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事發

地動山搖

遲勝愚下半身僅穿一條短褲,上身披件睡衣,四仰八叉坐到沙發上,點燃一支軟中華香煙,狠狠吸了一口,舒服得眼睛都不想睜。一個多月沒有沾過女人,方才經歷了一場激戰,酣暢淋漓的發揮讓他充分體驗到男人征服女人、同時也征服世界的自豪,有一種君臨天下、捨我其誰的感覺。

每次來到修翎這裏,遲勝愚都有帝王巡幸般的感覺。作為擁有數萬名員工、年產值達數百億的祁北礦業集團公司一把手,來到這個因實施資源控制戰略在異地開發的礦山,遲勝愚本來處於居高臨下的位置,況且小巧玲瓏的熟女修翎除了是他的情人,還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天南礦山分公司經理,見了他豈有不臣服的道理?

一支煙沒吸完,卧室里傳來女人的聲音:"勝愚,我還要……"

"等著。"

遲勝愚將煙蒂捻滅在煙缸里,起身到公文包摸出一粒從美國帶回來的"偉哥",悄無聲息吞下,準備等藥效發生,再回到女人身上征戰。畢竟年歲不饒人,雖然有一個來月的養精蓄銳,但無間隔地連續作戰,對於五十七歲的遲董事長來說,難免需要藥物助力。

突然,遲勝愚並非主動地從沙發上跳起來,卻站不穩腳跟,彷彿腳下踩的不是鋼筋水泥樓板,倒像是驚濤駭浪中的小舢板,顛簸晃動幾欲沉沒。遲勝愚反應很機敏,"地震了",喊出這三個字,他已經拉開房門,從樓梯飛快地向下逃竄。

遲勝愚的反應機敏與生俱來,小時候遇到飢餓年代,有一次他與雙胞胎姐姐遲勝葉同時伸手搶鍋台上一碗滾燙的玉米糝子飯,碗是被他掀翻的,但只有姐姐被嚴重燙傷,他卻毫髮無損地站在一米開外的地方。眼下雖然年近六旬,遲勝愚機敏的程度仍然能趕上甚至超過年輕人,比方不小心打翻了辦公桌上的水杯,他躲開的速度總要比水潑在身上來得快;手裏拎的膠袋不結實,物件掉下去無論如何也砸不了他的腳,走在路上哪怕頭頂飄落一片樹葉,他也總能及時躲開。

出門時他聽見修翎在身後大聲叫喊:"遲董,勝愚,遲勝愚!"因為驚恐,聲音聽上去有幾分凄慘,但遲勝愚毫不遲疑地衝下樓去了,根本沒有想到應該帶着情人兼下屬修翎一起出逃,他的敏捷逃生幾乎出於本能。

遲勝愚不知道怎麼三下兩下就從四樓跑到了樓前的空地上,雖然東倒西歪、步履蹣跚,但並沒有摔倒,更沒有碰傷。停住逃跑的腳步,遲董事長回身看着這座七層高的公寓樓左搖右晃,在大自然的強力作用下變成不倒翁。只聽樓內沒有逃出的人們發出一陣陣驚恐的尖叫,樓外空地上驚魂未定的人們也齊聲高叫:"哇!""呀!""天哪……"

地動山搖。

修翎住的這棟公寓樓屬框架結構,在天南市大概要算抗震性能最好的房屋,它像不倒翁似的左搖右晃了好一陣子,竟然又直挺挺地立正,大面上看去完好無損。四周其他建築卻沒有如此的幸運,有的如災難大片中模擬的毀滅性鏡頭,虛假而又真實地呼啦啦倒下,有的左搖右晃一陣弄得傷筋動骨,傾斜裂變成為危樓。

不知道震中在哪裏,不知道天南市是波及還是災情最嚴重的地方,看來此次地震屬於災難性的!也不知道集團公司所在的祁北市怎樣,起碼眼前的天南礦山分公司遭殃了,而且是重大災害。我遲勝愚身為祁北礦業集團公司董事長,第一要務是立即趕赴抗震救災第一線,這點兒政治敏感性總該有吧?不僅我自己,剛才與之顛鸞倒鳳的修翎也是分公司一把手,她更需要立即現身在辦公地點甚至生產現場。

遲勝愚突然意識到自己赤身裸體,下身的三角短褲既能起到遮羞作用也恰恰很醜陋,何況以他的年齡前列腺難免肥大常有滲漏,究竟是精液還是尿液分不清楚,看上去極不雅觀。上身披着的睡衣不知什麼時候套到臂膀上了,卻沒有系紐扣,胸前茂密的黑毛夾雜了些許白色的雜毛,看上去也很醜陋。更嚴重的是,午休時間已過,其他從樓上逃生的人們都穿着衣服,像遲董事長這樣的半裸者絕無僅有。假如不是災難來臨,人們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在地震和如何逃生,他恐怕早已成為被繩子拴著隨耍猴人的鑼聲做出種種逗趣動作的猴子了。

遲董事長平日當眾露面,要麼在主席台上,要麼在商務洽談中,要麼在觥籌交錯時,總是衣冠楚楚,神采飛揚,從來沒有過今天這樣的狼狽相。儘管自然災害使然,但他已經意識到這樣有失體面,豈有不趕緊更正之理?於是他猶如從人群中射出去的箭,倏地一下竄進樓裏面去了。

"不能進去,會有餘震!"有人喊。

"你是誰呀,不要命了?!"另有人喊。

"要是親人沒跑出來,寧可樓下大聲喊,不能進去送死。"人群中不乏善者。

"要是去尋金銀珠寶和存摺,還是算了吧,啥都沒有命要緊。"人群中更不乏智者。

剛剛衝進樓梯間,遲勝愚猶疑了一下,思謀要不要上樓。經過冷靜分析,他認為剛才那麼強烈的搖晃都沒能讓這座樓倒塌甚至傾斜,足以證明它的抗震級別夠高,接下來的餘震也不至於使他有性命之憂,倒是赤身裸體在大眾面前展覽自己或許會造成更大的禍害。趕緊衝上去也能在情人面前挽回點兒面子,或許修翎不至於將他看成一個災害面前只顧隻身逃命、骨子裏自私自利的人。更重要的是,只有回到樓上穿好衣服,他才能有下一步的行動,才能將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所犯錯誤的損失降到最低限度。於是他邁開箭步,每一步跨越三四個台階向樓上衝去。樓梯上只有驚魂未定的人向下逃命,逆流往上沖的遲勝愚純屬罕見。

"偉哥"的作用正在顯現,在樓梯間急速朝上躍動,遲勝愚心急如焚,但他明顯感覺到襠間的命根子正在改善"勞作"之後委靡的狀態,硬邦邦地崛起,將小小的三角褲頭撐成了帳篷。

地震發生的那一刻,修翎正躺在床上品味巫山雲雨之後美妙的餘韻。

遲董事長雖說年齡偏大,不如年輕力壯的男人堅挺,但他卻有老到的床上技巧,善於變換各種花樣,能將身體多個部位都變成性器,所以能讓性活動持續很久,最終將修翎搞得死去活來,在天堂和地獄來回遊弋。況且,自從修翎來到天南分公司主持工作后,兩人不能像在祁北市那樣經常有見面的機會,他好不容易來一次,等同於夫妻間的"小別勝新婚",修翎於是有點兒貪婪,想讓男人再付出一次。雖說對於五十多歲的男人來說,這樣做未免有些難,但誰知道這次分開后,下一次什麼時候再來?董事長先生,累就累點兒吧,離開我之後,你再慢慢休生養息。正因為這樣想,女人才在卧室里用嬌滴滴的聲音叫道:"我還要!"

