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爭戰

離婚爭戰

1

夏子把咖啡杯舉到唇邊,問道:「這麼說,你不願陪我走這一趟了?」

她用右手捏著杯把,左手托底,那副姿勢就像是啜飲女人們所謂的「清淡茶」。這樣喝咖啡,真有點兒奇怪。我別轉身子,打了個響舌。新婚燕爾時,夏子的這種「媚態」,對我富有魅力。如今卻叫我膩煩透了。

我吸進一口煙,又吐了出來,說:「啊,就請你免了我這趟差事吧。」小姐或許還沒有下班。

「可我真想你陪我一道去……」

夏子還想糾纏個沒完。我心焦如焚了。

「要說多少遍你才明白?我有事,脫不開身?今天還打算加班呢!」

「好吧,我算明白了。」夏子傲然說道,「不過,我還不是為你着想?可不是為我自己!」

「啊,這可是兩碼事。反正我不能去!」

「反正不能去?好吧!」

我的口氣強硬,激怒了難得生氣的夏子。她一把抓起餐桌上面的帳單,站起身來,徑直朝付帳台走去。

我也想立刻離開咖啡店,但我有心要避免慌忙追隨在夏子身後的局面,於是留在座位上,吸完剩下的那截香煙。

這時,有人在我肩上拍了一下。扭頭一看,原來是大學時代的朋友是安。我想:真是遇不逢時!我和是安已有多年未見,少不得要敘敘舊情。這一來要費去一段時間,真弓小姐說不定就會下班回家去了。

「啊!」我朝是安輕輕一點頭,忙說,「等會兒再談好嗎?我掛個電話就來。」

收款台旁邊有一台紅色電話機。我撥了公司的號碼,叫真弓接話。耳機里響起了真弓富有彈性的聲音,我心裏通過了一股暖流。

「啊!你還沒回去呢。對不起,再等我二十分鐘行嗎?」

「好的,明白了。」真弓的語調一本正經,這是為了欺瞞同事們的耳目而作掩飾。

真弓又說:「科長,剛才您要的資料已經準備好了。二十分鐘后您再不回來,我就把資料放在您的桌子上,我先回家了。」

「嗯。不過你放心,我一定趕回!」

說完這句話,我把電話掛了。

回到座位上,是安對我說:

「看來你挺忙啊!」

「唉,事情都堆成山了!不過,這種時間,你怎麼到這種地方來了?沒想到,當檢察官是挺有閑功夫呢!」

「怎麼?我沒寫信告訴你么?大約一年前我就辭職沒幹了!如今在這個地方。」

是安說着,遞給我一張名片。名片左角上印着「郡司掛法律事務所」一行字,看來這就是他的工作單位。

「嘿!這麼說,你老兄發大財了吧?不是說送兒子念大學,畢業后只要能當個醫生或是律師,用不了幾天就能撈回本錢么?」

「不行啊!咱們這種人,沒錢辦自己的事務所,還得看別人的眼色吃飯!」

聽是安的口氣,這話似乎不全是謙虛。

「真有這事?不過,你不是娶了一個檢察長之類大人物的女兒么?本該前程似錦的呀!為什麼辭掉了檢察官的職務呢?」

是安滿不在乎地說:「我和妻子離婚啦!」

「啊!幹嗎又……」

「唉,性格不合嘛!仗着她老子的勢力,她不把我放在眼裏!」

「哼哼!不過,是痛痛快快分手的吧?」

「哼,敲了我一大筆贍養費!離婚倒沒什麼,可對方是上司的女兒,我總覺得還是辭職不幹為好,所以就改行做了律師,直到現在,每個月還得支付贍養費呢!」

「真是倒霉!」我隨聲附和,一邊暗自想到:「贍養費?……要不是顧慮這一點……」

「沒辦法呀!不過,你瞧我現在不是挺輕鬆自在的嗎?什麼提升發跡呀,用不着操那份閑心了。到了夜裏,酒館進茶樓出,也沒人沖我發火了。我沒想到,獨身生活竟是這麼有趣!」

「嘿嘿嘿!」

我笑了。但我能夠理解是安的這番話。對我自己來說,要是沒有夏子守在身邊,生活會變得何等快樂!可是我不能輕易離婚,我有我的苦衷。

八年前,由公司的常務董事長做媒,我和夏子結了婚。夏子是常務董事長一位至交的女兒。我在三十七歲時,年紀輕輕就升任科長,就因為有這一層關係。憑心而論,當然希望靠着自己的能力晉陞科長,但我仍然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所以,如果我強行跟夏子離婚,恐怕上司會立刻把我一腳踢到分公司里。

想到這裏,我對是安說:「可你還算過得去,放下檢察官不幹,還能做律師,不愁生計……可我呢?要是和妻子離婚,退出公司,馬上就會走投無路。」

「哦?別說怪話嘛!我也過得不順心嗎?剛才在這兒的那一位就是尊夫人吧?真是個美人啊!可你……」

是安面露疑惑不解的神色。

的確,夏子是個美人。三十三歲的年紀,別人見了還以為她不滿三十歲。公司里同事們人人都說:「大平身邊有這麼個絕色美人,艷福不淺哪!」但是夏子不得我的歡心。夏子的美是冷冰冰的。結婚八年了,我還沒有習慣她的冷漠。

