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水到渠未成

第五~十三章 水到渠未成

在排球場場外,侯衛東和小佳終於光明正大地站在了一起,小佳三年多的願望終於在最後一天實現了。對於大多數學生來說,談戀愛只要沒有過激行為,是不迴避學院教師的,而對於侯衛東爭取入黨,追求上進的學生幹部來說,談戀愛就是一個大問題,高二屆的學生會主席因為談戀愛,被競爭對手揭發,而痛失進入省委組織部的絕佳機會。

侯衛東為何在入黨,進校系學生會,和他的經歷有些關係。

讀高中之時,侯衛東迷上了短跳項目,雖然他身高只有一米七五,可是他有着出色的爆發力,柔韌性也極好,一百米的最好成績是十一秒三六,刷新了沙州市的中學生記錄,是校田徑隊的尖子,整個高中階段,他沉醉於輝煌的體育成績,學習成績便漸漸下降,他又不願意考體育學院,高考之時,錄取線四百八十分,他考了四百七十二分,他放棄了吳海縣公安局招乾的機會,踏入了復讀生行列。

第二年高考,成績超過了重點線十多分,侯衛東自認為讀重點大學沒有問題,結果因為選擇了願意調配,莫名其妙地等來了沙州學院這種一般本科的錄取通知書,這讓他意志消沉了一個假期。

入學前,侯衛東調整了心態,提着兩個包就來到了沙州學院,由於侯衛東經受過挫折,又長期鍛煉,相貌和氣質就顯得比一般同學要成熟,入校就被年級輔導員看中,被指派為臨時班幹部,這偶然之舉,卻定格了侯衛東的人生軌跡。

前屆學生會主席的前車之鑒,侯衛東不能不防,他與小佳的戀愛向來就是地下活動,這讓有些小資情調的小佳覺得十分鬱悶。此時,拿到了畢業證,侯衛東終於正大光明地和小佳站在了一起。

侯衛東穿了一件洗得乾淨的白色T恤衫,腰上系了一條寬寬的牛皮帶,褲子是帶着些灰白色的牛仔褲,一米七五的個子,結實勻稱的身材,根根直立的短髮讓國字臉顯得很是精神,小佳穿了一條淡紅色的長裙,自豪地牽着侯衛東的手,看着不時從身旁走過的女生,其中有一些政法系的女生,看着侯衛東和小佳牽着手在一起等校車,吃驚得眼睛都要掉了下來。

「哥們,走好」、「常回家看看」、「一路平安」等各式標語掛在了樹上,隨風飄動,嘩嘩直響,學院的領導也在路邊等著發車。學院廣播室里放起了鄭智化的《水手》:「苦澀吹痛天邊的感覺,讓父親的責罵,母親的哭泣永遠難忘記,年少的我總是一個人在海邊,光着腳板卷着腳丫踩在沙灘上,尋尋覓覓尋不到,活着的證據,都市裏的陌油路太硬,踩不出足跡。」

這熟悉的歌聲飄在沙州學院的校園裏,畢業以後,神州大地四處都是卡拉ok的歌聲,《水手》也就成為侯衛東的保留曲目之一。

當離校的第一輛汽車發動,或高或矮、或尖利或低沉的哭聲便從車內車外響起,如草叢中的蚱蜢被一雙臭腳突然驚動,「撲騰騰」地向著藍天飛了起來。

對於侯衛東來說,離別並不是主要問題,他最擔心的沙州之行,想着這一趟拜見未來岳父母的驚心之旅,他就比一般的同學多了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這種不安,又沖淡了離別愁緒。

小佳似乎覺察到了侯衛東的不安,道:「衛東,別擔心,這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侯衛東在心頭想了一遍:「人死卵朝天,怕個屌。」嘴裏道:「我沒有擔心,醜媳婦總要見公婆,大腳女婿也要見岳父岳母。」

上了車,坐在寬大的校車中,侯衛東知道離別在即,他站起身來,把頭湊在車窗前,尋找了一會相熟的朋友們,這些平日整天在面前晃動的人影,竟然突然間沒有了影子,只見到零零散散的面熟同學上了標著不同城市名字的大客車。

當前面的大客車發動以後,配合著發動機沉悶的吼聲,大客車猛地一顫抖,便緩緩地向前滑動。

當客車出了學院大門,小佳就伸手挽住了侯衛東的手臂,侯衛東當地下工作者久了,這樣暴露在陽光下的親熱,讓他很不習慣,他下意識地左右看了看,很快就回味過來:出了院門,從此就不是沙州學院的學生,再也沒有系主任用恨鐵不成鋼的目光追隨着成雙結對的情侶,而學院退休老院長那一句名言——只許排排走,不準手牽手,更是隨着緩緩移動的客車而永遠地留在了沙州學院裏。

他們兩人就大大方方地挽着手坐在了客車之上,小佳還把臉靠在侯衛東肩頭之上。客車之放着箱子等等各式的行李,佔據了許多空間,侯衛東抽空掃瞄全車,除了兩位面熟卻叫不出名字的其他系的同學,居然沒有一位法政系的同學,也沒有小佳的同學。

雖然大家都時常出入學院的大門,可是今天氣氛明顯不同,學院醜陋的大門就是一道分界線,出了這道分界線,車上所有人的身份就是學生變為了社會人,男同學就變成了男人、同志、師傅或是老闆,女同學的身份就變成了女人、同志、小姐或是太太。

對於許多未作好準備的人,必將很快地受到現實的衝擊。

益楊縣到沙州市並不太遠,大車也就是三個小時的車程,中間還要經過一個叫東洪的小鎮,從益楊到東洪是寬闊的一級路,而過了東洪這個有些破爛的場鎮,就是一條彎道多、狹窄且路面情況不好的土路。

當車在土路上蹦蹦跳跳的時候,侯衛東就對着靠在肩膀上的小佳道:「沙州是工業強市,又是益楊、吳海、臨江、成津四個縣的頂頭上司,經濟這麼發達,為什麼這條公路爛成了這個樣子?」小佳是學生物的,對這些事情更一知半解,她情緒不高地道:「東洪是小鎮,修條公路過來沒有多大用處。」

「這是沙州人高傲的表現,也是他們的狹隘之處。」

沙州市是區域性中心城市,面對着拱衛著自己的四個縣,向來抱着俯視的眼光,侯衛東在追求小佳之時,最初也遇到了小佳高傲的目光,破冰之後,兩人才變得如膝如膠。

侯衛東饒有興趣地觀察著這條公路,離開學院之前,學院副院長濟道林曾經召集了校學生會即將畢業的幹部談話,談了一些鼓勵的話,濟道林說道:「沉心做事,不耍小聰明,或許短時間要吃虧,但是厚積薄發,總會在意想不到的時候發揮意想不到的效果。」

這一段話實在是平常之極,或許濟道林在許多場合都講過這段話,侯衛東受了四年大學教育,當了三年的校、系學生會幹部,聽過太多的演講和教導,類似的話也聽了不少,可是濟道林講這話之時,侯衛東很奇怪地對這幾句話記得特別清楚,他也不明白這是什麼原因,只是在離校這一段時間裏,時不時回想起濟道林的這兩句話。

坐着大客車離開了學院,侯衛東下意識地思考起平時並不關心的問題,「為什麼說沙河與東洪的公路這麼破爛?要想富,修公路,難道沙州市當局不知道這個道理。」這個問題盤在頭腦里,竟然將面見岳父岳母的恐懼壓了下去。

三個小時以後,當「沙州歡迎您」五個金光閃閃的大字出現在了窗外之時,侯衛東心裏湧現出了一陣說不清楚的感覺,他在心裏默念了一遍:「人死卵朝天,怕個屌。」就跳下了客車,踏下了沙州市的土地。

(第五章完)

「小佳,你爸爸、媽媽會不會讓我進門?」

小佳有些猶豫地道:「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了。」

上一次查出信件的時候,父母的暴怒之色猶在眼前,這一次沒有和父母商量,就將父母堅決反對的男朋友帶回家,在工廠工作了二十多年、性格直爽有些急躁的父母會做出什麼舉動,小佳不敢猜想。

侯衛東摸了摸身份證和二百元錢,暗道:「不准我進門,我就回益楊,或者就去睡旅館,不知道沙州的旅館貴不貴?」這次離校,需要辦一些事情,家裏就額外地給了一些費用,因此,侯衛東身上還帶着一百五十元錢,想來住旅館、吃小面和回益楊的車費是夠了。

「人死卵朝天,怕個屌。」侯大勇為自己打了打氣,又道:「小佳,放心,不管什麼情況,我都會把握好的。」

想到可能發生的暴風雨,小佳臉色頗有些沉重,漂亮的眉毛擰在了一塊,想了半天,她道:「見面是遲早的事情,躲也躲不過。」她緊緊地握著侯衛東的手,道:「不管發生什麼事,我們總會在一起的,我們要有信心。」

