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27

正如董鍾音所猜想的那樣,王奉良深夜入宅,是陳家舟佈下的連環計中至關重要的一環。

第一計,陳家舟自己親自出馬,給成志超送上那份通話清單,此一計叫聲東擊西,不軟不硬,成志超若真聰明,見了清單便應有所收斂。果然,突然之間,他就在當晚回省城的家了。

第二計,陳家舟派縣委副書記馮天一出場,驅車追趕成志超,先說「維護團結」,再說「一招不慎,滿盤皆輸」。馮天一回來報告,說成志超似有所動。此一計為「軟計」,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第三計,便為「硬計」。陳家舟派常務副縣長伍林具體實施,目的則是示成志超以厲害。伍林和高貫成是鐵桿弟兄,手下不乏地痞流氓和與黑社會有勾連的惡狠打手。那一夜,高貫成請打手喝酒,酒後只說與人有了私仇,流氓們便會意,喊著「小菜一碟」,連夜去了省城,按著高貫成提供的地址,狠狠照着成志超家窗戶砸去。這種事不比殺人越貨,流氓們不講條件不計報酬,只當酒後撒撒瘋尋個樂子,確屬「小菜一碟」。

第四計,便是派王奉良出面找董鍾音了,這叫綿里藏針,軟硬兼施。此計與陳家舟親自出馬有異曲同工之妙,但更具殺傷力。成志超對自己的「清單暗示」可能還心懷僥倖,以為和誰通通電話,通話時間的長短都無所謂,也不必畏懼。那好,我就派人再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你的偷香竊玉之行我可是心知肚明,只不過還給你留着面子。你真要一意孤行走下去,那可就別怪我不講情面抖開魔巾給你徹底曝光了。

陳家舟派王奉良出面去找董鍾音,多少還是費了一番口舌的。王奉良不傻,知道自己這般一露面,就等於徹底站到成志超對立面上去了,所以他猶豫着,還出主意,讓陳家舟另派別人,也許更好。陳家舟冷笑,說你怕成志超是不是?你以為他還會姑息你是不是?人家已撒下了彌天大網,無論怎麼說,你也是人家網裏的一條魚,這種時候,你不掙他個魚死網破你還等什麼?成志超鬆開網口,你我都有一條活路,若等他和魏樹斌把我們都甩到干灘上,那可就只有一死的份兒了。王奉良說,我不是怕他,我是擔心……捉賊抓贓,拿奸要雙,他和董鍾音的事,我也是現在剛剛才聽說,我空口無憑,話一說出來,董鍾音極可能立時就炸,那可怎麼好?陳家舟哈哈笑起來,說我讓你捉姦了嗎?你捉得住奸嗎?那姓董的還炸?她長了幾顆膽子,她敢嗎?我只讓你去說,如此這般,就算完成任務。這點小事,都整不明白,真讓成志超給你嚇昏了頭啊?

陳家舟還有第五步棋,可他卻猶豫着,要不要立即實施。

伍林卻深一腳淺一腳地獻計說:「三十六計,走為上。趁著成志超眼下一時還沒盯准目標,是不是趕快走?」

陳家舟問:「你說讓誰走?」

伍林說:「當然是鄒森。」

「為什麼?」

「這幾年,代筆仿書的事,都是經他的手。只要他一走,那些事便都死無對證。我們也可以將責任完全推到鄒森身上,大不了承擔下用人失察、矇騙上當的失職之責。這年月,上上下下工作失誤贖職的多了,也沒見處分誰。」

「你叫他怎麼走?」

「這好辦,給他一筆錢,讓他抓緊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吉崗,走得越遠越好。國家這麼大,眼下流動人口又這麼多,到了哪兒,還藏不下他一個人?甚至可以給他整個護照,像賴昌星似的,讓他躲到國外去。只要他一走,我們就什麼都不怕了。」

陳家舟搖頭:「這一步,我不是沒想過,但現在還不是時候。眼下最要緊的,是你我要沉得住氣。依我判斷,直到今日,成志超還在猶豫,檔案封是封了,但要不要立案查辦,卻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起碼要請示市委,還得經縣委常委會討論決定。牽扯到他個人的前程利益,他不能不三思而行。所以,成志超封而不查,最後借坡下驢的可能性不是沒有。我們現在不僅不能讓鄒森走,還不能讓鄒森露出任何破綻,連裝病休假或驚慌失措都不行。樣子要做,就要做足,心中無鬼,我自泰然嘛。如果那邊檔案一封,鄒森就逃走了,那說明了什麼?說明檔案里肯定有問題,那就連想不查都不行了。公安機關再來個全國通緝,那個鄒森獃頭獃腦的一個笨書生,你敢保證他就不會落網?一旦被人抓回來,你還能指望他鐵嘴鋼牙一力擔承?到那時,我們可就一點迴旋的餘地都沒有啦。」

「那這步棋還不能走?」

「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能走!」

其實,局勢逼到這一步,陳家舟不僅想到了讓鄒森出逃,而且還有了更深層次的打算,那個打算更惡毒也更徹底,只是他對誰都不能說,包括伍林。一逃了之,太小兒科啦!

28

成志超星期一沒有回縣裏。

腳上有傷是一個原因,走路一跛一跛的,回到縣上人們見了難免要問,自己怎麼解釋?妻子宋波一再說害怕,耽心夜裏再有人來砸玻璃,也可算是個原因。成志超心想,不回去就不回去吧,這種時候,一回縣裏,人們的眼睛就都要盯向他,如果有人提出檔案既封,就要立案調查,自己將怎麼回答?這幾天,經過了幾個事,老領導和老朋友都或明或暗地開導批評了他,思忖再三的結果,成志超已在後悔自己的莽撞草率和意氣用事了,他甚至已為自己想好順坡下驢的退身辦法,如果魏樹斌再問立案的事,便只查樊世猛兒子的事,好在樊世猛的兒子已被退回家裏,估計那份檔案也撤出銷毀了無痕迹了,即使個別具體承辦人沒把貓膩擦抹乾凈躲不開干係,大不了再處分幾個人,雲也就散了。至於那些幕後之人,當然也不能讓他們過份得意,真到了自己離任調離之日,上級組織部門總會徵求自己的意見,到那時適當申明一下自己的意見,再請魯書記稍施影響,不信他陳家舟還能在吉崗縣張狂。在自己之前的幾任縣委書記,對陳家舟未必不像自己這般了解底細,但他們採取的還不都是這種套路嗎?