修翎之所以能和董事長搞到一起,完全是出於對遲勝愚的佩服、仰慕和愛戴。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又佩服又仰慕又愛戴,這類心理態勢彙集起來,經過不斷強化、蓄積力量,最終演化成對他的愛,這一點兒也不奇怪。

六年前,遲勝愚從外地一家企業調來祁北礦業集團任黨委書記,那時候集團公司尚屬央企。後來,原董事長兼總經理因年齡原因辭職,遲勝愚順理成章接任集團公司一把手,成為董事長兼總經理兼黨委書記。緊接着集團公司劃歸省政府管轄,上面另行委派了黨委書記,遲勝愚仍然身兼董事長和總經理,將企業決策權和經營權牢固地集於一身,行事頗有鐵腕風格,黨委書記穆平只能亦步亦趨扮演配角。

遲勝愚剛剛成為董事長的時候,修翎在祁北集團行政辦公室當科長,是一個聰明幹練、面帶微笑的機關工作人員,她姣好的容貌讓周圍所有的男人賞心悅目。這樣一個女子整天在董事長眼皮底下晃來晃去,不可能不引起遲勝愚的關注,但他對修翎從來不苟言笑,就連見了面象徵性的微笑也是倏忽即逝,弄得修翎每每去見董事長都緊張得手心出汗。修翎工作一如既往地認真努力,除了嬌小的身材、精緻的五官和真摯的微笑,她的文字功夫、組織才能和有條不紊、寧靜淡定的處事風格在辦公室為人稱道。時隔一年,修翎突然被提拔為集團公司人力資源部副主任,成為中層管理幹部,又過了一年調任科技開發部負責人,級別雖仍是副處,卻以副代正,履行部室一把手的職責,過渡一年就扶正了。很顯然,提拔重用修翎,遲勝愚董事長起了決定性作用,但他見了修翎仍不苟言笑,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修翎甚至連對他說句感謝話的機會都沒有。

沒有機會說感謝,並不等於修翎對遲董事長完全無動於衷。

遲勝愚成為祁北礦業集團公司一把手以來,企業規模迅速做大做強。企業發展的近期目標和遠景規劃不斷做出調整,令人眼花繚亂。昨天剛剛認為差不多是夢想的生產和營銷指標,一夜之間就白紙黑字寫到了文件中,然後開始實施,居然就奇迹般地變為現實。在許多人眼裏,遲勝愚簡直不是企業家,而是一位魔術師,祁北集團只不過是他手裏的一件道具,他想變出什麼就能變出什麼。當然,那段時間企業產品市場走俏幫了遲勝愚很大的忙。作為企業一把手,遲勝愚提出一個很重要的企業理念,叫"為出資者贏利,讓員工幸福",在企業做大做強的同時,上繳利稅也連年翻番,祁北集團很快成為全省數一數二的納稅大戶,作為集團公司第一大股東的省政府和省領導對遲勝愚非常滿意。隨着企業效益增長,員工的工資收入也呈上漲趨勢。中層以上管理人員的獎金驢打滾似的翻番,與一線普通職工收入的差距迅速拉開,年收入超過集團公司職工人均收入若干倍,高層管理人員的收入對於普通職工來講簡直是個天文數字。所以,集團公司管理層的確很幸福——假如幸福與經濟收入成正比的話。至於普通員工是不是幸福,基本上也是遲勝愚說了算,大會小會,他總喜歡講員工工資收入提高很快,而且隨口能說出一大串數字作為佐證,因此得出結論,祁北礦業集團公司的員工很幸福。

企業效益好,上繳利稅多,遲勝愚很風光,評上了全省優秀企業家,省政協常委也當上了。許多人都認為遲勝愚運氣好,祁北集團之所以能有這麼好的效益,主要原因在於幾種主要產品價格連年飛漲,營業額和利稅指標想不漲都不行,但修翎從不這麼看,她認為牛皮不是吹的、火車不是推的,遲董事長有真本事,而且德才兼備。

管理經營這麼大一個企業集團,遲董高瞻遠矚,很有魄力,表現出超強的個人能力。他胸中有國際化經營思想,積極實施資源控制戰略,不斷擴張企業規模,要是換個膽小的人,嚇都嚇死了。他干起工作來不要命,老婆孩子都不在身邊,經常不分晝夜為集團公司的生產經營和發展殫精竭慮,說他是焦裕祿、孔繁森式的好乾部一點兒都不為過;另外,遲董事長的個人魅力也令人敬佩,講起話來幾個小時不拿稿子,但思想深邃、有理有據、言辭鏗鏘,感染力超強,記憶力也好得賽過一台電腦。要論個人品德,遲董平易樸素,經常自己洗衣服、上機關的職工食堂排隊買飯吃,而且作為事實上的單身男人從來沒聽說過有拈花惹草的緋聞,他住在集團公司招待所,那裏美女如雲,他要是願意醉卧花叢那還不是易如反掌?但他沒有,這一點集團公司上下從來沒有人說閑話……

當然,除了對遲勝愚由衷的敬佩,他對她的知遇之恩也讓修翎銘記在心。要不是遇上他,像修翎這樣沒有背景、沒有過人之處的弱女子,何德何能成為集團公司的中層管理人員,收入之高讓老家的父母大人聽了咋舌?不過,修翎後來之所以成為遲勝愚的情婦,絕非只是女人要獻身以報這麼簡單。

積極策應

修翎萬萬沒有想到,她朝遲勝愚撒嬌喊一聲"我還要",竟然把地震招來了。

好端端可以用來製造幸福的席夢思床忽然變成活物,上下跳躍、劇烈晃動,將赤身裸體的修翎拋起扔下、左搡右推,最終扔到了地板上。她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兒,就聽遲勝愚在外面大喊"地震了",當時修翎並不害怕,心想有遲勝愚和她在一起,肯定可以安然逃生,退一萬步說,哪怕房倒屋塌被砸死了,能和遲董死在一起,何嘗不是一種幸運?

修翎手忙腳亂找衣服穿,行雲播雨時,一絲不掛很方便,但要躲避地震,逃生到樓外去,全裸很不雅觀,尤其是女人。

"勝愚,遲勝愚!"修翎一邊喊,一邊隨手抓起遲勝愚的名牌淺色西服朝卧室門外面扔,"你快把衣服穿上!"

