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1

清晨,辦公室空蕩蕩的,寂靜得讓人窒息。

起伏不止的電話鈴聲,接連不斷的敲門聲,溫馨的笑容,熱忱的問候……都頃刻間消失了,如同一葉輕舟在海面上劃過,沒有一絲痕迹。

黃畋心裏感傷不已。官場上的人事滄桑、世態炎涼,真是比北方季節變化還明顯。

谷川副省長被組織上停止了工作,離開了工作崗位,作為他的秘書,黃畋自然處於「待業」狀態。

和蘇詩茵到遠山縣拒官鄉醫院看望谷川已經三天了。三天來,黃畋就這樣百無聊賴,意興闌珊。

作為省級領導的專職秘書,三年來,黃畋始終處於緊張忙碌之中。時時刻刻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在一般人的眼裏,高官秘書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權傾一方,何等風光。可是,秘書職業的巨大風險,那不同尋常的辛勞,卻少為人知。

有一個笑談,講的是一位秘書朋友發現自己當上秘書後,一年時光,上衣的前大襟越來越長了,后大襟越來越短了,腰也越來越彎了。過去的同事不理解,窮追不捨,想搞明原因。秘書苦笑着說,你們只看到秘書職業的風風光光,哪知道這個工種的艱辛和無奈!我的形象是怎麼改變的?還不是長期在領導面前時的狀態形成的!同事恍然大悟,說,是啊,過去的你豪放灑脫,如今唯唯諾諾,簡直變了一個人似的。秘書很感慨,說,秘書這工作,拉干屎,尿黃尿,省媳婦,費燈泡。

雖然是笑談,但是卻從一個方面反映出秘書工作的艱辛。

不可否認,秘書工作很鍛煉人。因為,在領導身邊,近距離感受領導大局的如何駕馭,複雜問題的巧妙處置,尖銳矛盾的妥善化解。耳濡目染那高超的領導藝術和決策水平,作為秘書必然受益匪淺。其結果是,有相當一批秘書後來都是走上了領導崗位,且如魚得水,遊刃有餘。

黃畋覺得,自己給谷川副省長當秘書,雖然時刻注意謹小慎微,但還是輕鬆愉快的。之所以能夠這樣,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黃畋始終堅持淡泊名利,不為世俗迷惑,耐得住寂寞,安於清苦……

電話鈴聲終於響起來。那本來十分平常的聲音,此刻聽起來美妙悅耳。

黃畋撲過去,抓起電話聽筒。

「你好,我是谷川副省長秘書黃畋。」

「黃秘,你好……」

打來電話的,原來是另一位副省長的秘書小付,一個哥們。

「怎麼樣?」

「別提了,興味索然。」

「優哉游哉,多幸福。」

「老弟,別拿哥哥尋開心了。」

「要正確對待。」

「我已萬念俱灰。」

「黃秘,官場上興衰成敗,起起落落,太正常不過了。我們這些今天的旁觀者,如果不能接受這一客觀現實,明天豈不會重蹈覆轍?」

「請指教。」

「指教什麼?調整好心態,靜觀待變!」

「那……」

「那什麼?感到苦悶了,找個美女溝通溝通。多愜意呀,花前月下,竊竊私語……」

放下電話聽筒,黃畋有了傾訴的慾望,很強烈。

可是,因為秘書職業的特殊性,黃畋有意淡漠了與過去朋友的聯繫。朋友們也不說什麼,都知趣地消失了。這三年來,聯繫的,都是各市及省直部委辦局領導。雖然相互間都彬彬有禮,客客氣氣,但純屬於工作關係,交往並不深。也難怪,在官場上,誰都不會輕易袒露自己的胸懷,更難以結為知己、知音。也是無奈,如不設防,稍有不慎,頃刻間便可陷入重重危機,落入萬丈深淵,遭遇滅頂之災。也許,這就是人們常感慨的官場無義、同僚無情吧。

手機短訊提示音響起。查看,是蘇詩茵發來的短訊:「瑞典人最喜歡別人讚美的一句話是,『你很平凡』。呵呵,我喜歡這句話,蘊含的哲理難以言明。古人聰慧,有『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此地動歸念,長年悲愴游』之嘆,不經意間頓悟,淡淡來,淡淡去,原來卻是人生的愉悅和幸福……」

黃畋會意地笑了笑,回復道:「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這是宋朝李清照的名句,意思是景物依舊,人事已非,事事都成了過去,剛要說點什麼,忍不住淚水先流了出來。