2

得知是安是離了婚的過來人以後,我立刻覺得這位老兄格外可親。我把對於夏子的不滿一一向他訴說。

「就拿今天來說吧,我又覺得彆扭!常務董事長抱了頭孫,她叫我一起去登門道賀,我拒絕了!」

「可這有什麼……」

「唉,你不知道她的想法!總而言之,就是『董事長中心主義』。她總以為,給董事長奉承拍馬,自己的丈夫就能安享榮華。這算什麼?依此類推,如果我提升了,就是託了董事長的洪福。而董事長之所以看中我,只是因為我老婆是他至友的女兒!」

我想,是安這樣的知心朋友,一定能體諒我這種微妙的心理,於是我把心裏話都倒了出來。

偕同夏子上董事長家裏做客,是我最厭煩的事情之一。在那裏我不得不說些言不由衷的客套話,比如說:「啊,對呀對呀,董事長所言極是……」而夏子卻在一旁撒嬌似地說:

「哎呀,伯伯,這可不行呀!」

這一來,我心裏難受極了,感到低人一等。

聽到這裏,是安大約想起了他自己過去的遭遇,爽快地點頭贊同。

「是呀是呀,我明白啦!」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忙問:

「像我這種情況,從法律上看來,能不能離婚?」

「只要你夫人同意,當然能!這叫做『雙方自願離婚』。」

「要是她不同意呢?」我追問道。夏子同意離婚是無可指望的。

「她不同意,就是所謂『判決離婚』了。不過,你似乎無權申請。夫人既無不貞行為,也沒有把你遺棄。她也不是精神病患者吧?這就行不通了。法院可不會光為你這方面着想。」

「是嗎?……這可難辦了!」

「是啊……」

是安嘴邊浮現出微妙的笑容。這笑容攝住了我的心。我覺得他對我隱瞞了什麼,也許他掌握著有關離婚的某種訣竅。

「真不夠朋友!你不能貼心點兒,為我想想辦法嗎?」

「別說傻話!無論找哪一家法律事務所,答覆都是一樣!」

「有這種事?可是……」說到這裏,忽然想起了在一本書里學到的知識,忙改口說道,「對啦對啦,在美國,不是有一種職業,專門經營離婚事務么?日本就沒有嗎?」

「經營離婚事務?」

「對呀!這種行業專門搜集妻方或夫方不貞的證據,如果沒有不貞的行為,就編造偽證……」

「……」

是安立即收斂了笑容。他點燃一支香煙,向我投來探究的視線。沉默了片刻,他終於開口了:

「這麼說,你是認真的?真心想離婚嗎?」

「嗯?啊啊。」

我含糊其辭。是安正色追問,我倒是難於作答了。不過,若能圓滿離婚,卻是再好不過的事情。

「有相好的女子么?」

是安的問話步步緊逼。

「這種情況,有沒有還不是一樣。」

我想:我和真弓小姐的關係,對他說了也是徒然。於是我避而不答。

是安嘲弄地撇了撤嘴。

我還在想着剛才所說的離婚事務所。倘若日本也有這種提供便利的職業,離婚就是輕而易舉的了……

「喂,如果我是真心想離婚,有什麼辦法呢?你能給我介紹熟悉的離婚事務所么?」

「這種事務所是沒有的!就算有吧,要離婚也沒這麼容易……」

「為什麼?」

「你想想,假使離婚事務所為你捏造夫人不貞的證據,最有效的辦法,恐怕就是對你夫人巧施騙局,打發她和別的男人上溫泉浴場,伺機偷拍照片。可是,提交法院裁判的時候,那偽證就有敗露的危險。夫人也會聲稱她根本就沒去過溫泉浴場……何況根據民法,即使不貞屬實,『若通過全盤考慮,認定婚姻仍可繼續,法庭有權否決離婚申請』。」

「哼!沒想到這麼麻煩!」

「是啊!所以說雙方自願離婚是最簡便的。」

「可是,那就免不了支付贍養費,對吧?我這種情況,得付多少?你幫我算算,我想做個參考……」

「好吧,我給你算個最低限度的數目。加上財產平分的數額,得付八十萬到一百萬吧。」

是安的回答,就這麼簡單。他說的數目,遠遠超過了我的估算。

「財產平分?」

「是啊!法律認為,婚後積攢的財產,是夫妻共同努力的結果,所以女方有權分享。這一點無可更改。如果你不願意,就不能離婚。」

是安的口氣十分冷淡。不過,他的表情使我迷惑不解。我總覺得他心中藏有妙法,卻不肯輕易說出口來。他是法律專家,又有離婚的經驗,無疑是懂得某種訣竅的。

「喂,」我壓低嗓音說道,「實話對你說了吧,我在公司里有個相好的姑娘。給我出個好主意吧,我自然會重重謝你的!想想法子吧,怎麼樣?」

「到底坦白啦!」是安笑嘻嘻地說,「好吧,我給你想個辦法!老實告訴你,我有個熟人,要說鑽這種門道,那傢伙簡直是個天才!我去和他商量,准能想出一條妙計。要是成功了,十萬元不能少給,沒問題吧?」

聽了最後這句叮囑,我忙答道:

