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他現在有了一套新西裝、新皮鞋、一件新大衣和一頂新帽子,但這些東西並沒有給他帶來一絲一毫的快樂,早上他穿戴着它們去上班時,反而有一種近乎羞愧的感覺。

由於活寶取笑過他的格子上衣,他給自己訂做了一些規規矩矩的大眾化的衣服,並為此跑去徵詢裁縫的意見。

小時候,他每年只有在復活節時才能得到一身新裝。大衣除外,因為那在聖誕禮節時才會買。

孩子們也都面目一新,他們緊緊地跟隨着電台和電視的潮流,字字句句不離聖誕節。此時,商店所有的櫥窗都擺上了聖誕樹,商業區的街道上懸吊著彩燈。巴黎聖母院前的廣場上樹立着一棵龐大的聖誕樹,報紙上吹噓說它是世界上最大的一棵。

多米尼克對她的野貓皮大衣極為滿意,還特意買了與之匹配的一頂無邊帽,橫戴在她金色的頭髮上,更增加了幾分嫵媚、嬌嫩、溫柔的色彩,她的形象有如古老的版畫上繪出的坐在雪撬上、裹着輕裘、雙手怕冷似地插在手籠里的美人。

現實中的她果真如此嫵媚、如此溫柔嗎?

她時時刻刻在關心着他的身體,他稍流露出緊張或疲憊的神態時,她便憂心如焚。可是這種現象時有發生,他也無法解釋是為什麼。其原因不僅是害怕洛桑事件向不利方面發展。公文箱裏的票子已經按第二步計劃處理。每四、五天去車站更換寄存箱已經成為機械性的工作,有時連他自己都記不清了,往聖·拉扎爾車站走去,然後突然想起前一次是把東西存在了里昂站。

他借酒解悶,然而隨着節日的臨近,情緒卻越來越消沉。

「不,不,孩子們,咱們不能去山裏,孩子們有假期,大人可沒有……」

「瓶瓶」把自己希望得到的禮物口述給姐姐,列出了長達一頁紙的禮品單,其中自然會有他在電視連續劇里看到的各種系列玩具。

「反正爸爸現在掙的錢多……」

因為媽媽為了對這眾多的衣服作出解釋這樣說過:「你們的爸爸工作幹得非常出色,老闆決定給他加薪。」

「什麼叫加薪,媽媽?」

「每月給他一筆更大數目的錢……」

「那咱們要搬家嗎?」

「你為什麼問這個?」

「瓶瓶」準是想起了他無意中聽到的一次談話。當時多米尼克與丈夫說話時沒有想到他會在聽。他們屢次設想過有朝一日「等他們有錢了」,在巴黎附近買一幢房子,或者象夏朗一樣在新建的居住區買二套房間。

約瑟把父親拉到一旁:

「謝謝爸爸!我非常高興您為我們做了這一切,可是我怕您太勞累了。」她停頓了一會兒,又不好意思地接着說,「我說的如果是蠢話,您可別笑我。我總是情不自禁地想,還往往想到您。人真的會累死嗎?」

「誰對你講的這話?」

「沒有人。我常聽見媽媽嘆著氣說:『累死我了……』其實媽媽沒有您的活兒多,也沒有您操心。上班比上學難,對嗎?在學校,尤其是做計算時,我有時累得都想哭,不知道我是不是會一頭栽倒在桌子上死掉。不會出這種事嗎?說呀!」

「絕對不會,親愛的……不管你媽媽遇到你們晚上吵吵鬧鬧時說些什麼,我上班絕不比你們上學累……」

天總是灰濛濛的,經常下雨。不下雨的時候,天空也是一片灰白,北風席捲著大街小巷。

卡爾馬鬱鬱不樂,這是一種難以名狀的憂鬱。他比平時更多地想到卡爾諾中學的課程,想到他當時的生活,是給一個叫米姆諾的人毀掉了。

這個米姆諾如今成為什麼樣的人了?象他爸爸一樣進入高級行政機關或是政界?會不會在某一天成了部長?這是可能的。也正是這一點無緣無故地使他煩悶。

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他曾迫不得已把自己的行動蒙上一層神秘的色彩,那時,連翻法庭報的一個普通的手勢也曾使他心驚肉跳。他現在懷疑是否還有必要繼續下去。他還懷疑……這二點現在還不十分清晰。他從那公文包堆積如山的財富中總共才取出過幾張鈔票。