蘇詩茵的短訊很快發了過來:「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

黃畋知道,這是晉朝陶潛《雜詩》裏的詩句。全詩為「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意喻雄心壯志大得要超過四海,像鳥的翅膀一樣飛得又高又遠。

「可否一敘?請批示。」黃畋回復。

「擬同意,晚上見,下班后帶你散散心。」蘇詩茵回答。

「謝謝!」

「六點三十分見。」

「接頭地點?」

「林海公園小木屋酒吧。」

「暗號?」

「不見不散。」

黃畋會心地笑了笑,關上了手機。

林海公園在城市的東郊,是國家級森林公園,黃畋讀大學時曾去旅遊過。方圓幾十平方公里,遼闊、深邃、汪洋似的林海,莽莽蒼蒼,層層疊疊,涌動着無垠的綠濤,翻滾著粗獷的聲浪。近幾年,省、市旅遊部門推動「森林游」,正在把林海公園打造成一個旅遊品牌。配合森林游的開展,一些餐飲遊樂項目正在興起。

黃畋早就聽說,林海公園有幾家很有名氣的酒吧。只是因為這幾年忙於工作,沒有閑睱時間惠顧。

五點十分,黃畋給谷川副省長專車司機老林打了個電話,說想用下車子,去辦點私事。

「客氣什麼?老戰友了。黃秘,谷省長不在家,你就是省長,和以前一樣,我一切聽你的指揮,隨叫隨到,指哪打哪……」給省長開車,車隊有嚴格的要求,因此老林平常沉默寡言,多一句話也不說。今天不知為什麼,彷彿是決了堤的洪水,滔滔不絕,沒完沒了。

「我想……」

「快說吧,我百分之百聽你的指揮。黃秘,你哥我絕不是見風使舵的勢利小人,更不是落井下石的壞種。雖然是個車夫,胸無半瓶墨,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可是,好壞人是能夠分得清的,事理還是明白的……」

「林師傅,我想借車用一用,我自己駕駛。」

「這……」

「我有駕照的,這你知道。」

「……好吧,你儘管開,注意安全就是了。放心,黃秘,我一定保密。」

於是,黃畋從林師傅手中接過谷川的專車,穿過喧鬧的城區,駛進林海公園的林蔭路。

林間的柏油路靜靜的,沒有車輛通過,更不見人影。綠葉婆娑搖擺,在夕陽的餘暉映照下,影影綽綽。車輪碾壓路面發出的「沙沙」聲,單調而落寂,令黃畋的心情格外沉重。

終於,小木屋酒吧到了。

這是一個依山傍水的靜謐所在,建築風格也很別緻,與周邊環境相襯和諧,清幽典雅之中透著高貴大氣,簡約卻不失時尚。天色隨着夕陽的消失越發的暗了,小木屋門口的霓虹燈閃閃爍爍,現代大都市的夜生活開始了……

「小木屋酒吧」五個字平和自然,筆勢委婉含蓄,遒美健秀,吸引住了黃畋的眼球。字的好壞倒在其次,因為這幾個字讓他感到熟悉而親切。猛然間,他心裏一震,雖然這幾個字沒有署名,但是,他可以斷定,酒吧名的題字是谷川的手跡。

黃畋把車子停到了一個不易為人察覺的位置,然後靜悄悄地走進了酒吧。光線幽暗,舒緩的藍調爵士樂,旋律憂鬱傷感,瀰漫在空氣中如夢如幻……輕輕拉開了酒吧夜生活的序幕。

「我在酒吧里泡著,我在酒精里麻醉著,我的青春啊,在啤酒的浮沫里流失著……」這是七年以前,黃畋在一家酒吧里聽到的一句歌詞。那時候,酒吧還是都市生活的點綴品,泡吧對很多人而言,是鼓足勇氣對一種新鮮生活方式的追逐。雖然這幾年時間,因為工作性質的特殊,黃畋沒有再來酒吧,但他知道,如今酒吧已經是城市夜生活的平常去處,已不再有太多的神秘色彩。不過,黃畋還是不太理解,泡在酒吧里的人,藉著酒精的麻醉,在迷離的燈光和高分貝的搖滾樂中,除了扭動身體,宣洩青春和慾望,究竟存在哪些理性因素?

