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就在二人之間禮貌得過分的關係中,漸漸開始變得無憂無慮起來的日子,渾然不覺地又過去了一個多月。鄭嵐對她的秘書工作是更加珍惜而且勝任愉快了。如果說還有什麼不夠稱心如意的地方,那反倒是因為老闆王啟兆對她太過彬彬有禮了。他彬彬有禮的程度簡直就可以說是一種小心翼翼唯恐不經意間冒犯了她似的客氣。他一白天不知會對她說多少遍「謝謝」,也許僅僅因為她為他的茶杯里續了點兒水。所以一個多月中,她也不知對他說了多少遍「別客氣」。她覺得她和他之間,變得像兩個在禮儀場合作示範的日本男女了似的。而他對別人,卻每是嘻嘻哈哈有說有笑的。

是的,她開始希望,不,不僅僅是希望,而是心生出一種暗暗的需要來了——那就是他對她也那樣。那怕一天之中只有一二次那樣。那反倒會使她的工作狀態變得更敏捷也更愉快。

有一天,確切地說是一個星期六,晚上九點多鐘,她忽然想到傳真機也許忘了開着了。記得星期五下班以前,他囑咐過有幾份文件會在星期六上午傳過來的。她本已躺下了,趕緊穿上外衣,又「打的」去到公司里了。她是有一把董事長辦公室的鑰匙的。當她開了門走進去,所見情形使她一時的呆住了——兩個赤裸的人體在地板上正粘連得難解難分,而傳真機吐出的長長的紙張,已然垂到了地上;垂到地上的那一部分,已然被四隻腳弄得破碎不堪,沒法兒再當成傳真文件加以保管了……

她看清了有一張臉是自己老闆的臉之後,才猛省到自己當時所能做的第一件事是立刻退出去。

她那麼做了。

站在董事長辦公室的門外,她懵里懵懂,不知自己下一步還該做什麼事。猶猶豫豫的,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片刻有一個女人出來了,是她的前任。

她的前任一邊理頭髮一邊說:「小鄭你來得也太不是時候了!」

說完還笑出一種頑皮的意味。

她沒好氣地搶白道:「裏間屋明明有床,你們幹嗎非得在地毯上?!」

稱她小鄭的女人卻說:「喲,我都沒覺得不好意思,你倒先不好意思起來了!在床上,有在床上的感覺。在地毯上,也有在地毯上的感覺。追求不同的感覺嘛!」

說罷,揚長而去。

接着門開了,他一邊系皮帶一邊在門內說:「狼狽,狼狽,這麼晚了你還來幹什麼?」

「我來收兩份傳真!」

她惡聲惡氣地回答,之後,就不知再說什麼好了。

他回頭朝傳真機那兒看了一眼,也有點兒沒好氣地說:「你別管了!」

於是她也揚長而去。

星期一她一出現在他面前,他又變得像往日那麼姿態卑微似的了。彷彿是一個深受廉恥感折磨的重病之人,低聲下氣地進行解釋。

他說:「求求你忘了那件事吧,徹底忘了它。那情形雖然當時使我們雙方都很那個,但不就是一件男人和女人之間經常發生的事嗎?是不是啊?……」

她一邊打字一邊說:「我認為你有能力將那種事安排在任何地方去做,而不是在辦公室里,更不是在地毯上。辦公室那就是辦公室。地毯再乾淨那也絕不會比乾淨的床上更乾淨。你的床單是每三天就有人來給換洗一次的,但是那地毯經常洗嗎?……」

三娘教子般的一種語氣,恨鐵不成鋼的一種意味。

他則喏喏連聲:「是啊是啊,你批評的對你批評的對。可是……我也沒有一處家啊!多少年了,我已經習慣了在哪兒辦公哪兒就是家了呀!再說呢,在任何別的地方那都有不便之處啊。你替我想想,萬一有什麼恨我的人想整我,成心出我的丑,成心把我倆當賣淫嫖娼的拘幾天,那我以後還怎麼抬得起頭來見人呢?那對她不是後果更嚴重了么?哪兒都不如在我自己的公司里自己的辦公室里更是理想的地方啊……」

聽了他振振有詞的一番話,她又來氣了,竟以訓斥的口吻說:「你要是心裏還割捨不了和她的關係,那你就抽空兒陪她到國外去幾次嘛!外國總不至於有什麼人恨你有什麼人想整你有什麼人成心出你的丑吧?我也就不會撞見你們在做那種事兒了吧?那我也眼不見心不煩啊!」

他不再說什麼,長長地嘆了一口鬱悶之氣,然而卻不從她身邊離開。

她不由得停止打字,扭頭看他,見他正目不轉睛地瞧著自己。他的目光里有種深深的幽怨。她立刻就讀解明白了那一種幽怨是什麼,便找了個借口自己起身走掉了。

而她聽到他在她背後嘟噥:「反正我做到了,到現在也沒碰過你一指頭……」

聽來,他分明心懷着大的委屈。彷彿自己已經表現得難能可貴,理應受到表揚而不是嘲諷和挖苦,理應被設身處地的加以理解,給予獎勵而不是訓斥。

她不禁站住了一下,忽而又有那麼點兒憐憫他了……

隔了半個月的某天,下班前,她聽到他在陽台上用手機和什麼人講話。

「好啦好啦,別提錢字好不好?你們這些女孩兒怎麼全這樣?人還沒到呢就先談身價!只要你服務得好,我虧不了你就是了!還提錢!再提多少多少錢你乾脆別來了!……」

他像一頭被囚的獸,如同那陽台是籠子,顯得特別憤悶地踱來踱去的。

她一聽就明白了——他是在招「小姐」。

之後他催她走。說沒什麼重要的事兒,她何不早一點兒下班呢?

她卻成心整理整理這兒,翻動翻動那兒,偏磨磨蹭蹭地不早走。見他不時地看一眼手錶,她不動聲色,但內心裏卻已作出一種幾乎可以形容為毅然決然的決定,並因而暗覺刺激,暗覺亢奮。

她在走廊里堵住了那位應召而至濃妝艷抹衣着花里胡哨的「小姐」。原以為只消三言兩語便能毫不客氣地將對方打發走,不成想人家根本不吃她那一套。「小姐」說是開私車來的,得賠償她汽油錢;說為了急王老闆之所急,拒絕了另一位老闆的傳呼,得賠償經濟的損失;還說為了準時到達,路上違章行駛了,被罰款了,也得賠償。並且,真的出示了一張罰款單給鄭嵐看。總而言之,既不但得賠償經濟的損失,還得賠償精神的損失吶!無奈,只有賠。

可那「小姐」嫌二百元太少,僵著不走,公事公辦地說:「小姐,打發業餘的呀?告訴你,我可是一位專業的!……」

「別叫我小姐!……」

鄭嵐被賴得生起氣來,厲聲訓斥。

「那叫你什麼?叫你二奶你高興嗎?我他媽不跟你交涉了。你別阻攔我,我要見王老闆,和他當面談判!」

那「小姐」也頓時強硬了,繞過她就要往前闖。

見對方是個惹不起的,她只得又乖乖掏出了錢包……

終於打發走那「小姐」,她轉身進入董事長辦公室,將門從裏邊反鎖了。

「哎,親愛的小姐,你可不夠準時啊。遲到了十分鐘呢,我要扣錢的!……」

套間也就是休息室里,傳出了她的老闆的話,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語調,聽來情緒還挺好。

她沒應聲,默默脫去了西服套裝,脫去了鞋和襪子;而且從容地將西服套裝疊好,放在沙發上;將高跟鞋擺正在沙發前;將長筒絲襪搭在沙發扶手上。

「哎小姐你磨蹭什麼呢?快點兒快點兒!……」

聲音有些欠耐心了,犯急了。

當她赤著雙腳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套間的門口時,那當着她的面發誓只欣賞她的美就已經對老天爺感激不盡了,絕不會碰她一指頭的男人,望着她那只有乳罩和絲質短褲在身的白皙優美的胴體,彷彿靈魂出殼,一時的目瞪口呆。大睜雙眼大張著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那時他已仰躺在床上,身上罩着白單子,頭和肩靠着床……

她注視着他走過去,一聲不響地上了床,一聲不響地也仰躺在他身邊。只不過頭枕軟枕,不靠床頭,躺得很平,很直。接着,她自己動手,從胸前除去了乳罩……

他迅速地用手一擋雙眼,似乎要不那樣,就會被眼前的美驚艷得暈眩過去滾落床下。

她平靜地說:「你是有身份的個人,你要自重。再召那些不乾不淨的女孩兒到這裏來,我就沒法兒瞧得起你了。也別再跟趙娜娜藕斷絲連的了。人家都作妻子了。萬一破壞了人家的小家庭那是多不道德的事情。只要你肯聽我的勸,集中精力把公司管理得更有水平,我自己隨時滿足你的需要。我配你綽綽有餘。而且我十年內也不打算結婚。而且我在這個世界上隻身一人,誰也干涉不着我的情願……」

聽着她娓娓地說,他的手緩緩地從臉上放下來了。

他突然撲抱住她,抱得很緊很緊,使她透不過氣兒。

他語無倫次地說:「哎呀,哎呀我的媽呀!哎呀老天爺呀!你……我……我可沒敢有過這種……老天爺看見了,這可不是我……」

同時他心中暗喜欲擒故縱之戰術的全面勝利。無論對於政府官員還是商界同行還是他想俘虜的女人,他應用得最天衣無縫的戰術便是欲擒故縱。當然,指的是以前。作為一種克敵制勝的戰術,近年他已經不太用了。一則政府官員們都太浮躁,都沒耐心和他兜什麼圈子了。都變得開門見山直來直去一錘定音速戰速決了。一句話,都與時俱進了。權錢交易過程的節奏已變得空前的快了,每使他暗覺跟不上形勢了。有落伍之憂了。他一「縱」,對方們不待他擒,就不願跟他玩了。現在他對政府官員們常採取的是「苦肉計」,王佐斷臂那一招。欲擒哪一位,那就得當機立斷,先將存摺畢恭畢敬地獻給對方們。還得說區區幾十萬元,先請收下一點兒心意;公司最近經濟周轉有點兒吃緊,人情後補。商界同行們也是如此。不見兔子不撒鷹。至於女人們,當然指的是入他法眼的些個女人們,也都變得空前的聰明了。他那欲擒故縱的戰術剛一開始第一招,人家就都看破了,反而嘲諷地說——大哥(或王總)想怎麼的明說好不好哇?繞彎子多沒勁呀?又不是在演純情電影……所以常常搞的他挺索然的。沒有戰術過程太容易獲得的「東西」,得到了往往也還是個沒勁。往往的,雖然一下子就得着了實惠,卻一向沒得着過情調。自從鄭嵐成了他的秘書,他內心裏對情調的追求又死灰復燃了。對於這一個只有初中文化程度卻又動輒支配百萬千萬巨額款項的男人,在男女關係方面對情調的追求總是伴隨着他對戰術的應用的。有戰術則有情調,無戰術則無情調可言。他這麼覺得。但鄭嵐與他以前看得上眼的女人們相比是那麼的不同。她一點兒主動性都沒有。令他不敢輕舉妄動。令他面臨着一種戰術方面的考驗。思來謀去,別的戰術應用起來似乎都沒多大勝利的把握。只有曠久不用的欲擒故縱,倒還可以對她翻新一用。於是就步步為營穩紮穩打地應用起來了……

