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難挨的黃昏

十、難挨的黃昏

梅格雷的龐大的身軀高聳在眾人頭上。客廳很小,他靠在門上的時候,看來好像高大得通不過那扇門似的。他的臉雖然並沒有綳著,卻是陰鬱的,事實上,他慢騰騰地、平靜地、用幾乎是捂住了的聲音繼續說話的時候,他顯示的人情味從來沒有這麼明顯過:

「音樂繼續在播放……巴倫斯幫助波平加把地毯捲起來,這時候,在那個角落裏,讓·杜克洛滔滔不絕地對波平加太太和她的妹妹發表議論……維南德斯和他妻子在低聲商量,他們是不是走的好,因為對孩子們來說太遲了……波平加喝了一杯白蘭地。這已經足夠使他來勁兒了。他笑。他跟着音樂廣播哼曲子。他走到貝徹面前,請她跳舞……」

波平加太太盯着地板看。阿內伊的帶着狂熱的表情的眼珠子在梅格雷作這場獨白的時候,始終盯着他看。

「那個兇手已經知道他將要幹什麼事情了……房間里有個人注視着孔拉德跳舞,已經知道儘管這個人笑聲有點過分吵鬧,還不甘心過平靜的生活,仍然不顧一切地在拚命尋歡作樂,兩個鐘頭以後——這個人卻要喪失生命了……」

他的話使那小小的一群聽眾震驚,人們可以感覺到這些話的震力。波平加太太張大了嘴要尖叫,但是叫聲被抑制住了,貝徹仍然在抽抽搭搭地哭。

一下子,氣氛改變了。你幾乎可以以為活生生的孔拉德在場。孔拉德在跳舞,跳舞,有兩隻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這兩隻眼睛知道他很快就要喪失生命了。

只有讓·杜克洛一個人沒法不把它當一回事。

「很聰明!」他嘲笑地說。

沒有人聽他的話,反正這話也被音樂聲淹沒了一半。可是他仍然堅持說:「我現在明白,你這是什麼意思。一個老花招。把兇手放回到他作案的環境中,來刺激他的神經。嚇得他喪魂落魄,指望他自動吐露真情……」

他的譏諷輕微地從爵士音樂聲中傳出來。可是沒有人再對教授在想些什麼感到興趣。

維南德斯太太在她丈夫的耳朵旁低聲說了些話,他從椅子上靦腆地站起身來。他正要說話,可是梅格雷免去了他的麻煩。

「好吧。行。你們可以走了。」

可憐的維南德斯太太,這麼有禮貌,這麼有修養。她要按照禮節告別,要使孩子們像好小孩應該做的那樣說再見。可是這環境她受不了,她唯一所能做到的只是同波平加太太有氣無力、默不作聲地握握手,把兩個孩子帶在身邊,不光采地走了。

壁爐架上那個鐘錶明十點過五分了。

「喝茶的時間還沒有到嗎?」梅格雷問。

「到了,」阿內伊一邊回答,一邊站起身來,往廚房走去。

「對不起,波平加太太,你不是要去幫她忙嗎?」

「稍微過一會兒。」

「你在廚房裏看到她嗎?』

波平加太太用手擦了一下她的額頭。她在以巨大的努力集中思想。她絕望地望着揚聲器。

「我……我真的說不上。沒法肯定。至少——等一等!我想她當時是在從餐室里走出來……她從餐具櫃里拿糖……」

「餐室里的電燈亮着嗎?」

「沒有……也許亮着,可是我想沒有開。」

「你當時跟她說話嗎?」

「說過,不過,也許……我記得說的是:『我希望孔拉德別再喝了,要不,他要過量了。』」

正好在維南德斯一家人走出去,前門關上的時候,梅格雷走到過道上。廚房裏燈光明亮,乾淨得挑不出一點毛病。水在煤氣灶上沸騰。阿內伊正在揭開茶壺蓋。

「別費事燒什麼茶了。」

阿內伊盯着梅格雷的眼睛看。他們單獨在一起。

「你幹嗎要我去拿那頂帽子?」她問。

「那沒什麼……來吧……」

客廳里,沒有一個人說話或者挪動。

「我們得聽整整一宿這個音樂嗎?』讓·杜克洛覺得他一定要抗議了,說。

「也許……還有一個人我想見一見,就是那個女佣人。」

波平加太太望着阿內伊,阿內伊回答:「她睡了……她總是九點上床。」

「我知道了。好吧,告訴她下樓來一下……她用不着費手腳換衣服的。」接着他用開始的時候所用的同樣平靜、單調的聲音重複著說,「當時你在跟孔拉德跳舞,貝徹……在那個角落裏,他們在一本正經地談論……有個人知道將要發生一件兇殺案……有個人知道這是波平加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個黃昏……」