成志超便讓宋波給陳家舟打過電話去,只說老岳父身體有病,他要陪老人找醫生好好查一查,過幾日再回縣裏去。陳家舟連說好好好,一個女婿半個兒,就讓志超好好盡孝道。縣裏有事,我再找他請示。宋波打這個電話時,成志超就在旁邊,他料定,陳家舟接了這個電話,一定很高興,沒有關鍵時刻一個單位或部門的一把手告假更能說明問題的了。陳家舟得計了。

宋波去上班,成志超一人留在家裏,只覺坐立不安,想看看書,卻看不進去。手機本是關了的,想一想,不妥,縣裏若有什麼緊急事情怎麼辦?便打開;打開也覺不妥,若是有人來電話問的就是人事局檔案的事,自己怎麼回答?佯裝不知,人家就要向你彙報,彙報完了,怎樣也得有個態度,這個態度又怎麼表呢?便又把手機關上。如是三番,不知怎樣是好。

周一的下午,就在成志超又一次猶猶豫豫將手機剛剛打開的時候,手機便在掌心裏突然振動起來,那種電擊一般的感覺讓猝不及防的他心頭陡然一顫,險未將手機掉在地上。成志超日常是將手機設定在「振動+樂曲」的裝置上,振動過三次,便改為鈴聲的呼喚。他望定來電顯示,知是董鍾音的電話,才按了接聽鍵。

「是你嗎?你沒回縣裏來?你現在在哪裏?」

董鍾音一連串的發問,急切而慌亂。成志超心裏一沉,便料定一定又發生了非比尋常的大事。董鍾音的電話多在夜間,也多打往他的辦公室或在東甸鄉的電話。這種時候,她應該還在班上,怎麼就回了家裏,還把電話打到了手機上?況且,他剛剛對她做了少打電話的暗示,她不會不在意的。

「蔬菜外銷業務上的事沒辦利索,還得等幾天。是不是有什麼急事?你怎麼在家裏?」

「我請了半天假。不知……現在說話方便不方便?」

「你說吧。我自己在家裏。」

董鍾音便說了星期天夜裏王奉良到家裏找她的事。她說她知這不是個好兆頭,她問應該怎麼辦,她說他也應該多加小心,那些人明顯已將矛頭對準了他。

成志超心裏慌上來,額頭竟不知不覺間沁出一層冷汗,抓着手機的掌心也汗浸浸的了。可他提醒自己,這種時候,要鎮靜,一定要鎮靜,尤其在女人面前。董鍾音沉不住氣,本在情理之中,昨兒這一夜,還有今天上午,她一定慌急無措坐立不安,所以才在午後請假留在家裏,一遍遍打電話找他。這種時候,他再亂了陣腳,她的心理負擔就更沉重了。

「也沒什麼了不起,他們不過捉風捕影,亂敲銅盆嚇耗子。真要有證據,怕是就不會用這種小兒科的手段了。」成志超故作輕鬆地說,「所以,你只當沒這事好了,照常上班,該說就說,該笑即笑,心裏沒鬼怕什麼?」

「可我……心裏有鬼。」董鍾音帶着哭音說。

成志超的心又沉了沉,說:「有個鬼,也不過是個小鬼,善鬼,並不害人的鬼。你不把它當鬼,那就什麼也不是了。其實,哪個人心裏,沒一塊獨屬於自己的綠地?保護個人私隱,國家法律中有此條款。他們玩這種見不得人的手段,目標完全在我,我都不怕,你怕什麼?」他知在這樣的話題上,自己本是理短,便不再多說,只是再一次明確叮囑,「只是,這一陣,我們都要多注意一些。沒有特別重要的事,我們不再單獨約會,你也不要再給我來電話,行嗎?」

董鍾音沉默了一陣,呢喃地說:「可我……想你……」

「我也是。時令不好風雨來得驟,」他用了一句現代京劇里的唱詞,「暫時……就多些思念吧。」

成志超收了電話,發了一陣呆,開始在屋裏焦躁地轉圈子,就像一隻被困在籠子裏的猛獸。在此前,他只覺或是進攻或是退守,主動權都還掌握在自己手裏,但突然之間,角逐場上的形勢似乎完全顛倒,他只能退守在自己的洞穴里,而且對方用側翼佯攻的辦法一再向他發出警告,如果你不老實,那我們就再不留情了!他驚訝,那些人是用什麼辦法知道他和董鍾音關係的?是什麼時候知道的?知道後為什麼一直不動聲色,直到這種時候才亮出底牌?可以肯定地認定,陳家舟在送通話明細單時,已將這張牌抓在了手裏,而這次,他則是故意將底牌亮給你看,逼你投降,迫你就範,只許你老老實實,不許你亂說亂動。

在現實中國社會,如果去掉政治站隊方面的因素,大大小小的官員們最怕的,不過是兩方面的錯誤,一是經濟的,再一個就是生活的。經濟犯罪可以讓人身陷牢獄直至丟了腦袋;而嫖娼,包養二奶,或有婚外情人,一旦暴露,處理起來雖不似經濟犯罪那般嚴重,但聲名掃地臉面丟盡之後,同樣再難做官。中國人的道德觀念,在評價領導者的人生操守時,往往把男女之事當作分水嶺試金石,一位在外面饞貓一樣拈花惹草的人,又怎能受到上級領導和黎民百姓的理解和信任呢?

宋波下班回家的時候,成志超當着她的面打電話給司機:「明早來車接我。」

宋波說:「給你請了假,不如就在家裏多呆幾天。」

成志超說:「縣裏正忙,哪好再呆。」

宋波說:「沒了誰,地球都照樣轉。」

成志超突然煩躁地說:「我工作上的事,以後你少管!」

宋波哼了一聲,就進廚房準備晚飯去了。

29

吳冬莉星期一下午跑了兩趟縣委,成志超的辦公室都是緊鎖著,晚上又往辦公室打過幾次電話,電話里也只是不緊不慢嘟嘟地響。成志超要她寫的書面材料早就寫完了,鋼管廠又進了調查組,她不知道成書記是不是還需要那個文字的東西。但聽說上午廠里召開了中層以上的領導幹部會議,廠科室的工作人員也都參加了,調查組的人宣佈了調查結果,結論竟是「沒發現重大經濟問題。但財務科不能及時將職工遺失的私人印章送還本人,也暴露出在財務管理上的不嚴肅不認真,違反了有關規章制度,特此提出批評」。宣佈完調查結果后,廠長高貫成又講了好長時間的話,先表揚向上級反映問題的同志有責任心事業心,又警告一些人不要疑神疑鬼小題大做,號召全廠幹部和職工精誠團結,不要被一些莫虛有的傳聞干擾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大方向,共同努力,開創鋼管廠更加輝煌的大好局面。

