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賀恭一郎的獨白(二)

加賀恭一郎的獨白(二)

在我和刀根老師會面的隔天,我們找到了一張照片。發現者是牧村刑警,那天我和他再度前往野野口修的房子展開調查。

不消說,我們的目的是想要查出與野野口修有特殊關係的女性是誰。圍裙、項鏈、旅遊申請表——現在我們手中有這三樣證據,應該會有更關鍵性的物品才對。

或許會有那個女人的照片,我們滿心期待着。既然他連紀念品都鄭重地收藏,不可能不隨身放着對方的照片。不過,一開始我們確實找不到那種東西。就連厚厚的相冊里,也看不到湊得起來的人物影像,真是太不尋常了。

「為什麼野野口手邊不留女人的照片呢?」我停下翻找的動作,詢問牧村刑警的意見。

「應該是他沒有吧?若他倆曾經一起旅行,才會有拍照的機會,要不然要拿到對方的照片可沒那麼簡單。」

「是這樣嗎?連旅遊申請表都好好收著的男人,竟然連一張對方的相片都沒有,有可能嗎?」

既然有圍裙,就表示那個女的經常到這裏來,那時應該就會拍照了吧?野野口修有一台能夠自動對焦的相機。

「你是說應該會有照片,只是不知道藏哪去兒了?」

「是這樣吧。不過,他幹嘛藏起來?野野口被逮捕以前,應該不會想到警方會來搜他的屋子。」

「我不知道。」

我環顧了一下房子各處,突然腦中靈光一閃。我想起日前野野口修講過的一段話:你們不要再到我的屋裏亂翻了,那裏面還有人家寄放在我這裏的重要書籍。

我站在一整面書牆前,從頭開始,按照順序找起。我猜想這裏面應該有野野口所說的,不願別人碰觸的重要書籍。

我和牧村刑警分工合作,一本一本仔細查看,確認裏面是否夾藏着照片、信或便條紙之類的東西。

這樣的工作持續了兩個小時以上。不愧是靠文字吃飯的傢伙,他的書真不是普通多,我們周遭堆起的書就好像比薩斜塔一樣歪斜著。

我心想,會不會是我們想偏了,就算野野口修真的把照片或什麼資料藏起來好了,他應該不會藏得連自己要找都很困難。照理說,應該是隨時可以拿出來,也可以隨時收好才對。

聽完我說的話,牧村刑警坐到放有文字處理機的書桌前,試着揣摩野野口修的工作情景。

「工作做到一半,突然想起那個女的,這時她的照片如果擺在這裏就好了。」他所說的位置就在文字處理機的旁邊,當然,那裏並未放有任何類似相片的東西。

「不會被別人發覺,又是伸手可即的地方。」牧村刑警配合我的指令開始尋找,終於他的眼光落在厚厚的《廣辭苑》上。後來他自述之所以注意到它的原因,是因為「書頁之間露出幾張書籤的紙角。我心想這也難怪,因為查字典的時候,偶爾會同時對照好幾個地方。然後,我突然想起高中時代,有些朋友讀書的時候會把偶像明星的照片當作書籤夾在書里……」

果真被他的直覺猜中了,那本《廣辭苑》裏總共夾了五張書籤,而其中一張是年輕女性的照片。那張照片好像是在哪邊的休息站拍的,女子身着格子襯衫、白色長裙。

我們馬上對該名女子的真實身分展開調查,不過並未花上多少時間,因為日高理惠知道這個人。

照片中的女子名叫日高初美,是日高邦彥的前妻。

「初美小姐的娘家姓筱田,我聽說她在十二年前和外子結婚,應該是五年前吧,她因交通意外亡故。我沒親眼見過她,我當外子的編輯時,她已經去世了。不過,我看過家裏的相簿,所以認得她。是的,我想這張照片中的女性是初美小姐沒錯。」如今已成未亡人的日高理惠看着我們拿來的照片,這樣說道。

「可以讓我們看一下那本相簿嗎?」

聽我這麼一說,日高理惠抱歉似的搖了搖頭:「現在已經不在這裏了。我們結婚的時候,包括那本相簿,還有初美所有的東西,幾乎都教我先生給送回了初美娘家。或許寄去加拿大的行李里,還能找出一、兩件這樣的東西,不過我實在不確定。反正不久那些行李又會被退回來,到時我再找找看好了。」

