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樹吃掉的男人

被樹吃掉的男人

我們在巨人之家尋找屍體,雖然沒有想像的那麼勞累,但是也用去了半天時間。把工具送回埃里克家后,我們仍然回到村裏唯一的餐館「Enilly『s」,此時已經是當地時間下午三點了。雨雖然停了,但還有厚厚的雲層堆積在充滿薄霧的空中,似乎又有一場雨隨時可能到來。

因為體力耗費,我們早已飢腸轆轆,狼吞虎咽地吃着遲來的午餐。這是蘇格蘭風味的鄉村料理,魚湯、燉雞肉,還有麵包和簡單的沙拉。我們為辛勤的勞動乾杯,實際上不如說是在安慰御手洗。他千里迢迢趕到英國的北端,原本就是沖着慘遭培恩毒手的少女的屍骸而來的。

御手洗在培恩所說的「誘拐小屋」―這裏稱為「巨人之家」―的牆裏搜尋屍體,雖然不能說板上釘釘,但也有相當大的把握。雖然沒有明說,但是我和他朝夕相處了這麼長時間,當然知道他在想什麼。而玲王奈一顆提着的心暫時落了地。繞了半個地球來到這裏,就是為了尋找早年離別的父親。現在雖未能與父親謀面,但想來她更不能接受父親是個變態殺人狂的這種事。

總之,對這個調查結果,御手洗是心有不甘,而玲王奈則是暗自慶幸。對我來說,詹姆斯·培恩這個外國人雖然很古怪,但應該不是殺人狂。到現在發生的一連串案件,還是和橫濱的大楠樹有瓜葛,是它發揮了某種神秘作用。最早騎跨在屋頂上的藤並卓就是盯着大楠樹而死的―我們決不能忘記這一點。

「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我們去把洞裏敲掉的水泥恢復原樣。」御手洗說。

「埃默森家裏有水泥,簡直是個便利店。」

即便是在進餐過程中,御手洗仍在思考。到底哪個地方出錯了呢?這時需要整理一下思路了。

我也同樣在分析這個問題。巨人之家的北牆裏並沒有發現少女的屍體,難道培恩所說的「誘拐小屋」和「巨人之家」是完全不同的兩個建築?

御手洗似乎也懷疑這一點。這附近是否還有和巨人之家相類似的建築?老警官聽了御手洗的問題直搖頭。他堅持說,尼斯湖周圍,不,哪怕是愛丁堡以北,這麼奇怪的建築沒有第二個。

御手洗一時間迷失了方向。這也正常。巨人之家的北牆裏並沒有少女的屍體,御手洗的所有推理必須推翻重來。如果說培恩並沒有在蘇格蘭殘殺少女,那麼橫濱大楠樹里的四具少女的屍體恐怕也和培恩無關了。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橫濱居民對培恩的評價在弗塞斯村民這裏得到了印證。他果真是位沉默寡言、品行端正、性格內斂的教育家。不錯,在他內心裏有一些危險的妄想狂因素,但那是創作小說的素材,不是犯罪。否則作家和詩人都要被判處死刑。

所有的罪過都在於那株兩千年樹齡的大楠樹,此外沒有別人。詹姆斯·培恩這個蘇格蘭人不過是偶然把我們引人了歧途,絕不是真正的兇手。直覺這樣告訴我。

「我現在有點挂念工作和家裏。就是不和經紀公司聯繫,我也想給橫濱的家裏打個電話。」玲王奈緊皺雙眉,眯着眼睛看着餐館牆上的掛鐘―她有些近視。此時,時針正指向了下午三點二十分,她接着又看自己的手錶。

「三點二十了,現在日本是幾點呢?」她自言自語。我趕緊看自己的手錶。我自從上飛機以後並沒有調整,所以現在它仍舊是日本時間。指針正指著十一點二十分。

「十一點二十。」我說道。

「十一點二十?是上午還是晚_上?」

「是晚上。」御手洗回答。

「已經晚卜十一點多了,那邊會有人沒睡覺嗎?」她挪了挪椅子。「你要往橫濱打電話嗎?」我問。

「嗯。」

「打給誰呢?」

「卓已經不在了,給誰打好呢?如果經紀公司打電話,而我不在房間里,他們就會掛到老屋那邊。看來只有給照夫打電話問問了。」說着,玲王奈站起身來。

電話就在廚房的入口處,她對廚房裏邊招呼了一聲,拿起了聽筒。我一直看着她。她雖然說過,自己挪出一周左右的時間不難,但是作為一個名人,把一周時間完全留給自己事實上很困難。她把聽筒放下,回到桌前,姿態優雅地坐下,把剩下的沙拉和麵包都吃光了。餐館的艾米莉給我們端來了盤子,玲王奈微笑着說了一句什麼,她很高興地說「謝謝」。這是在稱讚她的手藝吧?

其實,御手洗認為這樣的飯菜充其量也就是不難吃而已。

御手洗仍然在和老警官說話。老警官還夾着那頂誇張的大帽子,正口沫橫飛地高談闊論。菲尼克斯垂著耳朵,趴在地上睡著了。御手洗和接觸不久的人總是有說不完的話。

紅茶_上來了,裝在大茶壺裏,下面還放了一個花貓圖案的大棉墊用來保溫。茶杯就擺在我們面前。玲王奈拎起茶壺,給我的杯子倒上紅茶。她此時的舉止,完全是個日本女性。

外邊又響起了刷刷的雨聲,水滴順着玻璃窗向下滑落,真是個雨國。當我把目光從窗外收回時,電話響了。

「是我呼叫的國際長途。」她說着把茶壺放在了桌子上。我站起來拿過茶壺,將御手洗、老警官和玲王奈的杯子都倒滿,白色的牛奶從杯底泛上來。

「三幸嗎?還沒有睡?」玲王奈驚訝的聲音傳來。外面的風雨聲和壁爐里柴薪劇烈燃燒發出的劈啪聲,在安靜的餐館里飄蕩。但玲王奈的聲音很快變低了,聽不清通話的內容。

我放下茶壺,回到座位上,沒有加砂糖就端起了杯子,香味飄散開來。這裏特有的紅茶和日本的味道不一樣。御手洗還像在橫濱馬車道的住所里一樣,右手端著茶杯,左手擎著托盤。不修邊幅的御手洗與那些儀錶講究的人生活習慣完全不同,但是他們喝蘇格蘭紅茶的做派卻驚人地一致。

