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1

東西電裝株式會社東京總公司各部門一般於星期一早上開會,由各部門主管傳達會議決議事項,或佈置工作計劃。各負責人如果有事宣佈,也會利用這個場合。

四月中旬的一個星期一,專利部專利一科科長長坂提到前幾天通車的瀨戶大橋。他說,再加上上個月通車的青函隧道,縮短了日本各地的距離,進一步朝汽車社會發展。但同時,競爭勢必更趨激烈,同仁們必須要有憂患意識,嚴陣以待。談話便以此作為論題,想必是把上個星期會議中某人的發言拿來照搬套用。

會議結束后,員工各自回座,開始工作。有人打電話,有人取文件,有人匆忙出門。每個星期一幾乎都可以見到類似情景。

高宮誠也像平常一樣投入工作,着手完成上星期五未結束的專利申請手續。他習慣保留幾件不甚緊急的工作待下星期處理,作為頭腦的熱身。

工作尚未完成,便聽到有人說「E組集合」。發話的是去年年底升任組長的成田。E組是負責電氣、電子、計算機相關專利的小組,E取自英文Electronics第一個字母,連組長在內共有五名成員。

誠等人圍着成田的辦公桌坐下。

「此事很重要,」成田的表情略顯嚴肅,「跟生產技術專家系統有關。事情是什麼,大家都知道吧?」

包括誠在內,有三個人點頭。只有去年剛進公司的山野歉然道:「我不是很清楚。」

「你知道專家系統嗎?」成田問。

「不知道……只聽說過名稱。」

「那AI呢?」

「呃,指人工智能吧。」山野沒什麼把握地回答。

在近來快速成長的計算機行業,如何讓電腦更接近人腦的研究日益蓬勃。例如,當一個人與他人擦肩而過時,並非刻意計算自己與對方的距離以決定移動的腳步,而是憑經驗或直覺,「適當地」決定速度和方向。讓電腦擁有這類具彈性的思考與判斷能力,便稱為「人工智能」。

「專家系統是人工智能的應用之一,就是以電腦取代專家的系統。」成田說,「平常被人稱為專家的人,不只知識豐富,更具備了專業領域中的技能,對吧?把這些做成一個嚴謹的系統,讓外行人有了這個系統,也可以作出專家的判斷,這就是專家系統。現在醫療專家系統和經營顧問專家系統已經上市了。」說到這裏,成田問山野是否明白。

「大致明白了。」山野回答。

「我們公司在兩三年前就已注意到這個系統,部分原因是公司快速成長,以至於老手和新人間年齡差距很大。等老前輩一退休,公司就缺少專家了。尤其是像金屬加工方面的熱處理、化學處理等生產技術必須用到專業知識和技能,少了老手情況會很嚴重。所以,趁現在建立起專家系統,就算將來只剩下年輕的技術人員,也能夠應付。」

「這就是生產技術專家系統?」

「沒錯。這是生產技術部和系統開發部共同開發的,現已載入工作站,應該可以用了吧?」成田望着其他三個人問道。

「是的,」誠回答,「但先決條件是擁有搜尋技術數據的密碼。」技術數據中包含許多公司內部的機密,因此即使是公司員工,也必須另行申請才能取得密碼。誠等專利部人員因為工作上必須搜尋專利數據,均已取得密碼。

「好,說明就到此為止。」成田調整姿勢,壓低聲音,「剛才講的那些都跟我們沒什麼關係,可以說根本無關。因為生產技術專家系統的前提是僅供公司內部使用,基本上與專利部無緣。」

「出什麼了事嗎?」一個同事問。

成田微微點頭。「剛才系統開發部的人來過。他們說現在好幾家中堅製造商之間,出現了一種計算機軟件,那個軟件聽說簡直就是金屬加工專家系統的翻版。」

他的話讓後進們面面相覷。

「那個軟件有什麼問題?」誠問。

成田稍稍傾身向前。「機緣巧合下拿到了那份軟件,系統開發部和生產技術部研究了其中的內容,發現裏面的數據和我們的生產技術專家系統的金屬加工部分很相似。」

「這麼說,是我們的系統程序外流了?」一個比誠大一歲的前輩問。

「還不能完全肯定,但不排除這個可能。」

「不知道軟件的出處嗎?」

「這倒是知道,是東京某家軟件開發公司,他們好像發佈了那份軟件作為宣傳。」

「宣傳?」

「那份軟件算是試用版,裏面只有少量數據。意思是先給你用用,要是滿意,再向他們購買真正的金屬加工專家系統。」

哦,誠明翩面,同化妝品的試用裝一樣。

「問題是,」成田繼續說,「萬一真的是我們的生產技術專家系統的內容外流,那份軟件的確是抄襲我們的東西做出來的,我們要如何證明?還有,如果能夠證明,能不能採取法律手段制止他們製造、銷售?」

「所以要我們調查?」誠問道。

成田點點頭。「計算機程序作為著作權保護的對象已經有判例可循。不過,要證明內容是剽竊的並不簡單。如同小說的抄襲一樣,到底相似到什麼程度才算違法很難界定。不過,我們試試吧。」

「但是,」山野說,「我們的專家系統內容怎麼會外流呢?技術信息都受到嚴密的管理啊。」

成田露出冷笑。「講一個有趣的故事給你聽。有家公司高度機密地開發新型渦輪增壓器,零件一個個做出來,樣品一號總算完成了。但在兩個小時之後,」成田靠近山野,「競爭公司的渦輪引擎開發科科長的辦公桌上,就放上了一個一模一樣的增壓器。」

「啊!」山野驚呼一聲,愣住了。

成田得意地笑了。「這就叫開發競爭。」

「是嗎?」

看着依舊一臉不服氣的山野,誠苦笑,因為他也聽過同一個故事。

2

當天,誠在晚上八點剛過回到位於成城的公寓,由於調查專家系統一事,不得不加班。但是打開自家大門時,他卻後悔了,早知道就在公司待久一點,因為家中仍一片黑暗。

玄關、走廊、客廳,他一一打開燈。雖然已入四月,但即使穿了拖鞋,一股寒氣仍從一整天都沒有暖氣的地板透上來。

誠脫掉上衣,坐在沙發上,鬆開領帶,拿起桌上的遙控器,打開電視。幾秒鐘后,三十二英寸的大畫面中出現了撞毀的火車車廂。這畫面他已看過多次,是上個月發生於中國上海近郊的火車相撞事故,電視節目正播出車禍的後續報道。私立高知學藝高中修業旅行團一行一百九十三名師生搭上了這列出事的火車,一名領隊老師與二十六名學生喪生。

日本與中國就遇難者賠償問題持續進行談判,但遲遲無法達成一致,播報員說着類似的話。

誠想看棒球賽轉播,切換頻道,隨即想起今天是星期一,便關掉電視,他立刻感到屋裏比打開電視前更冷清了。看看牆上的時鐘,那是他們收到的結婚賀禮,點綴著鮮花圖案的底盤上,指針指向八點二十分。