那一天這個男人獲得了極大的滿足。生理既滿足,心理也滿足。

那一天鄭嵐並沒留宿在他那兒。

兩個多小時后她走了,雖然渾身酸軟,但還是說走就走了。

她走後,那大獲全勝的男人仍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之中。

他細細回想他欲擒故縱之戰術的每一環節,並認為是自己應用得最高明的一次。在醫院裏,什麼什麼手續都替她代辦了,忙活得衣服都濕了,卻二話不說轉身就走,多麼高明的一招啊!其實替她代辦那些手續也不至於使他出汗。有醫院裏的一個熟人陪着他辦,一次隊也沒排,別提辦得有多麼順利。出汗主要是由於那一天熱,還由於他胖。如果鄭嵐沒有叫住他,那麼他第二天會手捧鮮花去醫院看她的母親。總之他一驚艷於她的美麗,就不打算善罷甘休了。再細細回想自己對她說的一番番「實話」,尤其自鳴得意起來。那些「實話」說得多好哇!他對她有着強烈的痛苦的自我折磨的想法,這一點當然的必須的當面表達給她聽——不流露她心裏又怎麼會知道呢?她不明白不知道,欲擒故縱那豈不是等於白「縱」了么?

但是絕不碰她一指頭!

於是陷自己於可憐之境。

於是——結果哀兵必勝啊!

這個天生是戰術家,凡事以成功地應用戰術為樂的男人,越是細細地回想,越是覺得每一環節都無懈可擊可圈可點而且有情有調的。

自己期待的是一名應召「小姐」,上了自己床的卻是維納斯!這還不夠有情調么?……

那一天鄭嵐回到她租住的「家」里,生理和心理兩方面也感到極大的滿足。

那「家」只不過是一居室,然而廚房和衛生間都挺大,這非常中她的心意。她將她的「家」佈置得怪舒適的。名副其實的安樂窩。

她從她老闆的床上回歸到自己的床,微微蜷著身子,靜靜地側卧著,也回想起了某些往事……

她記得她在大學里讀書時,老師曾在課堂上講過魚玄機、薛濤、李慎等等幾位唐代的女詩人;記得魚玄機被休出家做了女道人以後,寫過一首令唐代的男人們感到驚世駭俗的詩,最後兩句是「自當窺宋玉,何必怨王昌。」

她當然知道宋玉是美男子。

美男子就真的那麼值得女人們去愛他們嗎?

那一堂課後,同宿舍的女生們在宿舍里不約而同地展開了熱烈的討論。七言八語,說出的全是對世上的美男子們特有意見的看法。

魚玄機的丈夫雖然稱不上是美男子,可是據野史記載,也是位形象很不錯的才子名流啊!

結果如何?他把她休了!

她不遭休,她後來又怎麼落得個被開刀問斬的可悲下場呢?

還有那位大名鼎鼎的阮縝,薛濤愛他多麼的死心塌地過啊!又為他寫過多少令人唏噓不止的痴情詩啊!可是他對薛濤,又是拋棄得多麼乾脆利落啊!

還有李慎,只不過身為男人的小妾;男人死,卻被白居易寫詩挖苦得以死殉節!

結論是——美男子大抵都是在感情方面靠不住的;准美男子也十有八九是朝秦暮楚的。

接着她的女同學們還議論到了某些當代出名的美女,於是發現了一條規律,那就是她們最終都嫁給了有錢的男人,而不是什麼美男子。都說別看誰誰誰現在嫁給了美男子,那也過不長久的!

於是又得出了一種結論——金錢美女,理想愛情的鐵律。

如此結論一經產生,形成,她們就都將目光望向著她了。

她那一天並沒參與討論,只不過從始至終默默聽着而已。

看出了她們的目光里有詢問的意思,她莊重地說:「我以後起碼要找一個有風度的男人,絕不會因為一個男人有錢就愛上他的。」

於是她遭到了大家的圍攻。

她們都說:

鄭嵐,那不少帥氣的男生有風度的男人整天糾纏你,你怎麼對誰都不動心?

鄭嵐你倒說說究竟什麼是一個男人的風度?一個男人如果有着百萬家產你覺得他缺少風度所以還不值得你愛的話,那麼他某一天告訴你他其實身價千萬呢?身價過億呢?身價幾個億呢?還是同一個男人,保准你一下子另眼相看了,原先覺得他缺少風度那一天也會驚訝地發現他風度十足了!……

原先他一唱歌你就想捂耳朵,那一天你也會覺得他嗓子雖然天生不怎麼好,可是唱歌的表情極好,使你愛看!……

原先你覺得他個子太矮,那一天你一定會刮目相視,認為他那樣一位男士,個子再稍高一點兒反而會讓你看着不對勁兒了!……

鄭嵐鄭嵐,你認為比爾·蓋茨有風度么?如果他也算有風度,那麼這世界上一半以上的男人都有風度了!如果你說他沒風度,那麼天底下的女人都會覺得你眼睛有問題的!

對她們的圍攻她當時冷笑不已,覺得她們全都俗不可耐,她們的思想都很下賤。

她又想到了她愛過的那一個縣委副書記的兒子,萬分慶幸自己沒成為那帥哥的妻子……

她還想到了自己自從成了王啟兆這個其貌不揚的男人的秘書以後陪他接待過的形形色色的男人——處長、局長、更高職位的政府官員、文人、大學教授、所謂社會名流;他們在他這個其貌不揚的男人面前,往往也是何等的姿態猥瑣!他們奉承他,稱頌他,取悅於他。為的僅僅是哄他個高興,達到他們各自的利益目的。那種時候情形恰恰相反,有權的男人在有錢的男人面前變得挺卑微。即使表面仍裝出矜持種種的樣子,言談舉止之間所暴露的心理跡象還是特別令她這個有錢的男人的女秘書感到厭惡。尤其是那些處長以上的「公僕」們,他們甚至不敢光明正大坦坦蕩蕩地約見他!他們和他相聚的時間大抵定在晚上八點以後,而且大抵是在某處詭詭秘秘的地方。他使一個眼色,她就心領神會地迴避開去。那種時候情形根本不像他經常在她面前抱怨的那樣——似乎他這個有錢的男人在有權的男人面前得裝三孫子。不,根本不是那樣。起碼,他是交易雙方絕對掌握主動的一方,因而佔盡了心理優勢。他甚至肆無忌憚地出言不遜,還以弦外有音的話語要挾過他們。她聽不大明白他的話的弦外之音,但卻能聽出來他確實是在要挾他們。結果便是有權的男人在他這個有錢的男人面前不知所措噤若寒蟬了。那種時候她這位秘書心裏覺得很痛快。因為她一直想做而又做不到的事情,他替她做到了。彷彿他替她做到了,也等於替她報復了那個縣委副書記的兒子,並且間接地報復到了那小子的是縣委副書記的老爸頭上了似的。於是她又一次憶起當年女大學生宿舍里展開的那一場討論;於是在她眼裏,在王啟兆這個有錢而又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男人和些個不但有權還有大學以上文化程度的男人們之間,倒真的顯得她的老闆王董事長王總王啟兆先生更有氣質,更有風度,更有男人的一股子自信了。而且,這個其貌不揚的男人,看去也似乎哪兒都怪順眼的了。起碼不像他自己說的那樣是一個醜男人了。更不像他自己形容的那樣女人一不小心看了一眼就後悔。那時,她曾細細地端詳他,覺得在他的那張黑不溜秋的臉上,五官其實也沒有什麼長的特別不對勁兒的地方,只不過太一般化罷了……

然而以上一切原因,或者說以上一切她對他發生的心理變化,並非是她主動委身於他的真正原因。更不是全部原因。

真正原因或曰主要原因是,他的欲擒故縱的戰術誘發了她那種女人往往都難免會有幾分的爭風吃醋的心理。

她這個漂亮的小女子竟吃起那個也做過他的秘書叫趙娜娜的女人的醋來了。趙娜娜比她大三歲。自然不如她漂亮。也不像她那麼白凈。但也是一個挺受看的女人。身材比她豐腴,因而比她多了幾分性感。一笑,便習慣於將頭一扭,手背掩口,特媚。特女人味兒。

是的,連她自己也始料不及她竟會吃她前任的醋。

僅僅吃趙娜娜的醋還則罷了,她居然還吃那個他召至的「小姐」的醋。由那個「小姐」,她臆想出了形形色色和他上過床的女人。

於是她不禁的每拿自己和趙娜娜比;和那個渾身透著股子俗氣的「小姐」比;和自己臆想出來的形形色色的女人比。

越比,越覺得自己才是更令男人朝思暮想的女人。

然而他身邊就有她這麼一個如花似玉的女人,他卻偏和已婚了的趙娜娜藕斷絲連偷偷摸摸!他卻偏召那麼下三爛的「小姐」來解飢解渴!

這反而使她感到被漠視了似的。

「我絕不碰你一指頭!」——他這一句當着她的面所發的誓言,反而對她具有了侮辱的性質似的。

大多數女人都難以經受住這樣的一種考驗——是她老闆的男人對她表現出對美神般的崇拜;而且他話里話外地告訴她,她是他的夢中情人;而且他在她面前時時顯得備受慾火的煎熬,處境十分可憐的樣子——但是卻寧肯去和別的女人做愛!

這種考驗對於女人的嚴峻性在於——它使心理原本很正常的她們也往往開始懷疑自己對於男人究竟是不是真的具有吸引力了;也開始懷疑那個是自己老闆的男人他對自己的讚美之詞究竟是不是發乎真心了……

我偏要試你有多大的剋制力!