聽着外面的風雨聲,一口一口地慢慢品嘗著奶茶。勞作之後,一頓美味帶來了心理上的充實感。我漸漸喜歡上這家沒有音樂聆噪的餐館。隨着英國之旅時間的流逝,這樣的生活越來越使我深深感動。

奢侈豪華的宴會固然不錯,但這裏沒有洪水一樣汽車的喧囂和尾氣,只有欣賞不盡的自然景色,清澄的空氣養育著樸素的人們,給人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

如今的日本就是鄉村旅行也無法尋找這種味道了,無論去哪裏都是迷你型東京,要不就是被警惕的眼睛糾纏不休。蘇格蘭人的豪放性格是如何造就的呢?是不是因為他們的內心總是充滿自信?我浮想聯翩的時候,也往意到站立着的玲王奈。

她苗條的腰身就在眼前,賞心悅目。我的視線緩緩向上遊走,不由得呆住了。玲王奈失魂落魄的表情映人了我的眼帘。只見她瞪着眼睛,嘴唇微張,好像連呼吸都停止了,大眼睛裏喻著淚水。

御手洗也注意到這個變化,向這邊看。

「怎麼了?」我把茶杯放到桌子上,問道。老警官也不再喋喋不休,看着她。

「母親和讓……」玲王奈喂懦著。

「令堂和讓先生怎麼了?」我問。

「他們都死了。」

「啊?!」

「是他殺吧……」玲王奈自言自語。

「如果是他殺,兇手是誰?」御手洗問道。

「那株大楠樹……」玲王奈回答。

御手洗一時語塞,陷人了沉默。

「兩個人全被大楠樹殺了?」我問。

「是,是啊……」

玲王奈兩手無力地抱住椅背,雙膝發軟,斜跪在磚地上。我趕緊站起來,一個箭步上前扶住她。玲王奈的臉像紙一樣蒼白。御手洗站在一邊給警官迅速地翻譯,接着又高聲招呼餐館後堂的艾米莉。

「她說二樓有床,到上邊休息一下。石岡君,你扶她上去。」御手洗說着,我們手忙腳亂地向樓梯移動。

玲王奈稍稍恢復了神志之後,我們從她口裏得知了離開黑暗坡之後的事情經過。我嚇得渾身起雞皮疙瘩,真的非常可怕,但是另一方面,我也接受了這樣的事實,因為它從另一個角度證明了我的預感是正確的。

我們從日本出發的第二天夜裏,颱風又一次襲擊了橫濱,整個晚上狂風暴雨一直不停。次日早晨天氣恢復了平靜,像是命運安排好的一樣,藤並家的人在颱風肆虐過的後院,再次看到了非常可怕的景象。

據說第一目擊者是照夫。颱風過後的早晨,他在大楠樹下發現了自己的妻子。八千代倒在那裏,身披濕透了的黑色斗篷,已經斷氣了。她的頭沖着大楠樹的樹榦,拐杖扔在一旁,像被毆打過一樣,右肩骨折,頭部右邊也有傷,幾天前的情景完美地再現。向醫院諮詢,得知在她病床上留有一張字條,是用鉛筆寫的,很難辨認。

來找我的人請等一下,我出去一會兒,馬上回來。

結果,她再也沒有回來。

據說她病房的旁邊有一道應急樓梯,晚上熄燈以後,外面的人無法進來,裏面的人卻可以輕易地打開門鎖出去。用主治醫生的話講,藤並八千代能站起來,就說明她的病情有所好轉,但是還不能適應長距離的步行。

應該是有人讓她打開了通往應急樓梯的門,然後將她背走了。另外還有一件事也許是最令人疑慮的。趕來的丹下等普官挪開藤並八千代的屍體,發現在她身下的地面上寫着「玲王奈男……」的字樣。

這些字怎麼看都像是八千代的遺言,證據就是她的指甲里沾滿了同一地點的泥土。

這話好像是很長的文章中的一部分。但是,很難從這兒個字裏得到更多的信息。

是雨水把其他文字沖刷掉了?還是八千代後來沒有氣力寫下去了?在暴風驟雨中能把這幾個字保存下來就已經是個奇迹。八千代為了留下文字,一定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最後用自己的身體把字跡遮住。

但是,這對玲王奈來說是最不利的消息。受害者的遺言,通常寫的就是兇手的名字。人們的印象就會是,在八千代瀕死的時候告訴別人自己的女兒是兇手。這樣,不但對玲王奈,包括對我,都會是很大的打擊。

幸好,還有我們可以做她最強有力的證人。玲王奈在案發時正遠離日本,和我們一起在地球的另一面旅行呢。我們可以證明她是清白的。

那幾個文字還有一個奇妙之處。「玲王奈」這大家都知道,可是後邊的「男」字是什麼意思?在這幾個字後面,到底寫了什麼沒有?

當然還不止這些。我們離開日本期間,那裏出了這麼嚴重的案件,而另一個人的死法更恐怖,幾乎把我擊垮。讓屍體奇怪的模樣誰看了都會嚇破膽。

照夫先發現了八千代的屍體,正準備去向警察報告,突然被大楠樹吸引了目光。

暴風雨吹打掉了樹葉,茂密的枝權後邊,有一個奇怪的東西。

那好像是一條男褲,呈V字形。照夫鬼使神差地走過去,一步一步地接近了。

他的心都快跳出來了,瞪大了眼睛,接着就驚呼起來。

大楠樹樹榦的平頂處,有一個男人的下半身倒立着。穿着黑褲子的兩腿,如同新生長出來的奇怪的樹枝,V字形朝天聳立。兩腳沒有穿鞋,是黑色的襪子。

上半身呢?沒有上半身!上半身插在大楠樹的樹洞裏了。巨大的樹榦上部,宛如一個張開血盆大口的鱷魚,裂開的樹皮翻露在外,正好把人的頭部和上身吞一下。

御手洗抱着雙膝,一直坐在後院大楠樹的樹根上,目不轉睛地盯着大楠樹。

颱風過後,藤並家的庭院裏仍然殘留着暴風雨的痕迹,散落下來的枝葉鋪滿一地,大量的植被因為狂風的蹂蹄,和平時的感覺完全不一樣了。那種景象,叫人不由得聯想到儀錶整潔的女人被風吹亂了秀髮。