「咳,這還用說!」

我看了看手錶:五點十八分。

「就這樣吧。明天打電話。不瞞你,我和剛才說的那個女子還有約會呢!」

就這樣,我和是安分手了。

這一天,在平時幽會的旅館里,真弓姑娘多情勝似以往。究其原因,也許是我向她透露了「要和妻子離婚」這句話的緣故吧。

3

翌日,我來到是安上班的事務所。他領我走進接待室,教給我不付贍養費就能離婚的妙法。

他說:「離婚的辦法五花八門呢……」

「五花八門?舉例說吧……」

「夫人死亡,是一種辦法。一死百了,永無糾葛。不過,你不會後悔么?」

「什麼?」我不由得驚叫一聲,「你要我殺死她?」

「別說傻話!才不會叫你做這種無聊事呢!讓她自殺嘛!」

是安說得滿不在乎。

「自殺?她自殺了,不會懷疑我嗎?這不行!」

「哎呀,絕對不會懷疑你的!實實在在是自殺嘛……不過,是不是一定會自殺,倒還難說,如果做得巧妙,也許會自殺的,所以首先要求得諒解。」

「只要做得巧妙……也許只好這麼做了!」

話剛出口,我自己大吃一驚。到那時為止,我還未曾想過夏子的死。可是,我竟然心安理得地認可了這種想法。也許我身上隱藏着殺人歹徒的素質吧?或者正如推理小說中所說的那樣,也許人人都有殺人的慾望?

「好!」是安使勁點了點頭。

接着,他開始說明計劃,這辦法真是別出心裁!

——我和真弓同床而寢,拍下照片。然後來個偷天換日,換掉照片上的腦袋。說穿了,就是把這照片上真弓的面目,換上夏子那映在照片上的面目,而我的面目則由另一個男子來取代,這用剪輯照片的辦法便能辦到。這樣一來,我就有了證明夏子不貞的照片。

我聽得目瞪口呆,問道:「你是說要把這個拿到法庭上嗎?」

「嗐,怎麼會呢?如果拿到法庭上,經專家鑒定,立刻就會發現這是張騙人的玩藝兒。」

「就是嘛!那怎麼辦呢?」

「找個人,把它賣給你夫人,而且要出個大得嚇人的價錢。夫人一定會不知所措。」

接着,是安又漫不經心地繼續解說他的計劃。

——夏子困窘之餘,也許會向我這作丈夫的把話講明。她會說,有人叫她買下一幅奇怪的照片,而她對那照片毫無印象。這時,我就說:「撒謊!」並且斥責道:「哪會有這樣的怪事?」夏子便會聲辯說:「不是撒謊,是真的!」到了這個火候,我就一言不發,把目光死死地盯在她的臉上。然後突然離開她,鑽進自己的書房,就是說,我要故作怒態,表明我的心思:「既然有照片,你的不貞就肯定屬實!」

聽到這裏,我插嘴說:

「嗯,懂了。不過,結果會怎樣呢?」

「難說。反正夫人會得神經病。神經病發作起來,說不定就會自殺。還會留下一份遺書,表明她是清白的。這樣的日本女人多著呢!」

「有道理……不過,我那女人不像會自殺的樣子。碰到這種場合,臉皮比城牆還厚……」

「是么?那也不怕。不論夫人臉皮多厚……她總是無法可想的。她在那裏猶豫不決,日子過得飛快。那幾天裏,你可得在家裏做出一副痛心欲絕的模樣。等到看準了時機,就提出離婚。要是她反問你是為了什麼,你回答:『你自己心中有數!』這樣就行了。」

「真有你的!不過——行得通嗎?如果到了那種時候,她還是一口咬定不肯離婚,怎麼辦呢?」

「那你就聲言要上法庭爭辯。你要暗示手裏握有證據。當然,你並不想打官司,這是假戲真做。據我想,不論你夫人那顆心多麼堅強,她也沒有膽量上法院。把那種照片拿到法庭上去,簡直太丟人了!她根本想不到那照片經不住鑒定,所以會生怕輸了官司……」

「哼哼。」我發出滿意的聲息。聽起來,這的確是個巧妙的辦法。不過,對於是安的計劃能否圓滿成功,我還心存疑惑。我認為,這事的成功,只有五成把握。

「我總覺得,你把事情想得過於順利了。如果事與願違,叫我怎麼辦呢?」

「船到橋邊自然直嘛!有我在,怕什麼!到時候再給你拿主意。何況這麼干,你是萬無一失的。成功了,就能如願離婚,失敗了,也還是現在這樣。不,不會是原樣了!你夫人有了一塊心病,就會低聲下氣。你在外面找點兒樂趣,她也不好說你什麼了。」

我想:這話一點兒不錯。這計劃雖然過於離奇,但只是離奇而已,卻沒有被人識破的道理。何況我已向真弓暗示了與夏子離婚的決心,話既出口,就到了必須有所行動的地步。下次幽會時,真弓便會催我離婚的。

我說:「試試看吧。」

話是這麼說了,卻惟有一件事,我還是放心不下。

「只是……要拍下我們兩人的照片,真有點難辦!如果上銀座去買來色情照片,加以利用,怎麼樣?……」

是安說:「不行!那種照片是經過多次重拍的,失去了鮮明度。剪輯過後,還是一樣,外行也能識破的!有了底片,才能製作出儘可能逼真的照片。」

「是么?……好!就照個接吻的鏡頭,勉強對付吧!要是拍床上的光景,太難為情,幹不了!」

「光接吻的照片毫無用處!你拿到法庭上去,也沒什麼可怕的。何況穿着衣服。恐怕會露餡。」

是安固執己見。

「可是,床上的光景也可能露餡的。畢竟做過幾年夫妻,我的體征她是熟悉的。」

「唉呀,你的身體用毛巾遮去一半,女的仍然穿着長襯裙,不就得了!用不着像色情圖片那樣道破天機,拍下赤裸裸的場景。這種床上光景,只要達到能通過電影道德審查的程度就行了。」

