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馬車道,日本2

在那之後的兩個月時間裏,我的精神一直處於彷彿剛從一場驚險刺激的夢境中驚醒般的狀態。天氣轉涼,可我還在回味那令人暈眩的夏日。

在赫利奧波利斯機場大廳里看到的小販,在開羅的朝陽中遇到的身裹長袍的埃及人,陽光下乾燥的塵土,以及震撼着我內心的白色金字塔和獅身人面像,開羅博物館走廊里看到的美麗少女的石像,在尼羅河豪華郵輪的甲板上、手腕戴着金光閃閃的手鐲、迎風而立的玲王奈,還有宛若夢境的墨西哥灣的海底世界。矗立在水中的石造神殿,它內部的華麗壁畫,天花板角落裏的隧道入口,以及那隧道盡頭的穴居怪人。

真是一言難盡。現在,我回到了橫濱的家,返回了平靜的生活之中。我仍然懷疑自己的經歷是否真實,只感到頭昏腦脹,如同酗酒或注射了麻醉劑,又像是長時間泡過澡以後癱軟在沙發上一動也不能動的病人。

御手洗利用金字塔的模型所做的實驗和最後解謎的過程,深深地震動着我。至今我目睹御手洗破獲的案件數不勝數,雖然每次結果都令人驚訝,但都沒有這一次如此令我折服。

使用模型演示的情景還出現在我的夢裏,看來我徹底為之着迷了。事實勝於雄辯,而且御手洗這次用英語解說,對我又是一次前所未有的考驗。雖然我並不了解具體內容,但經過他的實驗演示,當模型中的水流入空中棧道時,我立刻恍然大悟,這次案件中使用的手法和機關一目了然。

現在,我終於意識到這次事件中被證明的胡夫金字塔水泵說確實是可以載入史冊的偉大發現。仔細想想,我們就如同發現了一座金礦。我很奇怪御手洗為什麼不將這個新學說整理成論文發表,也許是因為這跟他研究的領域沒什麼關係的緣故吧。那些令世人震驚的金字塔,其真實用途難道就這樣被埋在荒野之中嗎?如果御手洗不動筆,那就是我的任務了。所以,我就更要抓緊時間整理材料,爭取早日完成這次經歷的記述。

但是,從冒險旅行的沉醉中醒來后,我就開始悶悶不樂。刻骨銘心的記憶反倒令我心情悵惘,正如暢飲美酒之後的胃痛。一場秋雨一場寒,我的心情也變得灰暗濕冷。

在言語不通的異域裏冒那樣大的風險,還有玲王奈,還有那個在二英副作用下出生的怪人。所有這些都超出了我的想像,給我以恐怖的體驗。

另外,還有一個意外。御手洗回來后又像以前那樣無精打采。雖然通過這次的案件調查我們得到了十萬美元的高額回報,但他居然無動於衷。

當然,這與工作的內容無關。如果他興緻盎然,為了工作就是繞着地球飛上幾圈也不會有任何不快。但是這次,他投入工作時的狀態就不好,本該靜養一個月,直到精神完全恢復。但是這次卻勉強地開始了工作,還一直努力地保持着平時的狀態,他的確是身心疲憊了。結果從九月到十月,他精神萎靡,我都看在了眼裏。

感冒這種病,如果認真治療休養,應該能很快治癒,但是如果勉強支撐,很可能越拖越嚴重。我不知道抑鬱症是不是也有這樣的特性,暗暗擔心他可能久治不愈。

我這位朋友的身體狀況,只有這一點令我操心。御手洗這個人,身體強健,並沒有什麼腦力勞動者常見的小毛病,也不是藥罐子,一年裏頂多感冒一次。只有對某件事着迷的時候,他才會廢寢忘食,不注意身體健康。他對美食基本不感興趣,也不酗酒。據說歐洲的犯罪研究者如果沒有魚子醬和上等的葡萄酒就會不高興,但是御手洗只要麵包和紅茶就已經滿足了。

從某些方面講,他是充滿慾望的人,可是在另外一些方面,他卻又清心寡欲。所以他絕不會因為暴飲暴食之類的不良飲食習慣就搞壞身體,唯一令人擔心的,就是他的大腦有一天會變得不正常,可這是無法預防的。

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我漸漸整理好「水晶金字塔事件」的資料,就要開始動筆的時候,我們收到了玲王奈和費城的庫雷阿姆·阿萊克森的信。阿萊克森對我們表示鄭重感謝,而玲王奈則寄來了到洛杉磯的機票。《阿依達1987》終於攝製完畢,將於十一月三十日舉行首映會,請我們一定前去參加。

玲王奈的信封是粉紅色的,內側還有她漂亮的親筆簽名。我們在橫濱過着平凡的生活,而在遙遠的太平洋彼岸,明星們卻依然生活在富麗堂皇的夢境裏,這樣的反差太觸目驚心了。我又回到普通日本人略帶保守的感性中,甚至認為這個夏天的所有夢幻本已日漸遠去,但玲王奈的信件再次喚醒了我曾經的經歷,這是她給我們發過來的重遊夢境的邀請函。