只有那株大楠樹一點兒也沒有變。粗壯的樹千戳在地面上,如同有着金剛不壞之身的巨人,一副堅不可摧的模樣。

御手洗與大楠樹對峙了一夜。這個理性的男人,終於開始正視這株奇怪的老樹,體會到它所蘊藏的雄厚實力,打算認認真真地和它展開真正的較量。一看着御手洗這副懊惱的模樣,我知道他已經輸了一局,詹姆斯*培恩什麼也沒做,的的確確是大楠樹搞得鬼,事實如此。

從日暮到現在,好幾個小時過去了。最初我還在他旁邊,後來他要求一個人獨自安靜地考慮問題,我只好到老屋三層玲王奈放置鋼琴的房間去。透過窗戶,可以俯視孤零零坐在後院裏的御手洗。御手洗叮囑玲王奈,一定要與我寸步不離,所以玲王奈也來到了這個房間。她搬來椅子坐下,胳膊肘支在窗枱_上,以手托腮,一直看着下面的御手洗和大楠樹。她此時如同石雕,一動不動,漸漸地改變了她在我心目中喜怒無常的印象。

我的手錶已經指向凌晨兩點。剛剛結束蘇格蘭之旅,我已經十分疲憊,想來作為女性的玲王奈身體應該更加吃不消。我幾次勸她去休息,可她拒絕了,說御手洗同樣也很勞累。

但這對御手洗來說不值一提。沉迷於複雜案情中的御手洗總是表現出令人難以置信的頑強精神,比如跑步幾十公里,或者熬上幾個通宵。我對此早就習以為常,並不會特意去挂念他的身體。「他總是這麼一個人思考問題嗎?」玲王奈問我。

「對!」我回答,「他開始搭理我的時候,就說明他的思考已經結束,可以得出結論了。只要是在思考問題,他總是要求獨處。」「真是個孤僻的人啊!」玲王奈感嘆,「但也說明他很有才華。」「他就是踏進貓群里的一頭大象,大家只看到了粗壯的柱子。」歸途的飛機上,玲王奈和御於洗一直在不停地交談。關於親戚、兄弟,特別是母親八千代的艱難往事,玲王奈總是用「後來如何如何」、「再後來又如何如何」之類的詞句,對我們一點兒不剩地全盤托出。如果不把內心的記憶喋喋不休地傾述出來,她就無法忍受失去親人的痛苦。

她此時只有孤身一人了。卓死了,讓死了,母親也死了。現在藤並家的人還有郁子、千夏、照夫和三幸,可是大家都和玲王奈不存在血緣關係。如果詹姆斯·培恩也不在人世的話,她在這世上就沒有血親了。

那種悲傷孤獨,還有對那未知的兇手的痛恨,使她在飛機中絕望地喋喋不休。那種心情,連我也感到痛惜。內心悲傷不已,急於對他人傾吐,這種情形大家都能理解。

我也是幾天以前才認識了醉心於古往今來死刑研究的讓,他熱心為我講解圖片的情景浮現在我面前。那麼自我感覺良好的男人已經撒手人寰了,真令人難過。他只是一個特別的人,不是個壞人。作為至親的妹妹,玲王奈恐怕會感到數倍於我的悲傷。

玲王奈性格堅強,我們一次也沒見過她流淚。她才二十歲,就不得不匆忙應對這樣的生離死別,這無疑是她整個人生中最慘痛的劇變。現在她已經不是以前那個潑辣自信的玲王奈了,無限的悲哀使她迷失了自我,她內心裏急於尋找一個可以聽她傾述、供她依賴的人,就像一個落人急流的人伸手呼救一樣。

我也坐在椅子上,在頭腦中仔細歸納回到橫濱一天來的所見所聞。

讓的屍體,大頭朝下地扎在大楠樹的樹榦頂上,正是倒栽蔥的姿勢,屍體的破損非常嚴重。頭部當然面目全非,肩脾骨、肋骨和上臂少說也有十幾處骨折,至於被毆的傷痕更是無數,還有肌肉綻開露出骨頭的地方。

關於死因,還沒有一致的結論。丹下說,只有繼續等待。是誰,出於什麼目的,用這麼殘忍的手段殺害了讓?!我想,除了大楠樹,沒有其他嫌疑犯。

但是,我仍然感到不可思議。情況了解得越多,就越發覺讓的死是前幾天卓的死的完美翻版。雖然兩個案件有些具體細節不同,但就像是雙胞胎那麼相似,並且這一次,還發現了一些更加奇怪的要素。

讓的褲袋裏有一份遺書,上面寫着「請原諒我跳下去自殺」。這種語氣和他哥哥卓如出一轍,只不過這是用鉛筆寫的,怎麼看怎麼覺得像是卓的筆跡。

這並非不可理解。先行一步的哥哥,召喚落後的弟弟同赴黃泉,連遺書都熱切地為弟弟捉刀。

讓的鞋,一隻在老屋的旁邊,另一隻在落在藤棚湯澡堂的鍋爐附近。這一點和卓尤其相似。

基於這樣的事實,我做了如下推測。讓,和他的哥哥卓一樣,騎跨在老屋的屋頂上,盯着大楠樹。卓那樣坐着的時候突然死去,而讓則飛身一躍。到哪裏去呢?

他沖向大楠樹的樹榦頂部,就如同俯衝的飛機一樣扎進大楠樹的樹洞裏。

原因何在呢?是因為大楠樹的魔力。兄弟兩個都被大楠樹的魔法操控了。

這麼考慮,可以為讓頭部和上半身的累累傷痕作出解釋。當然,卓的情況也是如此,他留在玲王奈房間文字處理機里的遺書也能說明這些。草也是登上了老屋的屋頂準備跳過去,可惜他在跳之前就死掉了。

這樣,我得出結論,卓讓兩兄弟的案件就像是雙胞胎的關係,因此前面的解釋沒有什麼不恰當的。雖然發現的屍體有差異,但是二人殊途同歸,弟弟衝到了終點,而哥哥半路落馬。

但我不得不承認,這樣的推理仍然存在很大的瑕疵。首先,讓的褲袋裏裝着的遺書是卓的筆跡,這個神秘的原因還需要說明。第二,從老屋的屋頂到大楠樹的樹千還有相當一段距離,從屋頂跳到大楠樹的樹榦處稍有些困難。如果一定要跳過去、必須要先進行一定長度的助跑。就算是可以助跑,跳過去之後已是強弩之末,還能產生最後扎進樹洞那樣向下的衝擊力嗎?

