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失竊案

第一章 失竊案

平川市是個有一百萬人口的小城市,這個城市除了人口密集、經濟發展緊追發達城市以外,沒有什麼特點。想來平川參觀名勝古迹的,肯定會大失所望,想來平川感受風土人情的,肯定也會悻悻而歸。因為平川的平凡讓不少有識之士都忍不住大聲疾呼:平川啊,你姓什麼?!醒來吧,平川!

但他們絕對想不到,這其實是為新一任平川市的當家人提供了施展才華、彰顯政績的巨大舞台。一位導師不是說過嗎?「一張白紙沒有負擔,好寫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

新任市長范鷹捉就是這麼想的。

看官也許覺得范鷹捉的名字有些古怪。沒錯,這就如同沈從文《邊城》裏邊的儺送,魯迅《故鄉》裏邊的閏土,錢鍾書《圍城》裏邊的方鴻漸。古怪確實古怪,但既然叫這個名字,就肯定有他的原因。

新春伊始,剛剛開完兩會,范鷹捉從副市長當選為正市長。此時他雄心勃勃,正步履矯健地從市政府向市委大樓快步走着。省委書記、市委書記和省委組織部長要與他做例行談話。那是三個胸有城府的人,他猜想此時他們也許正期待着自己拿出如何落實政府工作報告的得力措施。那就請領導們瞧好兒吧,他已經在報告中誇下了海口:讓全市人民拭目以待!

市政府與市委大樓分別坐落在一個丁字路口的兩個轉彎處。丁字路口像一個彎曲的臂肘,市政府的位置在手腕上,市委大樓就在腋窩上。在平川市東西向的街叫「路」,南北向的街叫「道」,市委坐落在「平安路」上,市政府坐落在「前進道」上。市委大樓是一座上世紀20年代的建築,牆壁由灰白色的花崗岩壘成,既古色古香,又頗有氣勢,「文革」時也沒遭破壞,於是一直為市委沿用。市政府大樓卻是一座新建築,沒有任何特點,一如開發商新建的千篇一律的民用住房。

范鷹捉口袋裏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這讓他十分納悶。因為,他的手機號除了市委書記劉百川和秘書李海帆,沒有幾個人知道。而且從來電顯示看,對方是一個生疏的電話號碼,接還是不接?他停住腳步,站在樹下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按下了接聽鍵。

「你好,請問你找誰?」

「你好,范市長,就找你。首先祝賀你當了市長!你不要胡亂猜測我是誰,因為你是猜不出來的。但我可以告訴你一點點,我是外地來平川的打工者,也是個作案者,我在市政府大樓各屋轉了一圈,順走些東西,這些東西我並不想要。因此想跟你見一面,咱們做個交換。」

范鷹捉首先聽出對方是個男的,聲音很低沉,可能原本就是個性格陰鬱的人,也可能是故意拿捏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冒昧地問一句,你都順走了什麼?」

「哈哈,我估計你會這麼問,粗略告訴你吧,文件資料十五份,金銀玉器十三件,光碟二十張。文件都是需要保密的內部資料,金銀玉器哪一件都一萬以上,有一件玉器超過了五十萬,光碟都是帶色的,想不到機關裏面還有人看這種東西!」

「你不要蒙我,這是不可能的!你就明說吧,你見我是什麼目的?」范鷹捉直截了當地問道。因為,他知道市政府並不是那麼好進的。門口有武警站崗,武警戰士對機關里的人基本都認識,至少臉兒熟,外人要進門先要到傳達室開進門證,而且來市政府機關辦事的都是下屬各單位的人,不可能是一般老百姓。這個竊賊怎麼可能進得去呢?

「范市長,你不要因為失竊感到臉上無光,就不願相信我可以進你們機關大樓,要不要我告訴你哪間屋裏都擺着什麼?首先說你的屋裏吧,你有一主一副兩張辦公桌,主辦公桌上擺了三部電話,一白一紅一黑,右上角是一摞文件夾,旁邊是紫砂筆筒,筆筒里有紅藍鉛筆、簽字筆和一把小剪刀,桌子上的玻璃板下面壓着一張你在省委黨校和眾多學員的合影照,玻璃板上面擺了一條紫檀鎮紙。你的副辦公桌在右手處,上面只放了一台電腦。對不對?」