「有信心嗎?」想着三個小時的車程,侯衛東從小佳的父母的角度來想問題,暗道:「站在他們的角度,一個在益楊,一個在沙州,結婚以後就會兩地分居,這就必然要考慮到調動的事情,可是沙州是老牌工業強市,益楊屬於沙州的下轄縣,無論那一方面,和沙州相比差得太遠,要想從益楊調入沙州,沒有特殊的關係,難上加難。」

想到這一點,侯衛東對於這次沙河之行的信心就有些消減,他意識到了自己的軟弱,連忙為自己打氣:「我是沙州學院畢業的優秀學生,一定會幹出一番事業來,他們沒有理由拒絕一位好女婿。」

當大客車進入了沙河城區,寬闊的大道、高檔的綠化樹,林立的高樓,一溜煙而過的小車,再次讓侯衛東有些氣緊,信心再一次減弱,他挺了挺胸膛,道:「人死卵朝天,我是侯衛東,沙州學院的優秀畢業生,怕個屁。」

經過了一座大橋,小佳指著大河對面的一片廠區,道:「我爸爸媽媽就在這個廠里,沙州十強企業。」

等到汽車靠站,侯衛東向著兩個面熟的同學打了一個招呼,便提着小佳的一個大箱子,朝着車站外走去。

小佳家中經濟條件不錯,在同學中比起來,她花錢也算大手大腳,畢業前,她就將學院裏的用品全部送給了守門的楊大姐。三年多來,楊大姐對小佳頗有關照,只要是楊大姐值班,小佳就可以安心地和侯衛東在操場轉圈,即使晚一些,楊大姐也會痛快地開門,從來不板着臉挑刺,當然,這也和小佳平時常常送些小零食給楊大姐有關。

走了十多分鐘,經過了沙河電影院,電影院外面打着大幅的廣告:最新美國大片——亡命天涯,主演——哈里森福特(HarrisonFord)Dr.RichardKimbl、湯米李瓊斯(TommyLeeJones)SamuelGerard。

侯衛東聽說過這部大片,就稍緩了腳步,強自笑道:「若今天順利,我們晚上就要看電影。」

兩人進了一個小巷道,約莫走了二、三百米,小佳停住腳步,用手朝前指了指,道:「前麵灰樓就是我家。」侯衛東有些緊張,問道:「你爸、你媽真的很歷害嗎,若是他們不讓我進門怎麼辦?」小佳也考慮到這個問題,她想了一會,就道:「那我先上樓,給他們直說,看他們的態度。」

小佳背着一個小包就上了樓,將侯衛東一個人丟在了樓下。侯衛東在學院時,和小佳約會,常常體會到時間如金梭和銀梭一般穿得飛快,而站在樓下,他體會到度日如年的感覺,他再一次體會到愛恩斯坦相對論的萬分正確性。

這是廠區的家屬樓,所有住戶都在一個單位上班,彼此都十分熟悉,他們見到一個陌生人提着箱子站在門道口,就知道肯定是哪一家的親戚,從他身邊經過、進入樓道的人,都情不自禁地回頭打量了侯衛東一番。

也不知時間過了多久,小佳從樓道上走了下來,她臉上是一幅要哭的表情,走到侯衛東面前,道:「他們讓你上去。」

侯衛東在心中舒了一口氣,道:「態度如何。」

「不好。」

侯衛東放下去的心又猛地提了起來,嘴唇乾燥得歷害,他從褲子口袋裏取出一句香煙,這是十元錢一包的紅塔山,對於學生來說,這已是十分高檔的好煙了,侯衛東撕開包裝,這樣就便於取出香煙,然後再放進褲包里,他咬了咬牙,道:「走,上去吧。」

防盜門虛掩著,裏面傳來一陣西北風的歌聲,「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大風從坡上刮過。」侯衛東嗓門大,比較擅長這西北風,可是如今聽到這西北風,只覺得煩躁異常。

小佳把門打開,換上了拖鞋,又給侯衛東拿了一雙,當侯衛東將重重的箱子提進屋,就見到一對中年男女面無表情地坐在沙發上,眼光根本不朝門外看,就盯着電視不轉眼。

客廳中間電視開着,又是另一首歌,傅笛聲在裏面頗有些氣勢地唱道:「眾人划漿喲,開啊開大船。」

「張叔叔,羅阿姨,你們好,我叫侯衛東,是小佳的同學。」侯衛東放下箱子以後,就來到屋子中間,恭敬地做起了自我介紹。

八十年代國營工廠的家屬樓,都屬於小巧玲瓏的類型,三口之家能分到一套六十多平米的二室一廳的住房,代表着住房的主人在廠里混得不錯,小佳的家就是典型的國營之家。

屋子小,兩面皆有窗,採光相當地不錯,但是,屋內空氣就如凝結一般,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中年夫妻抱着手,嚴肅地坐在沙發上,雖然沒有拒絕侯衛東進屋,卻也沒有給他好臉色看,侯衛東作完自我介紹以後,夫妻倆仍然不著一語,就讓他尷尬地站着。

侯衛東雖然沒有傳說中的王者之氣,也沒有讓女孩子一見就變成花痴的魅力,可是他畢竟是沙州學院政法系的風雲人物,校學生會的得力幹將,正所謂,情人眼裏出西施,在小佳眼裏,他是極為優秀的男孩子。如今看着心愛的情郎被父母晾了起來,便心痛起來,她扯了扯侯衛東的衣角,道:「衛東,坐到這裏來。」

對於女兒小佳的行為,父母視若不見。

等到侯衛東坐下之後,小佳主動地遞了一杯水過來,侯衛東喝了一口涼水,快要燃起來的心肺舒服無比,從褲子口袋裏取過紅塔山,抽了一支出來,遞給坐在沙發上的小佳爸爸,道:「張叔,抽煙。」

(第六章完)

張遠征抬頭看了一眼侯衛東,這個結實的男孩子,從相貌到談吐都還是不錯,沒有想像中那麼糟糕,只可惜他是吳海人,就沖着這一點,他就不可能成為乘龍快婿。

小佳是獨女,兩人已為她聯繫了建委下面的園林所,園林所雖然是一個關乎於花草的事業單位,可是效益也還是不錯,又屬於建委系統,幹上幾年,找機會還可以調到建委機關去。

有一個好工作,找一個好丈夫,一家人生活在經濟發達的沙州市,就算得上其樂融融。可是,侯衛東突然到來,打亂了夫妻倆人編織的完美計劃。

張遠征夫妻倆人都是廠里的中層幹部,雖然有沙州市有些熟人,可是畢竟不是手握權柄的人物,辦事就需要處處求人,他們為了小佳的分配已經充分調動了所有的關係,身心疲憊,實在沒有能力再辦一個從益楊到沙州的調動。

這番樸實的道理,兩年前,在發現小佳的情書之時,就已經給小佳講得明白,小佳當時也答應和侯衛東分手,但是兩年過去了,張遠征夫妻倆都以為女兒已經與那個吳海人侯衛東斷絕了關係,誰知,小佳卻搞了一個突然襲擊,將那個成天打架、惹事生非的吳海人侯衛東帶到了家中。

更何況,從女兒簡短的介紹中得知,侯衛東確定在益楊縣工作。

張遠征是資深煙民,看着侯衛東遞過來的香煙,他靠在沙發上,瞟了一下香煙牌子,見是紅塔山,心道:「這小子抽的煙,比我的還要好,這些學生,哼。」他扭頭看了一眼妻子陳慶蓉,見陳慶蓉盯着電視,沒有反對,也沒有贊成,再看了看女兒殷切的目光,也就接過了侯衛東遞上來的紅塔山。

侯衛東早就有了準備,他取過一次性打火具,九三年,一次性打火機還沒有普及,這種一次性打火機還是高中同學從廣東帶過來的,他「啪」地一聲打燃火,恭敬地遞到了張遠征面前,侯衛東在沙州學院是學生幹部,深得系主任的賞識,也正是和系主任的接觸中,他學會了為人點火。

這幾個動作做下來,張遠征從直觀上對侯衛東的印象略有好轉,但是,和在益楊工作的人結婚,絕對不充許,這是原則性問題,而原則性問題不容商量。

工廠里的人,除了一些頭頭腦腦,平時都是抽二元一包的煙,過年過節才偶爾抽一包十元錢的紅塔山,他接過紅塔山,深深的吸了一口,只覺入口處有一絲怪味,便道:「假煙。」說話間,就把煙扔在了煙灰缸里。

侯衛東偶爾也抽兩顆煙,但是他沒有煙癮,說實話,也不太分得出好煙和假煙的區別,這包紅塔山,是他在蓮池買來孝敬未來岳父的,誰知買到了假煙。想起了蓮池老闆熱情的笑臉,侯衛東在心中惡狠狠地罵道:「知道老子要離校了,就賣假煙給我,真她媽的無奸不商。」

