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他乘上地鐵,因為他有的是時間。而且,這天夜裏,他並不打算四處溜達。他故意吃得太多,覺得肚子仍然脹鼓鼓的。當他在太子廣場與呂卡分手時,呂卡遲疑了一下,張開嘴,說了什麼,可是警長把他看成一個在等人的人。

「不……什麼也沒……」呂卡下決心說。

「告訴他……」

「我差點要問您,我是不是有必要去睡覺……」

因為,警長處於這種心緒時,一般表示離在他辦公室四壁之間進行的最後行動不會太久了。

好象出於偶然,這種情況總是發生在夜間。夜色沉沉之中,只有大樓的這部分還亮着燈。他們輪流看守的人,或是男的,或是女的。他們進奧費維爾河街時只是個嫌疑分子,經過一段或長或短的時間,出去時,就戴上了手銬。

梅格雷知道呂卡內心的想法,但他不是迷信者,不喜歡事先就算出會發生什麼事件,因此,在這樣的時刻,他從沒有自信。

「去睡你的覺吧。」

他不覺得熱。他頭天早上從家裏出來,原來肯定中午能回理查-勒諾阿大街去吃午飯。僅僅是頭天?他覺得這一切開始老久老久了。

他走上香榭里舍大道。街上華燈初放。初冬的氣候還相當暖和,甜天咖啡座上還有許多人。他雙手插在上衣口袋裏,踅進喬治五世大街。在賓館對面,一個穿制服的大個子看見他推旋轉門,驚疑地瞧了他一眼。

這是夜間的門房。昨天,梅格雷與日間的員工們見了面。顯然,門房在尋思這個滿臉憂鬱之色,穿一套因旅途奔彼而皺巴巴的衣服。並未在賓館住宿的人來幹什麼。

守在旋轉門裏面的穿制服的服務生,也感到奇怪和驚訝。他幾乎要問梅格雷想幹什麼。

有二十幾人分散在大廳里。大部分穿着無尾常禮服和晚連衣裙。他看見了一件件水貂皮大衣,一顆顆鑽石,走過的時侯,聞到一股又一股香氣。

服務生一直盯着他。如果他走得太遠,便準備跟着他、質問他。梅格雷卻朝接待處走去,那裏幾個穿黑禮服的職員是他所不認識的。

「吉爾先生在辦公室嗎?」

「他在家裏。您想找他?」

在賓館里,他也常常注意到,上夜班的人沒有上白班的人和善。幾乎總是有人說,這是二等職員,他們憎恨全世界是因為人們迫使他們反過來生活,人家睡覺,他們幹活。

「我是梅格雷警長……」他低聲說。

「您想上去?」

「我可能上去……我僅僅是想告訴您,我打算在一段時間裏,在賓館里來來去去走幾回……您不要擔心……我會儘可能謹慎的……」

「332室和347室的鑰匙不在門房那裏……我把它們拿來了……根據預審法官的要求,那兩套房間都保持原狀……」

「我知道……」

他把鑰匙放進口袋,覺得戴着帽子礙事,便想找個地方放好,最後把它擱在一張扶手椅上,然後象大廳里等人的人一樣,坐在另一張扶手椅上。

從他的位子上,他看見接待處的人抓起電話——這是把他的來訪通知經理。過了一會兒,他證實了他的判斷,因為穿禮服的職員朝他走來了。

「我打電話請示了吉爾先生。我將給員工們髮指示,讓您在賓館里隨意走動。不過,吉爾先生還是冒昧地叮囑您……」

「我知道!我知道……吉爾先生住在賓館里?」

「沒有。他在賽夫爾有幢別墅……」

為了向夜間的門房詢問情況,拉普萬特大概去了儒萬維爾。酒吧廳的侍者住在巴黎城外,在舍夫勒茲河谷。他還耕種了一個頗大的菜園,養了雞鴨。梅格雷知道他。

這難道不反常嗎?顧客們付出昂貴的價錢,以便住在香榭里舍旁邊兩步遠的地方。而賓館的員工,不管怎樣,能夠給自己提供這種豪華生活的人,一下班,就朝鄉間跑。

那些站着的人,尤其是穿着晚禮服的人,都還沒有吃晚飯。他們等人齊了,一同前往馬克西姆、銀塔或別的同一級別的餐廳。酒吧廳里也有一些來吃晚飯的人。他們喝着最後一杯雞尾灑,然後再開始晚餐和晚餐后的活動。對他們來說,這是一日之中最重要的部分。

