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明爭暗鬥

第五章 明爭暗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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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場里的事往往就是這樣,屁股都落在位子上時,大家可以裝瘋賣傻,包容一切,力求做到相安無事。一旦某人的屁股要動,平衡和掣肘立刻就被打破。要知道,機會不只是你一個人的,你一動,大家的機會全都來了,這時再想平靜,太難。

花瓶事件處理妥當后,朱天運去了趟北京,是為環評報告去的。人家卡他脖子,他不能毫無反應。這世界就這麼荒唐,你一面強調堅持原則,一面卻又在違背原則。反對潛規則暗規則的人,往往就是潛規則暗規則的制定者或奉行者。不過朱天運沒將此事告訴環保局長安偉,他跑他的,大家都為着一個目標,只不過找的渠道和方式不同,當然,問題的性質也不同。他這麼做是疏通,安偉那麼做就叫活動,叫法不一樣,側重點也不一樣。

北京之行尚算順利,部里幾位領導聽了他的彙報,都表示儘力想辦法。朱天運又找了自己的老首長,他父親的老上級。老首長去年徹底退了下來,算是閑人了,朱天運卻從不敢視他為閑人。只要去北京,不論多忙,都要抽出空到老首長家裏坐坐。老首長有腰痛病,年輕時落下的。

見到朱天運,老首長甚是高興,連着問了不少事。有些事之前朱天運就跟老首長彙報過,老首長向來不贊成朱天運溫溫吞吞的樣子,一再強調,做一把手,就要拿出一把手的樣子來。你被別人左右,還當什麼一把手,主動降格當副職好了。說着,老首長就給朱天運講當年的故事,那些故事朱天運聽了無數遍,每次再聽,仍然能聽出新意。從別人的人生里悟到成功經驗,這是人生之捷徑,朱天運從不覺得煩,聽得相當有耐心。老首長的確老了,講起來就會失去控制。朱天運邊聽邊給老首長按摩。老首長很享受,幾乎陶醉得想睡過去,後來忽然想起一件事,一把推開朱天運的手說:「我問你,你那個小老婆怎麼回事?」

老首長對朱天運的前妻印象極為不錯,朱天運剛結婚那陣,老首長還在很關鍵的位子上,朱天運去北京,如果不帶妻子,老首長是不讓進門的。等他有了女兒,老首長夫婦對他妻子和孩子的疼愛就更濃了。可惜,那麼好的一個妻子,走了。對蕭亞寧,老首長的態度就十分不好,一開始反對,到現在態度也沒變好。

朱天運就將蕭亞寧在那邊的情況老老實實地彙報了,不過他強調,蕭亞寧是為公司發展而出去的,想在那邊打拚出一番事業。

「她打拚要你做什麼?」老首長動了怒,「當了你老婆,就不能自己想怎樣就怎樣,她應該設身處地為你着想,跑國外瞎湊什麼熱鬧?」

「老首長批評得對,我也是這麼跟亞寧說的。」

「亞寧亞寧,我看全是讓你寵壞的。你是書記,心裏要裝大事,不能成天小男人似的,只知道疼媳婦。」老首長啰啰唆唆批評半天,話頭一轉說,「天運啊,中央可能要對海東班子做點調整,你難道沒有想法?」

朱天運不敢馬上作答,這種話答快了會出問題,會讓首長覺得你整天心思沒在工作上,老是琢磨著陞官跑位。不過這消息還是重重震了他一下,中央要調整海東班子?這風可從未吹到過他耳朵里啊,包括趙銘森。

「你不會只貪圖眼前這點利益吧?」見他不說話,老首長又問。

「天運不敢,天運是覺得自己能力淺,不敢太有想法。」

「你這就是假話,你們怎麼總愛說假話。我可告訴你,干工作要一是一二是二,虛不得假不得,但對自己的要求,不能只停留在現階段,一定要有遠大目標。」

「首長批評得對,天運誠懇接受。」

「接受什麼,我就看不慣你這種唯唯諾諾的樣子,是不是讓小老婆搞成了這樣?以前你挺有氣魄的嘛。」

老首長從不叫蕭亞寧名字,開口閉口都是小老婆,好像她是朱天運在外麵包養的一樣。罵過,老首長又說:「讓你小老婆馬上回來,少給我惹事,膽敢往國外跑,你們全都小心。放着自己的國家不建設,非要跑國外創業。創哪門子業,不就是貪圖資本主義那套嘛。你朱天運要是也抱這種想法,看我怎麼收拾你!」

「天運絕不敢,天運從不敢有那種想法。」

「諒你也不敢!」老首長恨恨地說了句,又道,「再幫我捏一會。」朱天運趕忙走過去,為老首長捏起肩來。老首長一邊享受一邊說:「這次是個機會啊,你是常委,又有海州工作的經驗,我看這話能說。不過最近你要着力表現,千萬不能惹出什麼事來,你小老婆的心要馬上收回來,中央現在對這個問題很重視,別把你捎帶着當目標打了。」說完,老首長閉上眼,安靜地享受起來。

老首長一番話讓朱天運大受鼓舞,看來中央調整海東班子不是虛傳,老首長絕不會拿這事當戲言。走在北京街頭,朱天運已經在謀划自己的未來了。按他的分析,中央調整海東班子,郭仲旭走的可能更大,那麼誰升任省長,就不僅僅是一個謎,而是一盤相當複雜的棋,他自己不是沒這個可能。從省會城市書記一步到位升省長的先例真是太多了,朱天運心潮澎湃,感覺比任何時候都有衝勁。

都說當官的目的是為錢,為享受,那是不懂官。錢和享受不過是附帶品,是權力之下的東西,順手牽羊而已。對朱天運這個層面上的領導,如果把前程賭在錢和享受上,等於是沒有前程或自毀前程。真正的官場中人,什麼時候眼睛都盯着前方。這前方說光明點是理想,是抱負,是為人民服務;說俗點,就幾個字——更高更顯赫的位子!

回到海州,朱天運馬上感覺到氣氛異常。官場任何一個傳聞,哪怕來自最底層,都會掀起一場波瀾,沒人會在這波瀾里處變不驚,何況這次的傳聞直接來自高層,衝擊力可想而知。到海州第一晚,秘書長唐國樞就到他家來了,進門談了點別的事,唐國樞說:「近期好像有變動啊,一個個臉上全寫着不安。」

「這話你也聽到了?」朱天運笑問。

「昨天去省里彙報工作,跟省府秘書長談了會兒,從他臉上看到的。」

「行啊,老唐現在也學會從臉上捕捉信息了。」

「我也得進步,是不是?」唐國樞詭異地笑了笑,很快又嚴肅起來,道,「一人動全盤動,省里這下可熱鬧了。」

「秘書長啥時也愛看熱鬧了?」朱天運笑問一句,正起臉色說,「不管怎麼,工作不能鬆懈,越是這時候,越要抓緊。」

「這我明白,不會出問題的,請書記放心。」表完態,唐國樞忽然說,「最近大洋像是沒動作了,電子城這塊地,我估摸著最終會到海天手裏。」

「不會這麼快吧?」朱天運擰起眉頭。

「看海天的架勢,好像志在必得。」

「能肯定?」朱天運謹慎地問。

唐國樞思考一會,道:「那天茹經理跟我談過,好像信心滿滿的。」

「跟她打交道,你還是多留點神,別讓人家誤導了。」朱天運說完,沉思起來,腦子裏晃過茹娟清新的面孔。這女人,究竟在演哪出啊?

