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海星沒了

小海星沒了

小海星沒了,胡煒很失望。她原來準備把海星帶回北京去,放在父親留下來的青花瓷缸里。可現在小海星沒了,她只好守着那隻塑料桶,悶悶不樂,悄聲無語。

前面的道路上突然混亂起來,車輛紛紛開到路邊停了下來,好像出了什麼大事。兩人看見旁邊有輛計程車,司機伏在方向盤上,腦袋都被打爛了,污血流淌了滿滿的一身。遠處,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站在齊腰深的海水裏,男的手裏還提着一支鋸短了槍管的獵槍。十幾個全副武裝的公安人員,排成幾行,每個人都戴着鋼盔,手持微型衝鋒槍,凝視着他們。

那男的五官端正,身材魁梧,衣着整齊,表面上看去,真不像是殺人慣匪。那女的扎著馬尾辮長發,皮膚白凈、眉目清秀,個子不高,穿了件淺紅色的短袖襯衫,顯得嬌小玲瓏。這不是朱小紅?

宋沂蒙的頭皮都炸開了。

這朱小紅不是被鄒炎送回北京了嗎?難道她根本沒走?一個可憐的,被人傷害又走上絕境的女孩子,她幾乎被海水淹沒了,她還是勉強地站着,與那個拿着獵槍對抗警察的男青年一起站着。

接着,又來了一隊武警,戰士們迅速散開,邊喊話邊朝天開槍。爆豆般的槍聲,炸裂了海濱的寂靜,街道上的所有車輛都停在不同的位置上,車裏面的乘客都縮著脖子屏住了呼吸,躲在窗子下面。路上的行人也都跑光了,周圍數百米不見人影。武警和公安人員開始涉水,向那一男一女包抄過去,只見那男的抬起獵槍朝天上放了一槍,「叭」的一聲,把天空劃開一條縫兒。看來,一場槍戰是不可避免了。

胡煒緊張地閉上了眼睛,宋沂蒙卻睜大眼睛,不安地向海的遠處看着,他想,朱小紅完了,龍桂華也完了,他萬分後悔沒有把朱小紅的事情告訴龍桂華,那樣,至少她們母女還可以見上一面。

可是,除了剛才響的那一槍之外,半天再也沒有動靜。

當胡煒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看見那男的把獵槍扔在海水裏,和那女的一起高高舉起了雙手,向警察投降了。一輛救護車把被打死的計程車司機送走,車輛也被拖走,交通又恢復了正常,濱海大道依舊嘈雜、紛亂。

胡煒歷經了一場驚險戰鬥,有了一種新鮮感,一邊說說笑笑,一邊回到了賓館,她忘記了由於大秋的事而帶來的不愉快。

當天晚上,新聞里就播放了他們所目睹的槍擊事件,其中有計程車司機血淋淋的鏡頭,還有那對男女被審問的場景。那女的看上去很文靜,默默地被手銬銬在木椅子上,嘴角上流露着淡淡的苦笑。

電視台主持人說,這兩個人都是北京人,他們不滿父母親對他們婚姻的反對,雙雙來海南尋找出路。不久,兩人的錢用光了,沒有飯吃,沒有地方住,只好到黑市弄了一支獵槍,用它來搶劫計程車司機。原本,他們並沒有想殺死那計程車司機,因為他只有十元二角錢,可那司機卻不住地喊叫,於是,那男的在情急之下就開槍殺了他,獵槍彈打中了他的頭部,一槍斃命。

看完電視新聞,胡煒連連說:「判死刑活該!判死刑活該!」在她的腦子裏,還浮現著那計程車司機血淋淋的樣子,她想到司機一家人失去親人的慘狀,不禁對這兩個殺人兇手恨之入骨。

宋沂蒙隨聲附和著,他的心裏卻漾起一種奇怪的感覺。那女孩子明明是朱小紅,可怎麼又成了由於婚姻問題逃到海南尋找出路的青年?也許,朱小紅又有了一段新的愛情遭遇?他寧願那女孩子不是朱小紅,而是另外一個不幸的北京女孩兒,他之所以稱她為不幸的女孩兒,是因為他對她存有一絲同情,總覺得她有那麼一點無辜。那麼清秀端莊的女孩子,原來不應該成為殺人兇手,如果沒有那男人,她也許會在父母身邊平平穩穩地生活,假若她找了另外一個男朋友,這時候,很可能正在北海公園划船,即使能夠到海南來,也是自由的旅遊者。

胡煒來海南的時間不長,見到那麼多事情,聽到那麼多事情,她的心裏充滿了矛盾。海南的風光的確很美,但她感到了許多的不適應,還有不少的反感,她想着,要儘快帶着宋沂蒙離開海南。

她疲憊不堪,洗了一個澡,躺在床上自顧自地睡覺。宋沂蒙知道妻子很辛苦,昨天奔波一天,晚上又通宵未眠,他把電話線拔掉,把中央空調關小一點,讓妻子安安穩穩地睡覺。宋沂蒙在妻子的身邊躺着,一動也不動,他看着妻子睡得很甜美,心裏也很高興。

透過大玻璃窗,外面可以看見大海。大海湧起了波濤,巨浪把小船打起來,送到天上。海岸上空的大塊陰雲搖搖欲墜,海邊整排的芭蕉樹被連根拔起。接着又下起了雨,雨很大,暴雨一陣陣地扑打在玻璃窗上,窗玻璃顫悠悠的,幾乎要被打破。這個季節原不該有這麼大的風雨,這預示著將要發生什麼?

