼嘯的風聲,雪一片片落在臉上,然而身上卻是溫暖的。

身上的傷口已被包紮好,疼痛也明顯減緩了——得救了么?除了教王外,多年來從來不曾有任何人救過他,這一回,居然是被別人救了么?他有些茫然的低下頭去,看到了身上裹着的猞猁裘,和旁邊快要凍僵的紫衣女子。

「薛谷主!」他驚呼一聲,連忙將她從雪地上抱起。

她已然凍得昏了過去,嘴唇發紫手足冰冷。他解開猞猁裘將她裹入,雙手按住背心靈台穴,為她化解寒氣——然而一番血戰之後,他自身受傷極重,內息流轉也不如平日自如,過了好久也不見她醒轉。妙風心裏焦急,臉上的笑容也不知不覺消失了,只是將薛紫夜緊緊擁在懷裏。

她的體溫還是很低,臉色逐漸蒼白下去,就如一隻瀕死的小獸,緊緊蜷起身子抵抗著內外逼來的徹骨寒冷,沒有血色的唇緊閉着,雪花落滿了眼角眉梢,氣息逐漸微弱。

「薛谷主!」他有些驚慌地抓住她的肩,搖晃着,「醒醒!」

他想起了自己是怎樣請動她出谷的:她在意他的性命,不願看着他死,所以甘冒大險跟他出了藥師谷——即便他只是一個陌生人。而西歸路上,種種生死變亂接踵而至,身為保護人的自己,卻反而被一個不會武功的女子一再相救。

她在雪裏昏睡,臉頰和手凍得彷彿是冰塊。那一瞬間,他感到某種恐懼——那是他十多年前進入大光明宮后從來未曾再出現的感覺。他幾乎是發瘋一樣將沐春風之術用到了極點,將內息連續不斷的送入那個冰冷的身體里。

「雪懷……」終於,懷裏的人吐出了一聲喃喃的嘆息,縮緊了身子,「好冷。」

妙風忽然間就愣住了。

雪懷……這個名字,是那個冰下少年的么?——那個和瞳來自同一個村莊的少年。

其實第一次聽她問起瞳,他心裏已然暗自警惕,多年的訓練讓他面不改色地將真相掩了過去。而跟着她去過那個村莊后,他更加確定了這個女子的過往身份——是的,多年前,他就見到過她!

那一夜的血與火重新浮現眼前。暗夜的雪紛亂捲來。他默默閉上了眼睛,

多少年了?自從進入修羅場第一次執行任務開始,已經過去了多少年?最初殺人時的那種不忍和罪惡感早已蕩然無存,他甚至可以微笑着捏碎對方的心臟。

那麼多的鮮血和屍體堆疊在一起,浸泡了他的前半生。

對於殺戮,早已完全的麻木。然而,偏偏因為她的出現,又讓他感覺到了那種灼燒般的苦痛和幾乎把心撕成兩半的掙扎取捨。

那一夜的大屠殺歷歷浮現眼前——

血。

烈火。

此起彼伏的慘叫。

烈烈燃燒的房子。

還有無數奔逃中的男女老幼……

有一對少年的男女攜手踉蹌朝着村外逃去,而被教王從黑房子裏帶出的瞳瘋狂地追在他們兩個後面,嘶聲呼喚。

「風,把他追回來。」教王坐在玉座上,帶着寶石指環的手點向那個少年,「我的瞳。」

「是。」十五歲的他放下了血淋淋劍,低頭微笑,追了出去。

——是的。那個少年,是教王這一次的目標,是將來可能比自己更有用的人。所以,決不能放過。

教王在身後發出冷冷的嘲笑:「所有人都早已拋棄了你,瞳,你何必追?」

那個少年如遇雷擊,忽然頓住了,站在冰上,肩膀漸漸顫抖,彷彿絕望般地厲聲大呼:「小夜!雪懷!等等我!等等我啊……」——然而,奔逃的人沒有回頭。

他追上去,扳住了那個少年的肩膀,微笑:「瞳,所有人都拋棄了你。只有教王,需要你。來吧……和我們一起。」

「不……不!」那個少年忽然瘋狂地推開了他,執拗地沿着冰河追了上去,不過片刻,離那一對少年男女已然只有三丈。然而那兩個人頭也不回的奔逃,雙手緊握,沿着冰河逃離。

「還要追么?」他飛身掠出,側頭對少年微微一笑,「那麼,好吧——」

手臂一沉,一掌擊落在冰上!

「喀喇——」厚實的冰層忽然間裂開,裂縫閃電般延展開來。冰河一瞬間碎裂了,冷而黑的河流張開了巨口,將那兩個奔逃在冰上的少年男女吞噬!

「現在,結束了。」他收起手,對着那個驚呆了的同齡人微笑,看着他崩潰一樣的在面前緩緩跪倒,發出絕望的嘶喊。

…………

結束了么?沒有。

十二年後,在荒原雪夜之下,宿命的陰影重新將他籠罩。

「雪懷……冷。」金色猞猁裘里,那個女子蜷縮得那樣緊,全身微微發着抖,「好冷啊。」

妙風低下頭,望着這張蒼白的臉上流露出的依賴,忽然間覺得有一根針直刺到內心最深處,無窮無盡的悲哀和無力席捲而來,簡直要把他擊潰——在他明白過來之前,一滴淚水已然從眼角滑落,瞬間凝結成冰。

在十五年來第一滴淚水滑落的瞬間,笑容從他臉上消失了。

他不知道這種從未有過的感覺究竟是怎麼回事,只是默默在風雪裏閉上了眼睛。

他本是樓蘭王室的倖存者,親眼目睹過一族的衰弱和滅絕。自從被教王從馬賊里救回后,他人生的目標便只剩下了一個——他只是教王手裏的一把劍。只為那一個人而生,也只為那一個人而死……不問原因,也不會遲疑。

那麼多年來,他一直是平靜而又安寧的,從未動搖過片刻。

然而……為什麼在這一刻,心裏會有深刻而隱秘的痛?他……是在後悔嗎?

他後悔手上曾沾了那麼多的血,後悔傷害到眼前這個人嗎?

他無法回答,只是在風雪裏解下猞猁裘,緊緊擁住那個筋疲力盡的女醫者。猞猁裘里的女子在慢慢恢復生氣,凍得發抖的身子緊緊靠着他的胸口,如此的信任而又倚賴——

完全不知道,身側這個人雙手上沾滿了鮮血。

烏里雅蘇台驛站的小吏半夜出來巡夜,看到了一幅做夢般的景象:

漫天紛飛的大雪裏,一個白衣人踉蹌奔來,一頭奇異的藍發在風中飛揚,衣衫上濺滿了血,懷裏抱着金色的絨裘。那人奔得非常快,在他睡意驚醒的瞬間早已沿着驛路奔入了城中,消失在楊柳林中。

