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三 加賀恭一郎的回憶

其三 加賀恭一郎的回憶

對於野野口及日高的過去(尤其是對他們的國中時期)有所了解的人,我已全數拜訪過了。當然一定還有其他的漏網之魚,不過必要的資料已經都找到了。雖然這些資料就好像散落一地的拼圖碎片,不過我卻隱約可見它們拼湊完成的圖形,而那正是此次事件的原貌——我如此確信着。

國中時期的暴力事件——或許可說是他倆關係的寫照吧。當我朝這個方向想的時候,有很多地方不謀而合。假若省略他們晦澀的過去不談,就無法說明此次的謀殺了。

對於校園暴力,我多少有些經驗。話雖如此,但我本身沒被人欺負過,也從來不曾加害人(至少沒有這個念頭)。我所說的經驗是站在教育者的立場得來的。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當時我擔任國三畢業班的導師。

上學期后末,期末考試時,我察覺班上好像有這類情事。

有一個老師跑來告訴我:「加賀老師,您班上好像有人作弊。」他說某一題,有五個學生的卷子出現相同的答案,如果答案是正確的也就算了,偏偏他們錯的地方一樣。

「而且這五人的位子都集中在教室後方,我敢肯定這一定是作弊。我不介意由我來懲戒他們,不過想先讓你知道一下。」

這位英文老師做事一向冷靜,就連這個時候,他也沒有因為學生在他的課堂違規而動怒。

我稍微想了一下,回應道:「還是交給我來處理吧。」如果真有其事,我不認為他們會只挑英文一科。

「我無所謂,只是此風不可長。一旦他們得逞過一次,下次作弊的人數就會增加。」英文老師的忠告十分中肯。

於是我趕緊詢問其他科目的老師,這五人的卷子有沒有可疑的地方?當然,我自己教的社會科(地理),由我自己來調查。

結果,在國語、理化、社會這幾科里,都找不到明顯的跡象。並不是說完全沒有相似的地方,但也不能一口咬定那就是作弊。關於這點,理化老師說了:「作弊的傢伙也不是笨蛋,不至於那麼明目張膽,孩子也有孩子的方法。」

可是,這個方法在數學科上成功了,數學老師斷定他們絕對有作弊。

「連一、二年級程度的數學都不會的傢伙,升上三年級后竟突然開竅了?這是不可能的事。因此,還沒考試以前,我大致就猜得出來,這一題哪些學生會解、哪些學生只能舉雙手投降。以山岡同學來說好了,他不可能會寫最後的證明題。答案卷上他不是寫了『adef』嗎?其實這應該是『△def』才對。他對幾何問題沒有概念,所以才會把別人答案中的『△』記號錯看成英文字母的a了。」

不愧是研究數學的,他的意見很有說服力。

事情看來似乎不太樂觀,我思考着該如何處理。關於作弊,這個學校採取的政策是,除非當場抓到、情節重大,否則不予處罰。不過,總得讓那些學生知道,老師們並非全然不知情才行。也就是說,必須警告他們一下。於是,某天放學后我把他們找來。

我首先告訴他們,他們被懷疑有作弊的嫌疑,證據就是英文考卷錯在相同的地方等等。

「怎麼樣?你們有沒有做?」

沒有半個人回答我的問題。於是我點名一位叫做中岡的學生,又問了一次。

他搖了搖頭,回說:「沒有」。

我再詢問其他人,不過大家都不承認。

因為沒有證據,我也不好一直追究下去。不過我很清楚,他們在說謊。

他們之中有四個人從頭到尾都是一副桀傲不馴的態度,只有一個人眼眶紅了,他叫做前野。從之前的成績來看,其他四個人肯定是抄他的。當然,不管是給人家看還是偷看人家的,都得接受相同的處罰,這是這所學校的規定。

那天晚上,前野的母親打電話給我,她問說兒子看起來怪怪的,是否在學校發生了什麼事?

我出口告知作弊的事,結果電話那頭的她驚呼一聲,那心情肯定就像做噩夢一樣吧。

「假設真的有作弊的話,我想前野也是提供答案的那方。不過,違規畢竟是違規,幸好這次沒有找到證據,我只是稍加警告就完了。他是不是受到很大的驚嚇?」

聽我這麼一問,母親哽咽著說出令人意外的話:「他今天渾身是泥地回到家。雖然他一直躲在房裏不肯出來,不過我看到他的臉莫名其妙地腫了起來,好像還流了血……」

「他的臉……」

第二天,前野以感冒為由沒來上學。接着隔一天他到學校的時候,臉上帶着眼罩,臉頰上的淤腫一看就知道是被人打的。

這個時候我終於明白了。前野不是那些壞蛋的朋友,他只是被迫照着其他四人的話做。他之所以被打,也是因為作弊事件敗露,那些傢伙把氣出在他的身上。不過,這種事件是不是三天兩頭經常發生,還無法判斷。