我偏要看你碰不碰我一指頭!

我偏要讓你的誓言自行瓦解!

我又沒逼着你非得對我發那樣的誓言,是你偏要自己和自己過不去!我要是還不採取點兒措施,倒好像我不是女人而是女巫成心以誘惑男人並且以折磨男人為能事為快事似的了!我才不擔那一種該詛咒的罪過呢!……

以上一些她的心理變化,也是促使她主動委身於他的原因。當然那也不見得便是真正的原因,不見得便是主要的原因,總之毫無原因她是不至於做出那樣的事的。哪一種原因才是真正的原因才是主要的原因,是連她自己也分不清楚的。綜合起來,就比較的全面了。

那一天夜裏,這漂亮的小女子鄭嵐和那其貌不揚的男人王啟兆一樣,也沉浸在大獲全勝的得意之中。兩個人雙方面都得意,不同的是,僅僅是——他有點兒累;她有點兒疼。從戰術上講,如果她的做法也可以稱作是一種戰術的話,那麼他獲得了欲擒故縱的勝利;而她獲得了兵臨城下的大捷。

當然,她並不認為自己運用了什麼戰術。在她,那隻不過是一次放縱的行為而已。從小長到大,她還一次也沒放縱過自己。一向的循規蹈矩,言行謹束。豈止是放縱了一次而已呢,簡直就是放浪形骸呀!當她內心裏如此這般地評論著自己的行為時,不由得微微笑了一下。同時她想,放浪形骸的感覺真好!那感覺當時像是坐上了過山車。一忽兒直上雲霄,一忽兒俯衝疾下,驚玄刺激而又快感。以前我可是為誰時時刻刻地謹束著自己呢?她自問卻不能自答。為以後成為自己丈夫的某個男人么?鬼知道他會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鬼知道他在成為自己丈夫之前,是不是也時時刻刻地謹束著自己!倘並不,倘他放浪形骸如家常便飯,那自己豈不是很虧么?倘他成為自己的丈夫以後依然故我,那麼自己一向對自己的謹束要求,豈非不但是很虧的事,而且還是很愚昧很冤屈的事了么?繼而這麼一想,她為自己勇敢的行為找到了完全正當的理由。並且,責備自己覺悟得實在是太晚了!儘管沒有什麼情調可言,沒有耳鬢廝磨卿卿我我的鋪墊,但單是那一種純粹的生理的快感,也足令她死去活來的了。惟其純粹,反覺滿足得無以復加。好比自己是一口井,在兩個多小時內被他不管不顧地將水抽幹了,見底了。而這會兒,井水又漸漸地從井底滲將出來;漸漸地向上漫;漸漸地漫得比原先的水位還高了。而且,水質是更加的清澈了。於是整個身心感到極度的輕鬆。像血管里流着的是百分百的新血了。從許多新生嬰兒的血管里抽出來再注入到自己血管里的那麼一種新血。研究生畢業走向社會以後,具體說是去到了北京參加工作以後,她每聽到某些男人們聚在一起不知羞恥地說,黑暗中做那種事,心裏默默地念叨著哪一個美女,懷裏摟抱着的便像是誰了。她聽了總是會紅著臉低下頭去,內心裏替女人們發出著強烈的抗議。當她上了他的床以後,竟也隨手將床頭燈關了。她那麼做是很下意識的,因為起初她畢竟還是有幾分本能地感到害羞。儘管自行地脫下衣服時脫得那麼的毅然決然,義無反顧似的。而這會兒,她恍然大悟「夢中情人」究竟是什麼意思。既然一切傳媒都在公開地津津樂道那四個心照不宣的字,那麼誰在現實的生活中活學活用又有什麼值得羞恥的呢?既然男人們奉為經驗,那麼女人何以不可?她覺得那果然是一條好經驗。儘管有點兒自欺欺人,但卻使那一種純粹生理上的快感變得似乎也不純粹是生理上的了。而也有幾分像是心理的了。好比盲人吃大排檔,只要自己想像是在大快朵頤地享用滿漢全席,真正的區別在盲人那兒不是太大的。

一名學子,尤其一名女學子,如果她在校園裏未免是一名太過純潔的女學子,那麼社會對她的反面教化是易如反掌的。如同一隻羽毛純白的鴿子或別的什麼鳥兒,一旦飛過煙囪林立空氣污染嚴重的工業區的上空,一旦落在那些遍佈污染粉塵的屋檐下或陽台上,羽毛沒有不變色的。漸漸它會習慣於自己的羽毛由純白而附着了污點,而變灰而漸漸變黑。即使還有幾莖羽毛沒那麼變,它往往也要用自己的小嘴兒將其鵮掉。比較起來,倒是那類在校園裏不怎麼純潔甚至完全喪失了純潔的女生,闖到社會上以後反而少有判若兩人的行為。因為社會照例要對她的純潔實行徹底的解構之前,她早已自行地將它解構得很徹底了。她放縱也放縱過了;她叛逆也叛逆過了;她玩世不恭也玩世不恭過了,於是無悔。於是無畏。於是一往無前。然而漂亮的有碩士學位的無親無戚孤身一人的鄭嵐這一個農家女,那一天既沒有打算從此將自己的人生和那一個叫王啟兆的其貌不揚的是自己老闆而又在自己面前時時顯得很卑恭的男人的人生拴結在一起,更沒有打算長久地成為他的女人。無論是妻子還是情人……

那隻不過就是一次放縱的行為。

起於爭風吃醋。

止於勝利的得意和生理快感的初嘗滿足。

還有,自己對自己的勇敢和果絕的正面評價。

以及自己背叛了自己的自信。

人有時確乎能從而且需要從自己對自己的背叛之中樹立另類的自信。那自信被自己感覺到時,人是很驚喜的。那過程倘還伴隨着歷險般的激動和刺激,人是不會疑問自己的行為究竟值得不值得的。

那一種自信的鼓舞往往超過於別人們對自己的稱讚作用。

而且又往往的,想要再歷一次……

……

那一個仲夏之季的夜晚;在金鼎休閑度假村的開業典禮隆重、排場而又一切順利地大功告成地結束以後;在他們自己為自己保留的那一套全度假村最高級的房間里;在同浴之後而又同床共枕的時候;她早已不再關床頭燈了。她早已習慣於在柔和的光線之下接受他的五短身材接受他煙葉一般黃的膚色接受他那張其貌不揚的臉了。並且,也早已習慣了沒有任何心理障礙地接受他對她的身體的一切親愛了。她仍每每令他神魂顛倒忘乎所以。而她也早已開始以一種欣賞的眼光來重新看待他了。如果不以過分苛刻的愛情標準來衡量的話,那麼可以認為他們確乎已是一對彼此愛着的男人和女人了。情人還是妻子的問題,在她那兒早已不予考慮了。是什麼她都很心甘情願的了。而在他那兒,每項重大的決定和舉措,都基本上是出於對她的責任和惟恐使她失望將來可能會對不起她的種種思謀。有時對她說,有時不說。說或不說,出發點都是那樣。她則有時問,有時不問,問或不問,都完全相信他的出發點是那樣的。即使忍不住問,那也只不過是擔心他太為她做什麼冒險的孤注一擲的事。怕他太急於求成而事與願違。只要她問,他則毫無保留地合盤托出,並且特別虛心地傾聽她的看法。只要她提出異議,他採納她的意見時每次都是心悅誠服的。彷彿冥冥之中有什麼神明在助他們,直到那一天為止,一切事情對於他們皆呈現著良好的徵兆,順利得不能再順利。用他的話來說,一切都按照他們的計劃和意願去發展,一切都在他們的掌控之中。土地在升值。房價在上漲。他們原有的固定資產在翻倍。旅遊業休閑消費方式正被大經濟環境所拉動,他們的金鼎休閑度假村前景看好,未來光明,這一點幾乎也是沒有什麼疑義的了。幾天前,他們甚至還談論過公司要不要上市的話題。如果他們想,那似乎也不是一件多麼難的事。因為全中國幾乎所有的省份都在熱忱地支持民營企業上市,這一個北方省份自然也不甘落後。但是最後他們統一了意見,都從頭腦中徹底打消了那種念頭。她心疼他,不願他由一個男人而變成一家上市公司的轅馬。他自己也不願變成那樣。他們還是覺得最初的打算更明智也更好——還清貸款,賣光資產,然後攜幾千萬美元出國去。安享富有的一生。她的思想在和他同舟共濟的過程,又有了一些轉變。那過程使她近距離地看分明了許多醜陋。醜陋之中最醜陋的,乃是權錢的交易,權色的交易,錢色的交易,權、錢、色的交叉交易。也使她看分明了,這社會像江河湖海一樣,分出著一層一層不同的水層。深淺不同因而水壓不同。於是又分出適應不同水壓不同水中光線和溫度的各類水族。生存在淺表水層的水族們,那是根本看不到深水層里時刻都在發生著的彼此依賴又彼此提防彼此利用又彼此合作的生物鏈現象的。其危險遠比淺水層里的危險現象更多。不動聲色的兇惡事件也更多。他像一條早已適應了深水層的魚,引導她這一條小魚也一米一米地潛游到了深水層。起初她這一條只適應在淺水層中生存的小魚,被深水層的種種現象嚇壞了。一次次的驚心動魄。她也曾一度覺得他這一條魚是一條可怕的怪魚,但是親眼目睹了他在深水層所施展的種種堪稱高超的生存本領以後,她逐漸地欽佩他了。逐漸地崇拜他了。她頭腦中也曾產生過一種特別自不量力因而特別衝動的念頭,那就是通過利用他而向那社會的深水層發射一枚魚雷,炸得水柱衝天;過後看形形色色一般人們在社會水域的表面輕易看不大到的深水層的醜陋水族仰翻漂浮,或死或傷,解解自己這一條淺水層的小魚的心頭之恨。我們都知道的,特別適應在深水層生存的水族們,總是以醜陋兇惡的傢伙居多的。而她那一種狂妄的念頭,乃是一個平常發現的醜陋有限,一下子猛然發現了太多醜陋的人內心裏的必然反應。儘管他一向偽裝得像是一個頭腦簡單,胸無城府,凡事喜歡直來直去的男人,但實際上卻是何等的睿智啊!某天他同她進行了一次嚴嚴肅肅的談話。他告訴她,她頭腦在想什麼他一清二楚。他承認他自己的頭腦里也曾產生過同樣的念頭。他說那很愚蠢。那除了是將自己當成一顆自殺炸彈,不再意味着是別的念頭。他說:「你既然打算那麼做,你現在就可以做。你對於我本人和公司里的事,不是已經了解得不少了嗎?你去公佈某樁內幕吧。那麼我必定完蛋了。那麼許許多多的人,也必定會因為我完蛋了而跟着完蛋了。如果這麼做真的能使你感到痛快和解恨,你為什麼到現在還沒有按照自己的打算去做呢?」而她承認她不忍。沉吟片刻,抬起頭看着他又說:「我已經有點兒愛上你了。」「但是我愛你愛到了事事處處為你着想的地步!不是為了你,我現在做的一切又何必?我身上有幾國護照,我哪天攜一大筆巨款出逃就像出國旅遊一樣容易!」