吳冬莉聽同事給她傳達了會議內容,心裏越發不是滋味,中午回家跟老父學說了。吳瑞之大怒,說吉崗縣誰不知高貫成和陳家舟是沆瀣一氣狼狽為奸?這個結論是矇騙上級矇騙百姓的遮羞布!你再去找成書記,一定要申明這個觀點,並請求上級領導再派人來查。如果這事就這樣不了了之,我吳瑞之要直接向市裏省里舉報!吳冬莉便一次次打電話,又親身去縣委機關詢問,但回答都是說成書記有事回了省城,不知什麼時候回來。

星期二上午,成志超的小車返回吉崗縣城。還是這座熟悉的小城,街道上還是那般不緊不慢的人流車流,縣委的五層大樓也還是那般莊嚴肅穆。以前一進縣界,成志超就有一種躊躇滿志的感覺,知道有那麼多的人和那麼多的事情在等着他拍板拿主意,城內還有一位可心的女子深情地盼着他歸來。可今日,車進縣城,他的心就緊上來,窗外的一切突然之間都似乎變得陌生,陌生中又好像到處埋伏着危機。他感覺自己好像變成了一個躲在車裏的竊賊,人們的目光都怪怪地盯着他的小汽車……

常務副縣長伍林好像早在瞄着他的動靜,成志超剛剛在辦公室椅子上坐下,便急匆匆推門進來,幾句寒暄過後,便報告說,縣委派去鋼管廠的調查組經過幾天夜以繼日的工作,已經有了結果,看來鋼管廠的問題不大,賬目基本清楚,當然也存在管理上的一些毛病,比如招待費用支出較大,有的銷售回扣沒有入賬卻暗存進了小金庫,但還沒發現哪個領導有經濟不清的問題,小金庫的賬款也基本相符。

成志超問:「有人反映的財務科長抽屜里的職工私章是怎麼回事?」

伍林說:「調查組把這事列入重點問題,也仔細查過了。財務科長手裏確有幾枚私人名章,經挨個查問,那些職工都承認確有開工資時把印戳弄丟的情況,還有人說,是故意將戳子落在了財務科,反正月月都得開工資領獎金,放在那裏更不錯,倒省心省事了。調查組已讓財務部門把全部私章都退回職工本人,並在大會上嚴肅提出了批評。至於調查的全面情況,調查組將對常委會作詳細彙報。」

成志超點頭:「說沒事就好,該糾正的要立即糾正。」

伍林說:「成書記說得對,誰願意有事呢。調查調查確有必要,總算讓我們鬆了一口氣嘛。」

伍林走了,成志超坐在那裏發愣。事情似乎就應該是這麼個結果,本來可以預料得到的。一個鋼管廠,一個人事局,兩個完全不同的單位,兩個性質截然不同的案子,可在他的潛意識裏,總感覺其中有着什麼割裂不開的聯繫,也覺得鋼管廠的事情絕不會這樣簡單。是我的神經過於敏感了呢,還是生活本來就是這般色彩紛呈讓人眼花繚亂?不錯,除了妖魔鬼怪,誰不希望社會吉祥,人心和順,大家都好呢。可在這個平安無事的報告裏,怎麼總讓人感到眼前好似隔着層層的霧障,霧裏看花,水中望月,雖不失朦朧之美,但畢竟不那麼真實……唉,算了算了,還想這些有什麼用呢,事情已有常委會派下去的調查組的結論在,作為領導者,自己已是盡到了責任。鄭板橋也當過縣令,那是古今奇才,何等精明睿智,尚且「難得糊塗」,自己又算個什麼?忍一忍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且壓壓心中這口悶氣,還是從長計議吧……

電話聒噪地叫起來,是吳冬莉。

「成書記,您剛回縣裏來吧?」

「你還有什麼事吧?」成志超感覺到了自己話里的冷漠。

「我……還想跟您談談我們廠里的事情。」

「縣裏不是已經派去調查組了嗎?」

「是,我知道。而且我已經知道了調查結果,廠里人都知道了調查結果……可我覺得,那不是事實。」

「可我是應該相信你一個人呢,還是相信組織上的結論?」

「我確實是親眼所見,科長抽屜里的私人手戳那麼多,只一個紙袋裏,就差不多一個車間里的人個個有份兒了,還有我沒倒出來看的好幾個紙袋子呢。可他們退給職工的才有幾個呀……」

「你現在有什麼證據,能證明那些紙袋子確實存在?而且紙袋子裏確是職工私人印戳嗎?」

「這……」

「小吳同志,我還忙,這個事情我們就不要再浪費時間了好不好?」

「成書記,如果您認為印章的事我有些小題大做,那……我對賬目還有一些別的疑點,您安排時間,我去當面跟您談談好不好?」

「還是按程序,你去跟主管部門或主管領導談吧。他們會向我彙報。」

「成書記……您、您也不相信我了嗎?」

電話里,傳來了吳冬莉強忍着的哭聲。

電話被另一個人接了過去:

「成書記,你好。我叫吳瑞之,是冬莉的爸爸。」

「您好,吳老師,我們見過面的。」

「成書記,我首先要向你說明一點的是,冬莉本來早就不想再介入這件事情,她畢竟還年輕,作為一個年輕女子,她受到的傷害和打擊已經太多太多了。就是在今天,她回到廠里去,還受到不少人的當面污辱和謾罵,有人向她吐口水,還有人冷嘲熱諷,包括一些不明真相的工人。有人散佈說她是想傍官,拉廠長下水不成,就倒打一耙;還有人把高貫成當成了救世主,說誰往高廠長身上潑髒水就讓她不得好死。有些髒話,我當父親的是學不出口的。冬莉很委屈,就想認了,不管安排個什麼地方,能有個地方端飯碗就算了。是我不甘心,在家裏還狠狠地罵了她。女兒是個什麼樣的人,我當父親的最清楚,看着冬莉家裏家外受夾板氣,捂著臉哭起來沒完,我比誰心裏都難受。成書記,古人有言,『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則止,毋自辱也。』這是《論語》中的話,孔聖人說的。我吳家父女做到這一步,也算無可非議了。可古人還有話,『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聖之所愛。』這是屈原的心志。黃宗羲則言,『死猶未肯輸心去,貧亦其能奈我何。』成書記是有學問的人,無須我再多言,對這些話自然比我有更深透的理解。我對我的女兒說,且把反腐匡正為黨為國的大道理放在一邊,就是為了我們自身做人的清白,我們也決不可服軟輸心!」

