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冰薔薇

第一章 冰薔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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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門口左手邊的麵包店前,等候剛出爐的法國麵包的人早已排列成行。他們不發怨言,規規矩矩的排成一列,透過玻璃注視師傅工作的神態,看起來像在堅持口味,又像在體現日本人的美德。

順着藥品、鮮花、相機等櫃枱前進,來到位於食品賣場和簡餐攤位之間的活動空間時,坐在推車內的幼兒哭聲和女人罵孩子的高亢斥責聲直衝入耳。店內放着時興的背景音樂,但吵鬧的孩子和怒斥的母親才是使店裏生氣蓬勃的功臣。

我在活動空間的中央站定,停止嚼動口香糖,閉上眼睛深呼吸。店裏正在舉辦「北海道美食節」,煮拉麵和螃蟹的熱氣及香味,隨着纏頭帶銷售員所發出的宏亮吆喝聲四處擴散。

稍前方的上下電扶梯交會處,成為四樓挑高。假使把嗅覺敏銳的狗兒帶到我現在所站的位置,或許立刻就能聞到二樓出售的皮鞋氣味,並知道四樓有餐飲街。

我重新嚼動口香糖,拿起黃色自助籃,以優閑的步伐開始在一樓走動。

在賣酒的專櫃,穿迷你裙的年輕售貨小姐正以小紙杯請客人試飲葡萄酒。隸屬第一種大型零售店的這家長壽屋自由之丘店,販賣的商品多達數十萬種。不單是商品,隨着顧客身體進入店內的空氣,也恰如隨意調混的水彩各有特色。尤其是周末假日,店內整髮膠和刮須水的氣味比平時更濃郁。穿高爾夫球褲,雙手拎着購物袋佇立於柱角的男人,可能是奉妻子之命,提着物品在這裏等候吧。肩頭坐着孩子在店內踱步的男人,也是周末特有的光景。

不打算購物而在通路走動的我,在化妝品貨架前駐足,把空的自助籃放在腳下,裝出試用樣品的模樣探視架子上層放置的鏡子。藍灰色眼影是否適合併不重要,我只要和家裏的鏡子商量就夠了。對我而言,店內的鏡子全都是為了窺視四周狀況而設的。

把樣品放回架上,接着拿起兩盒眼影,蹲下去。哪一盒好呢?我假裝正在考慮,同時繼續留意背後的動向。邊嚼口香糖邊下決心將其中一盒塞入背包口袋,再活動蹲著的姿勢,重新系好帆布鞋帶,一面趾尖用力,使腳跟出現空際,將小瓶指甲油塞入其中。起立時的確不舒服,比穿上不合腳的高跟鞋還疼痛,但仍假裝面無表情的將自助籃放回原處。

乘電扶梯上到二樓,直接往女性內衣賣場走去。

放在走道的花車內,各種顏色的內褲堆積如山。在這裏我也裝出特色商品的樣子,以一雙手撥弄蕾絲花邊。我的動作在人們眼中看來,像是以指尖在檢視蕾絲的花紋,但事實上,我是在剝取條碼,然後在掌中揉成小團,塞入外套口袋。接下來是胸罩,與內褲同樣以一雙手仔細搓揉成小團,做出探身看花車另一邊商品的樣子,迅速塞入口袋。離開賣場時,我露出好遺憾、沒有喜歡的東西的表情。

腳踏上下電扶梯時,藏在帆布鞋內的指甲油瓶撞痛腳跟,但我告訴自己,再稍微忍耐一下就好。時間是下午一點多,客人似乎又增加了。活動空間因攜家帶眷及成雙成對的人倍增而嘈雜。我甩開北海道拉麵的香味,毫不遲疑的走過鮮花、藥局等攤位,然後穿出麵包店旁邊的自動門。

肩頭被人拍打時,帆布鞋正要踏上行人路的地磚。

「小姐。」

這音量與其說是叫人,更像是在自言自語。回頭一看,是個相貌清秀、適合擔任銀行櫃員或插著紅色羽毛募款的年輕女子。她穿着套裝,站在我身後。我發出聲音嚼動口香糖。

「假使是推銷信用卡,不用啦,早就有了。」我說着舉步要走,但手臂被她捉住。

「小姐,你沒有忘記什麼嗎?」

「忘記什麼?」我像鸚鵡學舌般的轉身反問,明顯的露出不悅的表情,「沒有呀。」

「你似乎忘了到收銀處算賬。」

「忘了算賬?」我的聲音沙啞到不像我自己,「我好心聽你說話,沒想到你竟然講出這種失禮的話。」

我衝到建築物旁邊的銀杏盆栽下,米黃色套裝已搶先擋在前面,細長的眼眸晶瑩閃亮,清楚地訴說着一句話:我不會放過你的。

我迅速掃視四周,確定無人便揚起聲音說:「喂,你是說我是扒手嗎?開什麼玩笑嘛。你腦袋是不是有問題?還是近視太深了?拜託別講這種莫名其妙的話!」

「你把眼影放進背包口袋,在二樓內衣賣場把內褲和胸罩放入外套口袋忘了算賬。」

年輕女子像小孩在練習繞口令般急促的說話,似乎害怕說慢了會忘詞,幾次發音含糊。

「請隨我到保安室。」

「真是欺人太甚!」我「啪——」一聲吹破口香糖,「你到底是誰?」

「本店的保全人員。」

「先讓我看看你的身份證明。」

年輕女子從皮包中拿出皮夾,在我面前攤開。

「敦賀警備保全總部的森村茜?」我讀出上面的文字,「原來是這家店專門雇來捏造事實的保全人員啊。」我以諷刺的聲音和挑撥的眼光順手拍拍女子圓潤的面頰,「——別胡鬧了。」

「我沒有胡鬧。你剛才明明把眼影放入背包的口袋裏……」她以尖銳的聲音應戰,但當我打開背包口袋給她看,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還有什麼?內褲和胸罩放在外套口袋是嗎?」

我瞪着她的臉,雙手插入兩邊的口袋,把襯裏翻出來。口袋裏只有洗過的手帕和口香糖的包裝紙。

「這、這怎麼……親眼看見你把水藍色內褲放進去……」她好像被老師罰站的小學生般垂著頭。

「喏,這下可慘了。踩空了。」

我的這句話和車站前商店出售的提神飲料效果相當,她猛然抬起臉,一雙眼睛睜得圓圓的,宛如兩顆並排的糖炒栗子。

「難、難道是?」

我把咀嚼得干硬無味的口香糖吐在紙上,空出口腔。

「八木薔子,幸會。」

我大概咧嘴笑了下吧。雖然自認為是羞澀的笑,但曾有同事說這個表情相當唬人。

「八木前輩?我到保安室時,黑板上寫着巡迴中,所以我以為……」

想必在講習會或研修會時,聽教官提起過我那冰什麼的綽號吧,新進保安員直挺挺地站着,彷彿脊椎上穿了鐵絲一般。

「對不起,報告遲了,我是森村茜。我會拚命努力不給您添麻煩,請多多指教。」

「別這麼緊張,放輕鬆一點。」

受到總公司的指示,從今天起大約兩周,我要傳授她巡邏店內揪出扒手的技巧。這是一對一的實地訓練,也是受過警備業法和刑事訴訟法等職前教育的新進保安員的現場實習。

「我不是存心欺騙,剛才的行動已事先得到店長的同意,待會兒還要歸還那些商品。」我伸手摟着她的肩膀,朝工作人員專用電梯走去,「我想了解一下你的觀察力和膽識,所以特別演了這齣戲。」我輕拍似乎害怕聽下去而縮著脖子的森村,對她說,「第一天就有這種表現,很不錯,有膽量。我給你打及格分數。」

從兩側堆放着厚紙箱的三樓走廊往保安室途中,我一面看着走在旁邊的新人,一面和她交談。假使這是店內的通路,我的視線絕不會朝向她。巡邏中雖然會和同伴交談,但視線一定要放在周圍的購物客身上。

保安室是間約莫四個半榻榻米大的簡單房間,讓新人坐在塑膠皮椅,我開始沖泡咖啡。

「要加糖和奶精嗎?」

雙腳併攏而坐的新人似乎在思索別的事,喃喃自語地說,自己實在太自不量力,第一天就想求表現,幸好對象是八木前輩,要是顧客,一定會因為誤認而不可收拾。

「你已經完成着手、現認了。我確實偷偷把眼影塞入背包口袋,內衣也像你所說的,放進外套口袋。」

在我們的世界,把客人拿起商品的行為稱為「着手」,親眼目睹客人將着手的商品放入口袋或其他袋內叫做「現認」。若沒有完全掌握客人在哪一處賣場「着手」哪種商品,在哪裏將它藏在身上的哪些地方,我們遺漏在賣場「着手」的場面時,也不能出聲,因為對方會聲稱是從家裏帶來的,或剛才購買,袋子和條碼已經丟棄。對我們保安員而言,沒有比踩空——誤認——更可怕的事了。雖然有時候道歉就能了事,但最壞的情形可能吃上官司。

「不過,就算能夠着手、現認,但到叫住之間,視線無論如何不能離開標的。可是『現認』之後,很容易因為『親眼目睹』的成就感而鬆懈,有時會移開視線。」

新人對我說的話深深點頭表示贊同:「我剛才就是這樣。」

「電扶梯。」

看到森村浮現驚訝的表情,我有一種算命師鐵口直斷般的得意。

「乘電扶梯上二樓時,我把眼影換到背包裏面了。」我把背包拉鏈拉開給她看,「原來內褲和胸罩也都換到這裏來了。對,我有效的利用乘電扶梯下到一樓之間的空當。你雖然尾隨我,但下電扶梯時視線大概離開了我,望向旁邊的鏡子看看自己臉上的化妝或是眺望一樓賣場。對嗎?」

「都被您看穿了。」

「我只不過是說出自己過去失敗的經驗……哦,這個還滿痛的。」

我抬起一雙腳放在鋼椅上,從帆布鞋腳跟處取出指甲油瓶。

「哇,厲害,我一點都沒發現!」

我對喝彩的晚輩稍稍嚴肅的說:「真正的行家可不是這樣。他們像魔術師一樣手指靈巧,而且聰明。剛才我不是要求你出示身份證明嗎?要是標的要求相同的事,要回答到保安室再看,絕不能當場給對方看。」

「為什麼?」

「因為在掏取身份證明之際,標的可能逃走。我說他們靈巧且有智慧,另外還要加上一點:那些人腳程很快。森村小姐,你一百分尺跑幾秒?」我一面問一面忍住笑,因為我也曾被前輩問過相同的問題。我想,我漸漸像那個人了。