范鷹捉的心「咯噔」一下子沉到了底。對方說得毫釐不差,肯定是潛進過他的屋子了!那麼,在他的屋裏順走了什麼呢?他疾速地在大腦里搜索了一下自己的抽屜、文件櫃裏面有什麼犯禁的東西。沒有。應該沒有。但他不能完全肯定百分之百沒有——自己也許放過文件以外的其他什麼東西,因為忙而忘記了,如果沒有人提醒,他根本就想不起來。金銀玉器自然沒有,但會不會出現光碟呢?他恍惚記得好像是一個要好的朋友曾向他推薦過一個類似「房中術」的保健光碟,至於被自己放在哪個抽屜里,早已記不清了。

「你進我辦公室拿了什麼東西?」

「我想見了面再說!」

「我現在太忙,沒時間和你見面,咱們再約個時間行不行?」

「那你就隨時等我電話吧——我不會跟你定準時間的。老實告訴你,我也很忙,沒時間跟你糾纏。我先提醒你,在沒和我接觸以前先不要報警,否則,我就把東西賣了,現在正有人想出高價買呢!再說,我的手機是撿的,你也不可能找到我,而下次我會用另一部手機。記住了?」

「好吧,就這樣。」

對方見此便掛斷了電話,范鷹捉也合上手機。但他轉而便給市公安局局長程愛海打了電話,請他立馬將自己辦公室、家裏的電話及手機全部監控起來,對來電者立即查清姓甚名誰、所在位置。程愛海問:「范市長,是不是出了什麼事?」范鷹捉簡要介紹了情況,叮囑程愛海:「如果這件事是真的,影響非常不好,因此,你現在務必保密,沒有我的指令,決不可隨意泄露!」程愛海回答:「我明白。」

彷彿一塊奶油蛋糕上爬上了螞蟻,范鷹捉本來十分高昂的情緒突然一下子低落下來。心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是站崗的武警沒盡到責任,還是竊賊確實技高一籌?機關里的人們難道真的藏有金銀玉器和帶色光碟?他們為什麼不拿回家而要擱在辦公室里?

走進市委書記劉百川的辦公室,見西裝革履、氣宇軒昂的省委書記魏天國和衣着樸素的省委組織部部長老大姐趙無華正坐在沙發上等著呢。范鷹捉沒提剛才電話的事,而是沉着恭敬地向屋裏的三個人鞠了一躬,賠笑道:「讓領導們久等了,剛才小生內急,可能是昨晚韭菜餡餃子吃生了,哈哈。」

那三個人都是范鷹捉的老領導,十年前就打交道,年齡也只相差了十來歲。那時,范鷹捉還只是平川的團市委書記。范鷹捉今年四十五,那三個人差不多就五十五左右。此時他們也不多說,只相視一笑。劉百川伸手請范鷹捉坐在對面的空沙發上。魏天國書記問:「鷹捉啊,兩會以後感覺怎麼樣?」

范鷹捉從手包里拿出筆記本,一邊準備記錄一邊誠懇地說:「感覺時不我待,任重道遠。當前最要緊的是爭取時間,擴大投資,把重大項目建設擺在突出位置。我們要積極主動向省里爭取項目,充分發揮重大項目的集聚、引領、帶動效應,為經濟發展提供強有力的支撐。需要我出面的事,我會親自跑。之所以要這樣,是因為平川的基礎太薄弱了,在這方面還請省里大力支持!」

「還有嗎?」魏天國書記微微笑道。

「有啊,同時重點加大優勢工業、新農村建設、現代服務業、自主創新、循環經濟和生態環境、保障性住房、重大基礎設施等10個方面的投入。還要進一步擴大對內對外招商引資,繼續深化與港澳台地區的經貿合作,辦好第二屆平川與港澳台投資合作洽談會。為此,我們要儘快上馬商業步行街的建設,打造商業貿易的龍頭企業,努力促進消費,增強對經濟的拉動作用。同時上馬平河工程,修建平河公園,打造靚麗的平川城市名片。擴大住房、汽車等大宗消費,積極開發旅遊、文化等新的消費熱點。大力開展『農機下鄉』『家電下鄉』活動,促進農村消費。眼下,需要馬上着手的就是修建商業步行街和平河工程……」范鷹捉滔滔不絕,如數家珍般一口氣就說出了政府工作報告中最要緊的部分。但他的話突然被魏天國書記打斷了。

「你說的這些都不錯,省里肯定會大力支持。但眼下我們要給你潑一瓢冷水,和你說句貼心的話——你目前的首要任務是穩住陣腳,韜光養晦,沉着應付,紮實工作。當然,這麼說不是說你不紮實。這一瓢冷水是什麼呢?就是你必須看到這次選舉市長,你只以53比47的微弱優勢勝出。這太讓我們擔心了!憑着多年來我們對你的了解,相信你是個好同志,但情況複雜,萬萬不可掉以輕心。」魏天國書記這麼說的時候,劉百川書記和趙無華部長都一個勁兒點頭表示贊同。