成志超只覺臉上燙起來,喃喃地說:「吳老師,我很敬佩您的學識和人品……」

吳瑞之越發動情地說下去:「成書記,我讓冬莉三番五次地去找你,是相信了黨心民心,相信了人間正道。不管眼下的官員隊伍里藏着多少腐敗分子,也不管在這個隊伍里,藏污納垢一時多麼嚴重,可我總是堅信不疑,好人是多數,正氣佔主流。不然,我們這個社會,我們這個國家,不就沒希望了嗎?我不相信你對鋼管廠之事眼下的結局會完全沒有自己的想法。我們父女倆之所以希望你能再細緻深入地過問一下此事,是因為你畢竟在著一個縣委書記的位置,你的話總會比我們一個普通百姓的微弱之聲更有些分量。」

「可是,我已經……」

「我知道你已經盡了很大努力,黨內講少數服從多數,你再堅持什麼,一定很讓你為難。作為一個普通教師,我也沒有資格再希望你做什麼和不做什麼。成書記,你放心,我和冬莉都不會再給你添麻煩了。咱們的國家不還是共產黨當家做主嗎?咱們不還是社會主義嗎?作為公民,我們不是還有誰也剝奪不去的權利和義務嗎?這就足夠了。其實,缺了誰都不要緊,只要別缺了民心和正氣,大不了多走些彎路,再多受些磨難而已。『欲為聖朝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我就說這些了,再見。」

電話掛斷了。成志超握著話筒,獃獃的,好半天沒有放下,眼前依稀是那個清清癯癯的身影,恍然間又生出一種少年時代面對敬愛而嚴厲的老師的感覺。老師雖沒說什麼直接批評學生的話,但那種激憤和冷峻,不能不讓學生從內心深處生出震顫和反思。

電話又響起來。成志超看了看來電顯示,是魏樹斌的。他猶豫了一下,沒接。接了說什麼?說自己臨陣脫逃已產生動搖?說那些可疑檔案再放幾天就退回去?雖說騎虎難下又一定要下,也不是這麼一種下法,總得找個堂皇的理由。

電話一聲又一聲急促地叫,似一聲聲炸雷,震得成志超耳鳴心亂。他起身出了屋,奔了秘書室,對張景光說:「安排車,馬上跟我去東甸。」

張景光說:「眼看就到晌午了,不吃完午飯再去?」

成志超說:「告訴東甸,讓他們留飯。」

30

魏樹斌幾天沒接到成志超的電話,又知他周末回了省城,周一也沒回來,就意識到情況可能有變。眼下是成志超的一道坎,好比西天取經路上的一個磨難,是火焰山,又是通天河。成志超可比唐三藏,他的目標是修成正果位列仙班,而不是一路斬妖擒魔,所以他在取經路上才不時地猶猶豫豫,遇到矛盾繞道走。斬妖擒魔的活計是孫猴子的,孫猴子沒有更多的奢望,他的火眼金睛里容不得妖魔鬼魅,見了就要打殺,有時還要受些委屈,被念念緊箍咒語,甚至被攆回花果山。魏樹斌心底難免生出一些怨忿和委屈,「我現在是什麼?是孫猴子嗎?」

魏樹斌剛才打去電話,通了,卻沒人接,手機也關着,便越發認定了自己的猜測。成志超已回到縣裏,小車進了縣委大院就沒出來,他肯定在樓里。我的電話他為什麼不接?按理說,就是人機分離,過一會成志超看是他的來電號碼,也應該返撥回來。可電話卻一直沒有返回,那隻能說明他在故意迴避。他在迴避什麼?

魏樹斌的電話可絕不僅僅是對決策者的試探,他有重要的事情要請示。

公安人員處理事情,自有公安人員的職業經驗和角度。魏樹斌知道,縣人事局的檔案一封,如果不出大的意外,便等於抓獲了案件的物證,即使檔案另做了手腳,已將那些偽造的領導簽字撤出並銷毀,他手上也還抓着那封寫給趙喜林的信,那可是鐵證如山誰也休想抵賴的。他擔心的是人證。鄒森是仿領導簽字的重要嫌疑人,但只要人事局的檔案一封,勢必打草驚蛇,鄒森成了驚槍的兔子,隨時可能順着壠溝逃遁而去。這麼大的世界,如同漫山坡上的叢叢荒草莽莽樹林,哪裏藏不下一隻兔子,又怎好輕易捕獲,真要出現那種局面,即便認定檔案有弊,那也將極其被動。只有物證而無人證,還是缺少定罪的足夠依據,法律在犯罪的認定上,只認證據,別無商量。那樣一來,鄒森身後的那些人就要偷着樂了,他們可以按照《刑事訴訟法》所確立的「無罪推定原則」而逍遙法外,頂多承擔工作中的贖職失察之責。這一點,魏樹斌在帶人去人事局之前就已想到,並採取了防範措施,對鄒森實行了暗中佈控。這佈控也很是費了一番腦筋的。吉崗縣公安局雖不缺偵察員,但缺的是能讓魏樹斌一無所疑徹底放心的心腹幹將。當然,不能懷疑縣裏的公安幹警都與腐敗勢力有勾連,但魏樹斌來局裏只一年多,心思多放在日常工作上,他知道縣裏的人事關係複雜,卻不可能對那種複雜有了如指掌的洞察,執行佈控任務的幹警真要出點差錯,那就前功盡棄,追悔莫及。為保萬無一失,魏樹斌只好回老家請黑水縣公安局支持,選出兩位精明強幹的偵察員聽他調遣。那些老朋友老搭檔很給他面子,理解他的難處,讓他親自點將。但有了人,又缺錢。兄弟局已派出得力幹將支持,總不好再讓人家連辦案經費也自掏腰包吧?北方各縣的經濟情況相差無幾,又都處於保生存求發展的關鍵時期,難免羅鍋子上山,錢(前)緊。偵察員要吃飯,要住宿,必要時還要跟蹤追擊,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案子沒明朗,就是局裏有錢,這筆費用也不敢支出,出了就要暴露目標。魏樹斌再私下張羅錢,不敢跟縣局的同志借,就去找親戚朋友哭窮,編謊說家裏一時有了難處,還一再叮囑,這事千萬不能跟他老婆說,等一兩月,保證如數奉還。弄得那些親戚朋友們也好不奇怪,樹斌不是背着媳婦做事的人呀,他這是怎麼了?

