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第七節

形勢終於逆轉了。既然柿沼已經平安歸來,香取的處境就更為艱險了。柿沼已經可以站在萬無一失的位置上,來觀望香取的殊死決鬥了。不得不說,持后簽者的悲劇意味反而更重。但是,這本來是他自己選擇的順序嘛。事到如今,看你香取還能找到什麼借口?不知不覺間,我這麼想着,以一種幸災樂禍的心情,望着香取的表情。至少,他在表面上還是鎮靜的,臉色有些發青,嘴角上浮現出冷峻的微笑。

柿沼上來后,畢竟因為上氣不接下氣,蒼白的臉上,冷汗大粒大粒地直冒,表情顯得寒氣逼人。

「嘿,我總算平安回來啦。我在那裏放了一個煙盒,你要是能把它取回來,就算你了不起。」

在噴煙間斷的瞬間,尖塔一出現,那煙盒就在上面閃耀着銀光。

「去就去!」香取微微抽動着臉頰,可聲音還是平靜的。他還加了一句:「為了登志子嘛。」

說着,他肆無忌憚地走到了登志子的面前,冷不防地抓起她的手,跪下來吻著。這是西洋騎士的表演。登志子怒不可遏,臉漲得通紅,把手抽了回來。我勃然大怒,真想在他背後狠狠地揍他兩下。

儘管在登志子那裏碰子一鼻子灰,畢竟也肆意地吻到了她的手,於是香取轉過來看着我們,洋洋得意地嗤笑着,打算下到斜坡上去。可是,他又像突然想起了什麼,縮了回來。

「不過,柿沼,要是我平安地到達了那裏而又回來,這個決鬥又將會怎樣呢?是不是算不分勝負?要是那樣,你剛才所說的『不共戴天』,又將會怎樣呢?」他說。

啊,他說這麼一番話,不是又在尋找什麼借口,企圖矇混過關嗎?

「香取,你太卑鄙啦!」阿武用嘶啞的桑子,高聲喊道。「你還算個男子漢的話,就給我立刻下去!」

阿武說了我想說的話。

荒牧深深地點了點頭,表示同感。

對此,香取說:「嘿嘿,別那麼激動嘛!條件都還沒講清楚,我有什麼卑鄙的?要是我不能渡到屏風的盡頭,中途墜落下去,那倒事情很簡單——你們也已不得這樣吧——可是,未必會像你們所期待的那樣。我珍惜我的生命,特別是還有給我的那筆懸賞——登志子。是死呢,還是活着得到登志子,現在正在緊要關頭。我不會隨便往火里跳的,哈哈哈。」

啊,他究竟胡說了些什麼呵。

這次,荒牧開口了。「香取,你到底是不是想逃避決鬥?你究竟想說些什麼呢?」

「你不是已經聽我說過了嗎?我究竟打算做什麼呢?」香取譏諷地重複著荒牧的話,但他的眼睛卻橫視着柿沼。

柿沼也不示弱,瞪大眼珠還視着他。

「好啦,我明白你說的話了。不用說,我和你是不共戴天的,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要是你平安回來的話,」柿沼注視着那煙霧滾滾上升的深淵;「那我就打算,在這裏連一分鐘都不站下去!」

我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了。柿沼所說的,究竟是什麼意思呢?剛才已經冒了如此大的險,究竟有什麼必要,還得再一次輕率地把自己驅趕到危險的境地?

荒牧說:「柿沼,你不能那樣做。」

阿武也說:「沒有必要提出這種新的條件。」

我也叫道:「按照既定的條件做!」

但是柿沼只在青白色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沒有理睬我們的話。荒牧、阿武和我,都從他那鎮靜的表情中,感到了一種不近人情的、有些令人害怕的恐怖,大家都顫慄著身子,默默地站着。

一瞬間的沉默。

柿沼轉向香取。「怎麼,還不夠嗎?」他說。他的話是平靜的,可是包含着一種難以言喻的氣魄。

「唔……」

柿沼和香取面對面地直瞪着眼睛。四隻眼睛都像著了魔一般,閃耀着光亮,燃燒着瘋狂的憎恨和殺意,着實令人害怕。

「夠了,滿意啦!」香取斬釘截鐵地一聲叫,刷地轉過身子,從斜坡上蹬蹬地跑下去了。他那像豹一般柔軟的身子,在煙霧中漸漸地縮小了。由於他走起來急急匆匆。熔岩都嘩啦啦地激起響聲,滾落下去。他走起來如此急急匆匆,難道要就此走到噴火口的底部不成?可是,當他到達屏風時,他站住了。他面朝著我們,讓我們看到他揮着右手。這是一個信號:「我還要走哩。」

一會兒,他開始在屏風的脊背上起渡了。他攤開雙手,巧妙地保持着身體的平衡,從寬度只有一隻腳、森嚴峭立的巨大屏風上渡過去。要說危險性,這和從一根細鋼絲上渡過去沒有什麼不同。可是,和剛才柿沼小心翼翼地舉步不同,香取卻是乾脆利落,動作敏捷地渡過去的。因此,在他的腳下,熔岩壁里啪啦地塌落,直往火口底里掉,似乎象著着瞬間之後他的命運一樣。

他的身影順順噹噹地在屏風上跑着,吸引了向下注視的十道視線,啊,終於到達了那個塔基。他輕而易舉地完成了走鋼絲的動作!多麼忙亂、多麼輕率的舉止呵!