誠站起來,一邊解開襯衫的紐扣,一邊探頭看廚房。廚房收拾得一塵不染。水槽里沒有待洗的餐具,整列拿取極為方便的各式烹飪用具有如全新般閃閃發光。

但是,這時候他想知道的,並不是廚房的清潔是否徹底,而是今天晚餐妻子到底有何打算。他想知道,她是在出門前便已作好晚餐的準備,還是想回家后再行處理。照廚房的樣子看來,屬於後者。

他又看了一下時鐘,長針移動了兩小格。

他從客廳的柜子抽屜中拿出圓珠筆,在牆上月曆當天這一格畫上大大的×,這是他先到家的記號。他從本月開始記錄,但並未告訴妻子記號的意義。他打定主意找機會告訴她,儘管自知這種行為並不光明正大,但他認為,有必要以某種形式客觀地記錄目前的狀況。

本月才過了一半,×記號便已超過十個。

果然不該答應讓她去工作,這不知道是誠第幾次後悔了。同時,他又對自己懷有這種想法感到自我厭惡,認為自己是個氣量狹小的男人。

和雪穗結婚已經兩年半了。

正如他所料,她是一個完美的妻子,不管做什麼都乾淨利落,結果無可挑剔。尤其是高超廚藝令他感動不已,無論是法國菜、意大利菜還是和式料理,她的每一道菜都足以媲美專業廚師。

「我很不想承認,可你的確是本世紀最幸運的男人。娶到那麼漂亮的老婆就該偷笑了,她竟然還燒得一手好菜!一想到我跟你活在同一個世界上,實在很難不嫌棄自己。」說這番話的是婚後在家裏招待的一群朋友之一。其他人也頗有同感,講了一大堆酸溜溜的話。

當然,誠也誇獎了她的手藝。新婚時,他幾乎每天都讚美她。

「媽媽以前經常帶我去別人口中的一流餐廳,她說,年輕時沒有嘗過美味,就不能培養真正的味覺。還說,有些人到一些價格昂貴卻一點都不好吃的店還沾沾自喜,就是小時候沒有吃過美味的證明。因為媽媽有這種想法,我對自己的舌頭還算自信。不過,能讓你吃得開心,我真的好高興。」對於誠的讚美,雪穗開心地回答。略帶嬌羞的模樣讓他生起一股想永遠緊抱住她的衝動。

然而,餐餐都得以享用她做的佳肴的生活,才兩個月便宣告結束。原因是她的這一句話:「親愛的,我可以買股票嗎?」

「啊?」

那時,誠無法意會「股票」這兩個字,是因為這與雪穗的日常生活距離太遙遠了。

當他明白后,疑惑甚於驚訝:「你懂股票?」

「懂,我研究過了。」

「研究?」

雪穗從書架上拿出幾本書,都是買賣股票的入門書或相關書籍。誠平常不太看書,完全沒注意到客廳的仿古書架上擺着這些書。「你怎麼會想到要買股票?」誠改變問題的方向。

「因為光是在家裏做家事,有很多空閑時間呀。而且,現在股票行情很好,以後還會更好,比放在銀行里生利息好得多。」

「可是,也可能會賠啊。」

「沒辦法,這是一種賭注嘛。」雪穗爽朗地笑了。

這句「這是一種賭注嘛」,讓誠第一次對雪穗產生反感,他生出遭到背叛的感覺。

她接下來的話更加強了這種感覺。「你放心,我有信心,絕對不會賠。再說,我只用我的錢。」

「你的錢?」

「我自己也有點積蓄。」

「有歸有……」

「我的錢」這種想法讓他心生排斥。既然是夫妻,還用得着分誰的錢嗎?

「還是不行?」雪穗抬眼望着丈夫,看誠沒有說話,便輕輕嘆了口氣,「也是,畢竟不行。我連家庭主婦都還不夠格,沒資格分心管別的事。對不起,我不會再說了。」她開始垂頭喪氣地收拾那幾本書。

看着雪穗苗條的背影,誠不由得認為自己真是心胸狹窄,她至今從未提過任何無理要求。「我有條件,」他朝着雪穗的背影說,「不許太過投入,絕對不能借錢。這些你都能答應嗎?」

雪穗回過頭來,眼睛裏閃耀着光彩。「可以嗎?」

「我說的條件你都能做到?」

「一定做到,謝謝!」雪穗抱住他的脖子。

然而,誠雙手環着她的纖腰,心裏卻生出不好的預感。

就結果而言,雪穗確實遵守了他開出來的條件。她通過股票順利地增加資產。她最初投入多少資金、進行何種程度的買賣,誠一無所知。但聽她與證券公司的電話對答,她動用的金額已超過一千萬。

她的生活從此改以股票為中心。由於必須隨時掌握行情,她一天到證券公司報到兩次。因擔心漏接股票經紀人的來電,她極少外出,即使迫不得已時出門,也每隔一小時便打電話。報紙最少看六份,其中兩份是經濟報與工業報。

「你最好節制一點!」一天,雪穗掛掉證券公司打來的電話后,誠忍無可忍。電話從早上就響個不停,誠平常在公司,並不在意,但那天是公司的創立紀念日,他放假在家。「難得的休假都毀了。為了買賣股票,夫妻倆連出個門都不行!為了股票,搞得生活都沒辦法好好過,乾脆別再玩了!」

誠對雪穗粗聲粗氣,連戀愛期間算在內,這還是第一次。那時,他們結婚八個月。

不知是因吃驚還是受到驚嚇,雪穗茫然佇立。看到她慘白的臉蛋,誠立刻感到心疼。

但是,還沒等他開口道歉,她便低聲說:「對不起。我一點都沒有忽視你的意思,請一定要相信我。可是,因為股票有一點成績,我好像有些得意忘形了。對不起,我沒有盡好妻子的本分。」

「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明白。」說完,雪穗拿起電話,打到方才的證券公司,當即交代把所有的股票脫手。

掛掉電話,她轉身面對誠:「只有信託基金沒辦法立刻解約。這樣,能不能原諒我……」

「你真不後悔?」

「不會,這樣才能斷得一千二凈。一想到給你帶來那麼多不愉快,我就覺得好難過……」雪穗跪坐在地毯上,低着頭,雙肩微微顫抖,眼淚一滴滴掉落在手背上。

「別再提這件事了。」誠把手放到她肩上。

從第二天起,與股票有關的資料完全從家裏消失,雪穗也絕口不提股票。

但是,她顯然失去了活力,又閑得發慌。不出門就懶得化妝,連美容院都很少去。「我好像變成醜八怪了。」有時候她會看着鏡子,無力地笑着說。誠建議她去學點東西,但她似乎提不起興趣。誠猜想,可能是因為從小就學習茶道、插花和英語會話,造成這種反彈。他也知道,生個孩子是最好的解決之道,因為養兒育女一定會佔據雪穗所有的空閑時間。可是他們沒有小孩。兩人只在新婚後半年內採取了避孕措施,但雪穗全無懷孕跡象。