這些事,魏樹斌雖可以跟成志超說,但他沒說,一字沒提。說了有什麼用?那本是自己職責範圍內的事情,上級領導定方向,拿主意,自己是執行,執行任務喊苦叫難有什麼意思?他讓從黑水縣請來的兩位偵察員一個扮作修鞋的,設點在縣交通局對面;一個扮作修理自行車的,則守在鄒森家附近。兩人白天練攤,夜裏住進一家小旅店,還要輪流着出去,到鄒森家附近轉悠,只怕這隻兔子夜裏逃竄。兩位偵察員敬重著昔日的老領導,很是盡職盡責,白天風吹,夜裏挨凍,都無怨言。但那練攤也不容易,雖不計較掙多掙少,但城管部門卻不時來查來攆,就是城管人員一時懈怠,附近的修車匠修鞋匠也要投訴抗議,逼着城管人員來罰款轟人。偵察員給魏樹斌打電話,說老局長,你就不能找人疏通一下?魏樹斌苦笑,說我疏通什麼,一疏通就要暴露目標。認罰吧,他們要多少,你們就給多少,千萬不能跟人家打架爭辯。罰款單子你們保管好,我早晚讓他們吃了吐。「吃了吐」是麻將桌上的術語,挺形象。偵察又說,能吐的好辦,還有些人罰了不給單子,可怎麼好?魏樹斌說,那你們就給我記賬,秋後一塊算,看我不讓他把老腸老肚都給我吐出來!

光這些事也還罷。兩個偵察員住在小旅店,一到夜裏便要輪流外出,一日兩日還可遮掩搪塞,可這已是十多天了,就難免讓旅店老闆生出疑心。兩個三十來歲的年輕人,這般神出鬼沒的是要幹什麼?他們要是夜裏做出違法之事,旅店都要擔着干係。老闆越想越怕,便偷偷將情況報告給了派出所。那天夜裏,偵察員再出去時,就被巡警扣住了,而且一扣就是兩人,巡警是等兩人在旅店外交接談情況時突然出現的。

兩位偵察員被帶到了巡警大隊,連夜審問,問姓名,問工作單位,問夜裏出去幹什麼,問帶沒帶身份證。偵察員被問得不能不答了,只好說,請把你們魏局長請來,我們有話跟他說。巡警初來不耐煩,說你們了不得啦,還不怕大呢,要不要我把縣委書記也給你們請來,再陪你們喝兩盅壓壓驚?偵察員說,你們願怎麼想怎麼想,魏局長不來,你們休想再問出什麼。

魏樹斌是在睡夢裏被電話叫醒的,他看了床頭的手錶,那個時候,已是凌晨兩點。他一聽巡警的報告,就猜到是怎麼回事了,說我穿上衣裳,就來。

魏樹斌到了巡警辦公室門外,定定神,推開門,便做出突然相見的驚訝樣子,說:「喲,我操,沒想到,怎麼是你們倆小子!」

魏樹斌說着,便遠遠地伸出手去。兩個偵察員站起身,故作拘謹地和老局長握了握手。

巡警們頓時鬆了口氣,果然是魏局長的老熟人,這就好辦了。

魏樹斌將兩人給巡警們介紹:「還不認識吧?這是我在黑水當局長時的兩個弟兄,干刑偵的。這才叫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哩。」

這就等於給兩位偵察員定了調子。如果魏樹斌進屋介紹說是親戚呢,那他們就要說親戚的話;說是公安幹警呢,那就是見了老領導。當偵察員的雖不能都比楊子榮,但這點起碼的精明是不能沒有的。兩人裝作不好意思的樣子說:

「老局長,大半夜地驚動您,真是不好意思。」

巡警們也笑說:「這兩位弟兄學江姐,咋問也不開口。他們要早說是兄弟局的偵察員,我們就不驚動局長了。」

魏樹斌笑:「他們學江姐,你們沒學徐鵬飛又坐老虎凳又扎竹籤子吧?」

偵察員忙說:「吉崗的弟兄們挺客氣的,我們一提魏局長,就把您請來了。」

「把我叫來好。」魏樹斌笑哈哈地說,「我要是不來,你們哪位炮仗性子一起,忘了政策,再給我這倆弟兄動動警棍或拳腳,他們回去不知咋罵我呢,是不是?」

巡警們忙說:「我們今天絕對按政策辦事,除了說話沖點,一點虧也沒敢讓兩位弟兄吃。」

偵察員也笑:「在魏局長手下做事,誰敢?以後你們誰落到我們手裏,不用擔心,我們也保證不搞逼供。」

大家便都笑。

魏樹斌說:「別光傻笑,說說,咋回事?」

一個偵察員看看巡警,說:「局長,就別問了吧?」

魏樹斌說:「你看他們幹什麼?他們是案犯嫌疑人呀?既到了我這兒,你們還怕什麼?」

另一位偵察員說:「魏局長一定要問,我們也只能說,在執行任務。再多說,回去就要挨罵了。」

「我操!」魏樹斌撓撓腦袋,又笑了,「這是看我管不着你們了,就跟我玩心眼兒耍貓膩了。那我就不問了,不問我也猜個八九不離十。有個案子,還不小,發現了線索,線索就在吉崗,頭兒派你們倆追過來,出發前還提溜耳朵告訴,這事無論如何不能讓吉崗知道,尤其不能讓魏樹斌知道,是這麼回事吧?不就是怕我知道了,搶了你們的頭功嘛。回去跟你們局長說,別大老爺們,心眼兒長得不如蟣子屁眼大。從別人碗裏搶肉,我不稀罕,也不是我魏樹斌乾的事。我魏樹斌雖說只是只耗子,卻專喜歡操牛,干就干大的,讓他們等著瞧!這你們信吧?」

魏樹斌這般粗粗俗俗地說笑嬉罵,那兩個偵察員便跟着笑,不點頭,也不搖頭,一副寵辱不驚的樣子。

魏樹斌又對巡警們說:「那就痛痛快快地讓人家開路吧。耽誤了人家公幹,線索在這檔口斷了,咱們可擔承不起責任。人家要保密,咱們何苦再打聽;人家要獨臂擎天,咱們既幫不上什麼忙,也別不識好歹給人家添亂。熱臉貼了冷屁股,上趕着(主動)不是買賣。所以,我也給你們宣佈一條紀律,今夜的事,到此拉倒,出了這個門,誰也不許給我露出去半個字。人家在辦案,如果因為我們泄露機密而讓犯罪嫌疑人撒丫子跑了,我擔負不了這個責任,你們也擔負不了責任。我這話說得夠清楚了吧?」

巡警們忙點頭:「局長放心,違犯紀律你就狠狠地處分我們。」

魏樹斌又說:「不過呢,兩位弟兄真有了什麼困難,找到咱,你們也用不着再跟我請示,能使上多大力就使多大力,咱也不能讓人家說咱們袖手旁觀看笑話。我這話,你們也聽清楚了吧?」

