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第五部分

[81]

日子一天天飛快地過去。

鄧一群心裏有很多不快。他最近回去的一次,和肖如玉吵了一架。吵架也不是為了什麼大事,只是為了孩子的事情而吵得不可開交。鄧一群本想讓着她,但肖如玉的情緒卻壞得很,說了很多絕情的話。

他們夫妻的距離是越來越遠了。鄧一群心裏想。

如果說他們過去還有過恩愛的話,那麼他們現在真的一點也感覺不到了。他們猛然發現,自己的婚姻其實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走到了一個死胡同。

是我錯了嗎?鄧一群在心裏問自己。不,我沒有錯。是她錯了?她感覺自己也很委屈。那麼,就是他們都錯了。

沒有什麼婚姻是美滿的,他想。他們不比別人的婚姻幸福,也談不上比別人的婚姻更不幸。大部分的婚姻關係都是不穩固的,只是那樣硬撐著。要是有一方突然出現一個什麼契機,那麼這個家庭的框架就要坍塌。

他們現在還不會,他想。

轉眼就進入了夏季。

誰也想不到1998年的夏天,會到處是一片汪洋。

全中國到處都在鬧水災,專家說,此次洪水,百年一遇。自入夏以來,受厄爾尼諾現象的影響,繼珠江之後,長江和嫩江都出現了大洪水,而尤以長江為最。隨着第一次、第二次直到第八次洪峰的來臨,全中國人的心都被長江的洪水揪緊了。

溝墩鄉也一樣。

該鄉地處淮南,長江的水一部分進入草盪湖后,排入運河。溝墩鄉地勢低洼,乾旱的年景,運河水淺,得不到灌溉,而到了這發澇的年景,則是一片澤國。原來可以見底的運河,現在則是滿滿當當。運河的大堤,到處存在着險情。

事實上自六月以來,這裏就過早地進入了梅雨天氣。這裏正好處在南北季節的交換帶上,冷暖氣流在這裏交鋒,由於勢均力敵,所以雨帶飄移不去。這樣的雨季里,鄧一群顯得心情特別的不好。他突然有一種非常孤獨的感覺。

省委扶貧工作組在縣裏的四個鄉立了十五個項目,籌建了三個廠,勞務輸出四百多人,正在修建三條公路。應該說在苗得康的帶領下,還是做出了不小的成績。鄧一群在這裏面自覺也做了不少工作,相比較那幾位組員,因為他跟着苗組長,所以工作起來的難度要小得多。這麼長時間以來,鄧一群感覺自己並沒有同苗組長建立起預想中的特殊感情。苗得康一方面思想非常解放,他在省里曾提出過很多非常大膽的改革方案,關於股份制,關於南方鄉鎮企業和個體經濟,關於政府職能,等等。一些想法在全國也都是領先的。他是個學者型的人物。可以說,現任的省委書記非常欣賞他。但另一方面,他骨子裏又是個非常傳統的人,比如生活上,就很是古板而保守。他對鄧一群,只覺得他聰明,也能幹,但又有很多欠缺,欠缺什麼,他沒有說過。有一點可以肯定,苗得康並不欣賞他。這點鄧一群能夠感覺得出來。他為此多少有點沮喪。

苗是個不可親近的人,你只能同他建立工作上的關係。是否因為他地位上的原因呢?鄧一群想。事實上苗得康又並不拿大。在鄉里,他對任何人都非常客氣,看到那些農民,他也非常客氣。鄧一群後來發現,他的這種客氣並不是裝出來的。鄧一群到村裏去的時候,能感覺得到自己對那些農民的友善多少還有點裝的意思——他並不喜歡那些人。他雖然出生在農村,但他卻是從那些人中脫穎而出的佼佼者。他是優秀的。鄧一群有時也能意識到,自己事實上處於一種尷尬的位置。農民們不再把他看作是位農民——自然他也不能忍受他們這樣看,他已經是國家幹部了。而城裏人又並沒有把他完全當作城裏人。至少肖如玉一家並不認為他是城裏人,他只是進了城的學生,在他的身後,還拖了一條長長的農民尾巴。在城裏人面前,鄧一群並不認為身為一個農民是可恥的,儘管城裏的很多農民工很不討城裏人的喜歡,但他自己在內心裏的確瞧不起農民。農民們很愚昧,這也是他們處於社會下層的原因。而苗得康不,到農民家裏去,再髒的地方他也敢住,再髒的茶水他也敢喝。有時走到田埂上,他能挽起褲管就跳下去,插秧什麼的,全然不顧泥巴和污水。鄧一群已經不行了,他喜歡衣着整齊,到村裏去的時候也喜歡穿西裝。這些品質的養成,是肖如玉一手督促出來的。