前天,事情大概是以同樣的方式進行的,群眾的角色也差不多。賣花人在她的小房間,準備着插在衣上的花。劇院的職員把戲票交給遲來的人。那還不知道路的人,門房告訴他們往哪兒走。

梅格雷吃過晚飯後喝了一杯蘋果燒酒。那是他出於作對的想法,故意喝的,因為他又將深入一個不喝蘋果燒酒,更不喝燒灑的世界。那裏面的人喝的是威士忌、香檳酒、上等「拿破崙」。※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一群南美人大聲喝彩,歡迎一位穿着草黃色貂皮大衣的年輕女人。她行色匆匆地從一個電梯里走出來,完成了明星的入場儀式。

她漂亮嗎?人們也說小伯爵人人美貌非凡。然而梅格雷挨近看見過她去了妝的樣子,甚至不意看見過她捧著細頸瓶,象大街上的醉女人喝紅葡萄酒那樣滿滿地喝一口威士忌的情形。

一段時間以來,他為什麼會有生活在船上的感覺?大廳的氣氛使他想起他的美國之行。一個美國的億萬富翁——又是一個億萬富翁!——請求他去那查清一樁案件。他記起有一夜,在人們安排的相當幼稚的娛樂之後,他和船上的警長留在沙龍里最後走,那位警長告訴他一個秘密:「您知道嗎,警長,頭等艙是三個人服侍一位乘客?」

確實,在甲板上、沙龍里、過道中,每隔二十米,就可看到一位服務員,穿着白衣服或制服,準備向您提供任何幫助。

這裏也是一樣。房間里有三個按鈕:侍應部領班、女傭、男僕。每個按鈕旁邊還刻着與之相應的服務員的側影。難道所有的顧客都不識字嗎?

門口,在行人路黃色的燈光里,兩三個門房和車夫,還不算身着綠色罩衣的行李搬運夫,筆直地站着,好象是在軍營門口。在所有的角落裏,別的一些穿制服的人,也都直直地站着,目光茫然地等著顧客。

「您要願意,您就會相信,」船上那位警長繼續說,「在船上,最難的,倒不是開動機器,指揮操作,在險惡氣候里航行,正點到達哪個港口,紐約或勒阿弗爾。也不是給相當一個區的人口提供膳食,也不是整理佈置卧室、沙龍、餐廳。我們最操心的,是……」

他頓了一頓——

「是使乘客開心。必須讓他們從起床到睡下都有事兒干,而且有些人不到黎明不睡……」

這就是為什麼早餐剛用過,甲板上又送上了湯。接着便開始娛樂,雞尾酒……然後是魚子醬,肥鵝肝,桔子小鴨,火燒煎蛋卷……

「大部分乘客什麼都見過了,什麼方式都玩過。但我們必須不惜一切……」

為了不計自己打磕睡,梅格雷站起身,去尋找帝國式客廳,最後把它找到了。裏面光線暗淡,氣氛靜穆,但此時空蕩蕩的,只有一位老先生,穿着無尾長禮服,一頭白髮,張著嘴,睡在一張扶手椅上,手上拿着一枝熄了的雪茄。稍遠處,他看見餐廳的司廚長站在門口,把他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一遍,沒有給他指定一張桌子。難道司廚長明白,他不是個真正的住客?