當時擔任隊長的前輩,現在已成為統率一百二十名保安員的指令長。我之所以愛穿帆布鞋,就是從三年前被那位前輩問到一百公尺跑幾秒的第二天開始。

我看著錶。

「還沒吃午飯吧?公司供應的也可以吃,但今天不要。為了歡迎你上任,我們去吃法國菜好了。不過,是便宜的午間套餐。附近有一家小巧精緻的店。」

夾雜在購物完畢的客人之間走出正門時,我停下腳步,默默抓住往前走的新人手臂,低聲告訴她發現可疑者。森村立刻轉動眼睛掃視四周。

「褐色外套。喏,往這邊來了。」

拎着有長壽屋店名塑膠袋的老先生,正要往這邊走回來。如果是漏賣什麼而要再入店購賣,他的眼神顯然不對。好像覆蓋着一層薄膜般的眼睛,是著了魔的人特有的。

午餐暫時擱在一邊,來,開始跟蹤吧。

跟在老先生身後,他在食品樓層的糕餅部門停住,伸手拿了一個一百四十元的栗餡餅。骨節突起的手指在架子和塑膠袋之間往返好幾次,趁無人經過時,連續丟了三個到袋子裏。

尾隨着時而向右傾斜、時而向左搖擺的背影,我不覺興起一股追逐喪家犬般的愁緒。栗餡餅、饅頭、羊羹以及香蕉。通常六十歲以上的男人在食品賣場竊取的,都是他們小時候,或是在戰時想吃卻吃不到的東西。或許他們是想討回被整個大時代剝奪的東西。

十三分鐘后,在離店外約五公尺的地方,已確定他沒有要買的意思,我叫住了這位穿褐色外套的老人。

「先生,你沒有忘記什麼嗎?」

或許因為平日都是單獨巡邏,使我內心深處產生了想親近人的慾望,因此邊巡邏邊指導新人,使我感到非常愉快。三十三歲的我不但欣賞森村二十四歲的年輕幹勁,而且她領悟力強,像海綿一樣吸收我的教導。

「家境好的主婦竟然也偷竊,真叫人吃驚。」現場實習第三天,提着小自助籃在食品賣場巡迴時,旁邊的森村低聲說,「我一直以為生活有困難或是性格扭曲的人才會扒竊,但現在看鄰居太太的眼光已經變了,讓我有點害怕。」

也難怪森村對同性感到失望。這三天我捉到的扒手,七個人中有五個是四五十歲的主婦。她們在食品樓層偷香瓜、牛肉、蟹肉罐頭,在二樓竊取首飾、衣服、皮包等值錢商品。相較之下,竊取栗餅的男人或想要貼紙而把五十元餅乾藏入口袋的小學生可愛多了。

「家境小康的主婦很少偷竊。但過慣富裕或中上流以上生活的主婦,因為不願意降低生活水準而偷竊的例子卻屢見不鮮。」

昨夜我們家煮了松茸飯,龍蝦我們家常吃……她們一面向附近鄰居這樣吹噓,一面卻將空袋子藏在口袋裏到超市來,仔細剝下印有超市名稱的標籤貼在手腕內側,再若無其事的偷天換日,將它貼在龍蝦的包裝上。

「真痛心,女人為什麼這麼愛慕虛榮?」

「聽你這麼說,似乎是有感而發。」

「其實我也很愛慕虛榮。」

「但因為理性的阻撓,沒做過壞事。」

「至少沒被抓到過。」

我仍面朝前方,像腹語師那樣不蠕動嘴唇的說:「我因為下班后『偷竊』,被以前的公司『這樣』。」我在自己的脖子上做出水平切擊動作,森村似乎敏感的了解到我的弦外之音,想追問詳情,但我的眼角瞄到一位把手推車停在罐頭貨架前佇立不動的中年女性。

「發現可疑者!」

「是。」

森村只有三天經驗,但已經不會粗心的問:是哪一個?她已學會順着我的視線尋找可疑者。我們走到陳列乾貨的架子前面,我拿海帶包,森村拿葫蘆干,繼續監視那名中年女性。她穿着藏青色外套,頭髮攏上去,遠近兩用眼鏡的鏡框邊緣鑲著閃亮的鑽石,整個人流露出嫻淑高貴的氣質。雖然如此,在我眼裏她仍然是可疑者。

這當然是有原因的。她放在推車前方的大型提袋,拉鏈拉開了二十公分左右。這可能是拉鏈壞了,也可能是忘了拉上。但只在攜帶拉鏈開着的提袋,就會成為我們尾隨的標的。

啊,這個人一定會扒竊。瞄了推車內的東西一眼,我信心大增。網袋裝洋蔥、草菇、豆腐等,都是今天宣傳單上印着的特價品。只買廉價商品的人拿着三千元的蟹肉罐頭不放,當然很奇怪。也許會被人指責太多疑,但我們絕不能漠視這種不自然的情況。

數分鐘后,藏青色外套女性手中的東西,以順手放入推車的巧妙手勢消失於提袋內。也許是心理作用,將手推車推往收銀處的腳步,看起來興奮而輕快。或許是成功的竊取了蟹肉罐頭而壯了膽吧,她在收銀處將洋蔥、豆腐等結賬之後,將裝着這幾樣東西的塑膠袋放回手推車內,再度回到賣場。

「難道……」看到標的接下來順手放在手推車下層的商品,森村大感驚訝,「她一定會買吧,前輩?無論如何,那東西也未免太重了嘛。」

「難說。」我小聲的回答,「付了賬拿在手中的十公斤什錦米當然重,但如果是免費的呢?假使店長說免費贈送,請自由拿回家的話,我一定會高高興興拿回去。」

「我也會。米缸滿滿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會覺得很安心。」

森村閉上嘴,因為標的開始行動。她沒有經過收銀處,徑自推著車往外走。在外行人看來,她只不過是買完東西,往對面停車場走去的貴婦人。

標的離開建築物五公尺時,我瞄了一下手錶,把時間刻在記憶中。當我們以現行犯將她逮捕、送警時,我必須以參考人身分作紀錄,那時候要供述叫住對方的時間。

「太太。」我捉住藏青色外套的手臂,以說悄悄話的低聲問,「你是不是忘了什麼?」

「什、什麼……?」

深夜電視影集經常出現恐怖的生物或殘殺人體、血肉橫飛的場面,這種電影我早就不覺得刺激,因為再也沒有比被保安員叫住時中年婦人的表情更可怕的畫面。

「辛苦了。」

從警署回來了,抓住保安室的門把時,背後飛來招呼聲。

店長似乎剛從洗手間出來,一邊以手帕擦手,一邊走到保安室來。

「怎麼樣?」

「可能會送檢,因為有前科。」

說出扒竊的女性有前科時,店長的表情並沒有太大的變化。這也難怪,因為曾經發生過在文具賣場偷竊兒童用水彩的男人,經警察查驗身分,結果發現是通緝中的殺人兇手。大學教授竊取避孕用具、上市公司董事的夫人和服袖內出現玉露罐頭也屢見不鮮。服裝、學歷及頭銜等,對於判斷一個人,可說只有妨礙,沒有幫助。

「幾個?」

「一個,據說是服用迷幻藥。」

我翻開記事簿繼續報告。聽完后,店長抬頭看掛鐘。

「午餐時間快到了,今天不必趕,優閑的吃頓飯吧。在警署待了兩小時,一定累了。」

「這是工作。」我回答。但看到店長別有含意的微笑而側頭看旁邊時,森村正難為情的吐著舌頭。可能是她正要點頭接受店長的好意,聽到我這麼說,又不得不趕快搖頭吧。其實就算她老實說「我累死了」而轉身要求店長按摩肩膀,我也絕不會責怪她。

偷竊蟹肉罐頭和十公斤什錦米的中年女性,被帶進這個房間后,立刻以機關槍掃射的氣勢,將字典里沒有的三字經連聲發射出來。我對厚顏無恥已有抗體,但森村不同,心情想必受創不輕,而且她還不習慣作筆錄,在警署待了將近兩個小時,神經一定崩得很緊。

我走近辦公桌,拿起電話撥了筒碼。

「敦賀警備保全總部保安課。」

「長壽屋自由之丘店,八木保安員、森村保安員,現在開始休息。以上,報告完畢。」

聽到女職員說完「辛苦啦」放下電話后,我以下巴指指員工餐廳的方向說:「走吧。」

員工餐廳瀰漫着香芋、脂粉,以及今天供應的漢堡定食的味道。森村似乎想以進餐來恢復上午勤務所消耗的精力,面前除了定食,還有一盒豆腐皮壽司,而且很快就見底了。

「八木前輩做起事來敏捷利落,但……」森村喝口茶水吞下口中的豆腐皮壽司,看着我的盤子微笑說,「吃方面好像我比較快。」

「也許是身體不舒服吧。」

我彷彿在說別人的事似的回答,一邊伸筷夾起大牛原封不動的漢堡。盤中食物遲遲不減是因為我現在仍在工作中。這股分辯的衝動衝到喉嚨,但又和盤中的馬鈴薯一起吞了下去。

在超市或百貨公司之類的零售業界,據說營業額中總有1.5%左右的盤點存貨損失。假設營業額為一百億元,那麼賬面庫存會比實際庫存多出一億五千萬,而其中的六成,也就是大約九千萬元,是因扒竊或內賊所造成的損失。

由於鮮少報導而未成為人們的話題,但超市、百貨公司的內賊頻傳是實情。從收銀機偷錢之外,還有店員和業者勾結,暗中交易商品的情形。

工作人員本身的犯規行為,我們私下稱之為白鼠。白鼠身上有傳染力超強的細菌,所以比一般的扒手更可怕。那個人在偷,上司也在偷,反正大家一起偷,沒什麼好怕的。因為來了一隻白鼠,不知不覺間整個賣場成為鼠窟的例子經常發生。

因此,我們保安員在巡迴店內時,一方面要監視客人的行為,同時也要觀察工作人員。像這樣在店內吃飯時,也需要不時掃視周圍,豎耳傾聽談話,觀察是否隱藏着白鼠。顧盼之間食物不知不覺冷掉,最後喝的往往是濁水般的味噌湯。

「甜點吃泡芙如何?」

「啊,前輩要請客嗎?」

「沒問題,但最多兩個。」

和森村一起走向咖啡店的路上,我想着:如果這次實習連白鼠捕捉法也要一併傳授,儘管森村充滿雄習壯志,恐怕也會吃不消。白鼠的事,還是等森村遇到問題時再說明吧。

工作人員以嫌惡提防的眼光看着我,這是為什麼?