等到修翎穿上衣服,才發現遲勝愚早不見人影了。看來,地震發生那一瞬,遲勝愚只顧自己逃命去了,根本沒有想到男人應該保護女人,更沒有拉着修翎一起逃生的意識。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兒,修翎心中倏地一涼,一屁股坐到了地板上。

這時候第一波強震剛剛過去,餘震尚未發生,大地顯得溫順而安寧,修翎心裏卻五味雜陳,像長了一團茅草。平日在她心目中高大偉岸、腦袋上罩着光暈的遲勝愚瞬間變成了聽見獵人拉槍栓就立即撒丫子逃竄的狐狸或野兔,甚至變成剛剛偷吃完東西就聞風逃竄的耗子。災難來臨的緊要關頭,他的表現絕不像一個男人,當然更談不上像一個偉丈夫。不知怎的,地震所帶來的恐懼感似乎被她遺忘了,修翎心中湧起很強烈的委屈,眼淚不知不覺地流出來。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將遲勝愚的淺灰色西服狠狠踩了幾腳,仍覺得不解恨,用手抓住一隻衣袖,用腳踩着衣襟,竟然將袖子給拽下來了。這時候修翎才算找到了發泄情緒的對象。她去另一間屋子,要到寫字枱抽屜里找剪刀,打算把遲勝愚的西服剪個粉碎,以解心頭之憤懣。這時候的她完完全全是一個小女人,她發泄的對象是一位不懂憐香惜玉、"大難來臨各自飛"的臭男人,她忘記了自己祁北礦業集團天南礦山分公司經理的身份,更沒有想起遲勝愚除了是情人還是她的頂頭上司——堂堂的祁北礦業集團董事長兼總經理。

剪刀尚未找到,半裸的遲勝愚從樓下跑回來了,他一進門便理直氣壯地責怪修翎:"剛才發生強烈地震,你怎麼不知道逃生?要不是這棟樓夠結實,你恐怕已經被埋在廢墟里了,你怎麼回事兒你?"

"你說我怎麼回事兒?我正想問問你怎麼回事兒。你逃命的時候想沒想到我?我一個女人全身上下一絲不掛怎麼往樓下跑,你難道不知道你剛剛乾了什麼好事?我被砸死在廢墟中算我活該,誰讓我和你這種沒心沒肺、自私自利的男人在一起?看來我得重新認識你,你已經不是我心目中那個遲勝愚了!"修翎瞪大眼睛聲嘶力竭地和遲勝愚吵架,她心中的委屈和憤懣難以消解,眼淚洶湧。

"嘖嘖,翎子你說的這些都是廢話。災難來臨之際,逃生是人的本能,我剛才往樓下跑的時候啥都沒想,甚至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樣下樓的。這陣兒地震暫時停歇,我冷靜分析了這棟樓的抗震性能,覺得上來穿衣服完全有必要,要不然赤身裸體怎麼回天南分公司,怎麼見員工?所以我才上來了。我想不通你怎麼不積極逃生呢?哪怕赤身裸體,哪怕一絲不掛,也應該趕緊往樓下跑,羞恥心和性命哪個更重要,這筆賬你算不過來?好啦,這陣兒什麼都不要說,從樓房撤出去是當務之急,餘震隨時可能發生,誰知道這棟樓還能不能堅持住?"遲勝愚的自信、犀利和居高臨下一如既往,他完全忽略了修翎的眼淚及其心理感受。

"你們男人可以不要臉,但我是女人!"修翎沒有像往常那樣對遲董忠實而又迷信,而是繼續大聲申述自己的理由。

"男人也要臉,如其不然我就不用再上樓了。趕緊走吧,翎子。"遲勝愚終於有點男人樣兒了,上來抱了抱修翎,替她揩去臉上的淚痕,"唉呀,我的衣服怎麼在這兒?袖子怎麼掉了,是你撕爛的?拿衣服發泄?"

"哼,你趕緊逃吧,我的死活不用你管,董事長大人的性命要緊。"修翎開始發牢騷,證明她滿肚子的氣開始消解。

"這樣吧,咱倆不能同時出現在天南分公司機關。你是這裏的一把手,應該第一時間出現在職工群眾面前,你穿好衣服先去,我隨後就到。你打電話叫車吧。"遲勝愚說。

修翎頭腦逐漸冷靜了,他認為遲勝愚讓她儘快出現在分公司員工面前是正確的,所以沒再說什麼。可是電話打不通,手機和座機都沒有信號,通訊中斷從一個側面證明了這次地震災害非常嚴重。

"電話打不通,我和你一起走吧。"修翎說。

"你得給我找件衣服。西服穿不成了,你這兒應該還有我的外衣。"

"褲子還行吧?你要遲上來幾分鐘,我把這套西服全給你剪碎!"修翎說。

女人從衣櫃里找出一件淺色夾克衫,的確是遲勝愚的衣服,還是名牌,只不過有些皺。

二人下了樓,街上竟然沒有一輛計程車,想必地震剛剛發生,這個縣級市房倒屋塌,人人都急着趕回家去看看親人是否罹難,房屋是否完好,沒有計程車司機會等著拉客掙錢。修翎的住處距離天南分公司機關有相當一段距離,步行的話至少需要幾十分鐘,況且遲勝愚剛才吃過的美國造"偉哥"藥效卓著,褲襠里硬邦邦地難受,命根子走起路來會成為障礙,還很不雅觀。奶奶的,美國佬造的這玩意兒倒貨真價實!

還好,有一輛三輪農用車屁股後面冒着黑煙,"突突突突"地開了過來。

遲勝愚招手讓農用車停下。

開車的是一位五十歲上下的農民,他開車進城買東西,趕上地震發生,事情沒辦成,擔憂家裏的房子,對家庭成員的安危也牽腸掛肚,所以急慌慌地往回趕。

"老鄉,你能不能把我倆捎一段?我們要趕到單位去部署抗震救災,滿街道沒有計程車……"遲勝愚對農用車主人說。

"我得回家去,這裏的鋼筋水泥房都倒了,我家的土坯房肯定扛不住,人也不知道死活。"老鄉滿臉焦慮。

"老鄉,我看你開車的方向和我們方向一致,估計是順路。我們有急事,你給帶一段吧,我給你錢。"遲勝愚說着在身上摸,才發現他的皮夾子在被修翎扯爛的西服兜里,"修翎,你給老鄉錢吧。"

修翎從坤包里掏出一張百元鈔遞給老鄉。農用車主人覺得捎這倆人一段路能掙一百塊錢,有點兒心動,就說:"上車吧。"

遲勝愚和修翎很笨拙地爬上農用車廂,手把著前方的欄桿站立。車子一啟動,儘管是水泥路,他倆還是覺得很顛簸,比起平常坐高級轎車,感覺完全不一樣。遲勝愚努力把屁股朝後撅著,原因是褲襠里那玩意兒硬邦邦將褲子頂起,他怕修翎看見了不雅。

農用車也是車,遲勝愚、修翎很快來到了天南礦業分公司機關大樓前面。這棟樓質量也不錯,從外觀看基本完好。下了車,遲勝愚對開車的老鄉說:"你看見這座樓了吧?修經理是這裏的一把手。你幫了我們,我們會記住你的,以後有什麼事情需要幫忙,你可以到這裏來找修經理。我叫遲勝愚。"

"您是?"