宋沂蒙把厚厚的窗帘拉上,屋裏馬上暗了下來。他悄悄地把門關上,獨自離開房間,到賓館二層的茗翠苑去喝茶。喝完茶,他見風雨漸漸停了下來,於是,就跑回公司處理業務上的事。

等他回來的時候,發現妻子還在睡,小呼嚕打得挺響、挺均勻。

胡煒一直睡到臨近傍晚,整整一天,她對白天的大風雨全然不知。揉揉眼睛起來,朝窗外一看,發現海邊有幾棵大樹倒在地上,街上的一些廣告牌子東倒西歪,於是,吃驚地說:「發生什麼啦?怎麼會這樣?」

宋沂蒙躺在床上,他也疲勞了,昏昏欲睡,他迷迷糊糊地聽見胡煒在問自己話,便含混不清地說:「起風了。」冬季剛過就要刮這麼大風?真不可思議!胡煒見宋沂蒙躺在床上,一副懶洋洋的樣子,就嬌聲說道:「你困啦?我可餓得肚子發慌,先出去吃點東西,呆會兒再睡好嗎?唉!這日子都顛倒了,白天黑夜不分,真是的!」宋沂蒙也是一天沒有吃什麼東西,聽胡煒一說,還真是感到飢餓了,肚子裏「咕咕」直響。

兩人穿好衣服,走出賓館大門,忽然,他們覺得外面的溫度降得很低,凍得兩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沒想到,海南的初春竟然也是這麼寒冷,海風吹過來,帶着絲絲涼意,太陽被厚厚的雲層遮住,整個城市霧蒙蒙、陰沉沉的,空氣更加潮濕,讓北方來的客人感到陰冷陰冷的。

他們趕緊跑回房間,胡煒穿上毛衣,可宋沂蒙卻沒有,胡煒拉着他到賓館一樓大廳的商品部,花三千塊錢買了一件鄂爾多斯羊絨衫,胡煒親手替丈夫穿好,左看右看,心滿意足地笑了。36

兩人再次走出賓館大堂,剛想叫計程車,一輛大平治轎車「嘎」的一聲停在他們身邊,從車上下來的正是祁連山和金秀香。祁連山好像休息得很好,白胖的臉上泛著紅光,他興高采烈地說:「去吃飯嗎?哪兒都別去了,這旁邊兒有家楚記餐館,野味不錯,我們請客!」

胡煒瞅瞅祁連山,心想這人的舉止雖然有些粗魯,為人卻十分熱情誠摯,怪不得金秀香喜歡他,在他的身邊服服帖帖的,男的矮女的高,看似不般配,可兩人一唱一合,十分默契,看習慣了也是一種絕配。

宋沂蒙和胡煒,跟着祁連山兩口子,來到不遠處的楚記。這是一家野味餐館,樓上樓下狹窄擁擠,生意非常興旺。樓下的地上放着一大排籠子,關着各種小動物,有山瑞、果子狸、穿山甲、山雞、野免、蟒蛇,還有孔雀。

那籠子裏可憐的小生命,一個個驚慌恐懼地望着人們,等待宰殺。特別是那山瑞,活了好幾百年,才長這麼大,多不易!論輩份不是清朝就是民國的,就這麼殺了吃了,罪過!籠子裏的小生命,都知道自己將變成人們的盤中餐,它們的眼睛裏都流着凄涼的淚水,胡煒默默地自言自語:「天下所有的動物,除了人類之外,會哭的不少,會笑的有幾個?」

祁連山點了一大鍋燉果子狸,小動物被切成許多碎塊兒,鍋的表面飄浮着一層脂肪油花,乳白的、浸著些許彩色,胡煒連看都不敢看,只吃了一些新鮮的蔬菜。

祁連山卻胃口大開,把一塊塊鮮嫩的果子狸肉吞進肚裏,嘴巴上淌著肥油,邊吃邊對宋沂蒙說:「有個大生意,你參加一把吧,準保翻番掙大錢!」金秀香見胡煒不吃肉,只好在一邊陪着,也不吃肉,只吃蔬菜。她對胡煒說:「這該死的祁連山又要做夢啦,聽他胡說,天下哪有這種好事兒專門給他留着?」

胡煒不懂業務,也不感興趣,她聽了金秀香的話,只是傻呵呵地笑。

宋沂蒙以為既然有生意聽聽也無妨,於是就豎起耳朵,聽祁連山接着說:「大陸來了一位房地產商,我已經跟他接觸過了,很有資金實力,他想在海南島買房地產項目,只要手續齊全、地段好就行!他還表示可以一次性付款,你說怎麼樣?」宋沂蒙聽了低頭不語,心想這事好是好,可到哪兒去找項目呢?

祁連山看出了他的心事,就得意忘形地說:「項目呢,我也找好了,洪玲雅的孟氏海南公司,要出讓一個項目,這女人賺了不少錢,只剩下這麼一個項目,她不想做了想低價出手,洪玲雅手下一個業務經理跟我說,那是一個五萬平方米建築面積,手續沒問題,地點就在海府路,只要三千五百萬,你說便宜不便宜?那邊大陸客商出價就是六千萬,這買賣做成了,光差價就是二千五百萬,做不做?」

宋沂蒙聽說出手房地產的商人是洪玲雅,他暗暗吃驚,怎麼又是她?這也許是特殊的一種緣份,洪玲雅出了三百萬,讓他辦了一家懋榮公司,現在,又拱手低價轉讓房地產項目,這不是緣份又是什麼?