「天……是見鬼了么?」小吏喃喃揉着眼睛,提燈照了照地面。

那裏,雪上赫然留下了深深的腳印,腳印旁,滴滴鮮血觸目驚心。

薛紫夜醒來的時候,已然是第二天黎明。

這一次醒轉,居然不是在馬車上。她安靜地睡在一個炕上,身上蓋着三重被子,體內氣脈和煦而舒暢。室內生着火,非常溫暖。客舍外柳色青青,綠蔭連綿如紗。有人在吹笛。

令她詫異的是,這一次醒來,妙風居然不在身側。

奇怪,去了哪裏呢?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那是《葛生》——熟悉的曲聲讓她恍然,隨即暗自感激,她明白妙風這是用了最委婉的方式勸解著自己。那個一直微笑的白衣男子,身懷深藏不露的殺氣,可以覆手殺人於無形,但卻有着如此細膩的心,能迅速的洞察別人的內心喜怒。

她下了地走到窗前。然而曲子卻驀然停止了,彷彿吹笛者也在同一時刻陷入了沉默。

片刻后,另外一曲又響起。

推開窗的時候,她看到了楊柳林中橫笛的白衣人。妙風坐在一棵楊柳的橫枝上,靠着樹,正微微仰頭,闔起眼睛吹着一支短短的笛子,旖旎深幽的曲子從他指尖飛出來,與白衣藍發一起在風裏輕輕舞動。

笛聲是奇異的,不像是中原任何一個地方的曲子,充滿了某種神秘的哀傷。彷彿在蒼穹下有人仰起頭凝望,發出深深的嘆息;又彷彿篝火在夜色中跳躍,映照着舞蹈少女的臉頰。歡躍而又憂傷,熱烈而又神秘,彷彿水火交融一起盛開。

薛紫夜一時間說不出話——這是夢么?那樣大的風沙里,卻有烏里雅蘇台這樣的地方;而這樣的柳色里,居然能看到這樣美麗的笛聲。

「醒了?」然而笛聲在她推窗的剎那截然而止,妙風睜開了眼睛,「休息好了么?」

她訥訥點頭,忽然間有一種打破夢境的失落。

「那吃過了飯,就上路吧。」他望着天空道,神色有些恍惚,頓了片刻,忽然回過神來,收了笛子跳下了地,「我去看看新買的馬是否餵飽了草料。」

在他錯身而過的剎那,薛紫夜隱約有一種怪異的感覺,卻不知道究竟為了什麼。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楊柳林里,她才明白過來方才是什麼讓她覺得不自然——那張永遠微笑着的臉上,不知何時,居然泯滅了笑容!

他……又在為什麼而悲傷?

以重金僱用了烏里雅蘇台最好的車夫,馬車沿着驛路疾馳。

車裏,薛紫夜一直有些惴惴的望着妙風。這個人一路上都在握著一支短笛出神,眼睛望着車外皚皚的白雪,一句話也不說——最奇怪的是,他臉上還是沒有一絲笑容。

「你……怎麼了?」終於還是忍不住,她開口打破了窒息的寂靜,「傷口惡化了?」

「沒有。」妙風平靜地回答,「谷主的葯很好。」

「那麼,」她納悶地看着他,「你為什麼不笑了?」

他有些詫異地轉頭看她:「我為什麼要笑?」

薛紫夜愣住——沐春風之術會從內而外的改變人的氣質和性格,讓修習者變得圓融寧和,心無雜念,那種微笑,也就是這樣由內而外自然流露出來的。而從一開始看到妙風起,她就知道他十多年來修習精深,已然將本身氣質與內息絲絲入扣的融合。

然而,此刻他臉上,卻忽然失了笑容。

薛紫夜隱隱擔心,卻只道:「原來你還會吹笛子。」

妙風終於微微笑了笑,揚了揚手裏的短笛:「不,這不是笛子,是篳篥,我們西域人的樂器——以前姐姐教過我十幾首樓蘭的古曲,可惜都忘記得差不多了。」

他微微側頭,望向雪后湛藍的天空,嘆了一口氣。

「那個時候,我的名字叫雅彌……」

那些事情,其實已然多年未曾想起了……十幾年來浴血平治在黑暗裏,用劍斬開一切,不惜以生命來阻擋一切不利教王的人——原本,這樣的日子,過得也是非常平靜而滿足的吧?那樣純粹而堅定,沒有懷疑,沒有猶豫,更沒有後悔。

他不去回想以往的歲月,因為這些都是多餘的。

可為什麼這一刻,那些遺忘了多年的事情,忽然間重重疊疊的又浮現了呢?

「你這樣可不行哪,」出神的剎那,一隻手忽然按上了他胸口的綁帶,薛紫夜擔憂地望着他,「你的內息和情緒開始無法協調了,這樣下去很容易走岔。我先用銀針替你封住,以防……」

「不必了。」妙風忽然蹙起了眉頭,燙著一樣往後一退,忽地抬起頭,看定了她——

「薛谷主,」她看到他忽然笑了起來,輕聲,「你會後悔的。」

被那樣輕如夢寐的語氣驚了一下,薛紫夜抬頭看着眼前人,怔了一怔,卻隨即笑了:「或許吧……不過,那也是以後的事了。」她的手指靈活地綁帶上打了一個結,湊過去用牙齒咬斷長出來的布:「但現在,哪有扔著病人不管的醫生?」

他沉默下去,不再反抗,任憑醫者處理著傷口,眼睛卻一直望着西域湛藍色的天空。

群山在緩緩後退,皚皚的冰雪宛如珠冠上的光。

——再過三日,便可以抵達崑崙了吧?

他忍不住撩起帘子,用胡語厲叱,命令車夫加快速度。

距離被派出宮,已經過去了二十五天,一路頻頻遇到意外,幸虧還能在一個月的期限之前趕回。然而,不知道大光明那邊,如今又是怎樣的情況?瞳……你會不會料到,我會帶了一個昔日的熟人返回?

不過,你大約也已經不記得了吧……畢竟那一夜,我看到教王親手用三枚金針封住了你的所有記憶,將跪在冰河旁瀕臨崩潰的你強行帶回宮中。

如果當時我沒有下手把你擊昏,大約你早已跟着跳了下去吧?

那時候的你,還真是愚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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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刺殺

女醫者從烏里雅蘇台出發的時候,崑崙絕頂上,一場空前絕後的刺殺卻霍然拉開了序幕。

日光剛剛照射到昆崙山顛,絕頂上冰川折射出璀璨無比的光。

轟隆一聲響,山頂積雪被一股大力震動,瞬間咆哮著崩落,如浪一樣沿着冰壁滑落。所有宮中教眾都噤若寒蟬,抬首看到了絕頂上那一場突如其來的搏殺。

「怎麼了?」那些下級教眾竊竊私語,不明白一大早怎麼會在天國樂園裏看到這樣的事。

「是、是瞳公子!」有個修羅場出來的子弟認出了遠處的身形,脫口驚呼,「是瞳公子!」

「瞳公子和教王動手?」周圍發出了低低的驚呼,然而聲音里的感情卻是各不相同。

那些聲浪低低的傳開,帶着震驚,恐懼,甚至還有一絲絲的敬佩和狂喜——在教王統治大光明宮三十年裏,從來沒有任何一個叛亂者,能像瞳那樣強大!這一次,會不會顛覆玉座呢?