就算這一切都能成功,他的身體居然會破損到那種程度,這又是一個疑問。用常理推測讓破損的屍體,他一定是從遙遠的空中直落下來的,不會有其他可能。用通常的方法卻分析出奇怪的結論,這奇怪的現象到底是怎樣產生的?

還有一點。如果我的推理站得住腳,讓就必須是踩着梯子爬上老屋屋頂的。那麼發現屍體時,梯子應該還搭在屋檐上。但是現在那個金屬梯子仍然放在倉房深處,並沒有立在房檐邊,所以這一點還不能落實。

對了!我在心裏叫道。一定是那個「巨人」從蘇格蘭游到東方的國度後繼續作孽。

但是這麼考慮問題合乎邏輯嗎?簡直是開玩笑,不管怎麼說這是不可能的。

我的推理就這樣碰壁了。但總而言之,誘發兄弟二人死亡的原因頗為相似。都是在風雨大作之夜,都是早晨被發現的,母親兩次都距離很近,不過處於瀕死狀態的老太太沒能涯過第二劫。現在我總是下意識地認為這件事已經超出了普通人的認知範圍,不應感情用事,應該承認超自然力量存在的可能性。一種詭異的力量推動着兄弟二人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我認為這種靈異力量只能來自於大楠樹。

正在這時,聽見了奇怪的聲音,是像打隔一樣的抽泣的聲音。我吃驚地抬起頭。是玲王奈。她用雙手捂著臉,在窗枱邊流淚。透過窗戶,外邊大楠樹伸出的枝葉正像招手一樣對她輕輕搖擺。我的內心突然被莫名的恐懼所籠罩。

「我,要到樓下去……」一個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我看到玲王奈的嘴唇在顫抖,但聲音完全不一樣了。以前是低沉冷靜的聲音,而現在則是孩子一樣的聲音。

「我到樓下去,看看那株樹。」玲王奈用高亢的童聲說着,站了起來。她臉上殘留着幾條淚痕,容貌完全變了,就像一個孩子。「我必須去!我一定要去!」她重複著。在她身後,大楠樹伸過來的樹枝一直在不懷好意地招手。

我感到自己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還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立刻衝上前去。大楠樹又一次露出了它的醜惡嘴臉,終於現形了!已經害死了兩個哥哥,現在又開始打唯一倖存的妹妹的主意,控制了她的神志。

「那株樹前面……」還是玲王奈尖利的聲音。我邁上一步抱住了她。

「不行!不行!那裏太危險!」我大叫着。這時我的目光越過她的肩膀,注意到窗下的御手洗站了起來,正慢慢接近大楠樹,很快就從視野里消失了。

「喂!御手洗!」我想大叫,卻發不出聲音。這是大楠樹的魔力!月光之下,它控制了玲王奈,封住了我的嘴,甚至影響到了御手洗。

玲王奈泣不成聲,一直拚命掙扎,要求下樓。而我用盡渾身力氣抱住她,讓她動彈不得。過了好一會兒,她終於精疲力竭,安靜下來了。

「你太疲勞了,必須休息。」我在她耳邊低聲說。於是,我攙扶着她,踉踉蹌蹌地出了走廊,向二樓的卧室移動。

咔嗒咔嗒,咔嗒咔咯,這樣細小的聲音傳來。我揚起臉,顫抖之餘,透過左手邊的三個並排的窗戶,發現外邊的楠樹枝正敲打着玻璃。

它們在召喚玲王奈!我抱緊她,盡量不讓她面對大楠樹的方向,迅速地穿過走廊。

我把她送到了我曾住過的二樓中間的客房。聽到我們的聲音,三幸起床出來觀看。

我想她起來得正是時候,於是委託三幸照看處於癲狂狀態的玲王奈。如果能把這間卧室上鎖,將她關在裏面就好了。但是很遺憾,整個洋樓里,上鎖的房間只有培恩原來的書房。她穿着外套躺在了床上,蓋着一條毛毯,已經徹底神志不清了,抽泣個不停。我用毛毯輕輕遮住了她那被淚水潤濕的臉。我對穿着睡衣發獃的三幸使了個眼色,下樓了。

皎潔的月光映照着藤並家庭院裏的樹木,涼風吹拂,我不禁想起了地球的另一側,那遙遠的蘇格蘭。暗夜裏充斥着不可名狀的忐忑不安,和往常的庭院大不一樣。我跑到大楠樹前面去看,主要是擔心御手洗。剛才他坐過的樹根還在,但御手洗人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御手洗的一隻鞋。我瑟瑟發抖,呼喊着他的名字。而大楠樹的葉子也跟着翻騰吵鬧,彷彿要和我的音量一比高低。

我在大楠樹周圍的黑暗中凝視,尋找著御手洗的身影。這時突然產生了一種錯覺,似乎整個世界上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在樹榦的前後左右忐忑不安地搜尋。終於,在距離地面三米高的樹瘤上,我注意到御手洗的夾克衫掛在那裏。我向上跳,把它拽落下來。御手洗的上衣落在樹根間的野蔗菜上,那一瞬間我突然想起了卓和讓的鞋。被楠樹殺掉后,他們的鞋分別散落在距離很遠的地方。一隻在老屋附近,另一隻在藤棚湯澡堂後面的鍋爐附近。兄弟兩個都是如此。現在這裏發現了御手洗的一隻鞋,那麼另一隻難道在藤棚湯里嗎?!