照這種說法想來,似乎不必十分顧忌。總而言之,無非是存心當個電影演員,到時候施展演技就行了。我答應下來了,只是最後提了一個要求:

「這張照片,得讓我自己來拍!我的照相機是帶自拍裝置的,裝上三角架,就能自己拍。無論如何我不願在第三者眼前丟醜!」

是安想了片刻,回答說:

「好,就這樣吧!」

4

那一周星期六,我和真弓天還未黑就到了常去幽會的那家旅館。門廳里,那個面熟的女招待,臉上露出略感驚詫的神色。在這以前,我們從來不曾在白日裏上這家旅館。星期六下午,真弓總是去學插花。所以,我們倆出入旅館的門廳,總是在工作日裏,而且只限於公司下班以後的夜間。

我們被引進了平時幽會的房間。這是個帶浴室的套間,而且離大街最遠。這套間分為兩室,一室四席半,一室三席,三席那一間的後邊便是浴室。在這日本風格的套間里,惟有浴室是西式的。

在那四席半的房裏,正中央放着一張大餐桌。女招待把我要的啤酒擱在那餐桌上,就瀟瀟灑灑地朝三席的那間房走去。

我起身跟上她,悄聲說道:

「窗戶不用關了。」

女招待似乎不相信她的耳朵,一時雙眼圓瞪。不過,她還是輕輕把頭一點。我乘勢把一枚百元的硬幣,塞進她的手裏。

真弓詰問地望着我,說:

「你跟她說什麼?」

我支吾道:「嗯嗯,馬上就會明白的。」

照相機里已經裝上了感光度很高的特位伊X膠捲,如果不關窗戶,攝影十分方便。不過,這種事開始時不能對真弓講明。

真弓人浴時,我在三席的房間里安裝三腳架。房間狹窄,加之褥墊佔地頗寬,三腳架找不到合適的立足點。我把褥墊曳到房間一隅,好不容易才安置妥當。不過支腳沒法張開合適的角度,只好勉強維持那一觸即倒的架勢。

奇怪的是,就在做這些準備的時候,我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怪異的興奮感。這與初次領着真弓上這家旅館時的心情有些相似。我和真弓的情事,破天荒第一次將在明亮的光線下進行,也許我的心情已是迫不及待。或者,也許是我對於拍攝的情事,竟懷有着魔人邪的興趣?

真弓從浴室出來了,身上只裹着一條浴巾。這與平時毫無不同,可是在白天日光下看去,與那枱燈昏光下的景象相比,獲得的印象竟是迥然相異。

我觀賞著真弓的身姿,說:

「真好!」

「什麼呀?」

真弓一時不明白,反問一句。但很快發現了我的視線,是在上上下下觀賞她那浴后淡淡發紅的體膚,便說:

「真壞!」

她這話與我的話似乎恰成對句,我不禁笑了。

真弓看見了照相機,忙說:

「哎呀!裝上了相機,這是幹嗎?」

我突然靈機一動,想到一個主意。

「我想給你拍裸體照,行嗎?」

我確信她不會拒絕。她對自己的風采頗有自信。以前她曾在昏黃的枱燈下暴露一絲不掛的軀體,還做出千姿百態,向我挑逗。

真弓並不答話,立刻鬆開毛巾,讓它落下。這就是回答。豐滿的曲線,呈現在我眼前。

我給她拍攝了裸體照,三張而已。真弓的身體我是知無不盡的,可是從取景鏡里望去,那姿容竟以不同於以往的新鮮美感使我激動。我第三次按下快門,我便朝她張開了懷抱。真弓嬉笑着,向我懷抱里倒來。兩人貼唇狂吻。

真弓的朱唇從我嘴邊離開時,我壓抑住強烈的慾望,以興沖沖的語調說:

「喂,拍一張紀念照吧!」

真弓驚問:「啊?紀念照?」

「對呀。紀念我們的愛情嘛!」

這矯揉造作的回答,我自己覺得肉麻。然而舍此沒有更好的說法。我認為把全部計劃向真弓攤牌的時機還沒到。

真弓撇撇嘴,說:「真是低級趣味!」不過,她並不拒絕。也許她這一代人都是這樣吧?她似乎十分簡單地認為性就是享樂。或許,她是先天屬於娼妓型的女性……不過,不論怎樣都無關緊要。我就是喜歡真弓的這種秉性。她與假裝正經的夏子正好相反。

真弓遵從我的指點,重把浴巾裹在身上,我自己則僅裸上身,就這樣拍攝「愛情留影」。我恐怕失敗,也拍了三張。

攝影的姿勢,不同於普通的擁抱。在自拍裝置「嗒嗒」作響的三十秒鐘之內,我們肢體相纏,靜止不動,互相對視。

第三張的快門落下的瞬間,真弓急不暇待地解開浴巾。她那條摟着我脖子的手臂,立刻充滿了力量,豐滿而富有彈性的胸脯貼緊了我的身體。我也覺得在「靜止的擁抱」中壓抑著慾望驟然熾燒,緊緊抱住了真弓那白皙光潤的軀體。

