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第33節

我離開史諾家,在滂淪大雨中驅車前往醫院。那所醫院是一棟四層樓高的水泥建築,佔了整整一條街,四周圍繞着許多小診所和醫學行政大樓。大廳里的一位義工跟我說卜賀太太現在可以見訪客了,並且告訴我她四樓病房的號碼。

我在上樓之前,先到解剖部走了一趟。解剖部的辦公室兼實驗室設在一樓的盡頭,要穿過一條裝着一排排暖氣管路、漆色綠得病態的長廊。辦公室的門上掛着一個牌子:「未經授權,請勿入內」。

一個表情堅毅、穿着白色罩袍的人跟我打招呼,態度冷淡而客氣。他桌上的名牌寫的是:「奚克思醫生」。他跟我說,禮歐-卜賀的屍體還沒送到,不過應該就快到了。

奚克思醫生角質鏡框背後的眼睛,顯現出一種職業上的熱情。

「我知道他的屍體還留下不少骨骸。」

「的確不少。你應該找一找有沒有槍傷,特別是頭部。我跟幾個證人談過,他們認為他是在那裏被人用槍打死的。不過我的證人不是完全可靠,所以我們需要具體的證據。」

「這就是我的職責所在。通常我從死人身上知道的事比活人多。」

「史丹-卜賀的屍體還在這裏嗎?」

「在太平間里。你想看嗎?」

「我已經看過了。我想問清楚他的死因。」

「他是刀傷致命,被砍了好幾刀,兇手用的是一種長刃。」

「從前面還是後面?」

「前面,刺在腹部;他的頭顱底部也被鋤頭敲過。」

在搭往四樓的電梯里,我幾乎嫉妒起奚克思醫生那些已經不在人世的證人來。他們已經擺脫了謊言,不再傷害人也不再受傷害。

我到護理站登記探訪,護士說卜賀太太現在好多了,不過我的會客時間還是應該限制在十分鐘左右。

我在卜賀太太私人病房的門上輕叩了幾下,她應聲叫我進去。房裏滿是鮮花,有當季的,有非當季的——玫瑰、康乃馨、進口紫丁香;梳妝台上的花瓶里則插著黃色水仙,一張萊恩-柯帕奇的名片靠在瓶緣上。

氤氳——的窗邊,伊莉-卜賀坐在一張安樂椅上。她穿着一件色彩繽紛的睡袍,似乎和房裏的鮮花相輝映,看起來精神很好。可是她的眼神里有一種根本的絕望,使我一時難以啟口。

倒是她先開了口:

「是亞契先生吧?很高興見到你,讓我有機會謝謝你。」

我很訝異。

「為什麼要謝我?」

「為我孫子的平安歸來。他母親前不久才打電話給我。現在我的兒子……我兒子史丹已經死了,我只剩下龍尼了。」

「龍尼是個好孩子,而且他看起來會恢復正常的。」

「你是在哪裏找到他的?我媳婦也不清楚。」

我詳細道出我的周末經歷,最後下了結語:

「不要太責怪那個女孩。她親眼見到你兒子被殺,把她給嚇壞了。她只想到要解救龍尼。」

我想起我說過,蘇珊曾經目睹兩樁謀殺,前後相隔十五年。於是我自問:如果卜賀太太殺了她丈夫,她是不是也可能殺了她兒子,或是找人把他殺了?我發現這話我問不出口。她對我的感激之情只算淺淡,而且在這擺滿慰問鮮花的房間里,這樣的問題實在難以大剌剌問出口。

還好卜賀太太就像一般的證人一樣,自己起了個頭。

「我想我真的不了解那個女孩。你說她叫什麼名字來着?」

「蘇珊-葛蘭多。」

「她跟我兒子和孫子在山上做什麼?」

「我猜是想了解過去。」

「我不大懂,我今天腦筋很笨。」她的聲音與眼神都透著不耐。

「蘇珊以前到過山上,」我說。「那時候她還是個小孩。有天晚上,她跟她母親一起上去過。也許你還記得她母親。她母親娘家姓尼克森,名字是瑪蒂。我相信她曾經在你家做過事。」

她眼裏、聲音里的不豫之色更深了。

「你都跟什麼人談過了?」

「我跟好幾個人都談過,你大概是我名單上的最後一位。我希望你能幫我重新拼湊出十五年前的那一晚,以便了解山上木屋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搖搖頭,依舊半側着臉。窗上映出她的側影,襯托著雨霧朦朧的城市背景,她的頭像個鑲嵌於其中的古典浮雕。