然後,暑假來了,時機真是不對。雖然察覺班上有惡意整人的現象,但這段時間裏我什麼都沒做。如果要我解釋,我會說是因為太忙了。雖然在放暑假,但為了思考學生升學的事,我一刻也不得閑。有一大堆必須搜集的資料,還有像山一樣處理不完的工作。不過,這畢竟只是藉口。那年的夏天,前野被山岡他們勒索了至少十萬日圓以上。不,更糟的是,他們之間的糾葛變得更晦暗、更複雜,而我一直到後來才知道這些事情。

到了第二學期,前野的成績急轉直下,從班上少數有良心的學生口中,我得知校園暴力已經演變成例行公事的事實。他的頭竟然還被煙蒂燙傷六處,我怎麼想都想不到。

我該怎麼應付才好?同校的老師里有人勸我,都三年級了,就假裝沒看到,靜待他們畢業就好了。可是,這種事我做不出來。這是我第一次帶三年級的班,我不希望在我班上就讀成為學生的不幸。

首先我先找前野談。我問他事情是怎麼開始的?至今為止發生了什麼事?

可是,他什麼也沒說。他害怕要是不小心說出了什麼,會被整得更慘。他的害怕非比尋常,那額角流下的汗水以及指間的顫抖說明了一切。

我心想,就從建立他的自信開始吧。這時我想到劍道,我一直是劍道社的教練,曾看過很多懦弱的少年因為修習劍道而膽量益增。

話雖如此,現在才讓他加入劍道社似乎太晚了,於是,我每天早上對他施以個別指導。前野雖然一副興趣缺缺的樣子,依然每天準時來到道場。他是個聰明的孩子,當然理解菜鳥老師為何突然想敦自己劍道,而他大概也不好意思辜負我的好意吧?

他終於也對一樣東西感興趣了,那就是射飛刀。

為了培養自己的專註力,我偶爾會練習把雙刀小刀擲向立着的榻榻米。有時會閉着眼睛擲,有時則是背過身擲。我擔心會發生意外,所以只在沒人的時候才做這樣的練習。碰巧有一次讓前野撞見了,他非常感興趣。

他請我教他,我當然不可能答應,只允許他在一旁觀看。他總是站得遠遠的,目不轉睛地看着我擲刀。

當他問我秘訣的時候,我回答:「相信自己可以辦到。」

不久之後,暴力事件的首領山岡因盲腸炎住院開刀。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心想什麼都不做,靜待事件平息是消極無用的做法,我一定要好好利用這個機會,化解前野面對山岡時的卑屈心理。

我命令前野將自己的筆記影印一份,給山岡送去。他泣然欲泣地回絕了我,可是我不答應。我不希望他到畢業都還是個孬種懦夫。

醫院裏發生了什麼事,我不知道。或許前野不發一言地把筆記放着,就跑出了病房;又或許山岡從頭到尾一直用棉被遮著臉。我心想就算是這樣也沒有關係。

山岡出院后不久,我就確信這個方法奏效了。我不著痕迹地問過幾個學生,沒再聽聞前野被人欺負的事。學生們講的未必就是真的,不過跟以前相比,現在的前野確實開朗許多,我因此判斷事情真的好轉了。

這真是大錯特錯!我一直到最後——畢業典禮結束之後,才明白過來。

當時的我無比輕鬆。全班學生的前途都有着落,我相信問題都已解決了,並自信地想,今後也能順順利利地執好教鞭。

突然,一通電話找上了我,是少年隊的警察打來的。他的話,彷彿一盆冷水嘩地從我頭頂淋下。

他說前野因傷害罪被逮捕了。

案發地點在遊樂場,被害者叫山岡。

剛聽到的時候,我還想對方是不是講錯了。被害者是前野,加害者是山岡才對。

不過,接着聽下去,我就明白了。他說前野被逮捕的時候,衣服都破了,全身是傷,臉整個扭曲變形。

不用講也知道是誰把他整得那麼慘。中岡他們特地等到前野落單時,幾個人一起圍毆他。這群傢伙先前之所以遲遲沒有動手,是因為在學校里有個叫做加賀的老師會羅唆。臨去時

,他們還朝前野的臉上撒了泡尿。

沒有人知道前野在地上躺了多久,不過,他忍着全身傷痛爬起來后,就直奔學校的劍道場,從我的抽屜里取走了小刀。

他知道山岡他們會在哪裏出沒,因為他之前有好幾次曾送錢過去。前野在電子遊戲機台前發現了嘻笑怒罵的山岡,他毫不猶豫地從後方欺身過去,拿出刀子刺向山岡的左下腹。

店裏的人報了警。直到警察趕來之前,前野就這麼呆站着。

我馬上趕往警局,可是沒能見到前野,因為他拒絕見我。而山岡馬上就被送進了醫院,聽說沒有生命危險。

兩天後,負責的警官跟我說:「前野似乎打算三叩抵三叩。至於山岡那個孩子,我問他為何要對前野施暴,他回答說因為看他不爽。我就問了,為何看他不爽,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說總之就是看他不爽。」

聽到這種話真教人沮喪。

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前野或山岡。特別是前野,根據他母親的轉述,在這世上他最不想看到的人就是我。

同一年四月,我也離開了教職,也就是說我逃跑了。

至今我依然覺得這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敗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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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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