「她請咱們出席首映會?」當我將玲王奈的信件內容進行說明以後,御手洗獃獃地問。

「你不想去嗎?」我說。

「過一段時間伊勢崎町的電影院也能放映,我們走着就可以去看,為什麼一定要坐飛機跑那麼遠去看場電影呢?」

「可是這個電影與你有關啊!你真的不想再見見那些老朋友?」

「如果他們那裏發生了什麼奇怪的案件,我當然還想去。」

「但是,御手洗……」

「石岡君,人生苦短啊!我們現在正奔忙在人生途中,工作的時間很有限,哪能東張西望呢?」

「對你來講那可能無足輕重,但對那個女人而言則是人生的事業啊。」

「我沒說我不去。只是覺得在盛裝聚會上裝腔作勢地發表感言很無聊。」

「但是關於這次事件的小說也……」

「你難道真的要寫成小說嗎?」

「嗯?」這次輪到我愣了一下,「難道你不願出書?」

「我的確不太贊成。」

「為什麼?!」我激動起來,「這麼優秀的題材到哪裏去找?還有對胡夫金字塔令人耳目一新的解釋,哪怕僅僅是為了發表這樣的研究成果,也有必要把這部小說寫出來。你不這麼認為嗎?」

「所謂歷史只不過是公認的謊言罷了。真理只要存在於少數幾個人心裏就已經足夠了。」

「你到底想說什麼呢?」

「石岡君,不是我要如何如何,我說的是這罪惡的世界。」

「世上的東西哪裏會十全十美?這就是工作。」

此時御手洗的臉上浮現出玲王奈曾經模仿過的表情,說:「唉!石岡君,你雖然成熟了不少,但是什麼也不懂。」

「儘管如此,我還是要寫,決不會屈服於你的悲觀主張。」我斬釘截鐵地說。

我永遠也不會了解御手洗在想些什麼,所以此時也摸不清御手洗的態度,只是覺得他對於赴美一事並不積極。

「這個案件已經解決了,以後不會再有任何問題。」他這樣說。

翌日是御手洗的生日,女性擁躉送來的禮物在走廊門口堆成了小山。上午,玲王奈打來電話,毫無疑問,她也是來給御手洗送生日祝福的。

就是和玲王奈通話,御手洗也同樣是態度曖昧,猶豫敷衍。

這一天也像以前我和御手洗過生日的時候,去英國酒吧喝香檳,然後享用了女粉絲們製作的蛋糕。

結果第二天,我們還是登上了飛往美國的飛機。這次不是去解決疑難案件,而是單純為玲王奈的新電影捧場。御手洗總是以獨創性作為行動的根據,所以也難怪現在他會一臉不悅。

荷里活,美國16

在洛杉磯機場,我們坐上了玲王奈派來的深褐色豪華轎車,向荷里活梅爾羅斯大道的派拉蒙影業公司駛去。

我感覺我們和玲王奈的關係就像鄰居一樣親近,所以以為她怎麼也會到洛杉磯機場迎接我們,至少也會在派拉蒙公司的大門口等候。可是,玲王奈在美國比在日本更有名。這種一般百姓的行為是不允許發生在她身上的。十一月二十九日這一天,我們經過了數重保鏢們的仔細檢查,終於在影業公司深處的一間會客室見到了玲王奈。

這是非常豪華的會客室,地面和牆壁是拋光的大理石。牆上還有掛毯。巨大的玻璃魚缸里,五彩斑斕的熱帶魚在悠閑地遊動,前面是灰色的皮革沙發和紅木材質的桌子。拋開室內設計風格中的流行元素不說,我想首次使用SOS信號求救的泰坦尼克號的頭等艙也不過如此吧。

「嗨!」玲王奈走進寬敞的房間。她身着黑色的緊身皮褲,厚厚的羊絨夾克,夾克上面還有金色絲線刺繡出來的幾何圖案。

茶色的秀髮已經燙過,嘴唇上塗了深茶色的口紅。她首先和御手洗擁抱,然後也輕輕抱了我一下。我感覺到了她的豐乳細腰,還有高級科隆香水的味道。

「先到酒吧喝上一杯,然後我們就去觀看首映式。」玲王奈說。

這個酒吧別具一格,沒有誇張的裝飾,甚至沒有現場樂隊。我們圍在英國風格的原木紋吧枱前,享用着香檳。因為玲王奈在這裏,我感覺自己親身參與了美國電影歷史重要的一頁。現在的玲王奈已經不是一位普通女性,從她身上不斷發散的能量使周圍的人傾慕不已。

「你們二位曾救過我兩次。」乾杯之後,玲王奈說,「日本不是有這樣的說法嗎,有二必有三,以後說不定還有類似的事情要麻煩你們。」

「但願還是不要再發生了,為了你。」御手洗說。

「哎呀,為什麼呢?」

御手洗的嘴角向下撇了撇,做了個滑稽的表情說:「如果說為什麼,我希望你越來越成功,成為代表荷里活的人物。我祝願你以後順利,不再遇到類似之前的麻煩。」

「你言不由衷啊。」

「我的確發自內心。」

「我不怕麻煩。如果情節是直線式的一帆風順,那必定不會是好的電影。我喜歡突破困難。」

「下次你會被金剛抓走的。」御手洗冷冷地說。

玲王奈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可以啊。它用毛茸茸的手抓住我,帶我到叢林里去。我又哭又叫,接着會有白馬騎士來解救我。我最喜歡這種中世紀的古老故事了。」

「那我很同情那個白馬騎士,被你纏住了,就會變成一個二十四小時待命的消防隊員。今天非洲,明天北極,滿世界地發號施令。我看那個騎士和他的白馬都活不長。」

玲王奈莞爾一笑,搖了搖頭。這表情,這動作,完全是大明星的氣質。

「不會那麼糟糕。我當然以他的身體為重,我已經漸漸學會為別人考慮問題了。為了他我可以付出一切。」

首映室比日本的要漂亮很多,到底是發源地啊!銀幕不大,掛着大紅色的布幔。座席並不是一個個的椅子,而是顏色鮮紅的沙發,旁邊還有紅木酒櫃。不錯,荷里活就是現代的巴比倫。