梅格雷不管司廚長那副斥責人的臉色,朝餐廳里瞧了一眼。看見在分枝形吊燈下面,有十來張桌子上坐了人。

他腦子裏冒出了一個並不算獨特的念頭。他朝一個開電梯的人走過去。那人旁邊還站着一位身着橄欖色號衣的金髮年輕男子。這不是昨天上午他與經理一起登樓時,為他們開電梯的那位。而且,他在別處還發現了第三位開電梯的人。

人們的眼睛緊盯着他。接待處的負責人大概來不及把他的消息通知所有的員工,而且,他大概也只限於通知部門負責人。

人們並沒有問他想幹什麼,尋找什麼,上哪兒去,但他一直被人注意著,剛離開了一股懷疑的目光的視野,又進入一個同樣高度警錫的部門。

他的念頭……還不明確,但他感覺到自己在作一次重要的發現。概括地說,他的想法如下:那些人——他指的是喬治五世賓館、蒙特卡洛的飯店、洛桑的飯店的所有賓客,瓦爾、馮·默倫、巴爾米利伯爵夫人一類人——如果突然一下被投入平常人的生活,會不會因為被解除了武裝,或者說幾乎被剝個精光,象嬰兒一樣弱不經風,笨拙無能而感到完蛋了呢?

他們可以你推我、我擠你去乘地鐵嗎?他們可以查看火車時刻表、去售票窗口買票,提箱子嗎?

他們從離開這裏的套間起,一直到住進紐約、倫敦或洛桑一套同樣的房間止,無須操心自己的行李。這些行李好象瞞着他們似的,從一隻手轉到另一隻手。到了新地方,他們發現衣物放在它們的位置上……他們本身也從一隻手轉到另一隻手……

馮·默倫說足夠的利益是什麼意思?誰有足夠的利益去殺人……

梅格雷發現這並不一定是指一筆數額或大或小的錢。他甚至開始理解了美國離婚女子要求終生過前夫使她們習憤的生活的原因。

他想像不出小伯爵夫人會走進一家小酒吧間,要一杯奶油咖啡,撥自動電話的情景。

當然,這只是問題的不好的方面……不過,不好的方面經常是最重要的……在一套寓室里,巴爾米利夫人能調節吸氣設備,能點燃廚房裏的煤氣爐,能煮帶殼的塘心蛋?

他的思想比這要複雜,如此複雜,以至於很不明確。

在世界上,從一處到另一處,有把握處處找到同樣的環境,得到同樣殷勤的照料,擁有同樣的人——可以這麼說——來幫他們照料日常起居中的小事情,這樣的人有多少?大概幾千人罷了。

「自由號」輪船的警長還對他說過:「也不能創造出什麼新玩意讓他們消遣,因為他們珍視習慣……」

他們十分看重佈置。各處的佈置都大同小異。莫非這是一種使自己放心,產生在家中的錯覺的方法?連卧室里鏡子和掛領帶的架子的位置,也到處都一樣。

「如果沒有記憶面貌與姓名的能力,就不要搞我們這一行……」

這話倒不是船上的警長說的,而是香榭里舍一家賓館的門房說的。梅格雷二十年前在那兒調查過。

「住客要求人們認識他,哪怕他們只來過一次……」

這或許也使他們放心。慢慢地,梅格雷覺得自己對他們寬容了一些。好象他們那些人害怕某種事情,怕自己,怕現實,怕孤獨。他們輪著在為數不多的幾處地方住宿。在那些地方,他們有把握受到同樣的服侍,同樣的尊重,吃同樣的菜,喝同樣的香檳和同樣的威士忌。

這也許並不使他們開心,但習慣一經形成,他們便不能以別的方式生活。

這是一種充足的理由嗎?梅格雷開始這樣認為。驀地,瓦爾上校之死便有了新的解釋。

他的親朋戚友之中,有一個感覺到,或者認為有突然一下得象大眾一樣生活的危險。而他沒有勇氣過那種生活。而且,還必須是,瓦爾的死能使他繼續過他不能放棄的生活。

關於遺囑,人們一無所知。梅格雷不知它在哪位公證人或律師手裏。約翰·T·阿爾諾透露,或許有好幾份遺囑,在不同的人手裏。

警長這樣在喬治五世賓館的走廊里遊盪難道不是浪費時間?最聰明的做法,難道不是去睡覺、等待?