「有些事我怕吃不準,所以想請書記……」唐國樞也用了試探的口吻。

「什麼意思,明說出來。」

「要不我安排一下,書記跟她見個面,這事不敢出錯,一定得拿捏穩了。」

朱天運抬起目光,若有所思地想了一會,道:「行吧,就最近,這事是得關注一下了。」

唐國樞一陣暗喜,這事可苦惱住他了,兩家地產企業先是爭得不可開交,吃定了對方似的,最近卻忽然變調,像是都要抽身回去,搞得他又急又亂,他是變着法子讓朱天運幫他號脈呢。

人還是有差距的,要說唐國樞在政界時間也不短了,當過縣長、縣委書記,後來又在綜合口乾過幾年,才到現在這位子上。政治經驗應該不缺,觀察問題判斷問題的能力不該差到哪去。但關鍵時候,腦子還是轉得有點慢,或者說脈總也號不到那個點上。這也許是他只能做秘書長而不能做更高級別領導的原因之一吧。事實上,對領導身邊的人來說,摸清領導心中那個點太重要了,稍一偏差,全都會錯,失之毫釐謬以千里。而這種點往往又掌握在高層領導的心裏,因此吃准領導的心思,號准領導的脈就成了一門很深的學問。如何把這個點挖出來,挖准挖實在。如何圍繞這個點做文章,做大做足,做成領導需要的蛋糕,就是考驗一個秘書長合不合格的關鍵因素。

唐國樞犯難的時候,朱天運也在想着心事。

從北京回來的路上,朱天運想到一個問題,如果省長郭仲旭真的要離開海東,那麼該以怎樣的方式歡送他?是讓他紅著走還是黑著走,是拱手相送還是適當地製造一些障礙?中央調整海東班子的原因還有目的朱天運不敢判斷,但對郭仲旭的走法,朱天運卻有資格去想,而且必須去想,還要想到趙銘森那個點上。這個點決定着接下來他的行動,比如說挖不挖坑,挖多大坑;揚不揚沙子,沙子裏面摻不摻別的尖銳物,等等。包括電子城這塊地的處置,也一定要跟郭仲旭的離開密切聯繫起來。

官場里的事往往就是這樣,屁股都落在位子上時,大家可以裝瘋賣傻,包容一切,力求做到相安無事。一旦某人的屁股要動,平衡和掣肘立刻就被打破。要知道,機會不只是你一個人的,你一動,大家的機會全都來了,這時再想平靜,太難。你想走是一回事,能不能走得脫或者走的途中會不會摔跟頭又是另一回事。很多人明明要提升,文件眼看都要發了,新的交椅都已擦亮,卻冷不丁地翻船,重重摔倒在地,大概就是別人在最不該送禮的時候送了他一份大禮。

到底要不要給郭仲旭送禮呢,送什麼禮?朱天運似乎拿捏不準。按說,郭仲旭動一下對他是好事,雖然現在他還沒有足夠的把握挪到那顯赫的位子上去,但只要郭仲旭離開海東,他們那個鐵三角就沒了最堅硬的一個角,羅玉笑也好柳長鋒也罷,在海東的影響力就會大大減弱,趙銘森這邊,將會更顯從容,他自然跟着沾光,至少工作再也不會像現在這麼被動。但,萬一羅玉笑接替了那個位置呢,不是沒這可能啊,可能性還很大。

不能,絕不能是這個結果,朱天運狠狠地攥了一下拳頭,將手裏把玩著的一支鉛筆啪地折斷。那聲清脆的響像一個暗示,猛然間就堅定了他做點什麼的信念。

官場上論的是升降,論的是成敗,論的是得勢與失勢!一切從利益出發,從格局出發,從必須要達到的那個目的出發。

朱天運是有目標的,很遠大。為了這個目標,這些年他可謂是苦心孤詣,兢兢業業,這一次,他要為自己的理想和抱負放手搏一搏了。

其實也不只是為他,說光明點,他是為整個海東搏一次。

朱天運很快跟茹娟見面了,見面地點選在江邊一家音樂茶坊,是唐國樞精挑細選后定的。像朱天運這種身份,太敏感的地方不能去,太正規的地方又總是有一種被架起來的感覺,自己想放鬆也放鬆不了,讓大家跟着緊張。加上要見的是茹娟——一個漂亮又能幹的女人,唐國樞自然要考慮周全。

到了地方,茹娟已經等得有些焦灼,看到朱天運,眼睛一亮,很有風采地起身,臉上鋪開一層嫵媚。都說男人見了漂亮女人兩眼放光,女人何嘗不是如此,自從跟朱天運認識后,茹娟那顆心就開始騷動,她是個浪漫而又有野心的女人,對男人挑剔得很,但又常常充滿幻想。以前茹娟曾為一個男人發過瘋,一個有家室的男人,而且是銀行行長,兩人好了一段時間,茹娟發現對方不過是拿她開心,看清自己在那男人心中的「價值」后,她毅然離開了。這之後,她在心裏豎了堵牆,輕易不讓男人闖進去。茹娟不想當第三者,更不想讓男人偷偷摸摸養著,可讓她動心的男人都想拿她當小三或小蜜,她受不了,她把自己冷藏起來,再也不讓感情這棵糟糕的樹發芽,更不容許它生出枝枝蔓蔓來。

朱天運給了她另一種感覺,他看着冷,但目光后藏着東西,那東西對茹娟這樣心存浪漫幻想又能幹的女人來說,可能就是毒藥。茹娟雖不敢說朱天運幫她打翻了這壇毒藥,但朱天運給她留下的印象的確不錯,甚至有幾分美好,她時不時地就把自己和朱天運見面時的情景拿出來,一次次咀嚼,心裏清楚咀嚼不出什麼,但就是愛咀嚼。除咀嚼外,她又反覆地研究這個男人,把他的過去都打聽清楚還不過癮,繼續研究他的現在還有未來。這樣的研究對一個企業家來說,有非常明確的目的,那就是看能不能從這男人身上拿到更多的利益。但對一個尚未擁有家庭至今仍然單身的女人來說,只有一個意圖,就是想得到他,佔有他!