退一步想想,鄧一群也能理解他,畢竟苗得康過去過過苦日子,而自己年輕,沒有受過什麼苦。是否就是他忘本呢?鄧一群感覺自己沒有忘,正是由於對過去生活懷着一種強烈的恐懼,所以他努力地想往上奮鬥。只是這種奮鬥完全是一種個人的,利己的。

與苗這樣的幹部相比,龔廳長要容易親近得多。龔長庚表面上看,也是個很嚴肅的人。鄧一群一開始對他心存畏懼,後來就放鬆多了。龔廳長也是人,一個有着七情六慾的人。那次到溝墩鄉來,開始對他請他出去吃飯,態度上還有點矜持,後來就放鬆多了。有他這樣的領導,有了這樣一次單獨的玩耍,有長時間慢慢建立起來的由溫到熱的私人交情,鄧一群感覺自己的仕途就有了保障。他和龔之間的關係,一定要超過大舅子肖國藩的那份交情,才能更深入。

回想自己一步一步走過來的路,鄧一群內心覺得自己非常不光彩,夜深人靜的時候,心裏也會時時地自省,並為自己所做過的事做一些懺悔。如果說他和肖如玉談戀愛有悖自己從課本上得來的對愛情的理解,以及後來自己感受到的許多委屈還純屬他個人行為,那麼後來他挖空心思地去領導家討好、送禮,把科技處的處長言子昌領進洗頭房去進行色情行為,再到他想法巴結苗得康,請龔廳長跳舞,則完全是非常卑鄙的行徑。他怎麼能夠這樣做呢?可是不這樣做我又能怎樣呢?他在心裏問自己。別人都在做,為什麼我不做?我只是這個社會當中的普通一分子,自然要隨大流。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這句詩在八十年代曾經發出過振聾發聵的聲音,那是出於對十年浩劫發出的吶喊和最強烈的聲討。時間進入九十年代,我們依然看到卑鄙的存在。我不是一個高尚者。鄧一群想。在社會濁流中,我是一個卑鄙的小人。我還有良心嗎?良心還是在的。良心未泯。但好的心意也能鑄錯。他有體會。

苗得康讓鄧一群在劉家村負責搞養殖場。養殖對蝦。他們從南方的一個縣請來了技術員,資金也到位了,剩下的就是開挖蝦池。那一陣子鄧一群每天都往劉家村跑。蝦池一定要在規定的時間內完成,一旦錯過了時間,養殖季節過了,就是耽誤一季。村民對養蝦的熱情並不高,他們不相信能從這裏面得到什麼好處。鄉里、村裏過去也經常搞這搞那,但卻從來也沒有搞出什麼名堂,相反,賠錢的還是農民。村裏看任務派不下去,最後就強行搞攤派,每家都分一份任務。村支書向鄧一群訴苦說,不這樣辦,他就沒法開展工作。鄧一群雖然不喜歡他這樣簡單,但任務迫在眉睫,只能這樣。

鄧一群那次從城裏回來后,心想任務可能完成了,第二天就騎車趕到工地上去看,結果卻發現池子大半都挖好了,但在中間卻留了一個小島。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婦女正獨自用車子推泥。那個婦女看到他臉上木木的,沒有表情。她臉是枯黑色的,衣衫破舊。鄧一群在心裏不由生出一股憐憫。「怎麼就剩你一個人啦?」他問。婦女停下來,說:「別人家早完成了。現在就剩下我家的任務了。」鄧一群問:「那你丈夫呢?」別人家都是男人在干。那個婦女苦笑一下,說:「我男人生病了,在家躺了半年了。」

