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我任常務副局長半年以後,老闆將局裏的工作交給我,他自己則像當年的孔夫子一樣,周遊列國去了。

老闆臨行前對我說,他到外面(指境外)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市裏的事情很無奈。

陶小北已辭去公職,到了美國。偶爾給我來個電話。小北走後,空出一個總工程師位子。另外還缺兩個正科長:政秘科長和督察科長。紀檢副書記羅一強、李小南、馮富強、康鳳蓮、老宋以及張不錯和王某某,這段時間工作特別賣力,到我辦公室跑得很勤。

羅一強眼巴巴瞅著那個總工程師位子,馮富強盯着督察科長,李小南意在政秘科長。若羅一強做了總工程師,李小南做了政秘科長,又會空出紀檢副書記和工會主席兩個正科位子。康鳳蓮想做工會主席,張不錯和王某某則想爭那個紀檢副書記。

若這幾個人做了正科級,又空出幾個副科級位子,同志們挨個遞補,幾乎人人有份兒。因此局裏從上到下整個「動」了起來,大家工作都特別起勁,呈現出一種爭先恐後的局面,上下班沒有一個人遲到早退。只要我一出門,樓道里便會響起雜沓的腳步聲,那是司機、通信員、政秘科副科長之類在樓道里跑:司機跑着去開車門,通信員跑着去我辦公室打掃衛生,政秘科副科長跑着來提我的公文包。

看着這麼多人圍着我忙前忙后,我不禁百感交集。我的「玻管十年」中,那些難忘的,有趣的,使我深受刺激、倍感屈辱的往事,像電影鏡頭一般,一幕幕從眼前掠過。我的眼睛不禁有點濕潤,這些年,不容易啊!過五關斬六將,斬顏良誅文丑,終於由那樣一個結結巴巴的魚在河,變成了今天這樣一個不怒自威的魚在河。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上大學的時候,我曾用這句話「要求」過自己,將此作為畢生追求的人生境界,彷彿自己一生都能做一個「清者」,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現在看來,這樣的追求是多麼的可笑和幼稚。對現在的魚在河來講,我會嘲弄地問自己:為什麼要做一個「清者」呢?一個成熟和老辣的人,就應該變得像我現在這樣:清濁難分,真偽難辨,撲朔迷離。這樣才會有人一天到晚看我的眼色,揣摩我的心思,圍着我像小兔子一樣跑來跑去呢!