別以為茹娟是貿然闖進海州的,不,也千萬不要以為她是誰的一個棋子,她的身份還沒低到那份上。她父親十八歲創業,而當她十八歲時,她家的資產已經能買下當時的縣政府大樓。父親一心想讓她出國,在國外發展,她不,幹嗎要跑到別人的國家去發財,自己國家遍地是黃金,遍地是給企業家送黃金的人。未等大學畢業,她就已經是父親旗下一個子公司的董事長了。如今十年過去了,她在商海里嗆過的水,能載得起一艘巨輪。她接觸過的官員還有銀行家,比她大學一個系的同學還多。但這些男人身上的味道她都不喜歡。而對朱天運感興趣,只是因為一張照片——朱天運前妻袁梅的照片。

看到袁梅眉眼間與自己有幾分相似,她興趣驟然而起,到現在竟成了野火。這世界總有一些荒唐人,總做一些荒唐事,茹娟怕就是其中一個。她喜歡玩一些另類的遊戲,喜歡挑戰,尤其挑戰一些不可能的人和事。刺激、冒險,卻又不可阻止!

茹娟幾次追問何復彩,朱書記到底有沒有情人?何復彩沒正面回答,只是說:「想知道啊,那你自己去問他。」有天半夜何復彩突然打來電話,問她是不是對朱書記那個了?茹娟故意說,哪個啊?何復彩說,就那個唄,你還裝?茹娟笑了好久,然後神秘地回給何復彩一句話:「你想有的,茹娟也想有,就這麼簡單。」何復彩當下回罵她一句:「沒一點正形,人家可清白著呢。」

「我就不信他能清白到底!」茹娟丟下這句,掛掉電話睡覺去了。她清楚何復彩的意思,何復彩把她引薦給朱天運,是有明確目的的,茹娟不喜歡這樣,她帶着目的來,但絕不把目的摻雜到愛情上。茹娟要的是愛情,而不是像何復彩那樣,赤裸裸的為個官位把自己獻出去。

見朱天運怔怔地望着她,她一下子醒過神來,恭敬地道:「朱書記來了,快請坐。」說着伸出細軟的手,要跟朱天運握。朱天運怪怪地瞅她兩眼,象徵性地握握,目光很快掃到茹娟後邊跟的女人。那是一種警惕的目光,習慣性的,每到一個場合,他對陌生人都會給出這目光。女孩二十來歲,像是剛從學校走出來。

「我表妹,王燦。」茹娟介紹道。

唐國樞補充說:「王燦是去年參加考試招到市發改委的,年輕有為。」

「是嗎?」朱天運將目光從王燦身上挪開,他知道茹娟帶王燦來的目的——掩人耳目。果然,坐下不久,唐國樞借接電話的機會出去了,王燦給他們續了水,也抱着電話走了出去,包房裏就剩了他和茹娟。

「怎麼樣,茹老闆,項目進展得還順利吧?」朱天運用慣有的那種口氣說。

茹娟矜持一笑:「謝謝書記,工作開展得還算行吧,不過困難也很大。」

朱天運故作吃驚地哦一聲,又道,「哪方面不順利?沒聽老唐說啊。」

「是我們內部出了問題,資金鏈不結實,老掉鏈子。」

「這樣啊,這忙我可幫不了,得找銀行。」朱天運又推了一下。

「不敢給書記添麻煩,最近正在疏通,相信很快會解決。」茹娟捋了下頭髮,臉上閃過一團紅。

「那就好,我可是等茹老闆好消息呢。」

幾句話之後,氣氛漸漸鬆弛,朱天運捧起水杯,邊喝邊拿眼睛瞄茹娟。這女人越髮漂亮了,不知是刻意打扮,還是燈光的作用,朱天運感覺茹娟比上次見面時更有味道。茹娟見他偷窺,也不迴避,雙腿往一起攏了攏,將半個側影遞給朱天運。朱天運若有所思地盯着她望了好長一會,才收起目光說:「今天請茹老闆來,想落實一件事。」

茹娟微微動了動身子,輕聲道:「書記請講。」

「電子城這塊地,海天到底作何打算,是淺嘗輒止還是志在必得?」

「書記為什麼這麼問?」茹娟臉上表情動着,身子往前傾了傾。朱天運杯子灑了水,她給朱天運遞紙巾。接紙巾的一瞬,朱天運目光無意間就看到一片春光,心裏猛地動了幾動。

「怎麼,不該問?」朱天運調整好自己,淡淡地問。

茹娟身子一緊,慌張中就直起身來,儘管朱天運口氣很淡,茹娟還是聽到了不滿,趕忙解釋:「哪裏,一直想跟書記如實彙報的,就是書記太忙。」

「是嗎?」朱天運不陰不陽給了茹娟這麼一句,茹娟越發吃緊,慌亂中差點失手打翻杯子。朱天運笑了笑,暗怪自己,怎麼在誰跟前都用這種官腔啊,壞毛病,真是壞毛病,他語氣一轉說:「好了,我們都不繞彎子了,茹老闆下一步作何打算,讓我也明白一下。」

茹娟沉吟片刻,似是鼓起勇氣說:「書記想要什麼樣的結果呢?」

這話問得大膽,也直白,朱天運不得不再次打量茹娟。還沒有哪個搞企業的敢這麼跟他說話,看來,這女人是吃透他的心思了。不等朱天運再問,茹娟又道:「如果想快,那倒也簡單,相信海天還不至於被誰拖住。只是茹娟想說,為什麼要快呢?結果是遲早的事,我們何不把過程拉長一些?」

「過程?」朱天運感覺茹娟說的跟自己想的很近了,身體里有一股興奮湧出。

「書記不覺得這塊地其實是一張牌?如果打好了,會打出許多東西來的。」茹娟歪著脖子,有點俏皮地望住朱天運。這時候她眼裏是沒有怕的,清澈,卻又很深邃,莽莽蒼蒼,佈滿山水。朱天運倒吸一口冷氣,這些東西不該藏在一個漂亮女人眼裏啊,若換了是何復彩,還能解釋得通,問題是……

「茹老闆膽略不小啊。」朱天運由衷地說。

「哪裏,也是讓人家逼的,來而不往非禮也,既然想玩,那就陪着玩好了,反正我有的是精力和時間。」茹娟眼裏突然露出一股狠來。朱天運頓然明白,這人是咬上閻三平了。咬上好,就怕沒人咬,一咬,所有的戲就都開場了!

「敬佩,敬佩。」朱天運心滿意足地起身,他相信,茹娟所有的心思還有要打的牌,絕不會來自她,而是背後有人!朱天運今天的目的算是達到了,再往下說就有點硬把窗戶紙捅破的意思了。他扭了幾下腰,擴了擴胸,像是才發現包房裏只有他們兩人似的說:「哎,老唐跟那個小姑娘呢,跑哪去了,這傢伙。」

茹娟會意地起身,面色紅潤地說:「可能是聊天吧,小燦對秘書長可敬佩呢,一直想拜秘書長為師呢,我去看看。」說着,風吹柳一般走了出去。

2

朱天運有點豁出去了,這種事要麼不做,規規矩矩,老老實實讓人家走。要做就要做狠,做出水平做出風格。現在他不能遏制自己了,他知道自己一直在等機會,在等這一天!