那戈壁灘上的紅手絹兒應該是個好商人!宋沂蒙高興壞了,幾乎要暈了,這買賣既有上家又有下家,利潤還十分豐厚,僅僅一倒手的工夫就可以賺二千五百萬,他覺得這送上門兒的大買賣上哪兒找去?高額利潤,對他產生了巨大的誘惑力,他不加思索悄聲對胡煒說:「海南島這地方掙錢的機會真是多,我想只做這最後一單,做完了,咱們就回北京!」

胡煒真實的想法是什麼也不做,趁早回家,可是,當她聽說這生意與洪玲雅有關,她也猶豫了,她沒有見過洪玲雅,但她很佩服這位有成就的女人。

宋沂蒙見胡煒不反對,就鄭重其事地對祁連山說:「三千五百萬,這是我們兩個公司全部的家當!不成功則成仁了,你可要把握好了!」祁連山拍著胸脯,滿懷信心地說:「對,不成功則成仁!沒錯!我辦事你放心,咱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等著瞧好就是!」當下,幾個人把主意定下來,第二天,金秀香陪着胡煒在城裏的街上逛商店,宋沂蒙就和祁連山一塊與那大陸來的地產商人見面。

這是個江西人,人長得很體面,舉止文明,說話頭頭是道,態度誠懇,而且很懂得對方想什麼,需要什麼。他取出了該公司的銀行存款證明,果真是一個有很強實力的大公司,很快,這江西人就取得了他們的信任。

宋沂蒙和祁連山從酒店出來,又到洪玲雅的那塊地上看了看,十分理想。這項目是兩座高層寫字樓,目前不僅三通一平,而且達到正負零的程度。南邊不遠是省政府,北邊是一個又一個的花園別墅小區,面前一條大道直貫海口市中心,一端通大海,一端通往瓊山,還是通往瓊海、通什和三亞的起始之路。兩人一邊看,一邊不住地讚歎,這真是絕好的一個項目,他們覺得又撞上了一個千載難逢的賺錢機會。

當晚,他們約見了海南孟氏的業務經理,宋沂蒙不敢說他曾經是北京懋榮的負責人,只自我介紹說自己姓宋,是大瓊公司的總經理。祁連山向那個業務經理索取了項目的全部文字材料,兩人一看,從計劃立項、城市規劃、用地許可等許多方面,所有資料齊全合法,沒有一點問題,於是他們下了決心,要背水一戰。

雙方約定在明天上午簽訂合同。

宋沂蒙忙了一天,回到賓館高興得坐立不寧。胡煒見丈夫激動得變成了大傻瓜,便譏諷道:「你還知道姓什麼嗎?」宋沂蒙一把摟住妻子,發狠似地說:「姓什麼?我姓老虎、姓狼!」

胡煒從丈夫的懷抱中掙脫了出來,嘻嘻哈哈地說:「老夫老妻的,你要幹什麼?」

老夫老妻,胡煒這麼說着,深深打動了宋沂蒙的心。快二十年的夫妻,胡煒還是第一次說這種讓人動感情的詞語。老夫老妻,這是一句既通俗又耐人尋味的稱謂,這話讓他心潮澎湃,他的身心都軟化了,有這麼一句話,勝過了多少次肉體的交流。

宋沂蒙想着、想着,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句心裏話:「等這樁買賣做完,咱們就回家吧!」這句話在胡煒的心裏也引起了共鳴,她凝視着丈夫,好像是在觀察他說的話是真心還是假意。

宋沂蒙最怕妻子這樣看他,他覺得經不起妻子的審視。就像在上小學的時候,有一次,老師站在講台上,說班裏丟了東西,叫偷東西的學生主動站出來坦白,儘管多數同學不知情,但人人都在忐忐不安,生怕老師懷疑到自己。

在妻子審問般的凝視下,他的目光散亂了,只好掩飾性地轉移了目光,有意無意地去看窗外蒙蒙的海景。他想着,明天上午在項目簽字儀式上,他就要面對面地與紅手絹兒站在一起,到時候她還能認得出自己嗎?也許這種相會十分尷尬,他想像不出,已經成為大老闆的紅手絹兒還能像從前一樣嗎?

第二天上午,宋沂蒙和祁連山同時接到孟氏集團公司的通知,說簽字儀式因故延期,他們親自打電話去問,但孟氏集團的人說洪總經理不在,其他的無可奉告。

兩人都很失望,以為洪玲雅要提高項目價格,又打電話去詢問,結果人家說,總經理根本沒有這個意思。兩個人怕丟掉了下邊的客戶,於是分頭去找,那江西老表也不知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兩個人都很着急,擔心煮熟了的鴨子飛跑了。

宋沂蒙呆在祁連山的富隆地產公司發獃,祁連山急得蹲在地上,一言不發。金秀香在旁邊勸他們別着急,說拖一拖也許有好處,光着急也不是辦法,不如等等再說。正說着,有一個人登門拜訪,原來,這不速之客竟然是宋沂蒙的老同事,上海人秦阿根。

宋沂蒙很高興,正想求教一下,便熱情地請他坐在沙發上,還給他端茶倒水。祁連山見來了個西服革履的老頭,瘦骨嶙峋、仙風道骨的樣子,還以為是個高級的算命先生,經過宋沂蒙介紹,才知道是一位有經驗的老上海生意人。

祁連山對秦阿根也頗有興趣,便不顧忌泄露商業秘密,就把生意的簡單經過給他講述一遍,請他老人家給出出主意。

秦阿根對他們說的生意本身並不感興趣,彷彿自有來意,他一邊啜著茶水,一邊語氣平靜地說:「我來海南已經有些日子了,談幾點感受供你們參考:第一忌『貪』,賺了一筆還想賺更多,發了小財還要發大財;第二忌『信』,只要是動聽的話,不論誰說的話都信;第三忌『猜』,遇事只往好處想不往壞處想,一廂情願。若犯了其中一忌,都可能前功盡棄,甚至身敗名裂。」

祁連山反覆琢磨秦阿根的話,覺得這老上海的話裏有話,就直言不諱地問道:「那您說說看,我們這筆生意里有哪一忌最值得注意?」秦阿根連看都不看他,也不直接回答他的問題,故意盯着宋沂蒙又說:「一隻普通的麻雀,從前說它吃了地里的莊稼,要把它斬盡殺絕;現在又說麻雀稀少了,成了寶貝就該保護,你能簡單地說它是好還是不好?變,什麼事情都在變,此一時彼一時也,懂嗎?記住,沒有人要故意害你,除非你故意被害!」

祁連山不是特別愛動腦子的人,他聽了半天也沒聽明白,雲山霧罩的。秦阿根也不管他聽懂沒聽懂,說完了就輕輕鬆鬆地站起身來,像完成了一件重大任務似的,隨即向二人告辭,臨走又說了一句:「好自為之!」