那天的天氣不好,陰陰的,看起來要下雨的樣子。看她在池裏那個樣子,非常吃力。「你男人生了什麼病?」他問。「肝癌。」她說。「治了嗎?」他問。她淡淡地回答:「治也沒用,人家都說,這是個死病。他還不知道呢,只知道是肝上的毛病。還要治,可家裏哪裏有錢啊!」她說話那樣平靜,可能那種苦痛已經被生活壓得沒有了。這是一個絕症。鄧一群問:「你男人多大年紀啊?」她說:「今年四十五。」「你今年多大啦?」他問。她說:「四十三。」鄧一群知道她正和自己的大姐鄧玉梅同歲。「幾個孩子?」「三個,一個男孩,兩個女孩。大的二十了,小的十一。」她說。鄧一群問:「那孩子也該能幹活了。他們呢?」她苦笑了一下,說:「二十歲的老大是個閨女,今年剛嫁出去。」鄧一群默默,說不出話來。

穿着西裝,打着領帶,腳上蹬著一雙嶄新黑皮鞋的鄧一群站在岸上許久,從口袋裏摸出五十元錢,對她說:「這點錢你拿回去給你男人抓點葯。」那個婦女立即紅了臉,像受了很大的污辱,說:「不行啊,不行啊,我怎麼能要你的錢呢?」鄧一群說:「真的,我又沒有給你多少,就是五十塊,拿着吧。」他心裏當然清楚五十元對一個農婦的意義。五十元在這裏絕對是個大數目。

那個婦女卻堅決不要。

鄧一群心裏存着這樣的一塊疙瘩,中午在村支書家吃了飯,飯間提到這件事,並說要到那個婦女家去看看。支書聽說那家裏有個病男人,就說他知道,那戶人家姓蔣。到了那戶人家,看到婦人,果然是她。三間破茅屋,根本不像樣子。正屋裏擺着病床,那男人就躺在上面。顯然那個婦女回家已經對男人說了上午的事,那個男人見到鄧一群來,激動得要從床上下來。鄧一群趕緊讓他躺回去。看他那樣子,的確是個病入膏肓的人。貧窮和疾病。鄧一群看得心裏不舒服,他再次拿出那五十元錢,交給他。那兩口子死活也不肯要。支書就說:「領導讓你們收下就收下。」那兩口子就有點不知如何是好,小心地把那錢收了起來,眼睛看着他,如同看着一個恩人。

這五十元對鄧一群來說根本算不了什麼,但是這五十元的確讓他得到了一種心理上的快感。過去的那些卑劣和齷齪都因之化解,煙消雲散,就像多年前,他在葛素芹懷孕後去醫院做人流,他給了經濟補償后獲得的那種感覺。就在那一刻,他獲得了一種心理上的滿足。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形象居然是這樣地高大。善良,有道德,極具同情心,內心懷有一種人類普遍的深刻憐憫。

我是一個偽善者、偽君子、偽丈夫。他想。然而這樣的一個偽善者,卻是這個社會培養出來的,至少可以說是因為我出身的渺小,而不得不如此。把所有的責任歸結到社會,這也是使自己的良心得到平衡的一種有效辦法。

那戶人家激動得不知說什麼好,最後那男人通紅著臉說:「鄧書記放心,我們一定不拖村裏的後腿,保證馬上完成任務。」

有那麼半個月的時間,鄧一群再去那個村的時候,聽村支書說,那個男人已經死了。自從鄧一群給了錢之後,那個男人帶病和妻子一起去挖泥。他那樣的人事實上已經根本受不了一點勞累。幹了兩天,回來就吐血,吐了還要去,這樣第五天就徹底地告別了這個世界。

鄧一群的心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他想不起來他該再如何面對那個婦人。無形中,他欠下了一筆債,而這筆債他是永遠也無法去償還的。

[82]

苗得康對溝墩鄉里的幹部,甚至是縣裏的一些主要幹部,都懷有一種不滿,那種不滿還摻雜了更多的憤懣。那種憤懣簡直讓他要爆炸了。在憤懣之後,他陷入了一種深深的痛苦和擔憂。