可見日高邦彥對新太太還蠻體貼的,這樣解釋應該沒錯吧?結果,被問及這點的日高理惠並不怎麼愉快地說道:「或許外子是體貼我,不過我個人對於他保留初美的東西,並不怎麼排斥,因為我覺得那是很正常的事。只不過,我幾乎很少從外子口中聽到初美的事情,或許是因為談論她會讓他感到痛苦吧?所以連我也不太敢提這個話題,這並非出於嫉妒,只是覺得沒必要罷了。」

感覺上,她講這番話時好像極力壓抑自己的感情。對於她的說法,我並未照單全收,總覺得有一半不是真心的。

反倒是她相當好奇,為何我們持有她丈夫前妻的照片。她問我們這和案情有關嗎?

「是否有關目前還不清楚,只不過這張照片是在很奇怪的地方找到的,所以我們就順便調查了一下。」

如此模稜兩可的回答當然無法滿足她的好奇心。

「你所說的奇怪地方是哪裏?」

當然我不可能告訴她是在野野口修的房裏。

「這個還不方便透露,對不起。」

不過,她好像運用女性特有的直覺自行推理了起來。結果她露出「不會吧」的神情,接着說:「我想起替丈夫守靈的那個晚上,野野口先生問了我一個很奇怪的問題。」

「什麼問題?」

「他問我錄影帶放在哪裏?」

「錄影帶?」

「一開始我以為他問的是外子收集的電影影片,後來才知道不是這個,他說的好像是採訪時所拍的帶子。」

「你先生採訪的時候會用到錄影機嗎?」

「嗯,特別是採訪動態的事物,他一定會帶錄影機。」

「你是說野野口問帶子在哪裏對吧?」

「是的。」

「那你怎麼回答他?」

「我說好像已經送去加拿大了。因為和工作有關的東西,全是外子負責打包的,所以我不太清楚。」

「結果野野口怎麼說?」

「他說行李寄回時,請讓他知道。他解釋說,有一卷工作要用的帶子寄放在日高那裏。」

「他沒有說裏面拍的是什麼嗎?」

回答「是」之後,日高理惠試探地看着我說:「或許某人在裏面也說不定。」

某人?她是指日高初美吧?不過,我並未加以評論,只請她行李從加拿大寄回時能通知我們一聲。

「野野口還曾經和你講過什麼讓你印象深刻的話嗎?」說這句話時,我並沒有多大的期待,只是形式性地問一下。

沒想到日高理惠稍微遲疑地回答:「老實講,還有一件事。這是更早之前的事了,野野口先生曾提到初美小姐。」

我有些驚訝:「他提到些什麼?」

「有關初美小姐死亡的那起意外。」

「他怎麼說?」

日高理惠有片刻的猶豫,接着她好像下定了決心:「他不認為那是單純的意外,野野口先生是這麼說的。」

這句證詞引起我的關注,我拜託她再說清楚一點。

「沒有什麼更清楚的,他就只有這樣說而已。當時我先生剛好離開座位,很難得只剩我們兩個獨處,我已記不得他為何會提到這個,只是這句話讓我一直忘不了。」

這句話確實讓人印象深刻。

「如果不是意外,那又是什麼?當時他說明了嗎?」

「嗯,這點我也問了,我問他那是什麼意思。結果野野口先生好像話一說完就後悔了,他要我忘了剛剛他所講的,也要我不要告訴日高。」

「結果你怎麼做?你有跟你先生說嗎?」

「沒有,我沒說。剛才我也提過,我們總是避談初美的事,況且這種問題也不好隨便問。」

日高理惠那天的判斷應該沒錯吧?

為了保險起見,我們拿了相片給熟識日高初美的人確認。譬如經常在日高家出入的編輯或是住在附近的人,結果大家都說相片的主角確實是初美沒錯。

問題來了,野野口修為何會有日高初美的照片?

光憑這個還不足以做出任何的結論吧?把圍裙放在野野口的房裏、從他那裏獲得項鏈的禮物、曾經打算和他共赴沖繩的女子會是日高初美嗎?那時她已是名作家日高邦彥的妻子,所以他們倆算是外遇了。野野口修與日高邦彥再度相遇是在七年前,而日高初美是在五年前去世的,他們倆確實有充分的時間可以培養感情。此外,在野野口修的房裏找出的旅遊申請表上,上面寫的名字其中一人叫做野野口初子,會不會是初美的化名呢?