他走進酒吧廳。夜班侍者同樣也不認識他,但是一個跑堂的根據他的照片認出他來了,便低聲告訴了領班。後者皺了皺眉頭。服侍梅格雷警長並不讓他高興,確切地說,似乎讓他不安。

廳里有很多人。雪茄和煙捲的煙霧裊裊。除了警長之外,只有一個吸煙斗的。

「您想喝什麼?」

「有蘋果燒酒嗎?」

他在貨架上沒有看到。那裏陳列著所有的威士忌。然而灑吧廳侍者還是找來一瓶,並抓來一個球形的大品嘗杯,好象此間人們不知道有別的喝燒酒的酒杯似的。

人們大多說英語。梅格雷認出了一個婦人,一件貂皮披肩漫不經心地披在肩上。她在蒙馬特爾為一個科西嘉的小杈桿兒干過活。那時她與奧費維爾河街打過交道。

那是兩年前的事。她可沒虛度光陰,因為她現在手指上戴的是鑽石戒指,手腕上套的是鑽石手鐲。然而她屈尊認出警察,悄悄地向他眨了眨眼睛。

里處,左邊,絲綢窗帘遮住的窗戶附近,有三個男人圍粉一張桌子。梅格雷試着問道:「這不是製片商馬克·瓊斯嗎?」

「是的,那個矮胖子……」

「哪個是阿爾·勒萬松?」

「生著深褐頭髮,戴玳瑁架眼鏡的。」

「第三個呢?」

「我見過他幾次,但不認識他。」酒吧廳侍應生違心地回答,好象他對背叛顧客的行為反感似的。

「我該付多少?

「算了……」

「我執意要付。」

「隨您的便吧……」

他沒乘電梯,慢慢地走上三樓,注意到很少有顧客在樓梯的紅地毯上行走。他碰到一位黑衣婦女,手持本子,耳夾鉛筆,是飯店某個等級的人物。他猜想她領導幾層樓的女傭,分發床單和毛巾,因為她腰間掛着一串鑰匙。

她朝他轉過身,似乎遲疑不決。大概她會向經理室報告——一個奇怪的人進了喬治五世賓館的內部系統。※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因為,他無意中突然闖進了內部系統。他推開一張門,那個女人就是從那裏面出來的。他發現裏面還有一道樓梯,窄一些,沒鋪地毯。牆也不大白了。有一張半開的門,看得見一間放着大批掃帚,中間有一堆臟床單的小屋。

沒有人。頭上一層的小屋裏也沒有。那裏只放着一張白木桌子和幾張白木椅子,顯得寬敞一些。桌上放着一隻托盤,裏面有一些碟子,盛着排骨、沙司、一些凍了的炸土豆。

門上,有一隻電鈴,三隻顏色不同的電燈泡。

他在一個鐘頭里看了不少東西,碰到一些人:侍應生,女傭和一個擦鞋子的僕人。大部分人都驚異地看着他,用不信任的眼光跟着地。但除了一個人以外,大家都沒有和他說話,或許他們認為,他在這裏,是因為他有這個權利?或者,他一經過,他們就會趕快打電話報告經理室?

他遇到一位穿工作服的工人,手裏提着管子工用的工具,這使他推想哪處管道一定有些故障。此人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一番以後,叼著煙捲問道:「您找什麼東西嗎?」

「不是。謝謝。」

那人聳聳肩,走開,轉過身,最後在一張門后消失了。

三樓那兩個他已熟悉的房間,他不大感興趣,於是走到上面幾層。他熟悉了地方,學會認出把有完好的牆壁,鋪着厚厚地毯的走道與內部用房和樓梯隔開的門。門裏面沒有這麼豪華,樓梯也窄。

他從一頭走到另一頭,這兒看見一個升降器,那兒看見一個睡在倚子上的侍應生,或者兩個正訴說自己的疾病的女傭。最後,他登上屋頂。猛一下看見頭上的星星和天空中香榭里舍燈光的彩色光景,他吃了一驚。

他在上面待了一陣,掏空煙斗,在平台上走了一圈,不時俯身在欄桿上往下瞧,看見汽車無聲地在大街上滑行,在飯店門口停下,又滿載着穿戴富麗的太太和穿着黑白禮服的先生開走。