餘下的錢足以在農村買十幢房子,或是買十套夏朗在C居住區買的那樣的房間。全家都可以到中部農村去生活,在那兒,他除了釣魚之外便無所事事了。

他從未去釣過魚,包括小時候,可能是由於父親的職業和他的綽號「蛆」的緣故。準確地說他不是泄氣。他很想用漫無邊際這個詞來形容這種鬱悶、厭倦。

他的周圍是一座擁有五百萬男女老少的大城市。他一天當中要有四次投身到汽車的洪流之中。這些汽車全都不知奔向何方。都是那樣匆忙,都是在為了添置各種物件而奮鬥着。

電視里大肆宣傳冬季運動的優越性和到地中海或其它地方進行海上環遊的趣味性。

自打威尼斯回來后,地中海引起了他的反感。他沒有參加過冬季運動,也無從想像自己腳踏滑雪板,每滑五米便重重地跌在地上后引起孩子們開懷大笑的情景。他還是喜歡他在洛讓得爾大街上的住所,儘管這不完全是他自己的房子,而是岳父岳母讓給他們的。換句話說,這房子不姓卡爾馬,而姓拉沃。

多米尼克現在是,而且永遠是拉沃家的一員,這一點是不以她的意志為轉移的。她對賭彩票的恐懼心理就證明了這一點。因為她祖父破產了。實際上那也完全有可能是因力不善經營管理所致。

拉沃一家,包括多米尼克的父親,並不能算很聰明。他們有自己的真理,家庭的真理,旁人無權爭議或表示懷疑。

「孩子們,我,我說……」

「我,我說……」意味着不容置辯,是智慧的聲音,經驗的聲音。

一想到每個星期日都要去看他們,並且到那裏同大多與拉沃一家相識而對他卻陌生的顧客們一起度過聖誕節時,他從內心感到不舒服。

總之,他厭倦了,都不為什麼,也什麼都為。他不知道是不是還應該繼續穿他的新外衣,新大衣。他穿在身上也並不感到習慣。只有那位相貌最丑的德娜瓦小姐總是一往情深地凝視他,並利用一切機會朝他的辦公室跑。

她原來也曾傾心於活寶。和多米尼克一樣!朱斯坦看不出活寶身上有什麼吸引女人的特殊地方。他也曾經是個單身漢。他的情人很少,那種一天或一個星期的風流韻事就更為罕見,因為他的對手們立刻就對問題認真起來。

跟活寶,她們並不先談結婚。她們都顯得那麼愉快、活潑,盡全力取悅於他。他為她們也不借代價。他從不問她們:「你喜歡到哪兒去吃飯?」

他直接把她們帶到合他口味的館子,由他隨意點菜。他也從不問她們想幹什麼。當他感到厭倦了,就巧妙地抽身溜掉。

活寶幸福嗎?

朱斯坦以為並不,儘管他個人的小算盤打得那麼好?

他,卡爾馬,幸福嗎?不僅僅指自從發生了威尼斯火車上這件蹊蹺的事情以後!他不願給自己提出這個問題,偶爾想到這時,他便迅速轉變思路,去思索家庭生活或工作中千千萬萬細微的需要操心的問題。

生活就這樣繼續下去……胸部已經開始發育的約瑟今後會長大成為一個年輕姑娘,該要求晚上允許她與男朋友們或女朋友們外出了。

「你竟然同意了,朱斯坦?那些人家對孩子的事情不聞不問,縱容他們跳舞直至深夜,那是女孩子該去的地方嗎?

她自己呢?他認識她的時候她究竟在幹些什麼直到半夜?在同活寶睡覺。有時還一直待到早晨該去米歇爾街她那手套店上班的時候。她能夠這樣做都多虧她一位女友的掩護。別人還以為她每周有一、兩次到她那兒去住。

她讓卡爾馬等了一個月。

「朱斯坦,你知道我還不能肯定是否愛你……你是個很好的夥伴,和你在一起我有一種安全感……看來你是個堅強豹,可以信賴的人……」

那麼活寶呢?她問過自己是否愛他嗎?沒有!

可以說,從第一天起她就把卡爾馬當成有可能做丈夫的人,一個未來的丈夫,而不是一個普通的男人,尤其不是當成邂逅相遇的,可有可無的情人來考驗的。

他不怨恨她。他愛她。他對她已經習慣了。他害怕給她帶來痛苦。這不就是愛情嗎?