「抱歉,我大概幫不上忙。我當時不在場。」

「可是你的先生在,卜賀太太。」

她猛然轉過頭來。

「你怎麼會知道的?」

「他從來就沒能離開過那地方。他在那裏被人槍殺,又被入埋在那裏。我們今天下午挖出他的屍體來了。」

「我懂了。」她沒告訴我她明白了什麼,可是她的眼眸似乎因而變得更冷更小,臉龐的棱骨也愈加分明,彷彿在模仿她死去丈夫的模樣。「那麼,一切都結束了。」

「還沒有完全結束。」

「對我來說是結束了。是你告訴我,我生命里的兩個男人都死了——我的先生和我的兒子;是你告訴我,我最珍貴的一切全都失去了。」

她努力想扮好一個悲劇的角色,可是她的兩面性格使得她的演出言行不一。她說的話聽來誇張而空洞,不禁使我想起她描寫她父親時,在書寫紙上歪歪斜斜、瀕臨崩潰邊緣的那些矛盾字句。

「我認為十五年前,你早就知道你先生已經死了,而且被埋了起來。」

「你胡說!」可是她的雙重性格依然在她的聲音里揮之不去,彷彿她正在仔細聆聽自己念著台詞。「我警告你,要是你膽敢公開做這樣的控訴——」

「卜賀太太,我們的談話是很隱秘的,所以你不必跟我裝模作樣。我知道,那天晚上你跟你先生吵架,隨後跟在他後頭去了山上的木屋。」

「你怎麼知道事實到底是不是這樣?」她在玩一個罪犯常耍的把戲,也就是反問法問者,讓事實真相就如羽毛球般被拍來拍去,終至拍得無影無蹤。「你到底是哪裏聽來的馬路消息?是蘇珊-葛蘭多告訴你的?」

「有一部分是。」

「她根本算不上是個可靠的證人。從你剛才告訴我的話聽來,我想她心理上有毛病;而且她那時候頂多不過三四歲,這整件事一定是她自己的幻想。」

「三歲小娃兒也有記憶,而且他們聽得見,看得到。我有相當有力的證據,證明她當時的確在山上木屋裏,而且看到或聽到了槍聲。她說的話跟其他我知道的事情相吻合,而這其實也可以用來解釋她為什麼心理上會出問題。」

「你承認她心理有問題?」

「她一直有個心結解不開來。說到心結,我懷疑史丹也目睹了槍殺。」

「不可能!他不可能看到的!」

她倒抽一大口氣,呼吸清晰可聞,彷彿想把剛說出口的話收回來。

「如果你不在場,你怎麼知道不可能?」

「我那時候跟史丹一塊兒在家。」

「我想不是吧!我認為他跟着你上山,聽到他父親被殺的槍聲,而後這一輩子拚命想忘記,或是想證明他只是做了一場惡夢。」

在此之前,她說話的模樣,一直像個為客戶的清白慷慨辯駁的律師,而現在的她,頹然棄甲了。

「你想要從我這裏拿到什麼東西?錢嗎?我已經被榨光了。」她停了一會兒,用絕望的眼光望着我。「請你不要告訴我媳婦,說我什麼都不剩了,要不然我永遠也見不到龍尼了。」

我認為她錯了,不過我沒跟她爭論下去。

「卜賀太太,是誰榨光你的錢?」

「我不想談這個。」

我拾起梳妝台上萊思-柯帕奇的名片讓她看。

「如果有人經年累月在向你敲詐,現在正是個阻止他的機會。」

「我說過,我不想談這個。無論誰我都不能信任。自從我爸爸死了以後,我就再也沒有可以信任的人了。」

「而你希望這種情形繼續下去?」

她對我投以苦澀的眼光。

「我什麼都不想繼續下去,包括我的生命,包括任何東西,當然也包括這次談話,這次訊問。」

「這樣問你,我自己也不好受。」

「那請離開吧!我再也忍不下去了。」

她緊抓着安樂椅的扶手站起來,指關節由於用力而發白。她這個動作把我逼出了房門。

我還沒準備好馬上面對死者。我找到通往逃生梯的安全門,一面思考一面慢慢走下樓去。這些矗立在無窗水泥天井裏的水泥階梯和灰色的鋼鐵扶手,像是牢獄的一隅,既醜陋又難以摧滅。我走到中途的一個平台上停下腳步,想像卜賀太太被關進監獄的景況。