農村的現實,讓他感覺四周簡直一片漆黑。他也知道,雖然事實並不全是如此,可是即使這是黑暗的一小撮,也是他極不能忍受的。

那個叫喬小英的案子,一直牽動着苗得康的神經。喬小英的媽媽由於這一打擊,變得精神恍惚,成天糊糊塗塗的,在事後的第三個月,一病嗚呼了。她的父親和叔叔們仍然在為那個女孩的清白而努力。根據他們四處探聽來的消息,鄉派出所為了完成縣公安局佈置的創收任務,楊健指派兩個幹警傳喚了喬小英,在那傳喚的幾十個小時里,楊健多次對她進行誘供、逼供,並要她拿出5000塊錢罰金。在她抵死不認的情況下,楊健就用皮帶抽她,用腳踢她,並且強迫她在紙上摁了手印,而那紙上的供詞,全是後來楊健叫人補寫上去的。

在那張所謂的供詞上,說她與鄰鄉一個叫劉蘭軍的人有過性關係,那個人送了她一條金項鏈和一對金耳環。然而喬小英的叔叔到那個鄉去查對,那個鄉卻根本就沒有一個叫劉蘭軍的人。

苗得康親自寫信給了市公安局和省里有關部門的領導,甚至給省公安廳廳長和省政法委書記寫了信。省公安廳廳長和政法委書記的批示都非常嚴厲,要求地方嚴肅查處。但是,到了市縣,就擱了下來。喬家為了向上告狀,已經背上了近萬元的債。近萬元的債務,對一個農民家庭來說,那意味着什麼?喬小英的父親哭着對苗得康和鄧一群說:「我一定要為我孩子討個公道,否則她死不瞑目啊。謝謝你們為我們做主。」看着那老漢的樣子,鄧一群心裏也不是滋味。一個好端端的家,就這麼弄得不成樣子了。

楊健還是那樣子,神氣活現。他對苗得康心裏恨得痒痒的,卻又奈何不得。苗得康也知道,如果他是一個平頭百姓,而不是省委政策研究室主任,那麼他必遭楊健的算計。鄧一群覺得楊健這事做得也太出格,自覺就離他遠了。

焦作安他們這班鄉幹部,自然也表現得若無其事的樣子。這兩邊,他們都不敢得罪。所以,對這件事,他們就都盡量不管不顧。只要自己活得安生,誰會去為民請命呢。而且,從一開始,他們主要還是偏袒楊健。穩定是壓倒一切的因素嘛,怎麼也不能讓一個老百姓告倒了政府。

這也是一種現實。

在溝墩鄉,鄧一群也看到一些富裕的農民,事實上那些人已經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農民。他們精明而狡黠,樸素的本質已經失去了。像開飯店的老毛,一個四十多歲的胖漢子,和鄉紀委書記孫得海是什麼親戚,他對鄉政府熟悉得很。他開的這個飯店幾乎就是鄉政府的飯店。鄉里的食堂也怪,怎麼也辦不好,於是上面來人,就到老毛的那個飯店去。老毛的飯店有個好處,隨你吃什麼,他都有,而且可以掛賬。一年下來,鄉政府也有十多萬的吃喝。掛賬歸掛賬,老毛也不怕,終歸最後你要給錢。

鄉里第一個跑起運輸的戶主姓嚴,據說現在已經有上百萬了。鄉里的書記和鄉長見到他也要客氣幾分。他是富人,由不得你不尊重。據說過去嚴跛子是殺豬的出身,手裏有點小錢。他的老婆年輕時很漂亮,和鄉里不少幹部睡過覺。鄉里有事少不得要照顧他家。時間長了,家裏就有了錢。兒子到了二十歲,不肯殺豬,也不肯老實當農民,於是家裏就給他買了一輛二手車,跑縣城,每天往返六七趟。就這樣跑了三年,換了新車。到現在,他家已經有了三輛車,全部是僱人開。

這樣的人物還有好幾位。鄧一群從內心裏不喜歡他們,這些人都是農民的背叛者,但他們的背叛方式和他鄧一群的全然不同。這些人都是投機者,狡猾而奸詐的小人。骨子裏,他們還洗不了那份愚笨。但他們看到鄧一群很客氣,有兩次嚴老闆居然叫家裏人送了好幾盒營養品給他。諂媚者。鄧一群堅決沒有要。我也是諂媚者,諂媚的方式是相同的,僅僅是對象的不同。鄧一群想。他沒有收是因為覺得這樣的事太小兒科,而且這樣對他的形象不好。他們不是一路人。在省城,下面單位送什麼東西給他,他敢要,而這些人則是要不得的。