也曾經和蘇詩茵交流過自己的不解。蘇詩茵認為,作為一種生活方式,酒吧是一個可以放棄煩惱和盡情陶醉的世界;作為一種文化存在,它是時代個性與時尚的選擇。

黃畋隱隱約約地感覺到,蘇詩茵一定是酒吧的常客。並且,現在黃畋可以斷定,蘇詩茵常光顧的,就是這間「小木屋酒吧」。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這裏遠離鬧市,處於林海深處,不易與熟人相遇。

既來之則安之。黃畋想,人,本來就沒有什麼高低貴賤之分,何苦總跟自己過不去呢?忘掉煩惱和憂傷,盡情享受這虛幻世界的浪漫,未必就是空耗青春和墮落人生。

音樂響起,震耳欲聾。沒有重要指示,沒有重要講話,沒有竊竊私語,沒有難以琢磨的神情……整個世界,只有宣洩和瘋狂。在音樂的引導下,偽裝蕩然無存,生命得以徹底釋放。如同火山噴涌,如同鮮花怒放,如同海浪咆哮,生命最原始的本能,不可阻擋地奔騰……

男歌手出場了。長發披肩,眼神憂鬱,裝扮前衛。一把黃色的木結他,一副磁性深沉的嗓音:

我的愛赤裸裸,

我的愛赤裸裸,

你讓我身不由己地狂熱;

我的愛赤裸裸,

我的愛赤裸裸,

你不能讓我再寂寞……

黃畋心底在顫抖。那穿透寂寞的聲音,無論如何也無法抗拒。震撼中,他有些不能自制。原來,人的情感如此脆弱……

人頭馬、拿破崙、XO、香檳、啤酒……在迷離的燈光與狂熱的音樂下,讓所有的人盡情放縱着慾望,發泄著激情。

黃畋叫了一杯雞尾酒。與口味喜好無關,受氣氛感染,他尋找新奇的感受,心中閃爍著期待。

身着白色襯衣的調酒師一番眼花繚亂的舞動,一杯雞尾酒調製完成。女服務生步履輕盈而來,將酒端到黃畋面前。

恰好,音樂停了下來。

「先生,您的雞尾酒,請慢用。」亭亭玉立的女服務生,甜甜地說道。

接過雞尾酒,黃畋心緒出奇的好。不禁多看了兩眼面前的女服務生,頓時覺得暖暖的。閱人無數的他,從未見過如此動人的臉龐。鵝蛋臉兒如百合花般潔白,腮幫上泛起玫瑰色,純凈而又嫵媚。

「謝謝!」黃畋嘴裏說着,仍目不轉睛。

「先生……您……還有事嗎?」女服務生問。

「沒有……」

「那麼……請您慢用。」

「謝謝!」

「不客氣,黃秘書。」

「怎麼,你認識我?」

「別吃驚,黃秘書,這裏除了我以外,再沒有人認得出你。因此,你不要有顧慮,盡情放鬆吧。這裏的環境,對你的健康有益……」

「你是……」

「我是北方大學的應屆畢業生。」

「到這裏實習還是社會實踐?」

「還什麼實習、社會實踐……」

「那……」

「為了……為了五年後能夠和你平等地在一起喝咖啡。」

「真的?」

黃畋正驚奇間,手機鈴聲響起,原來是蘇詩茵。

「蘇處,我的好姐姐,你不是以姍姍來遲,彰顯自己的高貴吧?」黃畋調侃道。

「黃秘,我本來要先到小木屋恭候大駕光臨的。誰知,從辦公室剛出來,就被張秘書長堵住了,要我給他找一份全省農業產業化項目建設情況材料。這不,我剛剛把材料給他老人家送去。」