情況有這麼複雜嗎?那個因獲得47票而失敗的對手不就是常務副市長柴大樹嗎?他和柴大樹都是常務副市長,主管工作的分量以及在全市的影響力都差不多,因此得票數目非常接近,難道還有其他不便明說的因素嗎?但范鷹捉不能不急忙點頭,把話接了過來:「魏書記,您的話我會謹記並照辦的。」

接下來,劉百川就說了一句十分意味深長的話:「鷹捉啊,個人的私生活一定要檢點,不能給別人留下口實。回頭你自己好好理一理這方面的問題,有則改之,無則加勉,防微杜漸!」

聽話聽音,這等於點明了自己這方面有問題,只不過程度不夠或領導沒想抓你而已。真有這麼嚴重嗎?范鷹捉心想,自己也沒欠什麼風流賬呀?這時,老大姐趙無華部長打開皮包,取出一沓A4複印紙,說:「這是一些告狀信的複印件,鷹捉你拿去看看,相信會對你是個鞭策。但不要胡亂猜疑是誰寫的,更不要按照自己的猜疑去打擊報復。你如果做不到,這些告狀信就不能給你!」

范鷹捉急忙表態:「做得到,做得到,我這點涵養還沒有嗎?敬請三位領導放心就是!」他邊說邊將告狀信拿了過來,手不自覺地有那麼一點點顫抖。像靜止的琴弦被人猛撥了一下而發出不和諧的聲響,他的情緒驀地有些激動。他現在急於知道信里寫了什麼。但當着三位領導的面他沒法看,只能把告狀信折了一下裝進手包。

眼看到中午了,魏天國書記和劉百川書記要留范鷹捉一起吃飯,他趕緊客氣地推掉了。因為他現在急着想回去看那些告狀信都寫了些什麼。走出市委大院,在路口等了一會兒紅綠燈,心裏亂亂的。他想不明白自己怎麼會突然間得罪了這麼多人。

回市政府的時候,他在大門口站住了腳步,看了一眼站崗的武警戰士,那個武警戰士在大門口的木墩上筆直地站着,橄欖綠的軍裝十分養眼,腰裏扎著褐色武裝帶,武裝帶上掛着手槍,兩眼警覺地左右打量著。范鷹捉注意到武警戰士的槍套露出了藍黑色槍柄,證明不光是空套。見有生人來訪,武警戰士便上前攔住查看證件。一切都很正常啊!

范鷹捉圍着大樓轉了一圈,仔細察看竊賊有可能從哪個部位潛進去。以前他從沒這麼認真地看過這個大樓,因為這裏從來沒出現過失竊案件。現在一看還真感覺警衛工作十分嚴密。大樓的左右兩面是馬路,窗戶很高且有鐵柵欄;大樓的前面是一片開闊地,既可以停車,又便於人員集結,因為領導下去視察總要帶一些人同行;大樓的後面,是一家國企棉麻公司,對着他們的窗戶也都完好地安著鐵柵欄。那麼,只有一個可能,竊賊是從正門進去的,以某種名目開了進門證堂而皇之地走進去的!否則,還能有別的路徑嗎?

他知道,武警戰士值班是一個班一個班地來回輪換的。只要上崗,就是一個班同時上。他來到市政府大院的警衛室找到值班班長,值班班長認識他,急忙站起來迎著問:「范市長,您有事?」他把值班班長叫到一邊,小聲問:「最近沒發現有什麼異常吧?」值班班長道:「報告范市長,沒發現。」范鷹捉點點頭說:「前兩天樓里進去了不三不四的人,你們在對生人盤查的時候一定要特別認真!」值班班長道:「是,范市長。」范鷹捉不便再說別的,便背着手從警衛室走出來。

他在食堂買了飯,就徑自上樓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沒顧上吃飯就先打開手包,拿出了那一沓告狀信。他驀然發現,現在的告狀信在技術上進步了,全是打印稿,已經沒有手寫稿了。作為一個領導者,對告狀信的什麼最為關心?當然是題目和落款,因為他們想立馬知道人家告他的原因和原告人。但范鷹捉髮現原告人都沒寫題目,抬頭寫的都是「市紀委您好」「省紀委您好」或「省委魏天國書記您好」「省委組織部趙無華部長您好」之類的,一個模式,語言也都很客氣。而落款就五花八門了,有「一個教師」,有「一個機關幹部」,有「一個企業經理」,有「一個默默無聞的老百姓」……太多了,他已經記不清了,但還有「范鷹捉的昔日情人」,這不禁讓他悚然一驚。