觀眾只有我們三個。玲王奈在中間,我們一坐到沙發上,燈光就熄滅了。首映室里連禁煙警示燈都沒有,像暗室一樣一片黑暗。

大幕拉開了,派拉蒙影業公司的雪山標誌出現在銀幕上,主題曲從JBL的大型音箱中流淌出來。

首先是雲海,可能是從噴氣式飛機中拍攝的,一片一片的雲朵涌過來,然後又消失了。視野穿過了雲層。

LeonaMatsuzakiasAIDA(松崎玲王奈飾演阿依達)的字幕首先出現在雲團前邊,音樂有一種躍動感,將威爾第的音樂《阿依達》注入了現代風格。其他演員的介紹陸續閃現,鏡頭的方向緩緩向下,從雲團的縫隙間可以望見沙漠和金字塔的時候,導演艾維·特芙拉的名字出現在最後。

畫面突然變黑,點點火把出現在暗夜中,古埃及的軍隊正在沙漠中戰鬥。後面是一大排戰車,空中亂箭齊飛。死傷無數,屍橫遍野。

一個指揮官模樣的年輕人,冷靜地凝視着眼前的一切。

畫面一閃,變成光天化日。凱旋而歸的古埃及軍隊綿延不絕,走在最前面的,是剛才那個年輕人。

金字塔腳下並排著寬敞的石屋,微風輕輕搖動幔帳,犒勞軍隊的舞女們輕歌曼舞。鏡頭慢慢推近,褐色肌膚,眼瞼塗成金色的玲王奈出現了。

她畫着濃重的眼線,美得令人窒息。那野性的黑眼睛,直射人的內心。金色的衣裳映亮了她褐色的皮膚。我不由得注視着旁邊的玲王奈,銀幕上那令人痴迷的美女難道和我旁邊這個白皙的女子是同一個人嗎?

「那是幻象,並不是我。」玲王奈似乎察覺到了我的想法,在我耳邊輕聲說。她那輕柔的聲音,越發使我頭暈目眩。我簡直不知自己身處何地了。

銀幕上,專註地觀賞舞蹈的年輕人旁邊,還坐着另外一個漂亮的女子。從他們的台詞來判斷,她應該是他的未婚妻。

但是後來,他冷落了未婚妻,開始頻繁地與舞女約會。於是,他的未婚妻設下圈套,將他關進了墓地下的石洞裏。

佇立在黑暗之中的年輕人發現玲王奈早就被關進來了,兩個人飛快地奔向對方,擁抱親吻。

玲王奈一直觀察著御手洗的側臉,說道:「我就是讓你嫉妒你也不會吧?」

突然變成了空中俯視的鏡頭。一望無際的森林裏升起一個橙色的大火球,一聲巨響,又一聲巨響,震耳欲聾。

一隊噴氣式飛機掠過森林上空,機翼上畫着美軍的標識。機艙裏手握操縱桿的駕駛員摘下防護盔上黑色的護目鏡,露出了那個年輕人的臉。

鏡頭再次切換,陰鬱的天空下,自由女神像矗立着。冰冷的水面上,一群白色的水鳥掠過自由女神像。鏡頭迅速推近。

水上的棧橋旁邊,是一家餐廳。一位女子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凝望着大海,微卷的黑色長發,白皙的臉頰,雪白的手指。這正是我們在剛剛過去的夏天裏接近過的玲王奈,那是三個月以前的她,儘管眼下她本人就在我們旁邊,但我仍然非常懷念那個她。

鏡頭轉向朝餐廳行進的船上,鋼琴的序曲開始響起。玲王奈兩肘支在桌上,引吭高歌。

「海邊的咖啡館里,我一直等待着你。雖然並沒有約定,但我仍渴望見到你——」

只見玲王奈朱唇微啟,正和著音樂的節律而低吟。

真是不可思議。銀幕上的玲王奈與我旁邊現實的玲王奈正唱着同一首情歌。

「今夜的我屬於你,我等你說出指令。我是你的戀人,被你判了無期苦役——」

我注意到玲王奈的大眼睛裏一大串淚珠簌簌滾落。在銀幕中水光的映照下,她的淚珠宛如青色的寶石,熠熠發光。

一個人在海邊漫步的玲王奈,與朋友一起身着緊身衣、腳踏溜冰鞋、邊笑邊滑的玲王奈,在T型台上歌唱的玲王奈,濃妝勁舞的玲王奈,這全是登上演藝事業頂端的巨星容顏。

對我而言,這樣的身姿正如同我在墨西哥灣里看到的一樣,令人頭暈目眩,無法直面。而現在,她距離我僅僅十幾公分,我卻並不覺得她有多麼幸福。她得到了一切,同時卻一無所有,因為她最想得到的,卻連碎片也不曾碰到。

故事本身拉拉雜雜,沒有要點。玲王奈飾演的阿依達在紐約復活,歷盡坎坷波折,於一九八七年實現了自己五千年來不曾實現的夢想。就是這樣的愛情故事。

就像御手洗以前說過的那樣,世界文明的中心一直不停地向西移動,所以二十世紀的阿依達和拉達梅斯必須在美國復活。埃及已經不過是文明的列車不再停靠的廢棄的車站。這樣想的話,這場宣揚輪迴轉世的音樂電影在廣義上,也是文明論的一種吧。

當我一邊欣賞電影一邊思考這些問題的時候,陌生街道的畫面里出現了巨大的廣告板。旁邊的玲王奈開始對御手洗說話。

「看,這是日本企業的廣告板。日本家電公司的霓虹燈。汽車也是和日本企業聯合生產的。那邊的是日本的不動產公司,這邊的是日資餐廳。這個你曾稱之為巴比倫的荷里活日子也不長了。這個王國將很快被日本企業所收買,以後如果缺少日資參與,將連一部電影也拍不成。」

玲王奈對御手洗小聲嘀咕這些,使我驚訝不已。我不太相信那種時代會很快到來。但是,這些話是處於荷里活演藝圈的中心,對藝術世界瞭然於心的玲王奈的言論。

「文明的中心是向西移動的。」御手洗仍然這麼回答道。

這時我才注意到這句話里令人震驚的含義。美國以西,是日本,難道美國的下一個就是日本嗎?!