「那……你到底來不來?我可是好寂寞啊……」

「別煽情了,我的好黃秘,我馬上就到。」

「越快越好,我可是急不可耐。」

「有佳人相陪,你寂寞什麼?」

「佳人?誰?」

「正在努力,五年後要和你平起平坐,共飲咖啡的……」

「她……」

「她是我的遠房表妹,叫林丹楓,北方大學才貌出眾的校花!」

「原來……」

「我是有意給你們提供點私密空間。」

「……」

「哈哈哈……」

音樂又起。

2

坐在一個角落裏的黃畋,有滋有味地品著那杯雞尾酒。

林丹楓動作敏捷,神情高雅。在人群中穿來穿去,認真地履行自己的職責。

閑睱時,便坐到黃畋的對面,注視着他,像在欣賞一幅圖畫。

「你……經常泡吧?」黃畋問。

「泡吧?那是我的希望。可是,我現在的經濟條件不允許。我在掙自己的學費,有了學費才能夠繼續我的學業。」

「噢。」

「你也是偶爾吧,不像是『泡』客。」

「對,我沒有時間。」

「也放不下身段。」

「不……不方便。」

「身在仕途,總是顧及影響什麼的,累不累啊?」

「沒有辦法,身不由己。」

「看看人家發達國家的領導人,舉止很自然,很人性化的。可是,你們這些當官的,總是戴着面具生活,怪可憐的……」

「也是傳統文化的原因。」

「可以理解,但是,難以忍受。」

「談談別的吧……」

「談什麼?談校園生活?機械、單調、乏味。談仕途?我不懂,也不願觸及。」

「談點人生、理想、前途什麼……」

「哎喲,大秘書,你可憐可憐我吧。」

「怎麼?我們可是同齡人,沒有代溝的。」

「大道理,過於沉重了。」

「那……」

「談談酒吧可以,我最近對它很感興趣。也許,是我的第一個職業的原因吧。」

「請賜教。」

「別一本正經的,我們互相交流嘛。」

「我洗耳恭聽。」

林丹楓興趣頗濃,滔滔不絕地介紹起來。從酒吧的起源,到在我國興起的原因,條理清楚,有理有據。她還總結出不同區域,因地域文化的不同,而使其酒吧文化各異。比如,北京的酒吧粗獷開闊,上海的酒吧細膩傷感,廣州的酒吧熱鬧繁雜,深圳的酒吧不乏激情……總的來說,都市的夜空已經離不開酒吧,繁忙而疲憊的人們需要遺忘和沉醉。

「有道理,有道理。」黃畋讚不絕口。

「怎麼,黃秘,是來泡吧,還是來泡我們校花?」蘇詩茵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進來,笑着坐到黃畋身邊。

「你怎麼來了?」黃畋見蘇詩茵來了,有些不好意思。

蘇詩茵打趣道:「我怎麼來了?黃秘,我們約好今晚來泡吧的,你剛才還在催促我快點來呢,怎麼現在我卻成了不受歡迎的人了?不該這麼重色輕友吧?」

「不……」黃畋臉紅了,不知如何回答。

「茵姐,別這樣……黃秘是和你開玩笑的。」林丹楓見黃畋一幅很窘的樣子,在一旁幫腔。

「丹楓,怎麼,這麼快就被赤化了?」蘇詩茵裝出一臉不高興的樣子,「你們倆感情的發展速度太快了吧?怎麼,現在就要過河拆橋?」

「不是的,茵姐。」

「什麼不是?我可不希望你們把過程省略了。你丹楓清純天真,人家黃秘可是官場中人,城府深得很呢。丹楓你可不能不管不顧地陷進去,一往情深不回頭,後果難以想像。要慢慢欣賞,循序漸進。」

「茵姐……」

「好了,我的大小姐,姐姐在開玩笑,別介意。」

「謝謝茵姐。」

「你可是金枝玉葉啊,我不保護你可不行。」

見黃畋對自己這番話不解,蘇詩茵實話實說:「黃秘,知道嗎?丹楓是省委王大法書記的親外甥女。」

黃畋「啊」了一聲,一怔。

「別自卑,黃秘,你們也算門當戶對嘛。」蘇詩茵笑着拍了拍黃畋的肩膀,「黃秘,機遇總是為有準備的人準備的,要克服心理障礙,發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勇往直前,直到爭取最後的勝利!」

「蘇姐……」黃畋無地自容。

蘇詩茵也說累了,對林丹楓說:「怎麼?沒看出我口乾舌燥?太吝嗇了吧,我這紅娘不要求吃豬頭肉,喝杯啤酒潤潤嗓子不過分吧?」說着,她把一張紙幣遞到林丹楓的手中,讓她去買啤酒。在北方,鄉下人對紅娘的酬謝,起碼是一隻豬頭。