這話是特意說給宋沂蒙聽的。宋沂蒙百思不得其解,他送秦阿根離開公司,回來就正兒八經地對祁連山說:「這秦阿根是懂得一點佛學的,我覺得這佛學實際上就是一種哲學。他所說的三忌什麼的,其實很正確,小時候我爸就跟我講過同樣的道理。這老上海說了一堆,我也聽出來了,總之,他這是勸我們不做這筆生意。可這與他有什麼關係呀!會不會是受人之託?」

祁連山根本沒有把老上海的話放在心上,只見他胸有成竹地從抽屜里取出來一張報紙,交給宋沂蒙,宋沂蒙一看,這是當地有影響的報紙《海風》,上面頭版頭條用套紅大字寫着:海南省房地產掀起新高潮,建設大特區良好時機。這一行通紅的大字像鎚頭一樣,敲打着他的心。這份報紙上還有篇報道,說孟氏集團在海府路的那塊地成了最熱門的項目,目前有多家公司準備爭購。

兩人見報上也這麼說,越發覺得機會難得。他們商量了半天,終於決定,無論如何也要抓住這個機會,儘快把這個項目弄到手。他們認準了,這是最後一個機會。

幾經交涉,孟氏集團終於同意簽訂合同。宋沂蒙心裏既舒服又緊張,舒服的是這筆生意終於成了,緊張的是馬上要見到洪玲雅。他僥倖地以為,洪玲雅已經把當年的宋沂蒙忘了,即使見了面也不會認出他來,人家是大老闆,怎麼會想起他,一個戈壁灘上的普通軍人?但是宋沂蒙的擔心多餘了,簽字那天,雙方在金融大廈宴會廳舉行了一個簡單的儀式,洪玲雅總經理沒有來,只授權給一個副總經理。

合同簽訂的第二天,富隆和大瓊公司支付了全部款項三千五百萬元。從此,祁連山和宋沂蒙成了海府路最大房地產項目的擁有者。接着,祁連山馬上派人去約江西客商,雙方定於第二天晚上籤訂項目轉讓協議,江西客商滿口應承,合同一簽訂,立即支付款項六千萬元。看來一切順利。

可是,等到第二天晚上,江西老表卻沒有如期出席簽約會,其他賓客們都吃喝完了,那江西老表也沒露面,宴席只好不歡而散。祁連山和宋沂蒙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滿地亂轉,他們把所有能動員的力量都動員了起來,到處去尋找他,可始終不見蹤影。

兩個人這才知道,自己已經掉到一個陷阱里,可一切都為時太晚!他們只好約定,誰也不許把這砸鍋的事告訴胡煒,他們還想抓緊時間去尋找新的客戶,以迅速化解眼前的危機。可情況完全不像他們所想像的那麼容易,他們忙活了好一陣子,幾乎沒有一個人來跟他們談判,過去大家都說這個項目如何如何好,假若你們不要的話,那我們都要,說這種話的人多去了。這樣的好項目誰不搶著要?可真的要轉讓給他們了,要動真的了,這些人一下子都躲得遠遠的。

祁連山和宋沂蒙終於沉不住氣了,他倆把價錢降低到成本線上,說只要不賠本就賣,可還是沒有反應。後來,他們咬着牙,把價錢又降下一半,說就算賠大本也賣。

這消息傳了出去,當真招來了一個海南本地的房地產商人,這人說對這個價錢沒有異議,只是要求先把項目轉讓給他,然後再付款。半年一次,分三年付清。原來是個根本沒有錢,企圖耍空手道的傢伙。祁連山又氣又急,毫不客氣地把這個騙子轟跑:「就你會耍!就你會耍!早知今日,當初老子就耍了,何必讓你耍!」

祁連山和宋沂蒙沒有別的辦法,只好等待,幻想有一個機會突然降臨到他們頭上,可這樣的機會沒有等到。

大的形勢發生了變化,中央開始加大了對過熱的固定資產投資的調控,其中,首當其衝的就是房地產。海南炒買炒賣房地產之風得到遏制,有關方面還規定,長期佔用土地不建設,政府要收回。這時,海南出現了一大批爛尾樓,祁連山和宋沂蒙的那個項目,連爛尾樓也不是,實際上就是在一塊地皮上打了個地基而已,如果要把項目搞完,還要再投資幾個億,叫他們上哪兒找這麼一大筆錢?

富隆和大瓊公司破產了,一夜之間,他們又變成了窮光蛋!

這時候,他們想起了秦阿根,他們才意識到這老上海那天的話是對的。老上海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合同簽訂的前夕來,而且陽不陽、陰不陰地說了一番話,這時他們才意識到,老上海說的那三個忌,真是語重心長!可惜他們正在頭腦發熱的時候,一句也沒聽進去,三個忌他們全都犯了。他們貪圖賺大錢,輕易相信別人,對真心幫助他們的人反而多加猜忌,直到落得個賠本賺吆喝的下場,他們後悔沒有把那些話放在心上。37

正在無路可走的時候,宋沂蒙接到一個電話。話筒里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帶着西北女子動人的爽直。那是多麼熟悉的聲音!快二十年了,這聲音還是那麼清脆、響亮。

「知道我是誰了吧!一會兒有時間嗎?我們是否可以見一次面呢?在棕櫚海灘大廈十八層酒吧,好,就現在,我等你!」一連串的問號,讓宋沂蒙透不過氣來。戈壁灘荒漠中的那一次奇遇,讓他曾經熱烈地愛過紅手絹兒,那次短暫的愛驚心動魄,他甚至可以看見紅手絹兒燃燒着的心。可是,當時他身不由己,來自外界的因素使那剛剛萌發的愛情夭折。事情雖已過去多年,宋沂蒙還是時時會想起沙漠中的湖泊,想起那隻小船,想起美麗、執著的紅手絹兒。

