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催化劑

第四章 催化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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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毛家的獨生子走後,我回到工作崗位,在三樓巡視。走到書籍賣場時,忽然想起有需要,特地從商業書籍中買了一本關於日本雷頓和一本雷頓母公司汀屋的書。我想在會見雷頓的督導員之前先作一番了解。

日本雷頓的董事長杉原英雄,現年五十六歲,創業僅十年就擴充了四千多家連鎖店,使雷頓成為營業額和利潤都擠進日本零售業界前五名的超優良企業,是企業的功臣。與美國雷頓公司合作,拓展便利商店以前,他在母公司汀屋擔任總經理,大力整頓該公司賠錢的服飾部門,同時發展外食產業連鎖店「啾啾」大獲成功,一躍成為流通業界的寵兒。他原本在服裝製造業擔任企劃,被汀屋創辦人,也就是現任會長汀健治看中而轉至趣市業界。

現任會長汀健治於一九六九年在千葉開設專門銷售蔬菜、魚、肉等生鮮食品的汀商店,這是汀屋的起源,現在已經成為全日本知名的大超市。不過,杉原進入該公司時,食品部門雖強,服飾部門卻弱,在業界屬於中堅企業。然而,杉原加入經營陣容之後,汀屋積極和地方超市合作,連續收購成功,快速成長,成為業界的一流企業。

納入旗下的子公司群也表現耀眼。其中以日本雷頓收益最高,超越母公司。杉原由於領導雷頓成功,在汀屋集團已躍升為汀健治會長之下的第二把交椅。因此,說到汀屋集團,汀和杉原往往被相提並論。

汀屋創辦人汀健治是以手推車賣食品而白手起家,他的口頭禪是「顧客就是神」。

他曾佯裝顧客視察店鋪,使工作人員大吃一驚,由於自己吃過苦,因此能了解別人的痛苦,善體人意。相較之下,杉原獲得的評語為「冷酷」、「規範至上」、「活字典」等。

汀健治時常上媒體的對談節目,發表「以愛心和真誠從商」的方論,好好先生的形象頗受世人肯定。相對的,杉原以討厭媒體著稱,從不接受採訪,照片也因本人拒絕刊登而極少看到。杉原英雄這個名字雖然經常出現在經濟報刊上,但一般人都不知道他的長相。

在《日本雷頓第十年的英雄傳說》這本書中,有幾則註明由消息人士透露的消息,介紹了杉原的發言。

「只有我能掌握雷頓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因此,也只有我能管理雷頓。假使有人想消滅雷頓,除非先殺了我。」

「不論年節或平日,只要發現員工接受廠商饋贈,我立刻開除。即使是一張啤酒券或電話卡都不行。我常告訴員工,欠廠商人情,等於提高採購價格。而盡量壓低採購價格,是加盟店託付給我們的使命,也是我們的義務。」

「我極少去現場,等於只進行紙上作業。但我認為這樣就好,因為一旦了解現場,就無法毅然訂出決策。」

「對於雷頓加盟店的店主,我只會直接會晤一次。但若懷抱夢想加盟的店主,因為對雷頓的經營失望而打算退出,我會下跪謝罪。不過,到目前為止我還不曾下跪過。」

從這些言論,可以感受到他的自信和不同凡響,恰似耶穌受到人們狂熱的支持一樣,有很多人被他吸引,但他也樹立了不少敵人,就像耶穌受到人們的愛戴,也受到人們的迫害。

踏入F醫科大學附屬醫院大廳,從十排以上的長椅中發現偵探,我原想跑過去問聲「等了很久嗎?」卻又當場停下腳,盯視着他的側面。偵探的外套衣擺左右翻開,翹著腿坐在長椅上,四周坐滿等候繳費和領葯的門診病人。穿着醫院提供的病人服、嘩啦嘩啦推動着懸掛點滴或采尿容器的桿架走動的人們,以及白袍衣角翻動、快步穿過大廳離去的醫師,臉上或背部或多或少都流露着一股沉重的氣息,但偵探坐在他們中間,卻彷彿剛被告知罹患癌症的病人,眼視陰暗,只有他那一角凝聚著濃厚的孤獨。

偵探大概感受到我的視線,轉過臉來。四日相遇時,偵探迅速起身。

「嗨。」他咧嘴一笑,側面的陰影立刻消逝無蹤。

在等候電梯時,我看了偵探一眼說:「你的表情很嚴肅,有點可怕。」

「本來不想說,我最不喜歡醫院。」

「我也一樣。喜歡醫院的人畢竟不多。」

「我小的時候,母親在老人醫院當看護工。」

偵探說話的聲音,只有站在旁邊的我聽得到。他說出日本東北一個城市的名稱。

「我覺得看護工是世界上最低賤的工作。在病房角落鋪一張席子,我母親二十四小時窩在那裏伺候病人。除了—個月回家兩次以外,一直在那張席子上起居。她時常得意的說,因為她細心周到,病患都很喜歡她——」

偵探手插在外套口袋,默默注視着電梯的鋼鐵門,片刻后閉上眼睛繼續說:「每天照顧老婆婆、老公公的排泄物,從來都沒有埋怨過骯髒。我十一歲的時候,在學校接到母親昏倒的消息。趕到醫院時,母親已經冷了。後來才聽說,母親腦溢血突發,跌倒在她睡覺的席子上。病人以為她太累睡著了,好意讓她休息,結果延誤了急救的時間。她躺了兩個鐘頭沒有動,護理長覺得奇怪想搖醒她,但已經回天乏術。」

偵探仰望天花板,平靜的敘述。他的眼神如冰塊壓在頸上,讓我感到近乎疼痛的冰冷。

「人在藥品、醫療器具,以及醫師齊備的地方,卻沒有接受任何急救,沒有得到任何看護,躺在一張席子上暴斃。所以,我最不喜歡醫院和雪。」

「醫院和……雪?」

我躊躇的問,偵探雙手仍插在口袋,聳聳肩。

「因為是大雪天,我滑倒了好幾次,抵達醫院時,全身雪水和泥水。不要說計程車,那時連坐巴士的錢都沒有。我們家太窮了。替沒什麼來往的人擔保,背了一身債,儲蓄又被人騙光……我母親好像是生來受騙的女人。然而,她笑口常開。因此,她死時的面容是我第一次看到的愁容。我抱着冰冷的屍體,哭了好幾個鐘頭。我剛到達時,母親的面容平靜美麗,後來當我突然發覺時,她臉上、身上,及覆蓋的床單,都被我身上的雪和泥弄髒了。」

我不知如何開口。偵探在我旁邊發出乾澀的笑聲。這笑聲如砂粒般滲入我的耳膜。

「貧窮是罪惡。那時,幼小的我這樣想。」

「想到邁阿密去,會不會是……」我用眼神詢問下面的話,偵探點點頭。

「因為那裏不會下雪。」

電梯終於下來。進入左右開啟的門內,面對操作板時,偵探對我眨眨眼說:「為了實現我成天泡海水浴的夢想,這次的事非成功不可。督導員住幾樓?」

「五樓。」

住院的督導員姓辰波,我簡單告訴偵探此人的資料。他從口袋抽出手要按樓層時,一張照片順着手勢飄落下來。

「掉了。」

我比偵探先蹲下去撿取,不理會伸到我面前索還的手,背過身去注視那張照片。

照片上的男人我認識。他穿黑西裝,打黑領帶。從右角上佈滿白色菊花的祭壇看來,這是在喪禮上拍攝的照片。

「這、這是怎麼回事?」

我上揚的聲音使得電梯里的中年女性露出好奇的目光。我連忙伸手撫住嘴巴,探身在偵探耳邊悄聲說:「有力的線索,是與這個人有關嗎?你不至於認為他是兇手吧?」

與心慌意亂的我相反,偵探冷靜得氣人,以表演撲克牌遊戲的手勢奪回我手中的照片。

「沒辦法,待會兒告訴你好了。」偵探淺笑着說。

內科病房的牆壁粉刷成淡紅色,穿着同色制服和鞋子的護士,發出腳步聲和我們擦身而過。燦爛耀眼的午後陽光從走廊窗口傾瀉進來,然而瀰漫於走廊的空氣仍然比大廳約莫低三度。與可以明顯看出恢復狀況的外科、產科不同,內科以長期病患為多,也許連病人吐出的氣息都會降低空氣的溫度。

「這裏。」偵探眼尖的從門旁的名牌中找到辰波這個名字,碰了一下我的手肘說。

敲敲門推開時,在靠近窗邊的床上,一張四十歲左右的面孔微微抬起頭,試圖打招呼。

「已經聽醫師說了。躺着很失禮,但正在抽腹水,沒辦法。」

辰波指著一個有紅色刻度的玻璃容器。從毛毯下面牽出一條引流管,透明液體像沒有關緊的水龍頭,啪噠啪噠的滴入容器內。擔任主治醫師的朋友丈夫並未透露病名、病情,但看到對方黃濁的眼白和臉色,外行的我也知道辰波是肝臟有毛病。和偵探一起走近床前,為強行拜訪而致歉。