這些或許是我個人的看法,不過我覺得它們絕對不可能和這次事件毫無瓜葛,而野野口修死都不肯透露的犯罪動機肯定也與這有關吧。

我打心裏認定,野野口修幫日高邦彥捉刀的事絕對沒錯,因為很多證據都指向這種情況。只是,為何他會甘於接受這樣的待遇呢?這點我怎麼都想不通。根據警方手邊掌握的資料顯示,野野口未曾從日高那邊拿過什麼好處。此外,從最近與編輯訪談的過程中,我也得知作家是不可能出售自己的作品的,比起錢,世人的肯定要重要得多。

或許野野口有很大的把柄落在日高的手裏?如果真是這樣,那會是什麼?

這時我不得不想到他與日高初美的關係。當然,因為這樣就推論日高邦彥發現了姦情,以默許為條件,要脅野野口修幫自己代寫作品,未免太過牽強。畢竟,初美死後野野口依然持續提供日高作品,這要作何解釋?

不管怎樣,有必要查明野野口修與這兩人的關係。可惜的是他倆都已過世,沒辦法當面問個清楚。

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日高理惠的話突然竄入腦海。她說野野口修認為初美的死並非單純的意外。他說這句話是安着什麼心?如果不是意外的話,又會是什麼?

我着手調查那起交通事故。檔案資料顯示,日高初美死於五年前的三月,深夜十一時左右,在前往便利商店購物的途中慘遭卡車輾斃。事故現場剛好是彎道,視線不良,再加上當時又下着雨,而她打算穿越馬路的地方,並未畫上斑馬線。

警方最後得到的結論是,這起意外肇因於卡車司機的疏忽。對於一邊是車子、一邊是行人的交通事故而言,是非常合理的判決。不過,根據記錄顯示,司機本身好像並不承認那是自己的過失,他堅持是日高初美自己突然從馬路上衝出來。如果這是真的,找不到現場目擊者的駕駛可算是倒霉了。不過,這份供詞是不足採信的,因為處理交通事故的警察都知道,幾乎所有撞死人的駕駛一開始都會推說是行人的錯。

不過,我試着站在假設的角度去想,如果那名司機的說法是正確的,如果真如野野口修所言並非單純的事故,那隻剩下兩種可能:自殺或是他殺。

如果是他殺的話,表示有人把她推了出去,真要是這樣,犯人必定也會出現在現場。而且要等卡車到面前了,再把人推出去,然而若是這樣,司機沒看到兇手就奇怪了。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自殺,也就是說野野口修不認為日高初美的死是出於意外,他認為她是自殺死的。

為何他會這麼認為呢?難道掌握了什麼確實的證據?譬如說寄到他家的遺書什麼的。

野野口修應該知道日高初美自殺的動機吧?而那個動機是不是和他們的戀情有關?

我心想,她的不貞最終還是教丈夫發現了,為了不想承受被拋棄的命運,她悲觀地選擇了死亡?如果真是這樣,那她和野野口之間只能算是玩玩而已。

看來,無論如何都必須針對日高初美進行調查。得到上級的批准后,我和牧村刑警連袂拜訪她生前的娘家。

筱田家位於橫濱的金澤區,是一棟座落於高地上,院落扶疏的雅緻日式建築。

初美的雙親都還建在,不過這天她父親好像有事外出了,只剩母親筱田弓江招待我們,她是一位嬌小、氣質高雅的婦人。

對於我們的造訪,她好像並不驚訝。得知日高邦彥被殺的消息后,她就有預感警察遲早會找上門來,反倒是我們這麼晚才來,讓她頗為意外。

「從事那種工作的人,性情難免有些古怪。特別是工作遇到瓶頸的時候,他就會發神經,初美是這樣抱怨過。不過,平常沒事的時候,他倒是個體貼的好丈夫。」

這是丈母娘對日高邦彥的評語。她說的是真話?還是枱面話?我無法判定。對於上了年紀的人,特別是女人,我總是讀不出她們的真正想法。

據她說,筱田初美和日高邦彥是在兩人工作的小廣告公司認識的。我們這邊也已經確認過,日高大概在那家公司待了兩年。

交往中,日高轉往出版社工作,不久兩人就結婚了。很快的,他榮獲新人獎,成為真正的作家。

「開始我家那口子也在擔心,把初美交給一個常換工作的人,不知好還是不好。不過老天保佑,那孩子好像不曾為錢傷過腦筋。後來邦彥成了暢銷作家,我們正高興再也不用操心了,沒想到初美卻發生了那樣的事……人死了就什麼都完了。」