她知道他的話絕對不是誇大其詞。

她感動了。

她噙著淚偎在他懷裏了。

而他溫柔地摟抱着她說:「痛快了,解恨了,那又怎麼樣呢?一批人完蛋了之後,一切現象還會繼續存在。適者生存。適者英雄!有些事我為什麼不避諱你不隱瞞你呢?就是要引導你看分明了啊!你看分明了。適應了。具有了利用那些現象的經驗了。我才好依重你。你才能當好我的高參啊!我們的方式方法那肯定是全都擺不到桌面上的,但是你總不至於因而也懷疑我們的目的是良好的吧?我們得感謝那些現象啊!沒有那些現象存在着,可以被我們加以利用,我們的目的又怎麼能夠達到呢?……」

於是她向他發誓,再也不起那種對他們十分可怕的念頭了。

她也說到做到了。

……

在那一個仲夏之季的夜晚,他們的關係已經可以說是一種愛人加同志的關係了。

是的,若僅僅將男人和女人之間的愛當作愛來分析的話,他們已不但彼此愛得很鐵,而且彼此愛得相當無私。他們的關係證明,一個漂亮的女人和一個其貌不揚的男人之間,真愛是完全可以發生的。只要那個其貌不揚的男人除了其貌不揚,還有令一個漂亮的女人另眼相看的方面。哪怕那一方面或那些方面,只有她一個人的眼看到了……

他們因為共同的目的而堪稱同志。志同道合。

在他們那一種同志關係中,他有時候是導師,有時候是良友;她有時候是學生,有時候是高參。

現在,他睡著了。

在這一個夜晚,在這一個時候,在這一處一切一切都那麼氣派那麼嶄新的度假村裏,在此處一套最高級最隱蔽的房間里的舒適的卧室里,似乎再也沒有什麼憂患之事妨礙他高枕無憂了。起碼相當長一個時期內大約沒有。

他的一條手臂摟在她腰間,偶爾發出幾聲鼻鼾,睡得很香。

而她點燃了一支煙,緩緩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吸著。

不是由於她的頭腦里還有什麼煩惱她心裏還有什麼放不下的事。

不,不是的。

她也和他一樣,身心大為輕鬆,了無憂患。

她在思考如何調動她已積累得挺豐富的經驗,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和條件,為身旁這一個男人進行一番空前的包裝。

既然他不反對;既然她自信能夠做得效果良好;既然他們都一致認為也有必要那麼做一番,那又為什麼不開始思考如何去做呢?……

回到了南方回到了家裏的劉思毅,一覺睡到了初一上午的十點來鍾。醒了還懶得起床,半卧半坐,將一隻枕頭墊在腰后,靠着床頭瀏覽家鄉省的各報。

他的家已經搬出了省委領導們住的院子。在那全市地段最適合居住活動空間最大文明程度最高因而最出名的大院裏,作為省委書記,他家住的曾是一幢獨體的三層小樓,面積約四百平方米左右。並且前後都有小花園。而現在住的是一百九十幾平方米的商品房,也在較理想的路段,樓里住的也基本上都是省委省政府的幹部。

妻子腳步輕輕地走入卧室,問他想不想吃點兒什麼?

他搖搖頭表示什麼都不想吃。

妻子又問他想見誰不?說如果他想見誰,她就先替他用電話和人家聯繫好,免得短短的幾天節假裏,人家的時間都安排得滿滿的,卻沒見上。

他再次搖頭。

「真的誰都不想見?」

妻子在床邊坐下了。

劉思毅放下報紙,笑了。

他說:「我最想見到的人,已經見着了啊!」

「昨天快半夜了才到家,今天上午還沒出過門,你見誰了?夢裏見到的吧?」

妻子認真起來。

「我最想見到的是你。昨天一到家我見着你了。此刻,你就坐在我身旁,我還想見誰呢?再誰都不想見了。我初五就得回北方去。連來帶去才六天,以後的幾天,我寧願天天呆在家裏。」

他的話說得也很認真。

劉思毅的妻子是市裏一所重點中學的校長。省市兩級領導們的兒女,只要不是太笨的,幾乎全是那一所中學里的學生。

劉思毅指著一份報印在頭版上的標題問:「這一篇關於你們中學的調查報告你看了嗎?」

妻子瞥了一眼,說當然看過了;說春節前,老百姓街談巷議,指責多多。

「真有意思,宣傳部那邊,在因為沒有控制好新聞導向,一個勁兒地作檢討。把那麼多領導幹部的名字都列出來了,能不檢討嗎?聽說好幾位領導特別生氣,聯名要求把宣傳部長撤了。而宣傳部長呢,為了表示謝罪,已經把報社的主編撤了。新上任的主編,又把那一名記者給開除了。那一名記者呢,又到法院把新上任的主編給告了。法院得到政法委書記的預先指示,不予立案。那名記者也較上勁兒了,又一紙訴狀,向檢察院把法院給告了。檢查院不知該怎麼辦好,請示政法委書記,結果政法委書記也為難了。人大和政協兩方面,又有許多代表和委員聯名表態了,上書人大和政協,堅決支持那一名記者的鮮明立場。並且敦促人大和政協,春節后召開常委會,也要就此事公開表態。所以我要感謝你,我們的黨派也要感謝你。關鍵時刻,貴執政黨總是會及時地為我們民主黨派指明怎麼樣做才不至於犯錯誤,起碼會向我們指明,怎麼樣做才能離錯誤遠一點兒。」

妻子說時,劉思毅聽得驟精會神。因為妻子曾是一個民主黨派的省委委員,而他是執政黨的省委書記,故這個家庭和一般人家很不一樣。不管什麼話題,談著談著就變成政治的話題了。而一變成政治的話題,是民主黨派省委委員的妻子,有心無心的,就往往會說出些令丈夫表情不太自然的話來。

兩年前,在劉思毅還是家鄉省份的省委書記時,就收到過不少群眾來信和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們的意見書,都是針對妻子當校長的那一所重點中學的。認為再不糾正某些不良現象,那一所在解放前由民主黨派人士所創辦的,並且都能恪守分數面前人人平等之公平原則的重點中學,將漸漸墮落為特權子女中學,貴族子女中學。而且,也勢必由於生源的良莠不齊,學習氣氛衰敗,漸失重點中學的本色,最終變成一所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的中學……

在這個經濟發達,就業機會相對較多,普遍人們的生活水平包括農村人口的生活水平提高明顯的省份,十幾年來一直並沒有什麼特別突出的社會矛盾出現或潛伏。應該說,在這一個省份當官,無論是當省委書記還是當街道委員會主任或鄉政府的幹部,那都是比較省心的。只要有一定的自律意識,不腐敗不墮落,當一名好公僕是不太難的。

劉思毅那時就敏感到,總有一天,妻子當校長的那一所重點中學的一些內幕將會部分或全部地曝光於社會。而一旦那樣的事情發生,必將成為百姓批評官員的一個重點話題。走個後門,花幾萬元錢,將自己按成績本不該進入一所重點中學讀書的子女暗中塞入了重點中學,在別的省別的省會城市,對於省市一級的領導幹部,也許不算是一件什麼令人憤憤不平的事。民間即使知道了,也就不過議論一陣子而已。發發牢騷,說幾句難聽的話,往往也就一忘了之不再議論了。有不少嚴重矛盾存在着的省份和省會城市裏的人們,誰會抓住點兒雞毛蒜皮的現象對政府群起而攻之啊?那也不會有多少人助長情緒地呼應啊!但這一個省份這一個省會城市太不一樣了。沒有尖銳的矛盾存在着的地方,次要的比較起來無關宏旨的矛盾,一經揭示,那往往也會變成為焦點問題的。而什麼事一變成了焦點問題,解決起來就被動了。解決得猶猶豫豫拖泥帶水沒有力度,領導幹部們的形象就會大受其損,執政黨的威望也必將削弱。

是的,當時劉思毅是想到了這些預見到了今天可能會出現的局面的。

但連他,當時也拿不出什麼好的辦法來着手解決。

怎麼解決呢?

當時那所重點中學的問題還沒發展到現在這麼嚴重的程度,還沒被曝光,還沒被老百姓街談巷議,還沒引起司法糾紛,還沒被許多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睽睽關注啊!

一位省委書記,在那麼一種情況之下,忽然有一天在常委會上提出——大家來研究研究某某重點中學的問題吧?……

終於有一天,他勸妻子提前退休。

妻子很訝然,說我又不是勝任不了,我為什麼要提前退休啊?

他就坦誠地說出自己的一番憂慮來。夫妻之間,自然可以說得要多坦誠有多坦誠,一點兒也不必拐彎抹角的。

最後他說:「萬一在你是校長的時候,哪天你們重點中學的後門問題被捅了出來,公開化了,鬧得滿城風雨的,你不被動么?我不跟着陷於被動么?」

那天晚上,一向睡眠質量很好的妻子失眠了。

退休。她聽從他的勸告,走後門開了一份高血壓的診斷,提前退休了。

又不久,她以自己已經退休了為由,也辭去了她那一個民主黨派的省委委員的身份……

在這一個初一的上午,職務業已由本省的省委書記變成了外省的省委書記的劉思毅明白,妻子在剛才那番話中最後說的兩個感謝。雖然聽來像是玩笑話,其實是挺由衷的。是對他具有先見之明的承認。否則,她必成焦點人物無疑。當然,也必成為老百姓指責的靶心。

那篇調查報告他看得很仔細。沒從字裏行間看到妻子和自己的名字,大為慶幸。調到外省去任省委書記了,畢竟還是一位省委書記。諒任何一份國內報紙,都不敢直接點出任何一位省委書記的名字予以造次的臧否。除非那省委書記已經被「雙歸」了。這一點,在他的眼球剛一被那篇調查報告的標題所吸引時,心中就是有數的。但間接地點出了對自己的影響也太不好呀。只要記者想要那麼間接地點出,不是完全能將文字遊戲玩得很漂亮嗎?……

到了晚上,劉思毅發起燒來。等到他自己有所感覺,妻子讓他用體溫計一測,已經燒到三十八度了。

她說應該及時去醫院打一針退燒針。

他說不用啊,服幾片退燒的葯就會沒事的。

剛這麼說完,電話響了;妻子接聽后告訴他,是小莫打來的——說北方那邊省政法委書記請他幾分鐘后務必親自接聽電話,有要事緊急彙報。

他不禁「哦」了一聲。

按說,大年初一,應該是他這一位省委書記親自值班的。他當家鄉省份的省委書記的五年裏,年年如此。全國所有省份的省委書記們,也差不多年年如此。特殊情況另當別論。而現在,自己沒什麼特殊情況,卻遠在南方的家裏,而且是在床上。

這使他心裏頓時大為不安。

雖然沒什麼特殊情況,特別理由那還是有點兒的——「淑敏同志」春節前幾天剛出院,動了次清除結石的膽囊手術。屬於小手術。可是小阿姨卻已放走了。這就使劉思毅有點兒不放心,很想利用春節的幾天假回來陪陪妻子……

他既有此心事,趙慧芝副書記豈能不知?