"他是我們大頭兒,集團公司董事長,管我們。"修翎說。

"原來你倆都是大官。我叫張玉民,是天南市城郊鎮張家莊的村民。"老鄉也自報家門。

"謝謝,再見。"

遲勝愚和修翎正猶豫着要不要進辦公樓看看,忽然有十幾個人圍了上來,彷彿是從地縫裏鑽出來的,或是從天而降。

"董事長!"

"修經理!"

這些人都有一種劫後餘生般的驚魂未定,看到了兩位領導才算有了主心骨。他們是天南礦山分公司的管理層,包括修翎的副手和機關各部門的負責人等。

"很好。發生了嚴重的自然災害,大家都能堅守工作崗位,表現出黨員、領導幹部應有的責任心和道德風範。修經理本來打算陪我去生產現場看看,遇到地震,我們趕緊回來了。大家先說說,情況怎麼樣?"遲勝愚立即端上了集團公司最高領導人的架子,臉上的表情很嚴峻。

"辦公樓有裂縫,看樣子倒不了,沒有太大損失。"

"生產一線情況不明。地震發生后電話一直打不通,估計各個工區很快會派人來報信。"

"地震很強烈,地表和礦山井下都有可能出問題。"

"井下出事故傷人的可能性很大。"

……

在場的人七嘴八舌。

"修翎同志,咱們這就算開現場辦公會。天南分公司的所有領導應該儘快分頭到各個工區,親臨一線指揮抗震,機關工作人員除了留人值班、守電話——我估計通訊很快就能恢復——其餘人都要到生產一線去。分公司一級的領導是不是都來了?"遲勝愚臨危不亂,開始部署工作,不過他褲襠里仍然撐得難受,儘可能往後撅著屁股,唯恐被在場的下屬看出破綻。

修翎清點了一下,分公司領導除了有一人出差,只有一人不在場。她向遲勝愚彙報說:"除了梅副經理不在,其他人都在,機關各部門的主任、科長也都在。"

"查一查梅副經理幹什麼去了?假如遇到災難先跑回家去,我現在就可以宣佈將他撤職,組織手續待後補辦。遇見大災,好比打仗,必要時可以執行-戰場紀律。"遲勝愚說。

聽了遲董事長的話,在場天南分公司的管理人員一股使命感油然而生,同時都在心裏暗自慶幸自己沒有臨陣脫逃。

"我和各位副經理按照以往劃分的聯繫點分頭到各個工區指導抗震救災、恢復生產,辦公室主任留下來負責內外聯繫,其他部門負責人分頭跟主管領導下去。設備科要趕緊組織人力,把分公司內部電話接通。大家立即分頭行動。遲董,您看這樣安排是否合適?"修翎在關鍵時刻依然表現得很乾練。

"很好。我今天親眼看見天南分公司班子是一個特別團結、特別敬業、特別有戰鬥力的領導集體,相信你們一定能帶領全體員工戰勝自然災害,贏得抗災和生產雙勝利。希望大家按照修經理的安排部署去做,行動越快越好。"遲勝愚對修翎表現出堅定的支持。

幾位分公司副經理和機關部門負責人立即分頭乘車趕往生產一線。因為遲勝愚還在,修翎並沒有走。

"你怎麼辦?要不在辦公樓前空地上搭個帳篷作為臨時指揮所,你在這兒坐鎮?我到一線去。"修翎說。

"不行。天南分公司你是最高指揮官,設立一個露天的、抗震的臨時指揮所很有必要,但只能由你來坐鎮。我的當務之急是儘快弄清集團公司本部是否受災,然後儘快趕回去。"遲勝愚說,"我記得天南分公司有一部可與集團公司本部聯繫的電台,平常用不上,這陣兒該發揮作用了。你趕快派人去看看,能不能聯繫上祁北市,問問地震是否波及到集團公司本部,災情怎麼樣。"

辦公室主任聞風而動,趕緊跑進樓內找無線電台去了。

還好,祁北集團本部與天南分公司聯繫用的電台平常處於關機狀態,大概那邊已經知道天南屬這次特大地震重災區之一,況且遲勝愚董事長正在天南,所以主動和這邊聯繫,電話打不通,無線電台早已不停地呼叫,這邊一開機就聯繫上了。

集團公司黨委書記穆平與遲勝愚直接通話,穆平通過無線電台告訴遲董事長:"地震波及到祁北市,不過只是有震感而已,沒有造成破壞,這一點請董事長放心。不過,集團內部這幾天發生了人為的地震,有相當大一部分退休職工和無業子女上街,請願示威,造成交通堵塞,影響正常的生產和工作,成為祁北市重大的社會新聞。他們的主要訴求是要求集團公司解決員工的子女就業問題,同時要求提高離退休人員待遇。遲董,部署一下天南分公司的抗震救災,急速趕回來吧,市委市政府要求集團公司儘快處理,以維護祁北市的社會安定和人民群眾正常的工作生活秩序。"

遲勝愚聽了一愣,頭上一直冒虛汗,他乾咳兩聲,鎮定情緒后說:"解決就業問題是政府的職責,提高企業離退休人員待遇國家有統一部署,這些人找集團公司鬧事毫無道理,市委市政府也把責任推給我們,簡直是亂彈琴!好,我馬上趕回來。"

遲勝愚讓修翎給他安排一輛越野車。恐怕震后道路被破壞,車上帶了鐵鍬、洋鎬、繩子等工具,還帶了兩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他要儘快趕回祁北礦業集團公司本部,處理離退休職工及其子女上街鬧事的問題。

退休生活

葉國林也有葉國林的瀟灑。

頭髮很稀疏,尤其頭頂上。儘管黑顏色是染上的,儘管"地方支援中央"顯得捉襟見肘,卻梳理得紋絲不亂。花白鬍茬不屈不撓往外長,葉國林的方針政策是"你不讓我露臉,我不讓你露頭",每天起床第一件事便是剃鬚。電動剃鬚刀太貴捨不得買,手工的剃鬚方式雖要用熱水浸潤,還要抹香皂,但颳得乾淨。眼角皺紋多,而且深刻,弄個廉價的太陽鏡遮住。上身的T恤和下身的休閑褲都是假冒名牌,棕色皮鞋隔幾天擦一次油,弄得一塵不染。

"你打扮得恁好給誰看呢?"寇粉英經常問老伴兒。

"你說給誰看?人要活得精神,我這叫心態年輕,心理年齡比實際年齡小多了,你懂不懂啊?"葉國林這幾句話聽起來蠻有文化。

"嘁,嘴上挺會說。年輕不年輕,看看你的臉,顏色跟驢屌一樣,額顱上溝溝渠渠,手澀得賽過粗砂紙,你還想騙哪個女人哩?"