「還是我的紅杉抽起舒服。」張遠征自顧自點燃了香煙,終於說了侯衛東進屋的第一句話。

侯衛東就如做了錯事被人逮住,坐在一旁不知說什麼好。

陳慶蓉突然站起身來,她走到窗邊,重手重腿地打開了一扇窗戶,弄得聲音震天,她道:「抽抽抽,咳得要吐血了,還要抽,遲早要抽死你。」她把窗戶打開以後,又坐回到沙發中,對着張遠征道:「不準在屋裏抽煙,要抽到屋外地抽。」

陳慶蓉不過四十來歲,歲月已經在臉上留下了些許印跡,卻也讓她變得精明強幹,她和丈夫張遠征一樣,見到了侯衛東本人,印象並不壞,她不能接受女兒嫁給益楊人,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緣於自己的經歷。

年輕之時,陳慶蓉和張遠征曾經兩地分居十二年,這十二年分居生活,給這對夫妻留下難以磨滅的痛苦記憶,他們兩人就以自己的人生閱歷作為判斷女婿的依據,保護還沒有經歷過社會磨鍊的女兒,免得她因為選擇錯誤,留下永遠不能彌補的傷痛。

小佳長相極似陳慶蓉,是活脫脫的年輕版陳慶蓉,不同之處是性格,陳慶蓉性格剛強,言語咄咄逼人,小佳的性格就多了一分溫柔,但是從骨子裏,小佳也是一個要強而敏感的女孩子,正因為倔強,她才能頂着父母的壓力,繼續和侯衛東保持着戀人的關係。

此時,見到父母對着侯衛東冷言冷語,眼淚水在眼眶裏轉了幾轉,正欲說話,她看到侯衛東的眼神,便忍了忍,道:「爸爸、媽媽,今天中午吃什麼,我去理菜。」她站起來,對着侯衛東道:「我們一起去理菜。」

等到侯衛東起身之時,陳慶蓉也從沙發上站起來,她道:「你們坐着,稀罕你們理菜。」她徑直走到廚房,「呯」地將廚房門關上,此時,廚房裏飄出來一陣雞湯的香味,知道女兒要回家,陳慶蓉就專門請了假,早早地菜市場買了一隻土雞,用小火偎得香氣撲鼻。

看到飄着香味的罐子,陳慶蓉就氣不打一處來,她啪地將火關掉,又踢了一腳地上的菜藍子,就站在廚房裏,抹起了眼淚水。過了一會,張遠征也進了廚房,他看着妻子眼淚汪汪,氣鼓鼓地道:「小佳也太不懂事了,也不說一聲,就把人帶回來了。」他見陳慶蓉還在生氣,就勸道:「人都來了,吃過午飯,好好給他談一談,這個小夥子看上去還是不錯的,挺有禮貌。」陳慶蓉不滿地道:「給你遞了一支煙,立場就變了,若是解放前,你一定是判徒。」她接着道:「想起兩地分居的十來年,我就后怕,不能讓女兒走我們的老路,她現在沒有出社會,還不知道鍋兒是鐵鑄的。」

小佳見父母都進了房子,便握住侯衛東的手,道:「對不起了。」小佳在一個月前見過了侯衛東的父母,侯衛東的父親是吳海縣公安局的老所長,母親是小學老師,他們對小佳很滿意,自然地,小佳受到了熱情的款待,兩家待遇的反差讓小佳覺得很是內疚。

來沙州這一路上,侯衛東做過充分的思想準備,他看到小佳內疚的樣子,反而輕聲安慰道:「這已經比想像中好得太多了,我能夠理解他們的感受,你放心,無論如何我都不會生氣。」

小佳初識侯衛東之時,他還是頗有些張揚,跟着法政系的最調皮的男生,在外面打了好幾回架,誰知四年大學生活,往日張揚的侯衛東,居然變成了一個性格沉穩的人,或許就如侯衛東所言,這是本性的回歸。

聽到廚房傳來了腳步聲,侯衛東就將手從小佳手中抽了出來,安靜地坐着,看着莫名其妙的男女在電視里有說有笑,這是一檔訪談節目,可是侯衛東聽到了半天,每句話都聽懂了,卻沒有弄清楚他們在談什麼話題。

張遠征端著一個大盆子進來,盆子裏飄出了陣陣誘人的香味,侯衛東坐了三個小時的車,肚子早就唱開了空城計,這香味飄來,頓時將侯衛東的讒蟲也勾了出來,等到張遠征轉身又進了廚房,他就忍不住把口水咽了回去。

一會,張遠征又端出來一盤炸得焦脆的小魚,這是從大河裏捕上來的小魚,炸焦以後,香味撲鼻,是小佳的最愛,小佳心時明白,這是父母為自己準備的,想到這裏,她不禁有些心虛,沒有初回家時的理直氣壯。

陳慶蓉終於回到了客廳,她將手中一盆紅燒魚重重地放在餐桌上,拿起小佳遞過來的飯碗,也沒有招呼一起,就開始不停地吃了起來,張遠征隨即也從廚房走了出來,使勁地拉了拉桌子,然後一屁股坐了下去。

侯衛東坐在沙發上,過來吃也不對,不過來也不對,小佳從廚房端過來兩個碗,道:「侯衛東,過來吃飯。」

(第七章完)

菜是好菜,色香味俱全,比沙州學院的好上十倍;米是好米,正宗的東北好米,入口極香,可是,侯衛東吃了二十二年白乾飯,這是吃得最難受的一頓飯。

陳慶蓉幾口就把飯吃完了,把碗往桌上一頓,就到客廳去看電視去了,隨後,張遠征也把碗一頓,緊跟着陳慶蓉的步伐,坐到了客廳。

侯衛東從小到大,也沒有受過這種待遇,他心中隱隱有些火起,又有些沮喪,他盡量剋制了情緒,慢慢地陪着小佳吃飯,什麼叫做味同嚼蠟,他現在有着最真切的理解。

小佳曾經說過,她的母親在家裏說一不二,作為女兒,在記憶中,她幾乎沒有跟母親陳慶蓉撒嬌的記憶,以前他不信,看到今天的情形,他有些相信了。

侯衛東在家中排行老二,也是老么,當年父親遠在廣東,而母親一人在康定,兩兄弟就是由母親帶大,自然和母親關係極好,侯衛東是家中老么,正所謂皇帝愛長子,百姓愛么兒,他母親雖然盡量一碗水端平,可是對調皮么兒還是有隱隱的特別關愛,正由於此,侯衛東就比哥哥要調皮得多,常常和母親頂撞,有時還要將母親氣得落淚。

按照侯衛東母親的說法,家雞打得團團轉,野雞打得滿天飛,因為他是么兒,就歸於家雞一類,和母親如何吵鬧嘔氣,都不過昌半天時間的事情,很快地,母子倆又和好如初,根本看不出曾經鬧過愉快。

侯衛東對小佳母女的關係實在是不能理解。

小佳趁著父母不在的時候,心疼地給侯衛東夾了一根飽滿的雞腿,雞腿皮子發出誘人的金黃色,還有幾滴濃湯從光滑的皮子上滑落,不過,雞腿的香味終究抵不過滿屋的尷尬氣氛,侯衛東勉強將美味雞腿送進了肚皮,然後就坐在飯桌上,滿臉溫柔地看着小佳吃飯。

客廳只有巴掌大的一塊地方,不坐在飯桌上,就只能坐到沙發旁,侯衛東當然只能等著小佳。

就在小佳開始收拾碗筷的時候,陳慶蓉站起身來,走到飯桌前,嚴肅地對着桌上的菜道:「你到裏屋來,我有話給你說。」

到了最後攤牌的時間,小佳心中「咚咚」地狂跳起來,陳慶蓉面無表情地對小佳道:「你去洗碗,不要過來。」

跟着陳慶蓉走進裏屋的時候,侯衛東深吸了一口氣,「該來的最終要來,人死卵朝天,怕個屌。」

「人死卵朝天,怕個屌。」這是寢室里蔣大力常說的一句粗話,蔣大力名如其人,是寢室性格最為粗豪的傢伙,膽大賊大,常常有驚人之舉,比如,為了掙錢,他在校外租了一個一百平方的住房,房租每月三百,蔣大力動用了三寸不爛之舌,居然說動住房主人每月月底收錢,然後他又從樓下一個小歌廳里租用一台VCD影碟機和一台二十一英寸的電視機,租用時間是每天上午,下午還給小歌廳。

房子和設備準備好以後,蔣大力通過他的一幫哥們,暗中放出校外有專門放三級片的家庭錄相室的風聲,錄相室開放以後,果然不出蔣大力所料,生意火紅,每天上午都有二十多個無課或是逃課的同學來看黃色錄相,每人收費三元,這樣一來,蔣大力每天都有七、八十元的收入,只是每天上午守場子耽誤的課程太多,陳樹和隔壁寢室的胖子就加入了蔣大力的團隊,三人輪番守候,按照六二二的比例來分成,也就是出去了房租、水電和設備的租金,利潤部分蔣大力佔六成,阿樹和胖子各佔二成。