她說:「你放心回去吧。三十兒和初一,我都替你值班就是了」。

見他猶豫不決,又說:「我這個常務副書記替你值班,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嗎?」

他確實沒什麼不放心的。

於是他現在就在南方的家裏了。在床上了。

「緊急彙報」四個字,尤其在大年初一,足令一切官員不安。

為什麼要進行「緊急彙報」的是政法委書記,而不是正在省委值班的常務副書記趙慧芝呢?

這使他好生奇怪。

經驗告訴他,一位政法委書記向一位省委書記緊急彙報之事,那性質往往是異乎尋常地嚴峻的。

妻子從他臉上看出他的不安來了,不再說什麼,不再問什麼,默默將藥瓶和一杯溫水放在床頭柜上,將床頭柜上的電話更向床邊擺近一些,一聲不響地退出去了。

劉思毅剛服下藥,電話鈴響了。在這一位省委書記聽來,那電話鈴的響聲彷彿與上午的前幾番不同,似乎更急驟。更大了。

他一把抓起電話,果然是政法委書記的聲音。

「劉書記,省里出事了。大事件。」

對方盡量壓低着聲音,但語調惴然。「什麼樣的大事件?」

劉思毅的上身一下子挺直了。

「順安縣城裏發生了大騷亂。他可以說,接近是一場大暴動。今天早晨,先是縣城裏的幾百人圍住了縣公安局,要求嚴懲殺人兇手。接近中午的時候,又從四郊匯聚了幾千名農民,湧入縣城。現在整個縣城已經完全失控,縣委書記和縣長不知去向,無法聯繫。而縣公安局已經被砸了,公安局長和局黨委書記據說成了暴民們的人質……」

劉思毅聽得如墜五里霧中,他打斷道:「請你從頭說,我什麼都沒聽明白!」

政法委書說說:「我自己也什麼情況都不清楚。哦……還要補充一點,據說順安縣昨天夜裏死了三個人……這我也是幾分鐘前才得知的,未經核實……」

「那麼……你此刻在哪兒?……」

「我在離順安縣八里遠的公路上。我得知的情況是,幾千人要沿着公路進省城。那麼他們將途徑另外兩個縣,萬一另外兩個縣也有人加入他們的群體……今天可是初一,所以我率領省里的全部公安幹警封鎖了公路……」

「你……」

劉思毅打斷政法委書記的話,想說一句什麼批評的話,可是僅僅說出一個字,就不知該說什麼好了。大年初一,對方盡其職責地堵截在北方冰天雪地的公路上,而自己卻在春光明媚的南方,在家裏,在床上,還有什麼批評的話能說得出口呢?對方除了採取那一種應對措施,另外還有什麼別的對策可以選擇呢?那已經是惟一正確的做法了呀!

「劉書記,劉書記,喂,聽到嗎?……」

電話那端,傳來對方的大聲呼叫。

「我在聽。聽得很清楚。我問你,趙副書記不是今天在值班嗎?她為什麼不直接向我彙報呢?……」

劉思毅此身哪裏還能安卧床上!他已經下了床,一手捧著電話機在床邊來回走動,將電話線拖長一地。

「趙副書記不在辦公室,不知到哪裏去了!」

「不知到哪裏去了?!豈有此理!……」

電話那端,忽然聽不到對方的聲音了。「喂!喂!……」

劉思毅也大聲呼叫起來。

然而聽筒里只有電波微小的嗡嗡聲在響着了。

劉思毅發了一會兒愣,緩緩將電話機放回床頭柜上。

他一轉身,見妻子佇立門旁,正獃獃望他。

他鎮定了一下情緒,低聲說:「替我準備準備,再替我通知小莫,我得回北方去。」

她問:「什麼時候?」

劉思毅說:「現象,立刻。」

她也愣了一會,又說:「可你們連機票還沒有呢!」

劉思毅已經脫下睡衣,開始穿他從北方穿回來的醜陋套衣服,一邊穿一邊說:「讓小莫和我到機場去買票,買到哪一班的上哪一班的……」

「那,明天女兒一家三口來了,我怎麼替你解釋?」

劉思毅看她一眼,有些生氣地說:「有什麼可解釋的?讓他們理解就是了!」

「初三,怎麼對你約的那些人說?」

「還要等到初三嗎?我走後,你就替我通知他們別來了呀!……」

電話忽然又響——還政法委書記。對方說他剛才是用自己手機打的,手機沒電了。說現在還是用手機打的,別人的。說自己一得知情況,立刻就與趙副書記聯繫,可她即沒在辦公室里,也沒在家裏,無法聯繫上。而其他領導們,凡是在市裏的,都聚齊了,開過了一次緊急會議,自己是在執行緊急會議的決定。現在,所有省市領導都已在崗位上了,有的已經前往順安縣城裏去了……

劉思毅打斷道:「好了,不必再說了,我現在就趕回去。我登機前會通知你的,你這部手機的號碼已經顯示在我這部電話上了。你要派一輛車在機場接我!……」

當他放下電話時,見妻子已在替他整理皮包了……

趙慧芝準時坐在辦公室里值班。

從家裏到省委,十幾分鐘的車路。出了家門鑽入車門,離開車裏進到樓里,總共置身於室外車外不到一分鐘,她竟沒竟出天氣與昨日相比冷了多少。

氣溫雖然驟降了五六度,接近著零下三十度了,卻是一個天高雲淡的大晴天。

北方人所言的「乾冷乾冷」的一天。

這樣的日子,陽光卻反而很好。所以乾冷,由於寒風。寒風像掃帚似的打掃天空,所以天高雲淡。天既高雲既淡,普照到大地上的陽光自然格外耀眼。耀眼歸耀眼,卻並不怎麼暖和。因為風不但將天空的雲打掃得這躲那躲,也將陽光的熱量颳走了。那樣一天的陽光,可以說是一種有光無熱的陽光。只有當寒風停息了以後,戶外的人們才能享受到那樣一個大晴天的陽光的溫暖。

天氣預報告知人們,初一到初三,從西伯利亞撲來的寒風是不會停息的,而且風級將一天比一天更強更猛。

好在是大年初一,人們盡可以閑適地貓在家裏。

上午城市的每一條街道都是那麼的寂寥,半天也看不到一個冒寒而行的身影。一條條馬路難得且少見地安靜,偶有車輛往來,給城市裏這一個嚴寒凜冽的初一增添了些許活力和生氣。

對於這一座城市,它的初一未免顯得沉悶。

然而身在室內的人們,卻大抵會因為初一這一個不平常的日子而心情多少有些觀暢的。

比如這會兒的趙慧芝,心情就特別的好。對於這一個身為省委常務副書記的女人來說,世上已經沒有什麼事足以使她的心情好得分外激動了。自從建國以來,中國還沒有產生過一位女性的省委書記。身為女人而能成為一位省委常務副書記,她對自己的人生所能上升到的高度已經很知足了。她從沒產生過當上省委書記的妄想。她清楚那基本上是一廂情願的慾望,即沒機會也沒希望的。自己又沒做出過什麼公認的極為突出的業績,憑什麼中國的第一位女性省委書記就該輪到自己來做呢?在劉思毅調來當省委書記之前,這個身居仕途高層的女人早憶徹底放棄了在仕途上的繼續追求。依她審時度勢的分析,換屆之時,她能過渡到省政協去繼續當一屆副主席,就等於是將自己的仕途經歷畫上一個很圓滿的句號了。對比先例,她料想那基本上是不成問題的。但是自從劉思毅到任,正藝成為這個省的省委書記以後,她那顆原本很知足的心,又變得欲志萌生,不像以往那麼波瀾不興了。還有兩年多的時間才換屆,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她想,兩年多的時間裏,只要自己還有主動追求的願望,由副省級再跨上一個仕途的台階是完全可能的。沒機會成為一位省委書記,難道還沒機會成為一位省政協主席嗎?省政協主席,那也就是正省級的高幹了呀。省委書記那是要由中組部來任免的。而省政協主席,省委的意見大抵就可以是決定性的意見的。既然如此,省委書記的意見則就顯得至關重要了。而作為省委書記的劉思毅,他又怎麼會不願助她一臂之力,使她順順利利地成為省政協主席呢?他和她的特殊關係在那兒擺着的呀。雖然說到底那也沒什麼特殊的,但與另外幾位省委副書記比起來,她和第一把手之間的關係畢竟還是多了一種感情成分啊。她以女人的經驗判定,感情這種特殊的東西,無論在任何時候,無論在任何人之間,那總還是會起到某種微妙的影響作用的。事實上她的心情不但特別好,而且還有些振奮。這是因為,在昨天省委常委們之間的「聊天會」上,她看出了劉思毅這一位從別省調來的,剛剛上任的省委書記內心的孤獨感。像王啟兆這一個男人具有第一等的心理定力一樣,她這一個是省委常務副書記的女人具有着第一等的洞察力。她所具有的洞察力不但高高超出於一般女人們之上,而且高高超出於一般男人們之上。她甚至常常暗自認為,也是高高超出於另外幾位男性省委副書記們的。在昨天下午的「聊天會」上,她不但看出了劉思毅內心裏有多麼孤獨,還看出了他有多麼迫切地想要在最短的時日裏與每一位副書記每一位常委實現相互了解的強烈願望。儘管他企圖將他那願望掩飾住幾分,不使它流露得一覽無餘;而她還是洞察到了他那願望的迫切又強烈的性質。當然,她也高興地看出來了,劉思毅試圖通過她這一位常務副書記來達到目的。他看着她時的目光,跟她說話時的表情,以及他的口吻,他說的那些話本身,都是有別於他和另幾位副書記另幾位常委們說話時的狀態的。他的目光中他的表情中他的口吻中,有了解,有信賴、有依重、有顯然的感情色彩。而那一切,難道不是確乎的驗證了她的經驗總結嗎?尤其是當她提出願替他值初一初二兩天班時,他居然最終欣然同意了,難道還不足以說明她在他心目之中的位置就是與另幾位副書記另幾位常委們不一樣嗎?哪一個省的哪一位省委書記、不願意省人大主任省政協主席是與自己有感情基礎的人呢?他下一屆肯定要連任這個北方省份的省委書記的啊,否則上邊在他五十六歲時將他調到這個省來幹嘛呢?……