孔子編《春秋》時,為尊者諱恥,為賢者諱過,為親者諱疾。我現在不已成為玻管局這麼多同志心中的「尊者」、「賢者」甚至是「親者」了嗎?而我剛到玻管局那幾年,能是這麼多的「者」嗎?那時我只是一匹東北挽馬。這種馬原產東北平原,後由頓河、卡巴金、奧爾洛夫、阿爾登等馬與當地馬雜交而成,兼具了這些馬的優長,最主要的特點是「性溫馴,抗病力強」。什麼叫性溫馴?就是鞭子抽在身上也不尥蹶子;什麼叫抗病力強?就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田裏幹活,從不向單位領導請病假,有個頭疼腦熱抗一抗就過去了。那幾年,我給誰尥過蹶子?就是小牛那廝給我尥蹶子,我都是微笑着面對,即使被這廝踢傷,也只是默默地回家揉着自己身上隱隱作痛的地方。我啥時向閻局長請過病假?即使真的有病,我往往也能「帶病堅持工作」。我受了多少委屈啊!問題是我卻從不把這些委屈當做是委屈!委屈意味着你失去了什麼——因為失去了什麼,所以你感到委屈!而我恰恰把這種「失去」當做是一種「得到」——我甚至把這種失去當做是我獲取得一筆寶貴的人生財富!如果說最初在玻管局那幾年,我還真有什麼「經驗」向同志們介紹的話,那也只有兩點,一是我始終注意不讓局裏的同志們反感我。我材料寫得好,往往能文不加點,下筆千言,像張季鸞當年給《大公報》寫社評那樣倚馬可待。局裏有幾個同志甚至稱讚說,魚在河那傢伙,寫材料就像喝礦泉水一樣輕鬆,咕咚一口半瓶就下去了,給閻局長寫一篇一萬多字的報告只用小半天時間,而且念出來要多順溜有多順溜。有些懂得一點兒歷史掌故的同志乾脆將我比作晉朝的袁虎。正因為局裏的同志們普遍認為我有一點兒才氣,我才更是百倍地予以警惕,時時處處表現出謙遜的一面,從未將自己的那條小尾巴翹起來(我們每個人屁股後面可都有一條小尾巴啊!因為我們人類是從猿進化來的)。二是獲得了閻局長的好感。閻局長認為我有才,我就多次在閻局長面前表白,不行不行,即使能寫點材料,那還不是閻局長您手把手教出來的?閻局長聽說您當年才是紫雪一支筆啊!您的筆鋒當年市委市政府誰人不知?哪個不曉?當時市政府還有一個紫雪一枝花,您的一支筆和被稱作一枝花的那個漂亮女同志,當年在市政府系統可是爭奇鬥妍、競相開放呢!——而您憑的是本事,她靠的是臉蛋!有時閻局長在我寫的材料上改一兩個字,我會當着閻局長的面這樣說,閻局長您真是我的一字師啊!瞧這個字改的!還有這句話!一個「審時度勢」,一下就將整個材料「拎」起來了!我寫的材料原本像一堆大白菜,散亂著放在那裏,下手去抓,一次只能抓一棵,可您這一改,相當於給這一堆大白菜扎了一條繩索,一把抓下去,竟將一堆大白菜全抓起來了——這就是高下之分啊!那時我總是這樣變着法兒往閻局長心坎兒上說好聽的話,從未像建安七子的孔融那樣恃才負氣——恃才負氣的人古往今來都不會有好結果,孔融最後竟觸犯曹操,被曹所殺。還有楊修、禰衡。禰衡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去玩什麼「擊鼓罵曹」,能有好果子吃?閻局長當然沒有權力像曹操殺掉孔融楊修那樣隨便砍掉我的腦袋,但我若觸犯了他,他至少可以將我冷落在一旁,或者像閑置那些國有資產那樣將我閑置在那裏,那樣的話還能有我的今天?我曾聽說過這樣一個笑話,我們紫雪市某單位有一個五十多歲的副主任科員,這個人之所以臨退休還是個副主任科員,主要原因是個人性格有缺陷,喜歡給領導提意見,並且和誰都相處不好,最後竟和自己的生殖器鬧開了矛盾——幾年時間有意不使用它,心裏還幸災樂禍地對那話兒說:讓你再和我鬧彆扭,你越和我鬧彆扭,我越要閑置你——看最後吃虧的是誰!

這個人和自己身體的一個器官賭氣,最終吃虧的是誰不好說,可我若和閻局長鬧意見,最終吃虧的是誰則是明擺着的。禰衡和曹操鬧意見,最終吃虧的是誰?曹操倒是沒有殺禰衡,備馬三匹將他送到了劉表那裏,可最後還是借黃祖之手殺了他。吃虧的不還是禰衡這恃才放曠的黃口小兒?正像一個父親和兒子划拳,兒子說:哥兒倆好啊!哥兒倆好!父親只得反覆說:魁啊魁啊(虧啊虧啊)——禰衡死時才二十五歲,你說虧不虧?