見林丹楓去取酒,蘇詩茵對黃畋說:「你那裏有谷省長的消息嗎?」

「沒有。」黃畋着急地問,「你有他的消息嗎?」

「你這個秘書當的,怎麼不理朝政了?」

「我們……我們不是有協議嗎?」

黃畋講的協議,是指前些天在遠山縣拒官鄉醫院,谷川曾經嚴肅地要求過黃畋和蘇詩茵,一定要將他的行蹤保密。

「可是,你畢竟是他的秘書呀!」

「我……」

「算了算了,我今晚怎麼總是批評你?太不應該了。不了解咱們姐弟關係的人,還以為我蘇詩茵是勢利小人,落井下石呢。」

「我感覺到的,就是他在情緒低沉的時候,想回家鄉去,了卻多年思鄉的心愿。」黃畋看着蘇詩茵說道,樣子有些委屈。

「是,這沒有錯。可是現在,就是從今天開始,谷省長有了新的想法,新的行動。」

「什麼?」

「他開始協助遠山縣委縣政府,籌備中國遠山首屆國際楓葉節。」

「真的?」

「真的,省委書記王大法的意思。在家鄉休息的同時,擔任中國遠山首屆國際楓葉節顧問。」

「王書記真是太高明了,既使谷省長藏住鋒芒,又讓他有工作可做。」

「大人物就是不同凡響,處理問題高瞻遠矚,深謀遠慮。」

二人還想就這個話題深入交流,震耳欲聾的音樂狂風暴雨般襲來。

還好,林丹楓把啤酒送了過來。

3

午夜,酒吧里的音樂更為奔放,氣氛也更加狂熱。彷彿整個世界都不存在了,只有酒和音樂,以及漸入佳境的人們……

林丹楓不知什麼時候脫掉了制服,換上了學生裝。黃畋覺得眼前一亮,活脫脫一個清純靚麗的女大學生,一塵不染的模樣。

「我下班了,可以專職陪你們聊天了。」林丹楓解脫似的燦爛一笑,不客氣地讓緊隨其後的服務生拿來一瓶人頭馬。

「怎麼,喝洋酒?我的肚子裏可裝滿了啤酒。」黃畋說,「我的酒量……,好吧,有機會和這麼漂亮的二位小姐對飲,也是命交桃花,三生有幸,艷福不淺嘍……」

「嗯,黃秘這才剝去了偽裝,坦坦誠誠的一個人樣兒。這才是真實的黃畋,原原本本的爺們。」同樣神色迷離的蘇詩茵,重重地在黃畋的後背上拍了一巴掌。

「藉機報復怎麼?」黃畋故作生氣狀,「不知道祖國的花骨朵要愛護啊!你這一巴掌,可容易把祖國的希望扼殺在搖籃中……」

「別裝純情了,黃秘。仕途上的人,哪個不遍體鱗傷?誰的心理年齡能和生理年齡一致?」

「……嗯……也是,職業特徵……」

林丹楓趕忙打圓場,邊給黃畋和蘇詩茵倒酒,便說:「人們都說,高貴的洋酒,孤獨的啤酒。今天晚上,我們高貴一把。」

「擬同意,請黃畋同志落實。」蘇詩茵以谷川常常在批示中的用語,取笑黃畋。

「行,有你這樣的紅顏知己,谷省長也不枉一生……」黃畋藉著酒勁,報復了蘇詩茵一句。

黃畋的話,似乎擊中了蘇詩茵的痛處。她端著的酒杯懸在半空,目光轉向舞台深處若明若暗的燈光發愣。

「來來,喝酒喝酒,對酒當歌,青春不多。」林丹楓恰到好處地和二位碰杯,一飲而盡。

發現自己走神了,蘇詩茵馬上調整情緒,頻頻舉杯。但是,她每次都象徵性地喝一點點,卻對黃畋嚴格要求,強迫他認真負責,喝乾為敬。

「茵姐,別讓黃畋乾杯了,慢點喝。身體可是高官厚祿的本錢啊!」林丹楓為黃畋求情。

「丹楓,你這個死丫頭,姐姐今天告訴你,千萬不能被表面現象蒙蔽了。當秘書的,哪個不是用特殊材料製成的?你這麼護著黃畋,我可不管你了,將來他要是欺負你,可別找我幫忙。」蘇詩茵把喝剩的半杯酒幹了,站起身來要走。