他懼怕她那敏銳的目光。這是她在極意外的情況下對他表示質疑,讓他尷尬的獨特方法。

「門市部的人沒有看出你的變化?」

「我有什麼變化?」

「你自己很清楚,朱斯坦。我想這些東西都是靠你從賽馬彩票中贏的錢買的……可我始終想不通……我和孩子們從威尼斯回來之後,你已經不再是原來的你了……那時你已經開始賭了嗎?」

「我想……是的吧……我已經記不清日子了……」

「你那時就認識洛費爾了嗎?」

「好久了……」

「然而他從來沒給過你內部消息……」

「不一定每周都能有。也許他還不太了解我……」

「你有沒有贏了錢瞞着我的時候?」

「我不記得了,親愛的……如果有,也一定是很小的數目……」

「但這畢竟證明你已經開始向我隱瞞什麼事情了……」

那她呢?她就敢說什麼也沒對他隱瞞,在他們共同生活的十三年裏,什麼也沒有對他隱瞞過?

「好奇怪……」

「有什麼奇怪的?」

「你……所有這一切……十五天前,我忘乎所以……從天而降的這筆錢……我暗自想。不享用,也不讓孩子們享用這筆錢的做法未免太愚蠢了……我承認,我當時買皮大衣時的確很高興,否則還不知得盼多少年……可現在……」

「現在怎麼了?」

「沒什麼……」

她只覺得想哭,而朱斯坦則想一把把她摟在懷裏,輕輕地對她說:「你說得對……親愛的,你知道嗎,這一切都是虛構的……最好把實情告訴你……它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當我在辦公室,在馬路上,在一天一換的酒店裏關在廁所里瀏覽瑞士小報時,我屢次想對旁邊的人大喊大叫……我很富有,多米尼克,我都不知道拿這些錢做什麼用,我勉強說得上有權利小心地動用這筆錢,但是我隨時都擔有風險,不是在頭上中一顆子彈,就是被關押入獄……」

第二天的法庭報就證實了他擔有風險的說法:

布尼翁大街案件的意外結局

「我們曾報導過與本市布尼翁大街一位女修指甲工謀殺案有關的一位荷蘭僑民被捕的消息。此人一直由巴魯德法官審理。然而,經過幾天的預審之後,此人不曾吐露任何真情便在牢房內撕開襯衣結帶自縊了。

「此人名叫尼古拉,35歲,是位稀有寶石的掮客。現已查明他最後一個居住點在阿姆斯特丹。

「他已婚,是三個孩子的父親。其妻已受到荷蘭警方的審訊,承認她丈夫的活動有一定的規律性。出於業務需要,他經常遊離在外。她不記得8月19日這一天他在什麼地方,據她所知,她丈夫已有一年多未去瑞士了。」

已婚,同他一樣。三個孩子,而不是兩個。把襯衣撕開擰成繩子在監獄自縊了!

假如他不自殺呢?假如是別人把他吊起來的呢?假如為了避免被揭露出來造成令人難堪的局而而只有此路一條呢?

令誰難堪?還有沒有另外的錢財藏在別處,藏在歐洲其它車站的行李寄存箱裏呢?

他想吐,心裏厭煩極了。他想去找警察局,一古腦兒地把他身上超負荷的東西全卸下來。他這樣做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他的妻子和孩子們。

他難以預料今後會有什麼險情。但是,人家不會相信他。連多米尼克也不會相信他。她幾個星期,幾個月地在一旁察顏觀色,提一些含義雙關的問題,竭力把他說成與過去的他不一致。另外還有誰?

活寶?他每次走進自己的辦公室,依舊同自己打渾。可是他去得越來越少了,當他開起那些無聊的玩笑時,也能讓人聽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你快趕上咱們人才出眾的總經理那麼漂亮了……遇到什麼事兒了,老朋友?……繼承了遺產了?……

「說真的,你得找個晚上跟我和我新交女友吃頓晚飯……當然得有多米尼克陪着了……別害怕,現在這位很有教養,不會張口就是粗魯的話……

「要我說,她有教養得有點兒過分,要我先關了燈之後才肯脫衣服……純粹是多餘,因為一脫光了之後,任你把所有的燈都打開她都無所謂了……你知道他父親是幹什麼的?……稅務檢杳官……絕妙的關係!遺憾的是我不能對他講我幾乎可以算是他一家人了……」