在他以往的生活道路上,確實接觸過一些女人,年輕美貌的或長相難看的,伶牙俐齒的或老實木訥的,溫文爾雅的或粗俗張揚的,有的還有過比較深入的接觸,但很難說跟誰建立了情人關係。因為,建立情人關係不光是上床,還要有一種契約,物質上的或精神上的。而自己又跟誰有過這種關係呢?他對有好感的女人幫過忙,但並沒有什麼契約,更沒有利益關係,完全是因為好感。難道說對方會因此把自己看做情人?那不是生生毀了他嗎?

他的心臟怦怦跳着,粗略地瀏覽了一下告狀信的內容,便趕緊收起來鎖進了抽屜里,他想等有時間再細看,不信看不出門道。那些告狀信都是在召開兩會之前、他作為市長候選人把名字公示在報紙上的那段時間寫來的,顯而易見是想阻止他當選。而告狀信的內容,則反映出一個問題,就是在他每一個重要的人生時間段上,都留下了怨言。自己的成功幾乎是被怨言堆起來的。如果說,人過留名雁過留聲,他身後留下的無疑是怨言。只是他想不起來當時得罪的是誰,因而現在就更猜不出是誰寫了這些告狀信。每封信的結論都是:范鷹捉做個副市長都勉為其難,做正市長更是根本錯誤!省委組織部選人簡直有眼無珠!

如果他不當這個正市長,也許就沒人寫告狀信。樹大招風,財大招賊;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槍打出頭鳥,出頭的椽子先爛。范鷹捉一下子想起很多鄉俗俚語,心裏竟酸酸的好生委屈。但另一句話又讓他腰板硬了起來——這句話在領導中十分流行:不挨罵的幹部不是好乾部。范鷹捉當然也明白,那要看挨誰的罵和因為什麼挨罵。如果是挨好人的罵,你還算好乾部嗎?如果是因為謀私挨罵,你還算好乾部嗎?但那句話終歸讓他心裏平衡了一點點,寬慰了一點點,釋然了一點點。感覺當領導做幹部挨罵是必然的。因為你不可能把事情做得十全十美。自己以後再謹慎些就是了。

他吃完飯,立即打電話叫來了市政府秘書長於清沙,讓他召集各處處長立馬到自己的辦公室開會。范鷹捉的辦公室外間有一圈沙發,坐十幾個人沒問題。而市政府辦公廳有十四個職能處室:秘書一處、二處、三處,經濟處,農村處,財貿處,城鄉建設處,涉外處,社會發展處,信息督察處,綜合調研室,機關保衛處,行政辦公室和人事處。正處長外出的,就叫來了副處長。大家面面相覷,不知道範鷹捉要說什麼,因為來他的辦公室里開處長會這種事太少見了,因此都拘謹地坐着,大氣不敢出一口。開會了,范鷹捉簡要說了有生人來機關順走一些東西的事,並要求大家回去趕緊檢查各屋丟了什麼東西,下班以前報到機關保衛處。他還特彆強調,這麼做不是想追究誰,而是待東西拿回來以後還給大家。會議只開了幾分鐘便散了。

當大家陸續離開以後,范鷹捉卻發現秘書長於清沙和一處副處長馬雨晴仍舊坐着不走。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問:「你們倆有事?」於清沙搶先說:「范市長,我想跟您談談。」范鷹捉又問馬雨晴:「你呢?」馬雨晴是個漂亮女人,此時突然眼含熱淚,哽咽著說:「我也想跟您談談。」

范鷹捉心裏立即掠過一絲不快,有什麼事值得這樣呢?臉便有些僵硬。他說:「你們要長談還是短談?」誰知兩個人竟異口同聲道:「長談!」這時,桌子上有兩部電話同時響了起來,他急忙對他們說:「如果是三言兩語,你們就留下來,如果需要半個小時以上,咱們就另選時間,怎麼樣?」那兩個人只得站了起來,無奈地往外走。他又加了一句:「等我回頭找你們吧!」此時桌子上的電話鈴聲正吵人地響個不停。

他抓起一個話筒,還沒說話,對方就先開口了:「范市長嗎?我是政協老傅,你幾時有時間?我得找你談談!」老傅是市政協主席,是范鷹捉多年來經常私下喝小酒的好朋友,兩人雖相差了十四五歲,卻是無話不談的忘年交。范鷹捉急忙答應:「好的,回頭我去找你!我手裏剛淘換來一瓶十五年陳釀茅台。現在我正忙着,先撂了啊。」便撂下這個話筒,抓起了還在響着的另一個。