一時虧是為了一世不虧,當初虧是為了現在不虧!現在我還虧嗎?過去是我在別人牙唾之餘分殘羹一杯,現在是別人在我牙唾之餘得剩菜一碟。古人說,征戰多方,攻心為上;牢籠有術,馴心實難。我的體會是,要馴別人的心,先得馴自己的心;正因為我當初馴了自己的心,現在才可以去馴別人的心。我曾經口吃過,可我現在早已不口吃了。即使我仍然口吃,玻管局的哪一個同志不會在我這個「親者」面前「諱疾」呢!比如我剛在全局大會上傳達畢市裏的某份文件,並口若懸河地作了流暢的報告。散會後,局裏的某一個「馮富強」點頭哈腰端着我的水杯跑進我辦公室,原本想拍拍馬屁,對我深入淺出的講話水平和令人艷羨的口才表示欽佩之情,「角度」沒掌握好,脫口說出這麼一句蠢話:「魚局長,你怎麼不口吃了?」

我當時已在辦公桌前坐下來,正像閻局長那樣舉在臉前看一張本省的日報,此時像挪動那種暗室的門一樣將臉前的報紙移開,面無表情地直視他。我並不出聲,只是用面部語言反問他:

「我口吃過嗎?孫子才口吃過!」

「馮富強」見我面有慍色,早反應過來,迅速「聽」懂了我的「表情」語言,在自己嘴上狠擊一掌說:「對!對!魚局長何曾口吃過!馮富強你才口吃過——你才是那個口吃的『孫子』!」

非人磨墨墨磨人,蘇東坡曾如此感慨過人生被消磨於紙墨中。我現在「磨人」和「馴心」(馴別人之心)的水平早已超過了閻水拍和馬方向。吳國的季札在魯國看周代的樂舞,對各諸侯國的樂曲都發表了意見,從鄶國以下他就沉默不語。「自鄶以下」這個成語意即以下再不值得一談。我在玻管局如今也會時不時來個「自鄶以下」。譬如我說:「老喬同志不錯!」「小高同志是個好同志!」「小虎同志挺能幹的!」但對馮富強、小胡、小牛等人,我就給他來個「自鄶以下」。我甚至會像曹操捉弄崔琰那樣捉弄這幾個不成器的傢伙。曹操叫崔琰替自己接見匈奴使臣,自己卻持刀站立床頭,接見完畢,叫人問匈奴使臣:「魏王何如?」回答說:「魏王雅然非常,然床頭捉刀人,此乃英雄也!」崔琰不管怎麼說,在外人眼裏還覺「雅然非常」。我若和馮胡牛玩這樣的惡作劇,這仨傢伙即使像崔琰那樣扮作魏王,也是一副猥瑣相,甚至比「東食西宿」的齊人之女還令人鄙夷。齊人有女,二人求之,東家子丑而富,西家子好而貧。父母疑不能決,問其女,其女云:欲東家食而西家宿。馮胡牛這仨傢伙,在我眼裏啥時不是露出這樣一副「東家食而西家宿」的賤相呢!——問題是只要我一不高興,他們就東家也食不得,西家也宿不成!

相反,包括馮胡牛在內的局裏的同志,對我則都會如匈奴使臣稱譽曹操那樣,豎起大拇指說:「此乃英雄也!」

自從我擔任常務副局長后,一天到晚有多少人在我面前豎大拇指啊!我從早到晚看到的是張張笑臉,博我歡心的人不知凡幾。奧迪成為我的專車。每天早上小蘇將我從家裏接過來。我背着手慢步向大樓門走去時,小蘇早搶前一步將門推開。我做了常務局長后的最大感慨是:可以不用自己伸手推門,始終背着手那樣慢慢往前走就行了,到了門前門自然會「洞開」。進了玻管局大樓,我沿着樓梯低着頭慢步往上走。正是上班時間,身後跟着幾個剛來上班的同志,他們怕打擾我,並不超過我向前走。要麼跟在我身後慢慢走,要麼折身到老喬的門房待一會兒。待我已到辦公室了,他們才「噔噔噔」跑上樓。