誠的母親賴子也認為養兒育女要趁早,對兒媳完全沒有懷孕跡象感到不滿。一有機會她就會對誠暗示,既然沒有避孕卻生不出小孩,最好去醫院檢查一番。

其實他也想去醫院檢查,事實上他曾向雪穗提議過。但是,她少見地堅決反對。問及原因,她紅着眼眶說:「因為可能是那時候的手術讓我不能懷了,如果是那樣,我一定會傷心得活不下去。」手術指先前的墮胎。

「所以徹底檢查不好嗎?也許治療后就會好了。」

即使誠這麼說,她仍然搖頭。「不孕是很難治療的,我才不想去檢查不能懷孕的原因。況且,沒有小孩不也很好嗎?還是你不想跟一個不能生小孩的女人在一起?」

「什麼話!有沒有小孩都沒關係。好吧,我不再提這件事了。」

誠知道,責備一個無法懷孕的女人是件多麼殘酷的事。事實上,從他們這番對話后,他幾乎再沒提過孩子的事,對母親也用謊言搪塞,說他們到醫院接受了檢查,雙方都沒有問題。

只是,有時雪穗會自言自語般喃喃道:「我為什麼不能懷孕呢?」緊接着,她必定又說:「那時候是不是不該打掉呢……」

誠只能默默聆聽。

3

玄關傳來開鎖的聲音,躺在沙發上發獃的誠爬起來。牆上的時鐘指著九點整。

走廊傳來腳步,門猛然打開。「對不起,我回來晚了。」身穿苔綠色套裝的雪穗進來,兩手都拿着東西。右手是兩個紙袋,左手是兩個超市購物袋,肩上還掛着黑色的側背包。

「你餓了吧?我馬上做飯。」她把購物袋放在廚房地板上,走進卧室。她經過的地方留下甜甜的香水味。幾分鐘后從房間出來的她已換上家居服,手裏拿着圍裙,邊往身上系邊走進廚房。

「我買了現成的回來,不用等太久,而且還有罐頭湯。」略帶喘息的說話聲從廚房裏傳來。

誠本來正在看報,聽到這些,不由得心頭火起。究竟是哪裏惹惱了他,他自己也說不上來。真要理論,應該是她活力十足的聲音。

誠放下報紙,站起來,走向有收拾聲音的廚房。「你要讓我吃買來的?」

「你說什麼?」雪穗大聲說,抽油煙機的聲音讓她聽不清楚,這讓他更加暴躁。她正準備在煤氣爐上燒水,不解地偏著頭看廚房門口的他。

「你讓我等了這麼久,終歸還是要讓我吃偷工減料的東西!」

她的嘴巴張成O形,接着,她關掉抽油煙機。空氣立刻停止流動,整棟房子靜了下來。「對不起,你不高興?」

「如果只是偶爾,我也沒話說。」誠說,「但最近根本就是每天如是,你每天都晚歸,端出現成的菜,一直都是這樣!」

「對不起,可是,我怕讓你等太久……」

「我是等了很久,都不想再等了。我還想乾脆吃泡麵算了,久等吃買來的,跟吃泡麵有什麼兩樣?」

「對不起。我……雖然不成理由,可是最近真的很忙……給你添麻煩,我真的很抱歉。」

「生意興隆,真得恭喜啊。」誠知道自己的嘴角難看地歪向一邊。

「別這麼說。對不起,以後我會注意的。」雪穗雙手放在圍裙上,低頭道歉。

「這句話我聽過好多遍了。」誠雙手插進口袋,丟下這句話。

雪穗只是低着頭,沒做聲,大概是因為無可反駁。然而,最近每當遇到這種場面,誠都會突然產生一種感覺,懷疑她是不是以為只要像這樣低着頭,等到風暴過去就算了。

「你的生意還是不要做了,」誠說,「我看,還是沒法兼顧家裏。你也很辛苦。」

雪穗什麼都沒說,避免為此事爭吵。未幾,她的肩膀開始微微顫抖,雙手抓起圍裙的下擺蒙住眼睛,嗚咽聲從她手底傳出。「對不起。」她又說了一次,「我真沒用,真的好沒用,只會給你添麻煩……你讓我做我喜歡做的事,我卻完全無法報答。我真沒用,我真是個沒用的人。誠,也許你不該和我結婚。」淚水讓話語斷斷續續,還不時夾雜着抽噎。

聽到她這一連串反省的話語,誠無法再責備她,反而覺得自己為了一點小事而大發雷霆,心眼未免太小了。「別哭了。」他就此收兵。既然雪穗一句反駁的話都沒有,要吵也吵不起來。

誠回到沙發上,攤開報紙。雪穗卻來問他:「那……」

「千嗎?」他回頭問。

「晚餐……怎麼辦?要做也沒有食材。」

「啊……」誠感到全身懶洋洋的,倦怠不堪,「今晚就算了,吃你買回來的就成。」

「可以嗎?」

「不然也沒辦法。」

「對不起,我馬上準備。」雪穗回到廚房。

聽着抽油煙機再度運轉的聲音,誠仍有種無法釋懷的感覺。

「我可以去工作嗎?」再有一個月便要迎來結婚一周年的那一天,雪穗提出了這個問題。由於毫無準備,誠愣住了。

雪穗的說法是她在服裝界的朋友要獨立開店,問她要不要一起經營。她們打算開設進口服飾店。誠問她想不想做,她說想試試。

自從不再碰股票,她那雙黯淡無神的眼睛首次閃閃發光。看到她這樣,誠說不出反對的話。誠只說別太勉強自己,便答應了她。雪穗十指在胸前交握,以無語表達她的喜悅。

她們的店面在南青山,誠去過好幾次。店裏全面玻璃帷幕,感覺華麗明亮,路過時便可看到店裏琳琅滿目的進口女裝和飾品。後來才知,店面的裝潢費用全由雪穗出資。

雪穗的合作夥伴叫田村紀子,臉孔和身體都圓滾滾的,有一股平民氣質。正如外表給人的印象,那是個吃苦耐勞的人。照誠的觀察,她們的工作似乎這樣分工:雪穗負責招呼客人,取貨、算賬則是田村紀子的工作。

這家店完全採取預約制,也就是顧客預約好來店日期。這樣,她們便能依照客人的尺寸與喜好備妥商品。這種做法可以節省無謂的商品陳列空間,可說效率甚高。這種經營方式的成敗全看她們的人脈如何,但開張以來,客人似乎沒有斷過。

雪穗會不會因為熱衷經營服飾店,便忽略了家事,誠多少有點擔心,但那時還沒有這種現象。雪穗多半也怕誠這麼想,開店后,她做起家事比以前更賣力,不但做飯不會敷衍了事,也不會比誠晚歸。