一個月下來,蔣大力分了一千五百元,陳樹和胖子各分了500元,對於一個月只需百元生活費的學生來說,這無疑是一筆巨款了。

兩個月後,這個地下錄相室終於被校保衛處發現了,他們計劃逮現行的時候,無意中被糾察隊副隊長侯衛東聽了一耳朵,出於同寢室的哥們義氣,悄悄地透露給蔣大力,校保衛處胡處長幾次守候,都撲了空,這讓校保衛處的福爾摩斯們鬱悶了許久。

侯衛東跟蔣大力關係最好,蔣大力的口頭禪也被侯衛東說得順口,遇到難事,他就喜歡用「人死卵朝天」來鼓舞鬥志。

陳慶蓉坐在了裏屋,她背對着窗戶,這樣臉上表情就更加灰暗,裏屋不大,侯衛東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就坐在了陳慶蓉的對面,強烈的陽光透過了半天的窗帘,射在了侯衛東身上,侯衛東下意識地將椅子往後挪了挪,躲避了那一束強光。

陳慶蓉聲音有些沙,她心平氣和地問道:「畢業了,你分到哪裏?」其實小佳進屋之時,已將幾個關鍵問題給她講了,只是這種問話,有時就要明知故問。

侯衛東知道查戶口時間正式開始,只要能查戶口,也就說明還有希望,抱着這一線希望,他就老老實實地道:「我通過了益楊縣黨政幹部考試,具體到哪裏工作還不清楚。」

陳慶蓉心道:「就算是國家幹部,但是在益楊縣,有屁的作用。」臉上表情不變,又問:「你父母是做什麼的?」「我爸爸在吳海縣公安局工作,媽媽是小學教師,還有一個哥哥,在吳海縣公安局工作。」

吳海縣和益楊縣都屬於一個層次的城市,都是沙州市的下轄縣,陳慶蓉去過吳海縣,她對於吳海縣的印象比益楊還稍好一些,就道:「吳海縣條件還可以,怎麼不回去。」

「今年益楊縣想從我們學院挑一批學生充實到鄉鎮去,說是鍛煉幾年就進縣機關,我想這是一個機會,就參加了益楊縣的考試。」

對於侯衛東的家庭條件,陳慶蓉還是滿意的,如今企業轉制、破產的越來越多,鐵飯碗已經被打破了,她的一位朋友,全家人都在傢俱廠工作,傢俱廠破產以後,現在連生活都成了問題,她想到這事,看着侯衛東的眼光也柔和了一些,隨後又想到了益楊縣到沙州市的三個多小時路程,陳慶蓉又將心中的一絲溫情隱藏了起來,面部表情又如核桃一樣堅硬。

「小佳以後就在沙州園林處工作,你在益楊鄉鎮工作,以後肯定要兩地分居,現在沙州的戶口控制得很嚴,我和小佳爸爸都在企業工作,沒有能力幫你辦調動,你爸爸是公安局的,肯定有些關係,有沒有門路把你調到沙州來?」

侯衛東想了一會,道:「我爸爸是東陽鎮派出所的,快要退休了,他沒有能力把我調到沙州,而且,我參加益楊考試時,與縣政府簽定了責任書,要干滿五年,才充許調動。」最後一個事情,侯衛東沒有說實話,他並沒有簽定責任書,他從在大學畢業,心比天高,還想好好發展,雖然這是分配到鄉鎮工作,發展潛力卻很大,他從內心深處不願意放棄這個機會。

陳慶蓉臉色陰了下來,道:「你們年輕人的事,我們也不想多管,只是,我們只有一個女兒,就想她留在身邊,這個我相信你能夠理解。」

「我理解。」

「我和小佳爸爸兩地分居多年,小佳小時候只能放在婆婆爺爺身邊,好不容易才團圓,我們不希望小佳又過兩地分居的生活,另外,沙州比益楊和吳海的條件要好得多,我們不會同意把小佳離開沙州,你是大學生,是知識分子,希望能夠體諒做父母的難處。」

侯衛東聽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有些艱難地道:「阿姨的意思,就是不同意我們在一起。」

陳慶蓉見侯衛東有些痛苦的表情,委婉地道:「我們對你本人沒有意見,也尊重你們倆人的感情,但是,你們現在已經離開了學校,是成年人了,就必須考慮現實問題。」

侯衛東低頭不語。

陳慶蓉以前看過侯衛東寫給小佳的信,信里有打架的內容,當時對侯衛東印象奇壞,此時見面,卻覺得侯衛東挺有禮貌,相貌也配得上小佳,身體也不錯,單純對其本人來說,挑不出過多的毛病,她心腸繼續堅硬,加重了語氣,道:「如果你真的喜歡小佳,就要讓她幸福,我希望你有男子漢的責任心,快刀斬亂麻,與小佳分手。」

這種情況,侯衛東早就料到了,只是,當話真的挑明之時,心、肝、肺就如被一隻大手捏碎,他半天都說不出話來,道:「現在我心很亂,不能明確答覆,請陳阿姨給我一點時間。」

(第八章完)

陳慶蓉正在和侯衛東攤牌之時,張遠征坐在沙發上,點起一根煙,慢慢的吸著。滿懷着心事的小佳已將客廳收拾乾淨,然後坐在電視機前,隨手拿起遙控器,不停地換著台。

「不要換了,就看NBA,遙控器給我。」張遠征看到了NBA的畫面,這才想起今天有一場公牛隊的比賽,由於侯衛東不請自來,攪亂了家中平靜的生活,連最精彩的比賽都忘記了。

按照兩人臨時分工,陳慶蓉對陣侯衛東,張遠征負責做女兒小佳的思想工作,結果喬丹的身影一出現,張遠征立刻被喬丹的身影吸引住了,他雖然五十歲了,可是對NBA有着驚人的迷戀,每逢關鍵比賽,他還要換班在家裏看比賽,此時,他興緻盎然地看起了比賽,將教育女兒的重任丟在了腦後。

裏屋,陳慶蓉已把態度表明,而侯衛東卻不肯正面回答,她心中微慍,就道:「侯衛東,我是說的實在話,也是對大家好,你好好想一想。」走出客廳,看到張遠征正在興高采烈地看着NBA,無名火「騰」就升了起來。

「看,看,一天就知道看,有了NBA,家都可以不要了,你去跟NBA過一輩子。」

小佳見到母親臉色不對,又看了看有些沮喪的侯衛東,心知事情肯定崩了,眼淚水如扭滑了絲的水龍頭一樣,不爭氣地順着臉頰就流了出來。

客廳原本就狹窄,四個人全都站在客廳里,原本就擁擠的空間被填得更滿,窗外烈日當空,地表被曬得極燙,熱空氣不斷地從地面升起,形成了一股股熱風,在一幢幢大樓前遊盪。

一股熱風尋找出路的熱風從陽台上沖將出來,撞在了侯衛東身上,先分開,又聚在一起,從另一面陽台沖了出去。

侯衛東後背被汗水打濕了,額頭上全是黃豆大小的汗珠,他望着小佳,心中縱有千百種滋味,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電視里,NBA你來我往正打得激烈,解說員更是聲嘶力竭,將現場氣氛烘托得極為熱烈,比賽還是最後一分鐘,仍然不能確定兩隊誰勝誰負,張遠征緊緊盯着電視,緊張得手心都捏出了汗水。陳慶蓉抱着手臂,見到丈夫不聽招呼,仍然沉浸在球比賽中去,怒氣終於不可遏制,在心中勃發,她也顧得張遠征的面子,伸手取過遙控板,乾淨利索地將電視關了。

張遠征正在興頭上,電視卻被關了,頓時心如一百隻貓在抓,可是看着妻子面色不善,又想起當前家中的大問題,不敢多言,便氣鼓鼓地取了一枝煙,準備到陽台上抽,陳慶蓉在一旁冷若冰霜地道:「你,到那裏去。」張遠征就如被孫悟空施了定身法,站在沙發旁邁不動腳步。

小佳知道母親陳慶蓉脾氣火爆,見她對父親如此態度,心跳得歷害,她擔心一句話不慎,惹惱了母親,侯衛東就會被趕出家門。

侯衛東此時心情頗為複雜,他在心裏罵了一句:「人死卵朝天,怕個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雙眼直視陳慶蓉,道:「陳阿姨,我有幾句話要說。」通過短短接觸,侯衛東已經證實了小佳的說法,家中就是小佳母親是科長,小佳爸爸是副科長,而小佳只是辦事員,因此,他說話之時就全神貫注地看着小佳媽媽。

一句話說罷,科長、副科長和辦事員都將目光集中在了侯衛東身上,彷彿他來自大熊貓自然保護區。

「陳阿姨,張叔叔,雖然你們不同意我和小佳繼續交往,我不怪你們,因為你們是全心全意為了小佳,這點我能理解。」

小佳臉色驟變,腿一軟,差點坐到地上,她就用手撐著沙發,臉色蒼白地聽着侯衛東做着最後的陳述,就如三年前的一次跨系演講會,她就看着政法系的一個壯實男生作了最後陳述,正是那一次精彩的最後陳述,侯衛東的影子。而這一次最後陳述,不知能否打動兩位家長,出現挽狂瀾於即倒的奇迹,小佳心中完全無數。