我上樓的時候,也有一些人下樓。比如小牛小馬小胡。他們正輕快地拍著樓梯扶手,「噔噔噔」低着頭往下跑,猛一抬頭看見我,便不敢跑了。一手抓在扶手上,放慢腳步,望着我,將最生動的表情呈獻給我。我知道他們在看着我,等待着接我的眼風,可我偏不給他們眼風。當然若是那些年齡大一點、資歷老一點的科長、副科長,我會抬頭沖他們客氣地點點頭。可若是小牛、小馬、小胡這些人,我卻始終不理他們,只顧低頭往上走。他們迎面下來,在與我相距四五個台階時,就停下腳步不敢動了。就像一隻驚慌的老鼠,突然看見了一隻碩大的貓。我知道他們在沖我嫵媚地笑,可我就是不理他們。直到我超過他們幾級台階了,我還是不理他們。他們的脖子最初是沖我俯著,而後開始仰著。他們就那樣仰著脖子用目光追隨着我,直到我的身影快要轉個彎兒看不見了,他們只得出了聲:「魚局長,你剛來啊?」或者:「魚局長,你開會去啦?」此時我才彷彿發現了他們,並不說話,沖他們淡然地點點頭。他們便會顯出如釋重負的樣子,「噔噔噔」跑下樓去。

有一次小牛喊出聲后我都裝作沒聽見,一聲不吭繼續向上走。這就等於我站在樓梯台階上狠狠往下踹了他一腳,這一腳踹得夠疼的。我當時沒有聽到他「噔噔噔」跑下樓去的聲音。可以想得來,他當時腿一軟,拖着沉重的腳步,心事重重地走下樓去。我知道他至少三天會心情不好,晚上甚至會「輾轉反側,不能成眠」,而我卻睡得十分好——要想自己睡得好,就得讓別人睡不好!這是我總結出的又一條人生經驗。而成為「魚局長」以後的我,用鼻子哼一聲,或者一個眼神:瞥誰一眼,不瞥誰一眼,都可以讓別人睡不着覺。

我的眼神已練得十分了得。我有多種眼神,針對不同的人,我使用不同的眼神。

第一種眼神是給陶小北的。小北從美國給我打來電話,我接她電話時的眼神閃現著動人的光芒,既熾熱又柔和。雖然小北並不能看到我的這種眼神,但我卻覺得她能看到。我的眼神越發熾烈、越發柔和。我的眼神就像初春的太陽光照在冰河上,冰河在這樣的「陽光」下開始一點點融化,直至融為一河春水。這樣的目光里還有一種純潔。我的心靈在那一刻變得純凈起來。齷齪和卑劣不知跑哪兒去了。我成為一個可愛的魚在河,我彷彿回到了童年,牽着陶小北的手在小河邊戲水,在樹林間奔跑,讓小北歡快的笑聲驚飛樹梢頭的鳥兒。

第二種眼神是給柳如葉的。也有柔和,有時也熾熱,但有時又有那麼一點玩世不恭,有時甚至有一點孟浪,還有一種暗示和挑逗。有時我甚至直接用目光撩開她的衣服,甚至解下她的乳罩,直至撫摸她瓷實的Rx房。我的目光若是風兒,她的衣服就是薄薄的紙張,吹一下,飛走一頁;再吹一下,又飛走一頁。直到將她吹得一絲不掛,然後任我錘鍊和「打造」。

介乎陶小北和柳如葉之間的第三種眼神,是給李小南的。

第四種眼神是給鄭向洋市長的。這種眼神里只有恭順和敏捷。這種眼神是被動的,因為我總是像小牛小胡他們捕捉我的眼神那樣,千方百計捕捉鄭市長的眼神。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我的眼神一下就跳進了鄭市長的窗戶里去,因此我的眼神已變作了鄭市長的眼神,我的眼睛變作了鄭市長的「第三隻眼睛」!鄭向洋市長瞅茶杯,我這第三隻眼也瞅茶杯,並迅速去給鄭市長茶杯里注滿了沸水。鄭市長有點厭惡地瞥某一個人,我也便有點厭惡地瞥某一個人。鄭市長若工作累了,用眼神告訴我,他想和我玩一玩輕鬆一下,我就趕快像崔琰那樣扮作魏王接見那個匈奴使臣,讓鄭市長雄赳赳地執刀立於一旁。鄭市長若喜歡柳如葉,但鄭市長背着手走進藍天大酒店大廳時,卻不能用目光追隨柳如葉。因為在任何公眾場合,都有很多隻眼從各個角度照射、窺視和觀察着他。他的眼神若瞥向柳如葉,哪怕只是那種「一瞥」,也會被別人看出「端倪」來。尤其是惠五洲書記的秘書,就會將這樣的目光放大,也許就會有一個系統針對這束目光做文章。於是一束目光就變成了一段故事。這樣的故事累積多了,鄭向洋市長屁股底下那把椅子就坐不穩了,哪一天甚至會被掀翻,讓鄭向洋市長美美摔一跤,或者栽一個大跟頭。