兩位偵察員又道歉又致謝地走了,一出雙簧戲便這樣唱下來。臨機應變自編自導又主演的魏樹斌心裏卻不能平靜。當着本局幹警們的面公開亮出兩位偵察員的身份,是萬不得已的事。不亮身份怎麼辦?若說兩位是親戚或朋友,怎麼解釋兩人的深夜行為?而且兩人還要繼續留在吉崗執行任務,沒有一個合理的解釋,那兩人又怎能繼續留下來?只有找個無條件配合兄弟單位執行任務的理由,公安局長才有了申明紀律,不許將此事絲毫外傳泄漏的正當借口。

魏樹斌心裏仍是不安,他不敢保證巡警們都能絕對執行他的命令。副縣長伍林分管公安政法,這事真要傳到他耳朵里去呢?鄒森背後的那些人也不是傻子,那是一群橫草不過、兇殘貪婪的狼,尤其那隻頭狼,更是白了尾巴尖老奸巨猾,聞點風聲,便會警醒。而且,誰知時間拖下去,兩位偵察員又會遇到什麼坎坷,還能總是由他出面來唱這種雙簧嗎?暗器好使,但用過兩次,就失靈了。正是基於這種考慮,他才打電話給成志超,催他痛下決心,趕快採取下一步的動作,防止夜長夢多。

除了這,魏樹斌還要向成志超報告鋼管廠的事。雖然縣調查組已宣佈了調查結果,但據局裏派人偵察,鋼管廠的財務極可能還有賬外賬。一個企業兩本賬,這裏面肯定有問題!

魏樹斌正坐在那裏想心事,就聽走廊里有雜亂的腳步聲和人們的說笑聲,房門開處,好幾個人湧進來,中間擁著一位女士。魏樹斌不由一愣:

「你?你怎麼來了?」

眾人便哈哈地笑:「不是中國的七月七,不是外國的情人節,嫂子就不能來了?」

女士正是魏樹斌的妻子,叫袁玉琨。

袁玉琨滿面喜色,也笑,說:「你這兒是美國白宮呀?美國白宮還定期向遊人開放呢。」

局裏的張政委說:「是伍縣長讓工商行派人把嫂子接來的,說嫂子工作的事已有了着落,請嫂子趕快來辦手續。」

魏樹斌的腦袋嗡地就大了。有人把火星星扔在了堆滿乾柴的後院裏,又有人居心叵測地往乾柴上潑汽油,這場火想不撲都不行了。

31

午間這頓飯,魏樹斌讓局辦秘書將飯菜從食堂打來,送到辦公室,陪着妻子吃了。張政委跑來逗,說咋著,嫂子來了就給關禁閉,還怕弟兄們看呀?魏樹斌說,你嫂子有點暈車,到食堂一鬧騰,怕連飯都吃不好了。別忙,有機會,讓你嫂子好好陪你喝幾杯。午後,伍林來電話,說晚上要給嫂夫人接風,請一定賞光。魏樹斌和伍林論過年序,魏樹斌屬狗,長屬豬的伍林一歲。魏樹斌找個借口,很堅決地謝絕,說謝謝縣長了,局裏的同志也有這個意思,改日吧。伍林說,局裏的往後讓讓,等我這邊表示完了再說。魏樹斌說,還是領導發揚風格吧,不然冷了弟兄們的心,就要罵我攀高附貴見人下菜碟了。電話剛放下,工商銀行的邢凱又打來電話,說的也是吃飯接風的事,只是說法上有些不同,他說別看嫂夫人回家歸你管,可從今往後,她就是我的員工了,今晚我安排她跟行里的同事們見見面,認識認識,你老兄來作陪吧。魏樹斌也說局裏的弟兄安排了,連伍縣長的盛情都只好往後推,你也賞我這個面子,讓她晚去報到兩天,行吧?

這樣的電話接過幾個,魏樹斌知道這種輪番的熱情轟炸比美軍對伊拉克的空中打擊還不好抵抗,而且足以致命,便乾脆拔了電話線,把手機也關了,讓夫人在辦公室休息,並叮囑說,不管誰敲門,你只不應就是。袁玉琨不解,說人家好心好意的,這樣好嗎?魏樹斌冷笑說,有好心的,也有沒揣好下水的,這裏的磨磨兒,你不懂。就好比半夜三更走水壕,稍不留神,就可能一腳崴到水裏去。既到了這兒,你就聽我的。安排完,他就躲到另一間辦公室,告訴局辦秘書,說沒有特別緊急的事,都替我擋一擋,我有幾份文件要抓緊處理。

這就過了大半天,等到了快下班的時候,魏樹斌從司機手裏要來汽車鑰匙,說我帶你大嫂找個地方住下。司機說,辦公室已在賓館訂下客房了,我這就送大嫂過去。魏樹斌笑說,賓館不行,花錢多少不說,人來人往太鬧騰,我得金屋藏嬌,跟夫人好好敘敘夫妻感情,我怕你們這幫小子聽房。這車今晚就歸我了,我帶你大嫂出去轉轉也方便。誰要問,你只說不知道就是了,行吧?

一局之長這般說,司機哪有說不行的道理。魏樹斌平時在局裏,既是鐵麵包公,又是笑臉菩薩。鐵麵包公是在研究局裏工作的時候,那一張面孔冷峻如霜,不苟言笑,莫說讓罪犯看了膽寒,就是同志們也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可一放下工作,或在機關食堂,或下班後跟同志們一起摔摔撲克,他又不時主動出擊四處尋釁,跟大家開些葷葷素素的玩笑,也不管身邊都有誰,而且常是妙語連珠,引得眾人大笑不止。幹警們都說,整不明白魏局長,一忽兒是冰,一忽兒是火,水火本不相融,偏就集於他一身,真是讓人又敬又怕。

魏樹斌提了夫人的東西,請她上車。袁玉琨問去哪裏,他說到了這兒,我說去哪裏你還知道啊?袁玉琨上車前遲疑了一下,說我看你神神鬼鬼的,心裏咋覺不託底呢?魏樹斌便笑了,說你也不是妙齡少女,還怕我把你拐賣了啊?趙本山小品里的話,就你,誰要啊?他這一笑,夫人就放心了,鑽進車裏去。