所有人仰頭望着冰川上交錯的身形,目眩神迷。

「看什麼看?」忽然間一聲厲喝響起,震的大家一起回首。一席蒼青色的長衣飄然而來,臉上帶着青銅的面具——卻是身為五明子之一的妙空。

這位向來沉默的五明子看着驚天動地的變故,卻彷彿根本不想捲入其中,只是揮手趕開眾人:「所有無關人等,一律回到各自房中,不可出來半步!除非誰想掉腦袋!」

「是!」大家惴惴地低頭,退去。

空蕩蕩的十二闕里,只留下妙空一個人。

「呵……月聖女,」他側過頭,看到了遠處閣樓上正掩上窗的女子,「你不去跟隨慈父么?」

高樓上的女子嘴角揚起,露出一個無所謂的笑:「我連看都不想看。」

窗子重重關上了,妙空饒有興趣地凝視了片刻,確認這個回紇公主不會再出來,便轉開了視線——旁邊的閣樓上,卻有一雙熱切的眼睛,凝視着崑崙絕頂上那一場風雲變色的決戰。彷彿躍躍欲試,卻終於強自按捺住了自己。

那是星聖女娑羅——日聖女烏瑪的同族妹妹。

這個前任回鶻王的幼女,在叔父篡奪了王位后和姐姐被一道送到了崑崙。驟然由一國千金成為棄女,也難怪這兩姐妹心裏懷恨不已——只不過,烏瑪畢竟膽子比妹妹大一些。不像娑羅、就算看到姐姐謀逆被殺,還是不敢有任何反抗的表示。

妙空摸著面上的青銅面具,嘆了一口氣:看來,象他這樣置身事外靜觀其變的人,教中還真是多的很哪……可是,她們是真的置身事外了么?還是暗渡在陳倉?

大光明宮裏的每個人,可都不簡單啊。

他負手緩緩走過白玉長橋,走向絕頂的樂園,一路上腦子飛快迴轉,思考着下一步的走法,臉色在青銅面具下不停變幻。然而剛走到山頂附近的冰川旁,忽然間全身一震,倒退了一步——

殺氣!樂園裏,充滿了令人無法呼吸的凜冽殺氣!

兩條人影風一樣的穿行在皚皚白雪之中,隱約聽得到金鐵交擊之聲。遠遠看去,竟似不分上下。教王一直低着頭,沒有去與對手視線接觸,而只是望着瞳肩部以下部分,從他舉手投足來判斷招式走向。

雙方的動作都是快到了極點。

樂園裏一片狼藉,倒斃著十多具屍體,其中有教王身側的護衛、也有修羅場的精英殺手。顯然,雙方已經開始交手多時。在再一次掠過冰川上方時,瞳霍然抬起了頭,眼裏忽然煥發出刀一樣凌厲的光!

瞳術!所有人都一驚,這個大光明宮首屈一指的殺手,終於動用了絕技!

然而,為什麼要直到此刻,才動用這個法術呢?

「千疊!」雙眸睜開的剎那,凌厲的紫色光芒迸射而出。

——四面冰川上,陡然出現了無數雙一模一樣的眼睛!

那些冰壁相互折射和映照,幻化出了上百個影子,而每一個影子的雙眼都在一瞬間發出凌厲無比的光——那樣的終極瞳術,在經過冰壁的反射后增強了百倍,交織成網,成為讓人避無可避的圈套!

教王在一瞬間發出了厲呼喊,踉蹌後退,猛然噴出一口血,跌入玉座。

他的四肢還在抽動,但無論如何,也無法抬起雙手來——在方才瞳術發動的一瞬間他迎面被擊中,在剎那失去了對自己身體的控制權。手,無法挪動;腳,也無法抬起,看着執劍逼近的黑衣刺客,教王忽然嘬唇發出了一聲呼嘯,召喚那些最忠心的護衛。

咆哮聲從樂園深處傳來,一群兇悍的獒犬直撲了出來,咬向瞳的咽喉!

「真是可憐啊……妙風還沒回來,明力也被妙火拖住了,現在你只能喚出這些畜生了。」瞳執劍回身,冷笑,在那些獒犬撲到之前,足尖一點,整個人從冰川上掠起,化成了一道閃電。

「如何?」只是一剎,他重新落到冰上,將右手的劍緩緩平舉,

血流滿了劍鋒,完全遮擋住了劍鋒上的光。四周橫七豎八倒著十多具灰驁的屍體,全是被一劍從頂心劈成兩半,有些還在微微抽搐。

這個號稱極樂天國的絕頂樂園裏,充溢着濃濃的血腥味。落回玉座上的仙風道骨的教王,肩膀和右肋上已然見了血,劇烈地喘息,看着一地的殘骸。

「老實說,我想宰這群畜生已經很久了——平日你不是很喜歡把人扔去喂狗么?」瞳狹長的眼睛裏露出惡毒的笑,「所以,我還特意留了一條,用來給你收屍!」

他低聲冷笑,手腕一震,瀝血劍從劍柄到劍尖一陣顫動,劍上的血化為細細一線橫里甩出。雪亮的劍鋒重新露了出來,在冰上奕奕生輝。

玉座上的人幾次掙扎,想要站起,卻彷彿被無形的線控制住了身體,最終頹然跌落。

「動不了了吧?」看着玉座上那個微微顫抖的身形,瞳露出嘲諷,「除了瞳術,身體內還有毒素髮作吧?很奇怪是不是?你一直是號稱百毒不侵的,怎麼會著了道兒呢?」「

瞳低低笑了起來:「那是龍血珠的藥力。」

聽得「龍血珠」三個字,玉座上的人猛然一震,抬起手指着他,喉嚨里發出模糊的低吟。

「奇怪我哪裏找來的龍血珠?」瞳冷笑着,橫過劍來,吹走上面的血珠,「愚蠢。」

然而,雖然這樣說着,他卻是片刻也不敢放鬆對玉座上那個老人的精神壓制——即便是走火入魔,即便是中了龍血之毒,但教王畢竟是教王!若有絲毫大意,只怕自己下個剎那就橫屍就地。

他繼續持劍凝視,眼睛裏交替轉過了暗紅、深紫、詭綠的光,鬼魅不可方物。

「你以為我會永遠跪在你面前,做一隻狗么?」瞳凝視着那個鶴髮童顏的老人,眼裏閃現出極度的厭惡和狠毒,聲音輕如夢囈,「做夢。」

他忽然抬起手,做了一個舉臂當頭拍向自己天靈蓋的手勢!

彷彿被看不見的引線牽引,教王的手也一分分抬起,緩緩印向自己的頂心。

「你……你……」老人的眼睛盯着他,嘴唇翕動,卻發不出聲音——然而,顯然也是有着極強的剋制力,他的手抬起到一半就頓住了,停在半空微微顫動,彷彿和看不見的引線爭奪著控制權。

「老頑固……」瞳低低罵了一句,將所有的精神力凝聚在雙眸,踏近了一步,緊盯。

然而,就在這一瞬間,他看到教王眼裏忽然轉過了一種極其怪異的表情:那樣的得意、頑皮而又瘋狂——完全不像是一個六十歲老人所應該有的!

這樣熟悉的眼神……是、是——

「明力?」瞳忽然明白過來,脫口驚呼。「是你!」

這不是教王!一早帶着獒犬來到樂園的散步,竟不是教王本人!