我得去看看!清澄的月光下,我目不斜視,一溜煙地穿過這座模仿蘇格蘭弗塞斯建造的反B字形庭院,只聽見風在耳邊呼呼作響。打開鐵門,橫穿過沙礫鋪就的小道,轉眼之間已經接近了藤棚湯澡堂。月光靜靜地灑在這幢體育館一樣巨大的建築上。地面上粗大的煙囪高高盛立,下邊是鍋爐,前面是放憔料的小屋。我一直不停地飛奔。

「啊!」我絕望地大叫出來。我發現了御手洗的另一隻鞋!就在澡堂的大鍋爐旁。沒錯,這正是御手洗的鞋!

剎那間,我一下子認識到,是我們的手伸得過長了。我們對秘密窮追不捨,所以,大楠樹對御手洗也下了毒手!

我立刻朝着藤並家的洋樓跑過去。窗戶里的燈光都已經熄滅了,樹木黑黝黝的輪廓在月光之下顯得異常清晰。我注視屋頂,我懷疑御手洗騎跨在那裏。

幸好,屋頂上沒有人影。看來暫時沒有什麼事。

此時我突然怒髮衝冠,就是那株樹!全都是那株樹搞的鬼!御手洗可能已經在樹裏面了!

我也顧不上收拾御手洗的鞋了,直接奔向老屋。撞開鐵門,橫穿庭院,來到老屋右端的小倉房,一把拉開門,跨人黑暗裏,用手摸索著抓到了冰鎬,隨即出來,沿着月光下的老屋,跑到大楠樹跟前。

御手洗的一隻鞋,還有落在樹下的夾克衫,都映人了我的眼帘。

突然大風乍起,樹林一樣的大楠樹上面繁茂的枝葉一起張牙舞爪。我又膽怯了。

月亮隱人了雲層,周圍漆黑一片。我向背後倉惶地張望,期待着月亮的重現。而天空被黑雲遮住,連星星都看不見,月亮隱藏在雲層後面。周圍散發着植物的氣息,充斥着暴風過後的荒誕氣氛。

「啊!」我自言自語。黑夜裏雖然月亮隱藏了起來,但是仍然可以朦朦朧朧地望見藤棚湯的煙囪。但是,我總覺得那煙囪的輪廓有點不對勁。我凝神注視着它,這時烏雲散開,月亮漸漸重現在南邊的天空。

是滿月,又大又圓。鉛筆一樣聳立的煙囪頂上閃現出一個身影。

奇怪啊,那可是煙囪頂上啊!以前的輪廓是方的,可是現在變成圓的了。我放下冰鎬,不知不覺向藤棚湯的方向擲蹋而行。我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那高高的煙囪頂部。逐漸接近,我終於看清了,那是個人影。有個人爬到煙囪頂上去了!

為什麼?為什麼要到那麼高的地方去?太危險了!真不可理解。他是誰?

在我看來,能夠做出這麼瘋狂事情的人,只有他一個。一陣手忙腳亂之後,氣喘吁吁的我終於平靜下來。他還在。這令人高興,可是接着我又擔心他從煙囪上失足掉下來,混亂情緒紛至杳來。伴隨着大風,樹葉也激動地吵吵嚷嚷,轉瞬之間,又都安靜了。不管怎麼說,御手洗現在安然無恙,只要他別墜落下來,安全地回到地面就好。

終於到了鍋爐前邊,我的氣息漸漸平緩下來。從大楠樹到鍋爐房已經快速跑了兩個來回,我險些累岔氣,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又喘了幾秒,我對着煙囪揚起臉。

「御手洗!」我大喊,「御手洗!喂!御手洗!」

聲音越來越大,但是上面絲毫沒有反應。於是我向後退,一邊看着煙囪,一邊繼續呼喊。為了能更清楚地看到煙囪上面,我繼續後退。

但在煙囪上坐着的人影紋絲不動,像一尊雕像。我哆嗦了一下,想起了卓。卓不就是騎跨在屋頂上紋絲不動的嘛!那是因為他已經死啦!

還有丟在老屋附近和藤棚湯後面的鞋……

「御手洗!」我用兩手圍成喇叭狀,沖着煙囪頂端叫喊。可是,回應我的,只有夜風的低吼。黑暗坡樹木繁多,樹葉隨風翻滾,沙沙聲不絕於耳。

御手洗為什麼一定要爬到煙囪上面去?他瘋了嗎?

我不禁顫抖著用其他理由來推測這個毫無反應的人影。那是御手洗吧?如果不是他,那又會是誰呢?

「喂!」

煙囪頂端的人影終於出聲了,接着緩緩地移動。他還活着,太好了!我最近已經見到太多的死人了。

慢慢地,人影順着煙囪上的金屬梯子一步一步地下到地面。我也一步一步地靠近煙囪。接近了,終於看清了他的全貌。還好,是御手洗。他沒穿上衣,打着赤腳。平安無事,他還活着!他慢慢從煙囪頂端下來,接着坐在鍋爐上,最後滑到水泥地面。他的腳步搖擺不定,來到我面前,活像個夢遊症患者。月光之下,御手洗黑着眼圈,頭髮散亂,面孔瘦弱。只不過兒個小時,御手洗已經變得容貌憔悴,目光獃滯。雖然不清楚他在想什麼,』但顯然他已經精疲力竭。