"你這婆娘,咋說你老公哩?誰騙女人啦,早騙不動了,你沒發現我見了女人一點兒感覺都沒有?"

"見了我當然沒感覺,要是見了-小姐-,見了風騷女人,你還不得瘋了一樣往上撲?你要是不想女人,幹嗎整天把那幾根毛梳得蒼蠅站上去都打滑?愛穿新衣服,皮鞋擦得鋥亮,戴個黑眼鏡,不都是為了勾引女人?窮就窮吧,還不老實本分,娃娃找不到工作沒有飯碗子,你只顧自己發騷!"

被街坊四鄰喊作"葉嫂"的寇粉英說得沒錯,剛退休不久的焊工葉國林努力把自己捯飭得像個人樣,確實和勾引女人有關係。祁北礦業集團生產一線工人55歲退休,葉國林身體挺好,卻再不用上班幹活,百無聊賴,他經常和幾個要好的老哥們兒去一家唱豫劇的茶園子消磨時光。茶園子裏面煙霧繚繞,待在裏面卻有很大的樂趣,許多像葉國林這樣年歲的男人常來光顧,甚至流連忘返。到戲曲茶園消遣肯定要花錢,而且都花到女人身上去了。消費方式是充當票友,給那些浪蕩江湖、不入流的女戲子捧場,捧場的方式是"掛紅"。所謂掛紅就是你認為哪個角兒唱得好,花十塊錢買一條流動使用的紅綢或者紅被面,上去給角兒披掛在身上。從形式上看,掛紅與時下流行的Fans向偶像獻花同理,但女戲子用男人所掛的"紅"在茶園老闆那裏可以換成錢。顧客給台上唱戲的掛紅,女戲子表示謝意,一般要下來陪掛紅捧場的人坐會兒,斟一杯茶,用纖纖酥手捧給你,故意嬌滴滴地喊聲"哥",弄得你麻嗖嗖身上像過電。假如更投緣,或者捧角兒捧得熱衷,掛紅的人和女戲子之間也會有更深入的交往,男人被女戲子帶到住處,進一步做肌膚之親也很常見,只不過這種情況下男人需要更多地付出金錢,成為一種約定俗成的另類交易。

這種消費方式葉國林很熟悉,但還沒有發展到與女戲子做性交易的程度。那種交易花錢多,他捨不得。

最近一段時間,葉國林熟識的老哥們兒到了茶園,對掛紅捧角兒似乎不那麼熱衷,多數情況下湊在一起議論集團公司招不招工,以及圍繞子女就業和提高離退休人員待遇問題,有人在下面串聯、動員大家上街請願的事情。

"這幾天老有人往住宅樓里發傳單,上頭列了遲勝愚的-八大罪狀-,號召離退休職工、在崗職工到集團公司機關請願,要求集團領導重視解決子女就業問題,提高離退休人員待遇。哥兒幾個看見沒有?"

"咋沒看見呢?今兒一大早,集團公司辦公樓前圍了一大堆人,鬧着要見遲勝愚。"

"傳單上說的都是真事,狗日的遲勝愚來祁北集團這些年,從不考慮解決員工子女就業問題,害得一茬子人沒工作,工廠礦山一線操作工青黃不接,技術工人更缺乏。這事情誰不知道,咱這些老弟兄哪個不是從生產一線下來的?"

"遲勝愚說一套做一套,說祁北集團不需要招工,卻從他老家招來一批年輕人安排到礦山、冶鍊崗位。紙里包不住火,他還以為這事情沒人知道哩。"

"就連文工團弄來一批跳舞的,全是遲勝愚老家藝術學校的學員。聽說那些女娃剛來都管遲勝愚喊-遲叔-,如今都叫-遲哥-哩。"

"哈哈哈哈哈哈……"一陣兒哄堂大笑。

"說是要提高勞動生產率,生產規模越來越大,一線工人越來越少,勞動強度越來越大。工人編順口溜說,-起得比雞都早,睡得比小姐都晚,幹得比驢都累,掙得比民工都少-,就這,能上班總比沒班上好。祁北市二十來歲近三十歲的小夥子大姑娘滿街道胡轉,全是咱集團的職工子女,都靠吃老爹老娘過活,老爹老娘退休金又少。你們大家說說,這叫啥事嘛!"

"集團內部分配差距越拉越大,一線工人拿不了幾個錢,加上物價上漲,企業效益連年提高,職工生活不斷下降,大家能沒意見嗎?"

"可人家管理層待遇不差。中層以上幹部獎金連年翻番,處級幹部工資加獎金每年幾十萬,遲勝愚還不得拿上百萬?"

"上百萬算啥?公司的原料進貨、產品銷售他都要插手,聽說他老婆和小舅子都開公司,都和祁北集團有業務往來,他們一家從祁北集團掙去多少錢啊!還不算對外承包工程吃回扣。聽說他在集團公司駐香港辦事處安插了一個神秘女人,專門往國外洗錢。"

"還有全公司的勞保品,都是遲勝愚親戚弄來的。難怪大家都說勞保服是-勝愚裝-,勞保鞋是-勝愚鞋-,帽子是-勝愚帽-,趕明兒祁北集團發工資也得發-勝愚幣-了。"

"你們說的這些有沒有根據啊?無中生有給人家造謠,到時候查無實據,恐怕要惹出麻煩來。"

"這些消息哪裏來的?還不都是內部知情人士透露出來的?遲勝愚這傢伙太霸道,在集團公司一手遮天,不說下面的人,集團公司副總經理一級,對他有意見的人就挺多,恨不得他早點兒下台。"

"反正咱這些退休工人夠可憐,這麼一點兒退休金,不光養活自己,還要養活兒女,難怪水電費都交不起,老弟兄們都在樓房上煙熏火燎點蜂窩煤爐子。祁北集團職工用電炊多少年了,誰不知道用電方便?"

"能來戲園子聽戲、掛紅,說明生活還不差嘛。要是吃了上頓沒下頓,你還來這種地方?"