茹娟果然在給閻三平使絆子,這是海寧區區長明澤秀告訴朱天運的。

遠東集團海州工業基地被迫停工后,朱天運小範圍召集了一次會議,區上領導只叫了明澤秀一位,市上領導參加的也不多,基本是他這條錢上的。這種時候,只能讓自己的人出力。他要求明澤秀拿出百分之六十的精力來,全力協調有關項目的事,而且指明一點,凡是牽扯到區里補辦或新辦的手續,明澤秀要一竿子插到底,從頭到尾盯着,不能有任何閃失。明澤秀這天就是跟朱天運訴苦來的。

基地項目二、三號車間主廠房當初是邊建設邊批複的,其中涉及幾項工程質量驗收報告和工程開工批複,當初沒辦齊全,這次被省建委還有省發改委查了出來,明澤秀帶着相關人員到市建委補辦時,被建委主任孟懷安狠狠訓了一頓。明澤秀一連跑了幾趟,該說的話都說了,孟懷安不但不辦,反而冷嘲熱諷:「區長讓辦就辦啊,我這不是區建委吧?再說了,這項目本來就違規,區長是故意讓我犯錯誤吧,我孟懷安這頂烏紗雖說不值錢,但也不能因為區長你的烏紗而掉了吧?」明澤秀請孟懷安吃飯,孟懷安倒是去了,不過藉著酒耍了一通酒瘋,最後竟對明澤秀的秘書動手動腳。

「這麼放肆?」朱天運強忍着,孟懷安這樣做,倒是讓他意外。

「是啊朱書記,他也太不給面子了吧,這項目當時情況誰都了解,並不是不辦,也是他們建委工作疏忽了嘛,怎麼現在全往下面推。」

「跟面子無關。」朱天運氣沖沖地說。明澤秀不敢言聲了,愣愣地望着朱天運。

「你們就不能想點辦法?」朱天運問。

「該想的都想了,人家不通融,現在我是黔驢技窮了。」明澤秀一臉無奈。

「行吧,這事我來想辦法。」

朱天運沒難為明澤秀,他知道明澤秀的處境。對下面的人,朱天運向來是能袒護就袒護,並不窮追猛打。他理解下面的苦衷,有些事不是下面人不努力,而是上面人太糟糕。

「書記您就批評吧,我真沒用。」明澤秀垂下頭,可憐巴巴的樣子讓人心疼。

「好啦,不說這些了,不就幾個批文嘛,你辦不了我辦。」

明澤秀馬上喜笑顏開,朱天運面前,她還是怕。後來兩人聊起電子城那塊地,明澤秀將自己掌握的情況一點不漏地告訴了朱天運,其中說到大洋和海天的競爭,明澤秀說:「這兩家像是玩捉迷藏,一家進,一家就退,大洋這邊剛有點勢頭,海天就縮手,大洋不動作了,海天又較勁。」

「你怎麼看?」朱天運盯住明澤秀,他知道明澤秀說這些是有用意的。

「讓他們咬吧,很多事只有咬,才能咬出真相來。」明澤秀忽然大起膽來,跟剛才說話的樣子判若兩人。

朱天運會心地笑了笑。這個咬字用得奇妙,看來他的意圖下面人基本都領會了。不,不是他的意圖,他們都在領會更上面的意圖。「行啊,明區長現在也會開玩笑了,這樣好,別老是陰著個臉,下去之後加把勁,人家缺柴你添柴,人家缺風你喚風,可不能半途而廢啊。」朱天運有點豁出去了,這種事要麼不做,規規矩矩,老老實實讓人家走。要做就要做狠,做出水平做出風格。現在他不能遏制自己了,他知道自己一直在等機會,在等這一天!

他突然感到害怕,怎麼會這樣呢?但就那麼一瞬,猶豫和怕全過去了,心又堅硬起來。

朱天運又望住明澤秀,這時候他的目光含着無限期望。明澤秀被激勵,內心壓抑著的某股火被點燃,鼓盪著,振奮著。

「我清楚了,書記。」她重重點頭。

朱天運欣慰地笑了笑,這些年,他們這撥人,過得都不容易啊。工作難搞,日子難過,手中看似有權,其實都被權力欺負着、圧榨著,很難痛痛快快做點事。

過了一會,看明澤秀興奮勁不那麼高了,朱天運又說:「對了,茹娟這個人你怎麼看,談談你的意見?」

明澤秀一時沒反應過來,有點吃不準朱天運心思,愣了一會,試探性地道:「她是個能幹事的人。」

「就這些?」

明澤秀再次打量朱天運一眼,作為下屬,你永遠不能認為上屬親近你就可以無所顧忌,分寸感是每個下屬必須要有的,明澤秀聰明之處就在於永遠在朱天運面前裝弱者,弱不禁風,但真做起事來卻不是這樣的。

「她有野心,有抱負,而且有智慧。」

「接着說。」朱天運笑眯眯地說。明澤秀心裏狐疑了一下,朱書記怎麼……但是很快就不敢亂想了,她很認真地在心裏總結了一下,說了一大堆茹娟的好話。說完,佯裝着理了下頭髮,等朱天運說話。朱天運卻沒再說什麼,只道:「既然這樣,你們就多支持她。」

跟明澤秀談完第二天,朱天運叫來建委紀檢組長劉大狀。劉大狀一來就很興奮,最近他跟副書記何復彩搞作風整治,從何復彩嘴裏聽說了不少新鮮事,有些是他這個層面上原本聽不到的,現在聽到了,感覺世界一下洞開。

「怎麼,撞上大獎了啊?」朱天運挖苦了一句,他向來看不慣喜形於色的人,但劉大狀身上其他特質又吸引着他,讓他對這個幹部有點偏愛,好幾次想把他放到更重要的位置上,但怕他約束不了自己,惹出事來。

劉大狀趕忙收斂起來,這人誰都不怕,就怕朱天運。

「哪有大獎,要撞也得在書記您這裏撞不是?」他詭秘地笑了一笑,坐下。

「知道叫你來什麼事嗎?」朱天運先來個下馬威。劉大狀剛剛落座的屁股趕忙騰起,紅著臉說:「不會是又做錯什麼了吧,書記要批我?」

「你劉大狀誰敢批,老虎屁股摸不得的。」朱天運說着,從柜子裏拿出兩條煙,扔給他。劉大狀受寵若驚,全海州,也就他一個能享受到這種待遇。要說他跟朱天運的關係,還是他罵人罵出來的。

之前劉大狀並不在建委,是市委信訪辦主任。有次為拆遷,引發了群訪,市委被一大群人包圍。領導們全躲裏面,一個也不敢出來。唐國樞跑去請示朱天運,朱天運沒好氣地說:「必須要我出面嗎,劉大狀呢,告訴他,半小時後人走不開,他就挪位子。」唐國樞急着去給劉大狀傳達指示了,朱天運悄悄跟下來,站在一個不被人注意的角落裏。結果那天他看到了極新鮮也極為出彩的一幕。