對面,弗朗索瓦一世街燈火通明。它與喬治五世大街相交的拐角上的英國藥店,仍在開門營業。它是不是每晚都開門呢?有喬治五世賓館和鄰近的德嘎萊賓館的顧客,它夜間做的大生意,應該比白天多。因為這些顧客都是嬌生慣養的,生活又無規律。

左邊,是克利斯托夫-柯隆街。它較為安靜。只由一家飯館或一家夜總會的紅色霓虹燈招牌照着。沿着兩條行人路,停著一些鋥亮的大汽車。

那後面,在馬熱朗街,有一個酒吧間,象是人們在闊人住宅區看到的接待司機的酒吧問類型。有一個穿白上衣的人穿過街,走了進去。大概是個侍應生。

梅格雷慢慢地思考着,一邊尋找來路,找了好一會,後來還是迷了路,不意撞見了一個正在吃托盤裏剩餘食物的司廚長。

待到他重回到酒吧廳時,己是十一點了。酒客變得越來越少。他早些時看見的那三個美國人還在原位。又新來了一位,也是美國人,高高瘦瘦的。他們一起打撲克。

第四個人的高跟鞋使警長為難了一陣。最後,他發現這實際上是西部的靴子。那雜色的靴筒被褲褪蓋住了。這是一個得克薩斯州或亞利桑那州的人。他比另外幾個感情外露一些,說話聲音宏亮,人們預計會看到他從腰間抽出手槍來。

梅格雷終於到一隻凳子上。酒吧廳侍應生問他:「還來那一種吧?」

他點頭同意。輪到他問了:「您認識他?」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是一些油井的主人。似乎油泵是自個兒轉的,他什麼事也不做,每天就嫌一百萬。」

「他前天晚上在這兒嗎?」

「沒有。今天早上剛到。明天又去開羅和阿拉伯。他在那兒有利益。」

「另外三個那晚在這兒?」

「是的。」

「和阿爾諾一起?」

「等等……前天……是的……您手下一個警探己經問過我這事了……」

「我知道……第三個是誰,那個頭髮最金黃的?」

「我不知他的名字。他沒在飯店住。我以為他住在克·利庸旅館。人家告訴我,他開了好些家飯館……」

「他說法語?」

「除了勒萬松先生,其餘的都不說。勒萬松先生沒當上電影明星代理人時,在巴黎住過……」

「您知道他那時幹什麼?」

侍應生聳聳肩。

「您替我去問那個住在克利庸的人一件事,行嗎?」

侍應生做了個怪相,不敢說不行,只得冷冰冰地問道:「什麼事?」

「我想知道前天他離開喬治五世賓館后,在哪兒和阿爾諾先生分的手。」

侍應生堆起笑容,朝四人玩牌的桌子走去,躬身附在第三個人的耳邊。第三個人奇怪地朝梅格雷這邊張望,其他的人獲悉梅格雷是什麼人以後,也學他的樣朝這邊張望。解釋比預計的要長。

最後,侍應生回來了。左邊角上的牌局重又開始。

「他問我您為什麼需要知道這個。他提醒我說,在他的國家,可不是這樣……他沒有馬上回憶起來……前天,他喝了許多酒……今夜打烊時,他也會和前天一樣……他們去了帝國式沙龍,繼續他們的牌局……」

「這個,我知道……」

「他輸了一萬美元,不過他正在贏回來……」

「阿爾諾贏了嗎了」

「我沒有問他。他認為記得他們是在帝國式沙龍門口握手告別的……他對我說,他認識阿爾諾只有幾天功夫,以為他住在喬治五世賓館。」

梅格雷不動聲色,面對着酒杯,茫然地觀察著玩撲克的人,足足觀察了一刻鐘。他認出的妓女已經走了。但又來了一個,獨自待着,對牌局感興趣。

梅格雷朝她盯了一眼,問侍應生,

「我以為你們不允這些人……」

「原則上是這樣。有兩、三個,大家認識,而且又知道規矩行事的,就是例外了……這幾乎是一種必不可少的事……不然,住客在外邊隨便撿上一個,你想像不到他們帶回的是些什麼貨……」