"人總得要消遣嘛,老娘們兒扭秧歌,咱這些老漢聽聽戲咋了?十塊錢掛個紅,不算貴,那些真正高消費的地方,咱連想都不敢想。"

"……"

對於這些議論,葉國林只是聽聽而已,他覺得自己太渺小,對那些讓人義憤填膺的不公正現象無可奈何。

"老葉,明兒咱也到集團辦公樓去看看。管他能不能解決問題,權當看熱鬧。"

"行,去看看。"

"劉大哥講話,理太偏,誰說女子享清閑?男子打仗,到邊關,女子紡織在家園……"夜很深了,葉國林才回到家,一邊換拖鞋、睡衣,一邊哼唱着豫劇。

"甭唱啦!半夜還嚎呢,叫鄰居聽見以為狼來了。"寇粉英和衣而睡,在卧室里大聲斥責丈夫。

"我這麼大點兒聲鄰居誰能聽見?就你事兒多,你是事兒媽!我心情好,想唱就唱,-劉大哥講話理太偏,誰說女子……-"葉國林彷彿故意和老伴兒作對。

"也不看看幾點了,你不睡覺別人還睡哩!"

"我怕啥?老子退休了,天不收地不管,明兒早上愛睡幾點睡幾點,愛多會兒起來多會兒起來。你也不用上班,睡遲睡早有啥關係?整天介窮叫喚。"

葉國林確實沒有一點兒睡意,他心裏蕩漾著幸福感、滿足感,久久難以消散,腦細胞絕大部分處於興奮狀態,怎麼能夠睡得着?

葉國林常去的豫劇茶園前不久剛剛招來一個戲子,名叫常秀妮。和這裏原有的旦角比,這個最年輕、最漂亮,戲也唱得好,所以很快被捧紅了。男人爭着搶著給她掛紅,還因為姓常,長相也是豫劇名角小香玉那樣的闊腮大嘴,所以大家送給她個外號叫"小小香玉"。老男人們在掛紅捧場的同時,許多人開始覬覦這個女戲子豐乳肥臀的身體。不知怎的,葉國林看見"小小香玉"也瞎激動,幾乎每次聽她唱戲都要掛紅。眼見得比他更有錢的票友掛紅掛得瘋狂,甚至有人把常秀妮帶到小黑屋子去做進一步的交易,葉國林心裏有些醋意,十分不服氣:不就是一百塊錢的事嗎?等我準備好了錢,不信把這妮子弄不到床上去!

今天晚上,葉國林終於有機會走進常秀妮租住的小屋。這是他精心規劃、厚積薄發才得到的機會,所以難免有幾分得意。剛進去他就說:"我不信把你弄不到手,只要有錢。有錢能買鬼上樹,有錢能買光屁股鬼上長刺的皂角樹,有錢也能買女人脫褲子,是不是這道理?"

"你出去!"葉國林話音未落,常秀妮翻臉了,右手食指戳到他的眉心,眼淚隨即像水龍頭擰開,"你這種男人俺見得多了,世上最不要臉的就是你這種人!你有錢嗎?到茶園子喝口茶給唱戲的掛條紅就算有錢啦?俺常秀妮值你那幾個錢?俺看你表面上像好人、老實人,才把你領到這裏來,剛進門你就說這種話,什麼意思?你把俺當賣的?告訴你,老娘還不賣了,你趕緊滾出去,滾,滾滾滾!嗚嗚嗚嗚嗚嗚……"

常姓女子爆發得猛烈,哭得惜惶,一下子讓葉國林手足無措,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看常秀妮的表情和眼淚,葉國林意識到他的話傷了人家的心,可他並不想輕而易舉地"滾"。一是不舍離去——好不容易才來到小屋子,對"小小香玉"的身體盼望已久;二是不忍離去——別看常秀妮對他發脾氣,可她發飆流淚的樣子是另外一種好看,讓人心生不忍,況且,一個大男人把女人惹哭了,扭頭就走,還算個男人嗎?葉國林顧不得窘迫和尷尬,忙不迭給常秀妮賠不是:"我不是那意思,不是那意思,我絕不是說花點兒錢就能咋的,也不敢把你當-小姐。我是真喜歡你,天天想你想得睡不着覺。我那幾句話說錯了,你就當我喝醉酒了胡說行不行?就當那話是豬腦子想出來的行不行?你大人大量,宰相肚裏能撐船,甭跟我一般見識行不行?"

"你喝醉了嗎?你明明沒喝酒。既然把俺不當人,你跑到這兒來幹啥?"常秀妮忍住抽泣,斥責葉國林。

"對對對,你說得對,我確實沒喝酒,說的也不是醉話,你就當我吃屎了,當我是個畜生,是豬是狗行不行?我錯了,確實錯了,你給我一個改正的機會還不行嗎?"葉國林不知怎樣貶低自己,才能得到這位姑奶奶的原諒。

"中啦,中啦!"常秀妮不愧是戲子,突然破涕為笑,"這陣兒知道罵自己了?剛才那幾句話真正傷人哩,好像俺是個賤貨,是個賣的。俺最見不得把女人不當人的男人,你要是那種人,俺一輩子不理你!俺看你也不是那種人,算啦算啦,原諒你了。不過今天俺沒心情,錢退給你,咱回戲園子去。"

"不不不,不不不,你這樣做,還是不原諒我。你實在不想讓我待,我就走,錢也不要了,明兒我再向朋友借錢請你吃飯,正式給你賠不是行不行?殺人不過頭點地,我說錯幾句話,你總得給個改過的機會吧?你總不至於把我看成壞人吧?"葉國林急得臉都白了,認錯悔過的態度越來越誠懇,說着說着甚至覺得自己變得很崇高,忽然間變成為了女人可以犧牲一切的男人,而眼前的末流戲子"小小香玉"成了聖潔的天使,你只能為她去做一切,去犧牲一切,卻絕不能褻瀆她。

常秀妮莞爾一笑,臉上掛着淚珠,一副梨花帶露的樣子,弄得葉國林全身都酥了。

"嘻嘻,俺看你是真心的,開頭那幾句是狂話,不作數。俺原諒你了,葉大哥。"常秀妮眼睛裏顯現出嫵媚,嬌柔的眼光把葉國林電一下又一下,弄得他很快招架不住。這時候,常秀妮電話爆響,接完電話她對葉國林說:"大哥,真不行,戲園子老闆打電話讓俺趕緊回去,來了個惹不起的客人,公安局的,非要聽我唱戲。改天俺再陪你吧。"常秀妮說罷,將葉國林的錢塞還給他,還獎勵他好幾個熱吻,給葉國林留下回味和想像的餘地。

所以,葉國林心情好,回到家,他嘴裏哼著豫劇,完全是在模仿"小小香玉"。

完全出乎葉國林的預料,在他心情十分愉悅的時刻,老伴兒寇粉英給了他當頭一擊。兩人發生糾葛的原因是葉國林白襯衣的領子上有個明顯的紅唇印。

"這是啥?"寇粉英厲聲責問。葉國林脫衣服上床的時候,寇粉英忽然發現一個很嚴重的問題。

"我也不知道那是啥。"葉國林沒想到和別的女人親近的證據突然會呈現在老伴兒面前,他來不及掩飾,也無從辯解,只好硬著頭皮賴賬。大概是常秀妮親吻他時不小心將唇印弄到襯衣領子上了,至於女人在他臉上、唇上留下的印跡都擦乾淨了,唯有衣領上被疏忽,紅唇印成為他難以抵賴的罪證。傻子都能看出這種印記是女人用紅嘴唇製造的。