這個劉大狀,先是跟上訪者代表談了陣話,沒效果,背着手出來,沖人群說:「都不走是不,圍住市委你們本事就大了,就能把問題解決了?」

「你滾開,我們要見書記!」其中一個年輕人說。

劉大狀騰地走過去,瞪着年輕男人說:「你剛才說什麼,讓誰滾開?」

年輕男人往後退了幾步,強裝鎮定地說:「你管不了事充什麼大頭,讓能管事的人出來。」

「你算老幾,你說讓出來就出來?我管不了事我幹嗎在這裏,你能管事你管給我看!」

「少廢話,叫書記出來。」年輕人見他氣勢很兇,想抄捷徑,沒承想劉大狀一把揪住年輕人衣領:「敢這樣跟我說話,知不知道我以前做什麼的?」

年輕人面色變了,哆嗦著說:「你要打人啊?」接着就吼,「幹部打人了,幹部打老百姓了。」劉大狀真就一拳打過去,年輕人鼻孔立馬出血了,其他人不幹了,圍過來,劉大狀沖嚇得面色全無的信訪辦幹部說:「打110,讓警察來。」不大工夫,警察來了,年輕人先告狀,圍觀者全都撲向警察說理,警察毫不客氣就把劉大狀帶走了,又叫來兩輛警車,把村民全拉走,說是讓他們到公安局作證,那些人很興奮,竟把上訪的事忘了,全都跟了去。朱天運一開始還納悶着,等唐國樞過來跟他說:「他按你的要求完成任務了,人全走了。」朱天運才恍然大悟。

那次劉大狀背了處分,讓公安局罰了五千,不過,卻把自己罰到了朱天運心裏。

「我檢討我檢討,書記只管批,我絕無怨言。」劉大狀一邊點頭一邊呵呵笑,他怕朱天運,但獨獨敢在朱天運面前說這種沒大沒小的話,其實他在其他上級面前裝得極為規矩。

「不是批你,坐,跟你說件事。」

朱天運就把孟懷安刁難明澤秀的事說了,劉大狀聽后說:「他也太過分了吧,都什麼時候了,他還敢……」

「什麼時候了,大狀不許亂講話,就事論事。」朱天運就怕劉大狀這麼想,現在還不是全面開花的時候,必須做到穩。再者他跟於洋保證過,對孟懷安,絕不能過早出手,還得讓他在位子上張狂一段時間。這是個系統工程,每一步都得慎而又慎。

「好,就事論事,書記要我怎麼做?」

「不是我讓你怎麼做,自己想辦法,動點腦子,把這事解決了。」

「這點小事難不住我,保證辦到。」劉大狀愉快地走了,朱天運的心也落了下來。

當天晚上,朱天運就聽說,孟懷安在某桑拿城洗澡時被突然查夜的警察逮個正著,孟懷安叫了三個女人,其中一個還是外國的。聽到消息,朱天運心踏實了,心想這個劉大狀,幹這種事真在行。

這事還驚動了孟懷安老婆唐雪麗,公安愣是把她叫去領人。看到自家男人那樣,唐雪麗差點沒背過氣去,她狠狠扇了孟懷安一巴掌,跑去找柳長鋒告狀了。結果又讓柳長鋒狠狠訓了一通,讓她以後多點女人味,別整天亂在外面瘋。明澤秀這次把持得好,她一直沒出面,等孟懷安臉丟得差不多了,才派區政府辦公室主任去找他。孟懷安自然清楚問題出在了哪,事發當天晚上,有人就以「內線」身份告訴他,他肯定是得罪了區上。孟懷安哼了幾聲,終還是屈服,他怕他們老是跟他過不去,老給他製造這種麻煩。

建委卡著的那幾個批文很快弄妥,奇招往往就有奇效,這事雖然辦得費勁而且有幾分蹩腳,不過目的卻達到了,朱天運尚算高興。其實官場遠不像外人想的那樣充滿智慧或是光明,雞零狗碎的事多得數不清。朱天運剛想鬆口氣,環保這面卻又出了問題。本來朱天運去北京,啥都合計好了,北京再派一批專家來,重新評估。誰知節骨眼上還是出了錯。

專家剛到海州,有人就將消息報告給了羅玉笑,羅玉笑也是狠,居然親自出面請專家吃飯,還把朱天運和柳長鋒都叫去,當着朱天運的面,羅玉笑就談起項目環評的事,言明一切要按規範來,誰也不能營私舞弊。他沖幾位專家說:「我知道你們都很關心海東發展,也想為海東發展獻計獻策,我代表省委、省政府謝謝你們。但是海東發展不能靠投機取巧,我們不能為了一兩家企業的利益毀了整個海東,我們要為子孫後代着想啊。」一席話講的在座幾位專家面面相覷,不停用眼神暗瞪朱天運。柳長鋒卻鼓起掌來,說今天聽羅省長教導,讓他受益匪淺。餐后就有專家問朱天運,怎麼回事啊,書記請我們來,是讓別人幫我們洗腦啊?朱天運近乎要惱羞成怒,質問環保局局長安偉,專家來海州,屁大個事怎麼第一時間就傳到了羅玉笑耳朵里?安偉連聲檢討,一個勁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後來還是秘書長唐國樞解圍,說你們就別跟自己過不去了,人家早就做好了這一步,等著專家來海州呢。又說,我們都忽視了一個人,這個人能量是不是有點過大了些?

「誰?」朱天運將目光對準唐國樞。

唐國樞沮喪地說:「還能有誰,閻王唄。」

「閻三平?」朱天運恍然大悟,鬧半天,原來是這個瘟神暗中搗鬼啊。

安偉這才說:「大洋想把遠東基地西廠區的基建拿到手,我跟他們管基建的副總接觸過,人家放出狠話,不讓大洋分一瓢,這項目就別想順順利利上。」

朱天運罵了句髒話,接着道:「我寧可這項目停下,也不能讓這幫貪得無厭的傢伙給我整成豆腐渣工程!」這話他講得有點力不從心,事實上誰都清楚,遠東基地一開始就被若干建築商盯着,現在只要是項目,就有大批人跟來,蝗蟲一樣要奪食。作為主要領導,你得平衡各方力量,得照顧方方面面,況且朱天運也有自己要照顧的對象。大洋方面放出這樣的狠話是有道理的。

朱天運腦子裏忽然迸出一個想法,這項目不上了,就讓它爛在那裏,他倒要看看,能爛出個啥結果來!

結果到了他限定的日子,朱天運真就召開會議,毫不食言地把環保局局長安偉還有兩位部門領導撤了下來。他說:「既然你們幹不了事,就把位子讓開,讓能幹的上來。」然後讓組織部拿方案。

這事激起軒然大波,連柳長鋒都覺得不可思議,唐國樞更是驚得目瞪口呆。要說撤掉的這三位幹部,還都是朱天運這條線上的,朱天運這樣做,是不是過狠了點?