頭頂上有響聲。腳步聲,接着是三樓什麼地方傳來關門聲,三樓只是個閣樓。接下來是比較密的腳步聲和低低的說話聲。最後,阿內伊走進房間,那個女佣人在過道上轉悠。

「進來,」梅格雷吼叫,「哪一個去跟她說進來,別害怕。」

她長著一張大扁臉和難以形容的相貌。儘管睡眼朦朧,她顯出一副嚇得不知所措的模樣。她僅僅在她那件長得碰到腳的睡衣外面罩了一件大衣。她的頭髮亂蓬蓬。

梅格雷又一次請教授承擔譯員的任務。

「問她是不是波平加的情婦。」

波平加太太帶着痛苦的表情扭過頭去。這個問題翻譯過去了。那個姑娘搖搖頭。

「再問她……不行!問她她的男主人是不是甜言蜜語地哄她……」

又一次使勁的否認。

「告訴她,要是不說真話的話,她會被送去坐牢。我們來談談細節。他吻過她嗎?她在自己的房間里的時候,他進去過嗎?」

這一回的回答是突然熱淚滾滾。

「我從來沒有干過一件錯事,」那個穿着睡衣的女佣人辯護說,「我從來沒有干過……我保證……」

杜克洛實在不喜歡這個工作,可是他翻譯她說的話。阿內伊撅起嘴,盯着那個女佣人看。

「現在回到第一個問題上來:她是他的情婦嗎?」

可是那個姑娘沒法再連貫地說話。她流淚,她號陶大哭,她抗議。她解釋和懇求寬恕。※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我想她不是,」教授最後說,「他跟她單獨待在屋子裏的時候,他到廚房裏去,跟她動手動腳鬧着玩——用胳膊摟住她的腰,吻她,盡幹這種事兒。有一回,她在穿衣服,他闖進她的房間去。他常常偷偷摸摸地給她巧克力……不過,根據我所能理解的她的話,沒有超過這個範圍……」

「她可以回去睡了。」

那個姑娘上樓去了,他們聽着她越來越遠的腳步聲。腳步聲沒有在三樓停止,而是傳來一陣陣鬧聲,因為她在自己的房間走來走去,顯然在搬東西。梅格雷向阿內伊轉過身去,說:「勞駕你去看看她在幹什麼,好不好?」

不久,阿內伊來報告了:「她馬上要離開這幢房子。她一分鐘也待不下去了,因為她怎麼也沒法再看我姐姐的臉了。她要到格羅寧根或者別的地方去,永遠不再回到德爾夫齊爾來。」

接着阿內伊用惡狠狠的聲調加了一句:「我想這就是你所需要的!」

這黃昏實在難挨。時間晚了。揚聲器里傳來一個聲音宣佈節目結束:

我們的節目到此結束。晚安,太太們,晚安,小姐們;晚安,先生們……

突然靜寂。然後,隱隱約約地從寂靜中傳來另一個電台的輕微的音樂聲。突然,聲音變響了。

梅格雷用一個利索的動作關掉收音機,現在是寂靜無聲了,一種幾乎是透骨的寂靜。貝徹不再哽咽了,可是她的臉仍然埋在兩隻手拿中。

「我想當時談話還在繼續進行吧?」梅格雷向,他的聲音聽起來挺累。

沒有人回答。人人的臉上都顯出緊張的神情。

「我必須為這個叫人厭煩的黃昏抱歉……」梅格雷一邊說,一邊向波平加太太轉過身去,「不過,別忘了你丈夫當時還活着……他在這個房間里談笑風生……也許他喝了第二杯白蘭地?」