有一會兒,梅格雷想到……不對!……首先,沒有人偷土校的東西……此外,這不合他的性格……

「您走嗎?」

「我也許等一會兒再來……」

他打算等到凌晨蘭點,因此有時間。他不知上哪兒去為好,便又溜達起來,一會兒到顧客中間坐坐,一會兒到賓館的職工中聊聊。夜晚漸漸變深,這種來回走動也漸漸變少。他看見兩三對男女看戲歸來,聽見幾聲鈴響,碰見一個侍應生托著幾瓶啤酒,另一個則去送客飯。

在某個時刻,他從走廊里走回來,幾乎撞上了接待處的領班。

「警長,不需要我幫忙嗎?」

「謝謝。」

領班假裝來這兒為他效力,但梅格雷確信,他是來了解他的行為與活動的。

「大部分住客在凌晨三點前不會回來……」

「我知道,謝謝。」

「不管什麼東西,只要您需要……」

「我會向您提出的……」

另一個仍回到老問題。

「我把鑰匙給您,好嗎?」

警長待在賓館里,顯然使他不舒服。梅格雷並不因此就不四處走。他走迸地下室,這裏積大教堂安放死屍的地下室一般巨大。只見一些穿藍工作服的人在鍋爐房裏幹活。這鍋爐房象是一條船上的鍋爐艙。

這裏的人也都注意着他。有一個職員在一間玻璃房裏清點從酒窖里取出的酒瓶。廚房裏,一些女人在用水沖洗瓷磚。

又有一道樓梯。樓梯頂上有一盞燈,用金屬網罩着。一張雙向開的彈簧門。又一間玻璃房。裏面沒有人。空氣比較清新。梅格雷推開一張側門,意外地發現來到了街上。街那邊行人路上的小酒吧間外面,一個穿襯衣的男人正在上門板。剛才在屋頂上,他注意到了這酒吧間。

這是瑪熱朗街。右邊,巴沙諾街盡頭,是香榭里舍。鄰近的那張門邊,有一對男女摟抱着。男的大概就是玻璃房裏的職員?

這個出口是否日夜有人看守?職工的上下班,是否在這裏考察?剛才梅格雷不是看見一個穿白上衣的侍應生過街進了對面的酒吧間?

他把這些細節都本能地記了下來。當他回到酒吧廳時,燈熄了一半,玩撲克的人也都走了,侍應生正忙着抹桌子。在帝國式沙龍,他也沒有發現那四個美國人。沙龍里空空如也,象停屍房一樣靜謐。

當梅格雷再見酒吧廳侍應生時,他已經換下了工作服,穿上了普通服裝。梅格雷差點認不出他來了。

「玩撲克的人走了嗎?」

「我想他們上了馬克·瓊斯的套間。他們會玩個通宵……您還待在這兒嗎?……晚安……」

還只有一點一刻鐘。梅格雷走進死去的大衛的套間。一切東西都在原位,包括散亂的衣物和浴池裏的水。

他沒有檢查房間,只是在一張扶手椅上坐下,點燃煙斗,昏昏欲睡。

也許,他奔奧利機場,飛尼斯,去蒙特卡洛和洛桑都錯了。在這個時候,小伯爵夫人大概在她的卧鋪上睡著了。她會和乎常一樣,在喬治五世賓館下榻嗎?她還希望瑪爾柯再娶她嗎?

她什麼也不是,既非瓦爾的妻子和遺孀,又非瑪爾柯的妻了。她承認自己沒有錢。靠她的首飾和毛皮衣物,她能生活多久呢?

上校是否預見到,他會死於和繆利埃·阿利岡離婚,娶下伯爵夫人之前呢?

這不可能。※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她甚至沒有辦法去洛桑,在單身女人俱樂部謀個一席之地。那些單身婦女在飯店裏,要求菜里不放鹽,不放黃油。但每頓飯之前,她們卻要喝四五杯雞尾酒。

她不符合馮,默倫說出的狀況?