5

此後,約有一周時間平靜無事。底片和夏子的照片,一起交給是安了。按照計劃,是安應該又把它交託相識的攝影家剪輯處理。

就在一星期過去的第二天,我回到家裏,吃過晚飯,夏子平平淡淡地說道:

「今天有個學生時代的朋友來看我。」

「哦哦。」

我對這種事興趣不大,所以邊看晚報邊聽她說,打算只當耳旁風對付過去。

「我這個朋友呀,有人找個奇怪的罪名賴上她了,想要訛詐,看樣子她挺為難。她說是來找我拿主意的,可那事情太奇怪,我也不知道叫她怎麼辦才好!」

「你說是訛詐?……」

我的興趣陡增。

「是呀!有個男人拿着一張照片去找她,照片上是她和丈夫以外的男人抱在一起。說是要賣給她呢!」

「既是這樣,怎麼說是奇怪的訛詐呢?這有什麼稀奇!你那朋友行為不端,應該說是自作自受!」

我故意表示責難。我知道,這是夏子假託友人的難事,藉以試探我的態度。我暗想道:「你居然還有這麼一手?」對於夏子的智慧,我難免有些欽佩。

「你誤會啦!我朋友可不是那種水性揚花的女人!而且她說照片上的男人她根本就不認識,就是說,她認為這是個騙局。」

「別說傻話!這不是小說,哪有這麼巧的事情!既有照片為證,不就說明她確實是個浪蕩女人么?」

我仰頭望着天花板,斷然噴出一口香煙,以加重語氣。

「哦?你也是這麼想的?」

「當然嘛!難道還有別的想法?」

夏子立刻流露出沮喪的神色。

「還有呢!拿着照片找她的那個男人,說了些很厲害的話呢!說什麼要出五十萬才能買下他的照片……」

「……」

我故意皺起眉頭。

「她說怎麼也拿不出五十萬元,對方就說:『把照片給您丈夫看一看,怎麼樣?』

「原來如此……她就是為這個來找你商量吧?你是怎麼回答的呢?」

「我叫她先等一等。我打算問問你再說。」

「問什麼?」

「就是說——這是假定的話,如果有人給你看了我的那種照片,你會怎麼辦?」

這時,我想看看夏子的模樣,只見她說話時認真地盯着我的面孔。

「你問我會怎麼辦……」

「你會相信?」

「有這種事,當然相信!有照片在那兒,不能不信!」

「是嗎?不論我怎樣辯解都不行?你相信照片勝過相信我?」

「你怎麼說這種話!你有什麼辦法辯解?光是說『我不認識這個男人』、『我根本沒有印象』,這些話抵得過一張照片嗎?」

「是呀!」

夏子深深嘆息一聲。

「喂!」我加強語氣,招呼夏子。夏子肩頭一震。「莫非這事情是出在你身上?你這麼賣力,好像說不過去……」

「不是。」

夏子無力地否認。

「老話說:『無火不生煙。』這件事也是這樣。不單是流言蜚語,所以沒有辯解的餘地。把照片拿到法庭上,也還是當作不貞的物證!」

我想起了是安所授的計策,便說出了上面的這番話。我打算在夏子面前晃一晃我的王牌。

「法庭?」

「是啊!離婚裁判庭。」

「是這樣……就沒有什麼證明清白的法律嗎?我那朋友,很可憐呀!」

「嘻嘻嘻……」

我發出一陣合而不吐的笑聲。這也是演技。

「倒是有一種以自殺來表明清白的辦法,可這又太過分了!」

「自殺?」

「哈!報紙上不是常登著嗎?什麼『無罪蒙冤,高中女生自殺抗議』之類……就和那一樣嘛!如果自殺的話……」

「這不行!什麼自殺!」夏子動情地說,似乎要堵住我的話頭。「要是我,叫我自殺,不如殺死他!」

「喂喂,這可不妥!你說『殺死他』,究竟是殺誰呀?」

「還用問嗎?當然是拿照片來的男人!」

說完這句話,夏子起身,開始收拾餐具。她的動作,又恢復了平時的鎮靜。

「殺死他?……」我心中嘀咕道。這可是我未曾預料到的事情。不過,一般而論,並非沒有可能。恐怕在電視劇里也常見到,受到訛詐的人被逼急了,便把對手殺掉。我想道:「夏子這樣的女人,說不定真幹得出來。」

在女人當中,夏子是個罕見的冷血動物。所以,如果逼得她走投無路,她會冷靜地工於心計,根據她的算計,她是很可能殺人害命的。

想到這,我身上通過一陣輕微的戰慄。

6

翌日,我把這件事通過電話報告是安,是安聽了哈哈大笑。

「哈哈哈!這麼說,你還是小心為妙!」

「我小心?這是什麼意思?」

「我這邊派去會見你夫人的那個男子,可不是輕易能夠加害的人物。所以說,如果有人被殺,恐怕還是你這近在身旁的丈夫吧……」

「胡說!」我對着話筒大吼一聲,「殺了我,毫無意義!」

「何以見得呢?據說男女結婚以後,潛在意識里就指望配偶者死去嘛……」

「……」

我覺得毛骨悚然,於是沉默不語。可是,是安那句話使用了心理學術語「潛在意識」,對我具有意外強大的說服力。「殺死他!」夏子的這句話,在我耳膜的深處重響。我又不寒而慄。