朱斯坦沒有笑,連微笑也沒有。

「多米尼克好嗎?」

「好。」

「孩子們呢?」

「都好。」

「你呢?」

活寶放聲大笑。

「你呀老朋友,我要是真那麼以為的話,我就把你送到一位精神病專家那兒去……他一定會覺得你有某種併發症……但願這不是戀母情結。就咱們倆之間,我可以坦白地告訴你,我始終沒弄明白什麼叫戀母情結……荒廢了的教育。說正經的,你得留神自己的身體……大夥兒都不知道你出了什麼事兒了……總有一天會露餡……這段時間你放心,有我呢,我也不是只在枕頭邊才收集得到人家說的悄悄話……」

博德蘭先生什麼也不說,只是暗中觀察他,每次從他辦公室走出去時總要長嘆一聲。如果說他對公司各辦公室空蕩無人感到頭痛的話,他也同樣痛恨人有病或有心事。他有一句口頭禪:「別複雜化,我的朋友……別複雜化……」

他責成夏朗——因為他不喜歡自己親自去執行——示意讓一位女打字員離職,因為她在打他的口述內容時突然不明原因地流起淚來。直到一年後她死時,人們才聽說她知道自己得了白血病,將要留下一位生活無著的母親。竟會有這樣的事兒。

星期五。卡爾馬借口去看牙早早地離開了辦公室:他又該去換公文箱的存放地點了。

今天輪到去東站。彷彿是出於命運的安排,他上班地點和住家附近沒有車站,所以他每周得有一兩次要穿越巴黎最擁擠的市區。今天他特別喪氣,差點撞倒了一個報販子。

他沒有勇氣再換一個車站了。車站裏裏外外擠滿了腳著大皮靴,身穿五顏六色的毛衣、肩扛滑雪板的人。他們一個勁兒地往火車上跳。卡爾馬的臉被一塊滑雪板擦破了。

他在27號箱前躬下身來,從裏面抽出公文包,然後朝另一排走去,往52號箱裏塞了幾個硬幣,準備把財寶存放在那裏。

他不再注意周圍。這幾天,他已經完全聽憑命運的擺佈了,他甚至想過,乾脆把公文箱鎖上塞進辦公室的壁櫥里算了,省得那麼麻煩,省得那麼疲於奔命。

他準備利用周末好好考慮一下這個想法。他已經養成一種習慣,在每一步行動之前都要仔細考慮考慮。這已經成了一種怪癖。他這樣做完全是下意識的。他的大腦里好象有一台小機器晝夜不停地在運轉着。他常在夜半時分突然醒來,對哪些危險還未曾估計到而冥思苦索。

他身子朝前探著,關好箱子,把鑰匙套在身上的鑰匙串上。就在他直起腰來的一霎那,他猛地看到了德娜瓦小姐的臉。

「您出門旅行,卡爾馬先生?」

他發瘋似地大喊了一聲,常備不懈的戒備心理暴露無遺:「您剛才在跟蹤我?」

「我?沒有。您不知道我每天晚上乘火車回拉尼?我同母親一塊住在那兒呀。」

不知道,他從來沒有想過瓦萊里·德瓦娜下班以後幹什麼。她凝神望着他,目光中透出充滿保護色彩的柔情。

「您滿臉通紅。一定有事。我也是,我比平常出來得早,坐完地鐵……」

他感到有必要解釋一下。雖然他早知道他永遠不應該解釋,他已經難以抑制了。他受不了這種沉默以及她向他投來的愛戀的目光,愚蠢的愛戀的目光。可以相信突然遇見他的這副樣子牽動了她的情絲,如同看到一個小孩子偷吃果醬的場面會令人心軟一樣。

「我送一位朋友上火車,就在火車開動的一瞬間,我發現我手裏拿着他的提包,因為他當時手上已拿了兩隻箱子。」

她沒看見他從第一個寄存箱往外拿提包嗎?

「卡爾馬先生,能遇到您我太高興了,這跟在辦公室見到您可不是一碼事兒……」

「晚安,德娜瓦小姐……」

「晚安,卡爾馬先生……等一下!有件事兒我好久以來就想對您說,可一直沒有勇氣……在這兒,在人群里,倒更方便一些……我希望讓您知道我是您的朋友,知道您除了我以外再沒有最好的朋友了,並且知道為了幫助您我不惜一切……」

沒等他回答或是作反應,她就朝站台奔去,消失在穿着山區服裝的成群滑雪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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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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