朱天運跟誰都不解釋,安偉兩口子找來,馮楠楠哭哭啼啼,他理也沒理,鐵了心似的,弄得馮楠楠很沒面子,當晚就把電話打給蕭亞寧,在蕭亞寧面前告狀,說朱天運拿她老公開刀。氣得蕭亞寧很晚了還打電話過來,問他是不是犯神經了,幹嗎跟一個環保局局長過不去。「你不提他倒也罷了,就一環保局局長,芝麻大個官。」朱天運說了句讓蕭亞寧背氣的話,「你不回來,我這邊焦頭爛額,你懂什麼?」

蕭亞寧氣得大罵起來。

朱天運這是在激蕭亞寧回來。撤掉他們不是他的真實意圖,他是另有想法。

3

朱天運不敢有絲毫的懈怠,他知道,戲才開幕,能不能真的按計劃演下去,還很難說。俗話說,要想有路走,你就得先修路,替自己修,也替別人修。很多人在官場,只記得抄近路,上快車道,或者直接走高架橋,這樣做雖然快捷但也危險。

閻三平果然急了。閻三平的急有兩方面,一方面,他在兩千畝土地上吃了大虧,賠了幾千萬不說,還讓相關方面收審,在「裏面」過了幾個月。後來郭仲旭發話,加上他又從北京找人,才將他放了出來。他咽不下這口氣,發誓要把本撈回來。另一方面郭仲旭要走的消息閻三平第一時間就聽到了,閻三平是商人,商人有商人的邏輯,我在你身上投了資,就要有利潤、有賺頭,要不我幹嗎花巨額代價討好你?閻三平在海東是賺了不少,可商人永遠沒滿足的時候,再者,他賺得多,打點的也多。俗話說一個商人背後養著一大群官,下面還要養一大群小鬼。哪路神仙得罪了,他都沒好日子過。單是每年春節,他派送出去的禮金還有實物,就夠買一家小型企業。一個人一旦離開,這人基本上就沒利用價值了,千萬別相信以後他還會惦着你。所以閻三平要趕在郭仲旭徹底走人之前,把該撈的本都撈回來。

急了好,朱天運要的就是這效果。對方不急,他還真不知如何下手呢。一番運作后,朱天運這邊連連收到好消息,先是說閻三平托省投資中心經理和兩位行長跟柳長鋒說話,要柳長鋒動作大點,別在電子城這塊地上瞎轉圈了,簡單明了,一步到位,直接讓大洋拿下。柳長鋒據說是叫了苦,暗示這塊地掌握在朱天運手裏,他說了不算。接着就聽到羅副省長發話,讓省里有關部門查電子城,搞清這項目半途而廢的原因。查就是給你找不是,想抓你把柄,然後逼你繳械。這點朱天運早有防範,他讓區里該怎麼配合就怎麼配合,既不遮掩也不護短,查出問題,他朱天運一人負責。結果就有工作組真的入駐電子城,開始折騰事了。朱天運暗喜,他在電子城項目上還真是清白的,經得起各方面查。他希望查得久一些,查得越久,這台戲唱得就越精彩。貓戲耗子嘛,當然過程越長越有味。

對方是被他徹底調動起來了,跟着他的節奏出牌,按他期望的那樣一步步往套子裏鑽。朱天運不敢有絲毫的懈怠,他知道,戲才開幕,能不能真的按計劃演下去,還很難說。俗話說,要想有路走,你就得先修路,替自己修,也替別人修。很多人在官場,只記得抄近路,上快車道,或者直接走高架橋,這樣做雖然快捷但也危險。朱天運不,從被提拔為副科長那天起,他就知道,修路比什麼都重要,他能走到今天,跟他這方面的造詣很有關係。跟修路相反的,就是堵水。路是為自己修的,水卻是堵給別人。堵水不能一下給別人築起一道大壩,得從邊邊角角堵起,一條河,一條江,那是別人干下的事,作下的孽,在政治場上叫犯下的錯誤。你從中心環節堵起,別人會急,會反撲。如果從不起眼的小角落堵,一步步的,將所有可供泄水的渠道都堵死,這水一下就成災了,這時候你再在要命處捅他一刀,對方想還手都已無力。

朱天運現在就在做這些事。

只為對方做還不行,得把自己的渠道先修暢通,免得對方狗急跳牆時點你死穴。一切安排下去后,朱天運開始為自己謀劃了。眼下當務之急,還是勸蕭亞寧回來,這點在北京時,他跟老首長保證過的。這些日子,他跟兒子朱愛國通過幾次電話,想從兒子身上打開缺口,讓兒子倒戈,不在新加坡上學了,回海東來。哪知這小子根本不上他的當,一口咬定要繼續留在新加坡。朱天運問:「前段時間你不是吵著要回來嘛,怎麼?」兒子哈哈笑着說:「老爸你上當了,我是不想讓我媽管着,難受啊,整天跟紀委官員似的,啥都要管,啥都要彙報,跟女同學說幾句話她都要審問。老爸,把你老婆調回去吧,別在這邊浪費時間了,你兒子成人了,完全可以自理。」

「真的?」朱天運莫名地興奮,他還擔心把蕭亞寧弄回來兒子會跟他鬧呢,現在看來問題倒簡單了。

「老爸你咋這麼沒頭腦啊,我是幫你把老婆退回去,你可不能不配合喲,快點拿出魅力來,你一個人過多不帶勁啊,我都覺得急。」

「臭小子。」朱天運呵呵笑着,掛了電話,然後打給蕭亞寧,一本正經跟她談了起來。

「我不可能回去,朱天運你別做夢。想我,你可以飛過來,在這邊輕鬆幾天。」

「現在不是輕鬆的時候,人家老婆全回來了,你讓我怎麼跟省委交代。」

「那事我管不著,你跟他們解釋一下吧!」

「蕭亞寧你聽好,這次我沒開玩笑,這周不回來,你自己看着辦!」搶在蕭亞寧掛電話前,朱天運丟過去一句。

「怎麼,你想離啊?」

「別逼我,如果你非讓我難堪,我會採取措施的。」

蕭亞寧那邊突然沒了聲,朱天運以為她怕了,正要暗喜,沒想蕭亞寧突然說:「朱天運我告訴你,敢跟我玩這一手,你試試看。別拿你的書記口氣嚇唬我!」

朱天運沒招了,他雖不知道蕭亞寧到底在那邊迷戀什麼,但是,一個直覺告訴他,蕭亞寧一定是在那邊被什麼事拖住了。這不是好兆頭啊,萬一……朱天運不敢再想下去,他再次提醒自己,不能猶豫,要下狠心解決此事。

第二天上班,朱天運閱完幾份文件,接待了幾位貴賓,看看錶,差不多十點了,叫來秘書孫曉偉說:「你聯繫一下譚總,看中午有沒有時間,想跟他一塊坐坐。」秘書嗯了一聲出去了,不多時又回來,道:「跟譚總通過電話了,譚總說正好有事要向書記彙報,中午他訂好了地方,問您大約啥時能閑下來?」

「告訴他,讓他先到,我十二點半趕過去。」

「好的,我這就去通知他。」

孫曉偉輕步退出去后,朱天運推開手頭工作,開始考慮這頓飯怎麼吃。在此之前,朱天運通過一些渠道,基本對海東進出口貿易公司的情況做了些了解。譚國良身邊有個女人,叫寧曉旭,譚國良一心想讓這女人出去,無奈蕭亞寧這邊說不通。看來,現在他得幫着譚國良了。