此時,侯衛東思維變得格外地清醒,他繼續道:「我和小佳感情很好,即使阿姨和叔叔都堅決反對,我也不會放棄,憑着我和小佳共同努力,我們一定能有好的前途,這一點請你們相信。」

小佳順手從桌上取過了一張紙巾,擦掉淚水和即將流出來的鼻涕。

陳慶蓉並不輕易鬆口,硬中帶軟地道:「我相信你有好的發展前途,可是益楊和沙州的差距不是一個人能彌補的,我們是過來人,看問題很現實,這一點也請你能理解。」

侯衛東明白,這種爭執解決不了問題,他挺了挺胸口,道:「今天給你們添麻煩了,我就告辭了。」小佳沒有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她顧不得父母在身邊,拉着侯衛東的胳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見着女兒的模樣,陳慶蓉的心軟了一下,可是很快又強硬如初,她對張遠征道:「你陪着到車站去,賣一張車票。」

侯衛東禮貌地搖了搖頭,道:「謝謝阿姨,不用了。」此時,小佳的倔脾氣上來了,她昂着頭道:「我要和侯衛東一起走。」

張遠征在一旁瞪着眼睛道:「你敢走,走了就不準回來。」

侯衛東很冷靜,他道:「阿姨,我和小佳說兩句話,可以嗎?」陳慶蓉故意冷著臉,點點頭道:「你們到裏屋去談吧。」等到侯衛東和小佳走到了裏屋,張遠征輕聲道:「這個小夥子看起來還不錯。」陳慶蓉瞟了一眼裏屋,見兩人將門關了,就道:「他比小佳要成熟,家庭條件也不錯,若是在沙州上班,我肯定不會反對,還要舉雙手贊成。」

張遠征忍不住還是把煙抽了起來,陳慶蓉坐在沙發上,道:「你還是少抽點,天天在咳嗽。」張遠征見妻子反對得不歷害,就使勁地吸了兩口,陳慶蓉皺了皺眉頭,又道:「小佳表面溫順,脾氣倔起來十頭牛都拉不回來,只怕不會輕易分手,這幾天我們要把小佳看緊一些,免得她有過激行為,還有,你不要說邊激的話,免得年輕人莽撞。」

張遠征是廠里的工程師,天天跟機器打交道,對機器的熟悉程度遠遠高於對人性的了解,平時在家裏不太管事,他不在乎地道:「那裏有這麼嚴重,我們不准他們來往,又隔得這麼遠,過幾天自然就淡了。」

靠在沙發上,陳慶蓉強硬的姿態終於鬆了,道:「只怕未必,侯衛東很有些性格,小佳性子也倔,要讓他們徹底斷開,不知還要費多少功夫,老頭子,這次你不要當甩手掌柜,要多做做小佳的工作。」

兩人進了裏屋,侯衛東緊緊抱住了小佳,門未關,不過被兩人用身子抵住,也等於是栓住了,侯衛東瘋狂地親吻著小佳,狠狠地抱着小佳,小佳也積極地回應着,兩人口舌相依,抵死纏綿,更因為小佳父母就在門外,侯衛東即將回益楊,這抵死的纏綿,反倒格外刺激。

過了一會,侯衛東用胳膊擦了擦嘴巴,嘴巴上滿是小佳的口水味道,這是他極為鍾情又極為喜歡的味道。

「你就住在家裏吧,我去給他們說。」小佳眼中帶着些企盼。「算了,你媽都下了逐客令,我臉皮再厚,也不好意思留在這裏。」侯衛東見小佳一臉幽怨,內心有些刺痛,就寬慰地道:「我們兩人都要堅持住,困難是暫時的,麵包總是會有的。」小佳抬起頭,看着侯衛東神情中透著些堅決,道:「我跟你到益楊去。」侯衛東使勁抱着小佳,道:「你不能跟我走,若是你跟着我走,關係就徹底弄僵了,反而沒有退路,現在先把大家的情緒都緩下來,再從長計議。」

侯衛東使勁親了親小佳,就鬆開了雙手,小佳低聲說:「再抱我一會。」小佳神情有些古怪,她眼中有一種捨出去的神情,在侯衛東耳邊道:「你發誓,無論什麼情況,都不準離開我。」

「我發誓,我們永遠都在一起。」

小佳眼神中閃過一絲神采,她道:「我要讓你永遠都忘不了我。她慢慢地跪了下來,一隻手拉開了侯衛東褲子拉鏈。侯衛東吃了一驚,道:「小佳,幹什麼?」「我要讓你永遠忘不了我。」小佳的手已從拉鏈處探了進去。

(第九章完)

小佳這人動作實在大膽,侯衛東萬萬沒有想到她在這種情況會有這樣的舉動,全身僵硬著,輕聲道:「小佳。」。

在沙州學院的小山上,侯衛東好幾次想誘導小佳進行這次的行為,可是小佳害羞,每次都在最後關頭躲閃了,此時此景,侯衛東熱血上涌,他望着小佳纖細而潔白的脖頸,感覺著一片溫軟,暗暗在心中發誓,「若是辜負了小佳,五雷轟頂,永世不得超生。」

陳慶蓉見兩人進了小屋許久都不出來,就走到裏屋的門口,道:「小佳,快一點,再晚就沒有回益楊的車了。」

聽到陳慶蓉的聲音,侯衛東心中一急,道:「小佳,不行,他們就在外面,起來吧。」話雖如此,他卻無力抗拒小佳如野火般的激情,就用背抵在門上,又扭過身,輕輕地把門栓推進栓孔里。

陳慶蓉見裏屋沒有聲音,就道:「小佳,快點。」說這話時,聲音已有些嚴歷了。

隨着一陣顫抖,侯衛東使勁地捏住了小佳的肩膀,將她緊緊地貼著自己的身體,所有的野性和精華,都噴涌而出。

小佳抬起頭,鼓著嘴,她見到床頭有一卷手紙,就撕了一些,將嘴裏的東西吐在了紙里,包起來,她四處尋了一會,沒有找到扔紙包的地點,就把紙包放在了侯衛東褲子口袋裏。

等小佳收拾好,侯衛東堅定地道:「小佳,我們不能放棄,你等着我,我一定要想辦法來到沙州。」小佳對侯衛東充滿了信心,狠狠地點了點頭,道:「這裏收信不方便,還是按著老地方給我寄信,記住,兩天給我寫一封信,必須寫,不許偷懶。」

兩人出了門,侯衛東心中已沒有悲傷之情,他臉上甚至帶着些微笑,對站在門外的陳慶蓉道:「阿姨,我走了。」陳慶蓉就道:「張遠征,陪小侯到車站去。」

侯衛東就道:「中午太陽毒,張叔叔就不必出來了。」

侯衛東和小佳在學院期間,做了三年多地下工作,兩人早已將掩飾功夫練得純熟,就裝作無事人一樣,陳慶蓉一點都沒有看出兩人曾經的激情。

侯衛東又對張遠征道:「叔叔,我走了,給你們添麻煩了。」

張遠征站在客廳中間,他見侯衛東神色如常,便「嗯」了一聲,算作回答。

太陽,就如一個情緒總在波動的女人,侯衛東走出了小佳的家門,一陣赤裸裸的陽光從雲層俯衝而下,將大地也融化了,汗水將侯衛東的前胸後背全都打濕了,似乎剛從水裏撈出來一樣。

走到了拐角處,有幾株枝繁葉茂的大樹,大樹下是一片濃萌,幾個老太婆搖著扇子,坐在樹下有一句無一句地閑聊著,路邊有一個雜貨店,侯衛東放慢了腳步,走進雜貨店,要了一瓶冰凍礦泉水。買了礦泉水,意味着取得了在雜貨店坐長條椅子的權利,侯衛東就坐在一條長條凳上,回頭向著小佳住所張望,這一幢家屬樓,都是一個模式,侯衛東尋了一遍,也沒有認出小佳的家在哪一間。

一口涼水下去,一股清涼。

就在雜貨店面無表情地坐了一會,幾個老太婆都在偷偷看着侯衛東,這一片是廠區的家屬院,哪一家有什麼人,這幾個老太婆了如指掌,這個小夥子面生得緊,理著齊根短髮,臉綳得緊緊的,一幅苦大仇深的模樣,這些老太婆在家屬院混了數十年,有着高度的革命警惕性,幾人會了眼神,便開始緊緊盯着侯衛東。

侯衛東心思全部放在小佳身上,根本沒有注意到幾個老太婆已經將他列入了重點防範對象,坐了一會,喝了幾口凍成冰的礦泉水,又尋了一會小佳的窗口,便站起來,向著家屬區外面走去。走了幾步,他見到了一個破爛的垃圾桶,便從褲子口袋裏取過小佳放在裏面的手紙,手低濕漉漉,裏面有小佳的口水和侯衛東的人生精華。