「喂!御手洗**一你沒事吧?」我和他搭話。

御手洗用右手抓住了我,聲音嘶啞地說:「基本弄清楚了。」他並沒有看着我,而是凝望着遠處的大楠樹。「現在只剩一兩個問題沒能解決。」說着,他踉踉蹌蹌地踏上沙礫小路。

「還是穿上鞋吧,要我給你拿過來嗎?」我問道。可惜其中一隻鞋在遠處的大楠樹下。

御手洗在沙礫小路上,赤着腳搖搖晃晃地走,奔著另一隻鞋去了。我用肩膀架着他。

「這次的案件,死者卓和讓兄弟倆都脫了鞋。」

我緩緩點頭,說的不錯,現在,御手洗也脫了鞋。

「你說和那煙囪有關?」

「對,就是那根煙囪。」御手洗說着點點頭。

「那你為了爬上去……」我接着問。

「不,還是穿着鞋。光着腳踩在生鏽的鐵梯上會很危險。」可是我沒有聽懂御手洗的意思。「我還是不明白,你是說卓讓兄弟爬上了煙囪?」

「不,不是那麼回事,」御手洗顯得有些煩躁了,腦袋左右搖晃,「正好相反,他們沒有爬上煙囪。」

「什麼呀……」我越發不能領會,只好住口,頭腦中一片混亂,「你在說什麼呀?」

「算了,石岡君,我已經累了。以後再說吧。」御手洗拾起自己的鞋,從衣袋裏掏出襪子,塞進鞋裏,仍然朝着老屋赤足步行。「你為什麼要爬那個煙囪?難道只是一時興起?」

說起御手洗這個人,經常會有離奇古怪之舉。

「那真是座可怕的煙囪啊,石岡君。」御手洗還嘟嚷着我聽不懂的話,「大家都還不知道它可怕到什麼程度。以前氣定神閑地在它旁邊散步,可它就是兇器,比刀子要厲害得多。」

我們走進藤並家敞開着的鐵門,長滿常青藤的老屋出現在面前。我突然感到這裏就像墓地,周圍死一樣沉寂。最近我們一直在這裏,可從未有過今晚這樣不樣的感覺。這時,洋樓似乎開口對我說話了,它說自己是建造在無數的屍骸上的古老的墓碑。我一下子明白了這座古老建築給我們的暗示。看御手洗那憔悴的面容,他顯然早就體會到了。

無數的常青藤包裹着巨大的墓碑,在夜風裏不停搖動。月光之下出現了一個女人

的身影,正從我們前面橫穿過去。御手洗一把拉住我:「噓!」

我們停住腳步,屏住了呼吸。蒼白的月光照着她線條清晰的側臉,是玲王奈!

她正緩慢地通過老屋前面,走向大楠樹。周圍只有風聲和樹葉的沙沙聲,而她彷彿是在空中行走,聽不見她的腳步聲。是魂靈嗎?我們站在那裏屏息靜氣地看着。只見玲王奈面無表情,在樓角轉彎,我們只能看見她的後背。她對着大楠樹,停下了。

我和御手洗有意識地拉開一定距離,攝手攝腳地跟着她。站在那裏的玲王奈看見了散落在地上的御手洗的夾克衫和一隻鞋。她的嘴唇上下蠕動,我慢慢接近,聽見那孩子般高亢的聲音,但又聽不懂她在說些什麼。她鼻音很重,如同嬰兒,既像歌唱,又像呼喊,還不是日語。是英語嗎?也不像英語。我看了看御手洗,他也面無表情,一頭霧水。

突然,玲王奈衝上前去,用全身的力氣拍打着樹榦,鼻音也變成了哭泣,越來越激烈,哭聲中還夾雜着無人能懂的言語,一邊哭一邊用拳頭擂打着樹榦。在她旁邊是挖出四具屍骸的大洞,正張著黑的大嘴。

她在和大楠樹說話!我想。玲王奈一邊哭泣,一邊敲打着大楠樹,一邊用我們聽不懂的語言和大楠樹對話。

管不管她?我用眼睛詢問御手洗。御手洗目光黯淡,一直面無表情地觀看,一副非常冷漠的模樣。從後面呼喚玲王奈嗎?我們還是有所顧慮,擔心嚇着她。只見玲王奈哭泣著蹲在地上抓撓樹根,又退後幾步跪在地上,用手指挖着地面的泥土。

我在蘇格蘭幾次注意到玲王奈那纖細修長的手指和她那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指甲。現在玲王奈一定是發狂了,是什麼促使她這樣?御手洗衝過去,從背後抓住了她的兩個手臂。

看來玲王奈完全沒有預料到後邊會有人,嚇了一大跳,立刻像遭到電擊一樣全身痙攣。接着就大聲叫喊,嚎陶大哭。御手洗從後面搖晃着她的身體,玲王奈用沾滿泥土的黑指甲擦拭臉上的淚水,然後慢慢地轉過身來。

一看見御手洗的臉,她的哭聲戛然而止,瞪圓了驚訝的眼睛,又突然抱住御手洗,再次大哭起來。御手洗一時進退兩難,只好勉強和她擁抱着,輕輕拍打她的後背。他斜着眼睛看旁邊的我,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接着,御手洗又擁抱着她,緩緩地站起來,然後抓着玲王奈的雙肩,把自己從她的懷裏分離出來。

「你怎麼啦?喂!堅強點!醒醒!」御手洗注視着玲王奈的眼睛。

「啊,偵探先生……」玲王奈猛地抬起頭說。這種舉止才是以前的玲王奈,還好,她恢復神志了。

「石岡君,我的外衣!」御手洗對我說。

我把他的夾克衫拾起來遞過去,他從衣袋裏掏出手絹塞到玲王奈手裏。玲王奈接過去擦拭著花臉。我們默默地看着她。突然玲王奈又笑了起來,我大吃一驚,她又失常了嗎?

但御手洗若無其事,反而受到玲王奈情緒的感染,也嘴角上翹,露出笑意。真不可理解。

「啊,你終於恢復正常了。現在送你回公寓樓那邊去。」御手洗催促着玲王奈。

「哦,但是我好像沒帶鑰匙。」玲王奈說。她的聲音又像往常一樣低沉了。

「不,用不着鑰匙。」御手洗肯定地說道,唇邊仍有笑意。「可房門是鎖著的啊!」玲王奈說。

「沒關係,我們能進去。」御手洗的話里充滿自信。我很疑惑,玲王奈已經恢復正常,但是御手洗又走火人魔了。

「石岡君,這個冰鎬怎麼在這兒?」御手洗一邊拾起冰鎬一邊問。

我有些難為情。「我想你可能被大楠樹吞進去了,如果你真在裏邊,我就把洞口刨開……」

「啊,石岡君,那你就刨吧。」御手洗站住,神氣活現地說。「嗯?」我有點懷疑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