他不能否認,至今在他心底一隅,還有着紅手絹兒的位置。

棕櫚海灘大廈十八層酒吧,四周是完全透明的牆壁,牆外就是深邃的夜空。滿天空都是星星,望去密密麻麻、卻是有序地排列著。它們相互輝映、彼此競爭,形成了各式各樣的圖案,變化無窮。

客人們坐在大廳里,就望見了遼闊無邊,到處都點綴了光明的天空,做無窮無盡的遐想,盡情地去猜,盡情地去聯想,盡情地去構造,盡情地點評。人們試圖在高高的夜空裏找到自我,尋找一萬年以後的蒼穹。

這海南的夜空,與大陸好像不是同一夜空,天涯的夜空是完全透明的夜空,夜空籠罩下的人們,從夜空裏看見了他們自己,人們在夜空的背後,找到了自己盼望的戀人,找回了早已逝去的故事。

深夜浮動的星星,在薄紗般的雲里飄行。天墨月明,燕棲枝頭,小蟲低鳴,獾子鑽進了洞穴。那星星一會兒升到天上,一會兒落下水中,在天上的時候像藍寶石,在水中的時候像綠翡翠,它讓夜裏的月亮更加嬌柔。

那星星朦朧中含着透明,帶着虛幻。風颳起來,滿天的星星飛了,一大片珍珠灑向寂靜的夜空,銀絲縷縷、霧雨凝簾。

這樣的夜空沒有秘密,天上的星映着地上的星,輕的如薄冰,重的如銀錠,星和星牽掛着、跳躍着、隱現著,和月一起織著漫漫光陰。

在天和海的邊緣,相會了兩顆星,兩顆迷了方向的星……

美麗的星,潔白明亮的星,浸著苦楚,烙著昨日的印痕。那也許根本不存在。人們怕它、盼它、恨它,星星自己給自己織造了網,捕捉到了,那顆沉重的地上的星。

宋沂蒙彷彿回到了從前。料峭寒冷的初春,騰格里的一座廢棄的大廟裏,來了一個寂寞的年輕人。

一位系著髮髻、穿了件花格子棉襖、頭上戴了條梅花紗巾的少女,搖著雙櫓慢慢地靠近。那是一隻精巧的小船,水花濺飛了年輕人的靈魂。

她像顆奪目的慧星光明閃耀之迅,讓看她的人恍惚。

天過午夜,繁星籠罩着的酒吧間只剩下他們兩個人,音樂停了,安靜極了。牆外的星星映在雪白的桌布上,忽爾飛去了,忽爾又飄了進來。星星輕輕地掛在他們的臉上。

燈光昏暗,燈輝散落在牆壁上,斑斕搖墜。

嵐遠橋斷,樹繁石巍,戈壁灘變成了青山綠水。

他們沉浸在變化無窮的燈輝里。

紅手絹兒一揮手,服務小姐把燈光調得亮些,他們從暴露在天涯的夜空裏走了出來,披着星星。他們彼此看清了對方,他們面對面,相互回憶從前的印象。

從前的紅手絹兒,蕩舟在湖心的紅手絹兒是一個有着白皮膚、紅臉蛋,笑起來能讓人發痴的可愛女孩兒,她的眼睛烏黑髮亮,晶瑩得像含着湖水。面前的則是一個完全不同的洪總經理。

她胖了許多,似乎比宋沂蒙的體型還要大些,她穿着咖啡色女式套裝,稀疏的頭髮散散地披在肩上。她那略顯方型臉上的紅暈消失了,看起來儀錶威嚴,表情冷峻,從她的身上絲毫找不到當年紅手絹兒的影子。

她沉穩地坐着,似乎有着壓倒一切的氣勢,她坦坦蕩蕩,目不轉睛地看着宋沂蒙,把宋沂蒙看得心慌。

宋沂蒙懷着歉意想表白一下,於是就鼓足勇氣說:「我去找過你,可是……」他是指自己被返回軍區以後所寫的那封信,沒想到,她啟齒一笑,攔住了他:「不說那些了,你現在還好嗎?」還是在電話里說過的那句話,這聲音帶着幾分不情願,微微有些顫抖,不過從她那淡淡的一笑里,宋沂蒙還是找到了一點她從前的痕迹。

宋沂蒙憂鬱地:「最近?一言難盡!」

她聽了宋沂蒙的話,突然把杯子端起,喝了一口咖啡,然後用目光緊緊鎖住宋沂蒙,宋沂蒙覺得這目光咄咄逼人。過了一陣,她把杯子放下了,目光開始收縮,宋沂蒙看見了,這目光里沒有一點仇視,有的是關切和憐憫。

她用一張紙巾擦去嘴唇邊上的水珠,此時,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終於帶着憤懣說:「宋沂蒙,你不適合做生意!」宋沂蒙聽她毫不掩飾地直呼自己的名字,心裏不由得「怦怦」跳,看來洪玲雅不是第一次關注這個名字,她從某個時段起,就在留意他的動向。

她那清脆的聲音又響起來:「你無緣無故損失了我三百萬,以後你上哪兒啦?為什麼沒有一個交待?」說起這件事,宋沂蒙的心裏一片慚愧。的確自己是無緣無故把人家的三百萬元打水漂兒了,而且連個交待都沒有,自己光顧著躲事了,作為孟氏集團委派的總經理,做生意砸了,怎麼也應該做個檢討呀!