「啊哈哈哈!這是笑話!」是安在電話的另一頭忽然改變了口氣,也許他察覺到了我的驚恐。「你夫人根本不會殺人的。這是多餘的擔心!」

「可是,那女人……」

「唉呀,如果她有這種計劃,不是正中下懷嗎?加以利用不就得了……」

這話又是奇談。

「什麼?利用?」

「是呀!就是抓住殺人計劃的證據嘛!抓到了證據,不就好辦了嗎?你對她處於絕對優勢,以後就隨心所欲了。」

是安好像樂不可支。可是,他的話給我的印象卻大不相同。也許他另有打算?而為了隱藏意圖,才故意裝作快活。

通過電話以後,我的心情反而更加沉重了。

從那天起,我開始注意夏子的態度。和我商談時,她曾顯出非常沮喪的神態。儘管如此,此後在她身上看不到顯著的變化。而我正在期待她的反常表現,結果大失所望,未免泄氣。

我急不可耐了。幾天後,我若無其事地問她:

「那件事怎樣了?」

「嗯?什麼事?」夏子坦然反問。我暗中疑道:「這是做戲吧?」

「哈!就是你朋友被人訛詐的那件事嘛!已經解決了嗎?」

夏子的兩眼立刻變得炯炯發光。這眼光把她自身的性格暴露無遺,是那樣冷冽,那樣陰險。

她以嘲弄的口吻說:「你這麼關心?」

我覺得她的態度已經完全改變。

「說不上關心,只是……」

我不由自主地畏縮了,話尾還未出口便已消失。

「還問什麼呢?這事情與你無關吧?」

夏子終究是個逞強好勝的女人。我這方面負疚於心,也就難怪無言以繼,只好沉默。

然而,當天夜裏,夏子無疑是很不平靜的。我在熟睡中忽覺尿意,睜眼醒來,發現躺在鄰床上的夏子仍然兩眼大睜。

上了廁所回到床上,我問她:

「喂,怎麼了?睡不着嗎?」

「……」

夏子只是對我側目凝注,默不作答。她那模樣,和我白天所見的夏子判若兩人。

我不知所措,轉身朝着夏子,獃獃地望着她。奇怪的是,我竟未起好奇之心。夏子的表情絲毫不露感情的痕迹,因此我自己也失卻了人之常情……

我們就這樣對望着,不知不覺之間,我入睡了。早晨醒來時,夏子已經起床。奇怪啊!從她身上,竟然看不出任何不同於平時的跡象。

不過,這件事給我帶來了自信。據此判斷,我們的計劃漸漸走上了軌道。夏子心神不寧,顯見於她在夜間的態度,而她在白晝的態度,卻顯得一如既往。如此看來,其中必有苦衷。因此,只要這種狀態持續下去,她那鎮靜自若的外表中,早晚會露出破綻……

和真弓幽會時,我告訴她:近期內我有望與妻子離婚。

「用不着強迫她呀!」

真弓話雖是這麼說,卻向我顯示青春的情熱。

此後幾天裏,我每夜都打算觀察夏子的動靜,然而辦不到。夜間覺醒是非常困難的事情。上床時,我總是想:「今晚一定要好好觀察!」可是不知不覺就人了睡鄉,直到早晨才睜開睡眼……

見到是安時,我向他報告這些情況。

是安聽罷,挖苦道:「和年輕姑娘幽會時硬充好漢,弄得精疲力盡了吧?」不過,說完這話,他立刻正色說道:

「喂!別是給你吃了安眠藥吧?」

「不會吧……」我立即否定。我想:「不會有這種事情。」可我畢竟多少有點不安,又道:「你說吧,她何必給我吃安眠藥呢?」

「嗯,這倒也是。先不管它,再觀察幾天吧。據威脅你夫人的那個人說,一切都很順利……」

看來,是安仍然在支吾搪塞。

7

可是,就在和是安交談過後回家的那天夜裏,發生了一件結婚以來前所未有的事情。夏子居然主動要求我的愛撫。

這種事情,在結婚以後的八年內,我們夫妻之間未曾有過。我不知道夏子所受的是何等教育,只知她對夫妻之間的肉體關係非常冷淡。若非我主動召喚,她絕對不會鑽到我的床上,而且三次中總有一次辭卻我的要求。我甚至想過:「養不了孩子,原因就在這裏。」無怪乎積極享受性之歡樂的真弓,對我具有強大的魅力……

就是這個患有所謂「陰冷症」的夏子,那天夜裏,儘管我對她毫無所求,甚至毫無暗示,竟然鑽到我的床上來,自然使我驚詫不已。起初我不明其意,竟然茫然失措。我想:「她有什麼特別的話要對我說吧?」

「唔?幹嗎?」出於條件反射,我問道。

「……」

夏子默默不語,把身子貼靠過來。在枕邊卧室枱燈的昏暗光線下,我看到夏子的臉色微微發白。她閉眼屏氣,朝我偎來。我留意看去,只見她的睡衣系帶已經解開。她似乎還往身上灑了外出化妝用的香水,那氣味刺激着我的鼻膜。

可是我竟然冷如木石。原因也許是白天剛與是安交談,因而加深了對夏子的疑惑。加之我已有心離開夏子,想與真弓結婚。夏子把雙臂繞在我的背上,全身緊貼着我的身子,但我只是懷着迷惑不解的心情望着她。