可鄭向洋市長又實在想看看柳如葉那張俏臉,此時他的「第三隻眼」便派上了用場。有一次,雷秘書打電話告訴我,他要隨鄭市長去省里開會。雷秘書這以後常與我通電話,我們已成為很要好的朋友,保持着熱線聯繫。我們甚至常常互發短訊問候。比如:「我隨鄭市長在北京,你呢?」「我在局裏上班。」我這樣「回答」雷秘書。「問李小南好!」雷秘書又發過來。「她也問你好!」我再發過去。有時我們也發一些有趣的東西,但不一定是黃段,我們其實很少發黃段。有一次他隨鄭市長在三月十二日植樹歸來,坐在車上給我發來一首題為《植樹》的打油詩:

一路警笛聲聲,

下車前呼後擁;

栽了幾棵小樹,

幹活三五分鐘;

記者左拍右照,

任務勝利完成;

地方中午設宴,

喝個迷迷瞪瞪;

先去三樓桑拿,

再去五樓歌廳;

次日頭版新聞,

大幅照片刊登;

市裏領導植樹,

取得圓滿成功。

我當即給他回發了兩個類似的短訊,其一題為《領導的一天》:

安排工作,翻著稿子念念;

檢查工作,隔着玻璃看看;

群眾上訪,糊弄糊弄勸勸;

接待上級,酒桌殷勤獻獻;

項目動工,鏡頭前面站站;

出了事故,藏藏掖掖按按;

下鄉扶貧,年末下去轉轉;

主要精力,上級領導見見。

其二題為《幹部使用種種》:

褲子改上衣:提拔使用;

男褲改女褲:交流使用;

襯衣改褲衩:降職使用;

風衣改圍裙:掛職使用;

背心改乳罩:雖說是平調,但位置很重要!

我和雷秘書互相發來發去的,大多是這樣一些具有諷刺現實意味的東西。又比如:「理論聯繫實惠,密切聯繫領導,表揚與自我表揚」;「學校像賓館,校長像老闆,學生像大款」等等。

雷秘書和我建立起這種親密關係,使我隨時可獲知鄭市長的行蹤和去向。那次鄭市長去省里開一周會,我是在第四天找了點差事趕到省城的。當然不是我一個人,還有柳如葉。我帶柳如葉去省城秘密會見鄭市長那一年,「性賄賂」這樣的提法還遠未在報紙上出現,可見我是「開風氣之先」。我們在一個四星級酒店住下來,充分享受了高檔賓館的「人性化服務」。那天晚上,我撥通了鄭市長的手機。鄭市長沒帶秘書和司機,直接進了我提前預訂的高檔包房。我們在包房裏唱歌,跳舞,喝啤酒,談人生。我們說一會兒話,在柔美曼妙的樂聲中跳一會兒舞;再說一會兒話,再跳一會兒舞。鄭市長和柳如葉跳舞的時候,我一直在考慮啥時候借故離開。我知道離開太早不好,離開太晚也不好。正當我盤算何時離開恰到好處的時候,鄭市長問到了我的工作,並且突然冒出一句,他想讓我擔更重的擔子,將馬方向調到「銅行辦」或「能源辦」去當主任。「這個傢伙是惠五洲的人,現在惠五洲馬上就要調走了,看他再逞能!」鄭市長竟恨恨地這麼說了一句。