下午的巡邏比平時敏銳,連續捉了四名扒手。偷口紅、睫毛膏等的中學女生雙人檔,和偷護髮劑、口臭預防劑的補校生,以訓誡方式處理后,交還給前來帶回的家長。在婦女服裝賣場試穿室,把兩件衣服當襯裙穿在長裙內就要離開的四十五歲婦人,被帶到保安室后就沉默不語,問她姓名、住址,一概拒絕回答,最後只好送警處理。

下午又花了兩個鐘頭在派出所作筆錄。回到店裏,廣播正播著蕭邦的鋼琴曲,告知工作人員離開店時間只剩三十分鐘。我和森村順着食品賣場前的通道往工作人員專用電梯走,一群似乎剛下班的職業婦女踩着高跟鞋和我們擦肩而過。她們的目的地大概是家常菜專櫃。

「對不起,又讓你加班。」

我對身旁的森村說。最後捕捉的扒手如果沒有送警處理,而是訓誡了事,上早班的我們應該可以在六點下班。記得森村和我一樣一個人住,所以應該也得到超市購買晚餐材料吧。

我順口問她,森村以明朗的聲音回答:「公寓附近有便利商店。」

「便利商店不是比超市貴嗎?」

「啊,你不知道嗎?兩邊的價錢差不多,有些商品在便利商店反而便宜呢。」

「是嗎?不過這裏提供員工折扣,會稍微便宜一點。」說完之後才發現,我這個單身女郎說話竟然和家庭主婦沒兩樣,忍不住搔了搔頭。

「趕快向總部做下班報告,回家去吧。」

正要用力拍拍森村的肩膀時,我的肩膀反而被人輕輕拍了一下。我吃驚的回頭看,兩個男人站在我的身後不到三十公分處。年紀較大的男人直視我的臉,年輕的則雙目低垂,視線似乎停在我的右手上。兩個人除了公事包,都還拎着半透明的購物袋,但他們眉宇間浮現緊張的神情,很難與來搶購低價便當的客人混為一談。假使翻開他們的外套抖一抖,應該會從內側口袋掉出黑皮手冊來吧。

「你是八木小姐,八木薔子小姐吧?」

「是的。」

年輕的男人表示,他們是神奈川縣磯子警署的人。

「有什麼事嗎?」

磯子這個地名的發音宛如水滴般沁入我耳膜。我搖頭揮開腦海中浮現的男人面孔,試着從記憶中搜尋以往捕捉的扒手。刑警曾因他們捲入其他案件,而來造訪我這個保安員。

「抱歉,在你疲倦的時候來打擾。但只花你一點時間。一點時間就好。」

頭髮斑白,理個小平頭,自稱犬丸的刑警,十分客氣的說道。但當我領着他們進入三樓的保安室,他立刻走近鋼椅,在我向總部打電話報告下班的同時,大搖大擺的坐了下來,姿勢就像老人在坐健康按摩椅一般。所謂人如其名,他下巴的贅肉和肥肉橫生的臉龐,令人聯想起神社前經常擺設的獅子狗。

向總部報告完畢,放下電話時,他說:「來,八木小姐,請這邊坐。」簡直像在自己家的客聽對客人說話。

森村說告辭后倒退著走出保安室,兩位刑警齊聲對她說:「辛苦你了。」接着,犬丸就以眼神示意年輕刑警「快點拿出來」。名叫小笠原的年輕刑警從長壽屋的購物袋拿出來的是霜淇淋狀的雪糕。

「八木小姐也吃一個吧。或許很奇怪,但這是我最愛的東西。」

犬丸一面掀開罩在雪糕上的蓋子一面說。雪糕握身高將近一百八十公分的犬丸手中,看起來簡直像自由女神握着火把一樣滑稽。

「好吃!」

犬丸以門牙咬着雪糕的模樣,使我在剎那間想起父親。冰淋淇不是用舔的,而是用咬的。小時候流行過一種圓形漩渦狀的棒棒糖,如果用舌頭舔,父親的拳頭一定隨後就到。父親大概是想告訴我那是一種不雅的舉動,但我太小,無法體會,他只好用拳頭說話,並且忍受着冰滲入牙齒的不舒服感,以門牙咬食雪糕給我看。

「府上有千金吧?」或許是因為香草甜美可口,我以平靜的聲音詢問厚臉皮的刑警。

「佩服。不錯,我有兩個女兒,大的今年春天才就業,小的正在念高二。不過,兩個人都不是什麼優雅的美女,只是賠錢貨、賠錢貨。」

獨自先吃完雪糕后,犬丸就轉向我說:「那麼,我就單刀直入的問吧。」

我抬起頭說:「希望這個雪糕的代價不要太高。」

說完我以「會嗎?」的表情看着小笠原,剎那間,我的右手感覺到比口中的雪糕更冰冷、彷彿握住乾冰般的奇妙寒意。在一樓叫住我時也一樣,年輕刑警一副極在意我右手的樣子。我這隻手究竟有何魅力,足以吸引他的視線?木然這樣想着時,犬丸問:「今天早上七點半到八點之間,八木小姐你在什麼地方、在做什麼?」

一直以為他們要問我扒手的事,大約經過三十秒,我才了解這個問題的含意。為什麼要問我的事?為什麼要確認我在何處、在做什麼?……成串的疑問涌到口中,但門牙彷彿防波堤般阻擋了這些疑問。父親也教過我,不能以問題回答問題。我交互望着犬丸和小笠原說:「在我住的公寓裏。七點半起床,邊看電視邊吃早餐……」我詳細說明從起床到八點半離開公寓之前的情形。我沒有聽漏小笠原在記錄我的敘述時發出的嘆息聲。

「懷疑我什麼嗎?請告訴我。二位在偵辦什麼案件?」

「在自己家,是嗎?」犬丸忽視我的質問,提出新的問題,「你的話有人能證實嗎?」

「……沒有。」

當我向刑警說明我是獨居時,胸中湧起的寂寞,遠超過這三年來的聖誕夜所累積的。

「唔,八木小姐,你滿意現在的生活嗎?」

眼前若不是他這張粗獷的不倒翁面孔,我會錯以為這新興宗教的傳教活動。

「剛才提到我的女兒。老大在找工作時,每周都買專業雜誌。我曾經翻了一下,裏面報導了許多有成就的女性,她們從事一些我不明所以的時髦行業或擁有特殊的資格,在雜誌中簡直被吹捧為明星。」

他到底要說什麼?我板著面孔,犬丸卻依然像躺在健康按摩椅上的老人,眼瞼下垂,面貌和善。不過,那顆身軀相稱的大眼球只要稍微轉動,眼神立刻凌厲起來。

「假使還在以前的工作單位,你的照片上封面也不見為奇,是嗎?八木小姐。」懂得腹式呼吸般的粗大聲音繼續往下說,「東大畢業,高考及格的才女,不當政府官員而進入證券公司,可以說是現代女性的象徵吧。在證券公里,你不是應徵一般職務,而是僅僅錄用兩名的女性綜職務。好厲害!你是名副其實的菁英。你配屬在海外營業部吧?」

犬丸他們為了調查我的經歷,似乎特地跑到我從前任職的日本橋。經常弄錯我畢業學校的人事課某主管,浮現在我腦海。

「我不是東大畢業。」我說出拼音接近的一所女子大學加以訂正。

「名門大學畢業的才女這一點還是不變。令尊是政府高級官員,兩位哥哥都在外務省服務——」

「聽你這麼說,是要給我作媒嗎?」

犬丸睜大眼睛,揮手說:「哪裏的話。假使要作媒,我會留給家裏那些賠錢貨。尤其是老大,長相和我一模一樣,簡直像影印機印出來的。現在就在埋怨,如果嫁不出去,全是我的錯。」

在一旁記錄的小笠原嘴角浮現淺笑,但我既無意禮貌的陪笑,也不同情犬丸的女兒。我究竟有什麼嫌疑?這個疑問盤據我整個腦海,腦細胞完全想不到其他的事。

犬丸故作姿態,翹起圓木般粗肥的腿說:「人一旦過慣優越的生活,就很難放棄,不是嗎?八木小姐?降低生活水準是很不容易的。我也一樣,將來退休后,老婆是不是能跟着我只靠少許年金度日,我完全沒有把握。」

「這個問題似乎應該去問尊夫人。」我抬起下巴,極盡諷刺的說,但犬丸不為所動。

「聽說這附近也有一尊什麼女神像,假設你還在證券公司工作,這個時候大概已經調派紐約,過着天天可以仰望真正的自由女神的日子吧。據說,三年前騷動發生前,公司正打算出錢供你留學,取得ABC或BCG什麼的。」

饒舌的犬丸突然沉默下來。可能是料想我這時應該會有反應,但卻落空了。就像賣力唱完卡拉OK之後,逐一掃視部下企求掌聲的中階主管,犬丸滿臉困惑,不客氣的看着我。

我緊閉雙唇,存心不訂正犬丸要說的是MBA,因為我知道,這個頭髮斑白的刑警別有用心才故作無知。

保安員的工作教會了我,愈是大學教授、評論家、教師等一般人稱為知識分子的人,只要在誘導詢問前先挑動他們的優越感,他們就會輕易放開胸襟,坦白吐露一切。而掌握主導權的,一定是裝傻的一方。

在沉悶的靜默中,小笠原的咳嗽聲在沒有窗戶的保安室中顯得格外刺耳。彷彿被驚醒似的,犬丸又開始說話。

「三年前,你在一瞬間失去許多東西。你可能會憤怒的覺得一切都被搶走、被剝奪了。假使是我,一定會這樣想。好可憐,不但被革職,而且為了支付賠償費,不得不賣掉才買沒幾年的公寓。連車子也賣掉了吧?這樣說或許太過分了,但三年前你幾乎是被木島浩平的太太盤剝個精光。職業、自尊、金錢,一切都被發飆的木島太太奪走。」

站在替我辯護的立場所說的話,非但沒有使我安心,反而看出犬丸的難纏而咬住嘴唇。保安室四面的牆壁漸漸向我逼近。

「木島太太發現你和木島的婚外情,一氣之下把證據、照片寄到公司去了,是不是?」

這間沒有窗戶的房間只有一張舊桌子和一把可以丟到大型傢具垃圾場的三腳椅。椅子的塑膠外皮破了,上面放了一塊坐墊掩飾,坐墊已經髒得丟入洗衣機可以洗出一缸黑水。這一切都是經過精心安排的,希望扒手來這兒以後,發誓絕不再做必須被帶進這兒的勾當。做夢也沒想,我竟在這個房間親自體驗到平時橫著心給予扒手的屈辱。

我的聲音向來都是這樣毫不留情的刺入扒手的耳膜嗎?我用力抓住膝蓋,勉強忍住想伸手壓住兩側太陽穴的衝動。

「不但被炒魷魚,木島太太還趕盡殺絕,要求你賠償兩千萬元,是嗎?八木小姐?」

我默默盯着半空中。我自認已經將此事的所有悲傷感慨,與當時常穿的名牌服飾一起塞入硬紙箱,在三年前送進垃圾場了。回憶應該全都拋在腦後了。然而,當刑警將那些事陳述出來的剎那,我就像點了眼藥水,眼前的景物一片模糊。犬丸的面孔看起來就像我家附近的那個老太太,她總是一面搜尋拉圾桶,一面責怪我丟入不可燃物。

記憶是不可燃物,燃燒它就會發生危險,所以非自己另得行處理不可。

「實際上我只付給木島太太四百萬元。」

好不容易才開口,發出來的聲音卻像被痰卡住。

木島的妻子透過律師表示,打算向法院控告我妨礙家庭,要求賠償兩千萬元,同時捎來內容證明。但是經過我聘請的律師交涉,結果同意取消控告。當時木島祐美子提出的交換條件,就是支付四百萬元賠償費,並簽下「結束與木島浩平的男女關係,今後不再擾亂木島家的家庭和睦,如果違反此條件,就另行賠償兩千萬元」的切結書。