我的前程遠大,絕不貪這點蠅頭小利。他想。

在農村,大部分人生活得很不好。

鄧一群想不到的是,他有一天在縣城,居然看到了林湄湄。完全是無意的。

那天下午,他從招待所出來,走到街上去買點水果準備帶回鄉里去。一方面自己想吃點新鮮水果,另一方面,他看到苗得康的嘴唇起泡了,需要降火,這是個討好的好機會。一點水果,價格不貴,無關緊要,同時又襯出自己對他的關心。在招待所的路邊,排了很多水果攤子,那些攤主每個都向他展現熱情的笑臉。而他,是嚴肅的。他從攤前一一地走過,問價。在一個婦女面前,他問價,那個婦女卻直直地看着他。

那個婦女看上去有四十歲了。她正是林湄湄。鄧一群感覺她似乎有點面熟,然而他又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她疑惑地問:「……你是……鄧一群?」鄧一群感到很意外,在這個縣城裏,還沒有人敢這樣直呼他的名字。他有一種被人冒犯了的惱怒。「你是……」他問。那個婦女就不好意思地笑起來,說:「我是林湄湄啊,原來紅旗旅館的。」鄧一群的確沒有想到會這樣看到她,這樣的場合,這樣的時候,這樣的情境。她與過去相比,老了許多。她這一說,他就感覺眉眼什麼的還是過去的那種神情。

「真的想不到,會這樣。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她問。

「我現在在這裏掛職。」鄧一群說。

她一笑,問:「什麼叫掛職啊?」

「省里組織一個扶貧工作組,到這裏扶貧。」鄧一群說。「你怎麼在這裏?」他問。

她說:「我早就下崗了。去年二月份。我男人在的那個小化肥廠也早關門了。我妹妹擺水果攤子,我就也跟着她擺。」

鄧一群明白了。

「你現在還好嗎?」他問。他想到了他們過去的那層關係,這樣問,實際上也就包含了自己的一份問候。

「就那樣。混日子唄。」她內心裏一定對自己現在的這種狀況感到一絲窘迫。任何一個人當然都不希望讓一個自己曾經愛過的人(不論那種愛是真誠的,還是僅僅因為得到性上的滿足),看到失意時候的樣子。

她看着他說:「你還是那個樣子。你現在出息了。我早就知道你有出息。」這樣說的時候,內心裏有一種失落,也有一種得意——彷彿因為她的先見,她的預言。事實上她的預言根本沒有根據。

鄧一群不置可否。

被人崇拜的感覺很好。

那天林湄湄非要給鄧一群10斤蘋果,但他卻堅決不要。他不想欠她的債。當她逼他把蘋果拿上時,他只好在走的時候,留下多出一倍的錢。她在後面喊,但他卻再也沒有回頭。

回到房間的時候,鄧一群坐在床上,想着剛才的一幕,覺得人生就是這樣具有強烈的戲劇性。他愛過林湄湄,是她教會了他性愛,跨過了人生中重要的一步。他在心裏也蔑視過她,覺得她不過是個瞞着丈夫偷情的女人,本質是低級的。隨着時間的流逝,他偶爾也會想到她,對她產生一種回憶的溫情。這種溫情,也只有回憶的時候(類似於夢裏)才是美麗的。一旦逼近現實,它是這樣地裸露,裸露出來的是嚴酷。很多事情一旦過去,就永遠過去了。如果她要再和他發生那種事,他會幹嗎?不!他再也不會了。她在他眼裏已經失去了美感。

他想起了過去,在夏季的晚上,在南方大學的那個男生宿舍里,他們瘋狂地做愛。他第一次領略到女性肉體的迷人。他在極度的性快感里從此墮落了。那種肉體的快感,今天已無法再回味了。他已經記不確切了,但他知道自己那時是瘋狂的。她是在王芳芳和他分手之後出現的,因為她可以被視作從天上掉下來的肉餡餅。一塊肉餡餅對於一個餓漢而言,那真是一頓美食。她是上天賜給他的禮物。