「算了吧,今天疲倦了。」

我辭而不納。

話剛出口,夏子便停止了愛撫的動作。她睜開輕閑的雙眼,顯出深沉的眼神,凝注着我的眼睛。我從她眼裏看到了一層憎惡的陰影,便下意識地轉移了視線。

這時,夏子說話了。她說得慢條斯理,好像平日的那種冷漠,又回到了她的心裏。

「看起來……你已經根本不把我放在心上了吧?」

這語氣,沒有半點悲哀傷感,而是冷冰冰的,就像科學家發現了一件事實,把它公佈於眾。

「啊!她是考驗我!」

我終於明白了。

但是,我並不回話。我還是沒有想好適當的答覆。辯解是徒然,但也不能說:「是啊!我倒是想離婚呢!」

我的無言,不知她作何理解。夏子板著面孔,從我的被子裏抽身而去。

接着,她到飯廳去了一趟,手裏拿着一樣東西,回到卧室里來。我的好奇心油然而生。仔細一瞧,夏子拿來的東西,原來是一盒安眠藥,此外還有一隻盛着開水的杯子。

夏子坐在她自己的褥墊上,把一盒安眠藥片全部倒進手掌。接着,她把安眠藥一片不剩地傾入口中,從杯子裏啜飲開水,把藥片咽送下去。接下去,她又拿出一隻藥盒,使我大吃一驚:原來她還有一盒同樣的藥片!

「啊!」我終於領悟了眼前事態的性質,夏子打算自殺了!她在那偽造的照片逼迫之下,到了窮途末路,竟然含羞忍辱向我求愛,不料遭到拒絕。這樣一來,終於使她立意自殺……

我一時衝動,想制止她輕生自盡。不過我頓時念頭一轉,一股惡魔般的思潮,湧上心來。「任她殺死自己,我不就毫無掛礙了嗎?」

夏子自殺了。這件事我完全知曉。她就在我的眼前,我親眼目睹著這自殺的場景。然而,這事實第三者絕對無從黨察。翌晨警官前來查驗屍體,我只須說出下面這番話,便足以應付過去。「唉,我什麼也不知道!昨晚倦了,早早上了床。妻子大約是待我睡熟以後,就服毒自殺了。原因么?我也說不清楚呀!她有失眠症,很是苦惱,倒是事實。啊!這樣看來……」至於妻子的情緒,只說她最近半個月有些反常就行了。

這樣,豈不是一了百了……倘使警察是個機敏的刑偵人員,竟然查明了我和真弓的關係,也許會懷疑我是兇手。可是,警方所疑之處,我卻是萬無一失的。此刻我並未下手,夏子自殺並非虛假……事實勝於雄辯,勝於一切。

固然,《刑法》中載有「自殺關聯」與「自殺教唆」兩項罪名。夏子在我眼前吞服過量的安眠藥片,我雖目睹,卻未制止。如果警察查知了這一事實,顯然會以上述兩項罪名拿我問罪。不過,這事實他們如何證明呢?只要我不自供,絕無第三者知情。我得出一條結論:「無論如何,我將安穩如山。」

夏子又把第二盒藥片全部傾倒在手掌里,可它舉到口邊之前,躊躇片刻。也許她期待我上前制止。可是我不予理睬,只是藉着昏暗的燈光,靜觀夏子的舉動。不過,我的心跳已經加速。

夏子似乎下定了狠心,把藥片全部倒進口裏,喝着杯里的水咽送下去。然後,她以出乎意料之外的鎮靜態度,把裝束整理一番,在她自己的褥墊上躺了下去。

一分鐘還未過去,夏子鼾聲大作。

我心中暗叫:「終於勝利了!」於是放下心來,攤開了手足。

一覺睡去,早晨醒來,便逃脫了八年的束縛,而且不曾破費半文……

8

次日早晨,我比平日提早了一個小時張開了眼睛。我立刻回首左顧,把眼光投向夏子的鋪位。

夏子躺在那兒,被子蒙過了腦袋。

「喂!」我試喚一聲。

沒有回答。

「真的死了……」想到這一點,我竟是意外冷靜。我把睡夜想好了的事後對策,在心裏複習一遍,我要在報案之前作一次預習。

「行了,毫無疏漏!」這一點確定之後,我起床下地。接着,走過去掀開夏子的蓋被。

「啊!」

我不禁驚呼一聲。夏子的屍體,理應在蓋被下面,卻已不翼而飛。蓋被下唯有一隻坐墊,套著夏子的睡衣。蓋被之所以隆起,便是這套著睡衣的坐墊玩的把戲。

我立刻大聲叫喊,呼喚夏子。可是這幢並不十分寬敞的屋子裏,無處報以回應。

「這究竟是演的什麼戲?」我對眼前的處境迷惑不解。思索只是徒然,百思不得其解。「是誰做出這等怪事?……」

不過,這事也許是不必細想的。不會有第三者潛入這間卧室,把夏子的屍體劫持而去。稍作思量,便知此事必定是夏子自身所為。

「難道夏子沒有死去!」如此一想,前夜我所見的情景,莫非是虛夢一場?想到此,我朝鋪墊上的枕邊望去,只見兩隻空空如也的安眠藥盒,真真確確躺在那裏。不是夢幻。

「說不定……」我又開動了腦筋。我甚至忽然想起一條古怪的理由:夏子為失眠所苦,經常服用安眠藥,也許她體內產生了耐藥性,兩盒安眠藥還不足以致她於死地?