「聽說是對督導員的工作感興趣?」

「啊,是這樣的……」

我正要開口說明磯子地區的雷頓便利商店督導員連續離奇死亡,但趕緊閉上嘴,因為背部被人擰了一把。我沒有注意到辰波的眼睛閃過一線警戒,但偵探沒有漏看。

或許專家和外行的差別就在這裏,不過若被擰出傷痕,待會兒一定要向他嚴重抗議……

「日本雷頓可說是目前成長最快速的企業。內人要我辭職,轉到雷頓工作。但我比較想脫離受薪生活,經營便利商店,夫妻意見不同,所以想聽聽在雷頓工作的人有什麼看法。」。

因為辰波在場,我不便開口,否則我一定會為說謊面不改色的偵探喝彩。

辰波或許是因為公司受褒獎,情緒極佳吧,根本沒想到偵探在胡說八道,眯着眼睛請我們坐下。

「對不起,兩位結婚幾年了?」

並排而坐的我和偵探對望着說:「一年。」

「兩年。」

同時出聲答案卻不同,幸好偵探迅速的解釋說,假使連同居時間也算入,是兩年,入籍則只有一年。辰波說「原來如此」,嘴角泛起了微笑。

「目前是太太對先生要經營便利商店,覺得猶豫不決嗎?」

「是的。」我帶着祈禱的心情回答,但願辰波聽起來合情合理,「因為二十四小時都要待在店裏,覺得有不好。而且怎麼說呢……我比較內向,恐怕不太適合招待客人。」

「先生,」辰波表情遺憾的轉向偵探,「經營便利商店若要成功,關鍵在太太。太太愈熱心,能夠確實管理店員,生意就愈興隆。假使太太不太關心生意,那就比較麻煩。」

依照辰波的說法,和希望加盟的夫婦面談時,以及簽訂契約后的義務研習期間,雷頓總公司會不斷觀察這對夫婦是否適合當店主,特別是對掌握成功關鍵的妻子,更會仔細評估。

「說是考核適性,或許有點誇大,但這是為了希望加盟的人着想。任何事都一樣,有適合與不適合。假使我們公司只在乎賺錢,那麼一定是來者不拒,誰都可以加盟。」

辰波看看我,再轉眼看偵探,說:「太太是希望先生轉職,到我們公司當督導員吧?」

「……嗯,是的。」

我怕說得牛頭不對馬嘴,先深呼吸,擺好姿態,一面想着木島弄到手的雷頓公司員工規章:不準抽煙、喝酒、賭博、打高爾夫……一面說:「因為聽說雷頓規定嚴格,他又愛喝酒和打麻將,所以想讓他到雷頓磨練磨練。」

辰波回復的是哈哈哈的快活笑聲。

「對,正如你所說的,我們公司是磨練男人的好地方。督導員名稱雖然好聽,但那是一天二十四小時不容許鬆一口氣,非常辛苦的工作,隨時可能被呼叫器叫出去。」

自己負責的店鋪發生任何狀況都會被叫去的情形,已經聽綠川的老母親說過,但關於緊急聯絡網的事,則是首次聽說。各加盟店後面房間的門后都貼了一張黃紙,上面寫着七位住在各店鋪周邊的雷頓督導員的名字和電話號碼,夜間店鋪發生緊急狀況時可以利用。

店鋪會優先聯絡名單上的第一個人,也就是家裏離店鋪最近的雷頓督導員。萬一聯絡不上,就依序聯絡下一個人。這份七人名單,員工們私下仿照電影片名,稱為「黃炎七人」。

「黃炎七人名單讓加盟店安心,但督導員卻很辛苦。因為聯絡總是來得很突然,假使因為你在洗澡而聯絡下一個人,事後問題就嚴重了。會長可能在開會時當面責備:明明住得最近,你為什麼無法趕到?因為沒有率先趕到而遭減薪處分,對我們而言並不希奇。」

辰波半開玩笑的說,有督導員因這件事被大肆炮轟,陷入神經衰弱狀態,連晚上也穿着襯衫睡覺,以便可以隨時上班。

「到加盟店指導也很辛苦,但辛苦使我們成長。像我,連公寓的垃圾收集場都曾鑽進去翻找呢。」

也許是漫長的住院生活渴望有談話對象,辰波雖然正在抽腹水,閉着眼睛的臉看起來卻像在接受指壓,很平穩舒適,心情似乎也不錯。

「加盟店店主因為生意沒有成長而來找我們商量時,我們首先要調查周邊住戶都在何處購物,而最快速的方法就是檢視各家丟棄的垃圾。我們要像撿垃圾的一樣,找出哪一家商店的袋子有多少,也要喬裝到附近其他連鎖店察看,還要暗藏錄音機到大型超市,尤其是食品賣場偵察。萬一做紀錄被發現,一定會被攆走,所以只好用錄音機,邊走過陳列架,邊低聲念出商品價格。」

我想該提出問題了,所以在等候辰波停下話來,以便介面。

斜眼望向旁邊,偵探恰到好處的附和辰波的話,但眼神卻相當冰冷。剛才透露的往事,可能只是他所經歷的艱困中的一小部分。偵探或許不認為辰波的辛苦有什麼大不了。

「也做過監視的工作。現在全店都已裝設監視器,以前為了捕捉內賊,曾經整整兩周時間,每晚躲在天花板上。現在回想起來,好像什麼經歷都有。」

儘管在訴說工作的艱辛,但言談中處處流露出因為住院不得不離開戰線的惋惜和對工作的驕傲。

「你好像很愛你的公司。」

「是嗎?」辰波有點兒不好意思的在枕頭上搖搖頭,「我尊敬杉原會長,而且他對我有恩。很多人因為受不了工作的辛苦而辭職,但更多人被他的魅力所吸引,寧願忍受苛責。有人說會長是冷酷的獨裁者,說他體內流的血是黑色的。以前我也這樣懷疑過。其實,他之所以獨裁,只是想使加盟店生意更興隆,使加盟店能再多賺一塊錢罷了。」

「聽說,只要在加盟店喝一杯茶就會挨罵,這也是因為……」

「你倒很清楚。」辰波表情和緩的看着我說,「二十四小時經營的店,店主的忙碌是無法形容的。在這種情形下還要費心招待我們太說不過去。與其費神為我們泡茶,不如將精神用在生意上,與其對我們扮笑臉,不如關心到店裏來的顧客。這就是會長的想法。因此,我們雷頓的督導員,明知失禮也要拒絕加盟店送來的飲料。不過,我們在店主們不知道的地方,享受着非常美味的咖啡。」

辰波在嘴巴旁邊做出喝飲料的動作。

「那是督導結束后,從店裏的自動販賣機買的罐裝咖啡,我們坐在車內,邊眺望店鋪邊喝。與店主攜手草創的店鋪順利營運,客人熱熱鬧鬧的進出,擦得雪亮的玻璃、輝煌的日光燈、店員們活潑的笑容……眺望着這些情影時所喝下的咖啡,也許別人覺得誇大,但滋味真的美妙得讓人落淚。會長比任何人都盼望督導員了解,這杯罐裝咖啡的美味遠勝過店主泡的茶。會長在公司像魔鬼一樣可怕,但一離開職場,卻是個謙虛的好人。這對員工來說意義非凡,樂意和他一起追求夢想。」

「這是沒有人知道的善行,」辰波先聲明后說,「是關於雷頓所做的慈善活動。雷頓創立以來,每年都捐贈巨額款項給推動社會福利工作的非營利團體,但從不曾對外透露。雷頓捐款時,只向對方團體提出一個條件:絕對不能公開公司名稱。雷頓始終是匿名捐款。」

「據說有一次開幹部會議,某位幹部提議刊登廣告介紹雷頓的捐贈行為,會長激昂的說:『慈善工作應該默默進行。』

「他就是這樣的人,所以可能個人也有巨額的捐款。有一次獲得社長獎,接受表揚后就邀到他家作客。雖然是上市公司的會長,家裏卻很簡樸。比起來,汀會長就和杉原會長完全不同,他凡事都希望引人注目。」

說到汀屋,辰波的聲音就帶着刺。原來,他在五年前還是汀屋的員工,擔任某店的副店長,但由於會計人員侵吞公款,他和店長一起被追究責任,降級成為食品賣場的一般員工。在他最倒霉的時候,子公司雷頓拉拔了他。