我們說這些話時,柳如葉出去了。我當時十分感激地望着鄭市長,說我一定不辜負他的培育之恩。還能有比這更大的恩情嗎?沒有了!我差點兒就要對鄭市長說出什麼「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一類話來,話到嘴邊覺得我畢竟不是柳如葉,無法向鄭市長「委身」,才又改口。

為了使鄭市長調走馬方向的決心更堅決一些,也為了我擔任玻管局長更快更保險更有把握一些,我當時幾乎不假思索,毫不遲疑使用了「落井下石」這種手法。我對鄭市長說:「馬(指馬方向)這個人品質就是有問題,有一次他親口誣衊過您呢!我一直想給您說,可這又有違我一貫的做人原則——我給自己定了一條做人的基本原則,決不能在背後說別人的壞話,哪怕是一字不差地轉述別人說過的話也不成!」說到這裏,我臉上現出十分不情願和沉重的表情,好像我只要將這句話說出來,就等於自己打了自己一個耳光。

「你說嘛!給我說有什麼關係!」鄭市長用鼓勵的目光看我。

「為了對您負責,我就破一次例了!」我彷彿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對鄭市長說:「一次他、他(我又結巴了!)跟我說,鄭市長您氣量不大,不是一個『大人』,他當時原話怎麼說的來着?總之不是說您『不是一個大人』,就是說您是一個『不大的人』。啊呀,我再不能說下去了,總之就是這個意思!」我這樣說着,臉上的表情似在竭力回憶著馬方向的「原話」。最後有點不好意思地捂了一下臉,然後低下頭。

鄭市長想了一下,明白了,臉氣得像柳如葉的臉一樣白。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這個混蛋!」

我心裏暗暗叫好:有這幾個字就行了,馬方向死定了!

這番話竟是我編造的!馬方向有一次和我談到市裏一些事,是說過這樣一句話,但不是說鄭向洋。一次他去找市人事局長,想給局裏再爭取幾個幹部編製,再調幾個同志進來,人事局長沒有答應。他因此對人事局長很有意見,和我說起這事時,氣咻咻地評價人事局長:那是一個不大的人(指小人)。我今天卻靈感突至,移花接木,併當即嫁接成功。

柳如葉進來時,我倆已「密談」完畢。鄭市長起身和柳如葉跳舞。一曲舞畢,重新坐下時心情已完全好起來,興緻蠻高地讓我給小柳講個故事。我想了一下就講:「懷孕女人和壞了的蘿蔔有何共同點?有三種答案。不動腦筋的說:都沒人要;及格的答案是:都是蟲子惹的禍;滿分的答案是:都拔晚了。」

鄭市長大笑,小柳也笑起來。我看他倆開心,又講了一個。我對小柳說:「你知道李白的妻子和女兒叫什麼名字嗎?」沒等小柳回答,我又接着說:「李白妻子叫『趙香樓』,女兒叫『紫煙』。為什麼?有詩為證——日照香樓生紫煙!」

鄭市長復大笑,小柳也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鄭市長一邊笑一邊又邀小柳跳舞。待他倆跳到光線幽暗處時,我悄悄兒地溜了。

和鄭向洋市長建立了這種親密無間的感情,成為鄭向洋市長的另一隻眼睛后,我再看馬方向時,便與以往有了很大的不同。這就是我的第五種眼神。

我擔任常務副局長后,搬到已退休的老局長閻水拍辦公室辦公。閻水拍老局長擔任正處級諮詢員這三年,馬方向局長一直在四樓他原來的辦公室辦公。閻水拍老局長退休后,辦公室騰了出來。那次我從省城陪鄭市長回來,和馬方向局長談局裏的工作。我提出讓馬方向局長搬進老局長閻水拍辦公室,馬方向局長淡淡地對我說,他就不搬了,都是套間,三樓四樓都一樣。然後馬方向局長又對我淡淡地說:「乾脆你直接搬進去吧,要麼我搬下去,你再搬上來,麻煩。」