另外還有一點,就是向木島祐美子本人道歉。

「為了籌措這四百萬元,你不得不賣掉公寓和汽車。」

「因為我的存款全都付了公寓的頭期款。父親要借我錢,本來我想接受,但最後還是認為應該自己解決,所以決定賣掉房子和汽車。」

我自嘲的笑了一下,但看在刑警眼中,可能只是牽動一下面頰的肌肉吧。

「有時候覺得這樣反而好。假使那樣下去,就得繼續付三十年的貸款。我覺得男人真了不起,我在擁有那間小公寓時,立刻感到連生病的自由都被剝奪了。為求自由而買房子,結果卻喪失了自由。說那件事沒讓我受創是騙人的,但我因此卸下了如巨石般沉重的貸款,也從公司人際關係的煩惱中解放出來。目前的我,深深感受到無債一身輕的愉快。」

「果然是才女,說起話來就是不一樣。」

犬丸粗短的手指移到臉上,開始拔鼻毛。他把拔出的鼻毛「咻」的往空中一吹,彷彿在暗示我別說這些表面上聽起來好聽的話,然後再繼續發問。

「和失去一切的你比起來,木島方面怎樣呢?我當然是指木島先生。」

「不清楚。」

「木島被調到仙台分公司的事,你知道嗎?」

「……知道。」

「哦?」犬丸吐出的氣息拂過我的面頰,「聽誰說的?」

我感到厭煩,但仍將從前公司要好的女同事姓名告訴他。

「雖然離開公司,但和同事的交往並沒有完全斷絕。有時候會一塊兒吃飯或打電話聊天,也不時會聽到木島先生的消息。聽到木島的消息,你的心情一定很複雜吧?雖然被下放或降級,但對方卻留在公司。與被剝得一絲不掛的你相比,木島雖然有損失,但卻免於一無所有。為什麼只有女人有這樣的遭遇?這太不合理了。氣起來,你也會這樣想吧?」

我已經懶得抗辯,只是默默搖頭。木島留在公司,是因為他的工作能力比我強。

捕獲一隻白鼠時,總會接二連三的發現七八個有同樣違法行為的工作人員,但公司很少全員處分,企業是不會放棄優秀人才的。

犬丸猜測我會因為待遇不同而遷怒木島,但他錯了。這個世界上哪有女人會因自己喜歡的男人受到公司重用而懷恨在心呢?

頭暈的感覺突然襲來。是不是木島發生了什麼事?對了,犬丸他們不是自稱是磯子署的刑警嗎?想到這裏,我發現放在膝蓋上緊握的手掌沁著汗。

「木島先生怎、怎麼了?」

「這三年你和木島見過面嗎?」

「沒有。」

「通過電話嗎?」

我恨不得給假裝撥動鍵盤的傲慢刑警一記老拳。為什麼不回答我的問題?為什麼顧左右而言他?

「沒有,一次也沒有。」

「真的嗎?總該會以電話互通近況吧?」

「我沒有打過去,他也沒有打過來。那件事發生后,我立刻搬到現在的公寓,沒有告訴他新的地址和電話號碼,因為我不能……」

我用力咬住嘴唇,硬生生地打住下面的話。只要寄出一紙通知,被木島太太發現的話就必須付出兩千萬元違約金。與其怨恨提出這種條件的木島太太,我更痛恨自己不了解自己的心,竟然在切結書上簽名蓋章,而且那天木島並沒有到律師事務所來。

我一直相信,這種恨意就像沒有加蓋的香水瓶,總有一天會蒸發成空氣。直到這個刑警現在詢問我之前

「太多了,夠了!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木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紙杯在桌上跳動,可能是我揚聲的同時,不自覺的似拳頭敲打桌子。

「一定有什麼。木島沒事吧?是不是?快告訴我!」

犬丸和小笠原交換了意味深長的眼神,以稱讚冰淇嶄的相同語氣說:「今後你要和木島約會或打電話,都不會被索取兩千萬元,因為木島太太去世了。是謀殺,兇手目前人在日本,不曉得他現在的表情如何。」

犬丸的大眼睛一轉,挑戰般的瞪着我。沒多久,銳利的視線移到我的右腕,然後說:「為了協助搜查,請你把毛衣衣袖拉上去,讓我們看看你的右手。」

刑警離開后,我趴在辦公桌上,覺得氣力盡失,如同一張爛桌布。如果不是警備員出聲叫喚,我可能會趴在那裏直到早上。放下卷到上臂的襯衫和毛衣袖,我拿起電話。

按簡碼,在鈴聲響起之前,我瞄了手錶一眼,不知這時指令長是否還留在總部:「敦賀警備保全總部保安課。」

從聽筒傳來低沉、不清晰的聲音。我的眼前浮現指令長用抹著橘紅色口紅的嘴唇,像銜體溫計般銜著戒煙用煙斗的姿態。

「哦,一直在等你的聯絡。刑警到這裏來說要見你,我告訴他們到那邊找你。」

「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

以鼻孔發笑的聲音從聽筒傳過來。

「什麼麻煩?這時候說掛慮才正確吧?」

「看來我——」我以指頭纏着電話線,躊躇著該不該說那句惹人忌諱的話,「大概被當作嫌疑犯了。」

「可惡的傢伙,竟敢懷疑我們家引以為傲的女兒。八木,你要挺起胸膛。我坂東要說,那個像不倒翁一樣的刑警,滾一邊去吧。」

「晚報上有沒有刊登這個案子的消息?」

「哦,等一等。」——我聽到翻報紙的聲音——「聽着,我念給你聽。」

十六日上午八點十五分左右,橫濱市磯子區櫻美台三丁目的奇異櫻美台三O九室,木島浩平(四十八歲)家的起居室,其妻祐美子(四十八歲)胸部被刺,仆倒身亡。因玄關門未關,被管理員發現,電話通報磯子署。縣警搜查一課和該署初步認定為謀殺,正展開搜查。木島浩平單身赴任仙台,家裏住着祐美子和兩個女兒,一個是上班族,另一個是大學生。

指令長所讀的消息,與刑警所說的內容差不多,無法了解詳情。

因為曾與被害人的丈夫發生婚外情,所以警方認為有殺人動機嗎?不,嫌疑的矛尖指向我,應該另有依據。由於晚報的消息太少,只好任憑想像飛馳,而且都是壞的想像。

「冷靜點,八木。」聽着坂東指令長鼓勵的聲音,視線自然的落在腳下,我忽然覺得奇怪,伸手去拿垃圾桶。丟在桶內的雪糕杯不見了。我不認為那兩位刑警是愛惜資源的環保運動者。是為了採取我的指紋吧?

「喂,八木,快點回家,放一缸熱水,好好泡一下,無論如何都不準提出辭呈。要提的話,不如回家打鼾呼呼大睡吧。這是我坂東的命令。」

指令長以指示巡邏路線的語氣繼續說:「舒舒服服洗個澡,把臉埋入浴缸中,大聲叫一叫。什麼混蛋王八蛋都可以。在水中叫得再大聲,都不會吵到鄰居。這樣叫一萬次,心情還鬱卒的話,就打電話給我坂東。知道我家電話吧?」

「知道。」

與指令長說話,如同微顫的肩膀被人以毛披肩緊緊擁住一般。放下電話后,我拿起掛在椅背上的皮包,關上燈,快步離開保安室。

買了三份晚報夾在腋下,奔下樓梯,跳上剛好進站的電車。在電車抵達二子玉川園站之前大致瀏覽完一份報紙,並未看到比坂東指令長所說的更多消息。把無用的報紙丟入站內的垃圾桶,換乘田園都市線時,手中只剩下兩份晚報。

以沿線的雅緻站名而聞名的這條私鐵線,也以早晚車內擁擠著稱。側身在雙手拉着吊環打盹的上班族和化妝脫落的職業婦女中,我把晚報的社會版朝上,摺成小小的。在日本橋的公司上班時,我學會了如何在客滿的電車內閱讀報紙而不妨礙他人。只是當時手上握的是日本經濟新聞、日本英文時報和股市新聞。

電車離開玉廣場站再度開動時,我把讀完的晚報放在網架上,將最後的一份摺小湊到眼前。我差點「啊——」的叫出聲來。因為報上以較大的篇幅報導了木島祐美子被殺的消息。電車搖晃,我慌忙抓住吊環。

木島祐美子臉部朝下倒卧在起居室,胸部被錐子之類的兇器刺殺數處。室內沒有爭鬥,也沒有被翻找的痕迹。沒有發現兇器。祐美子十六日上午七點半曾目送二女兒出門上學,故推斷是在同日上午八點十五分屍體被發現之間遭到謀殺。同署正在調查現場附近是否有人聽到聲音或看到可疑人物。

命案發生當天,刑警就來找我,想必我的嫌疑相當重。我從報紙抬起眼,窗戶玻璃映照出穿黑色斜紋棉布褲、黑色高領毛衣、黑色夾克的女性,與夜色籠罩的住宅區景象重疊。頭髮在大約胸罩下方的鋼絲處輕輕擺動。

雖然報上沒提,但既然刑警要看我的右手,表示殺害木島太太的兇手右手可能有什麼特徵。毛衣衣袖卷上去的剎那,兩個刑警的緊張神情沒有逃過我的眼睛。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剛才應刑警要求而露出的右腕內側,兩年前縫合的傷痕微微發癢,我隔着外套的袖子抓了抓。由於受到冰冷視線的刺激,我敏感的右腕像切開的山芋般起了斑疹。

推定木島太太遇害的時間,我單獨在位於中央林間的公寓,可以說完全沒有人證或物證能證明我的話。但假使向車站或月台,或前往車站的沿途打聽,應該會找到一兩個看到我去上班的人。

雖然因為我曾與木島浩平有婚外情而被視為嫌疑犯,但若能證實今天早上的行動,八木薔子的名字一定可以從名單中刪除。我又不是被逼入陷阱的白鼠,何必心驚膽顫呢?

不知不覺間,電車滑入青葉台站的月台,許多乘客下車離開。我發現背後有空位,走過去坐下,並順手把報紙丟到網架上。

快點忘掉吧。遵照指令長的建議,好好泡個澡,在今天之內把整天的污垢清洗乾淨吧。坐下不久,眺望着車廂中央懸掛的女性雜誌廣告,一個上班族模樣的人從隔壁車廂走過來,伸手拿走網架上的東西。不要拿——惋惜那份晚報被人拿走的心情掠過胸口,電車雖沒有晃動,可是我的心卻發出「咔當」一聲,朝某個方向傾斜。我的身體立刻往反方向傾倒,拚命試圖保持平衡。糟了!我不由自主的發出輕呼聲。

這樣下去,我會被捲入祐美子命案中。花了三年時間才好不容易甩在背後的東西,因為木島祐美子的死,再度快速向我追來,企圖與我並肩而行。

怎麼可以被追上?