開店后約兩個月,雪穗再次出人意表,她問誠願不願意當店東。

「店東?我?為什麼?」

「房東為了交遺產稅,急需一筆錢,問我們是否有意盤下。」

「你想買嗎?」

「不是我想不想,只是覺得買下來絕對划算。那個地段以後一定只漲不跌。現在房東開的價錢,可以說是破盤價呢!」

「如果我不買呢?」

「那就沒辦法了,」雪穗嘆氣,「只好由我來買。」

「你?」

「我想,考慮到那個地段,銀行應該願意貸款。」

「你要去借錢?」

「對呀。」

「你那麼想買?」

「是,而且我認為,不買恐怕以後會有問題。如果我們不買,房東一定會去找房屋中介,這樣要是運氣不好,可能就得退租了。」

「退租?」

「叫我們退租,好以更高的價把店賣掉。」

誠先是不置可否,然後開始認真考慮起來。他並不是買不起。高宮家在成城有好幾塊地,將來全歸誠繼承,只要賣掉一些就行了。如果說服得法,母親應該也不會反對,因為他們家持有的地產實際上幾乎都處於閑置狀態。

他不贊成雪穗去向銀行貸款,否則她很可能把所有心思放在事業上。況且,若以她的名義開店,總令人有家庭、工作無法分割的感覺。

「讓我考慮兩三天。」誠對雪穗說,其實當時他已下定決心。

一九八七年伊始,南青山的店便歸誠所有。雪穗會從營業收入中定期將房租匯入他的賬戶。

不久,誠便領教到雪穗的先見之明。由於東京都中心的辦公大樓需求增加,地皮創下天價,短期內連翻三四倍已不足為奇。頻頻有人找上誠,詢問南青山的店面與土地是否打算出售。每次聽到對方開價,他都忍不住懷疑事情的真實性。

此時,他開始因雪穗而產生淡淡的自卑感。他漸漸認為,論生活能力、經營管理能力和大膽果斷這幾點,他可能都比不上這個女人。他並不清楚她事業上的成績如何,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們的服飾店業績蒸蒸日上。目前她計劃在代官山開第二家店。

相形之下,自己呢?每念及此,誠便鬱鬱不樂。自己根本沒有開創的勇氣,只以個性適合為人所用為由,賴在公司不敢走。得天獨厚繼承的地產也不曾好好利用,只能住在家裏出資購買的公寓裏。

還有一件事更讓他覺得抬不起頭,那便是當前的股票熱。去年NTT股票一上市立刻掀起狂飆,而股市彷彿也順勢被拉抬,開始猛漲,甚至到了全民炒股的地步。

然而,高宮家與股票無緣,理由當然是他因此責備過雪穗。在那之後,她也絕口不提股票。但一想到她怎樣看待這場空前的股票熱,他便感到渾身不自在。

4

這天晚上上床前,雪穗提起一件令誠意外的事。

「高爾夫教室?」誠躺在加大的單人床上,看着妻子映在梳妝鏡里的臉問。從新婚起,他們就分床睡,雪穗睡單人床。

「對呀,我想,如果是星期六傍晚,我們可以一起去。」雪穗把一張傳單放在誠面前。

「哦,美國高爾夫球協會認可的學校,你早就想學高爾夫球了?」

「有一點啦,現在越來越多女性在打嘛。等上了年紀,夫妻倆也可以一起打高爾夫球呀。」

「上了年紀以後……我倒沒想過那麼遙遠的事。」

「喏,開始學嘛,一起去一定很好玩的。」

「也行。」

誠還記得父親生前便喜歡打高爾夫球,每到假日,便把大大的高爾夫球袋放進後備廂駕車出門。那時父親的神情總比平常更有活力,或許是因為贅婿的身份讓他在家裏悒悒不樂。

「聽說下個星期六有說明會,要不要先去看看?」完成皮膚保養的雪穗一邊上床一邊說。

「好啊,去看看吧。」

「太好了。」

「這件事就說定了,你來不來?」

「啊,好。」雪穗起身,輕巧地滑進誠的床。

誠調整枕邊的按鈕,把燈光轉暗,接着靠向她身邊,手伸進她白色睡衣前襟。今天應該沒問題吧?他想。最近因為某種原因,經常發生夫妻生活不協調的狀況。

他緩緩撩起她的睡衣,從頭部脫下,然後脫下自己的睡衣。他已經興奮起來了。

他滿懷期待,然而微微的失望在他心中蔓延,應接納他的部位十分乾燥。誠不認為自己的做法有問題,因為不久之前,這樣便足以產生充分的潤滑。

「疼!」即使在昏暗中,也看得出她皺着眉。

「抱歉,很疼嗎?」

「沒關係,別介意,來吧。」

如此反覆了好幾次,雪穗開始發出原因不明的呻吟。

「怎麼了?」誠問。

「我肚子……疼。」

「肚子?」

「就是子宮那邊……」

「又來了啊。」誠嘆氣。

「對不起。不過沒關係,馬上就不疼了。」

「今晚還是算了吧。」誠撿起掉落在床下的內褲穿上,接着套上睡衣,想着不是「今晚還是」,而是「今晚也是」。最近總是這樣。

雪穗也穿上內褲,拾起睡衣,回到自己床上。

「對不起,」她說,「我到底是怎麼了……」

「還是去讓醫生看看吧。」

「嗯,我會的。只是……」

「只是什麼?」

「我聽說打過孩子的人,有時候會這樣。」

「你是說不會濕潤、子宮發疼嗎?」

「嗯。」

「我倒沒聽說。」

「你是男人啊……」

「這倒也是。」

眼見話風不對,誠側身背對着她,蓋上棉被。慾望沒有消退。既然無法做愛,他希望雪穗至少用口或手來表達愛意,但雪穗絕不會這麼做,誠也很難開口要求。

不久,啜泣聲傳入耳中。

誠懶得去安慰她,便把臉孔埋進棉被,裝作沒有聽見。

5

老鷹高爾夫練習場建於規劃成棋盤方格狀的住宅區中,招牌上寫着「全長二百碼,備有最新型發球機」。綠色的網內側,小白球不斷交織飛舞。

這裏距誠的公寓開車約二十分鐘。兩人剛過四點便離家,於四點半抵達。傳單上寫着說明會五點開始。

「果然太早了。我早說晚點再出門就行。」誠操控著寶馬車的方向盤說。

「我怕會塞車呀。不過,可以看看別人打球,說不定能參考參考。」坐在副駕駛座的雪穗回答。

「外行人看再久練習也沒有幫助。」

正值高爾夫熱潮,又是星期六,客人相當多。停車場幾乎客滿的狀態也證明了這一點。

總算找到了車位,兩人下了車,走向入口。路經一個電話亭時,雪穗停下腳步。

「對不起,我可以打個電話嗎?」說着,她從包里取出記事本。

「那我先進去看看。」

「好。」說話的時候,她已經拿起了聽筒。

高爾夫練習場的入口寬敞明亮得像平價西餐廳一般。穿過玻璃自動門,誠來到裏面。鋪着灰色地毯的大廳里,有好幾個無所事事的客人。一進來左邊便是前台,兩名穿着鮮艷制服的年輕女子正在招呼客人。