「可不是。」

「他當時已經是個被判處了死刑的人——這你知道嗎?……被一個注視着他的人判處了死刑……而這會兒在這兒的其他人都隱瞞着他們知道的情況,這樣就使他們成為同犯……」

巴倫斯打着隔兒。他在哆嗦。

「不是這樣嗎,科內利於斯?」梅格雷直截了當地對他說。

「不……不……這不是真的。」

「那麼,你幹嗎直打哆嗦呢?」

「我……我……,

他幾乎又要撐不住了,就像那一回他從畜牧場回去的時候那樣。

「聽我說……咱們快要到波平加送貝徹回家的時候了……你當時緊跟着他們離開的。你在他們後面跟了一會兒……接着你看到了一個人……」

「沒有……這不是真的。」

「咱們會弄清楚的……他們三人走後,留在這兒的人只有波平加太太、阿內伊小姐和杜克洛教授了。他們上樓去……」

阿內伊點點頭。

「接着你們各自走進自己的房間,對不對?接下來,又一次找上科爾……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

那個孩子扭動和挪移著身子。可是他擺脫不了梅格雷盯着他看的眼光的壓力。

「沒有……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

「你沒有看到奧斯廷躲藏在一棵樹後面?」

「沒有。」

「然而你捨不得離開那個地方……這說明你看到了什麼。」

「我不知道……我什麼也沒有……不……這不可能……」

人人都看着他,可是他避開任何人的眼光。梅格雷無情地繼續說:「首先,你在公路上看到了什麼。兩輛自行車看不見了,可是你知道他們得經過那片被燈塔光照亮的地方……你忌妒。你等待。你要等很長的時間。時間長得跟他們得經過的距離不相適應……」

「是的。」

「換句話說,他們待在一個木材堆的陰影下的什麼地方停住腳了……不過,那還不足以叫你害怕。那也許會使你冒火或者陷入絕望。可是你看到了別的什麼,這可把你嚇慌了,所以你待在你藏身的地方,沒有回教練船……你在木材堆另一面旁邊。從那兒你只看得見一扇窗子……」

他最後的話使那個孩子沉不住氣了。他驚慌失措地望着周圍。他的理智有力量頂住嗎?

「這不可能。這你不可能知道……我……我……」

「從那兒你只看得見一扇窗。波平加太太的!有個人在窗口。有個人跟你一樣看到那一男一女走到燈塔光照亮的地方所花的時間實在太長了。有個人知道孔拉德和貝徹在路上停住了……」

「我當時在窗口,」波平加太太明確地說。

這當兒,輪到貝徹用帶着害怕的神情的眼光驚慌失措地看周圍了。

人人都感到驚奇的是,梅格雷不再提問題。這並沒有讓人鬆一口氣。恰恰相反,這反而加強了籠罩着一切的不自在的氣氛。他們好像已經遇到高潮,突然的停頓反而加強懸念。※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探長走到過道上,打開前門,喊叫:「皮伊佩卡姆普……請上這兒來,好不?讓奧斯廷留在那兒好了。」

接下來,那個荷蘭人走過來了,梅格雷說:「你剛才看到維南德斯家的燈亮着吧?……我想現在他們熄燈了?」

「是的!他們睡了。」

「奧斯廷呢?」

「他還站在那棵樹後面。」

那個格羅寧根偵探驚奇地看看周圍。這會兒,人人都平靜了,平靜得叫人難以相信,可是他們個個都顯得有多少個夜晚,多少個夜晚,沒有睡覺似的。

「你帶着那把左輪手槍嗎?」

「在這兒哪。」

梅格雷接過左輪手槍,把它遞給杜克洛。

「兇殺案發生后,你是在什麼地方找到這把手槍的,勞駕去放在老地方,好不?」

教授絲毫沒有流露違抗的神情,他馴順地服從,過了一會兒,又回到他們房間里來了。

「你在這兒等一會兒,好不好?」梅格雷對皮伊佩卡姆普說,「我要跟貝徹·利文斯一起出去,就像波平加當時那樣。波平加太太要到樓上她的房間里去。她妹妹和教授也是那樣……我要他們採取同樣的行動。」然後,轉身對貝徹說,「你來好嗎?」

外面挺冷。梅格雷帶着那個姑娘走到房子後面那間棚屋裏,他在那兒找到波平加的和兩位女主人的自行車。

「騎一輛。」

他們向那個木材場騎去。

「你們是誰提出停住的?」

「孔拉德。」

「他當時仍然興緻很高嗎?」

「不。我們兩人一單獨待在一起,他看起來就垂頭喪氣了。」

他們已經在經過一堆堆木材了。

「我們在這兒下車……他當時跟你調情嗎?」

「有過,也可以說沒有。那是說,他心不在焉。那時候,他顯然心情沮喪。也許那是喝了白蘭地以後的反應。那起先使他心情愉快,接下來使他像個泄氣的皮球。他用一條胳膊摟着我。我們就站在這兒……他告訴我他很不快活,我是個真正的好人兒……可不是,他確實這麼說的。這就是他的原話……我是個真正的好人兒,可是我來到他的生活中太遲了。接着他繼續說我們得小心謹慎,要不,可能要發生可怕的事情。」