「這是個好主意。不要遲疑了,刨掉它,這株聳人聽聞的樹!」「你說什麼?」

上面的樹梢沙沙作響,御手洗的眼神充滿瘋狂,這次他真的太奇怪了,難道瘋狂的魂靈從玲王奈身上轉移到御手洗身上了?玲王奈也獃獃地看着他。

「石岡君,刨吧,刨開這株樹!」御手洗愈發說個不停。「別說混賬話!這是很可怕的樹,但是也沒有那麼粗暴的必要。如果這株樹真的很靈異,以後我們沒準會倒霉。」

「那是個陰謀!」御手洗丟掉冰鎬,大聲叫嚷着,「大家都覺得這株樹有超自然的力量,誰也不敢動它。認為這株樹有多麼重要,哪怕它隱藏着驚人的秘密,也不敢打開看看。」

「我不知道你要說什麼,但太危險的事情不要去做。剛才玲王奈就著了魔,你難道沒看見嗎?」我彎腰拾起冰鎬。這種危險的東西還是不要放在這裏,早點拿回倉房收起來的好。

「我什麼也沒看見!」御手洗的聲音在耳邊轟然作響,接着把我手裏的冰鎬奪了過去。

「啊?放下!」我大喊。

御手洗右手持鎬,飛快奔向大楠樹。他瘋了,真瘋了!「喀嚓」一聲,木片四散,御手洗對着樹榦重重一擊,風吹樹搖。當他把冰鎬再次高舉過頭的一瞬,我從背後抱住了他。「冷靜!你已經失常了!你知道這是什麼樹嗎?你想遭到詛咒嗎?」

我叫道。

「你躲開,石岡君!讓我一個人遭受詛咒吧!」御手洗喊著。

「住手!」我又喊道。

「玲王奈小姐,把他給我拉開!」御手洗對玲王奈說。玲王奈驚惶失措,我和御手洗勢均力敵,最後她決定加人我的一邊,拉住了御手洗。

「不行!你難道找死嗎?別做傻事!」我們兩人終於控制了御手洗。我忽然想起,讓講過,從前在英國,傷害樹木的人要被處死。「別攔着我,你看着就可以了!」

「你真是莫名其妙!」

「是呀!」玲王奈也說。

終於,御手洗扔掉了冰鎬,掙扎著轉過身來,把我們兩人掙脫。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你們兩個離遠點看着。如果害怕被詛咒,就給我走開,回房問里上床把頭蒙上被子!什麼詛咒,我不在乎!不刨開它就破不了案。鬆開我!」

「喂!御手洗!」

御手洗拾起冰鎬,面對大楠樹,手起鎬落,上下揮舞。我因恐懼,手腳如同被緊緊捆住了一樣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注視着御手洗的暴行。

沙沙沙!樹葉似乎也發怒了,而御手洗不為所動,仍舊揮鎬不輟。木片進散,樹榦裂開了一道縫隙。嘎吱嘎吱,傳來木頭裂開的聲音。

御手洗又用冰鎬橫掃,這時不可思議的事情出現了。枝繁葉茂的大樹榦一分為二,左邊的一半地動山搖地向一側傾斜,御手洗又對它發出最後一擊。它角度越發歪斜,最後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倒在了旁邊的鐵絲網上。

大楠樹的右半邊仍然立在那裏。御手洗這次從左向右,用冰鎬尖端橫砍,於是隨着嘎吱嘎吱的聲音,右半邊的樹榦也開始傾斜。一擊,又一擊,隨着冰鎬的揮動,傾斜的角度也越來越大。挖出屍骸的樹洞只剩下一半,成為一處凹陷,留在右側的樹千上。我還沒明白眼前發生了什麼事,樹榦已經一分為二,倒向兩邊。但是,上面的樹冠依然和從前一樣。樹榦深處,一個黑乎乎發出鈍光的新樹榦出現了。

這時,舊樹榦的右半邊沙沙作響,慢慢地倒了下去,響聲動地。

但是,大楠樹仍然立在那裏。就像一個雞蛋,剝去一層蛋殼,裏邊還有一層殼。

「怎麼回事?這是……」玲王奈驚愕不已。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也叫了起來。

「這樹榦是人造的!石岡君。」御手洗洪亮有力的聲音響起。「人造的?」我鸚鵡學舌似的反問。

「對。至今大家所看到的大楠樹的樹榦,來自於技術精湛的英國人的手筆,在天然樹榦的外面花錢做了一個罩子。這個才是真正的樹榦。」

御手洗說着,用鎬尖戳了戳剛露出來的濕誰誰的樹榦。

我和玲王奈目瞪口呆,夜幕之中相視無言,慢慢查看被劈倒的樹千和剛剛顯露出來的真正的樹榦。我走上前去,用手觸摸它。冒牌貨做得十分逼真,幾乎和真正的樹榦一模一樣。

「做得真……真像啊!」我讚嘆不已。真正的樹榦黑乎乎的,表面上似乎還有一層粘液。這是因為長年沒有陽光照射造成的吧?我覺得這應該算一株畸形植物。果凍一樣的物質里包含着大量不知名的白色纖維,我不知道這令人噁心的東西是什麼,可能是樹榦長時間被封閉在黑暗之中,樹榦裏面的組織就長到表面上來了。「太精緻了,居然能做出這樣的質品……但是,做出這東西的……」

「只能是培恩千的。」御手洗斷言。

「他什麼時候做的呢?」

「首先不會是培恩學校建立之後做的,眾目睽睽,樹千的模樣稍有變化大家就會發現。」

「那麼就是昭和二十或二十一年左右……」

「應該在那前後。是在清理以前玻璃工廠的廢墟時乘機做出來的吧?」

「培恩學校的師生都被蒙在鼓裏了……」

「藤並家的孩子同樣不明就裏。卓、讓、玲王奈對這個樹榦的真實性深信不疑,直到今天。」

黑暗之中,我看見玲王奈點了點頭。

「他騙了大家四十多年……歷經風雨,質品居然維持了四十年……」

「一定是經過防腐處理了。但儘管如此,也已經腐爛不堪了,所以用一把冰鎬就可以輕易地刨開。不管是誰都能弄開,可是大家都害怕這株樹,誰也不敢動手。」

「內臟一樣的東西卻是真正的樹榦,這真令人驚訝。你最初是怎麼懷疑上它的呢?」

「這是理性思考的結果,否則就不合邏輯了。」

「為什麼……對了,他是為了隱藏屍體啊!有了屍體無處可藏,於是做了這麼個外罩。」

「不,不是那麼回事,」御手洗抱着雙臂,低頭斷然說道,「這個冒牌貨肯定還有其他用處。依我看在裏面存放屍體應該是他後來想出的主意。」

「那它有什麼用處呢?做了這麼個冒牌貨……」

「在下結論之前,還有幾點需要落實。石岡君,玲王奈小姐,你們都來,我們三個到藤並公寓樓去看看。」御手洗說着,拍了一下我的後背。

從頂層的電梯出來,站到了玲王奈的門前。玲王奈沒有帶鑰匙,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御手洗從衣袋裏摸出一個黑乎乎的鐵片,插進門把手中間的鑰匙孔里,門開了。