"你咋這麼不要臉?以往我說你勾引女人,你嘴硬得賽過石頭,現在還有啥話說?啥樣的女人抹這麼紅的唇膏?女人抹這麼紅的唇膏肯定不是好東西。葉國林你是不是找-小姐-去了,嫖風打浪去了?"寇粉英氣哭了,怒不可遏,伸出手來在丈夫身上連掐帶擰。

"啊呀!你輕點兒行不行?你他媽心咋這麼狠?啊呀,疼死啦!"葉國林被老伴抓了現行,無法抵賴,只好大聲叫疼,既是逃遁,也是掩飾。

"你掙的錢多是不是?你竟然有錢玩女人!你不想想家裏的日子能不能過下去,還敢胡來?蛋蛋小兩口買不起樓房,孫子有病都不去醫院。咱家有多困難你比我更清楚,有錢不會幫襯兒子一把,有錢不會給孫子花?你把錢花到婊子身上,良心過得去嗎?你還算個人嗎?葉國林,你不要皮臉,狼心狗肺!"寇粉英大聲哭喊。

"蛋蛋"是葉國林大兒子葉蛋的昵稱。

"你咋知道我拿錢玩女人?我沒有胡花錢,你說話要有證據。"葉國林暗自慶幸沒有和女戲子發生實質性的關係。

"有沒有把錢花到女人身上,你心裏清楚,我也不是傻子。蛋蛋窮得過不下去,還不是怪你當初非要叫他上技校,技校畢業根本沒人給安排工作。在祁北市這地方打工,像他一個月掙七八百塊算不錯了,可這點兒錢夠幹啥?你把大兒子前程耽擱了不說,小兒子也不讓讀高中,說沒錢供他上大學,念個技校拉倒。結果呢,技校上不下去,毛毛在社會上浪蕩,你也不怕他和壞人混到一起,變成-二流子-?"寇粉英繼續聲淚俱下。

他們的小兒子叫葉毛,昵稱"毛毛"。

"哼,你不提毛毛我還不生氣,誰知道那雜種是不是我兒子!我憑啥管他?有本事你去管,老子掙的錢自己花,你管不著!"葉國林終於從老伴的抱怨中找到突圍的缺口,嘴巴硬起來了。

"葉國林你是畜生!毛毛是不是親兒子,你咋不去做親子鑒定?"

"我為啥要去做鑒定?我看毛毛就是個雜種。誰叫你那時候不正經,和別的男人睡覺?二十年前你就不要臉,如今還好意思管我,你有資格嗎?"葉國林一下子變得理直氣壯。

"哎嗨嗨嗨……這日子沒法過了!老天爺呀,你咋不讓今兒白天的地震厲害些,把我震死好了!嗚嗚嗚嗚嗚嗚……"寇粉英嚎啕大哭。

群體事件

第二天,祁北礦業集團辦公樓前聚集的人比前幾天更多。

圍牆外行人路上,許多離退休人員坐在小凳子、小馬紮上,一字排開。他們打着橫幅,內容有"子孫沒飯吃,老來無所依"、"遲勝愚滾出祁北集團,滾出祁北市"等。老人們一臉祥和,不吵不鬧,卻引來圍觀群眾無數。半條馬路被堵,來來往往的汽車走不動,司機們急得亂摁喇叭,"嘀嘀嘀"響成一片。距離辦公樓正門左右兩邊幾十米的地方,分別停著若干警車,裏面有不少警察待命。除了有幾個交通警指揮疏散車輛,別的警察也不好對請願的離退休職工採取行動,只能待在一旁干看。

集團公司院裏聚集著更多相對強壯的退休工人,也夾雜着一些年輕人,基本上是無業職工子女。沖在最前面的一伙人高喊:"我們要見集團公司領導!""遲勝愚出來回答問題!"集團公司保衛處的一幫民警手拉手組成一道防線,阻止請願人群接近辦公樓大門,在他們身後給進出辦公樓的人們留下一條通道。有一位負責信訪的幹部,手裏拿電喇叭,對請願的人群喊話:"離退休職工同志們,參加請願活動的青年同志們,你們有什麼合理的訴求,請通過正常渠道向組織反映。可以給集團公司領導寫信,也可以到信訪辦公室面談,那裏有專人接待。圍堵集團公司辦公樓,影響正常的工作秩序,影響社會治安,這樣做是違法的。集團公司領導很忙,不可能在這種場合與你們見面。你們可以派代表到信訪接待室去反映問題,經過預約也可以和集團公司領導對話。遲董事長說了,他很願意和職工群眾交流,很願意和離退休老同志對話。請大家儘快散開,結束這種無組織、不合法的請願活動,如果繼續干擾正常的工作秩序,公安部門會採取相應的行動,制止非法集會請願。請大家儘快解散,不要干擾正常的辦公秩序……"

"你算個幹啥吃的?我們要見集團公司領導!"

"遲勝愚有本事站出來,不要做縮頭烏龜!"

"問題不解決,我們要把請願活動進行到底!"

……

那個拿電喇叭的人喊了一陣兒,沒有效果,喊累了,換一個人接着喊話,內容大同小異。請願人群越來越沒有耐心,逐漸形成一種擁擠前進的態勢,逼近了集團公司辦公樓的玻璃門。

葉國林一大早就來了。他先在大門外看了一陣兒,聽圍觀的人發表種種議論,許多人都對集團公司多年不招工、離退休人員待遇差等問題表示義憤,大家還口口相傳遲勝愚的種種惡行,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在場的人情緒越來越激憤。後來,葉國林進了集團公司機關大院,往人群中間擠,想看看圍堵辦公樓的這部分請願者會有怎樣的行動。

忽然有人從身後拍了拍葉國林的肩膀,他扭頭一看,是妹妹葉國淑。

葉國淑是集團公司子弟學校的老師,這些年企業辦的普通教育陸續交給了地方政府,但祁北集團的當家人遲勝愚卻不願將職工子弟學校交出去,而是以"代管"的名義繼續辦學。遲勝愚認為,即使把學校交給地方,企業也少不了教育方面的投入,與其這樣還不如不交,繼續把中小學教育辦好,有利於緩解就業壓力,祁北集團有這個實力。所以,學校老師迄今為止還是集團公司員工。

"國淑,你怎麼也來了?建南呢,他沒來?"葉國林問。

程建南是他妹夫,祁北集團生產一線工人,最近正在辦退休手續。

"建南和我一塊兒出來的,他昨天小夜班,今天休息,這會兒不知擠哪裏去了。"葉國淑說。

"外甥女在上海就業,就算祁北集團招工她也不會回來,你倆湊啥熱鬧哩?"