「一個副店長,才隔了一天,就突然變成和女店員一起在乳製品賣場售貨、貼標籤,真是情何以堪。所以汀屋對員工才真正嚴苛。像我這種降級的事,簡直是家常便飯。」

「不過……」我一直認為雷頓作風苛酷,而雷頓的人卻說汀屋才真正苛酷。我斜著頭,好奇的問,「據說,雷頓的督導員會彼此監視,是嗎?」

「像我們這種上下班不用打卡的工作,如果不這樣做,一定會有人偷懶。不過,彼此互相牽制是很平常的事,任何公司或多或少都有這種情形,更不能疏忽的是『內奸』哩。」

「那是什麼?」我探出身體,看着辰波的眼睛。

「是指奉汀會長的命令,秘密監視雷頓內部的人。」

「你是說,汀屋派間諜混入雷頓內部?」

「啊,玩笑可能開過了頭。只是認為汀會長可能會這麼做,而在我們之間產生的笑話。汀屋和汀會長表面上有效的掌管着集團,其實不然。汀會長命令杉原經營便利商店,可能是期待他失敗。以便利商店來說,雷頓算是較晚起步,相對的風險也大。汀會長的目的是要杉原經營失敗,屆時讓他負起責任,把他逐出集團。這樣的猜測一度滿天飛。」

「為什麼?」我的睫毛上下掀動,「杉原改善了汀屋賠錢的服飾部門,並使外食產業成功,可以說是汀屋的救星——」

說到一半,我感到腳跟疼痛,綳起臉怒視旁邊。偵探用眼睛警告我,身為希望丈夫轉任督導員而請教相關資訊的主婦,我的問題脫離主題了。

但辰波似乎並沒有起疑,回答道:「所謂樹大招風。」辰波委屈的歪著嘴,表現出對杉原的尊崇,「汀會長是企業的創立者,考慮安插自己的兒子成為集團的接班人,因此在兒子接管集團之前,不能讓杉原一枝獨秀,要趕快除掉這個眼中釘。這可能是汀會長的謀算吧。」

雷頓的四個督導員連續死亡案背後,是否暗藏着汀會長和杉原之間的權利爭奪?由於無法否認這種可能性,我想多了解一下汀屋和雷頓的關係,正準備提出問題。

「我有一個單純的疑問,想請教一下。」一直沉默不語的偵探忽然加入談話,「是關於搶劫便利商店的問題。和其他加盟店比起來,雷頓加盟店的損失較少,每次大約四萬,頂多六萬元。」

辰波得意的回答:「我們的收銀機附有吸鈔設備。一般店家都是用一萬元鈔票累積達三十張才會發出警鈴的收銀機,但我們的很特別,每收入一萬元,就直接吸進商店的地下保險箱。」

原來如此。我想起在丹羽太太店裏買口香糖時的情形。後來雖然找到零錢付賬,但店員卻還我十張千元紙鈔,因為我的一萬元已經被吸入地下保險箱,收銀機里沒有一萬元鈔票。

「附帶吸鈔設備的收銀機?」偵探重複著辰波的話,聲音中隱含着感嘆和其他情緒。

新型的收銀機功能確實驚人,但這對解決案件究竟有什麼用呢?我納悶的看着旁邊的偵探,他像已經把獵物逼入死角的獵犬般眯着眼睛。

我恨不得踢他一腳。快點告訴我啦……

到醫師室謝謝朋友的丈夫為我們介紹辰波,然後離開醫院,進入醫院旁的咖啡店。

「喏,說吧。」

把脫下來的外套搭在旁邊的椅背,我立刻注視着對面的座位。他所攜帶的照片,以及為什麼關心附有吸鈔設備的收銀機,都勾起我的興趣。偵探應該了解我的心情,但卻看也不看我一眼,自顧著以手掌擋風,點燃香煙。

「我想深入詢問汀屋和雷頓兩會長的爭執,你卻抓住收銀機的問題不放,簡直是妨礙我採訪。」

一口氣喝乾侍者送來的冷水,我的視線仍盯着偵探不放。

辰波說完雷頓的收銀機之後,護理長和護士表情嚴肅的出現,宣稱「午後的巡房已經開始」,因此我們不能再留在病房打擾辰波。

「偵探,你對汀屋和雷頓的企業衝突完全不感興趣,是因為你認為『他』和那一連串的案子有關,是嗎?你為什麼隨身帶着他的照片?包括這一點在內,把你那有力的線索說出來聽聽怎樣?」

「我犯下不該犯的疏忽。」

偵探歪著嘴吐出煙霧,他的苦笑似乎表示對於照片從口袋掉落被我看到頗為懊悔。

「目前還沒有證據,現階段告訴你,你一定會立刻通報一一O。這麼做的話,我的辛勞就全泡湯了。把甜美的成果送給警察,我怎麼辦?一定拿不到事成的報酬。抱歉,這我不同意,因為留在東京過冬不在我的計劃內。」

「喂,偵探,不要瞧不起人。你知道保安員的基本原則嗎?着手、現認。沒有證據,我怎麼會交給警察?」

偵探深深吁了一口氣,幾乎吹翻桌上的紙巾。

「夥伴說的話,只好信任吧。」

偵探把剛才那張照片掏出來放在桌子中央,然後從外套口袋取出筆記簿。我再度拿起照片,盯着照片中的男人聽偵探說明。

「我試着調查雷頓加盟店發生的搶劫案,地點鎖定在神奈川縣內,時間是近五年內。五年之間,雷頓共遭遇了六件搶劫案。」

我把照片放回桌上,注視偵探的嘴角。他的嘴究竟要吐出什麼事?興趣高漲之餘,胸部如同患了肋骨神經痛般隱隱作痛。

「六件搶劫案中有兩件出了人命。雷頓方面有三名犧牲者。去年強盜闖入A市的店鋪時,店主企圖逮捕強盜,在纏鬥中被刺殺。三年前則是店主和打工的女店員被強盜持有的短槍射殺。」

我想我大概像近視的人凝視遠方那樣眯着眼睛。我搜索記憶中有關持槍強盜進入便利商店,殺死年輕女店員和店主后逃逸的案子。電視和報紙曾大肆報導過這件殘忍的搶劫案,但當時我正打算辭職,自顧不暇而未詳細讀報。

「店主和店員被射殺的搶劫案,發生在磯子區的店鋪。」

偵探以公事化的語氣說,兩案的兇手後來都被逮捕,正在服刑。這項說明彌補了我記憶中欠缺的部分。

「兇手雖然被捕,死者家屬的憤怒和悲痛並未因此消失,因為憤怒有時候反而會隨着時間而膨脹。因此,我調查了一下三位死者的遺族。我想,或許遺族之中有人會因為家人在雷頓商店工作,不幸成為搶劫案的犧牲者,進而遷怒雷頓總公司。」

我對揚起一邊眉毛的偵探點點頭,表示了解。

「剛才我詢問雷頓收銀機的事,是有原因的。三年前店主和店員被殺的案子,兇手在被捕后說,假使收銀機里的錢多一點,他不會開槍殺人。兇手搶到的錢,只有三萬四千元。店員從收銀機里拿出來的錢太少,所以他一氣之下開槍射殺了店主和店員。遺族聽到兇手這樣說,會有什麼感覺?假使當時收銀機內有更多的錢,家人就不至於送命了。因為店內裝設了會吸取萬元鈔票的先進收銀設備,家人才成為犧牲者。這收銀機太可惡,採用這種收銀機的雷頓便利商店更可惡。或許遺族會把憎恨的矛頭從兇手轉向連鎖店吧……」

視線停留在桌上的照片,我已經讀出偵探的想法。

「換句話說,在調查犧牲者的家屬時,出現了這個人物?」

「沒錯。他就是那個打工女店員的父親。」

偵探看着筆記簿說,在雷頓當班時被強盜射中頭部死亡的犧牲者叫富檻美辛,十九歲,一面在空中小姐培訓專校上學,一面在雷頓上夜班。

我從照片抬起臉問:「父女為什麼姓氏不同?」

「美辛九歲時,這傢伙離婚,美幸歸母親。」

「原來如此。富檻是母姓。」

奇異櫻美台的管理員在三年前的便利商店搶劫殺人案中喪女,這事實使我一時說不出話來。照片一角的白菊花是吾妻悼念愛女的獻花。心中這麼想着,重新注視照片中吾妻充血的眼睛和憔悴的表情,三年前的悲劇他所承受的悲痛彷彿波浪般漫到我的胸口來。

「喂,偵探,你說他可疑,一定還有其他根據吧?」

「第一,吾妻擔任奇異櫻美台的管理員,是在女兒被殺后三個月,兇手被捕后第二個月的事。辭掉一直任職的制鐵公司,又從杉並區搬到磯子區來住,這些舉動背後可能隱藏着對雷頓的復仇計劃……我這樣想,應該不會太突兀吧?」