「別走……再喝,喝個一醉方休……」黃畋有些不勝酒力,語無倫次。

林丹楓一時不知所措。

蘇詩茵想了想,問林丹楓晚上住在哪裏?林丹楓說,自己可以住在小木屋,這裏有服務員宿舍,可以明天乘早通勤班車回市內上課。

「那……讓黃畋……」

「什麼?讓他住在我這裏?」

「將就一晚上,明早你們一起回市內。」

「不……不,我可以陪他回市內,他住在這裏不妥。」

「那……好吧。」

蘇詩茵端量著黃畋的神情,問:「黃秘,這點酒,你就醉了?你可是有名的海量啊!」

「我……」

「噢,明白了,酒不醉人人自醉。」

「我……」

「你的心緒不佳,我知道,可是,今天和林丹楓相逢,心情應該愉悅才對呀。美酒美女,人生幾何?」

黃畋被蘇詩茵的話語一激,酒倒醒了不少。他很有氣勢地站了起來,豪氣頓生:「我今天晚上就是護花使者,親自駕車送丹楓回學校。」

「好,像個男子漢。今天晚上,我表妹就交給你了。我可告訴你,這是黨和組織上對你的考驗,你可不能辜負了我這個當表姐的熱忱希望。」

「那……你開車沒有問題吧?」林丹楓還是擔心。

蘇詩茵注視着黃畋的眼睛,等待他做出明確回答。

「沒問題,我是全省最優秀駕駛員!」黃畋很認真地說。

「什麼?不會這麼誇張吧?」蘇詩茵不解。

「是……最優秀的酒後駕駛員!」

「你……到底有沒有把握?要不,乾脆我們今晚誰都不走了。前面不遠處有個賓館,四星級的,我們在那裏休息一晚,明早回市內。」

「什麼意思?本秘書還沒下崗,別小瞧咱們好不好?」

「好吧,我相信你。」

站在一邊的林丹楓,還是心裏沒有底,一副猶豫不決的樣子。

蘇詩茵見林丹楓為難,就說:「丹楓,你放心,我了解黃畋,我們是哥們,否則,我也不會介紹你們認識。他駕駛的是省長的專車,車牌號交警都認識,特權車,不會有人攔截的。你陪他,我就放心了。我先走,你和他再說說話,讓他再醒醒酒,然後慢慢往市內開。」

蘇詩茵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轉身走出酒吧。

「我們……」蘇詩茵走了好一會兒,黃畋有些尷尬地顧左右而言他,「再談談……」

「談什麼?」林丹楓問。

「談談……酒吧文化?」黃畋沒話找話,話語中透出明顯的不自信。

「酒吧最初起源於歐洲大陸,但bar一詞也還是到十六世紀才有『賣飲料的櫃枱』這個義項,后又經在美洲進一步的變異、拓展,才於十幾年前進入我國……。」

「算了,算了,丹楓,你怎麼像背課文似的?純屬應付!」

「就是嘛,太無聊了。」

「談點其他事情吧。」

「……沒有情緒。」

「那……咱們走吧。」

於是,兩個人離開了酒吧。

新月如一隻金色的小舟,泊在疏疏的枝丫間,很清幽。

黃畋啟動了車子,慢慢沿着曲曲彎彎的山路向前。兩個人都沉默不語,各自想着自己的心思。

「講點什麼吧,丹楓。」黃畋央求,「要不我會犯困的,眼皮直打仗。」

丹楓嘆了口氣,說:「好吧。這次你命題,我回答。」

「別那麼嚴肅,缺少青春氣息。」

「沒辦法,因為我的說話對象是老夫子。」

「小姐,搞沒搞錯,我可是你的同齡人,準確說,是你的學兄!」

「沒辦法,人是環境的產物,環境改變人。」

「你是說,我少年老成?」

「別謙虛了,你這是老氣橫秋。」

「你這是情緒化,歪曲事實。」

「我是實話實說,我們這個年齡的大學生,喜歡直接。」

「人啊……如果戴着墨鏡看天空,即使是碧空萬里,感覺也是烏雲蔽日。」

「你太頑固了,黃兄。」

「我這是在做思想政治工作。」

「拜託,別自恃清高好不好?我可是校學生會主席,中共黨員。」

原來,人家林丹楓是領導幹部。也許是出於秘書工作者尊重領導的職業本能,黃畋不禁對她肅然起敬。因為心裏多少有些緊張,本來要恭維幾句,卻又一時語塞,不知從何處開口。

林丹楓感覺到了黃畋的窘迫,心裏暗自得意。因為,從相識到現在,黃畋身上自覺不自覺流露出的高傲,讓她十分不舒服,簡直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現在,總算是予以狠狠打擊,他在女孩子面前的氣焰頃刻間被熄滅,不可一世的自尊心,也明顯受到了重創。

習慣了接受阿諛奉承,面對笑臉和順從的黃畋,頓時覺得無地自容。從未有過的失落,從未有過的自卑。人啊,不管如何努力建立起來的自尊,其實是很脆弱,不堪一擊的。

也許正是因為情緒的波動,影響到精神的集中,恍惚間的黃畋一不留神,車子突然沖向路邊,輪子陷在水溝里。

儘管油門踩到了底,擋位也反覆變換,可是,車子還是紋絲不動。黃畋心裏沮喪極了,氣急敗壞地用拳頭狠狠地砸了幾下方向盤。不小心砸響了喇叭,喇叭聲似乎也充滿了怒氣,在寂靜的山間回蕩。