"我倆也想讓祁北集團招工啊,你外甥女兒雖說在上海打工,找的男朋友也是祁北集團職工子女,倆孩子合起來一個月才掙六七千塊,這樣的收入水平,在上海一輩子也買不起房子。"

"也是啊。走,到前面看看去。"

祁北集團董事長兼總經理遲勝愚昨天從天南市趕回來,到家已經晚上八點多。

急匆匆吃了點兒東西,遲勝愚連夜召開集團公司領導班子擴大會,商量部署如何應對離退休職工和待業子女鬧事的問題。參加會議的除了在家的領導班子成員,還包括組織、宣傳、人事、勞資、信訪、工會、退管(離退休人員管理服務機構)等部門的負責人。遲勝愚的觀點是堅決不讓步,不能給鬧事人群任何承諾,尤其不能讓他們嘗到甜頭,如其不然,今後集會請願豈不成了家常便飯,集團公司領導班子就不會有安寧日子過。遲勝愚堅持認為解決就業問題是政府責任,企業不應該找包袱背。況且祁北集團這些年在職工子女就業方面曾經做過種種努力,比方說加大對中小學教育的投入,儘可能讓更多職工子女考上大學;比方說經常通過集團公司內部的媒介公佈本地和外地的用工信息,支持鼓勵職工子女自謀出路;比方說每年補充招進一些工程技術人員,職工子女中凡大學本科以上學歷、符合錄用條件的優先予以考慮等等。

在會上,集團公司黨委書記穆平和遲勝愚產生了激烈爭論。穆平認為,祁北市因企設市,是一個相對封閉的小環境,市區人口不足30萬,流動人口很少,所以就業機會相當有限。職工子女大學本科以上學歷基本都到外地謀生去了,但眼下的就業形勢,大學本科生就業照樣很不容易,研究生找不到工作也有的是,還有更多大專和技工學校畢業,乃至初中、高中沒讀完就走向社會的職工子女,他們就業尤其困難。集團公司這麼大的企業除了需要高精尖的工程技術人員,也需要大量的操作工,隨着一批批年齡到站的老工人退休,補充一線工人勢在必行,雖說不能對職工子女就業大包大攬,但分期分批適當招部分職工子女進廠還能做得到。這樣做是對職工群眾最大的關愛,也是落實企業"讓員工幸福"理念的實際行動,還能為祁北市建設和諧社會做出貢獻。遲勝愚反駁說:"我作為企業的主要經營者不能不考慮效益,不能不考慮勞動生產率的提高。根據祁北集團的現狀,我們所面臨的問題不是要大量招工,而是要進一步提高勞動生產率。從目前看,招工的口子堅決不能開,每年引進專業技術人才也要嚴把質量關,而不是考慮照顧職工子女。至於職工子女就業難,關鍵在於家長及其子女的就業觀念有問題。不能認為送出去打工不算就業,更不能挑肥揀瘦、臟活兒累活兒不幹,尤其不能想着靠企業照顧給個鐵飯碗。整個集團早就全員勞動合同制了,哪裏還有鐵飯碗可尋?農民工只要走出去就能找到活兒干,城市待業青年為什麼不行,祁北集團職工子女為什麼不行?"

畢竟遲勝愚是一把手,理直氣壯、振振有詞,不容許班子成員有任何不同意見,所以穆平書記後來選擇沉默。會議所作出的部署安排統統按照遲勝愚的意志進行。

一大早,祁北集團各二級廠礦、分公司的黨政一把手在上班前一小時被召集到集團公司開會,遲勝愚親自佈置如何應對離退休職工和待業子女鬧事問題。上班時間一到,各二級單位立即行動,派出大量機關工作人員和車間、工區的負責人,到集會請願的現場分頭"做工作"。他們來到現場,分頭尋找本單位的人。但凡有在崗職工參與集會活動或者圍觀看熱鬧,一律執行紀律,上班時間擅自離崗的以曠工論處,除了扣工資還要給予嚴肅的批評教育,甚至處分。即使是利用休息時間參與請願或圍觀,也要向所在車間、工區寫一份書面材料,說明是否參與了圍攻、衝擊集團公司機關,是否說了不利於安定團結的話,做了不利於安定團結的事,相當於做檢討。至於離退休人員,屬於哪個單位就由哪個單位負責,勸阻他們不要參與圍堵集團公司機關,不要參與非法的集會請願活動。

從早上八點鐘開始,祁北集團內部的廣播電視頻道取消了所有正常節目,翻來覆去連續播放昨晚連夜錄製的董事長兼總經理遲勝愚的講話,內容是宣傳集團公司生產經營的大好形勢,闡釋祁北集團之所以不招工的種種理由,列舉自從新一屆班子當政以來為幫助解決職工子女就業所做的種種努力。講話中採用胡蘿蔔加大棒的方式,一方面許諾要繼續為踐行"讓員工幸福"的理念採取更加切實有效的行動,包括關注職工子女就業問題;另一方面威脅對於參與非法集會請願的人要採取措施,揪出事件背後的黑手,打擊製造謠言蠱惑人心的壞人。

二級單位派人來"做工作"起到了一定的作用。首先在崗職工因為顧忌到飯碗,不敢得罪單位領導,一個個很不情願地離去。離退休人員隊伍也被分化,一些膽小怕事的悄悄走了,但留下來的都很堅定,不鬧出結果來誓不罷休。至於那些無業青年,更是天不怕地不怕,沒有飯碗也就沒有籠頭韁羈的束縛,該怎麼鬧還怎麼鬧。集會請願的隊伍人數有所減少,但戰鬥力並沒有明顯削弱。

圍堵在辦公樓門口的人群的主要訴求是見集團公司主要領導,和遲勝愚直接對話。信訪辦、人力資源部的工作人員站在第一線對請願人群做說服工作,但鬧事的人們根本不理他們的茬,認為這些人說話不管用。後來工作人員提出請願者可以選派代表,然後由他們來安排集團公司領導接見代表,協商解決問題。選派代表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沒人願意做出頭椽子。雙方長時間僵持不下,站在最前面的一群人要擠進辦公樓,後面的支持者往前推擠,結果一不小心將辦公樓的玻璃門擠碎了。一個男子的臉被破碎的玻璃划傷,鮮血直流。保衛處的民警認為這個受傷的人帶頭鬧事,而且擠壞大門造成經濟損失,所以不由分說把這個人銬上了。

葉國林好不容易擠到辦公樓大門跟前,看見一個血流滿面的人正被帶上警車,仔細一看正是他的妹夫程建南,於是他一邊往跟前擠一邊大喊:"你們為什麼抓人?找集團公司領導反映問題不犯法!"旁邊也有人幫着喊:"你們保衛處的警察是保衛企業、保護職工群眾的,還是遲勝愚養的看門狗?"

保衛處的民警急了,不由分說一把扯過葉國林,將他也塞進警車,說:"你喊得這麼凶,看上去不像好人!"

警車拉着警笛呼嘯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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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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