「這一切也可能只是偶然。或許他認為離異的妻子住在橫濱,如果搬近一點,萬一有什麼事,他可以幫得上忙。」

偵探搖頭:「第二,督導員四個連續死亡案,其中三件吾妻沒有不在場證明。哦,我並沒有詢問他本人。所以正確的說,是四件中的三件,我找不到吾妻不在場的證明。」偵探翻着筆記簿說,「你看,這是我的調查成果。」並將內容隔着桌子遞給我。

顯然是匆忙中寫的,偵探的筆跡歪斜,但並不妨礙閱讀。類似的文字好像在什麼地方看過。想不起從前看過的電影片名的焦躁感在胸中擴散。不過,當視線在筆記簿之間追逐,我的注意力完全被吸住了。

·十月二日(星期一)上午七點二十分左右,雷頓督導員大河原在行德站月台跌落,被撞死。同日上午七點半左右,奇異櫻美台的住戶佐藤及其他四人,看見吾妻在街上慢跑。

·四日(星期三)上午八點零三分,中年男人在橫濱市的A便利商店加盟店購買雨傘兩把、口紅及絲襪。同日上午八點左右,奧林匹克C的鎖售員吉川美喜子到奇異櫻美台管理員室收賬,按鈴沒有人回答。

·七日(星期六)晚上八點半前後,雷頓督導員堀內從東京蒲田的大樓墜落死亡。同日晚上七點五十五分左右,奇異櫻美台六O七室住戶立花幸(七十六歲)到管理員室,但沒有人在。同日晚上八點二十分左右,三三七室的住戶久保田,因翌日將外出旅行三天兩夜,要請管理員代收報紙而去敲管理員室的門,但沒有人回答。

·十一日(星期三、晚上八點十五分左右,雷頓督導員常石從磯子區內的大樓屋頂墜樓死亡。同日晚上八點左右,二O七室住戶富士家的主婦,拿着信箱內快遞公司所投入的通知單,到管理員室領取保管的物品,但管理員不在。同日晚上八點半左右,四O四室住戶鶴田家的兒子從補習班回來,為了學下象棋而按管理員室的門鈴,沒有反應。

·十四日(星期六)午後八點左右,緣川在雷頓三號店停車場被人刺殺,兇器是雨傘。同日晚上八點前後,六O七室的立花幸到管理員室,也沒有人在。同日晚上八點左右,頂樓一OO六室的田宮家漏水,打電話到管理員室,沒有人接電話。

「……你說整個公寓住戶都問過,原來是真的。」

我邊說邊嘆氣,湧起被偵探的執著壓倒的感覺。他真的想去邁阿密。

「我只是做了偵探該做的事。」偵探露出毅然的表情說,「督導員連續死亡案中,大河原從車站月台跌落,被車撞死,意外或自殺的可能性較大。因為當時有好幾個人看見吾妻在慢跑。因此,這個案子我不認為是吾妻做的。不過,中年男人大晴天在橫濱市的便利商店買傘時、堀內在蒲田墜樓死亡時、常石在磯子區的大樓墜樓身亡時,以及綠川被傘尖刺殺時,我從住戶口中得不到任何吾妻在公寓內的證言。從我收集的情報推測,吾妻當時並不在管理員室。」

「管理員的工作時間是上午九點到下午六點吧?」

看過偵探的紀錄,最令我驚訝的是,住戶對管理員韻工作時間漠不關心,要求的事繁雜多樣。也許和督導員一樣,管理員也是二十四小時不容歇息的職業。

「工作時間以外,在什麼地方做什麼,是吾妻的自由。因為住戶聯絡時他碰巧不在,就把他與一連串的案子扯在一起,未免太危險、太短路了。」

我揮動手臂做出跑步狀。

「他是慢跑愛好者,據說早晚必跑。」

「聽着,八木,豎耳仔細聽。四日,也就是中年男人到便利商店買傘那天,健康飲料銷售員為收賬而去拜訪吾妻。據奧林匹克小姐說,她固定在每月第一個星期三向吾妻收賬,這一天吾妻從來不會出去,而四日這天按了好幾次鈴都沒有人答應,害她擔心不曉得出了什麼事。那個時間,吾妻一定是在便利商店,拿着雨傘排隊等候付賬。」

不但聲音,偵探捻熄煙蒂的力道也加強了。

「你再看一次筆記簿的七日、十四日吧。堀內墜樓、綠川被刺殺,兩案都發生在周末。那兩天,吾妻和四日同樣不在管理室。住六樓的老太太不是去找過吾妻嗎?這位獨居老婦周末都會到管理員室,和吾妻一起觀賞晚上八點的時代劇。這是她周末晚上的固定娛樂。」

偵探翻着筆記簿,用手指著十一日的那一欄要我看。

「常石從屋頂摔死的那晚,吾妻同樣不在。因為四0四室的小學五年級孩子每周三從補習班回來后,一定會去找吾妻玩象棋,這已經成為習慣。據孩子的媽媽說,十一日星期三,因為不能和吾妻玩棋,孩子板着臉回來。喏,八木,吾妻丟下愛好時代劇的老太太和喜歡下象棋的孩子,到底跑到哪裏去了?嗯?」

我抱着雙臂陷入沉思。督導員離奇死亡的時間吾妻偏巧不在管理員室,我不由得對吾妻當天的行動產生了興趣。

「……不過,等一下。」伸手拿起放在桌上尚未飲用的咖啡,咖啡已經全涼了,「喂,偵探,大約半個月之間連續死亡的四個雷頓督導員,你認為有三個是被人謀殺,而謀殺這三個督導員的兇手和謀殺木島太太的是同一個人,是不是?」

「啊,不錯。」

「你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木島太太遇害案,吾妻有不在場證明。」

「魚缸是嗎?」

偵探似乎對這事頗為不滿,香煙煙霧對面的面孔陰沉抑鬱。木島太太推測是在上午七點半至八點之間遇害。這段時間,根據吾妻本人表示,他受公寓住戶之託,去為他們的魚缸換水。相同的話,偵探也在吾妻去換水的七O七室住戶打聽到。

「所以,也有人證。吾妻是清白的。冷靜點吧,偵探,不能踩空啊。」

「我一直很冷靜。就是因為不能確定他是兇手,我才不想告訴你。反正你聽着,這些話我是聽琢磨太太說的,覺得很可疑。那天她三歲的兒子說『金魚會冷,好可憐,應該讓它泡泡溫泉,暖和一下』。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這樣說,反正他趁母親不注意,把溫泉素放入魚缸。」

偵探模仿幼童口齒不清的說話方式十分逼真,使我覺得好笑,但此刻不適合拍手叫好。

「看到魚缸的水變綠,琢磨太太的臉色也變綠了。」

「這件事我也聽吾妻說過。飼養金魚的是琢磨先生,據說裏面有非常名貴的品種,假使因為溫泉素而受傷就糟了,所以琢磨太太才向吾妻求助。」

「我進去看了魚缸,但在我看來都是普通的金魚。這且不管,反正琢磨太太緊張的聯絡吾妻幫忙。」

偵探雙肘擱在桌上,探視我的臉,彷彿在說:重要的是下面。

「然而,接下來琢磨太太帶着孩子離開家大約三十分鐘。因為要送大的孩子到學校去,順便也把小的帶出去。換句話說,吾妻有三十分鐘的時間單獨留在琢磨家。琢磨太太記得她七點四十分離開家,八點十分回到家,這時吾妻已經完成了換水作業,魚缸充滿清潔的水。附帶告訴你,魚缸的容量是一百六十公升,舀取濁水的用具是臉盆。我在家裏試了一下,以廚房的計量杯測量,一臉盆頂多只能舀取四公升。」

「換句話說,要舀取一百六十公升的水,使魚缸變空,以臉盆舀的話,要在魚缸和廚房之間來回四十次。」

「你現在是不是這樣想?與其拿着臉盆在家裏來回走四十趟,不如用水管吸取魚缸的水比較快。如果是我,一定會用水管。」

「琢磨家有沒有水管?」

「沒有。據說,幾天前還有一條七公尺長的,孩子頑皮,說要玩『通心粉遊戲』,把它剪得柔腸寸斷了。」

「吾妻若是用臉盆換水,就得在琢磨家忙三十分鐘,無暇出去。但若利用水管、抽水機或其他快速的方法,縮短換水時間呢?」

「我總覺得吾妻的不在場證明,很不自然。臉盆,重點在臉盆……」

偵探彈彈紙盒,拿出新的香煙叼在嘴上,眉宇間擠出皺紋,慢慢點上火。

「琢磨太太一出門,吾妻就到三樓木島家,刺殺祐美子,然後迅速回到琢磨家,以水管抽取魚缸的水。琢磨太太回家時,據說沒有看到水管,但也許吾妻將它藏在走廊。假使是先換水,那麼去殺祐美子時,可以順便把水管收回管理員室。木島祐美子看見了刺殺督導員綠川的兇手,所以兇手要殺人滅口。這是你的推理。回想看看,最先發現木島祐美子屍體的人是誰?嗯?」

吾妻是殺害督導員的兇手嗎?是他奪走木島太太的性命嗎?