我執拗的眨動睫毛。不是飛進了灰塵,而是為了消除浮現眼瞼內側,怎麼也不肯褪去的木島浩平的臉龐。

2

坂東指令長雙手插腰轉身看着我。儘管我比她高十五公分,但透過金邊眼鏡散發出的眼神,使嬌小的指令長看起來大了兩圈。

「我們家的女兒每天只顧瀏覽櫥窗嗎?」

沙啞的聲音在保安室回蕩,壓抑感情的語凋足以讓人腳底發麻,低沉的音量振動了聽者的耳朵。新人森村大概從指令長的神態感受到不尋常的氣氛,拿起椅子的坐墊緊抱胸前。

「我確實在巡邏,沒有偷懶。」

我振作精神注視指令長的臉,但維持不到三秒鐘,她嚴厲的眼神彷彿在摑打我的臉頰,使我不得不側過臉去。擔任保安員二十多年,指令長的眼神炯亮,不只扒手,連同業都感到心驚。據一位親眼目睹的保安員說,指令長曾經在通勤電車內向同業說了聲「辛苦啦」,結果幾乎把對方嚇破膽。要欺瞞這樣的指令長,我認為是不可能的事。

「尾隨被發現的情形很多。」

近來,我連續向位於澀谷的總部提出「捕捉件數零」的日報,牆上告示板的零已逼近十個。又不是新人,對於每月平均捉到六十個扒手的我而言,這樣的成級簡直慘不忍睹。

「被尾隨的標的發現嗎?」

別說謊!指令長如此暗示的嚴峻眼神,比洗髮時濺入眼內的洗髮精更刺痛我的眼睛。

「收回剛才的話。這一周幾乎沒有尾隨。」

「說實話很好。那麼,為什麼沒有尾隨?說來聽聽怎麼樣?」

指令長塗着深橘色口紅的嘴唇銜上戒煙用煙斗,發出「嗯?」的一聲催問我。

「看不見了。」為了不讓涌到眼眶的東西滾落,我仰望天花板,「……不曉得為什麼,突然看不見了,再怎麼凝神觀察都看不見扒手——」

「你這傻瓜!」我的聲音被指令長粗大的聲音淹沒,「看見、看不見,這是我們常用的話。全身都長着眼睛,拉長天線,再加上直覺,我們就是靠這個吃飯,任何煩惱都會立刻反應到工作上。和丈夫吵架、孩子生病,有煩惱和沒有煩惱,表現完全不同。所以,我並不是在責備你看不見標的。看不見而焦急,只會增加踩空的危險性。我坂東生氣的是——」

指令長把戒煙用煙斗丟在桌上,從皮包內取出七星香煙。點燃戒了快一個月的香煙,可知她生氣的程度。

「在新人面前,你居然說得出『看不見』這種軟弱的話。你不覺得羞恥嗎?你現在的身分是讓新人來請教為什麼會看不見,而你卻在新人面前講這種話!為什麼?嗯?你不是一向冷靜,頭腦轉得最快的嗎?竟然心情混亂得連這麼簡單的事也不了解?我就是在氣這個。」

指令長的聲音如同鐵鎚,無情的錘在我頭上。我低垂著頭,不敢正眼看她。

從接受刑警的質問,聽說木島太太被殺開始,我就失去了自制力。為了淡忘在保安室受到的屈辱和懷疑,在店內巡邏時,任何一張交會而過的面孔,看起來都是善良的市民。

三天前接到意想不到的人打來的電話,使我更加混亂。他說他是向和我保持來往的女職員問到我的電話號碼。

「刑警去找過你吧?給你添這種麻煩,真抱歉。」他在電話那一端這樣說。雖然只談了不到兩分鐘,但造成的結果已經足夠讓某人發怒。

機智、洞察力、觀察眼,這些保安員必備的條件,似乎全部被老天爺收回,每天心情慌亂不安。

昨天發生了讓扒竊慣犯逃過的疏失。我以為那是一個懷孕初期的婦女,雖然和她擦身而過,並沒想到要加以監視。但一小時后在別的賣場遇見時,面孔相同,孕婦裝罩着的腹部卻膨脹得像即將臨盆。大概在腹部圍上了一卷腹帶,再從孕婦裝上的假口袋塞進許多商品吧。若是以前的我,應該會立刻產生直覺,從看到她的瞬間就開始尾隨。

指令長坐在椅子上,看着默默旁聽我們對話的森村。

「有些新進的保安員在背後稱呼八木『冰薔薇』,你知道這個綽號的由來嗎?」

「嗯……大概知道。」礙於我在場,森村似乎不好意思說。

「不必客氣,坦白說吧。」

「八木小姐對主婦扒手像冰一樣冷,發現是主婦時,多半立刻送警處理……」

「五十分。」指令長露出不悅的眼神說,「不是多半。八木一旦知道扒手是主婦,百分之百都會送警。所有的主婦都被送到派出所,毫無例外。新進保安員以為八木和主婦有仇,說她冷漠,沒血沒淚。但這些人什麼都不知道。我坂東要說,八木不是冷漠而是狡猾。」

森村和我都偏頭看着指令長。

「扒竊是犯罪,但和其他犯罪有些不同,有時是一般人一時興起或因為某些壓力而引起的。這些人平時可能都是善良市民,因此警察,尤其是被視為市民保姆的派出所警察,對扒手總是比較寬大。扒手多牛是中年主婦,她們也是主張警察應該保護老弱婦孺的人,因此警察分外為難。雖然因人而異,但警察對美女和主婦通常比較寬容,看到美女落淚就只是教訓教訓,便輕易放過她。若主婦哭訴『被丈夫知道會離婚』,只要沒有前科,也多半會息事寧人。八木知道警察對主婦寬大,所以才輕易的交給警察。」

我再度把頭低下,不敢直視指令長。

「不知道為什麼,八木就是對主婦特別客氣,而且害怕。如果是被捕的主婦害怕八木還好,但相反的,知道對方是主婦時,害怕的竟然是八木,所以說教只是形式而已。你親自說教過嗎?沒有吧?總是直接交給警察吧?八木逮捕的件數,名列保安員中的前五名,然而,八木捉到的主婦一定——」指令長戳戳我的胸口說,「會再犯。」

我無意提出異議,因為指令長的指責正確。我仰望天花板。指令長連續噴出的紫煙,不知何時成為帶狀漂浮於空中。

「現在的八木無法勝任指導新人的工作,被教的人反而會受害。明天起本店要換別的保安員,森村,你要改歸他指導。」話未說完,指令長就走近告示板,擦掉我的名字,另外寫上一位有十八年經驗、五十八歲的優秀保安員姓名。

「啊,這……」

「走開。」

指令長把擋在桌前的我推開,坐在扶手椅上,一面翻閱記事簿,一面伸手拿電話。

「我是敦賀警備的坂東,對不起,請呼叫我們的保安員——」指令長咬着煙朝話筒說話的聲音,像含過喉糖般清亮。在等候對方接聽時,指令長回頭對我說,「我正在和陽光超市櫻美台店通話,我要把那裏的水谷調走,從明天起你就到陽光超市櫻美台店去。」

「……什麼?」意想不到的發展使我舌頭打結,「陽光超市櫻美台店?為什麼?」

「不要裝出一副鴿子被彈弓打到的表情。工作要好好的做,但早、晚及午休時間隨你支配,我坂東一概不過問。」

木島祐美子被殺的案子,何不自己查查看?

指令長似乎看穿了這十餘天來我一直拿不定主意的想法,朝我咧了一下嘴角。

回到家以後,我忘了做晚餐,在床和廚房之間踱方步。其實這只是一個將近八個榻榻米大的房間,所以說在塑膠衣櫥前的四方空地做踏步運動,可能更貼切。

不久,我伸手拿無線電話。以前在節日或五月的連續假期才會數度忍不住打去的號碼,雖然已從記事簿中塗掉,卻仍留在記憶中。指尖也記得,但是缺少撥號的勇氣,又把電話放回桌上,然後再拿起來……

電視正在播映黃金檔連續劇。平常這個時間,我都是邊吹剛洗過的頭髮,邊拿出海苔花生和啤酒,坐在電視前。但今天卻如同練習啞鈴,反覆將電話拿起、放下。當紅的男演員和廣告的聲音都如耳邊風,聽若罔聞。

和那天沒有兩樣,絲毫沒有長進。我咬牙怨恨自己的不爭氣。

那天,我內心不斷交戰,猶豫着是否要告訴律師我明天不會出席,請取消和解。我一整天守在電話旁,後來之所以沒有撥律師事務所的電話,是因為盼望在這之間木島會打電話來。

我決定了,我要和老婆離婚。——滿心期待這句話,我在電話機旁邊始終未閹眼,木島太太事先指定的「和解日」的晨曦射進屋內。對於付賠償費並不猶豫,但我沒有把握自己能否忍受向木島太太低頭道歉的酷刑。告就告吧,愛一個人也算犯罪,那就讓我終身背負這個罪名吧。我擔心自己會脫口說出這句話。

我在約定時間的前五分鐘抵達神田的律師事務所,捷足先登的木島太太坐在沙發上,手上拿着蕾絲手絹在喝茶。她把杯子停在半空中,眼神如箭,射向在律師陪同下出現的我。

發現自己的男伴在路上轉眼看別的女性時,有時會忍不住回頭一瞥,看是怎樣的女人。雖然只是一瞬間,但女人天生就有稱掂女人斤兩的本能。木島太太投射過來的,正是充滿敵意和自信的這種目光。

「這種場合的招呼,可以說幸會嗎?」

她嗲聲嗲氣的詢問叼著雪茄的律師。大概剛從美容院出來,短髮波紋有致,但似乎一碰就會發出嘩叭聲,硬梆梆的感覺。果然,每次轉臉和律師說話,她的頭髮就發出髮膠味。

在電話中數度被木島太太歇斯底里的聲音炮轟,我一直想像她是因操持家務而憔悴的女人。如同解開郵購物品時因失望而眼前昏黑的感覺,三年後的現在仍留在記憶中。

「這次的事我先生也反悔了,為了表示歉意,今天早上特別給我這個。」向律師伸出去的手上,鑲成V字型的鑽戒迎著窗口射入的光線,閃閃發亮。她以嘴角的微笑、無名指上的鑽戒,讓我知道誰是勝利者。

可能是嫉妒在火上加油吧,彷彿從已熄滅的爐火中冒出火花,我原本看開的內心升起拒絕和解的慾望。

想上法院打官司?那你父親豈不是很困擾?