對方也是一上來就先開口:「哎呀呀范市長,找你好難哪!給你打了一上午電話也沒人接,我是實驗中學的郝本心!」郝本心是實驗中學的校長,范鷹捉的大學同學,一個風風火火卻又做事嚴謹的女強人。她依靠自己的外交能力硬是爭取來五百萬「逸夫助學資金」,在校園裏蓋了一所漂漂亮亮的「逸夫教學樓」,而其他也在爭取「逸夫助學資金」的學校頂多也就幾十萬元,平川市教育界對實驗中學無不為之眼紅。如果講「情人」的話,郝本心才真正沾點邊,但那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他急忙回話:「本心,你是不是想找我談談?」郝本心便不假思索道:「沒錯,你幾時有時間?」范鷹捉道:「現在肯定不行,不過我會很快找你的,因為,因為——」郝本心着急地問:「因為什麼?」范鷹捉便實話實說:「因為我找你也有話要說。」郝本心說:「好吧,我等你。」便把電話撂了。

范鷹捉還沒喘一口氣,桌子上的另外兩部電話又同時響了起來,其中一部還是紅電話,紅電話意味着來自上級或內部專線。他自然是先拿起這部。可是他把聽筒放在耳朵上半天,對方也不說話,他急忙問:「喂,您是哪位?」對方陰陰地回答:「我是黑老蔡!」范鷹捉不禁打了一個激靈。黑老蔡是涉黑人物,背景很深,曾經因為販毒被判過刑,全平川沒有不知道這個人的。換個人也許會判死罪或無期,但黑老蔡沒幾年就出來了。現在正經營著全平川規模最大的三家洗浴中心。他找我幹什麼?而且還用的是紅電話?這不明擺着來者不善嗎?他的心臟立即又怦怦地急跳了起來。此時他既有幾分害怕,又有幾分厭惡。他害怕的不是這個人威脅他的人身安全,而是怕他攪亂自己的工作,自己當市長還沒開局啊!

「你找我有事嗎?」范鷹捉穩住心神,以正常語速,不慌不忙地問道。他雖然竭力做出鎮靜安詳的姿態,心裏卻如同開了鍋。「范市長,請你安排個時間,我要找你談談。」范鷹捉想了想說:「好吧,請你留個電話號碼,回頭我找你。」黑老蔡立即回話道:「不不不,我給你打,我給你打。」說完就把電話撂了。

而此時桌子上的另一部電話始終在響着。范鷹捉急忙將話筒抓了起來,對方立即開口道:「范市長,您終於接電話了,找您說句話好難啊!」一個細細的聲音,顯然是個女人。范鷹捉便問:「對不起,剛才在接電話,你是哪位?」對方說:「我是三柳縣縣長王如歌,我想找您談談,您幾時有時間?」又一個要談的。這個能拒絕嗎?自然也不能。全平川市下轄九個縣,唯一一個女縣長。曾一度有傳言說王如歌和常務副市長柴大樹弄一塊去了,甭管真的假的,反正很影響聲譽。范鷹捉感覺作為女同志當領導很不容易,她找自己沒準就是來澄清謠言的。怎麼能不接待呢?於是,他說:「好吧,你隨時都可以來找我,只是提前通報一聲就行。」王如歌一聽這話,嗲聲嗲氣地說:「太好了,太好了,我會很快就去的!」

這一下午,范鷹捉沒幹別的,只是在接電話。幾許煩惱,幾許安慰。煩惱的是影響了他的正常工作,讓他對當市長以後如何開局沒時間來得及細想;安慰的是畢竟大家在他當選以後表示出和以前不同的熱情,假如真的無聲無息地沒人理睬,豈不是也很失落?

臨下班,范鷹捉給機關保衛處打了電話,問他們有沒有人來報告丟失東西。他們回答,沒有人來報告。

保密性的文件資料自不必說,不敢報告就是怕被追究;那金銀玉器抄起來就過萬,還有幾十萬的,怎麼就沒人承認丟失呢?難道是竊賊虛晃一招,信口雌黃?可竊賊明明是開誠佈公,並且還要約時間見自己一面。如果沒有確鑿的東西在他手裏,見自己能有什麼意義?顯然竊賊沒說瞎話。有了這個前提,就讓人順理成章地推出「機關里的東西都不是好來的」這樣的結論。這個竊賊很有心計,各屋裏衣服鞋帽都有,他都沒偷,偷的偏偏都是值錢和敏感的東西!