這樣的話在我的內心撩起了波瀾,我獃獃地看着美國的最新影片。這部電影的主演叫玲王奈,她就是一個日本人。真難以置信,我現在才意識到這一點。

轉眼之間,《阿依達1987》的畫面又開始躍動。

我經常觀看那種歌舞老片,比如弗雷德·阿斯泰爾、吉恩·凱利等人主演的作品。但是《頭髮》以後的歌舞作品,我幾乎沒有看過。所以,玲王奈的電影還是令我耳目一新,深受感動。看來,我是很喜歡這樣淺顯悅目的音樂娛樂電影的。

電影情節接近了高潮,正是惡女岬金字塔內部拍攝的場面。五千年以後復活的阿依達,也就是玲王奈,散發着金色的光輝,她展現了火焰般熱情的舞姿。舞步不僅完美,而且如同幼獸般輕柔。

雖然這也是參加特殊培訓的成果,但是在我看來這主要還在於玲王奈本人超群的天賦。她跳動的不僅是學來的舞步,否則只能感到事倍功半。她的舞姿其實更像一隻在原野上奔跑的獵豹,展現著野性的生命之光。

群舞漸漸移動到了場地中央的阿布·辛貝爾神殿上,領舞的玲王奈走進入口,穿過黑暗的走廊,接着是在荷里活的攝影棚里拍攝的如夢如幻的宏大場面。

玲王奈沿着圓形的舞台,腳蹬旱冰鞋,一邊拍手一邊滑動。她的身後是圓形的伴舞隊。歌舞的節奏越來越快,貼在身上的金屬亮片泛出夢幻般的光芒。

拉達梅斯復活了,在二十世紀成為了一名戰鬥機機師,而盡情歌舞的阿依達則飛入他的懷抱,他們擁抱親吻。

恰在這時,黎明到來了。海平線上升起了旭日。鏡頭再次拉開,兩個人站在惡女岬的玻璃金字塔前邊。這個畫面是合成的,金字塔上半部分的玻璃被朝日映得火紅。在經過特殊處理的膠片上,金字塔宛如一枚巨大的寶石。兩個人身影的輪廓也因逆光而顯得模糊不清。

「簡直像水晶一樣!」拉達梅斯說。

「水晶之夜的黎明。」玲王奈點點頭說,「新的一年拉開了序幕。」

接着響起了片尾音樂,兩個人祝福新年的慢動作鏡頭開始了,攝製人員的字幕緩緩上升。

玲王奈從沙發上輕輕站立起來,右手手指撫在額頭上,彬彬有禮地向我們致謝。我和御手洗,至少是我,熱烈地鼓掌。我不知道御手洗心裏是怎麼想的,但我可是發自內心的讚美,畫面的確非常漂亮。吉恩·凱利的《雨中曲》是我最喜歡的電影,其次是《一個美國人在巴黎》,現在看,《阿依達1987》已經超越了《雨中曲》,我堅信這一點。

「可以載入史冊的電影誕生了!」我脫口而出,的確是發自肺腑。玲王奈俯下身和我熱烈擁抱,而我則越發為自己對電影的評價而感動。觀賞這場電影,毫無疑問也是我人生中的難忘經歷。

御手洗靠在沙發上,和玲王奈握手,說:「真是傑作!一個歌舞片明星誕生了!」

玲王奈跳了起來,叫道:「我太高興啦!有你這句話,那些尖酸刻薄的影評家怎樣詆毀我都不怕了,我只希望得到你的讚美。真高興,謝謝!我已經滿足了!」

說着,她一下子坐到了沙發上,雙手捂住了面頰,又立刻再次站起來。

「好,為了慶祝玲王奈得到這樣的好評,我們不再去喝一杯肯定是不行了!」她自己主動宣佈說。

這正合我意。真奇怪,她好像知道我在想什麼。玲王奈一個親屬也沒有,沒有一個人來褒揚她在荷里活一點一滴的努力。她的父母已經故去,兩個兄長也因為上一次橫濱的黑暗坡殺人事件而奔向了另一個世界。玲王奈孤身一人,只想得到御手洗的讚美,所以才如此敬業。如今,這一切都得到了最完美的回報。我為玲王奈能夠獲得這樣的祝賀而由衷高興。這種感覺甚至超越了惡女岬怪異事件和黑暗坡事件的解決帶給我的愉悅。