然而,他的忙亂和輕率,可說決不是那種自暴自棄的馬大哈行徑,而是與其像柿沼那樣緩慢謹慎地渡過去,倒不如這樣三步並作兩步的輕巧走法更有利——在研究了剛才的情況之後,我不得不如此認為。他的動作,竟是如此充滿信心,從容不迫。

他終於爬上了尖塔,站起來時,右手拿着的那個銀色煙盒閃閃發光。他揮舞著煙盒,叫着什麼,露出了雪白的牙齒。他舉起雙手,洋洋得意地嚎叫着。他那苗條頎長的身材,像外國電影演員那樣優美,儘管處身此時此地,我仍然由於長期的習慣,不得不對這個天才的友人衷心地表示讚歎。

接着映入我眼帘的,又是什麼光景呢?

他把一隻腳往後一退——當然,他的腳是在空中移動的——採取了一個中世紀騎士在貴婦人面前下跪求愛的姿勢。好大的膽量呵!他在充其量只能併攏雙腳站立、令人頭暈目眩、隨時都可能墜落的狹窄的尖塔上,竟然用一隻腳來模仿這種開玩笑的動作!

啊,好大的膽量!令人驚嘆!儘管他在裝腔作勢地賣弄,但由於他那優美姿態的魅力,確實給人以陶醉的一瞬。

「哼……」這是柿沼痛苦的呻吟聲。我一下子從陶醉中清醒過來。與此同時,我怒火中燒,罵了一聲:「畜生!」

他終於決鬥成功了嗎?10分鐘之後,他的姿態將要出現在這個平台上了。啊,那時候,現在站在這裏的五個人中,將有一個人的身影要消失了。按照柿沼的性格,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而且,啊,那個得意忘形的色魔,也將作為一種當然的權利,肯定會把他那魔爪伸向我的戀人登志子的。他將以現在擺出的那副優美的、大膽的姿態……啊!

香取停止了他那危險的把戲,猛地站起身來,想爬下塔來。他的冒險還沒有結束。他的面前,地獄確實大門洞開,在等待着他哩。但是,我不得不認為,和他從屏風上過去一樣,他照樣能從屏風上安全回來,萬無一失。

啊,決鬥終於出現了意想不到的結果。十有八九是香取得勝,柿沼失敗!

我被絕望和憤怒所蠱惑了。我悄悄地朝柿沼的臉看了一眼,只見他那充血的眼睛炯炯發光,鐵青的臉上冷汗在成滴地流淌下來。可是他全不顧這些,用一種始終都是激怒的表情,凝視着他的宿敵。

啊,柿沼呵!你在注視着這個敵人的洋洋得意、忘乎所以的姿態!這個敵人,踩瞞了你那親愛的妹妹美代子的貞操,然後像廢物那樣地把她拋棄,把她逼上了死路,現在,又要來奪走你的生命,還要擄掠你的妹妹登志子!

我終於理解柿沼的心情了。他剛才的心情,不就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嗎?即使同這個宿敵沒有這樣的約定,看到他這種由於取勝而飛揚跋扈的姿態,難道就能厚著臉皮、委曲求全地引狼入室嗎?「不共戴天」——到現在,我才深切領會到了柿沼剛才說這話時的心情。

但是,難道結果就非如此不可嗎?

啊,柿沼,柿沼!還有那可憐的美代子!……還有登志子!……我感到全身的血液在倒流。

「這樣做行不行呢?」……激烈的閃電和雷鳴,在我的頭頂上閃耀和轟響。突然,「與其忍辱苟活,不如一死為快!」——中學時代從漢文中學到的這句話,從我頭腦的一角飛了出來。我主意一定,心裏反而踏實了,於是就趁大家不注意,我後退了兩三步,悄悄地揀了一塊頭顱一般大小的、沉甸甸的暗紅色熔岩,拂去了上面的積雪,用兩手抓住,從大家的背後掄到自己的頭上。

幸虧大家都被香取的姿態所吸引,沒有人注意到我的行動。我向下一看香取的姿態,只見他正想從尖塔上下來,可他又突然想到了什麼,便從口袋裏掏出了那個煙盒,叼上一支香煙,啪地一聲用打火機點上了火,就像剛才柿沼那樣,悠然自得地吐起煙來。

「啊呀!」四個人的嘴裏同時發出了驚呼。

原來是那塊熔岩脫離了我的手,嗖地一聲,落到了香取的頭上。

正巧煙霧濃重,香取的身影有些為煙霧所籠罩,可是熔岩還是不偏不倚地落到了他的頭上。他好像被那塊直墜噴火口底的石頭所吸引那樣,攤開雙手,用跳水一般的姿勢,一隻手上還抓着那個閃閃發光的銀色煙盒——這個優美的姿勢,在我的眼裏留下了強烈的印象——穿過滾滾上升的噴煙,直向那深不可測的底層沸騰翻滾的岩漿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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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山噴火口殺人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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