鄧一群想:那真是一段荒唐而隱秘的日子。

對他而言,隱秘比荒唐更重要。

它就像夢境一樣。

而今天,這夢境,不再讓鄧一群感覺回味了。

因為這次下鄉扶貧,鄧一群得以接觸到許許多多的小人物。這些小人物,讓鄧一群感到生命的渺小與無奈。他們都是任命運(人?)宰割的人。強烈的悲哀。人要自主,所以要奮鬥。在一次回城的時候,他看到很多人圍在省政府的大院門口,而省政府信訪局不得不求助於辦公廳,辦公廳不得不請求公安廳出動警察來維持秩序。警察。警車。示威的工人。他們失業了。他們要工作,他們要吃飯。在陵州,大約有數以萬計的下崗工人。下面的市縣呢?其他地方呢?

眼看已經是二十世紀末了,鄧一群不知道未來會是一副什麼樣子。

有時,他也的確有點憂國憂民。作為一名年輕的處級幹部,他已經身體力行了。他也是一個腐敗分子,只是程度不同而已。

不要成為小人物,他也不再是小人物了(與一般群眾相比)。這是他努力得來的。

鄧一群知道努力的重要。

[83]

連陰雨下個沒完,整個溝墩鄉一片澤國。

工作組辛苦籌建起來的對蝦養殖場遭受了很大的損失,十萬塊錢的蝦苗,因為蝦池倒塌而前功盡棄。那一陣鄧一群和苗得康一樣,心裏都特別不好受。大運河堤吃緊,由於河水猛漲,岸邊十多年樹齡的老柳樹根部鬆動,歪到了河裏。一些地方出現漏洞,河水開始往堤內滲漏。一旦大堤崩潰,那麼整個溝墩鄉就徹底完了。省里向市裏下文件,市裏向縣裏下文件,縣裏向鄉里下文件。一句話:死活要抗住洪水。過去政府向下面發文,從來都有走樣的時候,但這一次,卻不同以往。誰出問題,誰負責。動真格了。

鄉里緊張起來,他們這回也清楚得很,一旦出了問題,自己的工作也就不保了。作為一名幹部,有什麼能比工作崗位更重要呢?鄧一群也緊張起來,自己年輕,下來扶貧就是作貢獻,一旦有問題,將來提拔的理由就不充分了。

這是考驗他們的時候。老苗把工作組的人召集到一起,說:「縣裏最重要的就是溝墩鄉了。溝墩鄉傍著運河邊,一旦決堤,後果不堪設想。我們省委扶貧工作組的同志,一定要戰鬥到抗洪第一線去。一定要保住溝墩鄉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安全。誰也不能請假,原單位的一切事務都要丟開。我們來這裏的目的就是扶貧。到這裏了,工作也就在這裏。」

苗得康主動要求上大堤,鄧一群也跟着他。

那些日子,鄧一群和苗得康,就和群眾完全一樣,穿上雨披、膠鞋,拿着鐵鍬,行進在運河大堤上。雖然事實上並不用他扛麻袋、運沙子、挑河泥,但他的確隨時要參加勞動。溝墩鄉的男男女女(勞力範圍內的)都來到了堤上。鄉里照顧他們,讓食堂給他們送小灶,苗得康不知道,鄧一群知道,但他們吃的依然是冷飯冷盤。

鄧一群在電話里告訴肖如玉現在的情況,肖如玉淡淡的,說受這樣的苦是自找的,誰讓你下去呢?鄧一群放下電話,心想:這個女人真是越來越不懂事了。不下來扶貧,他將來有借口提正處么?這次下來,對他絕對是有百利而無一害。這樣的機會別人爭都爭不來呢。

肖如玉倒是告訴他另一個消息,說家裏人給小阿姨介紹了一個對象。那個男青年比薛小娜要大五六歲,年齡差距雖不算大,但他的確長得很老氣,而且身高有一米八二,父母離異了,本人在一家工廠里工作。工廠效益不好。鄧一群問:「那他能同意嗎?」要知道薛小娜沒有工作,她只是一個保姆,農村戶口。肖如玉說:「怎麼不同意?他那個廠子其實早發不出工資了。再說現在戶口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將來有錢了他們可以買一個戶口嘛。小娜要是和他結婚,就不用回鄉下去了。」「那以後怎麼生活呢?」他問。肖如玉說:「那個男的有房子。他們總不會餓死的。」鄧一群想想也是。