逃兵!宋沂蒙的腦子裏完全是這樣一個字眼。可接下來,她講的話,使宋沂蒙更加吃驚。

服務小姐把大廳里燈光扭得更亮些,這下宋沂蒙終於看清了她的臉龐,這完全是另外一個女人,是一個家有億萬財產,為人妻、為人母的貴婦人。

她帶着冷酷的口吻:「你相信了我編造的一個謊言,你主動投向我設下的一個圈套,你知道嗎?我們孟氏集團有一個龐大的政策分析團隊,當我們覺得宏觀政策將要有變化的時候,就決定把所有的項目出手。我們出了一個很低的價格,那邊一個買家卻出了一個很高的價格,一個聽起來多麼美好的神話!可我告訴你,那個自稱買家的人是我們孟氏故意安排的,這完全是一個騙局!」

「這是個沒有辦法的辦法,因為我們需要搶先擺脫困境,有經驗的地產商人誰會相信這個鬼話?可是,你相信了,而且痴迷不悟。我有意推遲了簽約日期,我還叫秦阿根專門去你們那裏勸說,你應該理會我的用心,結果怎麼樣?結果是我害了你!」

她越說越激動,眼眶裏滾動着晶瑩的淚花。聽了她說的話,宋沂蒙大吃一驚,自己怎麼會落進她精心設計的圈套里。是啊!現在回想起來,在整個生意的過程中,害自己的是她,幫助自己的也是她,事實為什麼會如此殘酷?宋沂蒙默默地承受着這一切,無言以對。

她不願看到宋沂蒙窘困的樣子,把頭扭到一邊,輕輕擦拭了一下眼眶,緩緩道:「今天我找你來,就是要告訴你,這一套雖然是董事會定的,但我是公司的法人代表,應當負完全責任,我當着你的面告訴你一切,你去法院告我吧!告我詐騙!」

宋沂蒙聽了她的一番肺腑之言,覺得自己在天空中忽上忽下的沒有着落,原以為她是來敘敘舊情的,萬萬不料,她竟然是來請求自己去告她!宋沂蒙毫不猶豫地說:「你怎麼會這樣說,我根本不會去告任何人,這話無從談起!」他雖然已經傾家蕩產,可又有什麼權利去告她?在商海之中失敗,是由於自身的原因,怨不得任何人,更何況人家已經給了兩次暗示,誰叫自己不知趣,死活還要往套子裏鑽呢?

宋沂蒙是真心的,當初在戈壁灘邊上,他就曾對不起紅手絹兒;搞懋榮公司的時候對不起她,這次更對不起她,他欠她的太多,就是把自己殺了,也還不清欠她的債。這一次,只不過是自己給自己上了一課罷了。算了,一切由它去吧!

她聽了宋沂蒙的話非常激動,她好像早已料到了這些,迅速拿過皮爾?卡丹手包,從裏面取出來一張支票,十分拘謹地對宋沂蒙說:「這是三百五十萬元支票,你個人的損失,我給你補上,我只能做到這一步了!」

宋沂蒙驚慌失措,這三百五十萬元對他來說相當重要,這決定着今後餘生的命運。但是,宋沂蒙拒絕了,他覺得這錢已經不屬於他,他要償還給紅手絹兒的,決不僅僅是這些。

宋沂蒙靜下心來,一字一句清晰地說:「自己的錯誤應該由自己承擔責任,你的錢,我不要!」說完了這些話,他的心裏輕鬆多了,他覺得在海南的這段路走完了,一條新的道路在等待着他,他明白,那條路十分艱難。

紅手絹兒聽了宋沂蒙的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她望着他,那股冷峻消逝了,她的神色里又恢復了些許天真,她的目光溫柔可親,飽含着讚佩和眷戀。

宋沂蒙感受到了,她的心與他的心同樣不平靜,他們兩個人都在理智地控制着自己。時過境遷,他們已不同往日,每人身上束縛著許多鎖鏈,使他們雖然近在咫尺,卻又好像遠隔千里。兩個人曾經相愛過,那愛情短於瞬間、驚心動魄,讓他們無法從記憶中抹去。他們不再說什麼,僅僅用目光回憶着火一樣的愛情,就在這一刻,他們的心又貼近了,只有在彼此的目光里,他還是從前的宋沂蒙,她還是從前的紅手絹兒。

宋沂蒙把公司破產的事情告訴了胡煒,胡煒的表情卻是出乎意料的平靜。她只是嘆口氣說:「從前,不也是這麼過來了,咱們回北京吧!」說完,胡煒就把臉頰依偎在丈夫肩頭。一切又回到了以前,他們好像不是在豪華酒店的客房裏,而是回到了香山的小平房。院子裏的柿子樹結果了,落在地上無人去揀,被枯葉埋了起來,漸漸地熟了,漸漸地發黑。雪下了一個早晨就停了,冬天的陽光透過樹枝灑下,融化了一半的雪,另外一半變成了冰。小路上落滿了浸了雪水的柿子。孤零零的果實枯萎了,發黑了,可還掛在光禿禿的樹杈上。它眠了,那曾經枝繁葉茂的柿子樹,成了無情的怪樹。它眠了,蟬不鳴、雀不棲。曾經翠綠,幾經風雨。薄雪覆蓋着殘葉,如今死寂。盼它眠夠了,來年再綠。它卻沒有眠,它的心在笑,它的笑讓人驚悸!無情的樹,每年的冬季都會留下一顆孤零零的果實,無論走到哪兒,那顆枯果都會經常在他們腦子裏閃來閃去。

「咱那彩電用布蓋起來沒有?」宋沂蒙忽然問起這樣的問題。胡煒知道他想家了,於是趴在他的耳朵邊輕輕地說:「蓋了……」胡煒的溫柔像一汪春天的湖水,平平靜靜,暖暖和和。她慢慢合上眼睛,身子緊貼著丈夫,似乎要把自己的血液完完全全地輸給丈夫。丈夫是她惟一的男人,無論到什麼時候都是她的依靠,都是她的命。

宋沂蒙又看見了以前的妻子,他剛從大西北回來的時候,妻子盡情地向他撒嬌,甚至用盡手段引誘他……

他不敢再想下去。女人和男人不同,當男人忘乎所以的時候,女人卻沉默不語,因為她想到了將來。當男人失掉信心的時候,女人把愛無遺漏地表露出來,她用愛安慰丈夫,讓丈夫重新開始。女人的眼光比男人更遠些,男人離開了女人,就好像失去了主心骨兒。沒有了主心骨兒,男人就不知道自己在哪兒!妻子把宋沂蒙感動了,他真想把心掏出來交給妻子,以後的路,還要兩個人一塊走下去……