「教王」詭異地一笑,嘴裏霍然噴出一口血箭——在咬斷舌尖的那一瞬間,他的身體猛然一震,彷彿靠着劇痛的刺激,剎那掙脫了瞳術的束縛。明力的雙手扣住了六枚暗器,蓄滿了驚人的瘋狂殺氣,從玉座上霍然騰身飛起,急速掠來。

「瞳……我破了你的瞳術!」明力臉上帶着瘋狂的得意表情,那是他十幾年來在交手中一第一次突破了瞳的咒術,不由大笑,「我終於破了你的瞳術!你輸了!」

瞳一驚后掠,快捷無倫的拔劍刺去。

然而奇怪的是,明力根本沒有躲閃!

「喀嚓」輕輕一聲響,衝過來的人應聲被攔腰斬斷。

然而就在同一瞬間,他已經衝到了離只有瞳一尺的距離,手裏的暗器飛出——然而六枚暗器竟然無一擊向瞳本身,而是在空氣中以詭異的角度相互撞擊,憑空忽然爆出了一團紫色的煙霧,當頭籠罩下來!

——幾近貼身的距離,根本來不及退避。

「啪嗒」,明力的屍體摔落在冰川上,斷為兩截。然而同一時間,瞳也捂著雙眼跌倒在冰上!

瀝血劍從他手裏掉落,他全身顫抖地伏倒,那種無可言喻的痛苦在一瞬間就超越了他忍受力的極限。他倒在冰川上,脫口發出了慘厲的呼號!

這是什麼……這是什麼?他的眼睛、忽然間就看不見了!

那種痛是直刺心肺的,幾乎可以把人在剎那間擊潰。

「愚蠢的瞳……」在他在冰川上呼號時,一個熟悉的聲音緩緩響起來了,慈愛而又憐惜,「你以為大光明宮的玉座,是如此輕易就能顛覆的?…太天真了。」

那是……那是教王的聲音!

瞳沒有抬頭,極力收束心神,伸出手去夠掉落一旁的劍,判斷著樂園出口的方向。

——必須要立刻下山去和妙火匯合,否則……

「呵呵,還想逃?」就在同一時刻,彷彿看出了他的意圖,一個東西被骨碌碌地扔到了冰上,是猙獰怒目的人頭:「還指望同伴來協助么?呵,妙火那個愚鈍的傢伙,怎麼會是妙水的對手呢?你真是找錯了同伴……我的瞳。」

妙水?那個女人、最終還是背叛了他們么?

他想去抓瀝血劍,然而那種從雙眸刺入的痛迅速侵蝕他的神智,只是剛撐起身子又重重砸倒在地,捂住了雙眼,全身肌肉不停顫抖。

「咯咯,看哪,連瞳都受不住呢,」妙水的聲音在身側柔媚的響起,笑意盈盈,「教王,七星海棠真是名不虛傳。」

七星海棠!在劇痛中,他聞言依舊是一震,感到了深刻入骨的絕望。

那是百年來從未有人可以解的劇毒,聽說二十年前,連藥師谷的臨夏谷主苦苦思索一月,依舊無法解開這種毒,最終反而因為神思枯竭嘔血而亡。

而可怕的是,中這種毒的人,將會有一個逐步腐蝕入骨的緩慢死亡。

白髮蒼蒼的老者挽著風姿綽約的美人,彎下腰看着地上苦痛掙扎的背叛者,嘆息「多麼可惜啊,瞳。我把你當作自己的眼睛,你卻背叛了我——真是奇怪,你為什麼敢這樣做呢?」

教王眼裏浮出冷笑:「難道,你已經想起自己的來歷了?」

——那句話是比劇毒更殘酷的利劍,刺得地上的人在瞬間停止了掙扎。

瞳劇烈地顫了一下,抬起頭來盯着教王。然而,那雙平日變幻萬方的清澈雙瞳已然失去了光澤,只籠罩着一層可怖的血色。

自己的來歷?……難道是說……!

「蠢材,你原來還沒徹底恢復記憶?分明三根金針都鬆動兩根了。」教王笑起來了,手指停在他頂心最後一枚金針上,「摩迦一族的覆滅……那麼多的血,你全忘記了么?那麼說來,原來你背叛我並不是為了復仇,而完全是因為自己的野心?」

瞳猛地抬頭,血色的眸子裏,閃過了一陣慘厲的光。

摩迦一族!

這個薛紫夜提過的稱呼從教王嘴裏清清楚楚的吐出,彷彿烈火一樣灼烤着他的心。一瞬間,幾乎已經感覺不到身體上的痛,另外一種撕裂般的感覺從內心蔓延出來,令他全身顫抖。

「原來是真的……」一直沉默著的人,終於低啞地開口,「為什麼?」

教王用金杖敲擊著冰面,冷笑:「還問為什麼?摩迦一族擁有妖瞳的血,我既然獨佔了你,又怎能讓它再流傳出去,為他人所有?」

地上的人忽然間暴起,撲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畜生!」因為震驚和憤怒,重傷的瞳爆發出了驚人的力量,彷彿那樣的劇毒都失去了效力!

一陣淡藍色的風掠過,雪中有什麼瞬間張開了,瞳最後的一擊、就撞到了一張柔軟無比的網裏——妙水盈盈立在當地,張開了她的天羅傘護住了教王。水一樣柔韌的傘面承接住了強弩之末的一擊,嗤啦一聲裂開了一條縫隙。

「傷到這樣,又中了七星海棠的毒,居然還能動?」妙水嬌笑起來,憐惜地看着自己破損的傘,「真不愧是瞳。只是……」她用傘尖輕輕點了一下他的肩膀,喀喇一聲,有骨頭折斷的脆響,那個人終於重重倒了下去。

她繼續嬌笑:「只是,方才那一擊已經耗盡了最後一點體能吧?現在你壓不住七星海棠的毒,只會更加痛苦。」

瞳倒在雪地上,劇烈地喘息,既便咬緊了牙不發出絲毫呻吟,但全身的肌肉還是在不受控制的抽搐。妙水傘尖連點,封住了他八處大穴。

「可憐。不想死么?」教王看着倒地的瞳,拈鬚微笑,「求我開恩吧。」

「呸。」瞳咬牙冷笑,一口啐向他,「殺了我!」

教王舉袖一拂,帶開了那一口血痰,看着雪地上那雙依然不屈服的眼睛,臉色漸漸變得猙獰。他的手重新覆蓋上了瞳的頂心,緩緩探著金針的入口,用一種極其殘忍的語調,不徐不緩敘述著:「好吧,我就再開恩一次——在你死之前,讓你記起十二年前的一切吧!瞳!」

教王的手忽然瞬間加力,金針帶着血,從腦後三處穴道里反跳而出,沒入了白雪。

「讓你就這樣死去未免太便宜了!」用金杖挑起背叛者的下頷,教王的聲音裏帶着殘忍的笑,「瞳……我的瞳,讓你忘記那一段記憶,是我的仁慈。既然你不領情,那麼,現在,我決定將這份仁慈收回來。你就給我好好的回味那些記憶吧!」

金針一取出,無數凌亂的片斷,從黑沉沉的記憶里翻湧上來,將他瞬間包圍。

那些……那些都是什麼?黑暗的房間……被鐵鏈鎖著的雙手……黑夜裏那雙清澈的雙眸,靜靜凝視着他。血和火燃燒的夜裏,兩個人的背影,瞬間消失在冰面上。

那是、那是——

「不……不……啊!啊啊啊啊……」他抱着頭髮出了低啞的呼號,苦痛地在雪上滾來滾去,身上的血染滿了地面——那樣洶湧而來的往事,在瞬間逼得他幾乎發瘋!