范鷹捉又給秘書長於清沙打電話,問他一會兒有什麼安排。於清沙道,城建集團老總段吉祥約了去吃飯,但范市長如果有事他就把飯局推了。范鷹捉道:「你跟我在機關食堂吃飯吧,那個飯局往後推推。」

於清沙正想找范鷹捉談談,便急忙答應下來。回頭他就給段吉祥打了電話。然後馬上揣了一瓶水井坊下樓來到機關食堂,點了兩涼四熱六個菜。於清沙的職責就是協助市長、常務副市長處理市政府日常工作,主持市政府辦公廳全面工作,負責辦公廳黨組、市政府及本辦文件的發文審核把關工作,與幾個市長在一起吃飯的機會很多,他知道每一個市長的口味。機關食堂沒有單間,只在角落用竹篾屏風擋了一下。范鷹捉下樓以後,六個菜就立馬端上來了。

於清沙比范鷹捉大十歲,在政府秘書長的位置上幹了十來年了,一直提不起來,而到了眼下這個年齡再往上走就更難了,除非上邊哪個人真看上他了,使了非凡的力氣挽住他的頹勢,給他新生。假如真有這麼個人的話,那可真如再生父母了。而為了尋找這個「再生父母」,於清沙千般窺探,萬般努力,費了多大的勁只有他老婆最清楚,連他自己都記不清了。然而工夫不負有心人,他終於在副市長柴大樹的幫助下結識了政協主席老傅(說結識是說深度接觸,論認識的話早就認識),讓他看到了在政協副主席的職務上忝陪末座的可能。如果能夠順利晉級,他將享受夢寐以求的高級幹部的一切待遇。但就在這時,問題來了。

於清沙先陪范鷹捉幹了一杯,然後說:「范市長,今天我跟你說點掏心窩子的話——你如果不當正市長我也不說這些,但現在不一樣了,只有跟你說才可能讓我解脫。」說着兀自又干一杯。范鷹捉道:「什麼事呀,神神秘秘的?你幾時找我說都行,怎麼還非得鄭重其事地找我談談,你這一『談談』就讓我感覺問題很嚴重似的。」

「范市長,多年來我在工作上積極主動,恪盡職守,加強學習,勇於創新,圓滿完成了各項工作任務。同時,常修為政之德、常思貪慾之害,常懷律己之心,嚴格執行廉潔自律規定,努力築牢思想防線,自身廉政建設也進一步得到加強,只盼望有個圓滿結局。」於清沙又給自己斟上酒,因為心裏有事,臉已經先漲得通紅了。

「你這人這麼大歲數了還這麼內向,有話直說,幹嗎拐彎抹角的?」范鷹捉也兀自幹了一杯。

「范市長,我把話說出來,你可別拿酒潑我、把桌子掀了!」於清沙把頭低得快磕著桌子了。

「瞧你說的,我什麼時候這麼沒涵養過?」范鷹捉也給自己斟酒。

「范市長,這次機關失竊,我的屋裏丟了兩樣重要的東西。一是城建集團關於修建商業街和平河工程的預算方案(在政府工作報告沒出台以前,這兩大工程的預算已經做出來),如果散失到外面,情況就會很複雜,市政府作為投資方會很被動;二是,我寫的一份舉報材料,還署了名,而被我舉報的人恰恰就是你,因為我心裏矛盾就一直沒寄出去,結果被偷了。」於清沙語無倫次地說完,腦袋已經快扎到褲襠里了。他兩手捂臉,不敢看范鷹捉。

怎麼會這樣?范鷹捉的臉騰一下子就漲紅了。他愣愣地看着於清沙,好半天沒說話,也沒喝酒。他現在已經一點喝酒的心情也沒有了。兩大工程的預算方案泄露出去,自然對市政府工作很不利,但那是工作,還可以想方設法變動、補救;而署了名的舉報信如果公之於眾,對范鷹捉的個人傷害可就大了,甭管舉報的情況是否屬實,只要署了名,而且是市政府秘書長的名,所產生的殺傷力就會難以估量!

「你舉報我什麼事呢?能不能說說,讓我也明白明白?」沉默了好一會兒,范鷹捉才開口。他看着眼前這個工作起來沒黑沒白、任勞任怨的老同志,卻原來是站在自己的對立面,這真讓他百感交集,想來這每個人的另一面都是別人永遠猜不透的!