手紙並未進垃圾桶,而是如體操運動員一樣從桶沿翻了出來,輕飄飄落在了地上,幾個老太婆一直盯着侯衛東,等他走遠后,一位好奇心極重的老太婆就來到了垃圾桶邊,撿了一根小樹枝,用樹枝將手紙翻看。

「這小夥子肯定有哮喘,紙里全是口痰。」「看來不是小偷。」「他長得蠻結實,怎麼會有哮喘。」「看他的樣子,是從五幢出來的,不知是哪一家的客人。」「昨天聽小佳媽媽說,小佳今天回來,不知這個小夥子是否跟着小佳來的。」

這幾個老太婆憑着對家屬院的熟悉,以及一顆永不怕麻煩的勁頭,已逐步接近了事實的真相,這也是各居委會都有一批這樣的老太婆的重要原因。

等到侯衛東到了車站之時,沙州到益楊的車剛走了一班,而下班車要在四點半,侯衛東只有一塊電子錶,但是電子錶卻沒有電了,他就在車站裏走了一圈,終於在一個不顯眼的地方看到了一隻灰頭灰腦的時鐘。

現在一點半,距離開車時間整整三個小時,沙河七月的陽光過於毒辣,街道上空空蕩蕩,幾乎沒有行人,沿街門店,皆開着電風扇,忽忽地起勁地轉動着。

侯衛東坐在侯車室里,只覺得煩悶異常,回想着在學院期間的點點滴滴,又想着這一次回益楊,也不知分到哪一個鄉鎮,雖然在對着陳慶蓉講了信心十足的大話,但是,這路子具體如何走,侯衛東心裏卻一點底也沒有。

「多聽多看少說,眼快手快腿快。」這是父親侯永貴送給自己的十二字真言。

父親侯永貴出身在吳海市農村,十七歲就當兵了,就憑着這十二條真言,二十歲就提了干,成了年輕的排長,被送到了南京炮兵學校去讀速成班,畢業以後,隨着部隊進了朝鮮,只是進朝鮮的時候,戰爭已經結束,侯永貴在朝鮮呆了一段時間,又隨着部隊回國,到了廣州軍區,此時,侯永貴已經當上了連長。

在那六十年代初,侯永貴三兄弟在家鄉大大有名,被稱為侯愛三傑。

長子侯永榮是吳海酒廠的會計,吳海灑廠是吳海縣國營企業,當時農村子弟能進國營企業,吃上了供應糧,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更何況侯永榮還是酒廠會計。老二侯永華進過私塾,解放以後又讀了新式學校,初中畢業就到了吳海縣委當了秘書,由於有私塾的底子,一手字漂亮,文章也來得極快,很受當時的縣委書記喜歡。老三侯永貴到了部隊,二十齣頭就當了連長,前途不可限量。

可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一件意料不到的事情,打亂了侯氏三傑前進的步伐。老大侯永榮在六十年代中期,突然有一天飛來橫禍,他被自己的女徒弟揭發了,說他喝了酒以後,用手指蘸着水,在桌子上寫了反動標語,當時,寫反動標語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侯永榮立刻被逮捕,而反動標語之事,根本無法查證,但是,人民專政力量強大至極,他很快就以反革命罪被判刑二十年。

老二侯永華年年都是學毛選積極分子,先進工作者,雖然沒有受到株連,可是卻被調出了縣委,到工交政治部當了普通幹部,而且這一當就是十來年,只到老大在80年被平反以後,他才調到了鄉企局當了副局長。

老三侯永貴在部隊當了十幾年教導員,數次提乾的報告打上去,都因為家中有一個政治犯而中途夭折,到七十年代未,邊境自衛戰以前,所在部隊讓一批家庭有問題的幹部轉業,侯永貴就轉業回到了吳海縣公安局,回到地方不久,自衛反擊戰就打響,侯永貴所在團是一線部隊,第一批援越,傷亡頗重,營、連職幹部犧牲了十來人,侯永貴在部隊的搭檔,一位年輕有為的營長,也犧牲在前線。

侯衛東坐在混亂、燥熱不堪的車站裏,腦海里莫名其妙地想到了父親三兄弟的遭遇,如今,老一輩已經定性了,不可能有多大的發展了,侯衛東是侯家八兄弟中最小的一個,是唯一的大學生,也是唯一成為國家幹部的人,光大門楣的重任,就落到了侯衛東身上,這是大伯、二伯時常說的話題,當然,他們是開玩笑,侯衛東也認為是玩笑話。

又在車站坐了一會,幾個販子模樣的人運了幾個大筐進來,裏面塞著無數只鴨子,臭氣撲鼻,呱呱亂叫,在烈日之上,實在令人作嘔。

(第十章完)

七月中午的烈日,將沙州城區變成了一個大火爐,讓人心煩意亂。車站原本雜亂,在烈日下溫度更是極高,水泥地面似乎都被曬出了水氣。

面對着臭氣烘烘的鴨子,原本想着心事的侯衛東也覺得難以忍受,他在車站裏漫無目的地轉了一圈,汗水將皮帶都浸透了,走到車站門口,門口不遠處里有一個錄相室,門外放着一個大牌子,寫着「槍戰片——江湖情、英雄本色、每人五元,不清場。」等字樣。五元錄相有些貴,可是在臭哄哄的車站裏呆兩個小時,實在有些難過,侯衛東一咬牙,就花了五元錢。

錄相室裏面光錢很暗,侯衛東眯着眼睛站了一會,這才適應了裏面的環境,錄相室里坐着十幾個人,錄相不是槍戰片,是戰鬥片,是有關男人和女人的戰鬥。

見裏面在放三級片,侯衛就遲疑了一下,他有些擔心有警察來掃黃,可是花了兩元錢進了門,就這樣退出去,實在心有不甘,而且,三級片,對於血氣方剛的侯衛東來說,還是很有吸引力的,他就選了一個角落坐下。

車站錄相室,居然放着一些竹制的長沙發,可以坐三個人,侯衛東就選了一個無人的位置坐了下來。前面是一男一女,女的趴在男的腿上,就如情侶一樣,這在學院也是常見之景,侯衛東也就沒有在意,看了約莫十來分鐘,一個女人坐到了侯衛東旁邊,侯衛東並沒有在意,繼續看錄相。

一陣香氣撲面而來,女子已靠在侯衛東身測,她哆聲地道:「老闆,耍不耍。」侯衛東沒有聽清楚,朝里移了移,與女子拉開距離,奇怪地問道:「什麼事?」女子跟着移過來,道:「摸起耍,五塊錢;打手槍,十塊;我用口幫你,二十塊,便宜得很,又好耍。」

侯衛東剛從學院畢業,又是學院中少有的學生黨員,雖然在夜間十分鐘時也喜歡擺些黃色笑話,可是當真面對時,根本沒有這個膽量,他就道:「我不耍,你走開。」女子又糾纏了一會,侯衛東態度堅決地道:「我不耍,別來煩我。」

女子見做不成生意,就站了起來,輕聲說一句道:「土八路。」在沙州,土八路是對吳海、益楊等縣的專用稱呼,意思是說這些人沒有見過世面,是鄉巴佬。

侯衛東被迫離開小佳的家門,正是由於家在吳海,工作在益楊,地域歧視已讓他很是受傷,此時這個女子如此稱呼,讓他胸中之火一下就竄了起來,他騰地站起來,低聲道:「有種你再說一次。」女子嘴硬,道:「土八路,說了就說了,你把老娘啃一口。」

侯衛東抬腿就踢了這個女子一腳,這個女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喊道:「三哥,有人打我。」

妖艷女子的一聲驚呼,就如一粒火種掉在了乾草之上,錄相室好幾對野鴛鴦立刻分開。

「老三,有人打老娘。」妖艷女子坐在地上,一邊叫人,一邊用雙手在空中一陣亂抓,顯得很是潑辣。

侯衛東見錄相室出來了兩三個人,就知道事情不好,抬腳就朝外跑,妖艷女子伸手扯住了侯衛東的褲腿,侯衛東使勁往外,只聽得「嚓」地一聲,薄薄的褲腿被撕下了一段。

已有一個人影堵在住大門,他手裏提着一張板凳,望着侯衛東就砸了下來,侯衛東從高中起,就在田徑隊里訓練,一隻手能舉起七十公斤的杠鈴,是田徑隊中打架的一把好手,板凳迎面而來,侯衛東向左一閃,析凳就帶着風聲砸在了地上。

堵在門口的人是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板凳落空,胸口被狠狠的撞了一下,他接連退了幾步,一屁股坐在了一個煙攤之上。侯衛東卻沒有跑掉,他又被一個年輕人攔住了,年輕人手裏提着一根掃帚,對着侯衛東劈頭蓋臉就是一陣亂打。