因為我第一次看到玲王奈如此盡情地歡笑。

洛杉磯,美國17

銀色的勞斯萊斯靜靜地駛入停車位,酒店的門童打開了後邊的車門,身穿銀狐長大衣的玲王奈出現了。她舉止優雅,左腳先邁了出來。從我們這個位置看,她只有豆子一樣大。

掌聲雷動,記者和攝影師們的閃光燈頻頻閃動。玲王奈滿面春風,走向瑪邁森·索菲酒店的大廳。道路兩旁擠滿了想一睹芳容的影迷和崇拜者。

我和御手洗站在人牆後邊。御手洗對這樣的狂歡之夜明顯不感興趣。不過他很快就接受了事實,也強作歡顏,混在人群中鼓掌。我懷疑他是否真為《阿依達1987》而感動。

「女士們,先生們!歡迎松崎玲王奈女士光臨!」音箱裏傳出這樣的聲音。

「玲王奈,請問,你對這次工作滿意嗎?」

然後在人群深處也能聽見玲王奈對着麥克風的講話,當然,我們看不到她。

「哎,非常滿意。」玲王奈說。

「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啊!」御手洗略帶嘲諷地說,「這是站票的悲哀。」

「大家都要看大明星,有什麼辦法?」我說。

「請問,你這次的表演能夠使日本文化得到傳播嗎?」採訪者問。

「這很難。我想日本文化以後也不會在美國的音樂片中得以傳播。二者的距離太遠了,不追溯到文化的起源是很難混為一談的。不過這次我非常滿意,表演也十分盡興。連那個令我肅然起敬的世界第一啰嗦的評論家也很讚賞我的表演。」

「誰?哪個評論家?」

「他的名字叫夏洛克·福爾摩斯。」

「哎呀……」御手洗面朝前方嘆道。

接着,男一號麥克爾·魯尼的豪華車滑進停車位。

在慶祝會場,我們和艾維·特芙拉的工作人員再次相遇。

「你好啊,福爾摩斯先生!」埃里克·貝爾納問,「好久不見,來杯香檳嗎?」

我們分別從服務生端過來的托盤中取過高腳杯。

布萊恩·惠特尼也在,還有鮑勃·羅伊斯、斯蒂芬·奧爾森,他們在會場里都穿着黑禮服。但人群中不見新奧爾良警察局的迪克斯特·克頓和FBI的尼爾遜·馬克菲倫兩個人的蹤影。

「看過電影了嗎?」埃里克問。

「看過了。」御手洗簡單地回答。

「玲王奈的表演很出色吧?」

「光彩奪目!」

「像她那樣有才能的女星,就是在荷里活也很罕見。噢,讓我來介紹一下,御手洗先生,這位是提莫西·特雷尼先生。」

埃里克旁邊的一個小個子男人抬了抬帽子,同御手洗握手,然後同我握手。他鼻樑很高,上邊架着眼鏡,蓄著花白的絡腮鬍子。

「你就是御手洗先生?從東京來的名偵探?久仰久仰!聽說你彈指之間就解決了惡女岬的理查德·阿萊克森命案,認識你很高興。他生前和我非常親近,我代他向你致謝。」他聲音高亢,用美國人特有的快速語調說道。

「你是理查德·阿萊克森的私人醫生吧?聽說理查德可是個有錢人,和玲王奈小姐、特芙拉導演都是好朋友。」

「但我最想認識的還是你啊,福爾摩斯先生。不過,這麼看,你還真像年輕的福爾摩斯呢!」

「是他像我。」御手洗糾正說。

於是提莫西·特雷尼嘎嘎地笑起來,聲音好像摩擦著的齒輪。

「還真像這麼回事!真有意思!我也非常喜歡古典推理小說,尤其是福爾摩斯和波洛的故事更是讓我愛不釋手。每當讀到小說的結局部分,看到他們充滿戲劇性地解開事件真相,我的心臟就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請你一定要給我講一講,你是怎樣發現兇手使用了惡女岬上的玻璃金字塔實施犯罪的。」

厚厚的眼鏡片後面,他的眼珠骨碌骨碌地轉動着。我目不轉睛地看着他的表情,心裏想,這樣的人還真是到處都有。他們有錢有閑,有的還很有教養,喜歡往名人堆兒里湊。然後到處吹噓自己的社交圈子,以此印證人生的價值。但出我意料的是,御手洗似乎格外中意這名醫生。

「噢,當然可以。我們可以無所不談。」御手洗爽快地答應。

這時突然掌聲雷動,原來是艾維·特芙拉導演出場了。激昂的音樂演奏了幾個小節后戛然而止。主持人也登上了舞台,就電影的製作過程對特芙拉進行訪談。

「關於電影的問題還是不要問我的好。」特芙拉導演說,「那邊有一大群可怕的評論家呢!問他們去吧!」

「聽說這次的拍攝非常艱難?」主持人問。

「迄今為止,我已經拍過二十四部電影,每一部電影都非常艱難。」

「難道這個不是最難的嗎?聽說還捲入了一場殺人案。」

「真是隔牆有耳。是誰告訴你的?呵呵,你在我的工作人員里一定安排了眼線。讓我查出來一定扣他工錢。」

「但是似乎已經順利解決了,不是嗎?」

「是啊,當我們進退維谷的時候,一位東京來的夏洛克·福爾摩斯為我們一舉解決了所有問題。」

「夏洛克·福爾摩斯?」

「是的,我猜他正在這個會場里喝着香檳呢!」

「嗯?在哪裏?福爾摩斯先生!我正為家庭關係而苦惱,請出來為我指點指點!」

樂隊打出細碎的鼓點,擁擠在會場里的美國人都東張西望,尋找著御手洗。因為大家齊聲叫着「福爾摩斯!福爾摩斯!」,御手洗似乎有些厭煩了。他不情願地舉起手來示意,閃光燈立刻匯聚到他身上。一聲乾脆響亮的鈸聲結束了細碎的鼓聲。