她的好心情與這一天是不是初一沒什麼關係。

她心情好乃因她看到了自己在仕途上又邁高了一階的大希望。另有一二位副書記也不無此種希望。但他們都比她年長好幾歲,而這一點將很可能成為他們的劣勢……

而她只有優勢沒有劣勢……

而省委書記劉思毅的態度,屆時將成為她一切優勢中的優勢……

趙副書記在辦公室里首先做的事情,便是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修改一篇稿子。也可以說是在認認真真地逐字逐句地修改一篇目「作文」那是劉思毅佈置給副書記們的「作業」。他要求每位副書記寫一篇「保先」的學習心得和體會。並且要求必須由自己親自寫,絕不可以讓秘書代自己寫,而自己只簽個名了事。那是他上任之後對副書記們的第一個要求,目前為止還沒提出第二個要求。這一要求提得很正式。很鄭重。很嚴肅。體現了他這位第一把手一言既出如令下達的領導風格的另一面。既不但每一位副書記都必須寫,還必須見報。他說,這意味着是一次公開的宣誓,應和當年的入黨宣誓同等嚴肅地予以對待。說作為省一級的黨政領導幹部,自己究竟是打算怎麼「保先」的,理應以公開的方式向老百姓彙報,老百姓也有正當的理由和完全合法的權力要求知道。劉思毅自己也不例外,以身作則,率先在報上發表了一篇學習心得,並且白紙黑字地定下了六條自律的「自我要求」,表達了歡迎老百姓和社會各界進行監督的態度。也許是由於副書記們春節前都太忙,目前還未見第二個人的第二篇文章公開發表出來。

而趙慧芝,她極想成為第二個發表文章的人也就是第一個完成第一把手嚴肅佈置的「作業」的人。

她的文章的確是自己親筆一個字一個字寫成的。她是省委副書記中最早使用電腦打字的人。至今她的打字速度已經相當快。然而她並沒用電腦來打她的文章。她一邊用紅筆在手寫稿上反覆推敲字斟句酌地勾改著,一邊尋思著——是改完了再騰抄一遍直接讓秘書送到報社去好呢?還是先不必急着騰抄,等劉思毅從南方回來了,將改過的這一程呈送給他看,虛心地請他提提寶貴意見的做法更好?尋思束尋思去的,還是覺得第二種做法更好。就像當年在黨校是同學關係那樣請他給修改修改,這一種做法當然更好!能夠向他證明,許多年後的今天,她對他尊敬依舊嘛!

想到這裏,她不禁地微笑了一下。

這個是省委常務副書記的女人,在自己的家裏很少好好地坐着過。無論看電視,看報或看文件,總是喜歡使自己的身體盡量舒服地卷卧在沙發上。自從學會了用電腦,除了簽名或圈閱文件,她已經沒怎麼用筆寫過字了。而即使面對電腦,她坐的也不是椅子,而是一隻專門定做的沙發,為了能舒舒服服地坐在上面打字。但是只要一離開家門,只要一坐在桌子前邊,不管是她辦公室的這一張桌子;還是她作報告時講台上的桌子;聽報告時的簡易寫字桌;開會時圓桌;乃至省委機關飯堂里的餐桌……總而言之,一旦坐在桌子前邊,不管周圍有人無人;不管面對的是黑鴉鴉的一片聽眾,還是寥寥數人;不管桌上是紙筆或是話筒或是茶杯或是飯菜,她總是坐得端端正正。腰板挺直,雙肩水平,頭在雙肩正中,不偏向左肩一分,也不歪向右肩一分。而桌下的雙腿,膝蓋併攏,鞋尖分開,就像一名女中學生堪稱的典範地坐在自己的課桌前似的。這與其說是習慣,莫如說更是一種條件反射。對於一位女性省委副書記,那般無可挑剔的坐姿,絕對的能夠令人肅然起敬。尤其會令男人們刮目相看。只有軍人們的坐姿,能與之相提並論。

而這一點,是她最像一位女性省委常務副書記的方面。

如果她是坐在台上,那時望着她的人不禁地會想,瞧人家坐的那端正勁兒的!瞧人家那麼端正地坐了那麼久,連動也沒稍動一下!瞧人家既沒抓過耳也沒撓過腮!人家那才叫坐有坐相啊!人家就憑人家那坐相,也不愧當官當到省委常委副書記啊!……

她那一種端正而且端莊的坐相,委實給她帶來不少廉價的敬意。她知道這一點。還知道一個博得敬意的小密秘,那就是——如果誰不能以自己所做的事情博得到,那麼就靠自己的作派去爭取吧。而她靠了后一種選擇做得很成功。一向給人以穩重、低調、謙虛,和靄可親、平易近人的良好印象。至於敬意,她從無高標準高質量的奢求,恰恰是廉價的最容易滿足她的感覺,多麼益善。

辦公室里亮亮堂堂,一派陽光。雙層的塑鋼窗很嚴密,室外的寒風一絲一毫也鑽不進來。而透過玻璃照射遍室的陽光,彷彿被過濾了,更純了,它的溫暖也不至於被寒風抵消了。暖氣燒得特別的熱。一到冬季,鍋爐工們惟恐暖氣燒得不夠熱領導們覺得冷而挨批評,所以每每矯枉過正。

她熱得有點兒煩躁起來,便將窗帘拉上了,將通風的小窗也開了。

省委副書記們的辦公室一律兩間。外間工作,裏間可供休息。

她辦公室的書櫥里自然也一排排地擺滿了書。革命導師們的經典著作那怕是作為擺設當然是必備的。書櫥里除了政治、經濟、歷史、黨史、哲學、社會學、管理學方面的書和各類文件彙編本而外,還有不少古今中外的世界名著。后一類書,是在其他幾位省委領導們的辦公室里不太常見的。她的書櫥里甚至有《追憶似水年華》、《尤里西斯》、《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以及泰戈爾、彌爾頓、華茲華斯和彭斯、惠特曼的抒情詩選。當然,還有《曾國藩》、《曾國藩家書》、《曾國藩書信集》。自從中國實行改革開放,確定經濟工作是國家首要任務,從科長到省部級幹部的書架上若沒有幾本經濟學管理學方面的書,似乎就足以令人不解了。她對於北京的官場上又時興看什麼書是非常關注的。她是省委機關大樓里第一個買全了有關曾氏的系列書籍的人。並且是第一個替北京官場曾經風糜一時的那一讀書現象作宣傳的人。

她書櫥里的書不僅是擺設。她也比較捨得時間翻看它們。

如果有誰發現一位女省委副書記端端正正地坐於某處,手捧一本書安安靜靜地看着,而那一本書竟是三十年代的西方現代派小說之一種,比如是意大利現代派女作家達契婭·馬拉伊尼的《開往赫爾辛基的火車》吧,那個「誰」的頭腦之中要是並不從此保留下那一寶貴而深刻的印象,那個「誰」的頭腦不是就太不配叫作「頭腦」了嗎?而那個「誰」如果還是一個大學中文系出身的人,他或她對於一位女省委副書記的印象能不深刻嗎?過後能不向別人去宣傳自己的印象嗎?而我們都知道的,在各級公務員的序列中,大學中文系出身的人為數最多。倘那個「誰」竟偏巧不是一個大學中文系出身的人,趙慧芝這一位女省委常務副書記留意到了對方對自己正在看着的書產生好奇心,便會微微一笑,主動告訴對方自己看的是一本什麼書。畢竟是一位省委常務副書記,她的語言概括能力特強。短短几句話,就可以將作家和作品的文學地位介紹得一清二楚。

末了,每每會再補充一句諸如此類的話——「人生在世,不讀幾部文學作品不好。優秀的文學作品中傳播使人情操高尚的人文思想啊!」一個「啊」字,往往拖得語重心長。

她的話聽來完全是自言自語;然而誨人不倦的意味,那一種似乎是對方自己刻意咀嚼出來的,與她本人並不相干的誨人不倦的意味,同時也給對方留下了深刻又寶貴的印象。

她既不但比較的捨得時間讀一讀她的書,還比較捨得精力從書中摘抄某些格言、警句、或俏皮幽默的話。當然,那個專門用以摘抄的小本子,是她的私隱的一部分,從沒被別人看到過。背多遍不如抄一遍,好記性不如爛筆頭。這是她的又一條經驗。所以她的頭腦之中,日積月累的,還真裝入了些錦言妙語。

有次她在省委機關食堂獨坐一隅吃午飯時,省委副秘書長和辦公廳主任和幾分名秘書一起走過去坐在了她周圍。

副秘書長開玩笑地說:「趙副書記,我們將你團團包圍,不會使你感到有什麼不便吧?」

不料她一本正經地說:「但凡可能,我將阻止任何人給我帶來任何不便」。

幾個男人不由得都愣了。她卻轉而微微一笑,又說:「就許你們跟我開玩笑,不許我也跟你們開句玩笑嗎?我剛才說的是《呼嘯山莊》中的一句對話,在第二頁。你們不信可以查實一下」。

於是男人們大慚,一個個顯得無地自容。

副秘書長嘆道:「我們相互傳播的是手機段子,而趙副書記卻有空兒就讀古典名著。人的文化修養就是這麼漸漸區分出來的啊!」

如果她不但坐在台上,而且還要輪到自己講話。那麼在沒輪到她講話之前,別人講了些什麼她是一概聽不到的。那會兒,坐得端端正正的她,會集中了全部精力,在頭腦之中反覆修改她勢必得說的那幾句話。

有次召開的是全省大中小學的學生思想道德教育工作會議,輪到她最後做總結性講話時,她一開口,一片肅靜。

她是以她那溫文爾雅的聲音這麼說的:「馬克思說——『人是社會關係的總和』。大中小學生,既在這個總和之中,又在這個總和之外。而校園是這個總和的一部分,從來不可能是全部總和。學生意識不到這一點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但是教師不可以意識不到這一點。教師相對於學生,既不但要傳授知識,還要善於特別藝術性地引導是社會部分的學生有準備地融入是全部社會結構的總和……」

如果以為趙慧芝這一位省委常務副書記只不過是一個善於不露痕迹地作秀的女人,那麼就大錯特錯了。

她的頭腦之中是也有可以稱之為思想的見解的。雖然並不獨到,但是她善於包裝它們。而一經也巧妙的包裝,它們就有點兒像是與眾不同的思想了。

在她的辦公室里,除了書櫥里的書的種類足以令人對她刮目相看,還有牆上的一幅字,取意於「虛懷若谷」這一成語。「若谷」被捨去了;「虛懷」赫然紙上。是本省最有名的一位書法家的墨寶。

曾有人問她為什麼捨去「若谷」僅保留「虛懷」?