木島太太卑鄙的抬出可能成為下屆副酋長的父親作擋箭牌。果然,我聽了這句話,立刻推翻自己的想法,拿起鋼筆在文件上簽名。那時的我可能比她更卑鄙。

猛然轉眼看電視時,連續劇剛好結束,畫面上出現「下集待續」的字樣。這次我握著話筒,毫不躊躇地撥號。我的心境從三年前就停在「下集待續」,現在又開始蠢動了。

從前,雖然沒有事先約好,但我撥過去的電話響了兩聲,切斷後大約三十分鐘,木島一定會打電話來。「香煙沒了,出去買一下。」我從電話中傳來電車經過陸橋的聲音或汽車的喇叭聲,知道他是以公用電話回電。我似乎連離開家的藉口都聽見了。每當這時候,總忍不住覺得木島怪可憐的。

這次不同,電話掛斷後不到一分鐘,電話鈴聲便響起。拿起聽筒按著耳朵時,聽到壓低的聲音說「剛才的電話是你吧」。

看樣子,木島的交際範圍內,除了我沒有其他鈴聲響兩下的女性。像吹口香糖那樣吐了一口氣,我立刻切入正題。

上行電車擠滿了前往橫濱、東京方面上班的乘客。但我搭乘的下行電車都是穿水兵服或立領制服的學生。在JR橫濱站換乘N線后大約二十分鐘,我在櫻美台站下車。

從收票口出來,百貨公司、大型超市、綜合大樓等櫛比鱗次,但鐵門都還未拉起,整條街籠罩在即將開店的氣氛中。

今天起我奉派的店,位於這條街惟一的一家百貨公司隔壁,垂掛於外牆的「秋季特價」布幔在風中飄動。我沿着這條一小時後人們將提着購物袋來往的街道走了百來公尺,就看見木島指定的漢堡店。

早安!在店員開朗的問候聲中環視店內,沒有看見木島。接過放着漢堡和咖啡的盤子,我挑選最內側的座位坐下。

我並不特別喜歡漢堡,但不討厭漢堡店早上的氣氛。雖然是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店,但倒扣在櫃枱的鋁製煙灰缸閃亮乾淨,店員剛擦過的桌子雖舊卻清潔,也不必擔心被番茄醬、煙灰等弄髒袖子。BGM播放着知名歌手楨原的清亮歌聲,似乎在鼓勵大家珍惜今朝,好好努力。清晨的漢堡店,經常洋溢着這種讓人神清氣爽的氣氛。

與木島度過無眠的夜晚之後,我們經常順道到漢堡店去,我們戲稱為「開早會」。那時候,我總是把手擱在桌上托著下巴,與其說來這兒填飽肚子,不如說是想讓與木島幽會而引起身體潰爛的部分癒合……

「很可口的樣子,又是乳酪漢堡嗎?」

抬頭一看,木島單手端著盤子站在那裏。十年前分配到木島的單位,第一次見面招呼時留下的印象是:賽璐珞眼鏡和黑髮中夾雜着白髮。如今頭髮已半白,整個頭髮成灰色。

「在漢堡店吃早餐還不錯吧。」

預料會有「好久不見,還好嗎?」之類生硬的招呼,我對於木島自然的語氣感到些許意外,他似乎已經忘了這三年的空白。

「對不起,一早就把你叫出來。公司方面不要緊嗎?」

話說出口,才從木島的翻領運動衫、深藍對襟毛衣、灰色寬鬆長褲發現今天是周末。自嘲問得糊塗,做保安員培養出的觀察眼,也在木島面前因為眨眼次數增加而慢了半拍。

「因為發生那種事,沒有心情立刻返回仙台。前天已經提出休職單。我也需要時間考慮今後的動向。」

我不知道拿怎樣的話來安慰因謀殺喪妻的木島。

「獨居正好可以讓我好好想想。」

「咦,你女兒她們呢?」

「她們說不想住在母親遇害的地方,大女兒搬到公司宿舍,小的住到親戚家去了。」木島接着想起什麼似的說,「所以你打電話來時,已經不必做暗號了。」

「哦。」我轉換態度說,「像電話中說的,我要調查。調查這件事。」

「我了解你被警察問到我及內人的事,情緒受到傷害。再度給你添麻煩,我實在覺得很抱歉。我願意致最深的歉意,像這樣。」

木島的頭彎下去,我的眼睛停在他彷彿黏着鹽粒的面頰和下巴。不但頭髮,連鬍鬚也夾着白色。才四十八歲卻透著蒼老的側臉,使我想起曾在他的腋下和雙腿間發現白毛而笑稱他叔叔,鬧彆扭時甚至叫他爺爺的事。懷念之情湧上心頭。今後恐怕不能再嘲笑他的白髮了。數年前可以調侃的事,現在說起來恐怕會惹人嫌,再也無法重返彼此鬥嘴嬉鬧的關係了。

「警察詢問這些事,只是作為參考,不是懷疑你。我了解你想證明自己清白的心情,但你有你的生活,我不希望你再捲入麻煩。」木島啜了一口咖啡,繼續說,「術業有專攻,這件事還是交給警方比較好。」

「八木薔子有動機。至少警方是這樣想的。」

「假使你懷恨誰的話,除了我沒有別人。因為我選擇了家庭,即使你罵我懦弱、廢物、自私自利,我也無話可辯。即使你殺了我,我也死有餘辜。」

「真傻,我是女人啊。」

我用鼻子發笑,簡單的說明現在的工作。

「當孩子扒竊,我們把家長叫來時,父親多以責備自己的孩子來表示愛。但母親剛好相反,她們多半袒護孩子,對我們採取攻擊的態度。女人是以盲目的行為表示愛情的生物。」

婚外情也一樣吧,我說。

發現妻子不貞的丈夫會先打妻子。相反的,發現丈夫有外遇的妻子在責備丈夫之前,會先咬住外遇的女人。

「你是要說,你恨祐美子甚於恨我?」

「有好幾次,我非常害怕自己會忍不住憎恨。」

木島深深的嘆了一口氣。

「雖然沒有報導,但我可以斷言你的名字不在嫌疑犯名單內。」木島傾身低聲說,「祐美子不是立刻死亡,兇手離開后,她好像還有意識,為了告發刺殺自己的兇手,在起居室的地毯留下用血寫的文字。」

「血字?」

「是的。」

「告訴我。」我要求道。木島攤開餐巾紙,從咖啡杯內取出攪拌棒來寫。

「……みざ手(註:みざ意為日文「右」,發音為migi)。」

從白色餐巾紙上的褐色染跡讀出文字時,我的聲音發顫。我終於明白犬丸刑警要看我右手的原因了。

「你太太是想說兇手是右手有特徵的人物吧?」

「可能是。」

為什麼「みざ」寫平假名,「手」寫漢字?對我自言自語的疑問,木島回答大概她的意識朦朧不清,這樣做已經竭盡全力了吧。說完,木島仰望天花板。

「所以像剛才說的,警方怎麼會懷疑你呢?」木島的視線垂下來,看着我放在桌上的手說,「我不認為她在臨終時想要讚美你的手。」

我鬆開襯衫袖扣,捲起袖子作為答覆。

「來找我的刑警叫我伸出手來,而且是右手。」

「怎麼搞的?這個傷。」

「叫住標的時,受到對方反擊。」

幸好是削鉛筆都不容易的刮鬍刀,只縫了五針。聽到受傷的原因,木島眼鏡后的眼眸蒙上了一層陰影。這種表情,可以解釋為知道我右手有傷而震驚或是同情我受了傷。

「警察好像認為我有動機。而且案發時間我無法證明自己在公寓,再加上右手的傷,我有三點值得警方懷疑呢。真是太棒了!」

「警方只要一調查,就會找到能證明你行動的人。在車站或街上一定有人看見你。推理小說不是常說什麼不在場證明嗎?這樣一來,你就有確實的不在場證明了,所以不要太鑽牛角尖。」

「我也常在書中看到委託殺人的說法。」

「傻瓜,難道你會委託別人殺祐美子?」

「我是說,警方也可能懷疑我會這樣做。假如我是刑警,一定會有這種想法。」

咬着漢堡的木島突然驚訝的抬起頭。

「說不定我也被列入黑名單了。雖然事發當天我在仙台,可是來調查的刑警不但仔細詢問我當天的行動,連夫妻關係也執拗的追問不休。」木島說着,像塞入文書的碎紙機般面無表情的默默咀嚼著漢堡。片刻后,又像吐出苦澀的東西般說:我也有動機。

「也許說了你不會相信,其實我們並不和諧。真的。」

我默不作聲,但內心相信木島的話。

在我們交往的七年間,他從未在背後批評過妻子。已婚男人經常在女友耳邊說和妻子形同陌路之類的悄悄話,但木島一次也不曾啟口。

「說不定我也被當作嫌疑犯。」

「果真如此,為了自己的名譽,你也應該協助我調查。」

「不可能。你看吧,我這樣一個老頭子能做什麼?你也未免太魯莽了,這和捕捉扒手不同。對方是殺人兇手喔,萬一發生什麼事,就來不及了。這是因這次的事而得到教訓的男人說的話,記住只有好外沒有壞處。」

「我的行動不需要經過你的許可。你不幫我也無所謂,我會單獨調查。」

我微慍的放出話來,木島聳聳肩說:「以我現在的立場,我不能拒絕你的提議。」

「沒錯。」

我看一下表,離超市開店時間只剩幾分鐘。如果要利用工作的空當偵查,除了要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夥伴也是不可或缺的。

「我要在午休時間去找公寓管理員打聽,把路線告訴我。還有,把你太太的朋友、熟人的住址、電話號碼列出來給我。交情破裂的人尤其重要。」

把木島畫了地圖的餐巾紙塞入口袋,我起身離座,但木島叫住我。

「什麼事?」

「這個還你。」他遞出一張寫着四百萬元的支票,「我一直考慮要還給你。」

我說不出話來,握著支票發獃。

在我們交往時候,木島每月固定向妻子拿六萬元零用錢,所以我不曾接受過他任何禮物。每次到餐廳吃飯,在一旁看着他付賬時,我就深刻的感受到我所愛的人是個有家室的男人。總是略微卑屈的小聲向櫃枱索取收據的男人,竟然拿出寫着四百萬元金額的支票給我。我第一次真實地體會到木島祐美子已故的事實。

「我不能接受。」心中有一絲將中獎的獎券撕碎的遺憾,我擠出微笑把支票還給木島,「這是已經送給你太太的錢。」我邊說邊倒退著往店門口走,「但我要聲明,調查這個案件,既不是為了你太太,也不是為了你。」我打算說出最後一句刺耳的台詞,但因不習慣倒退著走,腰部撞到了桌角。我忍着痛,皺着臉對木島說,「我是為了自己的名譽才這樣做,請你不要誤會。」

向僱主方面的工作人員打過招呼后,正式展開我的陽光超市櫻關台店的工作。店長和副店長是流通業界的典型人物,圓滑的迎接我。但對於警察退休、轉任超市保安課長的西田,我認為該貼上注意的標籤。習慣和犯罪者相處的警官,通常沒有辯認扒竊者的能耐。假使警察有這種能耐,日本的犯罪件數想必會大大降低吧。

由警官轉職的保安人員,雖然脫下了警察制服,卻脫不了高壓的態度,不但說話口氣傲慢,視我們這些由警備公司派遣來的保安員為對手,有時甚至露出敵意。而且不知是否缺少公平競爭的精神,「看不見」扒手的他們,總是背地觀察我們的舉動或視線,設法發現有嫌疑的人。甚至明明知道我們已經開始尾隨,卻故意從旁搶奪居功。好幾次我都因為他們這種卑鄙的作法而暗自捶胸頓足。

一開店,我就從頂樓開始巡視賣場。客人還不多,店員忙着擺設商品,我在店內四處查看,注意陳列昂貴商品的貨架。

在服飾賣場花許多時間依序把喀什米爾針織品類、外套、大衣等的價格、顏色、件數刻人記憶。大衣類裝袋太占空間,扒手往往穿着少量的衣服前來,擺出一副已經穿了十年的模樣穿着大衣出去,所以尤其不能疏忽。