那天晚上,祁連山跟金秀香說:「我現在已經是一個窮光蛋了,咱們去你老家吧!」秀香溫柔得像只貓,她用電動剃鬚刀一下下地把丈夫的鬍鬚剃乾淨。金秀香替丈夫剃完了鬍子,又用小毛刷一邊刷剃鬚刀一邊說:「咋不去?老家還有我一張相片呢!拿回北京,美死你!」

祁連山早就說了,做完這一單生意以後也不做了,要和金秀香一塊回山東老家看看,那裏有甜甜的蜜桃和大鴨梨,更重要的,他們要取回一張金秀香過去的相片,因為她曾經是當地著名的美人!祁連山沒見過金秀香年輕時的俊模樣兒,很想看看那張相片。祁連山說,要把相片放大兩尺,掛在屋子的中央,這樣,既補充了相見恨晚的缺憾,又能讓青年的金秀香伴他走完今後生命的旅程。

祁連山哭了,像個小孩子,秀香輕輕揉着他的頭,又給他哼起了家鄉小調:中秋月,月在中秋,那樣亮,那樣圓柔。半勾懸掛,飄遊扁舟。一年一度中秋,中秋之後是金黃,金黃之後是寒風嗖嗖。片刻中秋,心裏停留。片刻中秋,心裏停留!祁連山在妻子的歌聲中睡著了,眼角殘留着些許淚花兒。

宋沂蒙和胡煒把那輛皇冠車送給了大秋,過不幾天,他們就回到了北京。祁連山也賣掉了房子和平治轎車,跟着金秀香回山東老家取相片去了。

大家都告別了苦辣酸甜的海南島。

38

宋沂蒙和胡煒回到北京已經三年多了。兵種機構改為總參兵種部,研究院仍然保留着,胡煒還是在研究院門診部做醫生。宋沂蒙曾經為家鄉聯繫過化肥、農藥,還在一家保安公司做過培訓主任。

經濟調控還在繼續,銀根緊縮,買賣不太好做,企業不景氣現象普遍,可股市卻十分火爆,大批的熱錢紛紛流向股票市場,一時間冒出了不少莊家,他們明的暗的一塊兒上,把股票的價格炒上了天。

宋沂蒙耐不住寂寞,就跟老婆要了點錢,在證券登記公司開了戶,然後拎着馬扎子,天天跑到國誼證券公司證券營業部去看大盤。

他是搞過股票投資的,論起來也屬於中國股市最早的投資者,所以他有自己的一定之規,人家炒垃圾股,他不跟,人家炒績優股,他也不跟,專門買基金。股市這麼好,基金是專門炒股票的,還能不掙錢?人家都說基金是避風港,一點也錯不了,於是他選擇了一支富島基金,滿倉殺進去。不料想,一禮拜就漲了百分之三十多。

宋沂蒙見掙了錢,由於有了從前的經驗教訓,於是立即拋出,回家給老婆報喜去了。胡煒也挺高興,儘管本錢不多,掙一點算一點,掙錢總比不掙錢好。她心裏高興,在嘴上卻說:「一輩子沒掙過錢,掙點算啦,別再給我賠進去!」

妻子說的話沒錯,是這麼個道理,可他聽着挺彆扭。近來,妻子的風涼話越來越多,一說話就噎人,自己這麼大一個人,老挨呲兒,誰受得了?宋沂蒙覺得一個沒出息、不掙錢的人在家裏就是沒地位,妻子一跟他鬧彆扭,他就只好不吭氣,因為他自覺理虧。

第二天,宋沂蒙又拎着馬扎兒上證券營業部去了,他有個習慣,一去就先看報紙,只見中國證券報上一排黑體大字,今年融資額度為五百億元人民幣,並且從即日起實行漲跌停板制度,漲跌幅度最大不可超過百分之十。他禁不住一伸舌頭,心裏暗想,幸虧我跑了,要不然肯定給套死。

上午九點半,股市開盤,深滬兩市所有的股票齊刷刷封在跌停板上,買盤稀稀拉拉,哪裏頂得住這般洶湧的拋壓。營業大廳里擠滿了人,每個人的臉色都跟大盤一樣慘綠。大家都瞪着眼睛,踮着腳尖,盼望着大盤能夠反彈一下,好把手中的股票拋掉,這漲跌停板新規定,弄得人想買買不了,想跑跑不掉,暫時的漲跌幅是被限制住了,可投資者的錢卻一刀一刀地被割掉。

大盤接連跌了三天,天天跌停,整整跌去百分之三十,第四天才有所反彈。後來,甚至有些股票繼續跌停,在一周內跌了百分之五十,攔腰斬去一半。接着,人民日報又發表了文章,讓投資者增強信心,股市才漸漸有了好轉。不過,宋沂蒙是再也不敢來了,股市驚心動魄,實在讓他害怕。

宋沂蒙生著悶氣回到家裏,他覺世界好靜,心裏好煩,又抹去了一年春光,心裏好亂。

他想看一會兒書,沒等他取過書看,就覺得胃部劇烈地疼痛,像一把火,把胃燒得蜷曲起來,又像有無數根針扎在上面。他痛苦地彎下腰,腦門上流下一行行的汗。胃的老毛病又犯了,像這種情況,在海南時忙忙碌碌沒啥感覺,可回北京以後卻好像天天如此。他不敢把這個告訴妻子,他怕妻子替自己擔心着急。他決定不去醫院看病,也不吃藥,他幻想着這只是一種手術後遺症,一塊大疤在肚子裏哪能不疼?打針吃藥都沒有用,挺挺就進去了,沒什麼大事兒!