筱田弓江的眼睛顯得有些濕潤,不過她強忍淚水,沒在我們面前哭出來。經過五年,她似乎比較能夠控制自己的情緒了。

「聽說她是去買東西的途中發生了意外?」我不經意地問起事故發生的細節。

「嗯,事後邦彥告訴我,那天她打算做三明治當宵夜,卻發現吐司沒了,才出門去買。」

「我聽說卡車司機一直堅持是初美小姐自己衝出來的。」

「好像是這樣。不過,初美從來就不是那麼毛躁的孩子。只是當晚視線不良,她又橫越連斑馬線都沒有的道路,難免會有疏忽,我想她那時可能比較心急吧。」

「那時候他們夫妻的感情怎樣?」

我的問題讓筱田弓江顯得有些意外。

「沒有特別不好啊,這有什麼關係?」

「不,我沒特別的意思。只是出車禍的人很多都是因為有心事,想着想着才會發生了意外,我在想會不會有這樣的情況。」我試着自圓其說。

「這樣啊?不過就我所知,他們的感情真的很好。只是邦彥忙着工作的時候,初美有時會覺得有點寂寞。」

「是嗎?」

我在想,這個「有點寂寞」會不會就是問題所在,不過我當場沒講出來。

「意外發生之前,您和初美小姐常見面嗎?」

「不,就算邦彥的工作有空檔,他們也很少回來,通常都是打電話來問候。」

「光就聲音聽來,您沒察覺什麼不對勁吧?」

「嗯。」

初美的母親點了點頭,不過看她的表情,好像不懂為何警察要問五年前的事。她不放心地問道:「邦彥被殺的事情和初美有關嗎?」

「應該沒關係吧,」我回答。我跟她解釋,從事警察這行,凡是見到跟案情有關的人都要一一調查,否則就會覺得不舒服,即使是過世的人也一樣。初美的母親好像稍微了解,但又持保留的態度。

「您有沒有聽初美提過野野口修的事?」我觸及問題的核心。

「我是有聽說這個人在她家裏進出,說是邦彥的兒時玩伴,想要成為作家。」

「她還說了些什麼?」

「呀,這已經很久了,我不太記得了,不過她不常提起這個人。」

那是當然,哪有人會和母親談論自己的外遇對象?