我和偵探不約而同的垂下視線,注視桌上的照片。假使這男人是這一連串命案的兇手,那麼,他的右手究竟掌握了什麼?口中默念著木島太太留下的訊息,再度垂眼看照片時,偵探把煙蒂按在照片上。瞬間,吾妻的面孔被燒灼,令人不快的臭味撲鼻。抬起臉,看到偵探嘴角難得的泛起微笑。

「我要麻煩你一件事。」

2

翌晨,在漢堡店忠實的重述偵探的話時,木島驚訝的問:「殺祐美子的兇手是——」聽我這麼一說,木島手中的漢堡就像貧血的人突然翻跌一般掉在眼前的淺盤上,「管理員?真的嗎?」

「別急,這只是偵探的假設,尚未下定論。」我以紙巾擦拭從木島嘴角撒落桌面的麵包屑,一面說,「你太太出事時,他在琢磨家給魚缸換水,有不在場證明。」

吾妻的不在場證明可能是偽裝的。我把偵探的想法告訴木島。

「嗯,不錯,使用水管和抽水機,就可以縮短換水的時間。」

每次我提到偵探,木島就不高興,而且貶低他,但偵探的調查卻幫他找到了殺妻的嫌疑犯。假使偵探在場,說不定木島會主動和他握手致謝。

「我沒有偵探的才能。說來可笑,我暗中懷疑小光棍。」木島撫摸著下巴說。

「你懷疑三木?」

「之前沒有告訴你,喏——」

木島把掛在旁邊椅背的外套拿過來,從口袋抽出報紙的影印。我曾要求木島確認報導四名督導員死亡的消息。

「這是從圖書館的報紙影印來的。你不是說小光棍門外堆了很多舊報紙,可以看看,順便幫他丟掉嗎?」

我點頭。我確實對木島說過,一來收集資料,二來幫三木解決垃圾,一舉兩得。

「我把舊報紙帶回家,卻找不到這些報導。」木島把影印紙捲成筒狀,在手上敲著說。

「怎麼說?」

「報導這些消息的地方剪掉了。」

我「啊——」了一聲,探出身體:「小光棍收集督導員死亡的消息?……」

馬桶蓋頭、厚眼鏡後面空虛的眼神、從唇間露出小孩乳首顏色的牙齦和牙齒……三木的臉龐閃過眼前,我不知不覺用雙手抱住自己的身體。

「……好像有點可怕。」

「看到剪了洞的報紙,我也感到背脊發冷。」

「三木為什麼要收集這一連串命案的報導呢?」

聽到我的喃喃自語,木島說:「這傢伙雖然讓人心裏發毛,但應該沒有嫌疑。偵探並沒有特別注意他吧?」

「是的,他只懷疑管理員。」

木島的話讓我想起昨天偵探提出的要求。聽我說完,木島斜眼看着我。

「這和小偷有什麼兩樣?」

「這得看你怎麼想,就當作是參觀管理員室好了。」我對木島這樣說,一面不由得泛起苦笑。我只是把昨天偵探說服我的話,改成女人的口吻對木島說而已,「假使能找到水管或抽水機,那就中獎了。要是裏面殘留着琢磨家魚缸的水,那麼吾妻說他以臉盆舀水的證詞就出現破綻了。我打算中午休息時間去『參觀』管理員室。」

「我和你一起去。既然是小偷行徑,總不能讓你單獨去。」

「謝謝。但你另有任務。」

「任務?」

「沒錯,很重要的任務。」

我指着手錶,叮嚀木島:一點半、准一點半喲。

「打電話給管理員,然後這樣說——」

告訴木島我和偵探合作完成的劇本,取得他的同意后,我拿着電話卡走到店門口的公用電話亭。我先打到偵探位於大冢的事務所,聽到女性錄音說,上班時間十點開始。從這性感的聲音可窺知偵探錄用員工的標準。

一面想像偵探在辦公桌前,腿上坐着穿緊身衣的女郎,一面伸手到牛仔褲口袋、背袋等處,尋找昨天偵探交給我的流動電話號碼。從背袋底下抓出被雜物壓縐的紙片,以指頭撫平后,急急撥號。

「……喂,是葉室。」

從電話那一頭傳來的聲音,比先前聽到的女性錄音帶聲音沙啞惱怒。他說天亮前一直在寫外遇調查報告,半小時前才鑽進被窩。

「我的職員笨得和委託人約在上午見面,所以也許會晚一點,但我一定會到。」偵探表示要再睡兩個鐘頭。

我說,那麼,待會兒見。之後竟然聽到偵探日夜顛倒的說,晚安。他大概會夢見在邁阿密海灘做日光浴吧。把電話讓給似乎是逃課的兩個穿制服的女學生,我想像著偵探的夢,在女孩們的嬌聲之外,彷彿聽見了海浪聲。

「咦,慢跑嗎?」

下午一點二十分,當我講出事先預備的藉口時,吾妻謙虛的揮揮手。

「我只是自己喜歡跑,沒有辦法教別人啦。」

嘴巴雖然這樣說,吾妻愉快的垂着眼角,拍拍坐墊請我入座。

「首先,要試一周看看,養成跑步的習慣。」

吾妻不等我回答就跑到房間一隅的梳理台,匆匆拿起水壺接水,放在爐上,嘴上還哼著歌。大概是要請我喝茶吧。看着他的背影,不免感到良心的苛責。不過,換個角度想,我即將展開的「小偷行徑」說不定可以洗清吾妻的嫌疑。我這樣告訴自己,催逼自己擠出謊言。

「啊,鞋子嗎?」

吾妻把碎白點花紋的茶杯放在我面前,自己則在對面的椅子坐下,抬起一隻腳,指著鮮紅色慢跑鞋說:「這是在批發店花一千元買的。我又不打算參加奧林匹克,穿這個就夠了。重要的是呼吸法。」

吸、吐、吸、吐——正在接受媲美拉梅茲無痛分娩法的講習時,辦公桌上的電話鈴聲響起。一看錶,剛好一點半。吾妻說聲抱歉,做出一個空手道劈磚塊的動作,站起身來。

「是,管理員辦公室……啊,木島先生,有什麼事嗎?」

根據事前商量的結果,木島是要拜託他幫忙移動傢具。木島可能正按照劇本背誦台詞。但願吾妻不要置若罔聞。我看着吾妻,在心中默默祈禱。

吾妻拿着聽筒親切的應對着,同時又誇張的對我皺眉頭,似乎在表示他嫌麻煩。

「不巧,現在有客人。」

「我不要緊。」關鍵就在這裏,我若無其事的站走來,笑着對吾妻說,「打擾你的工作了,不好意思。不過,」我彎著腰,模仿石毛家的小狗,仰起脖子抬眼瞄了吾妻一下,「假使你不介意,我可以在這裏等。」

吾妻用手掌撫著話筒問:「真的可以等?」我點點頭。

「好,我現在就上去。」吾妻聲調略嫌粗魯的說完,放下電話,「五分鐘就回來。」

雖然不算是在展現慢跑的成果,不過,吾妻仍在當場做了四五下踏步,然後才飛也似的跑出去。我搖頭目送他的背影。管理員以為五分鐘就可以回來,但要換位置的「傢具」是鋼琴。搬到那一邊,啊,不,還是這邊比較好看……木島預定拖住吾妻三十分鐘。

取出在藥店買的白色手套戴上,一面走近可以看到大廳的小窗,把兩邊的窗帘拉攏。也許是因洗過而縮水,窗帘下露出約三公分的空隙。有些擔心,但沒有時間找出工具放長。

匆匆掃視室內,我首先衝到梳理台,把可以開的全部打開來看,只有鋁鍋、大碗等,沒有其他可疑物。水槽下面是一些瓶瓶罐罐,可能是自製的梅酒或淹漬物。放在最角落的則是一瓶蘑菇泡紅茶。

冰箱旁邊的大塑膠容器也打開來看,因為想起住院中的督導員說過,要翻找垃圾桶,以便調查住戶在哪裏購物。容器裏面套著黑色塑膠袋,丟棄著牛乳紙盒、廣告紙、養樂多和奧林匹克C空罐等,是名副其實的垃圾桶。不過,其中有一個雷頓的袋子。把捏成小團的袋子展開,打開袋口的結,裏面是燃燒過的殘渣。丟棄前先燃燒,有些不自然。在燒成灰以前似乎是厚紙片,有一小部分未燃盡,拿出來一看,是條碼。也許可以從這條碼發現吾妻到底在燃燒什麼。我用紙巾包起來,把它塞入牛仔褲口袋。

一看錶,已經過了七分鐘。偵探到底在磨蹭什麼?還不快來。我一面焦急,一面伸手要拉開辦公室與另一個房間之間的紙門。這時,突然感到頸后的毛倒豎。猛然一驚,回頭察看背後。剛剛拉攏的窗帘,下方的空隙有個東西在閃動,似乎是有人在窺探。

我跑到窗前,對方大約在同一時間離開窗子,膠鞋摩擦地板的聲音漸漸遠離。我急急打開窗子,把頭探出大廳四處張望。大廳盡頭的電梯門即將閉攏。在那一瞬間,我看見了馬桶蓋頭和藍色工作褲。我看到的是三木。三木目睹我在管理員室翻找,在上升的電梯中是否也在擦拭額上的冷汗?