薛小娜是個漂亮女子,他對她很有好感,但他卻毫無辦法。在心裏只能忌妒那個小夥子了,真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他想。

國家體制這塊大鐵板開始鬆動了,他想。現在是越來越民主了,老百姓越來越自由。戶口不再是大問題。如果當時葛素芹的戶口也不成問題,能留在城裏工作,那麼他是否會娶她呢?

那也不會。他想。不過,葛素芹絕對是個賢妻良母,他要娶她,她會像個奴隸一樣地伺候他。一個人一種命。他既然選擇了肖如玉,那麼他就只能如此。如果沒有肖如玉,那麼鄧一群就是否一定是今天的鄧一群呢?

他不能肯定。

而這婚姻的苦澀,他卻不能對任何人說。很多跡象表明,肖如玉已經不想再愛他了。他們目前只有一種現實關係,而這個關係就是夫妻關係。如果沒有了這層關係,那麼他們就什麼也沒有了。他是不愛肖如玉的,這一點從他看到她的那天開始,自己心裏就很清楚。他看中的只是他需要在陵州立住腳,需要成家立業。而他同時也清楚她越來越不愛他,不知為什麼,很奇怪。當他還是一個小科員的時候,她對他倒是挺好,而當他在事業上一步步取得成功時,她卻離他越來越遠。他內心裏一直希望她是愛他的,因為他是優秀的么。他通過了自己的努力,在機關里已經很有成就,在仕途上前程一片光明,她怎麼能不愛他呢?但事實上,隨着他一步步地走高,她的感情並沒有因此而升溫。

他對婚姻的要求是自私而傳統的,完全是男性的理解。

那麼,目前的現實就不得不讓他失望。

鄧一群的努力過程事實上是個不斷征服的過程,他以為自己已經征服了那個家庭,征服了肖如玉,事實上他所完成的不過是一樁婚姻。

肖如玉現在對他還有什麼價值?她是他的合法妻子。但她不理解他。如果她繼續不理解他呢?無所謂!他現在已經長硬了翅膀。他已經能夠飛了。他也實現了自己過去的目標:娶一個城裏女子,而且居然還是一個幹部子女。他類似於一個跳高運動員,已經跳過了一個高度。

最讓鄧一群感到吃驚的是肖如玉那天告訴他,他們機械廳又調來一位副廳長,姓孔,位置僅排在龔長庚之後。在這之前,鄧一群居然一點也沒聽說。前一天,他還打電話到廳里找一些哥們聊了一會,他們誰也沒對他說有這檔子事。他媽的,這幫狗雜種!他在心裏罵。朋友也是極不可信的。

這個姓孔的副廳長將來會對他怎麼樣?他心裏沒底。儘管他有龔廳長保駕,但這還是不夠的,他一定要讓每一個可能對他產生影響的人,都能夠友好地關照他。過去的幾位副廳,差不多是不掌握實權的,他們都得聽龔長庚的話。但這個姓孔的可能不同,肖如玉說他是從下面一個市裏調上來的。

鄧一群那天在大堤上的風雨里,邊走邊向苗組長問孔副廳長的情況。老苗對他好像比較了解,說孔副廳長叫孔子悅,四十多歲,出身農村,從一個村支書一躍而為共青團縣委書記,由團縣委書記再到副縣長、縣長、縣委書記,從一個縣委書記再調到省建設廳擔任副廳長。從省建設廳到省機械廳,副廳的級別沒有變化,這是為什麼?不好理解。這其中一定是有蹊蹺的。然而,從苗得康的語氣里,鄧一群聽不出對他有什麼讚賞或是否定。這時的鄧一群心裏,真有點亂糟糟的,最好的選擇,也許是應該回去一次,面見,借彙報工作之名,溝通一下感情。然而,在這節骨眼上,明擺着是不可能的了。

他在心裏很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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慾望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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