「不好意思,可以麻煩您在這裏填上大名嗎?一有空位,我們便會按順序呼叫。」一名員工說。正和她說話的是一個看來與運動無緣的肥胖中年男子,身旁放着黑色高爾夫球袋。

「什麼,人很多啊?」中年男子面露不悅。

「是啊,可能要請您等二三十分鐘。」

「唔,真沒辦法。」男子不情願地寫下名字。

看來大廳里無事可做的那群人都是在排隊。誠再次意識到,所謂的高爾夫熱潮原來是真的。或許是因為無須接待客戶,他的同事鮮少有人接觸這一運動。他走近前台,告訴工作人員他們要參加高爾夫球課的說明會。一個工作人員笑容可掬地回答:「我們會廣播,請在這裏稍候。」

這時雪穗進來了,一看到誠便立刻跑過來,但神情和剛才有些不同。「對不起,出了點問題。」

「怎麼?」

「店裏發生了一點麻煩,我不得不去處理。」雪穗咬着嘴唇。

她的店星期日公休,星期六由田村紀子與一名打工的小姐打理。

「現在就要去?」誠問,聲音明顯聽出他非常不高興。

「嗯。」雪穗點頭。

「高爾夫球課怎麼辦?你不聽說明會了?」

「不好意思,你一個人去好不好?我現在打車回店裏。」

「唉!」誠嘆氣道,「真拿你沒辦法。」

「對不起。」雪穗雙手合十,「你去聽聽,要是很無聊,就馬上回家吧。」

「當然啦。」

「真抱歉。那我先走了。」雪穗快步走出大門。

目送她的背影離開后,誠再度輕嘆口氣。他設法壓抑內心的怒氣,因為他知道,任怒氣蔓延,只會讓自己身心俱疲。這種經驗他不知有過多少次了。

誠決定到開設在大廳一角的高爾夫球用品店逛逛,店內除了高爾夫球杆、用品,還陳列著小飾品。光看這些並沒有加深他的興趣。事實上,他對高爾夫球幾乎一無所知,頂多只知道基本規則,以及一般玩家的目標就是破百。但是,所謂的破百究竟是什麼樣的分數,他一無所知。

他正在瀏覽金屬球杆,忽覺有人在看他。一雙覆著長褲的女人的腿近在咫尺,那人似乎就站在他面前。他稍微把眼睛往上一抬,正好和她的雙眸撞個正著。在他詫異地喊出聲前,有一兩秒鐘的空白。在這一剎那間,他認出了這名女子,腦袋裏想着她不該在這裏,但又的確是她。

三澤千都留!她剪短了頭髮,整個人的感覺都不同了,但的確是她。

「三澤小姐……你怎麼會在這裏?」

「來練習高爾夫球……」千都留舉起手上的球杆。

「啊,是這樣。」明明不癢,誠卻抓抓臉頰。

「高宮先生也是吧?」

「啊,嗯,是啊。」聽到她還記得自己,誠暗自欣喜。

「你一個人來?」

「是呀,高宮先生呢?」

「我也是。來,找個地方坐吧。」

等候的客人幾乎佔據了大廳所有椅子,幸好靠牆處正好有兩個空位。他們在那裏坐下。

「嚇了我一跳,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你。」

「對呀,我也是,一時以為自己認錯人了。」

「你現在在哪裏?」

「我住下北澤,在新宿的公司做事。」

「還是當派遣人員嗎?」

「是的。」

「我記得你和我們公司的合約結束后,說要回札幌老家。」

「你記性真好。」千都留微笑,露出健康的白色牙齒。她的笑容讓誠不禁認為她果真更適合剪短髮。

「結果你沒回去?」

「住了一陣子,但很快又回來了。」

「哦。」說着,誠看看手錶,已經四點五十分了。說明會五點就要開始,他有點焦躁。

兩年前的那個日子又在他腦海里浮現。和雪穗結婚前一天的那個晚上,他待在某家酒店大廳,因為千都留理應在那裏出現。

他愛上了她,一心認為即使犧牲一切,也要向她表白。那一刻,他深信她才是他命中注定的另一半。然而她並沒有出現。他不知道原因,只知道冥冥之中天意如此。

再次相逢,誠自知愛的種子並沒有完全死亡。僅僅待在千都留身邊,便讓他感到飄飄然,那是一種許久不曾體會的、甜美的亢奮。

「高宮先生現在住哪裏?」千都留問道。

「成城。」

「你好像說過。」她露出搜尋記憶的眼神,「已經兩年半了……有孩子了嗎?」

「還沒。」

「不打算要嗎?」

「不是不打算,是沒懷上……」誠露出苦笑。

「這樣啊。」千都留的表情顯得不知所措。

「三澤小姐成家了嗎?」

「沒有,還是孤家寡人。」

「哦,有計劃嗎?」誠觀察着她的表情。

千都留笑着搖搖頭:「沒有對象呀。」

「啊。」

誠知道自己心中放下了一塊大石頭,但同時他又問另一個自己:即使如此又能如何?「你常來這裏?」他問。

「一星期一次,我在這裏上高爾夫球課。」

「上課?」

「是的。」她點點頭。她說,她從兩個月前開始,參加每星期六下午五點的初學者課程,也就是誠他們準備參加的那個課程。

他說,他是來參加同一課程的說明會。

「這裏每兩個月招生一次。那麼以後每星期都會見面嘍?」

「是啊。」他回答。

對於這次邂逅,誠心情很是複雜,因為雪穗也會一起來。他不想讓千都留見到妻子,同時,也不敢向她表明妻子要和自己一同上課。

這時,廣播在大廳內響起:「參加高爾夫球課說明會的來賓,請到前台集合。」

「我去上課了。」千都留拿着球杆站起來。

「等會我去參觀。」

「不要啦,好丟臉哦。」她皺起鼻子笑了。

6

誠回到公寓時,雪穗的鞋子已經放在玄關,屋內傳來炒菜的聲響。他走進客廳,穿着圍裙的雪穗正在廚房裏做菜。

「你回來啦,這麼晚。」她一邊翻動平底鍋,一邊大聲說。已經過了八點半。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誠站在廚房門口問。