「黃兄,這可不是你應該具有的心態。從政之人,應該修鍊到靜如處子、穩如泰山的境界,心理素質應該超然。」林丹楓的話語看似在「激」黃畋,但是很坦誠。

黃畋無言。

「真的是無可救藥了嗎?」林丹楓問,她指的是陷在水溝里的車子。

「看來,靠我們自己的力量,難以自救。」黃畋對自己沒有信心。

「你能肯定?」

「是啊,需要救援。」

「救援?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

「我打電話給省政府車隊值班室,請他們派車來救援。」

黃畋的手機號碼撥到一半,停了下來。

「怎麼不打電話了?是怕影響不好吧?」林丹楓歪著腦袋,笑着問。

黃畋點了點頭。

「是啊,深更半夜,深山郊外,月光下一對談情說愛的俊男美女……」

「……」

「其實,如果發生在平常人的身上,太正常不過了,甚至還會被稱之為佳話,演繹成一段美麗的故事,說不定還會被人傳頌呢……」

黃畋搖了搖頭。

「是啊,可惜,故事的主人公太特殊了。一位是副省長的秘書,一位是大學的學生會主席。」

「更為嚴重的是,學生會主席還是現任省委書記的外甥女!」

「這樣一來,問題的性質就變了。說不定,還會被不懷好意的人利用,對北方省政局產生負面影響。」

「分析得很有道理,判斷得很準確。」

「特別應該注意的是,谷省長正處於特殊時期,不能因為你的一時不慎,至使雪上添霜,給他老人家增加麻煩。」

「對,千真萬確。」

「那怎麼辦?」

「我給蘇詩茵打電話,要她開車來救援。」

4

給蘇詩茵打完電話后,便是漫長的等待。

車子裏很靜,互相間能夠聽到呼吸的聲音。

「丹楓,說點什麼吧。」

「怎麼,你會怕寂寞?」

「是啊,寂寞太摧殘人的心靈。」

「可是,你選擇的是寂寞。」

「什麼意思?」

「難道,從政不是寂寞的選擇?」

「你過於消極了,丹楓。」

「我可是舅舅最得意的外甥女。」

「王書記……」

「我們可是鐵哥們。」

「鐵哥們?」

「無話不說。」

「我太羨慕你了。」

「甚至,有些事情他連舅母都不說,也會和我交流。比如,有的純屬於個人私隱。人啊,都需要傾訴……」

「是啊,不論職務高低,人的本質,都是一樣的。」

黃畋還想沿着這個話題展開,可是,林丹楓卻改變了談話的方向。

「你對目前大學生活陌生吧?」林丹楓問。

「是啊,畢業七八年了。」

「懷念不?」

「挺複雜的情感。」

「因為愛情?」

「一言難盡。」

「回首既然是痛苦的,那就放棄。」

「有道理。」

「我這是不知天高地厚,在你這老革命面前現丑。」

「哪裏哪裏,你是後浪,理應推前浪。」

「不想聽聽我的故事?我覺得,不應對你保留。」

「你……這是你的權利……當然,我渴望了解……當今的大學生活。」

「那麼,好吧,我就回憶回憶我的初戀吧,也是為了永遠的遺忘和永遠的放棄……」

「請自便。」

「就算是一次『卧聊』吧。我們在女生宿舍,晚自習回來后,大家關了燈,臨睡前都要重複的,就是『卧聊』。」

「我們男生宿舍,也是同樣的程序。」

「內容呢?」

「內容?當然大多圍繞女同學。」

「彼此彼此,我們女孩子的話題,自然是你們男生,特別是你這樣很深沉、很酷的男生……」

「我?當年,也許帥呆了……」

黑暗中,林丹楓很溫馨地娓娓道來。

「象牙塔的生活極具理想色彩,那種環境裏培育出來的愛情不僅浪漫而且有趣。這些,你不該陌生,我們其實是在重複你們這些學長的故事,複製着你們的昨天。當然,這種重複和複製,將永無休止地循環往複。大一的愛情通常是『愛你在心口難開』。剛剛走進大學校園,彼此之間缺乏了解,而且中學階段繃緊的神經一下子還沒鬆弛下來,所以就算對誰一見鍾情,也不敢貿然表白。大二的愛情可以用『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來形容。經過一年的相處,大家混得很熟了,相互有了好感的男生女生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情懷,加之高年級哥哥姐姐們的示範帶頭作用,一時間戀愛風潮四起,猶如通貨膨脹時期刮搶購風。不過,這種高速組合的質量卻不盡如人意,潮來潮去,改弦易轍者甚多。轉眼進入大三,愛情自然也要『更上一層樓』。這時候的愛情一般進入了豐收季節,『讓我一次愛個夠』之類嚎啕成分多音樂成分少的歌曲特別流行。寒假暑假,大三留校的特別多,學生宿舍變成了臨時家庭,一對對準夫妻日子過得熱火朝天。大四的愛情說起來就有點讓人沮喪了。由於面臨不同去向,愛情走到了十字路口。不少愛情開始倒計時,『聚散兩依依』的情緒四處瀰漫。隨着畢業典禮的結束,大學時代的愛情便告一段落……」