中午十二點,朱天運叫上唐國樞,驅車直奔酒店,路上他跟唐國樞說,今天跟譚老總吃飯,到時你可得配合好,幫我把老婆換回來。唐國樞聽得一愣一愣,心裏直納悶,跟誰換老婆呢?到了酒店,譚國良早候在門口,車子還未停穩,他便笑迎上來,熱情招呼道:「書記好,秘書長好。」朱天運下了車,掃了譚國良一眼:「譚總好氣派啊,訂這麼高級的地方。」唐國樞也說:「王朝飯店,我還沒進去過呢,沾光,沾光啊。」

譚國良掩飾說:「請二位領導吃飯,我可不敢隨便找地方,就這,難了我一上午呢,快請。」

王朝飯店是去年新建的五星級大飯店,裏面裝修極其奢華,朱天運知道,進出口貿易公司一大半招待都在這裏,譚國良可謂這裏的常客。如今搞企業,要的就是派頭。在譚國良熱情恭迎下,兩人來到包房,寧曉旭跟酒店餐飲部經理都迎出來,齊聲問好。譚國良趕忙介紹,朱天運知道寧曉旭是進出口貿易公司對外投資部部長,便裝作熱情地說:「譚總身邊個個是女強人啊。」譚國良打着哈哈道:「書記說是那就是,我希望她們都能強過我。」寧曉旭比蕭亞寧年齡小一點,當然,姿色遠遠勝過蕭亞寧。乍一看,很容易把她跟當紅的某位影視明星聯想到一起。

譚國良雖然客氣,朱天運卻不敢太把自己當回事。海東進出口貿易公司是省里大型國有集團,是前任書記的政績企業。譚國良也是前任書記一手提攜起來的,他原來只是省外貿總公司總經理,後來省里將十二家企業聯合起來,成立了這家超規模的大型集團,而譚國良也搖身一變,成了當家人。當時朱天運還正在為市委書記的位子努力呢。前書記現在在某省當省委書記,偶爾過來,還是點名讓譚國良陪。可見有些感情一旦建立起來,還真牢固。譚國良陪過的領導多的數不清,朱天運這個級別,還不足以他犯怵。

寧曉旭倒是殷勤,主動張羅著為他們服務,一雙眼睛骨碌碌的,在朱天運和唐國樞臉上瞄來瞄去。朱天運在腦子裏轉了很久,才猛然想起,自己見過這女人的,蕭亞寧在外貿總公司做對外貿易部經理時,帶她來過家裏。當時感覺她很清純,一晃,她都成棟樑了。菜布齊后,譚國良要敬酒,朱天運說:「今天不敬酒,隨意,都是老熟人,客套就不必了,免得美女跟着受罪。」寧曉旭馬上接話:「還是書記知道疼愛我們女人,真替蕭總開心。」

「是嗎?」朱天運望着寧曉旭,他今天就一個目的,讓譚國良把真話說出來。

寧曉旭接話說:「是呀,飯桌上總是你們男人強大,我們嚇得話也不敢說,今天跟書記吃飯,難得書記能替我們女人着想。」

「不是替女人,是替寧部長。」唐國樞故意道。

「那我可受寵若驚,我一定要敬書記一杯。」寧曉旭說着,雙手捧杯,嫵媚地幹了。朱天運說:「說好不敬酒的,你這是罰我了。」也將杯中酒幹了。唐國樞和譚國良各陪了一杯,算是拉開酒幕。

氣氛漸漸融洽,三男一女,很快一瓶酒見了底,趁著酒興,朱天運談起了妻子蕭亞寧,說最近老毛病又犯了,胃痛,外面飯吃不慣,家裏又沒人做,這日子過得,難受啊。寧曉旭說:「書記家沒請保姆呀,要不,明天我去當保姆,一日三餐,保證把書記的胃養好。」

「那不行,我這人立場不堅定,容易犯錯誤。」朱天運率先開起了葷玩笑。寧曉旭臉紅了下,咯咯笑出了聲:「書記會犯錯誤?我才不信呢。秘書長您說,書記能那麼容易犯錯誤?」

「這個我不敢亂說的,你倒是可以說說,譚總是不是從來不犯錯誤?」

「那要看哪種錯誤了,秘書長不敢講,我也不敢亂講。」寧曉旭說着,眼神勾魂似的往譚國良臉上掃了一眼。

任何女人,只要跟男人有了那層關係,不管多麼不該露的場合,都能露出來,掩飾不住的。女人的眼睛是淺井,愛和恨只要在裏面,就情不自禁想把它露出來。所以很多關係,都是女人先把男人出賣了。於洋就不止一次說,他幹了這麼多年紀委工作,最容易的突破口還在女人身上。他說,襲擊女人的方式有兩個,一是告訴她,她深愛着的男人除她之外還有別的女人,而且用情都比她多,女人一準崩潰。另一個就是用錢砸她,告訴她男人把錢藏在了別的女人那兒,她這裏不過是客棧,根本不是銀行,女人也保證翻臉。寧曉旭這陣的眼神就在告訴朱天運和唐國樞,面前這個男人是她的神,是她為之顛倒為之失魂的那一個。

譚國良有幾分緊張,他帶寧曉旭來,絕不是顯擺的,這點上他有足夠的清醒。他也是在揣摩朱天運的心思,朱天運一心想讓老婆回來,就必須得有人出去頂替他老婆,這個人選當然是寧曉旭,這是他今天帶寧曉旭來的目的,他想讓朱天運把這話說出來,也好為將來留條退路。朱天運前程無量,這點譚國良早就深信不疑,而且前任書記反覆跟他交代,在海東,他可以得罪羅玉笑,得罪柳長鋒,甚至對省長郭仲旭有所不恭,就是不能對朱天運有任何不敬。

「這條船上的人,你傷不起啊,一定要贏得他們的支持,最好嘛……」前任書記沒把話說完,但意思全在裏面了。當初之所以派蕭亞寧出去,就是譚國良向朱天運拋出的一個繡球。

「曉旭今天有點喝多了,兩位首長別介意。」譚國良打起了圓場。

「譚總不公平,人家曉旭哪裏喝多了嘛,來,曉旭,為你的美麗永駐,咱倆干一杯。」唐國樞將起了軍。寧曉旭真是有點多了,她的城府還不足以讓她在這種場合控制好自己,她端起酒杯,說了句感性的話,一仰脖子喝下去。

朱天運也沒想着讓寧曉旭出醜,那不是他的風格,對女人,他還是既尊重又愛護的。一看氣氛也差不多了,他道:「譚總手下有這麼多強將,幹嗎非要我夫妻分居啊,太殘忍了吧?」

「是啊,我得敬譚總一杯,我這個秘書長不稱職,照顧不好書記,現在就看譚總這邊能不能發發慈悲,幫我一把了。」說着,唐國樞真就給譚國良敬酒。譚國良再怎麼着,也還不敢在他們二位面前耍大牌,忙起身說:「我失職,失職啊,哪敢讓秘書長敬我,我自罰一杯。」說着,斟了滿滿一大杯,暢快地喝下。朱天運從這杯酒里感覺出了東西,笑道:「看來譚總是同情我了,好,我也喝一杯。」