「大概一個小時之前。我想得回來準備晚餐,就急忙趕回來了。」

「唔。」

「就快好了,稍等一下。」

「我跟你說,」他望着利落地做着色拉的雪穗的側臉說,「今天,我在練習場遇到了以前的朋友。」

「哎呀,是嗎?我不認識的人?」

「嗯。」

「哦,然後呢?」

「因為很久沒見,便說一起吃個飯,就在附近的餐廳隨便吃了。」

雪穗的手停了下來,舉到脖子附近。「啊……」

「我以為你今天也會很晚才回來,因為你店裏好像有麻煩。」

「那事很快就解決了。」雪穗擦了擦脖子,接着露出無力的笑容,「也是,誰叫我老是晚回來呢。」

「抱歉,我本該想辦法和你聯繫。」

「別放在心上。那我還是把飯做好,要餓了就一起吃吧。」

「好。」

「高爾夫球課怎麼樣?」

「哦,」誠含糊地點頭,「也沒什麼,只是說他們排了課程表,會按照課程安排一步步教。」

「你還喜歡嗎?」

「唔……這個嘛……」該怎麼解釋呢?誠盤算,既然三澤千都留在那裏上課,他不想和雪穗同去,只好決定放棄那裏的課程,問題是怎麼說服雪穗。

「對了,」他還在思索該怎麼開口,雪穗先說話了,「明明是我提出來的,現在要反悔實在很過意不去,可狀況實在有點糟糕。」

「啊?」誠轉頭看她,「有困難?怎麼了?」

「分店不是要開張了嗎?我們正在招聘店員,可一直找不到適當的人。你也知道,最近就業市場完全是勞方市場,新人根本不肯來我們這種小店。」

「所以呢?」

「今天我跟紀子商量,以後我星期六也儘可能去上班。我想應該不至於每個星期六都要——」

「這麼說,你確定能休息的就只有星期天了?」

「是啊。」雪穗縮著肩,抬眼看誠,顯然是怕他生氣。

但他並沒有生氣,他的心思完全被別的事情佔據了。「這樣,你就沒法去上高爾夫球課了。」

「是啊,所以我才向你道歉。是我出的主意,自己卻不能去。對不起。」雪穗雙手在身前併攏,深深低頭。

「你不能去了?」

「嗯。」她輕輕點頭。

「唉,」誠雙手抱胸,走向沙發,「真沒轍。」說着,一屁股在沙發上坐下,「那我自己去上吧,既然說明會都參加了。」

「你不生氣?」雪穗似乎對丈夫的反應感到意外。

「嗯,我不會為這事生氣。」

「啊,我還以為又會惹你生氣,心裏正七上八下的呢。別的問題都還好解決,可是,人手不足實在沒辦法……」

「算了,別提這件事了。只是即便你改變心意,還是想學,也趕不上我那一班了。」

「嗯,我知道。」

「好。」誠拿起桌上的遙控器,打開電視,把頻道轉到棒球賽轉播。王貞治率領的巨人隊在今年剛剛落成的東京巨蛋球場,與中日龍隊陷入苦戰。但是,他眼睛看着電視,心裏想的既不是誰要補上去年退役的投手江川的空缺,也不是原選手本賽季能不能拿下全壘打王。他在想何時才能背着雪穗打電話。

這天夜裏,誠輾轉難眠,一想到與三澤千都留重逢,身體就莫名發熱。她的笑容在腦海中閃現,她的聲音在耳內回蕩。說明會安排了參觀實際教學,他去觀看千都留他們在教練的指導下擊球。注意到他在場的千都留可能因為太緊張,失誤了好幾次。每次失誤,她都會回頭朝他吐吐舌頭。

說明會結束后,誠鼓起勇氣邀她一起吃飯。「我回家后也沒的吃,本來就準備在外面吃完再回家。但一個人吃實在沒什麼意思。」他編了這樣的借口。她的神色似乎有些猶豫,但旋又笑着回答:「那就由我作陪吧。」他看在眼裏,並不認為她是礙於情面不得不奉陪。

千都留是搭電車再步行來高爾夫球練習場的,誠讓她坐上車,驅車前往去過幾次的意大利餐廳。這家店他從未帶雪穗來過。

在照明刻意昏暗的店內,誠與千都留相對用餐。仔細回想起來,他們在同一家公司共事時,甚至不曾相偕進過咖啡館。他心情十分放鬆,隱隱覺得他們天生即十分契合,和她在一起,話題便源源不絕地湧現,甚至覺得自己能言善道。她不時發出銀鈴般的笑聲,間或說幾句話。在各家公司輾轉來去的她,提及自己經歷時,有一些見識甚至令他感到驚訝。

「你怎麼會想學高爾夫球?為了美容?」用餐時,他問道。

「也沒有為什麼。一定要說原因,算是為了改變自己吧。」

「有必要嗎?」

「我常想,最好改變一下,不能再過這種浮萍般隨波逐流的生活了。」

「哦。」

「高宮先生為什麼想學呢?」

「我?」誠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他不便說是出於妻子的提議,「嗯,因為運動不足啊。」

她似乎接受了這個答覆。

離開餐廳后,他送她回家。她曾一度婉拒,但看來並非出於厭惡,在他堅持下,她爽快地答應了。

不知她是否刻意為之,用餐期間,她沒有問及他的家庭。他當然也沒有說出讓她意識到雪穗存在的話。但車子開動后不久,她問:「你太太今天不在家嗎?」

或許是他多心,但她的口氣聽起來有點不自然。他說:「她工作很忙,經常不在家。」

她默默地輕輕點頭,之後再沒提起類似的問題。

她的公寓位於沿鐵路興建的一座精緻漂亮的三層建築。

「謝謝你。下星期見。」下車前她說。

「嗯……不過就像我剛才說的,我不一定會去。」他說。當時,他並不打算報名。

「哦。你一定很忙。」她露出遺憾的表情。

「不過我想我們可以偶爾見個面。我可以打電話給你嗎?」他問。用餐時,他問過她的電話了。

「可以呀。」她邊說邊點頭。

「那就這樣。」

「拜拜。」

她下車時,一股衝動湧上心頭,他想抓住她的手,抓住她,把她拉過來,吻她。但,這些只停留在想像之中。

從後視鏡看到她目送著自己,誠發動了車子。要是告訴她我要報名上高爾夫球課,她會感到欣喜嗎?他把頭埋在枕頭裏,想。真想早點告訴她,因為今晚沒有機會打電話。

以後每個星期都能見到她。光是這麼想,他的心就像少年那般雀躍不已。下個星期六真令人萬分期待……

他翻個身,才注意到身旁的床上傳來均勻的呼吸聲。今晚,他絲毫沒有擁抱妻子的念頭。

7

「集合一下。」

成田在七月的某一天召集了E組成員。窗外飄着梅雨時節特有的綿綿細雨。空調設定的溫度很低,成田依舊把襯衫袖子卷到胳膊肘上。

「關於專家系統,系統開發部那邊有了新信息。」確認組員到齊后,成田說。他手上拿着一份報告。「系統開發部認為,如果數據遭竊,應該是有人以不正當的手段侵入了專家系統。在持續調查后,終於在前幾天發現了有人侵入的跡象。」

「真的是遭竊了?」比誠大三歲的前輩說。

「去年二月,好像有人利用公司內部的工作站,複製了整個生產技術專家系統。這麼做通常會留下記錄,但據說那份記錄被改寫了,所以以前才找不到。」組長降低音量說。

「那麼,把數據帶出去的,果然是我們公司的人了?」誠說話時也注意四周。

「應該是。」成田嚴肅地點點頭,「系統開發部說待進一步調查后,才會決定要不要報警。不過,雖然查出這件事,還是無法確認那個上市的專家系統是不是抄襲我們的,這件事必須審慎調查。但是,現在可以肯定的,是可能性已經提高了。」