「我聽說初美小姐的遺物幾乎都放在這裏,可否讓我們看一下?」聽我這麼一說,初美的母親果然露出疑惑的神情。

「雖說是遺物,不過裏面沒什麼重要的東西。」

「什麼都行,我們只是要徹底檢查是否有和日高邦彥或嫌犯相關的物品。」

「就算你這麼說……」

「譬如說她有沒有寫日記的習慣?」

「沒有那種東西。」

「相簿呢?」

「那就有。」

「可不可以借我們一看?」

「那裏面全是邦彥和初美的照片。」

「沒關係,有沒有參考價值由我們自行判斷。」

她一定覺得這個刑警講的話真是奇怪,如果我能告訴她初美和野野口修可能有關係就好了,不過上級並未允許我這麼做。

雖然一頭霧水,初美的母親還是進入房裏,拿了相簿出來。雖說是相簿,卻不是襯著硬皮、豪華漂亮的那種,只是貼著照片的幾本薄冊子,一起收放在盒子裏。

我和牧村刑警一本一本地翻開着,照片里的女性確實和在野野口房裏找出的照片主角是同一人。

大部分的照片都有標上日期,所以要在其中找出她和野野口修有交集的部分並不困難。我飛快地翻看,想要發現任何能暗示日高初美與野野口關係的證據。

終於,牧村刑警發現了一張照片,他默默地指給我看,我馬上明白他為什麼會特別注意它。

我拜託筱田弓江暫時把相本借給我們,她雖然很訝異但還是答應了。

「初美還有留下什麼遺物嗎?」

「剩下的就是衣服,還有飾品、皮包之類的小東西。邦彥已經再婚了,這些還留在身邊也不太好。」

「有沒有書信?譬如說信紙或明信片什麼的?」

「那種東西應該沒有,不過我再仔細找找看好了。」

「那錄影帶呢?大約像錄音帶那樣的大小?」

從日高理惠處得知,日高邦彥採訪用的錄影機是手提的v8。

「嗯,應該也沒有吧。」

「那可否請你告訴我們初美生前和哪些人的感情比較好?」

「初美嘛……」

她好像一時也想不起來,結果她說了聲「失陪一下」,再度進到房內,出來時手上已經拿了一本薄薄的冊子。

「這是我們家的電話簿,裏面有一、兩個初美的好朋友。」

於是她從電話簿里挑出三個名字,其中兩個是初美學生時代的朋友,另一個則是廣告公司的同事。三人皆是女性,我們把她們的姓名以及聯絡住址全抄了下來。

我們馬上針對這三名友人展開訪談。學生時代的兩位朋友好像自日高初美結婚以來,就很少聯絡了。不過曾在同一家公司待過的長野靜子,據說在初美髮生意外的幾天前,還跟她通過電話,足以證明倆人的感情不錯。以下是長野靜子的證詞:

「我想初美一開始並不怎麼在意日高先生,不過在日高先生強烈的攻勢下,初美總算動了心。日高那個人在工作的時候比較強勢,而初美則比較內斂,不太表達自己的情感。

當日高向她求婚的時候,她也曾猶豫過,不過後來好像被日高先生說服了。可是,她並沒有後悔結婚,婚後看來十分幸福。只不過,日高成為作家后,她的生活型態似乎改變不少,所以她總顯得有點疲倦。我很少聽她抱怨日高。

意外發生之前嗎?也沒什麼特別的事,我只是想聽聽她的聲音,所以就打電話給她了。

她和平常沒什麼兩樣,談話的細節我已經記不得了,大概是購物或聚餐之類的事吧。電話里講的不都是這些?聽到她發生意外,我簡直嚇呆了,眼淚都流不出來。從守靈到葬禮結束,我都在旁邊幫忙。日高嗎?像他那樣的男人是不會在別人面前失態的,不過我看得出來他非常落寞。自那之後已經過了五年,但感覺就好像昨天才剛發生一樣。你說誰?野野口修?就是那個犯人嗎?他有沒有來參加葬禮?我不記得了,因為當時弔唁的賓客實在太多了。話說回來,刑警先生,你們為何還要調查初美的事,難道那跟案情有關嗎?」

拜訪日高初美的娘家后又過了兩天,我和牧村刑警再度前往野野口修住的那家醫院。

按照慣例,我們先找主治醫生談談。

醫生頗為苦惱,說手術都已經安排好了,但病人本身好像缺乏手術意願。野野口的說法是,他很清楚動手術對病情沒多少幫助,既然如此,就讓他多活一天算一天好了。

「有可能因為動手術而縮短他的壽命嗎?」我向王治醫生問道。

醫生回答「這種事也不是毫無可能」。不過,他覺得動手術有一定的價值,值得賭一賭。

我把這些話放在心裏,和牧村進入野野口的病房。野野口坐起上半身,正讀著文庫本書籍【註:文庫本書籍一九二七年於日本推出,為攜帶方便(小開本)、廉價的單行本,至今仍深受讀者喜愛。】他身體雖然很瘦,但臉色不差。

「好幾天沒見了,我正想發生了什麼事?」他的語氣一如往常,不過一聽聲音就知道中

氣不足。

「我又找出一個問題來問你了。」

野野口修做出深受打擊的表情:「又來了。沒想到你是打不死的金剛,或者只要是刑警,全都是這副德性?」

我不理會他的譏諷,把帶來的照片遞到他的面前。不用多說,是那張夾在《廣辭苑》裏的日高初美的獨照。

「這張照片是在你的屋裏找到的。」

野野口修的表情瞬間僵住,呈現詭異的扭曲,看得出來他的呼吸紊亂而急促。

「然後呢?」他問。光講這句話就教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你可不可說明一下,為什麼你會有日高邦彥的前妻,也就是初美小姐的照片?而且還好生收藏着?」