當我將龍尼交還給他母親的時候,我其實已經完成了我當初的任務。其餘的善後工作註定是痛苦而令人嫌惡的。我無意把謀殺卜賀船長的罪名加諸於他妻子身上。

隨着年齡的增長,我心中的報復之火已經逐漸降溫。現在的我更關心的是生活中的實際問題及我們如何去惜所當惜的問題。毫無疑問,禮歐-卜賀的生命是該被尊重的——任何男人女人都是——可是他很久以前就在怒火中被殺害了。如今的陪審團會判給他遺孀一個輕於蓄意謀殺的罪名嗎?我很懷疑。

至於另一樁謀殺案,卜賀太太不可能是殺她兒子和艾爾-席納的兇手;前者她沒有理由,後者她沒有機會。我告訴自己,我並不在乎是誰殺了他們——可是我確實在乎。這件案子帶着對稱的曲折,就像這些階梯一樣,把我帶往那個綠得病態的長廊,帶往奚克思醫生正和他死去的證人密商的地方。

我穿過辦公室,打開太平間鋼鐵插銷的門。一盞明燈照射下,禮歐-卜賀的遺骸躺在一張不鏽鋼桌上,奚克思醫生正埋頭研究死者的顱骨。顱骨的優美線條是唯一的余跡,顯示禮歐生前確是個美男子。

喬-凱西和助理驗屍官潘維凡,正靠牆站在牆壁的陰影下。我經過他們倆,走到不鏽鋼桌旁。

「他是被槍殺的嗎?」

奚克思醫生停下工作,抬起頭來。

「沒錯,我找到這個。」

他拿起一個鉛彈頭,攤在手掌心裏。看來像四點二二口徑的彈頭,不過已經變形。

「子彈穿過頭顱的什麼地方?」

「我不敢說子彈曾經穿過頭部。我只找到一個很輕微的挫傷,那不可能致命的。」

奚克思醫生用探針照明,指齣子彈在禮歐顱骨前方造成的一個淺溝。

「那是什麼東西致他於死的呢?」

「這個。」

醫生拿一個褪色的三角形物體給我看,那東西掉在桌面時,還發出哐-的聲響。一時之間,我還以為那是個印第安人用的箭矢,可是待我拿起細看,卻發現那是個斷裂的屠刀刀尖。

「這東西卡在肋骨當中,」奚克思醫生說。「顯然是被人拔出來的時候,刀尖斷裂在裏頭了。」

「他是從前面還是從後面被刺的?」

「我認為是前面。」

「可不可能是女人乾的?」

「我認為沒有什麼不可能的。你覺得呢,潘維凡?」

那位年輕的副手從牆陰影里走出來,走到我和奚克思醫生的中間。

「我覺得我們最好私下討論這個問題。」然後他轉身對我說:「亞契先生,我不願意掃你的興,可是你沒有權利待在這兒。門上掛的牌子你也看到了:『未經授權,請勿人內』。你沒有經過授權。」

我以為這只是年輕人在打官腔。

「如果你授權給我,我就是經過授權。」

「我不能授權給你。」

「誰說的?」

「是警長兼驗屍官給我的命令。」

「那他的命令又是誰給的?」

年輕人臉紅了,在強烈燈光映照下,他的臉看來透明得發紫。

「亞契先生,你最好離開這兒。」

我的目光穿過他投向喬-凱西,喬看起來表情尷尬。我對他們兩個說:

「見鬼,這具屍體是我找到的。」

「可是你沒有經過授權。」

潘維凡舉起一隻手放在槍柄上。我跟他不熟,沒把握他不會開槍射我,於是只好血脈賁張地帶着憤怒和失望離開。

喬-凱西跟着我走到長廊。

「亞契,我為這件事向你道歉。」

「你可真會幫忙。」

聽到這話,他的灰眼眸縮了一縮,隨即又堅定起來,不過嘴角倒是一直帶着微笑。

「上面有命令下來,說要對你嚴格執行。而且森林服務處也要我照規章辦事。」

「規章上是怎麼說的?」

「你跟我一樣清楚。只要涉及到本地的執法單位,我就受命要尊重他們的管轄權。」

「他們打算做什麼?把這個案子再埋個十五年?」

「在我能力所及,我是不會讓他們這麼做的。不過我的主要職責是勘驗火災起火原因。」

「這些殺人案件跟火災是相互關聯的,這你也知道。」

「我知道些什麼,不用你來告訴我。」

他轉身走回解剖室,去陪那個死人和業經授權的人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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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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