「玲王奈小姐請進,這是自家請不要客氣!」御手洗說。「怎麼回事?那就是鑰匙?」我問道。

「我撿來的。啊,玲王奈小姐,請貼著這邊的牆走。」御手洗告訴剛剛進屋開燈的玲王奈。

「為什麼?」我責問道。怎麼說這也是玲王奈自己的房間。「你也一樣,不要毛手毛腳地到房間中央去。以後再告訴你理由。」御手洗說着,很快就趴到方格圖案的地面上,仔細檢查,然後一點兒一點兒地移動着。

「你在做什麼?」玲王奈驚奇地問道。

「我在看這裏的水痕。不出我所料,果然有細小的水痕穿過房間,直到玄關。」

御手洗趴在地面上自言自語。

「喂!你從哪兒撿到這房間鑰匙的?」我問道。

「在藤棚湯澡堂的後面。」

「你怎麼知道鑰匙是這房間的呢?」

「只能是這裏的,這是理性判斷的結果,否則不合邏輯。好了,稍後再……」

御手洗從地面上驀地站起來,剛才的愧悴面容轉眼間已然變得神采奕奕。他從哪裏得到這樣用之不竭的熱情?真不可思議。「玲王奈小姐,自打我們從蘇格蘭回來,刑警們進過這房間嗎?」

「沒有,」她搖搖頭,「不但你們是第一次,而且我也是第一次進來。回國后我一直待在老屋那邊。」

「太好了。這麼說,目前的犯罪現場就像生魚片一樣,新鮮程度良好。現在看看陽台。」御手洗又迅速走向陽台。

「御手洗先生,你剛才不是在說這裏是犯罪現場吧?」「我說的正是這個意思。」「你沒開玩笑吧?這個房間?」

「是啊,御手洗,這裏離大楠樹和老屋還很遠呢!」我也說道。「石岡君,所謂盲點常常就是這樣出現的。」御手洗說着,站在了通往陽台的大玻璃門前。

「插著插銷呢!」御手洗用手絹纏住手,撥開了插銷,把玻璃門向左拉開。

「啊!」玲王奈叫了起來。我也感到詭異。陽台上僅有的塑料躺椅橫倒在那裏。

這情景似曾相識。卓死後我們到這裏來,玲王奈曾給我們演示過颱風過後的陽台景象,和現在幾乎完全一樣。

「和卓死時一模一樣。」玲王奈也說。眼前是卓死後場景的完美再現。同樣是玲王奈的兩個哥哥,同樣是死亡,同樣是颱風過後,同樣是陽台的塑料躺椅的橫倒。

「現在可以把它扶起來嗎?」玲王奈問道。

「你如果暫時還不想躺在上面,那還是那麼放着的好。丹下如果能注意到這裏的重要性,或許會來看看……啊,不,我又改主意了,沒關係,還是架起來吧。

我如果不提醒他們,他們永遠也不會注意這裏。」御手洗笑着繞過椅子,轉到了欄桿一側,用手指撫摸著水泥欄桿,然後遠眺老屋。對面的燈火都熄滅了,月光下的大楠樹似乎沒有絲毫改變。

「玻璃沒有破碎。玲王奈小姐,你去檢查一下卧室、壁櫥和浴室,看看有什麼異常,還有那台文字處理機。有什麼不對就叫我。」夜風低吟。御手洗兩肘支著欄桿,倚靠在那裏,面對着黑暗坡曾經的刑場出神地望着。

看着御手洗倚在欄桿上的背影,我此時突然想對他說點什麼,這時響起了電話鈴聲。

『沒有什麼不正常的。「玲王奈在裏面叫道,接着電話鈴聲停止了,看來她接通了電話。玲王奈先是」喂「了一聲,接着就是低聲的英語,可能是外國人打來的電話。

御手洗隆漫轉過身來,他的手掌合在一起,一副驕傲自信的神情。」那電話肯定有給我的信息,是蘇格蘭的埃里克·埃默森打來的。「」嗯?「我很驚訝,」給你的電話?「

御手洗點了點頭。」迄今為止一切都很順利。所有的情節都和想像的一樣,也包括這個電話,將為我帶來意料之中的偵查結果。現在,我感到不明白的地方只有一個了……啊,玲王奈小姐,請問是埃里克的電話嗎?「

「嗯!」玲王奈回答,她的臉色有些蒼白,「埃里克·埃默森讓我告訴你,正像你說的那樣,在巨人之家的水泥牆裏,埋着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屍骸。她是達勒斯村在戰爭時期失蹤的克拉拉。埃里克說,破獲了這樣一樁陷人迷宮的疑難案件,非常感謝你。他說你是日本的福爾摩斯。」

聽了這番話,御手洗並沒有欣喜若狂,或許是這一切都在他預料之中吧。只見他兩手撫在腰帶上,點了幾下頭。

「你滿意了?這消息等於宣告我父親是最大的疑犯。」玲王奈悲哀地說。

「那是你父親的事,和你無關。」

「可他是我的父親!

「他只是生下了你,你六歲時他就離去了。」御手洗說。「屍體在哪兒找到的?

巨人之家?」我問道。對我而言,這是最想得到的消息。我們遠征蘇格蘭,對那個巨人之家檢查得細緻人微。「我們那時不是都檢查過了嗎?」

「是啊,一直到台階。」玲王奈也說。

「難道還有其他地方?」我問。

「不,說是就在巨人之家。」玲王奈回答。

「那是巨人之家門外吧?」

「不,是在裏邊。在裏面的水泥里。」御手洗說。

「怎麼回事呢?我真糊塗了……」

「以後再告訴你吧,石岡君。我們合作這麼久了,你當然知道我總是最後才揭開謎底的。還有,玲王奈小姐,」御手洗轉向了玲王奈,鄭重其事地說,「我有一事相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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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坡食人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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