「請問……」新進職員山野舉手發問,「不一定是公司的人吧?只要趁假日潛進公司,操作工作站終端機就可以了。」

「還要有用戶名和密碼啊。」

「其實,關於這一點,」成田把聲音壓得更低了,「山野提的這個問題,系統開發部也考慮過了。下手的人一定相當精通電腦,否則想得手也很難。坦白說,這是專業人士搞的鬼,所以可能性有兩種,一種就是公司有內奸,另一種就是人家通過某種關係,取得了某人的用戶名和密碼。我想大家都沒有認清這兩組記號的重要性,我也一樣。別人或許就是看準了這個漏洞。」

誠摸摸放在長褲后口袋的錢包,他把工作證放在錢包里,使用工作站終端機需要的用戶名和密碼,就抄在工作證背面。

「不要把這兩組記號放在別人看得到的地方。」誠想起拿到密碼時曾被如此叮嚀過。他想,最好趕快擦掉。

「哦,原來東西電裝也發生了這種事。」千都留端着裝了咖啡的紙杯,頗感興趣地點頭。

「聽你這麼說,別的公司也發生了?」誠問。

「最近很多呀,尤其以後的時代,信息就是金錢。現在不管哪家公司,都改用電腦來儲存數據,這對想偷數據的人來說,真是正中下懷。因為以前的數據是數量龐大的文件,現在全都裝在一張磁碟里,再加上只要操作幾下鍵盤,就能找到自己需要的部分。」

「是。」

「東西電裝現在用的基本上只是公司的內部網絡吧?現在有越來越多的公司可以與外部網絡聯機,這樣心懷不軌的人便能從外部侵入,可能會發生更嚴重的案件。在美國,好幾年前就開始發生這種事了。他們把擅自侵入別人電腦搞惡作劇的人稱為黑客。」

「哦?」

千都留畢竟待過各種不同的公司,這方面的知識非常豐富。仔細想想,將誠公司里的專利數據從微型膠捲改存入計算機的正是她。

時間接近下午五點,誠把空紙杯扔進一旁的垃圾筒。老鷹高爾夫球練習場的大廳仍有許多客人排隊等候。誠和千都留始終沒找到空位,只好靠牆站着聊天。

「對了,後來你練習切球了嗎?」誠把話題轉移到高爾夫球。

千都留搖搖頭。「沒時間。高宮先生呢?」

「我也一樣,上星期上過課之後就沒碰過球杆。」

「可高宮先生很厲害呀,明明是我先學的,現在你卻已經在學更高級的課程了。運動神經好就是不一樣。」

「只是剛好抓到了要領。學得稍慢的,最後反而可能打得更好。」

「你是在安慰我嗎?聽起來可不怎麼讓人高興。」雖然這麼說,千都留卻笑得很開心。

誠上高爾夫球課已經快滿三個月了。他一次都沒有缺席。高爾夫球固然比他想像中有趣,能夠見到千都留的喜悅更數倍於此。

「練習結束後去哪裏?」誠問。上完課一起用餐已成為兩人的習慣。

「哪裏都行。」

「好久沒吃意大利菜了,去吃吧。」

「嗯。」千都留應聲點頭,露出撒嬌般的表情。

「我說啊,」誠稍稍留意四周,小聲說,「下次我們另找時間出來見面吧。偶爾也想不必在意時間,好好聊聊。」他有把握,她不會拒絕,關鍵在於是否會猶豫。畢竟在其他日子碰面,意義完全不同於高爾夫球課後一同用餐。

「可以呀。」千都留爽快地回答。也許她是故意表現得很爽快,但她的口氣並沒有任何不自然,嘴角也保持着笑容。

「那麼,等我定好日期跟你聯繫。」

「嗯。如果早點說,我可以調整一下工作。」

「知道了。」

僅僅是這段短短的對答便讓誠激動不已,感覺自己往前跨越了一大步。

8

與千都留約會的日子定於七月第三個星期五,因為次日是周末,不必急着回家,而且千都留說她那天可以早點離開公司。

還有一件更方便的事。從星期四起,雪穗便要前往意大利大約一個星期,不過不是去旅行,而是採購。每隔幾個月,她便會去一趟意大利。

雪穗出發的前一天,也就是星期三晚上,誠回到家,雪穗在客廳攤開行李箱,為旅行作準備。

「你回來了。」她說,但並沒有看他,而是面向桌上打開的記事本。

「晚餐呢?」誠問。

「我做好了奶油燴飯,隨便吃吧,你一看就知道。我現在不太方便。」說這些話的時候,雪穗仍沒有看丈夫。

誠默默進了卧室,換上T恤與運動褲。

他覺得最近雪穗變了。不久之前,對於無法把誠照料得無微不至,她會流着淚反省,而現在卻叫他「隨便吃」,說起話來語氣也很冷淡。

定是事業上的得意所產生的自信,以致表現在態度上。但是,誠認為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也不再要求了。以前一有什麼不滿,他立刻火冒三丈,但現在連大聲說話的情緒都沒有,他只求每天平安度過。誠自我分析,認為他與三澤千都留的重逢改變了一切。自那天起,他不再關心雪穗,也不再渴望她的關心了。所謂情淡意弛恐怕就是這種情形。

誠一回到客廳,雪穗便說:「啊,對了。今晚我叫夏美來我們家過夜,這樣明天我們一起出門更方便些。」

「夏美?」

「你沒見過?從開張就在店裏工作的女孩呀,我這次和她一起去。」

「哦,你讓她睡哪裏?」

「我已經整理好小房間了。」

你什麼都先斬後奏!誠忍住這句刻薄的話。

夏美在十點多到達,她二十齣頭,五官清秀。

「夏美,你該不會打算這身打扮去吧?」看到夏美穿着紅色T恤和牛仔褲,雪穗問。

「我明天才換成套裝,這身衣服就收進行李箱。」

「T恤和牛仔褲都不需要,我們不是去玩,不用帶去。」雪穗的聲音很嚴厲,誠從未聽過她用這種語氣說話。

「是……」夏美小聲回答。

她們在客廳討論起來,誠去沖澡。等他從浴室里出來,客廳已空無一人,她們似乎轉移了陣地。

誠從客廳的櫥櫃中取出玻璃杯和蘇格蘭威士忌,用冰塊調了一杯,坐在電視機前啜飲。他不太喜歡啤酒,想獨自小酌時,一定會喝加冰的蘇格蘭威士忌。這也是他每晚的享受。

門開了,雪穗進來。誠沒有看她,眼睛盯住體育新聞。「老公,」雪穗說,「把電視的聲音關小一點,夏美會睡不着。」

「那個房間聽不到吧。」

「聽得到。正因為聽得到,才請你把音量調小。」

這種說法很沖。誠聽了很不高興,但仍默默拿起遙控器,降低音量。

雪穗依然站着。誠感覺得到她的目光,也察覺到她似乎有話想說。是三澤千都留的事嗎?誠腦海里突然閃過這個念頭。但不可能。

雪穗嘆了口氣,「真羨慕你。」

「啊?」他轉頭看她,「什麼?」

「因為你每天可以這樣過呀,喝你的酒,看你的職棒報道……」

「這有什麼不對?」

「沒有說你不對,只是說很羨慕。」雪穗掉頭走向卧室。

「別走,你什麼意思?你到底想說什麼?有話就直說!」

「聲音不要這麼大,會被聽到。」雪穗皺起眉頭。

「是你找我吵的。我問你,你到底想說什麼?」

「沒有……」說完,雪穗轉身面對誠,「我是在想,你難道沒有夢想、沒有抱負、不求上進嗎?難道你打算就這樣放棄一切努力,不再磨鍊自己,每天就這樣無所事事地年華老去?我只是這樣想。」