我花了五秒鐘思考。停止搜索,從這裏逃走很簡單。然而,三木已經看見我,假使他去報警,我做的事一定會敗露。既然如此,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我立刻轉身穿過辦公室,打開里側描繪著楓葉的紙門。

六個榻榻米大的和室顯然是吾妻的卧房,飄散著男人的氣味。棉被大概懶得收入壁櫥,捲起來堆在窗前,流露出單身漢的生活形態。我脫下帆布鞋進入裏面,關上紙門后再翻找。

打開壁櫥,橫跨上層的吊杆上有三套西裝掛在鐵絲衣架上,似乎是從洗衣店拿回來就沒動過。另外有個對摺的象棋盤。最裏面塞了幾件緊身運動衫。

沒有水管或抽水機嗎?彎腰想探視壁櫥下層的剎那,水管跳入眼中,但發現是吸塵器的管子。我發出嘆息。從琢磨家的魚缸到廚房,至少需要七公尺長的水管。吸塵器旁邊有三個硬紙箱,上面用麥克筆寫着「夏季用品」。全部打開來查看,外面寫的顯然不假。

確認時間后,再走近反方向靠牆的五斗櫃。拉開抽屜時,忽然抬頭看到放在柜子上面的照片。那是以滑雪場的小屋為背影所拍攝的,貌似吾妻的年輕男人脖子上騎着小女孩,旁邊站着一名年輕女性。三個人都穿着舊式的衣服,照片本身也已褪色,想必是十多年前拍攝的全家福。我似乎可以了解吾妻把它放在這裏的心情,因為照片中的三個人都幸福的微笑着。吾妻肩頭上的小女孩,是在便利商店被強盜射殺的女兒美幸吧?

要放回原處時,發現自己竟然不小心以手套擦掉鏡框的灰塵,心中略感倉皇。我竟然留下了潛進來搜索的痕迹,實在太糊塗了。

做—下深呼吸,緩和情緒后,繼續查看抽屜。手錶、領帶、鑲飾已掉落的領帶夾……手伸人放內衣的抽屜時,我忍不住覺得自己真像個小偷,怪不舒服的。電視、收音機,以及似乎是吾妻自製的歪斜書架上,排列著有關慢跑的雜誌。

雖然並未期待找到染著木島太太血跡的雨傘,但離開和室時,我仍失望的弓著背。

「八木……在嗎?」

抬起臉,正好看到偵探左右張望走進來:「怎麼這個時候才來?」我綳著臉說。

「抱歉,路上塞車。」

「剩下五分鐘。辦公桌的抽屜還沒看,我負責這邊。」

偵探翻起外套衣擺,跑近辦公桌,我則伸手拉開鋼製櫃。抽屜一開,令人慾嘔的臭味直撲鼻孑L,來源似乎是最下層的三隻慢跑鞋。除了掛在衣架的兩套灰色工作服,鋼櫃內沒有任何與案件有關的東西。視線落在手錶上,我告訴正在查閱日記和賬簿的偵探,時間已到。

「等一下有東西給你看。」我對着要走出大廳的偵探說,「我找到了一些東西。」

「有收穫?你真行!」

偵探不知道我找到的是什麼,似乎期待過高。

「在停車場等你。」

越過肩頭望過來的眼神,恰似看到鑽石的女人般熱切。假使最後發現是沒有用的廢物,他恐怕又要輕視的說:「沒辦法,外行人就是外行人。」手按著腰部口袋,我嘆了一口氣。

吾妻回事務所時,我正把小窗的窗帘拉回兩邊,設法回復原狀。

「嗨,害你等了很久。要我搬鋼琴,一會兒搬這裏,一會兒搬那裏……」

吾妻以毛巾擦拭額頭上的汗水,嘴裏不停的抱怨,可知木島的表演相當逼真賣力。假使木島抱怨腰酸背痛,我就替他按摩取代奧斯卡金像獎吧。

繼續聽吾妻談論慢跑大約五分鐘后,我跑下出口的階梯,走到停車場,看到靠馬路的角落停著灰色的汽車。敲敲車窗,躺卧在放平座椅上的偵探一驚,睜開眼皮,迅速坐起來。

「喏,給你。」我拉開助手座的門,把吾妻給我的慢跑雜誌丟給偵探,然後身體才滑進座位,「到邁阿密去讓金髮美女陪你做日光浴固然好,但在此之前先鍛練一下體力如何?」

「別挖苦人,快系安全帶。」

一面依照偵探的話行動,一面靠着窗仰臉望向公寓七樓。或許是因為兩邊的陽台晾著棉被和衣物的關係,垂著遮光窗帘的那扇窗顯得特別陰暗。也許三木正在窗帘背後偷窺這邊。我告訴偵探方才被三木看到的事,他說:「你是說,小光棍可能正拿着望遠鏡在看我們?」

偵探認定我的感覺是妄想。

「想不到你的神經這麼纖細。」

偵探吹着口哨諷刺我,粗魯的發動車子。對,正如偵探所說,我變得很神經質。我對自己的膽小試着一笑置之,但無法阻止雞皮疙瘩冒起。或許是受到木島所說的,小光棍剪下督導員死亡報導的話影響吧?

「——不要太焦急。八木,你在管理員室到底發現了什麼?」

我從牛仔褲口袋掏出用紙巾包裹的東西。

偵探立刻把車停在路邊,奪過我手中的紙巾。

「條碼?」偵探的眉宇間出現緊張的神色,「在哪裏發現的?」

「垃圾桶內。幾乎都燒成了灰,幸好條碼的部分還留着。」

「有了這個,就知道物品是什麼吧?」

「是的。可以拿到超市辦公室去掃瞄。只是有時經過掃瞄還是不知道是什麼。」

我嚼著剛丟人口中的口香糖說:「只有電腦中有登記的條碼才掃瞄得出來。也就是說只能掃瞄出是自家商店經銷的商品。」

「燒剩的灰?唔,有問題。這老頭子也許試圖湮滅證據。」偵探喃喃說着,發動車子,「我禱告祈求,但願吾妻是陽光超市的主顧。」偵探一手握著方向盤,空出來的手在胸前划十字。

在車站前面的圓環下車時,偵探拿着流動電話說:「從條碼找出商品名稱時,打這個告訴我。」

「好。」說聲再見關上車門,舉步走向陽光超市入口時,突然改變主意回身敲車窗。

「忘了道別的親吻嗎?」

「不要胡鬧。」我大概像發現扒手一樣表情嚴肅吧,偵探臉上嬉笑的神情消失了,「三木的事,我一直耿耿於懷。」

「怎麼?還在掛慮小光棍的事?」

「我去查條碼,你去查他的事如何?」食指頂着偵探的面頰,我以強烈的語氣說,「最好不要輕忽我的第六感。你知道憑這個,我發現、逮捕過多少人嗎?」

「你實在是個頑固的女人。」

這是投降的口氣。偵探推測吾妻是連環命案的兇手,認為接受我的要求是浪費時間,這當然情有可原,或者是自尊的問題也說不定。

我們隔着車窗互相瞪視,最後偵探退讓了。

「好吧、好吧,調查三木的事就行了,是嗎?OK,我同意。」

跑進陽光超市的辦公室,攔住一個職員,請求幫忙掃瞄從管理員室垃圾桶撿來的條碼。

「條碼的字頭是44,就是德國製品。」

職員邊說邊拿起掃瞄器掃過條碼。我屏息注視着,掃瞄器發出「嗶——」的一聲,顯示器上出現一串文字。我恰似尾牙抽獎時抽到夏威夷旅遊般面頰泛紅。

超級奇異洗潔劑。我迅速讀出商品名稱,撥腿跑到三樓的日用品專櫃。

吾妻為什麼在丟棄洗潔劑的包裝盒前,要特地把它燒成灰呢?