吉普車出了城,一路追着西垂的太陽疾行,路兩側漸漸稀落了樓房和店鋪,眼裏所見已是北方初春尚為赤裸的大地和村舍。

袁玉琨奇怪了,問:「你這是要拉我去哪兒呀?」

魏樹斌說:「別問,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

袁玉琨說:「這車上也沒外人,你還跟我整這事幹啥?」

魏樹斌不再說話,只是換了檔,踏油門的腳也暗加力,那小車便瘋了一般加快了速度。夫人見他不吭聲,便將眼睛盯向窗外,迎面而來的一塊路標牌頓時讓她明白了,氣得喊:

「你這是送我回家?」

魏樹斌說:「對,回家。家裏孩子還沒人照管呢。」

袁玉琨說:「孩子我安排好了,用不着你操心!」

魏樹斌說:「我的孩子我怎能不操心。」

袁玉琨說:「可我的事還沒辦呢。」

魏樹斌說:「好飯不怕晚,你的事用不着這麼忙三火四。」

袁玉琨說:「怎麼不忙?連你們伍縣長都說好事要快辦,不能拖。邢行長說調走就調走,他走了,這事再啟動,你求哪個爹去?」

魏樹斌說:「你見到伍縣長了?」

袁玉琨說:「是他打電話到家裏,親口對我說的。」

魏樹斌心裏悠了悠,暗罵,這些王八蛋,動作像掏包的專業竊賊,挺麻溜兒!

兩人這般爭爭辯辯的,前方已是黑水縣城。夜幕落下來了,城裏已亮起一片燈光,城中有一座遼代的古塔,塔上做了彩燈裝飾,老遠就讓人看得清爽。袁玉琨知是快到家了,心裏越發急恨,大聲喊:

「停車,你給我停車!」

魏樹斌說:「有話到家再說!」

袁玉琨說:「你有屁快放!」

魏樹斌說:「這裏的事複雜,我三句兩句說不清楚!」

袁玉琨猛地打開車門:「你停不停吧?你不停我就跳下去了!」

魏樹斌便踩下了剎車,將車停在了路邊,掏出煙,坐在那裏,抽起來。

袁玉琨氣洶洶地喊:「你說呀?咋變成啞巴啦?人家縣裏領導跑前跑后地為我的事着急,你卻左撥右擋的在前面打橫,你什麼意思你?」

魏樹斌說:「比咱家困難的,多了,他們咋沒去關心關心?我再跟你說一遍,這裏的事複雜,你少往裏摻和。」

「我摻和什麼了?我又說過什麼找過誰了?複雜不複雜的關我啥事?好,銀行複雜,我這人簡單,銀行我不去了,你隨便給我找個什麼地方都行,我不過只圖調個單位有份工作!」

「你工作的事,你以為我不急?可那也得等機會!」

「機會都來了,你還等什麼?只怕就是你不想叫我去,好在外面找相好的養二奶沒人礙你眼吧?」

女人這麼一歪,竟讓魏樹斌忍俊不禁,撲哧笑了:「對對對,我找小姘,養二奶,三宮六院,七十二偏妃,你是大的,是正宮娘娘,她們見到你得先請安,還得喊你大姐,這回你趁心如意了吧?」

男人這一笑,女人委屈的淚水就開了閘決了堤,哇地哭出了聲,哭了一會兒,又跳下車,順着來時的路往回走,一邊走還一邊哭:

「我回去,我不用你管,我爬也要爬回去!」

魏樹斌調轉車頭,也順來時的路往回開,可他路過女人身旁時沒有停車,而是一踩油門,搶到女人前邊去,風一般直向吉崗的方向疾駛而去。

魏樹斌並沒有就這麼回了吉崗。車上一個高坡,再滑下去不遠,估計女人看不到車身了,就踩了閘,跳下車,返回坡崗處,隱在一棵大樹后往回看。他看到女人走了不遠,就停下了,蹲下身去,似乎在抱頭哭。魏樹斌心裏酸上來,也覺對不住妻子。妻子是個賢惠勤快的女人,跟自己結婚這麼多年,侍候公公婆婆,照顧孩子和自己,只想把小家安頓得康樂和順,卻從來沒依仗丈夫是公安幹警在外面給自己招惹過是非。那年,自己因追捕歹徒負了重傷,在醫院裏四天四夜人事不省,她就守在病床前四天四夜寸步不離。後來,他問她,如果那次我死了怎麼辦?她噙淚說,我早想好了,替你照顧好老人和孩子,說啥也不能讓你在地下不安心。想想這些往事,心窩窩裏便酸上來。魏樹斌想跳上車,返回去,將妻子送回家,可那樣一來,這一夜就完了,聽着她哭哭鬧鬧吧。夜裏睡着一個枕頭的男人和女人,有時是爭吵不起,也解釋不清的,還不如就讓她回到家裏去,自己去冷靜,慢慢想。她會通情達理的。

袁玉琨蹲在那裏哭一陣,果然就起身往縣城的方向走了,不時擦一擦臉頰。遠遠的,暮色中,那步履顯得格外滯緩沉重,孤獨的身影在風中搖晃,似乎一下子年老了十歲,直至在越來越濃的夜色中消失。

這是一條連接兩縣之間的公路,行人和車輛都不多。魏樹斌仍不敢就這樣返回吉崗。妻子的心情不好,又是在這種夜黑風高的時候,如果真出點什麼意外,那可就要一輩子良心上都難得安寧了。魏樹斌坐在汽車裏,妻子往家走一段,他就開車送一段,為防妻子發覺,車燈一直閉着,他要等妻子平安地走回家門。

有輛掛着警用車牌的小車停靠了過來,一位警官跨出車門就往吉普車前跑。魏樹斌開門迎出來,那警官驚訝地叫,哎呀真是魏局長,你怎麼在這兒?是不是車出了毛病?魏樹斌搖頭,說沒事沒事,我剛才開車,有點……困了,就停下來打個盹兒。這謊撒得有點拙劣,話一出口,他先暗罵自己,還三天兩頭審案子呢,連那些歹徒都不如。那警官果然說,老領導自己開車呀?都到了家門口,累了就回家歇歇唄。魏樹斌又搖頭,說不了不了,吉崗那邊還有事,我得抓緊趕回去。他想趕快換話題,便問,咦,這麼晚了,你是去哪兒?警官說,剛從案發現場趕回來,這樣吧,老領導不想回家就不回家,但得跟我回縣裏一趟,弟兄們想老領導都想眼藍了,咱們聚一聚。魏樹斌堅決拒絕,說不行不行,我真的要回去,這就走。改日吧,等我哪天回家時一定找弟兄們聚聚。你累了一天,也快回去歇歇,咱們兩便,好不好?