誠的神經很難不受到這幾句話的刺激,他陡然間感到全身發熱。「你是想說,你有抱負,又求上進?你也不過是在裝女強人的樣子!」

「我可是認真在做。」

「店是誰的?那是我買給你的!」

「我們付了房租呀,而且,你不是用賣掉家裏地產的錢買的嗎?有什麼好驕傲的!」

誠站起來,瞪着雪穗,她還以凌厲的眼神。「我要睡了,明天還要早起。」她說,「你最好也早點睡,酒別喝過頭了。」

「不用你管。」

「晚安。」雪穗一邊的眉毛挑了一下,消失在卧室里。

誠在沙發上坐下,抓住酒瓶,往只剩一小塊冰的酒杯里猛倒。他喝了一大口,味道比平常辛辣。

一醒來,誠便感到一陣劇烈的頭痛。他皺着眉頭,揉揉視線模糊的眼睛,看到了雪穗坐在梳妝台前化妝的背影。他看看鬧鐘,差不多該起床了,身體卻像鉛一樣重。

他想和雪穗說話,卻想不出該說些什麼。不知為何,她的身影感覺非常遙遠。但一看到她映在鏡中的面孔,他不禁覺得奇怪,因為她一隻眼睛上戴着眼罩。

「你那是怎麼了?」他問。

塗完口紅、正在整理化妝包的雪穗停下手上的動作。「什麼怎麼了?」

「你的左眼,為什麼戴着眼罩?」

雪穗緩緩轉過身來,像能劇面具一般面無表情。「因為昨晚那件事。」

「哪件事?」

「你不記得了?」

誠沒說話,努力想喚起昨晚的記憶。他和雪穗吵了幾句,然後多喝了一點酒。到此時他都還記得,但之後發生了什麼卻想不起來,只恍恍惚惚記得非常睏倦。但那之後他完全沒了印象,頭痛也讓他無法回想。

「我做了什麼?」誠問。

「昨天晚上我睡了之後,你突然掀開我的被子……」雪穗咽了一口唾沫才繼續,「不知道吼了什麼,就動手打我。」

「什麼?」誠睜大了眼睛,「我沒有!」

「你吼著,就動手了。我的腦袋、我的臉……才會變成這樣。」

「我完全……沒印象了。」

「也難怪,你好像醉了。」雪穗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向門口。

「等等,」誠叫住她,「我真的不記得了。」

「是嗎?我卻忘不了。」

「雪穗,」他試圖調整呼吸,腦中一片混亂,「如果我動了手,我向你道歉,對不起……」

雪穗站着俯視他片刻,說:「我下星期六回來。」說完便開門離去。

誠倒回床上,凝視着天花板,試着再度回憶。但他仍然什麼都想不起來。

9

千都留手上的平底玻璃酒杯里,冰塊叮噹作響。她的眼睛下緣有些泛紅。「今天真的很開心,聊了這麼多,又吃了好吃的東西。」她像唱歌一般緩緩地左右晃動腦袋。

「我也開心極了,好久沒這麼痛快了。」誠一隻胳膊肘架在吧枱上,身體朝向她,「這都要感謝你,今天真的要謝謝你陪我。」這句話要是被別人聽見,不免令人臉紅,所幸服務員並不在旁邊。

他們在赤坂的某家酒店。在法國餐廳用餐后,兩人來到這裏。

「應該道謝的是我,總覺得這幾年來的鬱悶一下子全煙消雲散了。」

「你有什麼鬱悶的事?」

「當然嘍,人家也是有很多煩惱的。」說着,千都留喝了一口「新加坡司令」。

「我啊,」誠搖着裝了芝華士的玻璃杯說,「能遇見你真的很高興,甚至想感謝上天。」

這句話可以解釋為大膽的告白,千都留微笑着,微微垂下眼睛。

「有件事我要向你坦白。」

一聽他這麼說,千都留抬起頭來,眼睛有些濕潤。

「大約三年前,我結婚了。但事實上,在結婚典禮前一天,我作了一個重大決定,到某個地方去了一趟。」

千都留偏著頭,笑容從她臉上消失了。

「我要告訴你此事的經過。」

「好的。」

「但是,」他說,「要在我們兩人獨處的地方。」

她似乎吃了一驚,睜大了眼睛。誠把右手伸到她面前攤開,手心裏是一把酒店的房門鑰匙。

千都留低着頭,默不作聲。誠十分明白她心中正激烈鬥爭。

「我剛才說的某個地方,」他說,「就是公園美景,那天晚上你預訂的那家酒店。」

她再度抬起頭來,這次,她的眼圈紅了。

「去房間吧。」

千都留凝視着他的眼睛,輕輕點了點頭。

前往酒店的路上,誠告訴自己,這樣才對。自己以前走錯了路,現在,他總算找到了正確的路標。

他停在房門前,把鑰匙插進鎖孔。

10

委託人叫高宮雪穗,是個臉蛋漂亮得足以做女明星的少婦,然而她的表情卻和其他人一樣黯淡。

「這麼說,是您先生要求您和他離婚了?」

「是的。」

「理由他卻不肯明說,是嗎?只說沒法再和你在一起了?」

「是的。」

「您心裏有沒有懷疑什麼?」

委託人聞言先是顯得有些猶豫,然後才說:「他好像喜歡上了別的女人。這個是我請人調查的。」

她從香奈兒包里拿出幾張照片,上面清楚地拍到一對男女在各種不同地方的約會。男方是頭髮三七分、一臉勤懇老實相的上班族,女方是短髮的年輕姑娘,兩人看上去顯然沉醉在無比的幸福中。

「您曾經問過您先生這位小姐是誰嗎?」

「還沒有,我想先跟您談完再決定。」

「明白了。您有分手的意願嗎?」

「有。我想我們已經無法挽回,以前我就這麼想了。」

「發生了什麼事情,讓您有了這種想法?」

「我想應該是他和這位小姐交往後才開始的,他有時候會動粗……不過只是喝醉的時候。」

「真是太過分了。有人知道此事嗎?我是說,誰能夠作證?」

「我沒有跟任何人提過。不過,有一次剛好我們店裏的小姐來我家裏過夜。我想她應該記得。」

「我明白了。」女律師一邊記錄談話內容,一邊想,有了證人,要對方就範就太容易了。那種乍看之下像好好先生,卻回家欺凌老婆的紙老虎,是她最厭惡的人。

「我真不敢相信,他竟然會這樣對我。他以前明明那麼溫柔……」高宮雪穗用雪白的雙手掩住嘴,開始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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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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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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