她態度真誠地回答:「唉,以我的悟性,能領會『虛懷』的奧意就已經會變得可愛一點兒了,怎麼敢強求『若谷』之境呢?」……

在省委機關大樓里這一個以男人的數量為主體的地方,普遍的男人們都樂於不失時機地向她這一位惟一的女省委副書記表達好感。

而她總是回報以又謙虛又感激的微笑。……

現在,她將她的「保先」學習體會修改完畢了,感覺修改得很好。如果不是被電話打斷了過,她認為將會修改得更好。

前兩次電話都是辦公廳那邊轉過來的。她已經交待過了,讓陪同她值班的秘書在那裏替她接電話,酌情轉過來或不轉過來。

第一次轉過來的是一名報社女記者的電話——說是發現有不少老人聚集在一起大商場里。經了解,老人們居住的社區有幾幢樓不知為什麼從三十兒後半夜就停了暖氣。老人們在家裏凍得受不了啦,紛紛來到商場圍着暖氣不願離開……

「我知道那一家商場,也知道那一個小區。它們都屬於市裏管轄。據我所知,負責全部供暖工作的應該是胡副市長。我建議你誰也不必再問了,直接將你了解到的情況反映給胡副市長吧。你稍等一下,我告訴你胡副市長家的電話,還有他的手機號碼,你記一下……」

「這……合適嗎?」

「沒什麼不合適的。我知道他今天並不值班。即使並不值班,他具體負責的工作出了問題那他也得管。你就說電話號碼手機號碼都是我親口告訴你的,也是我讓你直接找他的。放心,我相信他不但不會不高興,還會感謝你這名記者及時向他反映了情況……」

此一番話她說得當機立斷,但語調卻是親和又客氣的。她對記者們的態度一向倍加尊重,因而也一向在記者們中保持有良好口碑。

女記者說:「趙副書記,那我首先要代表那些老人們衷心感謝您的關懷啊!……」

她笑道:「快別這麼說。我做的是我應該做的事啊!我不是正在值班嗎?即使我不是在值班,聽到了你反映的情況那也不會無動於衷的啊!關乎人民生活的事無小事嘛!省里的幹部,市裏的幹部,全都是百姓公僕啊!這一部分百姓,那一部分百姓,哪一級公僕先知道了他們的困難,都要予以關心嘛!我能因為自己是省委的一位副書記,對市裏某些居民大年初一的家裏停了暖氣這樣的事置若罔聞嗎?」

女記者又說:「趙副書記,您的話說得太好了,我可以在報道稿中引用您的話嗎?」

她又笑了,痛痛快快地說:「有什麼不可以的呢?你想引用哪一句就引用哪一句好了。印成大標題我也不反對。我也要感謝你們記者啊!你們是我們公僕的複眼啊。藉助於你們的發現,我們才能更好地為人民服務嘛……」

女記者受到稱讚,自然高興,向她保證,初二上午就見報,而且製版時要將她的話全用醒目的黑體字框起來……

放下電話,她自己也愉快了半天,還情不自禁地輕輕哼了一會兒歌……

第二次電話是秘書直接向她彙報的,說在省委機關大樓的後邊,在鍋爐房的煤灰堆那兒,發現了一個凍得半死不活的人。大概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弱智者。剛從鍋爐房推出的煤灰是熱的,所以貓在那兒取暖來着……

她考慮了幾分鐘,讓秘書跟着,用自己的專車將那個人送到就近的一家醫院去搶救。

秘書問:「那搶救經費怎麼辦呢?那搶救過來了又怎麼辦呢?」

她說:「先搶救生命再說。如果院方有異議,讓院長親自給我打電話!」

放下電話,她吩咐辦公廳替她通知省民政廳長,讓民政廳長隨時準備接聽她秘書的電話,親自前往醫院交涉搶救經費問題以及處理其後結果……

接着又打秘書的手機,告訴秘書情況,使秘書心中有底。

在改稿的過程中,以上兩件事她處理得從容不迫,言簡意賅,毫不猶豫,毫不羅嗦。非但沒因為思路兩受到干擾心煩意亂,反而還增添了幾分高興。

依她想來,如果自己值班的這一個大年初一居然沒有任何事情向她反映,自己只不過在辦公室里改出了一篇稿子,那倒是挺遺憾的。

值班的省委領導是要親自作值班記錄的。

她可不願自己的值班記錄是一頁白紙。

她知道劉思毅從南方回來以後,要做的第一件事那便肯定是將認認真真地看一遍副書記們春節期間的值班記錄。

她確信,她的值班記錄必會給劉思毅留下極深的印象和感想。

尤其後一件事,使她覺得簡直像是上天對她的照顧一樣發生得正中下懷。更尤其是,那是個已被凍得半死不活的人這一點,真是太具有恰到好處的情節性了。倘那是一個已然被凍死了的人,她反倒有些不知究竟該如何處理才妥當了。秘書沒向她彙報,還則罷了。秘書既已彙報了,正在值班的她既已知道了情況,那麼可讓她這一位省委常務副書記拿一具發現在省委大樓一角的凍死之屍該怎麼辦呢?指示公安機關去處理?如果公安機關反過來請示究竟該運放到哪兒去,自己又該如何答覆呢?那麼似乎也只能驅逐離去,從速了之。總不能請入省委大樓,請入自己的辦公室,管吃管喝,奉陪着度過大年初一這一天吧?還不能簡簡單地推往民政部門。那民政部門會有意見的啊!春節假日期間,民政部門也沒處安置那麼一個人呀。偏巧凍得半死不活的時候被發現了,他的處理方式也使無懈可擊,充分體現人道關懷之精神了。即使沒搶救過來,死在醫院裏了,那也是由一位省委常務副書記指示用自己的專車送往醫院的;還派自己的秘書跟了去;還通知民政廳長也趕往醫院去了……

這一件事所證明的不僅僅是她這一位省委常務副書記解決問題的能力啊,還意味着更多的內容啊,比如悲憫的情懷什麼的……

劉思毅最在乎一個人,特別是一位領導幹部是否真的對老百姓具有悲憫情懷了。當年她和他同是黨校學員時,他動輒談到人道主義和悲憫情懷,以致於還使某些人大不以為然,打他的小報告……

他在乎的,她體現了。

他用以衡量一名幹部的首要標準她具備着了。

她懷着愉快的心情,將以上兩件事親筆記錄在值班日記上了。

一想到明天,大年初二,報上將有她的話登載出來,並且是黑體字,她又不禁的輕輕哼起歌來。

接着她澆花。

窗台上有兩盆花。一盆是臘梅,王啟兆派人送的。一盆是水仙,也是王啟兆派人送的。

她像大多數女人一樣喜歡花。

王啟兆送給她的水仙和臘梅,都是由花匠挑選的。那盆臘梅雖然是小小的一盆,卻是名貴的品種。枝幹上挺,棲叉很少,花蕾也並不太多。但每一個蕾,似乎都是按照美術家最美妙的審美意趣來生長的。有的蕾,已盛開為花朵了。有的蕾,卻將按照人賦於它的願望,等到初二初三初四才開。直到初七,它天天都有新花可開。水仙卻是一大盆,內浸著五六頭花根。它的葉子是被修整過的。看似生長得毫無規律,卻於那一種自由散漫的長勢之中,透著率性的隨意的生長之美。與葉子相反,所有的挺都集中著,自然所有的花骨朵也便集中著了。預示著將有更多的潔白的花,一族一族的分日子開放。

白的水仙和紅的臘梅,在她的窗台上相互媲美,爭研鬥豔。

突然電話又響了。

她放在澆花的小小噴壺,拿起了電話。其實她主要是在觀看,欣賞,澆花只不過是一種象徵性的舉動;似乎要向臘梅和水仙表達她那一時刻的愛心。而對於那兩種花,她的愛心卻實是多此一舉的。

「啟兆?……」

電話那端的聲音使她略微一愣,儘管那是她很熟悉的聲音,卻也是有時候並不太喜歡聽到的聲音。

「對,是我……」

王啟兆的聲音聽來有點不同以往,低而沙啞,嗓子發炎了似的。

但她立刻做出了正確的反應,以親熱的語調說:「今天可是大年初一呢,給你拜年。祝你雞年吉祥,事業發達。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她說的是完全不走腦子的話。是寫在她幾天前寄給他的賀卡上的話。搶先隨口一說。拜年的話,如果僅而被對方搶先說了,那自憶其後再說不就沒意思了嗎?