「找到了,找到了,福爾摩斯先生,華生叫你到台上來呢!」樂隊開始繼續演奏,人群自動分開一條道路,御手洗無可奈何地登上了舞台。

「請你簡單說,還有客戶在等着我呢!」御手洗冷冷地說。

「這是老生常談的問題。你覺得這次事件難度如何?」

「的確是老生常談。」御手洗說。觀眾席上爆發出笑聲。

「松崎小姐也這樣問過我,不錯,比特芙拉導演拍攝《阿依達1987》要容易得多。」

「你以前還遇到過更加複雜的案件嗎?」

「遇到過很多!」

「我們很想聽你講一講惡女岬事件的詳細經過……」

「這恐怕不行,說來話長,香檳會隨着氣泡消失的。總之我的朋友會將它寫成小說。」

「會在美國出版嗎?」

「那就看美國出版社是否感興趣了。」

「如果這本小說在美國發行,我就將它拍成電影。」特芙拉說。

「那太好了,那樣松崎小姐就是能歌善舞的女偵探了。」御手洗說。

「真是好主意!」導演說道,「我要趕在斯皮爾伯格之前簽下電影改編權。」

觀眾的笑聲。

「福爾摩斯先生,請問你的大名?」

「這個問題我已經等了很久了,我的名字不是福爾摩斯,而是御手洗。」

「御手洗先生,如果對惡女岬事件一言以蔽之,那是什麼呢?」

「一言以蔽之?這真是美國人作風!在裏邊加進熱水,然後等三分鐘,整個事件的全貌就都知道了。」

「呵哈哈,難道是意大利麵條嗎?」

「文明的衰亡。」御手洗說。

「文明的衰亡?」

「對,如果一言以蔽之,那事件的本質就是文明的衰亡。升起的太陽在傍晚會沉入地平線,閃亮的星星會在黎明時分消失,戰無不勝的猛士縱有金剛之身,最後也會在墓地里長眠,看似不滅的文明有始必將有終。在惡女岬,一個文明衰亡了。如同諾亞方舟的傳說,文明之死通常是因為發大水造成的。」

會場里鴉雀無聲。

「原來如此,真是含蓄的言辭……讓我們對這位東京來的詩人致以熱烈的掌聲!」

御手洗在眾人熱烈的掌聲中走下舞台,回到了我和提莫西·特雷尼旁邊。

突然,激昂的演奏開始了。導演和主持人都從舞台的側面退場,取而代之的,是身穿金色服裝的玲王奈。歡聲如潮,掌聲四起,玲王奈開始演唱《阿依達1987》的主題曲。

「說得好!御手洗先生。你用最簡單的語言,道破了文明與時代關係的本質。」提莫西·特雷尼喊著說。

「聽起來是這樣嗎?」御手洗傲慢地說,「你聽錯了,其實我撒了一個彌天大謊。」

「您的話真是耐人尋味。」特雷尼很驚訝。他過於善良,還不習慣御手洗的唇槍舌劍。

醫生慢慢指著舞台,說:「她也是時代的面孔啊。所謂明星,是在銀幕上露臉,把膠片變成電影,然後再升華成電影的魔法師。夢露、索菲亞·羅蘭、克拉克·蓋博,莫不如此。所以只靠俊男靚女是遠遠不夠的,還必須要有智慧女神繆斯相助。她也不例外,是個舞動的繆斯啊!」

為了不被玲王奈的歌聲淹沒,提莫西·特雷尼提高了音量。

御手洗點點頭,用只有我能聽到的音量,小聲用日語說:「但她是不幸的繆斯啊!」

艾維·特芙拉導演也向我們走來了。他和御手洗碰杯,互致問候。又和提莫西·特雷尼談論了一會兒理查德·阿萊克森。

提莫西·特雷尼似乎真的和阿萊克森很親近,不止對他的身體狀況,連他的好色、嗜煙都一清二楚。

兩首歌終了,主持人再次登場。玲王奈開始在舞台上講話。談到了拍攝的辛苦,參加舞蹈學習班時的嚴格,都使她獲得了無比的充實感。今後還要再拍兩部這樣的歌舞片等等。也談到了日本,還有埃及之行。玲王奈似乎是一個心直口快的人,不管主持人問什麼問題,她都毫不隱瞞地回答。我想如果問她喜歡什麼樣的男性,她說不定回答說,就喜歡站在那裏的御手洗。我不由得心裏捏一把汗。

接下來的問題是下一步電影希望扮演什麼角色。玲王奈表示,就像剛才特芙拉導演說的那樣,扮演一個能歌善舞的女偵探就最好了。

玲王奈在稱讚了特芙拉導演的同時,也不忘表揚編舞安東·波波絲以及藝術總監埃里克·貝爾納等其他工作人員的表現。

然後麥克爾·魯尼上場,兩個人表演了一段雙人舞。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親身經歷如此豪華鋪張的荷里活聚會,本來想一直待到最後的,但御手洗已經用眼神示意時間不早我們該回去了。我想一個人留下來但又不懂英語,真是進退兩難。這時我只有緊緊地跟着御手洗。

玲王奈兩人下去后,登場的是在電影中出場的舞蹈演員,她們踩着搖滾樂的節拍開始舞動。這個表演持續的時間比較長,是美國頂尖的舞蹈團隊,就是在東京一流的夜總會裏也難得一見。但是御手洗已經明顯地表現出厭煩的神色,他想早點回去,一個人在房間里安安靜靜地讀書。