野野口修不看我,調頭轉向窗外。我凝視着他的側臉,他彷彿正努力思索着什麼,連我們都感受到了。

「就算我有初美的照片,那又怎樣?這和這次的案件根本沒有關係,不是嗎?」他好不容易擠出這句話,依然將目光鎖定在窗外。

「有沒有關係請讓我們來判斷,老師您只要提供足以判斷的材料就可以了,請老實一點。」

「我是打算老實地告訴你啊。」

「那就請你老實地解釋一下這張照片吧。」

「根本沒有什麼,這種照片不代表任何意義。那好像是以前拍的,我一直忘記要把它交給日高,不小心就夾在《廣辭苑》裏當作書籤使用了。」

「是什麼時候拍的?這好像是哪裏的休息站?」

「我忘了。偶爾我也會和他們夫妻倆一起去賞花或參觀祭典什麼的,大概是那時拍的吧。」

「你怎麼只幫太大拍照?人家夫妻可是一對。」

「哪有每次都那麼剛好?既然是在休息站,也有可能日高去上廁所了。」

「那麼當時拍的其他照片現在在哪裏?」

「我連這是什麼時候拍的都不記得了,哪有辦法回答你這種問題。或許擺在相簿里,又或許早就丟掉了,總之我沒印象。」野野口修已經開始語無倫次了。

我進一步取出兩張照片放到他的面前,背景全是富士山。

「這照片你記得吧?」我敢肯定,在看到那兩張照片時,他咽了口口水。

「是從老師的相簿里找出來的,你不會連它們都不記得吧?」

「……是什麼時候拍的呢?」

「這兩張照片拍攝的地點完全一樣,你還想不出是哪裏嗎?」

「想不出來。」

「富士川,講正確點,是富士川休息站。剛剛日高初美的那張照片恐怕也是在那裏拍的,她背後的階梯告訴了我們。」

對於我說的話,野野口修一聲不吭。

很多警員一看就指出,日高初美的那張照片是在富士川休息站拍的。根據這點,我們重新翻查了野野口修的相簿,結果發現了另外兩張照片。在靜岡縣警的協助下,我們確認它們攝於富士川休息站的可能性非常的高。

「如果你想不起來是何時拍了初美的照片,那麼你可不可以告訴我,這個富士山的照片是什麼時候拍的,這應該沒有那麼難吧?」

「很抱歉,這個我也忘了,我也是剛剛才知道有這樣的照片放在相簿里。」

看來,他已經決定好,打算來個一問三不知。

「是嗎?那我只好給你看最後一張照片了。」

我從上衣的內袋取出最後一張王牌,那是從日高初美的娘家借來的。在拜訪筱田家時,牧村刑警發現了一張女子三人的合照。

「這張照片里有一件你非常熟悉的東西,你當然知道那是什麼吧?」

我凝視野野口修觀看照片時的表情,他總算稍微睜開了眼。

「怎麼樣?」

「對不起,我不懂你在說些什麼。」說這句話時,他的聲音顯得乾澀。

「是嗎?你應該知道這三位女性中間的那位是日高初美吧?」

對於這個問題,野野口修未做出任何回應,意思就是默認了。

「那麼關於初美小姐身上穿的那件圍裙,你有沒有印象?你不覺得那黃白交叉的格子很面熟嗎?這和在老師屋裏找出的那件一模一樣。」

「是又怎樣?」

「對於擁有日高初美的相片,隨便你怎麼掰都行,不過,你收着她的圍裙,這又做何解釋?就我們的看法,只能推測你倆有曖昧的關係。」

野野口修低聲咒罵,之後又再度保持沉默。

「老師,可否請你告訴我們真相?你一直隱瞞下去,只會逼得我們不得不查。一旦我們有所行動,媒體就會聞風而來。現在他們還不知道,不過難保他們日後嗅到了什麼,就此亂寫一通。如果你能老實告訴我們,我們也可以幫你想好因應的對策。」

老實說,我不曉得這番話能產生多大的效果,不過,看得出來野野口修開始動搖了。

「我只想明確地說一句,我和她之間的事和這次的案件沒有關係。」

聽到他這句話,我放心多了,至少跨近了一步。

「你是承認兩人的關係??」

「那還稱不上關係,只是一時的意亂情迷罷了,不論是她還是我,都很快就冷卻了。」

「你們是從何時開始的?」

「我記不太清楚了,大概是我開始進出日高家之後的五、六個月吧。當時我得了感冒,一個人躺在房裏,她偶爾會來看我,就是那樣發生的。」

「這種情況持續了多久?」

「兩、三個月吧。我剛剛也說了,時間很短,全是發燒給惹的,我們兩個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不過,您後來還是繼續和日高家保持來往。通常發生這種事後,一般人都會盡量迴避的。」