初冬,關副所長種的那盆月季花枯萎了,那「瑪瑙黃」老了,它開不出花了。關副所長把瑪瑙黃扔掉,胡煒又把它揀了起來,深深地埋在土地里。她不想讓它成為一架枯柴,不願看到它在火的面前哭泣,她不願睹物生情,她盼著明年它的美麗將重新綻放。老了,那瑪瑙黃開出最後一朵晚花,它曾留下無數子孫,晚花和它們一起濃香一霎。

葡萄架也干黃了,院子裏那兩棵柿子樹,正如宋沂蒙他們在海南時想像的那樣,樹上的枝幹光禿禿,孤零零地掛着個乾癟的柿子。

地上落滿了枯葉,把短短的茅草覆蓋了起來,一陣冷風吹過,枯葉到處飛轉。天上飄下了些許雪花,院子裏灑上了薄薄一層。白雪蓋不住枯葉,不一會兒就融化了,溫潤的土地露了出來,原來,還有幾根嫩綠的小苗,春天的風刮來的種子,在雪下過頭遍的時候發芽了,這也算是奇迹。小苗來得很遲,讓人覺得它弱小,可它是最後的綠色,反而顯出了倔強。

胡煒所在單位首長說她家裏有住房,因此一直拖着不給解決房子問題。後來,他們又說上面準備下個文件,專門針對軍隊軍級以上領導幹部遺屬住房問題的,讓他們等著,因此,他們就只好耐心等著,仍然居住在香山腳下破舊的院子裏。

關副所長的年齡不算大,可已經超過了界限,所以退了休,按說一個副團職退休幹部,干休所無法安排,只能移交地方軍隊退休幹部管理部門解決,可他們賴著不走,上面暫時也沒有採取措施,所以,關副所長一家依舊居住在正房。

關大姐不如以前牛氣,但還是時時處處壓着胡煒一頭,胡煒千般忍耐,不去跟她計較,連見了他們的小孩都躲著走,為的是盡量避免發生衝突。

宋沂蒙看看牆上的掛表,發現已經是晚上七點鐘,妻子快回家了。他趕緊跑出卧室,通過院子頂着寒風,來到廚房。他利索地炒了兩個妻子喜歡吃的菜:醋溜白菜和魚香茄子。

剛做完飯,胡煒就回家了,她看廚房的燈亮着,就直接進到廚房裏。胡煒的身上落了一些白花花的雪花,她跺着腳笑眯眯地說:「今天好冷呀!」宋沂蒙替她撣凈身上的雪花,讓她坐在椅子上,心疼地問道:「公共汽車上人多不多?等車等了很長時間吧?」胡煒一邊看桌上的菜,一臉無所謂的樣子:「哦,還行!」

窗外飄起了大片大片的雪花,滿空中都是白的,彷彿形成了一道厚厚的雪牆,把胡煒家和關副所長家隔了起來。

兩口子吃完飯,胡煒跑回卧室看電視去了,宋沂蒙還在廚房裏刷鍋刷碗。他剛乾完活兒,就聽見胡煒敲打着窗子叫他:「宋沂蒙,快來看哪!」

宋沂蒙趕緊跑到卧室,看電視里正在播放一個節目,說的是檢察機關抓住了大貪污犯,最近法院開庭判決他死刑。宋沂蒙去得晚,沒聽清楚主持人說這人的名字,當鏡頭對準他的正面的時候,宋沂蒙驚呆了,這不是司徒總經理嗎?記得那一年司徒被抓進去,不知怎的,後來竟然在海口看見了他,可現在忽然又被判了死刑,這一切變化太快,實在讓人難以置信。

主持人正在逐條介紹他的罪狀,到最後也沒聽見說有關走私的問題,只是說他在職期間貪污公款五百多萬元,以及生活腐化、包養情婦等等,還模模糊糊地播放了那情婦的鏡頭。

那女人三十多歲,體態豐滿,胸脯高高的,可惜看不見她的表情。宋沂蒙越看越覺得那女人面熟,是不是那個高傲的米瑩?幾年前,從那場舞會以後,米瑩就像從人間蒸發了一樣,不知去向,也許她死心塌地跟了司徒,做了她的秘密夫人?

那女人披頭散髮,淚如雨下,傷心地訴說着什麼,背後站着兩個高大的警察。

鏡頭一閃而過,無法確定她是不是米瑩。

宋沂蒙聚精會神地盯着電視熒光屏看着,胡煒忽然拍打着他大聲說:「這司徒是坑你們的那個人吧!惡人有惡報,活該!」胡煒的話,宋沂蒙沒聽進去,他在想着米瑩,如果確實是米瑩的話,豈不又是自己害的?他朦朦朧朧地又有了一種負罪感,他彷彿又害了一個漂亮的女人。

胡煒見丈夫最近一個時期總是發獃,便十分留心地看了他一眼,驚詫地說:「咦!你的臉色怎麼這麼慘白?不會有什麼問題吧?」他見妻子為他着急,十分感動,心想自己混得已經慘不忍睹,別再給她添麻煩了,一點兒胃痛算什麼?宋沂蒙一邊看電視,一邊漫不經心地說:「哪兒的事?我什麼事都沒有,老婆,你就別為我操心了,好不好?」

胡煒將信將疑地又仔仔細細地把丈夫觀察了一遍,滿臉不悅地說:「你可別瞞我,告訴你,像你這個年齡,不注意要出大事!」任妻子怎麼說,宋沂蒙就是不理她,胡煒也沒辦法,只好找出一本書,隨意翻看。

宋沂蒙見妻子在看書,便伸手把電視機的音量調小一些,生怕妨礙她。

胡煒剛翻了兩頁,就把那本書扔到一邊。昏暗的燈光下,什麼也看不清楚,興許是眼睛花了?胡煒覺得心裏很煩,又覺得有些頭疼,就靠在簡易沙發上休息,不知不覺睡著了。宋沂蒙趕緊把電視機關掉,從床上取過一床被子給她蓋上。

這間小小的卧室,不足十平方米,暖氣片倒還粗大。他們沾了干休所的光,這香山腳下的小房子,只有一點好處,就是暖氣燒得好。外邊天寒地凍,室內卻是暖融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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