仔細查看陳列著洗潔劑、肥皂、石蠟等商品的貨架,在藍色、類似牙粉的盒子上,看到了「奇異」字樣:

——以電離子分解頑垢,保護環境的生化洗潔劑——

盒子側面印的德文說明讓我皺眉,但盒內有日文說明書。雖然只是匆匆過目,但「不起泡的洗潔劑」、「可徹底清除衣服上的染料」等說明,仍強烈的躍入眼帘。

心中滿懷預感,我握着它,再從間隔兩條通路的貨架上迅速拿起溫泉素,往收銀台跑。店員是新手,還不太會用收銀機,慢吞吞的讓人心焦,我明知不該,仍做出內急般頻頻踏地的動作。不需要裝袋,只要貼上封條就好。連同找回的零錢一起把盒子搶過來,飛奔著衝進位於樓層角落的化妝室。

對梳頭、塗口紅的女士們嚷着「抱歉」,我錯身擠到洗手台前,急急旋開水龍頭。裝滿水槽,把開了封的溫泉素撒下去。面頰感到視線而抬起臉時,鏡中整裝的女士們正目瞪口呆的看着我。在她們眼中,我是個危險人物吧?但我無暇解釋,對着鏡子笑了一下,仍然垂眼看着水槽。由於比浴缸的容量小,水槽內的水很快變成深藍色,像加了黑汁一樣。接着倒入盒內的洗潔劑,半信半疑的攪動水。

「啊!」

不但右鄰塗着口紅的女性探身望着水槽,連梳頭的女性也停下手來。

「那是新的洗潔劑嗎?」女士們興趣濃厚的詢問。

「嗯,是的。」我不但精神亢奮,連回答的聲音也比平時高八度。

琢磨家的主婦不在時,飼養金魚的魚缸變乾淨,並非因為換了新的水,而是洗潔劑的魔力使然,正如我把水槽的水變成透明,使在化妝室的女士們訝異一樣。只要用這種洗潔劑,不需要水管或抽水機,就可使被孩子加入溫泉素而污濁的魚缸水質澄清。這種洗潔劑,也許可以徹底推翻木島太太遇害時吾妻在琢磨家為魚缸換水的不在場證明。正如偵探所說,吾妻可能是為了湮滅證據而燃燒包裝盒——我沉浸于思考,不知何時已脫離女士們的圍繞。

從女士們擠過來探視洗潔劑的視態看來,我預測這洗潔劑至少可以連賣三個。我不但獲得了推翻吾妻證言的有力證據,同時似乎對陽光超市的生意也有貢獻。

心中湧起小小的滿足感。一面擦拭濕淋淋的手一面探視鏡子,表情果然是如獲至寶。

非得快點通知偵探不可。衝出化妝室,往公用電話方向和樓梯跑。拿起話筒,插入電話卡,無意間回頭仰望。清潔人員像聖誕老人般扛着黑色塑膠袋,正從樓梯走下來。

啊——

我盯着因裝滿垃圾而鼓起的黑色袋子,伸向電話鍵盤的手指突然僵住,無法動彈。那是任何超市都有賣,毫不特殊的垃圾專用袋。袋子並未出聲,但我卻覺得受到警告,緊急踩下煞車。要是可能,我真想給數分鐘前表情得意的自己一記耳光。

我按了一下話筒掛鈎,重新插入電話卡,按號碼。不是偵探的流動電話,而是木島家的電話號碼。

3

大約是下午的勤務開始三十分鐘以後。巡視完一樓的食品賣場,要往電扶梯走時,被一聲沙啞的「八木!」叫住。回頭一看,裝扮成主婦的坂東指令長,揮動着攜帶錢包的手朝我走過來。剎那間,我判斷指令長是親自出馬,要來鼓勵我這個近來捕捉件數天天掛零的差勁保安員。我立刻併攏腳尖,擺出立定不動的姿勢。

「別那樣怕我坂東。」

張開眼瞼時,指令長親切的拍着我的肩。雖然如此,我和指令長的視線並未交會。

我在窺探上司的臉色。指令長雖然對着我說話,視線卻望向四周,只要看到可疑者就立刻尾隨。

「坂東不是來責備八木的。後來情況如何?嗯?這十天的調查有進展嗎?」

在問我的時候,面孔仍朝着堆滿橘子的手推車,嘴唇輕微的啟動。

「……各方面都有,只是不知從何說起。」

「好,邊巡視邊聽你說。」

跟隨指令長的涼鞋腳步聲,並肩踏上電扶梯,我開口說,因為調查督導員連續離奇死亡事件而認識了偵探。

接着巨細靡遺的說明從木島太太寄給電視節目的傳真,推測兩件案子有關連;被殺的督導員家人透露的「為擊潰四小時而戰」的謎語;公寓管理員的女兒在雷頓當店員,上班時被射殺……說到一半,我突然住口,忘情的盯着走在我身旁的指令長。

在我冗長的敘述間,指令長一次也沒有轉頭看我,只是輕聲「嗯、嗯」的點頭應和。在擦身而過的購物客眼中,穿着家居服的指令長不過是住在附近的慈祥中年主婦吧。證據是除了我以外,沒有任何目光被指令長吸引。

保安員是樸實不醒目的職業,但我忍不住覺得走在我旁邊的指令長像大明星一樣耀眼。從高高的屋頂瀉下的燈光是照射女明星的聚光燈,當指令長的腳步向前移動時,堆放衣服的貨架和取代屏風而放置的觀葉植物,立刻變成舞台上的大道具,甚至店內選播的流行音樂,也宛如電影巨作的序曲般飛入耳內。孩子們的吵鬧聲及男店員的廣播服務聲,則恰似觀眾的歡呼聲和鼓掌聲。把連接B館的通路當成出場表演的走道,那麼把身體往上推送的電扶梯,可以說是從地下把演員送上舞台的道具吧。

演員需要表演的舞台。若拿「舞台」的大小來比較,以陽光超市為例,賣場面積約兩萬平方公尺,保安員的舞台是極其寬廣的。一旦踏上這個舞台,到落幕為止,必須繃緊神經,充分運用眼和腳,以及第六感來表演。指令長重新教導了我保安員應有的姿態。

說到潛入管理員室時,指令長第一次轉頭看我,但立刻直視前方說:「繼續。」

驚訝的是,指令長並未出言責備。說到從條碼發現德國制洗潔劑,然後結束報告時,我的聲音已經沙啞得可以去唱地方戲曲了。

「那麼,你打算怎麼辦?」假裝挑選化妝品而在監視形跡可疑的學生,指令長以只有我聽得見的聲音說,「把條碼貼在管理員額上,交給警察嗎?」

就像發現扒手是主婦就立刻送警處理那樣嗎?雖然耳朵沒有聽到,但心中隱隱察覺指令長的言外之意。

「不。」我斷然否定,「現階段管理員確實可疑,但我並未現認。假使我目睹他燃燒包裝盒,以及把灰燼丟進垃圾桶,也許我就會向警察告發。」

「很好,八木。繼續下去。」

「不知道已故的督導員所說的為擊潰四小時而戰是什麼含意,因此很掛慮。遺族之中還有一戶尚未拜訪,考慮今晚去看看。」

「在什麼地方?」我回答千葉縣的行德,指令長說,「那就去吧。」指令長活像驅逐迷路在狗般揮揮手,說,「下面的時間由我坂東代替。」口氣冷淡,卻令人胸口發熱。

「謝謝您。」我深深彎腰行禮,往出口舉步時,被壓低的聲音叫住。

「等一下。」

我一驚,轉過頭。指令長背部朝着我。

「你看起來很美,八木。很快你就會衝破逆境。」

作為試用化妝品之用、下角浮雕著廠商名稱的鏡中,映出指令長含笑的面孔。

自從與五位大學同學一起到迪士尼樂園以後,已經有一年多沒坐營團地下鐵東西線。

電車迎向傍晚特有的紫色晚霞,我倚著車門,從地圖抬起頭來,把面頰靠在玻璃窗上。車內廣播著下一站是浦安,我卻在想,張掛着聖誕節燈飾的迪士尼樂園想必絢斕美麗,但願能在聖誕夜和木島去觀賞……

與木島交往的七年間,兩人一塊兒觀賞的燈彩,只有銀座百貨公司外牆以小燈泡綴成的樅樹和幽會旅館的霓虹燈。對於始終畏懼人們眼光的我們來說,俯視夜景的餐廳是禁地,進餐時總是利用位於地下室的館子。眺望着流過車窗的浦安街景,昔日的夢想——穿情侶裝手牽着手漫遊迪士尼樂園——回到心中。不知不覺我已經三十三歲,木島四十八歲,已經到了穿情侶裝在街頭漫步會引人側目的年齡。不過我想,做一對超齡的米奇和米妮也不錯。

我在過了浦安兩站的行德站下車,在月台佇立片刻,俯視鋪着小石子的鐵軌,一面在心中默禱。大約一個月前,督導員大河原從月台跌落,被電車撞死的案子,就是發生在這裏。

走出自動收票口,再次翻開市街圖,把在電車上做了紅色記號的位置印入腦中。

沿着站前的大街的步道行走,不知從哪裏傳來山下達郎的聖誕歌曲。或許是受到這甜美旋律的影響,叮叮按著鈴穿梭於人群中的腳踏車,以及雙手提着超市提袋,急急趕路回家的人們,看起來幸福洋溢。