「我們不是大吵大鬧分手的。我們商量后覺得還是停止這樣的關係會比較好。分開時就說好了,要像從前一樣相處。話雖如此,我在日高家碰到她時,還是沒辦法完全保持冷靜。事實上,我去的時候,她多半不在家,大概是故意避開的吧。這麼說或許不太妥當,不過我想要不是她發生意外過世的話,我遲早會和日高夫婦斷絕來往的。」

野野口修淡淡地說道。剛剛那份驚慌失措已經不見了,我審視他的表情,估量這番話的可信度到底有多少。看起來不像是在說謊,不過他這麼冷靜卻又顯得不太自然。

「除了圍裙以外,在您住的房子裏還找到了項鏈和旅遊申請表,這兩件也跟日高初美有關嗎?」

他點頭回答了我的問題:「我臨時興起想要兩人一起去旅行,行程都已經安排好了,就只差提出申請而已,不過還是沒有成行。」

「為什麼?」

「我們分手了。這不是明擺着的嗎?」

「項鏈呢?」

「就像你先前猜測的,那是我打算送給她的,不過最後也是不了了之。」

「除此之外,你那邊還有初美的遺物嗎?」

野野口修想了一下后回答:「衣櫃里掛着一條佩斯利花呢的領帶,是她送給我的禮物。還有放在餐具架的梅森咖啡杯是她專用的,是我倆一起到店裏去挑的。」

「那家店的店名是?」

「應該在銀座,至於確切的地點和名字我不記得了。」

確定牧村刑警把上述的內容記下后,我向野野口修問道:「我想您至今依然忘不了日高初美吧?」

「沒那回事,都已經過去了。」

「那麼你為何還小心地收藏着她的遺物?」

「什麼小心收藏?那是你個人的看法,我只是一直沒有處理,讓它擺着罷了。」

「連照片也是嗎?夾在《廣辭苑》裏的照片,你也是沒空處理、把它當做書籤用了好幾年?」

野野口修好像辭窮了,接下來他所說的話就是證明:「算了,你愛怎麼想隨便你,總之,那些和這次的事件無關。」

「或許你會嫌我羅唆,不過有沒有關係由我們警方判斷。」

最後我還有一件事想要確認,我問他:「對於日高初美因意外而死,你有什麼看法?」

「你問我有什麼看法,這教我很難回答,我只能說我很悲傷,也很震驚。」

「若是這樣,你應該很恨關川吧?」

「關川?誰是關川?」

「你不知道嗎?他的全名叫做關川龍夫,你至少應該聽過吧?」

「不知道,也沒聽過。」

既然他堅持這麼說,我只好出示解答:「他是卡車司機,撞死初美的那個男的。」

野野口修顯得點心虛:「是嗎?……是這個名字啊?」

「你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這代表着你沒那麼恨他吧?」

「我只是不記得他的名字而已,當然也談不上什麼恨不恨的,因為我再怎麼恨他,初美也不可能活過來了。」

於是我把從日高理惠那兒聽來的事說了出來:「因為你覺得她是自殺的,所以也不能夠怪人家司機是吧?」

事實上,他只有說過「覺得那並非單純的意外」,可是我卻故意用上「自殺」兩字。

野野口瞪大了眼睛:「你怎麼會這麼說?」

「因為我聽說你曾向某人這麼說過。」

他好像已經猜出那個某人是誰了。

「就算我真那麼說過,那也只是一時心直口快。我隨便講的一句話都教你們拿來大作文章,真傷腦筋!」

「就算是心直口快好了,我們卻對你憑什麼這樣講感到有興趣。」

「我忘了。今天若是有人要你對從前講過的每一句話都做出解釋,我想你也會覺得很困擾吧?」

「算了,這件事我們早晚還要再找你談。」

雖然就這樣離開了病房,不過我已經有了充分的把握,野野口修一定覺得日高初美是自殺的。

我們回到偵查總部后不久,就接到日高理惠的電話,她說行李已經從加拿大寄回來了。這其中好像也有日高邦彥採訪用的帶子,於是我們火速前往。

「行李中的帶子全在這裏了。」日高理惠一面說,一面把七支v8錄影帶排在桌上是長度一小時的錄影用卡帶。

我將它們拿起二觀看,外盒上只有一至七的編號,並沒寫上標題,對日高邦彥本人而言,這樣的標註就足夠了吧?