「我列舉了幾件我所知道的你幫下屬單位女同學淘換資金的事,你給新開業企業剪綵戴走鑽石胸花的事,還有你給企業和商店寫牌匾收了巨額潤筆費的事。就這些。我真糊塗啊,真不是人啊!」於清沙終於把底牌亮出來了。彷彿卸下了壓在心頭的一塊大石頭。

范鷹捉卻語塞了。於清沙雖然沒有說出他乾的很多打擦邊球的事,但僅這幾件事也足夠他喝一壺了。雖然女同學後來給了他什麼報酬,於清沙並不知道。但那朵鑽石胸花於清沙卻看見了——黃金絲的花朵上面密密麻麻嵌滿了星光閃閃的鑽石,范鷹捉回家以後一數有十八粒,他讓老婆拿到首飾店去估價,結果人家說,這麼大的鑽石每一粒就價值八千,當時他老婆被嚇得噤了聲。而這樣的鑽石胸花,范鷹捉收過好幾個。

那潤筆費就更可觀了。雖然不是給錢,但人家知道範鷹捉好寫書法,是省書法協會會員,而好寫書法的人又沒有不喜歡文房四寶的。於是,每次有人請他題寫牌匾都送他古玩行很看重的古舊硯台。

當然,每次寫牌匾的活都是於清沙攬來的。因為他知道人家不會虧了范鷹捉,而且每次於清沙都會助興一般站在一邊看。問題就在這裏:於清沙很懂古玩,是個集藏發燒友,經常給報紙寫集藏小段子。他明明對古硯很懂很愛,但從不伸手,絕不橫插一杠子。范鷹捉曾經把品相不錯的硯台讓給他,作為報償,但他婉言謝絕了。他不厭其煩地告訴范鷹捉:我國傳統有四大硯,即端硯、歙硯、洮硯、澄泥硯。端硯產於廣東端州(肇慶市)東郊端溪,唐代就極出名,於清沙還記得李賀有詩曰:「端州石工巧如神,踏天磨刀割紫雲」,贊石工攀登高處鑿取紫色岩石來制硯。端硯有「群硯之首」的稱譽,石質細膩、堅實、幼嫩、滋潤,捫之若嬰兒之膚,溫潤如玉,磨之無聲,發墨光潤。石上且有鴝鵒眼等自然紋理。而歙硯產於徽州,徽州是府治,歙縣是縣治,同在一地。所以歙硯與徽墨乃是「文房四寶」中同產一地的一雙姐妹。歙硯的特點,據於清沙介紹,《洞天清祿集》說:「細潤如玉,發墨如油,並無聲,久用不退鋒。或有隱隱白紋成山水、星斗、雲月異象。」端硯資源缺乏,名貴者已不多;歙縣地處黃山之陽,取材廣泛,近年仍有鏤刻做工極細之藝術大硯出產。洮河硯之石材產於甘肅臨洮大河深水之底,取之極難,作品價值自然很高。而澄泥硯產于山西絳州,不是石硯,而是用絹袋沉到汾河裏,袋裏裝滿細泥沙,一年後取出,用來制硯。這四種只要是真的古硯,哪一方也下不了萬。

也許是於清沙事先就囑咐人家,說范鷹捉只喜歡硯台,否則人家為什麼不送別的東西做潤筆費,而偏偏送硯台呢?有一次范鷹捉老婆拿了一個合成洗滌劑廠給的硯台去商業街的古玩店鑒定,人家說你這個硯台是清代的,價值至少三十五萬,當時就想收購。范鷹捉老婆是個把家虎,哪裏捨得,趕緊拿回來了。事後范鷹捉什麼都沒說,只是請於清沙喝了一次酒。酒桌上兩個人也隻字不提硯台的事。但於清沙心裏明鏡似的——范鷹捉對硯台是滿意的!現在范鷹捉家裏已經存了幾十方甚至上百方硯台,雖說良莠不齊,有真有假,有新有古,但匯總起來也價值幾百萬。

一個這麼了解范鷹捉的人寫舉報信,那不是一舉報一個準兒嗎?雖說舉報信並沒有寄出去,但丟失了與寄出去又有多少差別呢?如果落到一個別有用心的人手裏,不是更要范鷹捉的好看嗎?