「謝謝,謝謝你的吉言。我也給你拜年了。」王啟兆話語一轉,緊接着說:「趙副書記,我得見你一面。」

他說的是「得」而不是「想」,使趙慧芝聽出了他的迫切心情。

「現在?」

她皺起了眉頭,猜到他又將給自己添什麼麻煩了。

「對,就是現在。」

王啟兆回答得一點兒都不含乎。

「你在哪兒呢?」

「我在市裏。」

「到市裏幹什麼來了?」

「就是為了來見你。這會兒,我的車就停在省委對面。」

「那……」

她猶豫着,一時不知說什麼說。她還一次也沒在省委大樓里,在自己的辦公室里,單獨地接見過他呢。她認為那是缺乏明智的做法。她不願因為他的迫切心情就破一次例。恰恰相反,依她想來,他要見她的心情越顯迫切,就越是意味着他遇到什麼棘手的問題了。而越是在他遇到棘手的問題時,她在自己辦公室里單獨接見他便越是不明智的。

「趙副書記,我必須見到您,越快越好。」

王啟兆催促着。

「有什麼要緊的事非得今天就談嗎?」

她仍猶豫不決。

「不是今天別的時候,是現在。不但要緊,還挺緊急的。」

「你究竟遇到了什麼麻煩?」

她剛才的好心情遭到破壞,話也說得有些不客氣了。某些她和他之間共義共舉之事,倒片似的,迅速在她頭腦里回放了一遍,卻也沒感到有什麼足以出紕漏的地方。所以她儘管心煩,卻還鎮定着。

「趙副書記,不是我個人遇到了什麼麻煩。如果僅僅是我個人遇到了什麼麻煩,我也不大年初一的上午偏要來跟您說。是度假村出了麻煩。您認為度假村出了麻煩,是我個人的麻煩,還是我們大家的麻煩呢?」

王啟兆的話棉裏藏針,也頗有些不客氣了。

「好了好了,別說了,那就快來吧!」

「剛才我已經想直接進樓了,可傳達室不允許……」

「我立刻通知傳達室……」

放下電話,趙慧芝緩緩起身,想走到窗前去拉開窗帘,看王啟兆的車是不是像他所說的那樣,真的已停在樓對面了。

這時,電話又急促地響了起來……

而在王啟兆的車裏,一種凝重的氣氛,既壓迫着他自己,也壓迫着鄭嵐。很難講究竟對他們二人之中誰的心理形成的壓迫更大更強。他並沒對趙慧芝說謊。他的車是停在省委大樓的對面。他是想直接進樓的。是遭到了傳達室的阻攔。傳達人員告訴他趙副書記的秘書在辦公廳,讓他先跟秘書聯繫。而那當然是他不願意的。趙慧芝一點也沒個痛快勁兒的態度,令他心裏十分惱火。但有鄭嵐坐在身旁,他剋制着絲毫也不發作。按說是他的心理所承受的壓力才更大更大。因為度假村裏發生了什麼事情,他是親眼看見了的。將繼續發生些什麼情況,以他的頭腦也不難料想得到。他本以為一和趙慧芝通上電話,她會立刻請他去見他,卻怎麼也沒想到她竟嗯嗯啊啊地打起官腔來,顯然並不歡迎他立刻去見她。而這就使他不得不說那幾句實在不願當着鄭嵐的面說出來的話了。來時他對她說,是趙副書記想他了,是趙副書記約見的他,所以她匆匆洗了把臉,高高興興地就跟着他來了。此刻,明擺着,她已聽出根本不是那麼回事了。只有傻瓜才聽不出來啊!

所以他再怎麼善於掩飾,內心裏連那一種太尷尬和大不安,還是難遮難藏地表現了出來。

鄭嵐卻只有佯裝愚鈍。明明看在眼中了,聽在耳中了,偏要裝出什麼也沒看出來,什麼也沒聽出來的模樣,這對於她那麼敏感的女人是怪不容易的事。

所以,王啟兆用手機與趙慧芝通話時,她也一直在低垂著頭擺弄自己的手機,彷彿注意力全在自己的手機上。

王啟兆合上手機之後,往座椅後背上一靠,無聲地嘆了口氣。接着,閉上了雙眼。他的手,將手機握得很緊,如一名被不見形跡之敵從四面八方漸漸包圍的士兵,而手中僅剩了一件武器便是緊緊握住着的一枚手雷。

鄭嵐聽到了他那幾近於無聲的嘆息,而她自己則輕輕笑出了聲——也是裝的。

王啟兆睜開雙眼,扭頭看她,小聲問:「寶貝,幹什麼呢?」

她說:「看幾條短訊息,好玩兒的那種。有幾條特可樂。」

說時,目光仍不離開手機,嘴角也仍呈現著笑意。

王啟兆又小聲叫她:「寶貝兒……」

她這才抬起頭來轉臉看他,眼神兒是詫異的,詢問的,還有那麼幾分不太情願似的。如同一個被打斷了玩興的女孩兒。

而他的目光卻溫情脈脈,隱隱約約地透出著若有若無的憂患。

「情況有點變化,是這樣的……趙副書記那兒呢,正有人。但她又想立刻見到我,問我件事兒……當然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所以……你要是和我一塊兒去,雙方面就都有些不方便了……」

他吞吞吐吐地說完,抓起她一隻手來親了一下,歉意的表示。

她抿唇一笑,梨窩淺現。知道那是自己最嫵媚的笑容,企圖用迷人的笑容消除他的歉意之感。

「那你快去吧,我在車裏耐心等你就是。再說,其實我也不習慣於見大幹部。拘拘束束的,有時自己都不知該怎麼說話才好了……」

她用那隻被他親過的手輕輕往車外推他,而上身卻向他傾過去,也主動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王啟兆這才欲言又止,依依不捨地下了車。

望着他那矮而寬厚的背影跨過馬路,踏上省委的高台階,她那可愛的笑容漸漸從臉上消失。他被門衛伸臂攔住了一下,他掏出什麼證件給對方看;她猜他掏出的或許是省政協委員的證件……

他在近入省委大樓之前,扭頭朝他的汽車望了一眼。他知道那是因為她在車內,趕緊降下車窗朝他擺手。

他的背影進入大樓有一會兒了,她才收回目光不再望着那個方向了,才緩按幾指,使車窗徐徐升上。

她並沒穿那件貂皮大衣。穿的是一件剛剛過膝的瘦身呢大衣,而腳上穿的是一雙高腰靴子。她也沒穿長褲,大衣內是西服裙。裙裾和靴子之間,僅僅是長絲襪。

她預感到自己身上穿的太單薄了;也預感到不能很快回到度假村去了。但理,卻沒有預感到,自己從此再也不能在度假村裏這兒那兒如同是女主人般的隨便走動了。依她想來,即使陪他在城市裏逗留到很晚,只要自己流露想回去的意思,她是必定會將車往回開去的。而屬於他們的那一套房間,玻璃當然早已鑲好;客廳里亂七八糟的情形已當然不復可見;收拾得有條不紊,處處一法不染。而水池裏,當然也預先有人替他們放滿了水,水面上飄着玫瑰的花瓣兒……

她是被他接着手直接從走廊內部的通道走到地下車庫的。而且,他一將車開上地面,就直奔度假村的後門而去。那車是繞了一段土路才駛上公路的。王啟兆的眼所看見的一切她都沒看見。對於她,直到那時為止,金鼎度假村仍是他們的度假村。他和她的。他們的人生成果之「樹」。他們的世外桃源之「村」。他們的天堂之「村」。正如在王啟兆的頭腦中,連度假村的保安們,都是他的保安。他們二人的一支保安隊。她對度假村的感受,自然而然地仍停留或曰定格在大年初一這一天以前。而尤其是昨天的夜晚,亦即大年三十兒的夜晚,給她留下了極為美好的記憶……

那滿夜空絢麗四射的禮花……

那到處如夢如幻的噴泉……

那些結滿了霜掛的樹,潔白中隱現著深綠淺綠。綠叢中擁著片片族族朵朵宛如新棉的潔白……

還有那些臘梅挪些菊、雪襯花嬌,花映雪開……

還有那種除了度假村全省再沒有第二處地方可以領略到的霧景,游移飄渺,忽濃忽淡,使一切看去彷彿海市蜃樓,恍如仙境……

那些女人的粉面桃腮,姝顏麗貌;那些男士們的趾高氣揚,揮金如土。

那些嗲吟大笑間雜浪聲浪調……

她原本以為,自己是不喜歡那些的,甚至是排斥那些厭惡那些更甚至是哧之以鼻敵視那些的。起碼,是不習慣那些的。而現在看來,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對自己的認識和了解多麼的不夠全面!原來她一旦置身其中,籠絡周旋,奉承別人或被別人所奉承,感覺竟是那麼的好!好得無法形容。好得穿梭於杯盞恍錯燈紅酒棣之間的沉緬迷醉,不忍離開!

是的,她不得不承認自己是變了。不知不覺就變了。變得迅速而又情願。就像一條塘魚被放進了高級的魚缸里,很快就與一些觀賞魚廝混成群彼此視為同類了……

然而當汽車裏只剩下她自己時,她還是變得憂心忡忡悶悶不樂起來。因為她感覺小小空間里那一種無形的壓力,全集中在自己一個人身上了。

對於此刻的她來說,不安其實是並沒有什麼具體緣由的。僅僅因為她看到了王啟兆心裏有事,表現誠惶。

她是受到了他的影響才有點心心中忐忑的。

但是她左思右想,怎麼也猜測不到究竟是什麼事使他一反常態的。

昨天夜晚一切不是都還一派大好嗎?

於是,她轉而一想,以為自己神經過敏。而神經過敏的原因,是由於自己昨夜玩得太晚了。明明玩得太晚了而又亢奮不已,還不一回到房間就趕緊睡,還泡澡嬉水做愛……而今天又醒得太早了,又是被驚醒的,醒了見到的又是亂七八糟的情形……

空調一直開着,她感到身上燥熱起來,太陽穴別別的跳,頭也有點兒疼了……

於是她將空調關上了。

半盒煙塞上雜物格斷里,被她的眼發現了。她拿起了那半盒煙,是「中南海」牌的。他雖然已是省工商聯副主席了,偶爾所吸,卻還是情有獨鐘的「中南海」,焦油含量最低的那一種。

那半盒煙使她想起了一件同樣記憶深刻的事——他也曾將車停在過另一幢樓的馬路對面,當時他同樣焦慮不安,在車裏大口大口地吸煙。只不過那件事發生在夜晚,而現在是白天。當時他迫切希望見到的是租住在那一幢老的居民樓里的另一個女人;一個是他秘書叫鄭嵐的年輕女人;是她自己;而非一個省委常務副書記的女人……

在自己和一個是省委常務副書記的女人之間,究竟誰更是他的人生的保護神呢?亦或反過來說,他更重視他和誰的關係呢?

這一問題一經由自己對自憶在心裏邊提出壺,她忽然煩惱起來。

她明知她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是任何別的女人所不可取代的,哪怕那是一位女王!女王也不見得都漂亮。而真正稱得上漂亮的女人,儘管各有千秋,對男人的吸引力卻是不分軒輊的。

是的,縱然真有一位女王要與她競爭在他心裏邊的位置,那她也絲毫都不懷疑,穩操勝券的必定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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