「你們是怎麼處置自行車的?」

「我們把車靠在木材堆上……他說話甚至帶着哭音。他顯得好像有時候他喝醉酒後的模樣……接着他開始說這壓根兒不是為了他的緣故——他的生活是無關緊要的——可是在我這樣的年紀去經歷風險,把生活搞得一團糟,是不光採的……他起誓他愛我,可是他不能讓自己毀掉我的生活。他告訴我科爾是個好孩子,我有一天跟他成家后,待在一起會得到幸福的……」

「後來呢?」

她喘著粗氣,顯然挺激動。她突然大聲說:「我跟他說他是傻瓜。我準備跨上自行車。」

「他攔住你嗎?」

「可不是。他抓住車把不放手。他說:『讓我解釋……我只是為你着想……那……」

「他怎樣解釋?」

「沒有解釋。我不給他機會。我威脅他說,他要是不放的話,我就喊叫。這樣,他就把手放開了,我跳上車,使出渾身力氣蹬車……他一直跟在後面說話。可是他趕不上我,我聽到的只是:『貝徹……貝徹……你聽我說呀……』」

「就是這些嗎?」

「他看到我已經到了畜牧場的大門口,就掉頭走了……我回頭望他,看到他騎着車離去。他看來好像聳起肩膀趴在車把上……我想他顯得可憐相。」

「你就又跳上自行車,在他後面蹬著?」

「沒有。我當時因為他打算把我扔進科爾的懷抱而對他火透了。而且我看得出其中的原因。他要安安靜靜地過日子……我是到了前門口,才發現我的圍巾丟了。我怕圍巾在木材堆旁被人發現,所以我去尋找……我在那一帶沒有看到人。可是我回家以後發現我爹還沒有回來,卻感到驚奇。過了不久,他回來了。他臉色蒼白,眼睛裏的神情很難看。他沒有跟我說明兒見,我猜想他一直在監視我們。他也可以挺容易地藏在木材場里……第二天,他一定搜查了我的房間,發現了孔拉德的那些信,因為我再也沒有看到過……後來——得了,其餘的你都知道了。」

「來吧。」

「上哪兒?」

梅格雷沒有費口舌回答,他們默不作聲騎着自行車回到波平加家。波平加太太的房間里透出燈光,可是看不到她的人。

『你真的以為是她乾的嗎?」

可是探長在想波平加:他順着原路回來,被剛才他遇到的場面鬧得心煩意亂。他跳下自行車,把車推到後面去……他受到貝徹的引誘,可是卻不可能冒險嘗試。

梅格雷下車,說:「待在這兒,貝徹。」

他推著自行車順着通往房子旁邊的小路走去。他穿過院子,走向棚屋。

杜克洛的窗里有燈光,正好顯示出他坐在小桌旁的人影兒。過去兩碼,是浴室的窗口,稍微開着,可沒有燈光。

「我想,他並不急着要走進門去,」梅格雷想,他的思想又一次回到波平加身上,「他把自行車推進屋去的時候,低着頭,就像我現在所乾的那樣。」

他是存心在拖時間嗎?他好像在等什麼事情發生?事實上,確實有事情發生了:樓上,從浴室窗口裏傳出來一陣輕輕的聲音,一陣金屬聲,一把沒有裝子彈的左輪手槍的卡嗒聲。

緊接着是一陣扭打聲……一個身子砰的一聲,也許是兩個身子,倒在地板上。

梅格雷飛快地從廚房門奔進屋去,衝到樓上,開亮浴室里的電燈。

兩個男人在地板上搏鬥。他們一個是皮伊佩卡姆普,另一個是科內利於斯·巴倫斯。梅格雷走進房間的時候,巴倫斯已經沒有力氣了,他的手裏掉下一把左輪手槍。

就是通知讓·杜克洛重新放在浴室窗口上的那把左輪手槍,那把殺害孔拉德的左輪手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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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蘭情殺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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