魏樹斌堅決地將昔日的弟兄推回車上,並堅持讓他先開車走了。這麼一耽擱,開車再追時,便不見了妻子身影。他摸出手機,打回家裏。電話里嘟嘟響了一陣,沒人接。女兒在上高中,晚上還要在學校上晚自習。他看看錶,埋怨自己太心急,莫說是女人,就是自己大步流星地往回趕,也未必能進家門。便又等,過一會再打。如是三番,電話那邊終於有人接了,妻子沙啞著嗓子問:

「您找哪位?」

魏樹斌故意放大了聲音喊:「我至親至愛的老婆孩她媽,對不起,實在對不起了。你到家,我就放心啦,本老公這就回吉崗去了!」

電話里靜了靜,什麼也沒說,便咔噠一聲斷了線。

32

郭金石給大家算過一筆賬,利用春播夏鋤這一段時間,把大棚的防凍牆先築起來,把抽水井打上,棚里的地照樣可種一季菜或一季莊稼;待一入秋,天將煞冷,塑料就扣上了,裏面栽上茄子西紅柿,傍年根的頭一茬收入,基本就可收回成本,再到明年開春四五月間,搶在蔬菜淡季又一茬菜下來,就全是賺的了,一個棚鬧個萬八千的不成問題。

耿家屯的人心裏還有另一筆賬,郭金石說能貸來款,先下手的三年內不掏利,白使喚,這個便宜哪揀去?再說又有免費的技術員,只要把大棚扣在地里,又學會了手藝,還怕錢咬手?也不是沒見過別的村屯你追我趕熱火朝天,那白亮亮四季長票子進錢的大棚確實惹人眼熱。以前只是沒人張羅,便弄得人們心懶手也懶了。人們都信郭金石說的不是假話夢話。

果然幾天後,村裏來了兩個技術員,一男一女,都住在郭金石的家裏。人們看那姑娘,高高挑挑的個兒,眉清目秀的模樣,說話辦事都透著股利落爽快勁兒,跟郭金石挺熟悉挺親熱,又知她叫朱巧雲,是郭金石在部隊時認識的,便都猜是不是金石早在外面相好了的對象。偷偷地問郭老順和金石他媽,老人們卻都一臉懵懂茫然,連說不知道。

技術員來了,錢也很快到位,郭金石立刻帶人動手,在前崗那片地里丈量土地,架設電線,找人打井。當初先播下去的田壠里已長出綠油油的莊稼苗,讓人們那麼一踐踏,立刻不成了樣子。偏偏地中央有八根壠,東奔西忙的人都得繞道走,誰也不敢踢碰一塊土圪瘩。地頭立着三個膀大腰圓的漢子,那是這八根壠的主人,在村裏號稱耿家三棍,個個提着鍬握著鎬,口口聲聲誰碰了他家的青苗跟誰玩命。

正幫着拉電線的郭金石聽人們抱怨,便走過去,手裏握著一把電工鉗子,他知道這幾隻攔路虎不「請」開,下面的活計誰也不好乾。八根壠正在腰樑上,躲得開初一躲不開十五,一場遭遇戰勢不可免了。

老大耿大力惡聲惡氣地喊:「我們耿家人只會種莊稼,不會擺弄啥雞巴大棚!」

郭金石說:「庄稼人種五穀雜糧,也種四季青菜,誰也沒說不是正理,縣裏有種糧狀元,也有種菜模範。占你們多少地,日後用扣棚戶的其他地塊給你們補,一定保證面積,請你們放心。」

耿二奎擼胳膊挽袖子地叫:「放個狗屁的心!屯裏就前崗這塊地好!跟我拿囊囊揣(豬身上肚皮部位的肉)換裏脊,沒門,唬你們家老爺子去!」

郭金石說:「村委會知道這塊地土厚地肥,所以誰扣大棚誰多交承包款,給讓出地塊的賠償損失!」

耿三彪斜楞着眼睛問:「你給賠多少?」

郭金石說:「村委會請明白人算過這筆賬,佔一根壠一年賠五十。」

耿大力撥浪腦袋:「那不行!少二百元別跟爺們兒扯這個雞巴蛋!」

郭金石說:「要說種高粱苞米,去了種子化肥的開銷,一畝地一年到頭才能掙多少?這話說得有點沒譜吧?」

耿二奎冷笑:「啥叫譜?想動我的地,這就是譜!不要以為誰沒長卵子,好欺負!」

耿三彪用鎬頭把地皮墩得咚咚響:「那是,腦袋掉了碗大個疤,誰怕誰呀!」

跟這三條漢子搭話的時候,郭金石一直在用那把鉗子剪指甲。電工鉗子很鋒利,剪指甲雖顯笨拙些,卻咯噔咯噔地響着別一種味道。郭金石是一副心不在焉的玩笑模樣:

「村委會已經這樣定了,咱們就都別計較了,好不好?怕吃虧,你們都麻溜兒地扣大棚,我保你們一年後一人一台摩托騎。你們要實在覺得不合算,除了那五十,其餘的虧損部分我個人現在就給你們掏。」

耿大力追問:「你給掏多少?」

郭金石微微一笑,從衣兜里摸出了幾枚鋼鏰鏰,在手上掂了掂,說:「趕上最好的年成,加上村裏賠的那五十,裏外里,往多了算,也就少掙個兩瓶啤酒錢。請看好,都在這兒了。」

耿二奎火了,一抬腳把鋼鏰踢得翻天飛:「操你媽郭金石,耍猴呢?」

郭金石登時黑下臉:「嗬,還動上手,罵上人了?別給你們臉不要,扯鼻子往腦袋上抓撓!我郭金石既敢當這村頭,就不怕誰玩橫的來邪的!你們哥仨是不是還想耍耍鐵鍬掄掄鎬把,那就來吧!」

說話間,誰也沒注意,郭金石手上一使勁,鉗子咯噔一響,左手的小指就齊刷刷地剪斷了一截。他把那斷指在手上掂,冷笑道:

「你們真有種,就用鎬頭往我腦門子上砸,用鐵鍬往我脖梗子上鏟,我郭金石要是眨半下眼睛,從今往後就不站着撒尿!」

鮮紅的血水湧出來,淋灑在春日裏熱騰騰的土地上。密層層的豆大汗珠子霎時間佈滿了郭金石的腦門,他臉上的肌肉在顫抖,伸出去的手也在顫。圍觀的人們呆住了,耿氏三兄弟傻眼了。朱巧雲急撲上去,掏出雪白的手帕就給郭金石裹纏,那白手帕剎時間就浸染成一朵紅艷艷的花朵,紅得讓人眼暈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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