妙水執傘替教王擋着風雪,眼裏也露出了畏懼的表情。老人拔去了瞳頂心的金針,笑着喚起那個人被封閉的血色記憶,殘忍地一步步逼近——

「瞳,你忘記了么?當時是我把瀕臨崩潰的你帶回來,幫你封閉了記憶。」

「否則,你會發瘋。不是么?」

「你難道不想記得自己做過什麼嗎?——為了逃出來,你答應做我的奴隸;為了證明你的忠誠,你聽從我吩咐,拿起劍加入了殺手們的行列……呵呵,第一次殺人時你很害怕,不停的哭。真是個懦弱的孩子啊……誰會想到你會有今天的膽子呢?

妖魔的聲音一句句傳入耳畔,和浮出腦海的記憶相互呼應着,還原出了十二年前那血腥一夜的所有真像。瞳被那些記憶釘死在雪地上,心裏一陣一陣凌遲般的痛,卻無法動彈。

是的,是的……想起來了!全想起來了!

那一夜……那血腥屠戮的一夜,自己在奔跑着,追逐那兩個人,雙手上染滿了鮮血。

他是那樣貪生怕死,為了獲得自由,為了保全自己,對着那個魔鬼屈膝低頭——然後,被逼着拿起了劍,去追殺自己的同村人……那些叔叔伯伯大嬸大嫂,拖兒帶女的在雪地上奔逃,發出絕望而慘厲的呼號,身後追着無數明火執杖的大光明宮殺手。

而他,就混在那一行追殺者中。滿身是血,提着劍,和周圍那些殺手並無二至。

那個下着大雪的夜裏,那些血、那些血……

他忽然呼嚎出聲,將頭深深埋入了手掌心,猛烈的搖晃着。

為什麼要想起來?這樣的往事,為什麼還要再想起來!——想起這樣的自己!

「想起來了么?我的瞳?……」教王露出滿意的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慈愛地附耳低聲,「瞳,你才是那一夜真正的兇手……甚至那兩個少年男女,也是因為你而死的呢。」

「你叫她姐姐是么?我讓你回來,你卻還想追她——你難道不知道自己當時是什麼樣子么?你提着劍在她身後追,滿臉是血,厲鬼一樣猙獰……她根本沒有聽到你在叫她,只是拼了命想甩脫你。」

「最後,那個愚蠢的女孩和她的小情人一起掉進了冰河裏——活生生的凍死。」

惡魔在附耳低語,一字一句如同無形的刀,將他凌遲。

穿越了十二年,那一夜的風雪急卷而來,帶着濃重的血腥味,將他的最後一絲勇氣擊潰。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是真的……藥師谷里他浮現出的那些往事,看到的那雙清澈眼睛和冰下的死去少年,原來都是真實的!她就是小夜……她沒有騙他。

她的眼睛是這樣的熟悉,彷彿北方的白山和黑水,在初見的瞬間就擊中了他心底空白的部分。

那是姐姐……那是小夜姐姐啊!

他曾經被關在黑暗裏七年,被所有人遺棄,與世隔絕,唯一能看到的就是她的雙眼。那雙眼睛裏有過多少關切和叮嚀,是他抵抗住饑寒和崩潰的唯一動力——他……他怎麼完全忘記了呢?

瞳捂著頭大叫出來,全身顫抖地跪倒在雪地上,再也控制不住地呼號。

她曾不顧自己性命地阻攔他,只為不讓他回到這個黑暗的魔宮裏——然而他卻毫不留情地將她擊倒在地,揚長而去。

原來,十二年後命運曾給了他一次尋回她的機會,將他帶回到那個溫暖的雪谷,重新指給了他歸家的路。原本只要他選擇「相信」,就能得回遺落已久的幸福。然而,那時候的自己卻已然僵冷麻木,再也不會相信別人,被奪權嗜血的慾望誘惑,再一次毫不留情的推開了那隻手,孤身踏上了這一條不歸路。

那是他自己做出的選擇……不惜欺騙她傷害她,也不肯放棄對自由和權欲的爭奪。

所以,落到了如今的境地。

真是活該啊!

他忽然大笑起來:原來,自己的一生,都是在拚命掙脫和無奈的屈服之間苦苦掙扎么?然而,拼盡了全力,卻始終無法掙脫。

所有的殺氣忽然消散,他只覺得無窮無盡的疲倦,緩緩闔起眼睛,唇角露出一個苦笑。

妙水在一側望着,只覺得心驚——被擊潰了么?瞳已然不再反抗,甚至不再憤怒。那樣疲憊的神情,從未在這個修羅場的殺手臉上看到過!

「住手!」在他大笑的瞬間,教王閃電般地探出了手,捏住他的下頷,手狠狠擊向他胃部。

一口血從瞳嘴裏噴了出來,夾雜着一顆黑色的藥丸。封喉?

那樣的重擊。終於讓他失去了意識。

「想自盡么?」教王滿意地微笑起來,看來是終於擊潰他的意志了。他轉動着金色的手杖:「但這樣也太便宜你了……七星海棠這種毒,怎麼着,也要好好享受一下才對。」

身側獒犬的屍體狼藉一地,只餘下一條灰驁還趴在遠處做出警惕的姿態。教王蹙起兩道花白長眉,用金杖撥動着昏迷中的人,喃喃:「瞳,你殺了我那麼多寶貝灰驁,還送掉了明力的命……那麼,在毒發之前,你就暫時來充任我的狗吧!」

金手杖抬起了昏迷之人的下頷:「雖然,在失去了這一雙眼睛后,你連狗都不如了。」

「是把他關押到雪獄里么?」妙水嬌聲問。

「雪獄?太便宜他了……」教王眼裏劃過惡毒的光,金杖重重點在瞳的頂心上,「弄得我的寶貝灰驁只剩得一隻了——既然籠子空了,就讓他來填吧!」

「是……是的。」妙水微微一顫,連忙低頭恭謹地行禮,妖嬈地對着教王一笑,轉身告退。腰肢柔軟如風擺楊柳,抓起昏迷中的瞳,毫不費力地沿着冰川掠了下去,轉瞬消失。

「這個小婊子……」望着遠去的女子,教王眼裏忽然升騰起了某種熱力,「真會勾人哪。」

然而,不等他想好何時再招其前來一起修習密宗的合歡秘術,那股熱流衝到了丹田卻忽然引發了劇痛。鶴髮童顏的老人陡然間拄著金杖彎腰咳嗽起來,再也維持不住方才一直假裝的表象。