這種歌舞不是什麼新鮮事,於是他感性的指針就不再搖動。這時對他進行拙劣的勸說完全是徒勞,再怎麼說好話他也不會聽,他喜歡用心去嘗試新事物。

正當御手洗把頭轉向我,提醒我該回去的時候,一個身着白色制服的酒店服務生靠近御手洗,碰了碰他的手腕,將一個粉紅色的信封塞給了他。我覺得這樣的信封似曾相識。

御手洗打開信封,果然是玲王奈用日語寫的信。玲王奈能熟練應用兩種語言,日語書法也相當不錯。

「福爾摩斯先生:我注意到了你那百無聊賴的表情。你也許不能接受,但這就是荷里活。除去演藝事業,我也覺得這裏很無聊。趕快出來,到拉塞尼卡大街和梅爾羅斯大道的拐角處,我隨後就到。到我家去,喝點雪莉酒吧,我還知道一家很好吃的壽司店,不要客氣,和你的朋友一起來吧。玲王奈。」

「我們就像從歐洲戰場轉戰到太平洋戰場的美軍士兵啊!」御手洗把信件遞給了我。

「怎麼樣?特雷尼先生。和我們一起去嗎?」御手洗對特雷尼說,「與世界級的大明星喝一杯雪莉酒。」

「我?可以嗎?」理查德·阿萊克森的私人醫生感激涕零。這不奇怪,對於他這樣的人來講,這樣隆重的邀請一輩子也不會遇到幾次。

「我只想去問候一下玲王奈小姐……」他抑制住內心的興奮。

從寄存處取出外套大衣,我們走出了酒店。大街上的影迷已經所剩無幾,他們有的站在貝弗利中心的行人路上,有的倚靠在消防栓上,無意中向我們這邊眺望。天上十分罕見地下起了細雨,瀝青路面上還飄散著剛才明星們帶來的熱情餘韻,使得他們即便喬裝打扮,恐怕也難以安然離開此地吧。

我們三人穿着大衣,並排走在行人路上。當然,沒有人注意我們。連把御手洗錯認成麥克爾·魯尼,狂奔上來請求籤名的鄉巴佬都沒有。雖然我曾有過這樣的經歷,但畢竟影迷的眼睛是雪亮的。

「影迷還很多啊!玲王奈該怎麼辦?她要是跑出來那可不得了。」我說。

「她應該喬裝打扮后從後門出來吧?」御手洗說。

「我擔心後門也有影迷。」

「那就坐一輛垃圾車逃出來。總之她擅長喬裝與演戲,沒什麼可擔心的。」

出了酒店向左拐,沿着拉塞尼卡大街向北,我們也把大衣領子豎了起來,蜷縮著身子,慢慢向前走。風真冷啊!

這時,我注意到御手洗的模樣很奇怪。沒有了平時的神采,臉色也相當不好,右肩似乎還在微微顫抖。

的確,十一月末的洛杉磯比東京更寒冷,在南方城市裏實在很稀奇。道路上空到處都是橫拉的電線,周圍是冷杉,櫥窗上落着雪花。多數商店裏已經做好聖誕節的裝飾了。雖然是寒冬臘月,但御手洗應該不至於冷到一聲不吭。

梅爾羅斯大道的拐角處有一座大樓,大樓前面的行人路上,一個女子戴着毛線帽子,身穿簡樸的大衣,戴着眼鏡,正在販賣自己的詩集。她好像很冷,抱着裝有詩集的膠袋,又是搓手又是跺腳。

「這是我的詩集,買一冊吧?」當我們經過她身邊時,只聽她用特有的酒精嗓說道,「十美金,相當精彩的詩。」

我們假裝沒聽見,打算過馬路。

「松崎玲王奈的電影《阿依達1987》採用了裏面的詩句啊。」

我吃驚地回頭,只見玲王奈把鼻子上的眼鏡摘了下來。

「你們來晚了,我已經賣掉三冊詩集了!」她重新戴上眼鏡,與特雷尼打着招呼,「嗨!特雷尼先生,歡迎!」

「哎呀!見到你真是榮幸。我下周就要離開美國,臨行前能一睹芳容,真是此行無憾了。」

「你們以前就認識嗎?」我用日語驚訝地問。

「嗯!這是第二次見面。最初是他將理查德·阿萊克森措辭委婉的介紹信帶給我的。」

玲王奈接着又用英語說:「下雨了,終於從無聊的聚會中脫身。到我家裏去吧?」

「可是剛才您似乎是乘車到會場的……」特雷尼拘謹地說。

「那只是應付一下場面。現在走路也可以啊!」玲王奈說。信號燈變綠了,她率先開始過馬路。或許是因為寒冷,沒有行人識破這個落魄詩人的真面目。

玲王奈開始唱歌。先是用鼻音小聲唱,後來就大聲唱了起來。御手洗和特雷尼也跟着她唱。我因為不懂英語,只能跟着曲調哼哼。

真是一次讓人心情舒暢的漫步。我們登上陡坡,穿過日落大道,又上了一個叫做米蘭的坡路。雨停了,LA的街道出現在眼前。玲王奈的家在一處高台之上。

周圍綠樹成蔭,全是樹林。這邊明顯是富人區。象牙色的石牆,圓形的門燈,還有橄欖樹;穿過綠樹間的縫隙,可以看見游泳池那寒冷的水面,水面上倒映着漂亮的庭院燈的白色光線。路上沒有行人,也沒有汽車,周圍只有植物的芳香,這條叫做維蒙特的大路似乎因為明星們的盛會而禁止通行了。