他並不試圖作結論,解答某個問題。他並不思考,只是聽任思想平治。

也許,一切都取決於一種經驗。也許,甚至經驗也不能作決定。記者們宣揚他的方法,最好不知道他是怎樣乾的。因為他們要是知道,他的聲望準會受到損害。

有兩次,他剛要睡著了,又驚跳來看錶。第二次看錶是兩點半種。他為了保持清醒,便換個地方,走進332套間。人們出於謹慎,己把這裏的首飾拿走,收在飯店的保險櫃里。似乎誰也沒有碰過那瓶威士忌。過了十幾分鐘,梅格雷拿了一個酒杯去浴室洗了洗,斟滿喝了。

終於,到了三點鐘。他跨過了內部系統的門。這時正好有一對醉意闌珊的男女走過。女的懷裏抱着一隻碩大的長毛絨狗熊。人概是在夜總會裏買的。

他只碰見了一個侍應生。那人沉着臉,大概下班了。他下樓梯下得太多,到了地下室的底層。又退回來,總算髮現了總足無人的玻璃房。隨後他便吸引了瑪熱朗街的清新空氣。

對面的酒吧間已經關了好久了。他看見侍應生上的門板。鄰街的霓虹燈已經熄了。汽車雖停在街邊,行人路上卻並無一人。只有一次,走到巴沙諾街時,看見了一個行人。她行色匆匆,似乎怕他。

香榭里舍拐角上的富凱餐廳和對面的飯館也都關了門。一個妓女靠着旅遊辦事處的牆站着,對他低聲說了什麼,他沒有聽懂。

大街上只有幾輛汽車駛過。街那邊,有幾個大櫥窗,仍然亮着燈光。

梅格雷在行人路上猶豫不決。他大概象個夢遊者,因為他儘力把自己設想成一個人,一個幾分鐘之前把某人的頭按在浴池的水裏弄死的人。這人從347號套問出來后,大概和他走的是一條路。

一輛出租汽車駛進這條空曠的大街,經過他身邊時放慢了速度。殺人者是否打手勢要它停下呢?他不會想到這是危險事,難道警察總能找到載了那些客人的司機?

他讓它走了。他差點要在同一條行人路上走下去,走到協和廣場。

接着,他又看了看對面燈光通明的咖啡店和那一長列銅櫃枱。他遠遠地看堂倌在斟啤酒。女收款員和四五個顧客一動不動。有兩名是女的。

他過了街,仍然猶豫了一會,最後,走了進去。

兩個女人看着他,開始露出了笑容,接着她們似乎明白從他身上得不到了什麼。雖然她們並沒有把他認出來。

前天夜裏也是如此。櫃枱后的男人也盯着他,等他要酒,心裏卻直犯疑。

梅格雷因為喝了燒酒,嘴裏不舒服,因此他的眼光落在啤酒桌上。

「請給我來半……」

兩三個女人從暗處走到外面,透過教璃打量他。其中一個大著膽紫在店裏繞了一小圈,走到行人路上,大概對另一兩個說無利可圖。

「你們通宵營業?」

「通宵。」

「這裏到馬德萊娜街,還有沒有別的酒吧間夜裏營業?」

「只有一家表演脫衣舞的小酒棺。」

「前天夜裏這個時辰,你在這裏嗎?」

「除了星期一,我夜夜都在這裏……」

「你也是?」他對女收款員說。她披着一條藍豐毛披肩。

「我星期三休假。」

前天是星期二,那麼他們倆都在。

他壓低聲音,指著兩個妓女問:「她們也在?」

「除了她們帶顧客上華盛頓街和貝里街外,平時都在這裏。」

侍應生皺了皺眉頭,尋思這怪酒客會是什麼人。他的臉讓他想起了什麼人。最後,一位妓女認出他來了,撮撮嘴,提醒侍應生。

她沒想到梅格雷從鏡子裏看到她了,仍然象魚一樣地撮著嘴,卻是徒勞。侍應生根本不明白。他看看妓女,又看看警長,然後又詢問似地看着妓女。

到末了,梅格雷代行某種翻譯的職責。

「二十二!」他喝道。

由於侍應生顯得不知所措,他便解釋道:「她告訴你我是個警探。」

「是真的?」

「真的。」他說這些時大概樣子滑稽,因為妓女窘迫一會兒后,忍不住大聲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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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疑的貴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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