一口血猛然噴出,濺落在血跡斑斑的冰面上。

「妙風……」教王喘息著,眼神灰暗,喃喃,「你,怎麼還不回來!」

遠處的雪簌簌落下,雪下的一雙眼睛瞬忽消失。

雪遁。

五明子之一的妙空一直隱身於旁,看完了這一場驚心動魄的叛亂。

沒有現身,更沒有參與,彷彿只是一個局外人。

看來……目下事情的進展速度已然超出了他原先的估計。希望中原鼎劍閣那邊的人,動作也要快一些才好——否則,等教王重新穩住了局面,事情可就棘手多了。

黑暗的牢獄,位於昆崙山北麓,常年不見陽光,陰冷而潮濕。

玄鐵打造的鏈子一根一根垂落,鎖住了黑衣青年的四肢,牢牢將昏迷的人釘在了籠中。妙水低下頭去,將最後一個頸環小心翼翼地扣在了對方蒼白修頎的頸上——「喀嚓」輕響,紋絲密合。昏迷中的人尚未醒來,然而彷彿知道那是絕大的凌辱,下意識的微微掙扎。

「哈,」嬌媚的女子低下頭,撫摩著被套上了獒犬頸環的人,「瞳,你還是輸了。」

她的氣息絲絲縷縷吹到了流血的肌膚上,昏迷的人漸漸醒轉。

然而那雙睜開的眼睛裏,卻沒有任何神采,充斥了血紅色的霧,已然將瞳仁全部遮住!醒來的人顯然立刻明白了自己目下的境況,帶着凌厲的表情在黑暗中四顧,啞聲:「妙水?」

他想站起來,然而四肢上的鏈子陡然繃緊,將他死死拉住,重新以匍匐的姿態固定在地上。

「瞳,真可惜,本來我也想幫你們的……怎麼着你也比那老頭子年輕英俊多了。」妙水掩口笑起來,聲音嬌脆,抬手撫摩着他的頭頂,「可是,誰要你和妙火在發起最後行動的時候,居然沒通知我呢?你們把我排除在外了呢。」

她的手忽然用力,揪住了他的頭髮,惡狠狠地凝視:「既然不信任我,我何苦和你們站一邊!」

瞳的頸部扣著玄鐵的頸環,她那樣的一拉幾乎將他咽喉折斷,然而他一聲不吭。

「可惜啊……我本來是想和你一起滅了教王,再回頭來對付你的。」柔媚的女子眼神恢復了嬌艷,撫摩那一雙已然沒有了神採的眼睛,嬌笑,「畢竟,在你剛進入修羅場大光明界,初次被送入樂園享受天國消魂境界的時候,還是我陪你共度良宵的呢……真捨不得你就這樣死了。」

「哼。」瞳闔上了眼睛,冷笑,「婊子。」

「婊子也比狗強。」妙水冷笑着鬆開了他的頭髮,惡毒地譏誚。

瞳卻沒有發怒,蒼白的臉上閃過無所謂的表情,微微閉上了眼睛。只是瞬間,他的身上所有怒意和殺氣都消失了,彷彿燃盡的死灰,再也不計較所有加諸於身上的折磨和侮辱,只是靜靜等待着身上的劇毒一分分帶走生命。

七星海棠,是沒有解藥的。

它是極其殘忍的毒,會一分分的侵蝕人的腦部,中毒者每日都將喪失一部分的記憶,七日之後,便會成為嬰兒一樣的白痴。而那之後,痛苦並不會隨之終結,劇毒將進一步透過大腦和脊椎侵蝕人的肌體,全身的肌肉將一塊塊逐步腐爛剝落。

一直到成為森然的白骨架子,才會斷了最後一口氣。

「想要死?沒那麼容易,」妙水微微冷笑,撫摩着他因為劇毒的侵蝕而不斷抽搐的肩背,「如今才第一日呢。教王說了,在七星海棠的毒慢慢發作之前,你得做一隻永遠不能抬頭的狗,一直到死為止。」

頓了一頓,女子重新嬌滴滴的笑了起來,用媚到入骨的語氣輕聲附耳低語:

「不過,等我殺了教王后……或許會開恩,讓你早點死。」

「所以,你其實也應該幫幫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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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白鳥飛過了紫禁城上空,在風中發出一聲尖利的呼嘯,腳上系著一方紫色的手帕。

「谷主已去往崑崙大光明宮。」

霜紅的筆跡娟秀清新,寫在薛紫夜用的舊帕子上,在初春的寒風裏獵獵拍打。

一路向南,飛向那座水雲疏柳的城市。

而臨安城裏初春才到,九曜山下的寒梅尤自吐蕊怒放,清冷如雪。廖青染剛剛給秋水音服了葯,那個又歇斯底里哭了一夜的女人,終於筋疲力盡地沉沉睡去。

室內瀰漫着醍醐香的味道,霍展白坐在窗下,雙手滿是血痕,臉上透出無法掩飾的疲憊。

「你的手,也要包紮一下了。」廖青染默然看了他許久,有些憐憫。

那些血痕,是昨夜秋水音發病時抓出來的——自從她陷入半瘋癲的情況以後,每次情緒激動就會失去理智地尖叫,對前來安撫她情緒的人又抓又打。一連幾日下來,府里的幾個丫頭,差不多都被她打罵得怕了,沒人再敢上前服侍。

最後擔負起照顧職責的,卻還是霍展白。

除了衛風行,廖青染還是第一次看到一個男人有這樣的耐心和包容力。無論這個瘋女人如何折騰,霍展白始終輕言細語,不曾露出一絲一毫的不耐。

「你真是個好男人。」包好了手上的傷,前代藥師谷主忍不住喃喃嘆息。

她吞下了後面的半句話——只可惜,我的徒兒沒有福氣。

霍展白只是笑了一笑,似是極疲倦,甚至連客套的話都懶得說了,只是望着窗外的白梅出神。

「藥師谷的梅花,應該快開謝了吧。」驀然,他開口喃喃,聲音沒有起伏,「雪鷂怎麼還不回來呢?我本想在梅花開謝之前,再趕回藥師谷去和她喝酒的——可惜現在是做不到了。」

廖青染嘆息了一聲,低下頭去,不忍看那一雙空茫的眼睛。

她尤自記得從金陵出發那一夜,這個男子眼裏的熱情和希翼——那一夜,他終於決心卸下一直背負着的無法言明的重擔,捨棄多年來那無望的守候,去迎接另一種全新的生活。在說出「我很想念她」那句話時,他的眼睛裏居然有少年人初戀才有的激動和羞澀,彷彿是多年的心如死灰后,第一次對生活煥發出了新的憧憬。

然而,命運的魔爪卻不曾給他絲毫的機會,在容他喘上了一口氣后,再度徹底將他擊倒!

她失去了兒子,猝然瘋了。

你總是來晚……我們錯過了一生啊……在半癲狂的狀態下,她那樣絕望而哀怨的看着他,說出從未說出口的話。那樣的話,瞬間瓦解了他所有的理智。

她在說完那番話后就陷入了瘋狂,於是,他再也不能離開。

他不能再回到那個白雪皚皚的山谷里,不能再去赴那個花下把酒之約。他留在了九曜山下的小院裏,無論是否心甘情願——如此的一往情深百折不回,大約又會成為日後江湖中眾口相傳的美談吧?

但,那又是多麼荒謬而荒涼的人生啊。

多麼可笑,他本來就過了該擁有夢想的年紀,卻竟還生出了這種再度把握住幸福的奢望。是以黃粱一夢,空留遺恨也是自然的吧?