「啊!今晚真是開心!全世界的影迷都注視着發佈會,可是我卻在這裏。完全是自由的,多高興!」合唱終了,玲王奈大聲說。重要的工作終於結束,她現在解脫了。

「這就是我的家,諸位請進!現在只有我們幾個人,讓我們舉行一個真正的派對。沒有人指責我的曲調,也沒有人注意我的舞步的派對。」

「你就是個女王!」特雷尼用意外冷靜的口吻說,「而且是自由的女王。住在這樣高高的宮殿上,俯視着子民。歷史上曾出現過很多女王,但沒有一位像你這樣自由。」

玲王奈站住了,茫然地望着特雷尼。這時我才發現,原來玲王奈已經醉得相當嚴重了。

「認識你很高興,玲王奈小姐。這是我在美國最後的夜晚,你給我留下了美好的回憶。還有這位東京來的福爾摩斯先生,華生先生,祝大家愉快!還有朋友在等着我,我得去做旅行的準備了。告辭!」

「嗯?你不參加我們的派對嗎?」玲王奈將詩集夾在肋下問道。

「請諸位名人盡情享受,我這個普通人就此退場了,祝各位……」特雷尼就要轉身。

「特雷尼先生,你能告訴我們你是怎樣和理查德·阿萊克森道別的嗎?」御手洗問。

「理查德……」特雷尼仰望着夜空,似乎在努力回想,然後微笑了一下。

「他是我的一個老朋友,我已經將他逐漸淡忘了。他是個很富有的好人,人生坎坷但很頑強……不過終究只是個小丑。」

御手洗點點頭。但就在這時,我似乎聽見了他痛苦的喘息。

「那麼羅傑呢?他是什麼人?」

「他是美國的犧牲品,」特雷尼邊轉身邊說,「不,是自由主義社會的犧牲品。枯葉劑……罪孽多麼深重……但那是必要的,為了自由主義社會。好了,我要……」

他將帽子舉了一下,已經轉過身去了。恰在此時,可怕的事情發生了。我和御手洗相識這麼長時間,也沒見過他這麼令人膽寒的模樣。

「那麼,但是……」御手洗說着,突然倒在了濕漉漉的大街上。

「御手洗!」

「御手洗先生!」

我們彎下腰,一聲聲地呼喚著御手洗。膠袋裏的詩集也全都掉在了地上。已經離開的特雷尼此時也急忙返身回來。

御手洗躺在柏油路上,雙手抱着頭,牙關緊咬,呻吟聲不絕,非常痛苦。

「頭痛!頭痛欲裂!」御手洗用英語呻吟著,兩腳痙攣一樣亂蹬。手忙腳亂之際,他口中吐出的居然不是日語而是英語。

果然是不行了!我想,這次御手洗身心確實不在狀態,就是十萬美金的工作也不應該接下來。他最初也是很不情願的啊!

「醫生!快給他看看!」玲王奈哭喊著。

「頭……像要裂開一樣。」御手洗仍然痛苦不堪。

「別說了!御手洗,不要再說了!這模樣不像你啊!」玲王奈將他摟在胸前,哭喊著,「醫生,快救救他!」

「可這裏什麼都沒有……」蹲下來的特雷尼說。

「把他抬到我家去!你們兩個!」玲王奈喊著。

大門上雕刻着漂亮的花紋,開闊的庭院裏南國植物鬱鬱蔥蔥,寬大的游泳池裏波光粼粼,還有遠處微微起伏的草地,對玲王奈庭院的印象都是後來一點一點慢慢回想起來的,而當時我完全是處於六神無主的狀態,其他什麼都顧不上了。我抬着御手洗的上半身,提莫西·特雷尼抱着御手洗的雙腿,經過游泳池旁邊的白色長椅,踏上草坪間碎石鋪就的小路,把御手洗抬進了玲王奈那白色小宮殿一樣的家。

玄關處是兩根希臘風格的白色圓柱,玲王奈打開門,按下電燈開關,眼前出現了可以繼續舉行盛大聚會的大廳。

「把他放在那邊!我去開暖氣。」玲王奈把自己的詩集都放到了地板上,急急忙忙脫掉大衣,指著一個洛可可風格的躺椅說。

我們七手八腳地把御手洗抬過去,特雷尼先放下了他的腳,接着我慢慢將他的頭放平,御手洗又開始大聲呻吟。

「用這個當枕頭!」玲王奈拿着一個質地光滑的墊子跑過來。

我抬起牙關緊咬的御手洗的頭,把墊子鋪到下面。

特雷尼鬆開御手洗的衣服,將手搭在他的脖子和額頭上。

「這個也蓋上!」玲王奈又拿來一條毛毯。她已經摘掉了帽子和眼鏡,並脫掉了大衣,裏面是一件長及腳踝的金色絲裙。

「是不是要用冰給他鎮住額頭?醫生,現在我能做什麼?」玲王奈靠在躺椅的扶手上問。

「還是叫救護車吧,我沒帶診箱,什麼也做不了。還有朋友在等着我,對不起,我要走了。」

「醫生!」我叫道。

我想,作為醫生,至少應該等救護車到來之後再離開吧,否則一旦病人病情惡化怎麼辦?就算最後有驚無險,有無醫生在場帶給周圍人的安全感也有天壤之別。

「醫生,請再留一會兒。」

「那就快點叫救護車!我必須走了。」

「醫生,不要走,否則知道你秘密的人絕不止三個。醫生……理查德·阿萊克森先生!」

醫生的背影似乎瞬間就凝固住了,他慢慢轉過身,眼鏡後面那原本親切的圓眼睛閃出驚恐的神色。

御手洗已經從躺椅上站起身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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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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