這時,屋裏的幾個漢子也沖了出來,他們亂七八糟地喊着什麼,侯衛東一句也沒有聽清楚,眼見着自己捅了馬蜂窩,急中生智,就朝車站跑去,剛才在車站轉悠時,他見到車站裏有一個警務室,裏面還坐着一個穿警服的民警,侯衛東父親和哥哥都是公安局的,他對警服極為熟悉,見到警服,知道裏面之人是正式的民警,而不是聯防員,一般警務室里都坐着聯防員,很少有正式警察坐在裏面,看到有正式民警,還覺得有些奇怪。

此時到了關鍵時刻,侯衛東下意識地就朝着警務室跑了過去,他猛地一個直拳,將擋在前面的小個子打翻在地,也顧不得飛舞的拳頭,直衝車站,一張小方凳飛了過來,狠狠地砸在了侯衛東的背上,侯衛東只是覺得後背震了一下,卻絲毫不敢慢下來,他一口氣衝到了警務室,喊道:「流氓打人。」

警務室的民警正在看着一本破舊《讀者》雜誌,他站起來,看了正好侯衛東,順手提起膠棒,幾步就來到門口,六七個漢子已追到警務室門口,見到站在門口的民警,便停了下來。

民警嘴裏叼著一枝煙,他把煙一吐,舉起膠棒,使勁地敲了一下舉得高高的板凳,歷聲道:「幹什麼,把東西給我放下。」

「羅警官,裏面的小子看錄相不給錢,還去調戲售票員。」

一個二十齣頭的年輕女子抹着眼睛,一幅被侮辱的表情,道:「羅警官,我讓他買票,他不買票,還摸我。」另一個身材瘦小、面相有些兇狠的漢子,他捂著肚子道:「這個小子手好狠,我要住醫院,肯定是重傷。」另一個鼻子被打出血的男子也在一邊起鬨,那個民警手裏提着膠棒,哼了一聲:「少在這裏裝蒜,你們屁股拱一拱,我就知道拉稀屎還是干屎,賈老大,吳兵,你們兩人留下來,其他的都給我滾回去。」

他們都是錄相店附近的生意人,平時關係好,經常搭起伙欺負外地人,是典型的地頭蛇,也是一群欺軟怕硬的傢伙,在警務室起了一會哄,見羅警官漸漸地變了臉色,便慢慢地散了。

賈老大臉上挨了一拳,半邊臉都麻了,跟着羅警官進了警務室,便惡狠狠地盯着侯衛東。

羅警官走到門口,拉開嗓子吼道:「駝背,過來。」一個精神抖摟的聯防員跑了過來,笑道:「老羅,別喊我駝背,以後找不到媳婦,你要負全部責任。」羅警官年紀並不大,但是他學歷高,辦事很是地道,在武金派出所的轄區頗有些人緣,他道:「費話多,你到隔壁去問問賈老大和吳兵。」

「過來,誰叫你坐着,站起來。」羅警官對侯衛東絲毫沒有客氣,取過筆,就準備做筆錄。

侯衛東屁股剛落地,就被羅警官毫不客氣地叫了起來,他在學院裏,向來是天之驕子,何曾受過如此委屈,可是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頭,就站在羅警官對面,等著羅警官詢問。

當問到籍貫之時,羅警官抬起頭來,道:「你是益楊人,到沙州幹什麼?」侯衛東想了想,就老老實實地道:「我是沙州學院的學生,今天離校,送女朋友回沙河,我買了四點半的票。」

羅警官聞言,不禁多看了侯衛東一眼,道:「學生證,給我看看。」

侯衛東的學生證上面已蓋了畢業兩個大字,這意味着學生證已經作廢,羅警官翻來翻去看了一會,笑道:「沙州學院的學生,還是政法系的。」他把畢業證丟還給侯衛東,臉色又變得嚴肅起來,道:「剛才是怎麼一回事?」

(第十一章完)

侯衛東見這位警官看畢業證時,臉上露出了笑容,心念一動:沙州學院政法系很多同學畢業以後都進了公檢法司這幾個單位,他提起沙州學院時語氣很有些親切,說不定也是沙州學院畢業的。

想到這裏,侯衛東心情放鬆了不少,他就將此事前因後果講了一遍,在大部分事實真實的情況下,隱瞞了自己先動手事實,只說那個女人纏着自己,侯衛東知道這事只是小事,全看這警官如何處理,他打定主意:「若是這個警官要小題大做,就把父親抬出來,父親在整個沙州還有些名氣,或許還有作用。」

羅警官一本正經地道:「打架的細節你沒有說清楚,重新說一遍。」羅警官看到侯衛東一個人就讓三四個人帶傷,知道他也是經常打架的主,就故意教訓他。

「你別綳著。」羅警官用手指了指另外一間房子,道:「等會他們自然要說實話,如果你說了假說,今天這事就不好交待。」

蛇鼠一窩,常常用來形容警察和社會人物勾結在一起,為害社會,稱霸一方,侯衛東常聽當公安的父親和哥哥閑聊,對此並不陌生,只是沒有直觀感受,這一次,面對着長相還算端正的年輕警察,他徹底無語了,就故意示弱,聳拉着腦袋不說話。

這時,被稱為駝背的聯防員走了進來,笑道:「這個小子挺能打,賈老大這麼多人,都弄不住他,賈老大嚷着要醫藥費。」

羅警官面無表情地對駝背道:「讓賈老大過來。」駝背答應了一聲,就屁顛屁顛地跑了出去。

賈老大進了警務室,他摸出一包紅塔山,道:「羅哥,來一顆。」羅警官把煙叼在嘴上,淡淡地道:「這事就這樣,算了,回去做生意,才是正經事。」賈老大是老油子,他摸著臉道:「我們幾個人都被打傷了,醫藥費總要給點,吃顆花椒順口氣,不能白讓這小子打了。」

羅警官眼睛一瞪着,道:「不要登鼻子上臉,你屁股上吊了幾砣屎,老子還不清楚,這是我的朋友,別在這裏胡扯蛋了。」賈老大見機很快,臉上便轉了睛,道:「原來是羅哥的朋友,大水沖了龍王廟,誤會誤會。」他扔了一枝煙給侯衛東,道:「羅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隨時到錄相室來玩,全免費。」

等到賈老大和駝背出了門,羅警官對有些詫異的侯衛東道:「你要加益楊嗎?」

「對,四點半的車。」

羅警官起身給侯衛東用紙杯倒了一杯水,道:「以後出門在外,不要這麼衝動,車站碼頭這些地方,特別複雜,弄得不好,就要出大事,不要以為你能打,畢竟好漢不敵雙拳。」

侯衛東知道這個年輕警官幫了自己,感激地道:「多謝警官,我以後一定注意。」侯衛東不明白這個警官的態度為何這麼好,想問,卻有些猶豫。

羅警官笑道:「不要疑惑了,我是你的師兄,沙州學院政法系,89年畢業。」

「原來是師兄。」侯衛東把紙杯子放下,親熱中帶着感謝,問道:「師兄貴姓。」

羅警官隨口道:「貴什麼貴,我叫羅金浩。」

侯衛東心中一樂,自已判斷沒有錯,這位警官當真是沙州學院政法系的,而且是政法系有名的人物,他高興地道:「原來是羅師兄,久聞大名了。」羅警官奇道:「你知道我?」「當然知道,羅師兄是糾察隊隊長,你畢業以後,就是由吳衛國當糾察隊學生隊長,吳衛國走了,就是由我來當糾察隊學生隊長,吳衛國和胡處長經常提起你。」

「吳衛國這個小兔崽子,畢業以後也不打個招呼,他分配到哪裏去了。」

「他先是分到湖南,聽說後來辭職到深圳去了。」

羅警官突然想起一事,道:「今天是七月一日,正是離校的日子,你怎麼跑到沙州來了。」他用手點了點,道:「肯定是女朋友在沙州。」

侯衛東臉色有些尷尬,簡單說了說原因。

聽說上門被拒,羅警官「哈、哈」就笑了起來,一張臉笑成了爛柿子,很有些童真,和剛才的嚴肅模樣大不一親,「侯衛東,我們有緣,我也是畢業就上門,不過我比你還要慘,直接被堵在了門外,沙州學院流行一句話,畢業就是愛情的墳墓,沒有聽說過嗎?」

侯衛東有些無奈地道:「我自以為我是一個例外。」

「世界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沒有什麼意外。」羅警官調侃了一句,抬頭看錶,道:「四點鐘了,你也準備上車吧,我在武金派出所,有空就來找我,小師弟。」

一個墨綠色的身影晃了過來,一個渾身酒氣的民警走進了警務室。

進門的警察至少有一米八以上,身高體寬,站在門口,將警務室大門堵得嚴嚴實實,侯衛東一米七五,在沙河算是中等個子,可是在這位警察面前,卻感到了一陣壓迫。

「王所,來了。」羅警官招呼了一聲,把舊《讀者》放在了一邊,他也沒有站起頭,把頭靠在椅背上,手在桌上輕輕的敲著。

胖警官瞪着侯衛東,舌頭打着轉,道:「哪裏鑽出來的小兔崽子,聽說把賈老六打了。」羅警官平靜地說:「王所,這事已處理好了,小糾紛,沒有問題。」胖警官明顯喝高了,他搖晃着走到了侯衛東身旁,道:「一個打一群,我看你有沒有這個本領。」