皮包的情形也一樣。空着手來,若無其事的背在肩上離開賣場。

在賣鞋的地方時常發現穿舊變型的鞋。脫下丟置的鞋有多少,被偷的數量就有多少。

下到一樓的食品賣場巡視時,看了一下表,已將近下午一點半。從公用電話打電話到總部,報告開始休息后,我衝出正面的入口。

從大街往南走,我發現讓木島畫地圖是正確的。大建設公司在馬路兩旁競相蓋了許多公寓,令人聯想起參差不齊的牙齒。建築商美其名將這類房子稱之為公寓村。

公寓一樓或兩棟建築物之間,便利商店的數目相當可觀,大概都是看中這裏的住戶吧。從公園前面左轉,直到看見貼褐色瓷磚的公寓,我至少發現五家便利商店的招牌,整條街充分表現了資本主義弱肉強食的本質。

奇異櫻美台是十層樓的公寓。由於一路走來看了好幾棟新式公寓,這棟二樓晒衣場上老式窄筒褲隨風飄揚的建築顯得陳舊,充滿歲月的痕迹。抬頭望了一眼木島居住的三樓,我直奔通往正面玄關的樓梯。進入大廳,左邊牆上掛滿了鋁製信箱,在其對面,有一扇門上面貼著「管理員辦公室」的門牌。我走近掛着蕾絲窗帘的窗口,將名片遞進窗內說:「我正在調查日前發生的案件,想請教你一些事。」

我沒有忘記觀察從窗內伸出來接受名片的手。露出灰色的夾克袖口的手背浮着若干汗斑,但沒有傷痕或痣,倒是左手腕的金色手鐲引人注目。那是可以治療肩膀酸痛,大受中年高爾夫球友喜歡的磁氣健康手鐲。

「哦,是偵探。」

他從公司名稱有警備字樣,誤以為我是調查員。這位五十多歲的男人,以矯健的姿勢打開門,連聲說請。我向頻頻拍坐墊請我入座的管理員道謝,一面環視室內。雖然是與保安室一樣狹小的辦公室,但內側有紙門,想必另有一個房間。我猜想他是住在這裏的管理員,而非通勤管理員。

「據說,第一個發現木島太太的是你?」

「就是說嘛,真嚇壞我了。」

大概想起當時的景象吧,姓吾妻的管理員抖了一下肩膀。

「地毯上一大攤血,那位太太倒在血泊中,她像被丟棄的假人。」

吾妻眉頭深鎖,憂鬱的表示,發現命案的人大概最有嫌疑,刑警反覆問他各種問題,簡直讓他吃不消。這時我發現吾妻的眉毛大半是以眉筆畫的。他似乎滿在意自己稀疏的眉毛。

「你不至於也懷疑我吧?」

我不知如何回答而報以苦笑時,吾妻認真的說:「我發現木島太太的屍體是在八點十五分左右。大約八點時,和木島家同—一層樓的住戶看到木島家的門開着。據說,從這一點推算,木島太太是在上午七點半到八點,大約三十分鐘之內遇害的。幸好有幾個人看見八點左右門開着,證明我的清白,之後刑警才沒有再來找我問話。也就是說,在這三十分鐘,我有不在場證明。」

從順口就說出不在場證明這句話,可以了解刑警如何執拗的詢問過他。

「對不起,吾妻先生,這三十分鐘你在哪裏?」

「被這裏的住戶叫去幫忙換魚缸的水。」

「魚缸?」

「就是飼養金魚、熱帶魚的魚缸。因為他家孩子頑皮,把溫泉素放進魚缸里,結果整缸水變成藍色。養金魚是她先生的嗜好,有的價錢還很貴,要是死了就糟了,所以那位太太連忙來找我幫忙。我一直忙着換那大魚缸的水直到八點十分左右。幸好金魚平安無事……」吾妻放低聲音說,「想不到木島太太在這當中死亡。大約一個鐘頭前,我還親眼看見她活蹦亂跳的哩,沒想到再看到時已經變成屍體。真是人有旦夕禍福呀。」

「你說一個鐘頭前看見木島太太?」

「對,七點鐘來敲門,跟平常一樣用命令的口氣說她下午要出去,所以順序要提早。」

「順序要提早是什麼意思?」

「趕鴿子。因為住戶抱怨鴿子會來陽台築巢,所以從十樓按照順序,在陽台欄桿張掛釣魚線。鴿子很膽小謹慎,絕不會直接飛下陽台,會先停在陽台欄桿,觀察看看有沒有敵人。我注意了三天,才發現鴿子這種習性。」

我的疑問使管理員的談話離了題,我趕緊把話題拉回來。

他的談話剔除修飾語和感嘆詞后如下:

十月十六日星期一,吾妻在七樓住戶家換好魚缸的水回到辦公室,想起木島太太要求趕鴿子的事。本來預定從十樓開始,但「受不了再被那位太太抱怨」,所以先去按三O九號的門鈴,時間是上午八點十五分左右。按鈴后無人應門,但玄關的門有一條縫,沒有關緊。

吾妻從門縫叫喚沒人回應,感到納悶而進入屋內,在起居室發現木島祐美子倒在地上。

「這裏一共住了多少戶?」

「一百二十三戶。一、二、三,很容易記,對嗎?這裏大部分是自用住宅,但也有幾戶是租賃的。」

「一百二十三戶嗎?」我翻開筆記簿,「根據報上記載,警方正在調查案發當天有沒有人聽見什麼聲音或看到可疑人物。這裏的住戶對此反應如何?有沒有什麼新的消息?」

「對了,那天是晴朗的秋天,洗衣服的好日子,有人在陽台晾衣服、曬棉被。其中有兩個人看見可疑的女人從這裏的玄關飛奔出去。」吾妻以下巴指指玄關的方向。

「可疑的女人?」

「詳細情形你直接問她們吧。說那天看見女人的是九O二的山田太太,和五O四的川本太太。」

我點頭同意,並把目擊者的名字記下來。

「另外一點,住戶之中,有沒有人和被殺害的木島太太不和?」

吾妻歪著晒黑的臉苦笑道:「這話警察也問過。要列舉和她要好的人反而難哩。雖然我不想說死人的壞話,但木島太太好勝、固執、愛管閑事,而且多嘴。一旦開口,就停不下來,在事發前一天,這兒的管理委員會開會,簡直是她一個人在唱獨角戲。」大概要發泄積憤吧,吾妻喋喋不休的說,「我是沒有殺人的念頭,但老實說,好幾次想從後面撞倒她。因為她,害我逢年過節都必須停止慢跑。」吾妻揮動雙手做出慢跑的動作,「身體是很老實的,只要偷懶一次不跑,腳的肌肉就好像變沉重了,而且心情也不爽。要補回一次,得花一周時間哩。」

從左腕的磁氣手鐲或書架上的雜誌,都可窺知吾妻平日對維持健康極其執著。

「木島太太很熱心義工活動,一天到晚往外跑。她不在時送來的東西,都是由我代收保管,但這個人從來不能等到第二天。」吾妻難以置信的搖搖頭,然後繼續說,「管理員的工作依規定只上班到下午六點,但木島太太不管七點、八點,都要來取件。如果那時我不在,就打電話給管理公司,控告我怠忽職守。真受不了。」

從擺滿健康雜誌的書架轉眼看管理員,我略帶惡意的說:「今後你可以每天無牽無掛的慢跑了吧,吾妻先生?」

「對,正是這樣。」

你是因為慢跑受阻,懷恨在心而殺了木島祐美子嗎?我以眼神詢問,吾妻卻置之不理。

「一到中元節和元旦,我就心情憂鬱。木島太太的先生是公司的大人物,送來的禮物多得不得了,讓我搞不清我是在管理公寓,還是木島家的禮物。」

木島先生是公司的大人物這句話,使我內心有些芥蒂。木島在總公司時雖然是副部長,但與我的關係曝光,被調往仙台分店,聽說擔任副店長。遭降職的木島家在年節時會禮物不斷,我—時無法相信。

「啊,關於木島太太還有一件事。我無意說壞話,不過遲早你也會聽到,『睦戰爭』在這附近很有名哩。」

「戰爭」這個不尋常的名詞使我探出身體,用力握着筆和記事簿。

「木島家隔壁以前住着石毛家,石毛太太和木島太太為了石毛家養的寵物而失和,有半年以上雙方你來我往,鬧得不可開交。這裏的住戶感到好笑,在背後說這是『睦戰爭』。」

「『睦』是寵物的名字嗎?」

「嗯。白白圓圓,很可愛的狗。」

木島太太不時到石毛家抗議狗叫聲太吵、狗毛飛來弄髒陽台等,每次都吵得天翻地覆。

「石毛太太也是個性很強的人,她反駁說:『我們家的狗不會亂叫,也沒有放到陽台,狗毛怎麼會飛落?』兩位太太互不相讓。」

「規約如何?公寓多半都禁止飼養寵物吧?」

「就是這個。」吾妻像在路旁聊天的主婦那樣抬起手在嘴前揮動,「管理委員會的規定中並沒有禁養寵物這一條,所以石毛太太理直氣壯的和木島太太爭辯。木島太太很生氣,召集這裏的住戶,決議增加禁養寵物的規定。」

木島祐美子根據這條新的規約,向石毛家提出最後通牒,若不處理他們家的狗就要提出控告。石毛家被迫在狗和公寓間做選擇,最後決定賣掉公寓,搬到附近獨門獨院的房子去。

我向口沫橫飛的吾妻點點頭,想起一樁養狗專家犯下的連續殺人事件。這樁事件極為轟動,因為發現世界上有人能愛寵物,卻不能愛人類。

「知道石毛家的新住址嗎?」

「知道,離這裏大約二十五六分鐘。」

吾妻拉開桌子的抽屜,從檔案中抄地址給我時,聽到背後的門用力拉開的聲音。

「啊,有客人?」

「是偵探哩,來調查木島太太的案子。」

「又是一樁可怕的事件。」

「這一帶愈來愈亂,簡直不能安心居住,是不是?」

從吾妻熟絡的語氣,我以為是他太太回來了,轉身要招呼時,發現是一位身穿粉紅色夾克的女性,提着冰筒之類的東西。年齡大約四十一二歲,若是主婦,腮紅似乎太濃了,我猜想是化妝品或健康飲料的推銷員。

「我絕對不會錯失任何機會。」她以興奮的聲音邊說邊遞給我名片,上面印着「每天送年輕和健康給您!奧林匹克小姐吉川美喜子」。

「你用過我們的奧林匹克C沒有?」

在我回答之前,手中已被塞入飲料和標榜「美膚飲料」的宣傳單。

「『C』不是維他命C,而是膠原的第一個字母。對不起,你芳齡多少?三十三歲是皮膚的轉折點。早晚各喝一瓶,就可補充人體一天所需的膠原、B胡蘿蔔素,不但皮膚滑嫩,也不會出現汗斑、雀斑等。」奧林匹克小姐一面指着我的額頭、臉頰,一面介紹商品。

「一旦簽約,我們奧林匹克小姐就每天早上送兩瓶到府上去。」吉川美喜子笑容可掬的說,但聽到我的地址,立刻收起笑容,「啊,太遠了,那裏不是我負責的區域。一旦喝了就會上癮,我就是每天都要喝。」