「我有些遺憾,因為人生選題的原因。當年立志從政,便以清心寡欲磨練自己的意志。因此,沒有什麼花前月下,更不用說什麼兩情相悅……」黃畋嘆息。

林丹楓也不理黃畋的感受,依舊沉醉在回憶之中。

「入學后的一天下午,因為是周日,校園裏很靜。同宿舍的室友或上街、或上圖書館、或與同鄉約會。我自然對這些活動不感興趣,留守在室內。閑來無事,便站在窗前,漫無目的地注視着外面的景色,消磨時間。

「他,就是在那個有着懶洋洋陽光的下午,出現在我的視野里。然後,進入我的生活。

「他站在樓下的小路邊,左手插進口袋裏,右手舞動着一個遊戲球。好像不太耐煩,眉頭緊皺着。不知為什麼,我覺得他皺眉頭的樣子好好看啊!雖然衣着很簡潔,隨便的沙灘短褲,大白T恤,卻顯得很酷,路邊的其他男生無可比擬。

「許久,一位我隔壁宿舍的女生走了出來,來到他的身邊。那個女生,是我們班的班花,名字叫婉音。她來自江南一座古老的城鎮,有着煙雨樣清純的容顏。穿一件白色的弔帶裙,如一朵羞澀待放的蓮花。他們不會知道,此刻,有一個高傲的女生,正在透過宿舍的窗戶,嫉妒地注視着他們。

「真的,他和別的男生截然不同。站着有站着的帥氣,走着有走着的俊朗。

「可是,我想我永遠也不會主動追他的,因為他已『名草有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地欣賞。當然,表現出的是不屑一顧的冷漠,是旁若無人的輕蔑。我的家世,我的位置,我別無選擇。

「一次,我們幾個班級共同在階梯教室上大課。授課老師外地口音很重,聽起來有些吃力。但是,我還是集中注意力,辨別老師講述的內容。一方面因為我是學生幹部,處處要以身作則,要發揮表率作用;另一方面,因為他正巧坐在我的身邊。

「我偷眼看他,見他埋着頭,在認真地畫着什麼。細看,原來他在畫老師。胖乎乎的老師,被他畫成了小熊維尼的樣子,真的很可愛,我忍不住笑了。我從幼兒園開始,就喜歡小熊,如今在宿舍里屬於自己的那一方天地里,小熊玩具、圖片裝飾得滿噹噹的。

「下課鈴聲響了,他把畫送給了我。目光中有些不舍,嘴裏說:『林主席,很榮幸認識你。儘管你高高在上,小民我永遠臣服。』

「我沒有說什麼,報以品牌似的微笑。

「從此,我們認識了。當然,江南美女悲痛欲絕。其實,她大可不必痛心疾首,我對任何一個男生都不會那麼投入,那麼一往情深的。

「後來,我才知道,他是一位山區小縣縣長的公子,在那貧瘠落後地區,也算是高幹子弟了。

「很快,他父親,那個矮胖縣長像個旁聽生,反反覆復來學校看兒子。大包小裹,關懷備至。每次,縣長都把物品分成兩份,其中一份一定要交給我。

「顯然,縣長已經把我視為他兒子的女朋友,他的準兒媳了。

「說實話,我的心裏也確實暖暖的。不得不承認,我有些被打動了。也許正應了那句話:沒有事業的男人和沒有愛情的女人,都是一無所有的。對於男生來說,它不是生命的全部,因此,戀愛中的男人更理智、更聰明;而女生一旦遭遇愛情,就會不由自主地被愛情所獵獲,對她來說,愛就是一切。戀愛中的女人其思維、語言和行動,都呈無序狀態,說這時的女人智商為零,絕不為過。

「我終於低下了高傲的頭顱,我們牽手了……

「可是,不久后的一天,江南美女將她前男友的一本日記放在我的面前。那本日記的一些內容,讓我震驚不已,痛不欲生。

「原來,他和他的縣長父親,在周密而漫長的計劃中,追逐的目標竟然是我的省委書記舅舅。

「這一幕陰謀和愛情,差點徹底擊垮了我……」

林丹楓的故事講完了,黃畋還沉浸其中,品味着……

不由自主,二人的手握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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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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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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