我當時還在三樓政秘科長的辦公室辦公。馬方向局長的意思是,讓我直接搬到對門閻水拍老局長辦公室里去。馬方向局長以為他這樣說了,我也不會搬的。若是過去的魚在河,我肯定不會搬的。可我是現在的魚在河啊!我怎麼能不搬呢?我知道我搬了會給馬方向局長心上添堵,可我就是為了給他心上添堵啊!不「堵」他,我怎麼「流」呢?果然我搬進閻水拍老局長辦公室后,聽說馬局長一怔,一句話沒說。那天本來原定開黨組會,臨時改期,馬局長說他有點不舒服,不到下班時間,就提前回家了。

自從在鄭市長那兒獲取了那個重要信息后,我就開始用第五種眼神看馬方向局長。這種眼神里很少再有謙恭。有時候卻有一種漫不經心或者不以為然,甚至會有一種「視而不見」或者「漠然視之」。這樣老闆跟我說話便不再像過去那樣無所顧忌,有時他甚至得反過來捕捉我的眼神。比如他跟我談某項工作,談了半天我卻始終專註地看着牆。一隻蒼蠅被粘在了牆上。這隻蒼蠅為什麼會被粘在牆上呢?老闆剛在那兒用膠水貼了一張作息時間表,剛貼上去,他又覺得那兒不合適,叫小高進來揭起貼在了另一個地方。我進門時小高剛出門。牆上的膠水尚未乾透,這隻倒霉的蒼蠅剛好落在那兒,於是它的腳被粘住。我看它時,它正痛苦地拚命掙扎著,欲離開那個恐怖的地方,可卻離不開。於是它沒被粘住的幾隻腳拚命向左右蹬。我突然覺得人可以簡單地分作兩類:一類是「蒼蠅人」,一類是「膠水人」。做「膠水人」當然比做「蒼蠅人」好。我若是「膠水人」,小牛小胡馮富強就是「蒼蠅人」,我要將他們一個個粘在牆上。我現在甚至連馬方向局長都想粘在牆上呢!

那天老闆給我談那些工作時,我去了一次廁所,看了一會兒蒼蠅,接了兩次手機。其中一次到老闆辦公室外面接,一次就在辦公室裏面接。在辦公室裏面接的時候,我大聲講話,差不多講了有十分鐘。接完手機收了線,才對老闆說:「你繼續說,我聽着呢。」

老闆那天給我談的是局裏的人事安排問題。比如讓某某做總工程師,某某做政秘科長,某某做工會主席,某某做督察科長。我其實根本不想跟他談這個問題。於是我就上廁所,看蒼蠅,接手機。老闆見我一直不接他的話茬兒,甚至不接他的眼風,終於退縮了。他也就不再說什麼,只說了一句:「咱們以後再談吧!」

隨後老闆就出國去了。

局裏沒人知道老闆像西安事變后的楊虎城一樣,是被「委員長」逼走的!

下來還有各種眼神,我用這諸多眼神分別去看局裏的同志們。他們都要到我辦公室來捕捉我的眼神。科長,副科長,主任科員,副主任科員,科員,打字員,通信員,駕駛員,我至少用五至六種眼神區別對待他們。或冷漠,或熱情。我想讓他們高興,我就用眼神告訴他們;我想讓他們不高興,也用眼神告訴他們;我想讓他們有點兒高興又有點兒忐忑,同樣用眼神告訴他們。

我用眼神指揮着玻管局。我用眼神籠絡人、安慰人,排斥人、推拒人,打擊人、報復人。我的目光如電,電流通到一些人身上,他便會亮起來,像一個電動玩具一般歡實地蹦F鵠矗晃彝蝗黃斷電源,它的一隻臂還在向上翹著,沒有復歸原位,可卻已經不會動了,可笑地將一隻手舉在空中。我目光中的電流既可以讓玻管局在夜晚亮如白晝,出現那種燈火輝煌的動人景象;又可以使玻管局瞬間變得漆黑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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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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