你看過內容了嗎?我問,結果日高理惠回答「沒有」。

「我總覺得怪怪的。」這是她的說法,不過應該是這樣吧。

我拜託她將帶子借給我們,她答應了。

「對了,事實上還有一樣東西,我覺得應該讓你們看看。」

「是什麼呢?」

「就是這個。」日高理惠拿出便當盒大小的方形紙箱放到桌上。

「它和外子的衣服放在一起,印象中我不曾見過這個,應該是外子放進去的。」

我說了聲「讓我看看」,便接過箱子,打開箱蓋。裏面用透明袋子裝了一把小刀,刀柄是塑膠制的,刀長約二十英寸。我連同外袋一起拿起,感覺還蠻沉的。

我問日高理惠這是什麼刀子,然而她搖了搖頭:「就是因為不知道,所以才請你們看的。我從來沒有見過,也不曾聽外子提起。」

我透過外袋審視刀子的表面,看來不像是全新的。

我又問「日高邦彥有登山的習慣嗎?」她的回答是:「就我所知沒有。」

於是我連刀子也一起帶回了偵查總部。

回到總部,我們趕緊分工查看錄影帶的內容,我負責看的那捲講的是京都傳統工藝,特別是西陣織【註:西陣織為昔日日本貴族和上流社會使用之高級織物,以色彩鮮艷、手工精緻為特色,現仍被視為京都手工藝的極致表現。】的部分。影片記錄了織工以傳統古法織布,還有他們每日的生活作息。背後偶爾會穿插說話的聲音,那應該是日高邦彥本人的解說吧?一小時的帶子大概只用了八成,剩下的部分全部空白。

我問過其他的偵查人員,他們說另外的帶子也是同樣的情形,我們只能界定這些是單純為採訪而拍的。後來我們乾脆互相交換帶子,以快轉的方式再度瀏覽一遍,不過得到的結論仍是一樣。

為何野野口修會向日高理惠詢問錄影帶的事呢?難道不是因為裏面拍的東西對他有特殊意義嗎?可是,我們看完了七卷帶子,卻找不到任何與野野口修有關的地方。

沒想到竟然一無所獲,我不免有些氣餒。不過就在此時,從監識科傳來令人意想不到的消息。我拜託監識科針對那把刀子做出詳細的調查。

以下我大略講一下監識報告的內容:

「從刀刃部分有若干磨損的痕迹看來,應該已用過很多次,不過上面不曾沾染血跡。刀柄部分有多枚指紋,經由比對的結果,證實全是野野口修的。」

這當然是值得重視的線索,不過我們想不出來這該做何解釋。為何日高邦彥要把印有野野口修指紋的刀子當作寶貝般地收藏起來?還有,為何他連自己的妻子日高理惠也瞞在鼓裏?

有人提議乾脆去問野野口本人算了,不過被上級駁回了。所有偵查小組的人員都有預感,那把刀子將是讓野野口托出全盤真相的決定性王牌。

隔天,日高理惠再度聯絡上我們,她說她找到了另一卷錄影帶。

我們急忙前往取回那支帶子。

「請看這個。」她首先拿出的是一本書,是之前她送我的《螢火蟲》單行本。

「這本書怎麼了?」

「你打開書皮看看。」

我依照她的指示用手指輕翻書皮,同行的牧村刑警發出「咦」的一聲。

書的內部已被挖空,裏面藏着一卷錄影帶,簡直就像是老式的偵探小說!

「只有這本書和其他的書籍分開收放。」日高理惠說。可以確定這即是日高邦彥出於某種意圖而特地收藏的帶子,我們已經等不及回偵查本部再看,當場就把畫面調了出來。螢幕上出現了某家的庭院和窗戶,日高理惠和我們馬上就認出那是日高家。因為是在晚上拍的,影像顯得十分昏暗。

畫面一角標示了拍攝的日期,是七年前的十二月份。

到底會出現什麼呢?我湊向前仔細瞧。不過攝影機一直拍著庭院和窗戶,既無變化,也無人現身。

「我們按一下快轉好了?」正當牧村刑警這麼說的同時,畫面上某人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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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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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賀恭一郎的獨白(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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