這頓飯已經沒法吃了。范鷹捉的心情壞到了極點。他的一隻手捏住了桌子的一角,想把它掀了,把一桌子酒菜都掀到於清沙身上。但他僅僅試了一下,沒動。此時此刻他驀然冷靜下來:掀桌子不是英雄。於清沙寫的舉報信沒有虛構,屬於實話實說。既然如此,我急什麼?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是早就教導我們要實事求是嗎?再說了,於清沙畢竟不知道那些東西的具體價值,況且,那是我的勞動所得,不是無緣由地索要來的!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呢?你對那些東西並不知道具體價值,舉報的憑據是什麼呢?」范鷹捉耐住性子問道。

「是這樣——」接下來,於清沙又說自己舉報范鷹捉是受人之託。因為那個人會幫助於清沙進市政協,官升半級。舉報范鷹捉,將范鷹捉掀下馬來便是交換條件。

「你難道被那半級官職迷住了眼睛嗎?為了這個就出賣朋友,是不是價碼太低了點?」范鷹捉眯起眼睛微微哂笑。

「是,范市長,我是官迷心竅,我沒有脊梁骨,我是王八蛋,我不如一條狗,我對不起范市長以往對我的支持和提攜!」於清沙現在只是一個勁兒罵自己。

他為什麼這麼做?明眼人一看便知:那范鷹捉是正市長兼副書記,是平川市堂堂的二把手,研究於清沙調離市政府問題自然要參與意見,而且是舉足輕重的意見。如果那封信落到了范鷹捉手裏,不但查究范鷹捉化為泡影,更甭說再官升半級,不摁進泥里算對不起你!於清沙已經在機關混了那麼多年,對這一點自然是相當明了的。他現在真後悔自己為什麼要聽信那個人的指令干舉報這種事!而且干也就幹了,為什麼偏偏沒有把舉報信寄出去!

於清沙現在就想當孫子,伸出腦瓜讓人家彈。只要范鷹捉能消解怨恨就行。他現在也只能當孫子,出了這種事不是孫子又是什麼?而范鷹捉的大腦在急速運轉了一圈以後,卻發生了變化,向著相反方向運行了。一個人最可貴的素質是在突發事件面前保持冷靜,逆事順辦;在大勢所趨面前逆向思維,逆水行舟。他先給自己的酒杯滿上,然後給於清沙的酒杯也滿上了。這一舉動,就昭示着他將原諒於清沙了。而且,不僅如此,接下來范鷹捉就把自己的酒杯舉到於清沙面前:「老哥,來,幹了這一杯!」

於清沙受寵若驚,獃獃地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舉杯呀,舉杯!來,干!」范鷹捉催促道。可是於清沙根本就無力拿起酒杯。當他勉強將酒杯端起來的時候,因為顫抖還把杯中的酒灑了出來。

「哎——這就不對了嘛,你知道水井坊多少錢一瓶嗎?這不是暴殄天物嗎?」范鷹捉再次給於清沙滿上,然後與他碰杯。這次,於清沙才算勉勉強強碰了杯,喝下了酒,然後兩行淚水就流下來了。

「老於啊,舉報信的事別太往心裏去,回頭我叫公安局查一下,找到了,你就收回去,找不到呢,也沒關係,只要外面一出現這封信公之於眾的事,你就立馬給日報、晚報寫篇稿子,巧妙地站出來辟一下謠,立即天下太平。你信不信?」

「范市長,你大人大量,老哥我佩服得五體投地!我在市政府幹了這麼多年,還從來沒見過涵養如此之高的領導!今生今世我去不去政協當副主席已經不重要了,能夠跟隨你干工作干到底我認了!」

「你是咱市政府的老筆杆子了,這種闢謠的小文不是抽根煙的工夫就划拉出來了?而且肯定還能寫得像犀利的雜文,把傳謠的人罵個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於清沙把頭點得如雞啄米一般,心裏邊除了佩服還是佩服。

他一邊隨着范鷹捉開始大口吃菜,一邊又開始給范鷹捉斟酒。在不知不覺中一瓶水井坊已經一乾二淨。桌上的六個菜也轉眼就被掃了個風捲殘雲。於清沙問:「范市長,來點兒什麼飯?」范鷹捉道:「已經酒足飯飽了,還來什麼飯?來個湯吧。」於清沙急忙站起來去后廚要湯。

喝完湯范鷹捉打了個飽嗝,於清沙便遞上牙籤請范鷹捉剔牙。范鷹捉卻擺擺手一抹嘴站了起來。於清沙便急忙隨着也站了起來。

往外走的時候,於清沙伸出手來與范鷹捉握手,范鷹捉卻一隻手捉住於清沙的手,另一隻手摟住了於清沙的肩膀,那樣子好生親密。兩個人一起出門,都眼看前方目不斜視。而此時,於清沙嘴角露出一絲釋然的暗笑。殊不知,范鷹捉的嘴角也同樣露出一絲暗笑,只是笑得不易覺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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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失竊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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