大約走了一公里,在加油站轉彎之前,就經過了七八家便利商店。假使我的記憶沒有錯,其中有兩家雷頓。顯然是因為這一帶住宅集中,所以成為便利商店的激戰地區。正如蜜汁豐富的花會吸引蜜蜂飛來一樣,夜間人口愈多的地方愈適合開便利商店。

看到灰色瓷磚外牆上嵌著金色的招牌,上面寫着「東福榮公寓」,我立刻跑上階梯,踩着自動門前的踏腳墊準備進入建築物。眼睛轉向左邊,發現類似銀行提款機的金屬嵌板,我「啊——」了一聲,為自己想要開啟自動門而在踏腳墊上跳躍的舉動略感羞赧。這棟公寓為了避免閑人進入而採用自動上鎖式的門。

取出背袋內的報紙影印來看,報上只刊載了公寓名稱,沒有房間號碼。排列於嵌板上的按鈕中有一個是管理員室,我急忙按下。

「房間號碼不能說。」

穿淡黃色上衣的中年男子說着從旁邊的窗口探頭出來,以懷疑的眼光從頭到腳打量我。

「你是誰?」

傲慢的口氣、毫不通融的性格,簡直就像西田老十歲時的模樣。

「不是什麼可疑的人。」

看了一眼我的名片,他乖僻的說:「可疑的人會說自己可疑嗎?那位先生去世以後,奇怪的宗教不斷來規勸入教,推銷靈骨塔和人壽保險的人也接二連三的跑來。」管理員口裏嘟噥著,抓住小窗的把手,眼看就要關上窗子。

因為名片上的公司名稱而被誤認為防盜器推銷員,我試圖解釋自己的身分。但他說是女主人交代不準說出房間號碼,我只好作罷。

我把下巴一抬,轉身就走。仰望着公寓,我心想,站在這裏大叫大河原先生,或許也是個方法。但我決定跑下階梯,奔進對面的公用電話亭。我打電話到雷頓總公司,錄音帶的聲音說,今天的營業已經結束。

現在該怎麼辦,八木薔子?

電話亭的玻璃貼著粉紅色廣告單,一瞬間,偵探的臉孔閃過我的眼前。他一定知道大河原家的房間號碼和電話。但我眨眨眼,打消這個念頭。假使打電話給他,他一定會追問我是否已從條碼調查到商品名稱。

我知道他是專家,而且意志堅定,對於調查這次的案子特別執拗,因此才想隱瞞條碼的事。人都是愈投入愈容易焦急。保安員的工作告訴我,焦躁感會提高踩空率。現在偵探懷疑吾妻,已經被這個想法套住,假使再把特殊洗潔劑的事告訴他,也許不至於像指令長說的,把條碼貼在吾妻額上,但說不定會把他交給警方。

我閃過一個主意,離開電話亭,順着來時的路往回走大約一百公尺。因為我想起雷頓各店裏側房門后所貼的緊急聯絡網。

我進入行德二號店,向在靠窗的陳列架前整理雜誌的店員說明我的要求。

「對不起,我不能回答這種問題。」他以客氣但堅定的口吻回答,讓人相信他的話百分之百不可能更改。

這時我才發現,其他店員都穿着珊瑚色上衣,只有和我說話的這個人穿着顏色相同,但胸前縫著「雷頓」字樣的夾克,而且褲腰旁露出雞毛撣子,想必是負責本店的督導員。我不肯放棄,但對方忠於保密義務,堅稱不能回答。

另外還有一家雷頓。我離開二號店,朝車站方向跑了百來公尺。由於剛才的教訓,這次我不問店員,直接從雜誌和日用品陳列櫃間的通路往前走,看到盡頭的門,門上掛着「閑人勿進」的牌子。我拉開外套前襟,把褲子拉鏈往下拉了五公分,然後抓住門柄。

猛然推開門時,坐在桌前的兩位男性驚訝的轉過頭來。桌上的個人電腦秀出圖表,似乎是督導員和店長在討論營業額。

「啊,哦,洗、洗手間……」

「是旁邊那扇門。」穿夾克的男人殷勤但口氣強烈的回答,並且說,「小姐,這裏除了工作人員以外,禁止進來。」

「哎呀,我真粗心。」我說着,俯視自己的下半身,發出高中生般的嬌呼,「哇,不準看。」

「好、好。」

兩人慌忙轉臉看電腦,我則像站着小便之後的男人那樣,左右擺動腰部,慢慢把拉鏈拉上來,一面轉眼注視張貼在門后的名單。假使因大河原死亡而改換新的名單,那我只好進入隔壁的洗手間,用完后趕快離開。

「黃炎七人」名單上的第二個就是大河原。雖然以原子筆畫了刪除線,還是看得清楚。

「打擾了——」拉好長褲,走出外面時,腦中已經牢記住大河原家的電話號碼。

跑進公用電話亭,趁號碼尚未忘記之前趕快撥號。我簡短的表明我的請求,遺孀起先說已經全部交給警方處理,而表示拒絕,後來聽說我花了兩個鐘頭從橫濱來,她才心軟,以五分鐘為條件,答應我去拜訪。

「屋裏很亂,站在這裏好嗎?」

四十歲左右的女性打開門,她穿着黑毛衣黑長褲,鼻頭冒着汗珠。她說打算賣掉房子,為了讓中介商帶客人來看時有好印象,正動員全家人在大掃除。

「剛才孩子們突然說,爸爸真的不在了。真奇怪,尤其是大兒子,在喪禮時都沒有流淚呢……」大河原太太說着指指腳邊,一堆堆用繩子捆綁的雜誌、書籍,幾乎堆得無處踏腳。

「看得出來吧?繩子綁得很松。」

我點點頭。遺孀要說什麼,大體上猜得出來。

「捆綁書和報紙,向來都是我先生的工作。」她感嘆的說。

我先致歉,表示又提起她的傷心事,然後問她目前警方調查的狀況如何?

「因為沒有目擊者,所以陷入膠着。」

「大河原先生在工作上是否有什麼煩惱?」

這個問題似乎刺傷了她。

「我先生不是那種脆弱得會自殺的人,一定是有人從背後推他。他不可能自殺。」

我向她賠不是,重新問:「你有沒有聽過『為擊潰四小時而戰』之類的話?」

「沒有。」

遺孀似乎覺得我的問題很奇怪,看着我說:「我先生總是二十四小時都在戰鬥。」

「有沒有說過被人跟蹤或陷害之類的事?」

「沒有。」

「有沒有聽過有關右手怎麼樣的話?」

大河原太太一逕搖頭。遠道來到千葉,也許是白跑一趟。正有些懊悔時,眼角瞄到雷頓這個名稱。夾在舊報紙和雜誌堆中,商業書堆積如山。

「這些是……?」

「我先生在通勤電車中讀的,他把電車當作第二書房。據說這是會長的名言。我先生都是讀與工作有關的書。積太多了,沒有地方放,所以想整理出一部分丟棄。」

我彎下腰瀏覽書名。《便利商店戰國時代》、《雷頓夢傳說》、《榮光的神話——乙超商》等,從書名可知是有關便利商店業界的內幕,以及將來展望的書籍。在這些書中,我發現一本流通業者必讀的經典。陽光超市辦公室的書架上應該也有這本書,可惜我沒讀過。因為與我的工作無關,不覺得有必要閱讀,所以甚至沒有拿起來翻翻看的念頭。雖然如此,我至少有足夠的知識,知道這是一本與便利商店督導員沒有切身關係的書,所以才覺得奇怪。

「大河原先生在進入雷頓以前,在汀屋工作嗎?」

「不。」大河原太太回答,「五年前轉入雷頓以前,他是汽車銷售員。」

我徵得遺孀同意,從書中抽出那本書翻看。我想查看裏面是否夾著書籤或記了什麼重點。

「你可以拿回去看。與其丟掉,不如送人,我先生會更喜歡。」遺孀說。我向她致謝,將書收入背包。

書名是《大規模零售店鋪法解說》,我拿的那本是一九九四年版。正如書名所顯示的,是有關調整大型零售店事業活動的法律——簡稱「大店法」的解說本。這個法律的適用對象為店鋪面積超過五百平方公尺,隸屬於第一種和第二種的零售業者。便利商店賣場都在三十坪左右,店鋪面積小,與大店法沒有關係。

雖然如此,督導員卻讀了這本書。說不定「為擊潰四小時而戰」的謎語,可以從這本書中找到答案。或許因為心中如此期待,感到放入這本書的背包分外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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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告訴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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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催化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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