「秋夫人的病已然無大礙,按我的藥方每日服藥便是。但能否好轉,要看她的造化了。」廖青染收起了葯枕,淡淡道,「霍公子,我已儘力,也該告辭了。」

「這……」霍展白有些意外地站起身來,剎那間竟有些茫然。

不是不知道這個醫者終將會離去——只是,一旦她也離去,那麼,最後一絲和那個紫衣女子相關的聯繫,也將徹底斷去了吧?

「廖谷主可否多留幾日?」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喃喃。

「不了,收拾好東西,明日便動身。」廖青染搖了搖頭,也是有些心急,「昨日接到風行傳書說鼎劍閣正在召集八劍,他要動身前往崑崙大光明宮了。家裏的寶寶沒人看顧,我得儘快回去才好。」

「召集八劍?」霍展白微微一驚,知道那必是極嚴重的事情,「如此,廖谷主還是趕快回去吧。」

廖青染點點頭:「霍七公子……你也要自己保重。」

庭前梅花如雪,初春的風依然料峭。

霍展白折下一支,望着梅花出了一會兒神,只覺得心亂如麻——去大光明宮?到底又出了什麼事?自從八年前徐重華叛逃后,八劍成了七劍,而中原鼎劍閣和西域大光明宮也不再挑起大規模的廝殺。這一次老閣主忽然召集八劍,難道是又出了大事?

既然連攜妻隱退多時的衛風行都已奔赴鼎劍閣聽命,他收到命令也只在旦夕之間了。

長長嘆了口氣,他轉身望着窗內,廖青染正在離去前最後一次為沉睡的女子看診——縈繞的醍醐香中,那張蒼白憔悴的臉上此刻出現了難得的片刻寧靜,恢復了平日的清麗脫俗。

他從胸臆中吐出了無聲的嘆息,低下頭去。

秋水……秋水,難道我們命中注定了、誰也不可能放過誰么?

她是他生命里曾經最深愛的人,然而,在十多年的風霜催折之後,那一點熱情卻已然逐步的消磨,此刻只是覺得無窮無盡的疲倦和空茫。

他漫步走向庭院深處,忽然間,一個青衣人影無聲無息地落下來。

「誰?」霍展白眉梢一挑,墨魂劍躍出了劍鞘。

「老七。」青衣人抬手阻止,朗笑,「是我啊。」

「淺羽?」認出了是八劍里最小的八弟,霍展白鬆了一口氣,放下了劍,「你怎麼來了?」

「閣主令我召你前去。」一貫浮浪的夏淺羽,此刻神色卻凝重,緩緩舉起了手,手心裏赫然是鼎劍閣主發出的江湖令,「根據確切消息:魔教近日內亂連連,日聖女烏瑪被誅,執掌修羅場的瞳也在叛亂失敗后被擒——如今魔教實力前所未有的削弱,正是一舉誅滅的大好時機!」

「瞳叛亂?」霍展白卻是驚呼出來,隨即恍然——難怪他拚死也要奪去龍血珠!原來是一早存了叛變之心,用來毒殺教王的!

「消息可靠?」他沉着地追問,核實這個事關重大的情報。

「可靠。」夏淺羽低下了頭,將劍柄倒轉,抵住眉心,那是鼎劍閣八劍相認的手勢,「是這裏來的。」

霍展白忽然驚住,手裏的梅花掉落在地。

——難道,竟是那個人傳來的消息?他、他果然還活着么!

「閣主有令,要你我七人三日內匯聚鼎劍閣,前往崑崙!」夏淺羽重複了一遍指令。

霍展白望了望窗內沉睡女子,有些擔憂:「她呢?」

「我家也在臨安,可以讓秋夫人去府上小住,」夏淺羽展眉道,「這樣你就可以無後顧之憂了。」

霍展白尤自遲疑,秋水音的病剛穩定下來,怎麼放心將她一個人扔下?

「老七,天下誰都知道你重情重義——可這次圍剿魔宮,是事關武林氣脈的大事!別的不說,那個瞳,只怕除了你,誰也沒把握對付得了。」夏淺羽難得謙虛了一次,直直望着他,忽地冷笑,「你若不去,那也罷——最多我和老五他們把命送在魔宮就是了。反正為了這件事早已有無數人送命,如今也不多這幾個。」

「不行!」霍展白脫口——衛風行若是出事,那他的嬌妻愛子又當如何?

最終,他嘆了一口氣,將手按上了那把墨魂劍,「好吧,我去。」

「我就知道你還是會去的。」夏淺羽舒了一口氣,終於笑起來,重重拍著霍展白的肩膀:「好兄弟!」

當天下午,兩位劍客便並騎離開了臨安,去往鼎劍閣和其餘五劍匯合。

九曜山下的雅舍里空空蕩蕩,只有白梅花凋零了一地。

「咕咕。」一隻白鳥從風裏落下,腳上系著手巾,筋疲力盡地落到了窗台上,發出急切的鳴叫,卻始終不見主人出來。它從極遠的北方帶回了重要的訊息,然而它的主人,卻已經不在此處。

七位中原武林的頂尖劍客即將在鼎劍閣匯合,在初春的凜冽寒氣中策馬疾馳,攜劍奔向西方崑崙。

雪鷂從腳爪上啄下了那方手巾,掛在梅枝上,徘徊良久。

門終於吱呀一聲開了,然而走出來的,卻是肩上挽著包袱的廖青染——昨日下午,夏府上的人便來接走了秋水音,她細緻地交待完了用藥和看護方法,便準備回到揚州家中。

然而,看到梅枝上那一方迎風的手巾,她的眼神在一瞬間凝結——

「谷主已前往大光明宮。霜紅。」

「糟……那個丫頭瘋了!她那個身體去崑崙,不是送死么?」廖青染失驚,一頓足,再也顧不得別的,吩咐身側侍女,「我們先不回揚州了!趕快去截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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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雪鷂千里返回臨安時,手巾的主人卻已然漸漸靠近了冰雪皚皚的崑崙。

薛紫夜望着馬車外越來越高大的山形,有些出神。那個孩子……那個臨安的孩子沫兒,此刻是否痊癒?霍展白那傢伙,是否請到了師傅?而師傅對於那樣的病,是否有其他的法子?

她有些困擾地抬起頭來,望着南方的天空,彷彿想從中看到答案。

「快到了吧?」摸著懷裏的聖火令,她喃喃對妙風說話,「傳說崑崙是西方盡頭的神山,西王母居住的所在——就如從極淵是極北之地一樣。」

「雪懷說,那裏的天空分七種色彩,無數的光在冰上變幻浮動……」薛紫夜擁著猞猁裘,望着天空,喃喃,「美得就像做夢一樣。」

妙風默然低下了頭,不敢和她的眼光對視。

第一次,他希望自己從未參與過那場殺戮。

那場血腥的屠殺已經過去了十二年。可那一對少年男女從冰上消失的瞬間,還烙印一樣刻在他的記憶里——如果那個時候他手下稍微容情,可能那個叫雪懷的少年就已經帶着她跑遠了吧?就可以從那場滅頂之災里逃脫,離開那個村子,去往極北的冰之海洋,從此後隱姓埋名的生活。

可為什麼在那麼多年中,自己出手時竟從沒有一絲猶豫?