我訝異的轉眼看吾妻,他抓抓頭說:「不過,我這把年紀,不是在意汗斑、雀斑,是為了健康啦。」

吾妻眯着眼,彷彿在回顧過去的歲月,並透露他在公司上班時,為了消除壓力而喝酒,結果傷了身體,致使妻子棄他而去。

「慢跑、戴健康手鐲,再加上我們的奧林匹克C!吾妻先生,剩下來的只有娶個年輕的新娘子了。」不知是習慣還是營業戰略,吉川美喜子的聲音恰似依於男人胸前的女人那麼嬌媚。

這樣的女人擅長收集情報。我期待的問:「你知道誰是木島太太的朋友嗎?」

「這個嘛——」當吉川美喜子沉吟時,吾妻在一旁苦笑着說:「沒有這種人吧。」

「是不是要好我不知道,但在三木家玄關前,我碰見過她兩三次。」

「啊,對,我忘了七O五的三木先生。」吾妻用手掌拍了一下額頭,「一個很怪異的男人,好像夜行動物,只有晚上才出門,真不曉得他靠什麼過活。」

「哎呀,吾妻先生,你也太落伍了,這個人是現在流行的自由工作者嘛。」

聽着奧林匹克小姐得意的聲音.我把吾妻剛才說的三木的房間號碼記下來。

「被老住戶排拒,木島太太內心也很寂寞吧。近來好像常常接近半年前才搬來的三木先生,很照顧他,不時送吃的東西給獨居的三木先生。」

吾妻說的「怪異的男人」引起了我的興趣,我打算去敲七O五的門,親眼看看這個人。

午休時間只剩二十分鐘,我把吾妻給我的便條和筆記簿收入皮包,站起來走到門前,我又回頭問吉川美喜子:「最後再請教你一個問題,木島太太是你的顧客嗎?」

奧林匹克小姐以幾乎要甩掉耳環的劇烈動作搖頭。

「那個人只大量索取樣品,不肯簽約,還反過來纏着要我參加義工活動哩。」

皺着眉頭的吉川美喜子令我納悶。剛才她還說自己絕對不會錯失任何機會,而加入義工活動,正是擴大顧客層的好機會,難道吉川美喜子不這樣想?我委婉的詢問時,她回答:「她的義工活動都是慰問老人之家,以皺巴巴的老先生、老太太為對象嘛。」

我深深點頭。我不認為老人就對健康飲料沒興趣,但至少明白奧林匹克C美膚飲料對既有的黑斑、皺紋沒有效。

道謝后離開管理員辦公室,走到大廳內側的電梯,我想直接詢問命案當天目擊可疑女人的兩位住戶。但以我所剩不多的時間,要訪問九O二、五O四兩戶是不可能的,要二選一當然要選離地面最近,看得最清楚的人。面對電梯,我毫不遲疑的按下五樓。

按下門牌上寫着川本的五O四號門鈴,等了一會兒,終於有人從裏面出來開門,突出的腹部比面孔先出現。口袋綉著鴨頭的孕婦裝好像藏了一整顆西瓜。醒悟到自己不由自主的以保安員的眼光看待她,我差一點露出苦笑。看起來二十齣頭的川本太太,說她已懷孕七個月。

「啊,警備公司的人除了引導停車場的車輛,也做這種工作嗎?」

一看到名片就撲哧笑得像個小孩,但有問必答。據說她在陽台晾衣服時看到一個女人往車站方向跑,她對女人的裝扮記得很清楚:黑色長毛衣蓋住臀部,下身穿寬鬆的黑色斜紋粗棉布褲,背紅色肩包,戴香奈兒或仿香奈兒的太陽眼鏡,留短髮。

「要不要到陽台看看?」

「謝謝。」

請我穿的拖鞋有兔子貼綉,八個榻榻米大的起居室也放了許多貓、狐狸等填充玩具,雙人座的沙發上靠着一個相當於五歲孩子高的米老鼠。

推開鋁門,竹竿上的白色長布條在風中飄動,彷彿天女羽衣,但其實是腹帶。霎時我幾乎忘記本來的目的,想起小時候故事書中的傳說。在氣氛詳和、秋陽普照的陽台上,淡淡的洗衣粉香味令人感到愉悅、

雙手放在欄桿俯視下面時,可看到柏油地上以白漆區畫的住戶專用停車場,從建築物往道路方向突出大約三公尺的屋頂。

剛好有一個女人推著嬰兒車從公寓中走出來,我注視着她,試圖確認目擊的可信度。我可以清楚看到她從公寓走向馬路的背影,以及從步道左轉時的側臉。黑毛衣、紅皮包、太陽眼鏡……我相信川本太太的確看到了她描述的細節。

「這可疑的女人——」

我正要問她是不是這裏的住戶,但川本太太已經先我一步說話,使我不得不暫停問話。

「瞧,白色公寓旁邊不是有便利商店的招牌嗎?」

她指著通往車站的大街,各家便利商店的看板朝空中豎立,看來簡直像一串鯉魚旗。我想起剛才來的路上,曾經因為這些夾在公寓和住家間的招牌而訝異此地便利商店如此之多。

川本太太所指的大概是雷頓的看板,是以中央有個D字母的鐘為標誌的便利商店。

「不久前,那邊的停車場也發生過殺人事件。」

「殺人?」

我轉過頭去,看到川本太太雙手交叉在胸前,做出抱住自己的動作。

「一個男人被殺,兇手還沒捉到,現在又加上木島太太。這一帶連續發生事情,實在可怕。真不希望讓嬰兒聽到警車的警笛聲。」她摸著腹部微笑。

管理員和推銷健康飲料的小姐說「這一帶愈來愈亂」,顯然是除了木島祐美子以外,也包括附近便利商店停車場的殺人案。我對這個案子也有一些興趣,但通過保安員的工作,我學習到魚與熊掌不可得兼的道理。同時發現兩個可疑者時,要鎖定似乎會偷高額商品的一方尾隨,另一個可疑者則當場放棄。初犯和慣犯,要選擇監視後者。

我從欄桿前轉過身,面對川本太太問:「你看到的可疑女人,會不會是這裏的住戶?」

「哎呀,怎麼會?這個公寓沒有住那麼漂亮的人。」

「她不是戴太陽眼鏡嗎?看得出很漂亮嗎?」

「感覺很華麗,身材苗條,她像模特兒一樣。這公寓裏沒有身材那麼好的女人——」她摸摸突出的腹部說,「現在我的肚子已經這樣,所以沒有別人了。」

出示懷孕前的照片吧。我心裏這樣想,卻沒有說出口,反而問了有關木島祐美子和石毛家的糾紛,以及管理員說的「睦戰爭」。

但她去年年尾才搬來,也只是聽說而已。

「木島太太對義工活動很熱心,也來找我們募款。喏,神戶不是發生地震嗎?說是為這個而募款,所以雖然金額很小,我們也捐了。可是,之後才過分呢。」主婦小聲說,「她在一樓大廳的告示牌大大的寫出誰捐了多少錢。真是過分。」

假使有人因捐款金額公開而懷恨木島祐美子呢?我問她誰的捐款金額最少。

「哎呀。」川本太太又像小孩一樣撲哧而笑,「就是我們嘛。」

我立刻注視她的右手。但這雙數個月後即將懷抱嬰兒的手細緻白嫩,與犯罪距離遙遠。

「謝謝你提供我種種消息,祝你順利生下可愛的寶寶。」

離開川本家,等不及電梯上來,一口氣從五樓奔下一樓。走出公寓后加快腳步。因為必須在八分鐘后開始下午的勤務。

在路上的一家便利商店買了一盒鮮乳和紅豆麵包,邊跑邊吃。

想拜訪因飼養寵物而與木島祐美子失和的石毛家,直接聽聽他們的說法,但要以什麼藉口按門鈴呢?我在店內各樓層巡視時,一直想着這個問題,結果這一天的勤務結束時,捕捉扒手的件數掛零。我告訴自己焦急沒有用,焦急可能造成踩空,而且前任保安員到昨天為止的一個月之間,留下了七十八件的「高額儲蓄」。坂東指令長把我調來這裏,也是因為看中這傑出的成績可以暫時供我使用吧。緊臨的百貨公司也是僱用敦賀警備的保安員,但據說那家店對於捕捉扒手訂有一定的標準。

在巡視化妝品賣場時,佯裝健康飲料推銷員拜訪石毛家的靈感閃現。只要利用吉川美喜子給我的健康飲料、宣傳單及名片,應該可以不被懷疑的進入石毛家吧。不過,下班后從員工出入口走到外面時,我已放棄了這個主意。要是我在找到殺害木島祐美子的兇手之前,就先因詐欺嫌疑而被捕,那就是大笑話了。

從櫻美台站往奇異櫻美台的反方向,照管理員所畫的略圖走了十五分鐘。看到路旁「小心色狼」的警告牌,我自然加快腳步。在寂靜的黑夜中緊張的走上緩斜坡,就到達獨棟住宅成扇狀分佈的區域。顯然是大建設公司興建出售的,街道上按一定距離設置的水銀燈,照出了廣告上常見的摩登漂亮的住宅街。在中央有噴泉的公園斜對面,找到了石毛家的門牌。

我駐足門外,眼睛盯在門牌上無法移動,因為我發現木島太太臨終前在地毯上留下的「みざ手」字樣,若換成漢字「右手」,就變成門牌上面的文字。右和石,手和毛,不但字體類似,筆畫也相同。說不定木島祐美子是想留下「石毛」二字吧?

我的心臟好像爆玉米般亂跳,但我做深呼吸恢復冷靜。

木島祐美子遇害現場留下的若是「右手」二字,那麼是將「石毛」二字寫錯的可能性很高。然而,木島太太以自己的血寫下的是平假名夾雜漢字的「みざ手」(右手)。我提醒自己不可持先入為主的觀念。

按了對講機后,聽到年輕男子的聲音問:「哪一位?」

我說出來訪目的。

「又是木島伯母的事?真是的!」

顯然已經有警察來問過,他的聲音充滿不耐煩。

「門開了,你自己進玄關來吧。」

沿着兩邊設置花圃的石板路走到玄關,一位年輕人已經開着門在等候,可能是石毛家的兒子。染成金色的頭髮豎立着,耳朵上戴着一打耳環,連鼻翼和嘴角也戴着。留意到我的視線,他以指頭彈彈鼻翼的金屬環說:「不要問痛不痛。已經化膿,從昨夜就痛得不得了。」

「音樂家嗎?」我遞出名片,一面問。

「——未來的,目前兼任管家。哦,我是我們家的獨子,名字叫——」

雖然頭髮像噴泉一樣倒豎着,外形大膽時髦,但似乎本性單純,說起話來兩頰泛紅。

「如果不討厭,就叫我大衛好了。」

「OK,大衛。」

本來想在玄關說話就好,但他說:「我正在做菜,抱歉,到廚房說吧。」

兼任管家看來是真的,跪在地板拿出拖鞋的動作,簡直可比擬旅館的老闆娘。

「家人呢?」

「父親去遛狗,很快就會回來。母親嘛——」大衛以熟練的動作把手插入圍裙口袋,一面往走廊走,但忽然停下腳步,回過頭來說,「殺死木島伯母的,也許是我老媽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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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告訴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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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冰薔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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