然而即算如此,她特意把睡衣裹在坐墊上,這用意何在呢?此外尚有一疑:在這大清早里,夏子到哪裏去了?

我忘了換裝漱洗,獃獃地凝視着那張空鋪。

這時,門廳外,傳來了人聲。一聽便知那是是安的聲音。我頓時感到輕鬆了幾分,心想:「他來了,沒準能為我想出個究竟。」

我在睡服上披一件長外衣,朝門廳走去。

「喲,來得正巧!我正想去找你呢!」

「哼哼!」是安走進門廳,朝客室走去,眼裏顯出他特有的嘲弄神色。「不過,就是來找我,我也沒法幫你啦!」

「啊?怎麼回事?」

「告訴你吧!我正式接受了一位婦女的委託,出任訴訟代理人。那女人還是和你利害攸關的對頭呢!」

是安正面朝我,在沙發上就坐,一邊說出這番話來。他把面孔徽側,從眼角對我斜目以睨。

「什麼?就是我的……」

「對!你的夫人。這是委託書。」

我看了看是安遞來的紙片。文字的大意是委託是安為代理人,辦理與我離婚的手續。上面有夏子的簽名和她的指印。

我不得要領地說:「可是……」

「哼哼哼!沒什麼『可是』不『可是』!首先,你同妻子以外的女人發生肉體關係,有不貞行為。這是照片,證據確鑿。底片也在這裏。真實無誤。」

說話之間,是安從西服衣袋裏掏出一張六寸放大照片,向我出示。我不用拿在手裏細看,便知那是我和真弓床上光景的照片。

「這麼說……」

「喂喂!還說那些有什麼用處?反正你有不貞行為。所以,你妻子的離婚申請,理由充足,將會得到認可……」

「可她吞了兩盒安眠藥,為什麼……」

是安見我提出這個問題,更是喜不自禁地說道:

「喂!說話當心!你以為你妻子昨晚吞服的是安眠藥。可是,你見她一次吞下兩盒,卻不加制止。如此看來,顯見你是希望妻子死去,對嗎?這又是一條絕妙的理由,可用於申請離婚。怎麼樣?想打官司嗎?」

「……」

我沉默不語,睨視着是安的面目。總而言之我是中了圈套,垂死掙扎也是白搭。

「你自然會同意離婚吧?」是安緊追不放,「你本來就想離婚……不過,你想離婚而又不出贍養費,如意算盤妙過頭啦!你妻子既要贍養費,還要平分財產,合計二百萬。喂,這筆錢請你拿了來……」

「你、你竟然……」

我的聲音近似呻吟。

「你不給,那也沒法。只好正式提起訴訟!不過,我可是有言在先,你別想打贏官司!既然有這麼響噹噹的證據……」

「這麼說,一開始你就想叫我鑽圈套……」

「不,不是一開始!你把底片交給了我,是我拿着它來找你夫人的。」

「等等!這麼說,是你自己來找我妻子?」

「對呀!我給她看了你同那少女做出愛情場面的照片。可她起初不肯相信,她倒是格外信任你呢!後來她說,那是單純的輕挑,一時的過錯,可以原諒。於是我多次拜訪,最後向她證明:你甚至指望妻子自殺。結果她才死心踏地要求離婚。」

是安坐在沙發上,蹺著二郎腿,前後晃蕩,言語問得意洋洋。

「是這樣?自殺也是演戲?」

「當然嘛!你妻子昨晚上吃的不是安眠藥,而是鈣片!如果當時你過去勸阻,她或許就不會索取二百萬元了;照她今天早晨說的話看來,她實在忍無可忍了!唉,這是理所當然的嘛!」

「哦!」我呻吟一聲。然而,我仍不明白是安為什麼對夏子如此鼎力相助?

彷彿是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是安又說:

「你老是說你妻子是個冷血動物,可是根據我的經驗,這話不合實際!說句失禮的話,論及愛情技巧,你還不夠圓熟!充其量不過是向那位浪蕩少女學了幾手。」

「浪蕩少女?」是安暗示了他和夏子的關係,我還不盡在意,可是聽到他把真弓稱為「浪蕩少女」,我卻忍不住追問一句。

「是啊!就是和你幽會的那個小姐。我們事務所里有個毛頭小子,看了那張裸體照片,便說出這『浪蕩少女』四個字來。聽說他是那小妞的遊樂搭檔,每周星期六一起兒作樂的。」

我心裏混亂如麻。我想:「不會真有其事吧?」然而每到星期六,真弓確實不願和我幽會。惟有那個星期六破例一回。她自稱星期六要去學習插花術,可照此看來……我頭昏腦脹了,便問是安:

「先不說別的,請問我妻子現在哪裏?我想和她談談。」

「唉,不用談啦!她已經對你深惡痛絕了!看來你至今還不懂得什麼是女人的歡心。看來她打算向你索取二百萬元,然後同我結婚。我呢,要是能夠娶她為妻,寧願拋棄獨身的自由!」

「哦,明白了……不過,既是這樣,我妻子也有不貞行為。由我支付贍養費,就大可不必了吧!」

「這倒是事實。不過,如果你負隅頑抗,咱們就上法庭一爭高低!你手裏毫無證據,如果堅持這種說法,說不定反控你一個誣告罪名!」

是安說罷,起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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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野洋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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