風從車外吹進來,他微微咳嗽,感覺內心有什麼堅硬的東西在一分分裂開。

「該用金針渡穴了。」薛紫夜看他咳嗽,算了算時間,從身邊摸出一套針來。然而妙風卻推開了她的手,淡然:「從現在開始,薛谷主應養足精神,以備為教王治病。」

他臉上始終沒有表情——自從失去了那一張微笑的面具后,這個人便成了一片空白。

薛紫夜望着他,終於忍不住發作了起來。

「你到底開不開竅啊!」她把手裏的金針一扔,俯過身去點着他的胸口,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惱怒,「那個教王是不是給你吃了迷藥?我想救你啊……你自己怎麼不當一回事?」

她戳的很用力,妙風的眉頭不自禁的蹙了一下。

「還算知道痛!」看着他蹙眉,薛紫夜更加沒好氣。

「兩位客官,崑崙到了!」馬車忽然一頓,車夫興高采烈的叫聲把她的遐想打斷。

那個在烏里雅蘇台請來的車夫,被妙風許諾的高昂報酬誘惑,接下了這一趟風雪兼程的活兒,走了這一條從未走過的崑崙之旅。

「到了?」她有些驚訝地轉過身,撩開了窗帘往外看去——忽然眼前一陣光芒,一座巨大的冰雪之峰壓滿了她整個視野,那種凌人的氣勢壓得她瞬間說不出話來。

那就是崑崙?如此雄渾險峻,飛鳥難上,佇立在西域的盡頭,彷彿拔地而起刺向蒼穹的利劍。

她被窗外高山的英姿所震驚,妙風卻已然掠了出去,隨手扔了一錠黃金給狂喜的車夫,打發其走路,便轉身恭謹地為她捲起了厚厚的帘子,欠身:「請薛谷主下車。」

帘子一捲起,外面的風雪急撲而入,令薛紫夜的呼吸為之一窒!

「這……」仰頭望了望萬丈絕壁,她有些遲疑地攏起了紫金手爐,「我上不去啊。」

「冒犯了。」妙風微微一躬身,忽然間出手將她連着大氅橫抱起來。

他的身形快如閃電,毫不停留地踏過皚皚的冰雪,瞬間便飛掠了十餘丈。應該是對這條位於冰壁上的隱秘道路瞭然於心,足尖點着冰雪覆蓋的陡峭山壁,熟練地尋找着落腳點,急速上掠。在薛紫夜回過神的時候,已然到了數十丈高的崖壁上。

風聲在耳邊呼嘯,妙風身形很穩,抱着一個人掠上懸崖渾若無事,宛如一隻白鳥在冰雪裏迴轉飛掠。薛紫夜甚至發覺那隻托着她的手在飛馳中依然不停的輸送來和煦的氣流,維持着她的血脈流轉——這個人的武功,實在深不可測啊。

他們轉瞬又上升了幾十丈,忽然間身後傳來劇烈的爆炸聲!

「馬車!馬車炸了!」薛紫夜下意識的朝下望去,驚呼出來,看到遠遠的絕壁下一團升起的火球。

那個火球,居然是方才剛剛把他們拉到此地的馬車!難道他們一離開,那個車夫就出事了?

「嗯。」妙風只是面無表情地應了一聲,左腳一踏石壁裂縫,又瞬間升起了幾丈。前方的絕壁上已然出現了一條路,隱約有人影井然有序的列隊等候——那,便是崑崙大光明宮的東天門。

看到他這樣漠然的表情,薛紫夜忽地驚住,仰起臉望着他,手指深深掐進了那個木無表情的人的肩膀,艱難地開口:「難道……是你做的?是你做的么!」

他緊抿著唇,沒有回答,只有風掠起藍色的長發。

「你把那個車夫給殺了?」薛紫夜不敢相信地望着他,手指從用力變為顫抖。她的眼神逐漸轉為憤怒,惡狠狠地盯着他的臉:「你……你把他給殺了?」

片刻前那種淡淡的溫馨,似乎轉瞬在風裏消散得無影無蹤。

「你怎麼可以這樣!」她厲聲尖叫起來,「他不過是個普通車夫!你這個瘋子!」

在她將他推離之前,最後提了一口氣,妙風翻身抱着她穩穩落到了天門之前。

「不殺掉,難免會把來大光明宮的路線泄露出去。」妙風放下她,淡然開口,眼裏沒有絲毫喜怒,更無愧疚,「而且,我只答應了付給他錢,並沒有答應不殺——」

一個耳光落到了他臉上,打斷了他後面的話。

「你這個瘋子!」薛紫夜憤怒得臉色蒼白,死死盯着他,彷彿看着一個瘋子,「你知道救回一個人要費多少力氣?你卻這樣隨便揮揮手就殺了他們!你還是不是人?」

他側過的臉,慢條斯理地拭去嘴角的血絲,眼眸里閃過微弱的笑意:只不過殺了個車夫,就憤怒到這樣么?如果知道當年殺死雪懷的也正是自己,不知道還會有什麼樣的表情?

「我說過了,救我的話,你會後悔的。」他抬頭凝視着她,臉上居然恢復了一絲笑意,「我本來就是一個殺人者——和你正好相反呢,薛谷主。」

說到最後一句,他的眼裏忽然泛出一絲細微的冷嘲,轉瞬消散。

他說話的語氣,永遠是不緊不慢不溫不火,薛紫夜卻被他堵得說不出話來。這個看似溫和寧靜的人,身上其實帶着和瞳一樣的黑暗氣息。西歸的途中,他一路血戰前行,蔑視任何生命:無論是對牲畜,對敵手,對下屬,甚或對自身,都毫不容情!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她怔在崑崙絕頂的風雪裏,忽然間身子微微發抖:「你別發瘋了,我想救你啊!可我要怎樣,才能治好你呢……雅彌?」

聽到這個名字,妙風臉上的笑容凝滯了一下,緩緩側過頭去。

雅彌?她是在召喚另一個自己么?雅彌……這個昔年父母和姐姐叫過的名字,早已埋葬在記憶里了。那本來是他從來無人可以觸及的過往。

她說想救他……可是,卻沒有想過要救回昔日的雅彌,就得先毀掉了今日的妙風。

他笑了,緩緩躬身:「還請薛谷主隨在下前往宮中,為教王治傷。」

薛紫夜望着他,只覺得全身更加寒冷。原來……即便是醫稱國手,對於有些病症,她始終無能為力——比如沫兒,再比如眼前這個人。

「妙風使!」僵持中,天門上已然有守衛的教徒急奔過來,看着歸來的人,聲音欣喜而急切,單膝跪倒,「您可算回來了!快快快,教王吩咐,如果您一返回,便請您立刻去大光明殿!」

「啊?」妙風驟然一驚,「教中出了什麼事?」

「出了大事。」教徒低下頭去,用幾乎是恐懼的聲音低低道,「日聖女……和瞳公子叛變!」

「什麼?!」妙風脫口,同時變色的還有薛紫夜。

「不過,教王無恙。」教徒低着頭,補充了一句。

簡略了解了事情的前後,妙風鬆口了握緊的手,無聲吐出了一口氣——教王畢竟是教王!在這樣的身體情況下,居然還一連挫敗了兩場叛亂!

然而身側的薛紫夜卻臉色瞬地蒼白。

「瞳呢?」她衝口問,無法掩飾自己對那個叛亂者的關切。

「瞳公子?」教徒低着頭,有些遲疑地喃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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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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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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