王所長叫王波,是武金派出所的副所長,他是老油子,和車站附近的賈老六等大小商販混得很熟,每年都得了不少孝敬,今天中午和車站的頭頭們一起喝了酒,頭昏腦漲從餐廳出來,就遇到了正在流鼻血的吳兵,得知有人在車站鬧事,趁著酒興,便來到了警務室。

他抬手就是一耳光向著侯衛東抽了過去。

侯衛東向後一退,這一巴掌就抽空了,他握緊了拳頭,只要這個王所繼續出手,他也準備不客氣地還手了,「人死卵朝天,怕個屌。」

這個警務室是王所長的地盤,他在這裏打人早就打順手了,沒有想到這人敢躲,於是勃然大怒,他身高體胖,上前一步,就把狹窄的警務室的退路堵死,順手抓了一根掛在牆上的膠棒,舉起來就準備向侯衛東砸過去。

羅金浩知道王所長喜歡打人,可是不問青紅皂白,就拿着實心膠棍砸人,也過於橫行霸道了,他一拳砸在桌子上,歷聲道:「王波,幹啥子。」

王波和羅金浩向來面和心不和,他扭過頭來,趁著酒意道:「你娃吼個屁。」

羅金浩指著王波的鼻子道:「今天你有本事打,我就去找段局,我們把汽車站的事情拉直了來說。」王波沒有想到羅金浩突然間如此強硬,他將膠棒在桌子上敲得「咚、咚」直響,斜着眼睛道:「你是什麼意思?」

(第十二章完)

屋內火藥味道極味,侯衛東這位當事人反而成了局外人,他看着王所,更是打定主意,只要這位王所長和羅金浩打起來,他就管不了這麼多,要給這個混蛋一些歷害嘗嘗。

但是,他的打算很快就落空了,兩人雖然劍拔弩張,卻沒有絲毫動手的意思。

羅金浩長著一雙小眼睛,配在圓臉上,讓人顯得很和氣,但是生氣之時,小眼睛變得極為鋒利,眼神亦咄咄逼人,他冷笑了一聲:「我什麼意思,你難道不清楚?上一個月,誰到局裏告了老子的刁狀,別以為我不清楚,王波,你有什麼雜草,我清楚得很。」

武金派出所是城區派出所,有二十四個民警,但是真正辦案有水平的,也不過四、五個人,論到辦案水平,所長鄧家春排第一,羅金浩就要坐第二把交椅,王波業務能力也還可以,可是他的心思根本沒有放在業務上,所里實行目標管理,王波各方面的指標也就不高不低。

羅金浩與王波關係原本不錯,今年初關係卻突然緊張起來,這是由於年初的一件事情。

那一天王波值班,羅金浩的下線得到了一條準確情報:「消失一段時間的賭博窩點又出現了。」向所長鄧家春信誓旦旦作了彙報以後,他按照規矩給值班副所長王波也通了氣,然後就收網,誰知他們撲了一場空。

此事讓羅金浩在鄧家春面前丟盡了面子。

羅金浩的情報很可靠,納悶之餘,就利用職務之便悄悄查了王波電話號碼,就在他們行動前夕,王波用手機給另一個手機打了一個電話,這個手機機主就是被人指證的賭博窩點後台之一。

此事後來不了了之,雖然沒有結果,羅金浩卻在心裏將王波打入了另冊,後來,羅金浩查電信號碼一事,被電信部門無意中透露給了王波,兩人關係急轉直下,今天只不過是半年來積累猜疑及矛盾的一次爆發。

副所長王波的舅舅曾是沙州市政府不大不小的人物,年齡到點后就進了人大當副主任,他能當上派出所副所長,其舅舅出了大力,違紀違規的事情,王波這些年來還真做了不少,此時見羅金浩一幅成竹在胸、有恃無恐的模樣,又想起他在年初查了自己的電話號碼,心中反而有些心虛,但是又不想落了面子,就青筋暴跳地道:「今天你說清楚,我有什麼雜草,說不清楚,老子跟你沒有完。」

兩人都不服軟,在桌子上重重地錘來錘去,桌子搖搖欲墜,似乎就要散架。

車站的工作人員聽到警務室的吵架聲,都圍在了門口,他們一個個都幸災樂禍,沒有人上來勸解。

聯防員駝背聽到吵聲,到窗戶外張望了一會,便悄悄跑到門外的一個公用電話亭,給所長鄧家春打了一個電話,駝背是鄧家春的表弟,他是農村退伍兵,退伍后就在武金派出所當聯防員。

武金所所長鄧家春正準備到局裏開會,接到電話,雖然駝背說得很隱諱,他卻心如明鏡一般,就鐵青著臉,拔通了車站警務室電話。警務室電話猛然間響起,正鬥雞一樣的羅金浩和王波,被這突至的電話聲嚇了一跳。兩人同時轉向了電話機,羅金浩距離電話近,他順手就接通了電話。

「叫王波接電話。」

鄧家春個子不高,只有一米六五的樣子,聲音卻如銅鑼一般,把羅金浩耳膜震得直響,他把電話放在桌上,冷冷地對王波道:「你的。」

「日死你媽,王波,現在是什麼時候,你們兩人還在警務室弄起來,腦子讓狗吃了,馬上回派出所,不要在車站丟人現眼。」

鄧家春在電話里對着王波破口大罵,武金派出所正在爭創沙州市先進派出所,沙州市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和分管副市長準備在七月三日到派出所考察,在如此關鍵時候,兩個民警居然發生了內鬨,讓鄧家春頓時火冒三丈。

王波站直了身體,酒也全醒了,他恭敬地道:「所長,我馬上回去。」

「王波,你把車站附近弄乾凈,讓他們做事不要過份,我醜話說在前面,把老子惹毛了,給他們來個底朝天。」電話線另一邊的鄧家春停頓了一會,聲音緩和下來,道:「王波,通知所有幹警,今天晚上七點在所里開會,不準喝酒。」

接過電話,王波臉上青一陣紅一陣,他是一米八五的漢子,但是在一米六五的所長鄧家春面前,沒有一點威風,就算是在電話上通話,他也保持着恭敬的態度。放下電話以後,王波把手中膠棒往桌子上一丟,狠狠地瞪了侯衛東一眼,一邊走一邊道:「都回派出所,所長晚上七點要開會。」

等到王波出了門,羅金浩露出了一絲不屑,小聲說了一聲:「渣子。」

見羅金浩為了自己,和派出所王所長吵了一架,侯衛東心裏很是過意不去,也充滿了感激,真誠地道:「羅師兄,給你添了麻煩。」

羅金浩無所謂的神情,道:「小事一件,若是依得剛畢業時的性格,早就和他幹起來了。」

侯衛東好奇地問道:「師兄畢業后就在派出所嗎?」

羅金浩搖了搖頭,道:「畢業後分到市局,在法制科,這是為局裏把法律關的部門,也算是出人才的部門,當年我年少氣盛,對下面辦案民警也不客氣,什麼事情都覺得自己有理,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後來就直接從法制科弄到了派出所,美其名日到基層所鍛煉,這一來就是三年。」

「對了,你分到哪裏?」

「畢業前,參加了益楊縣黨政幹部選拔考試,考過了,現在正等著分配。」

「黨政幹部,好好乾,比師兄有前途。」說到這裏,羅金浩以一種過來人的口氣道:「大學畢業時,認為自己真是天之嬌子,這幾年混下來,才發現其實狗屁不是,師兄告誡你一句,千萬不要以拯救天下為已任,千萬不要以為別人皆醉而自己獨醒,如果這樣,不是聖人就是蠢才,這是一個很現實的社會,老老實實把工作做好,已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了,其他事情別想得太多了。」

侯衛東認真的聽着,羅金浩是糾察隊的前輩,也是當年的風雲人物,此時,他言談間中有着淡淡的不平,也有一些落泊,讓侯衛東感觸頗深。

「嘿,今天話怎麼這麼多,算了,不說了。」羅金浩抬頭看了看掛鐘,「到點了,你去坐客車吧,最後說一句,上班以後頭腦要清醒,如今社會的複雜程度,有時讓人難以想像。」

謝過了羅金浩,侯衛東上了車。

客車緩緩出了沙州汽車站,他緊緊盯着窗外,幻想着小佳的身影突然出現在街道上,正在向著自己微笑,結果自然很失望,街上人來人往,心愛的人卻藏在人海深處,而且隨着客車的移動,兩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

當沙州市完全消失在一片陽光中,「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一句熟悉的詩句,不合情理地從心底深處跳將出來,侯衛東只覺心中空蕩蕩無處着力。

(第十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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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衛東官場筆記全集(官路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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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水到渠未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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