「哪敢說同情,書記怎麼批示我怎麼辦,這事我真是失職,失職啊。我馬上去那邊,書記就等我的好消息吧,這次我背也要把您夫人背回來。」

這頓飯吃到這,就算吃出味兒來了。飯局結束后,譚國良將他們二位送至車旁,寧曉旭一手拎一個袋子,說是公司最近做了新禮品,請二位領導帶去,幫公司宣傳宣傳。朱天運警惕地瞅了一眼禮品袋,想拒收,唐國樞給他遞了一個眼色,朱天運才笑呵呵說:「白吃白喝,還白拿,我和秘書長真成『三白』幹部了。」

「哪的話,書記是替我們企業免費當宣傳員呢,將來企業效益增長,我們再給書記宣傳費。」寧曉旭搖曳著身子說。

到了車上,唐國樞一邊開玩笑說看「糖衣炮彈」殺傷力強不強一邊急着要打開袋子,朱天運擋住他的手說:「先別打開,我們玩個遊戲,猜猜裏面裝的什麼?」唐國樞瞅了眼司機,又看看朱天運,朱天運只當司機不存在,先猜了茶葉和喝水杯,說最近好像各單位開會都愛發這個。唐國樞搖頭道:「不會那麼廉價,再怎麼着也是送給書記和秘書長的,至少有點真金白銀吧。」

「那東西燙手,最好不是,我還是猜化妝品什麼的,人家譚總保養得就是比你我好。」

「那我猜襯衫和領帶,送禮的可是人家寧部長。」等兩人開夠了玩笑,打開袋子一看,傻眼了,袋子裏各裝一塊表——勞力士;外加一個檀香木盒子,再打開,居然是古董。

如果只是勞力士手錶,朱天運也就欣然接受了,這種東西他不是沒收過,現在沒人拿它當回事。一看到古玩,他的臉色突然就暗了,愣半天說:「你收的,你處理吧。」

唐國樞傻傻地望着朱天運,剛才之所以給朱天運遞那個眼色,是怕朱天運當面拒絕,讓譚國良起疑心,那今天這頓酒也白喝了。哪料到對方會用這麼重的禮物砸他們,一時無語,直到車子停到他家樓下,他才道:「好吧,袋子我先寄存到趙朴書記那裏。」

4

俗話說男人的底你能摸得清,女人的底你永遠摸不清。男人的關係網好比歷史系,講究積澱,有脈絡可循,女人的關係網卻是化學系生物系,一反應就變得你摸不清看不明。見了敢發脾氣的女官員,還是小心一點為妙。

蕭亞寧果然很快就回來了。

朱天運壓根沒想到,妻子蕭亞寧跟寧曉旭貌合神不合,兩人隔閡深著呢。蕭亞寧最反感女人吃身體飯,尤其反感女人靠身體往上爬。她雖然身為書記老婆,但在工作中,很少打朱天運這張牌。至於別人怎麼看,那是別人的問題,跟她沒有關係。再說她是朱天運明媒正娶討進家的,不是做二奶也不是當小三,跟寧曉旭有質的區別。

蕭亞寧一開始跟寧曉旭關係很好,甚至有幾分親密,自從知道寧曉旭跟譚國良有了那層關係后,慢慢就遠了。現在她甚至有點痛恨,看見寧曉旭那副模樣就來氣。憑什麼啊,長得好就可以把她擠掉,長得好就可以為所欲為?譚國良把寧曉旭帶到那邊,一再說是讓寧曉旭協助她工作,只是協助。蕭亞寧哪裏能聽得進去,在新加坡第一眼看見這對男女,蕭亞寧就清楚,自己在新加坡的使命結束了。她才不願跟人同流合污呢,暗暗罵了一句「狗男女」,又心道:我回去!

夫妻剛一見面,蕭亞寧就罵:「朱天運你好狠毒啊,用這一招。」朱天運佯裝不知,故意道:「老婆你怎麼了,不是你自願回來的嗎?」

「自願個頭,好啊朱天運,當書記欺負到自個老婆頭上了,算什麼本事!」

「冤枉,老婆我可真是冤枉。」朱天運一邊說一邊想抱住蕭亞寧,這麼長時間不見,他還是很想她的。

蕭亞寧哼了一聲,開始在屋子裏轉,邊轉邊罵:「豬啊,這哪像個家,朱天運,你賠我房子,賠我沙發,你看你把我的家弄成啥樣了。天,這哪是家,狗窩啊。」說着急忙收拾起來。朱天運也真不像話,家裏髒亂差,飲料瓶食品袋四處扔,臟襪子襯衫睡衣扔得四處皆是。

「豬,你真是豬書記,我怎麼就嫁給你了。」蕭亞寧罵罵咧咧,收拾了一會,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眼裏居然就有淚流出來。

「天運……」當妻子的興許只有到了這時候,才知道在沒她的日子裏丈夫有多可憐,縱然是書記,也要過這種冷冷清清的日子。她忽然後悔,幹嗎要堅持在那邊啊,看看,看看,這就是男人過的日子!

朱天運卻不管,一把抱起蕭亞寧,就往卧室奔。蕭亞寧大喊:「放我下來,你別……」朱天運呵呵笑道:「休想,先解決問題再說。」說着,已把老婆重重放床上,不顧一切壓了上去。

屋子裏立刻騰起一股浪。蕭亞寧嗯嗯著,朱天運像餓極的狼,再也沒有半點書記的味兒了……

朱天運接到的第一個電話是趙銘森打來的。聽到消息的一瞬,趙銘森心裏連跳幾下,但他強烈掩飾著。這段日子,朱天運一舉一動,都在趙銘森關注範圍里。趙銘森暗自感嘆,現有的人當中,只有朱天運能懂他的心思,能跟上他節拍。於洋雖然也賣力,但他凡事做得太明。趙銘森不喜歡把事情做太明,或者說他還沒足夠的能量拋開一切顧慮,於是迂迴包抄,步步進逼就是他目前能採取的策略。這點上朱天運準確地號對了他的脈,先行一步,給對方施加壓力了。

不出手是假的,趙銘森忍耐這麼長時間,就是想在最佳時機出手。現在,這個時機似乎來到了,接下來,就要選擇最佳策略最佳方式。

這仗不打不行啊。夜深人靜的時候,趙銘森會發出這樣的感嘆。想想自己到海東這兩年,處處受制於人,空攥著兩個拳頭,就是打不出去,好不容易打出去,又使不上勁。很多該乾的事幹不了,很多該用的人用不起來,很多該講的話,都得壓着收著,不敢往硬里講。郭仲旭在海東幹了八年,抗戰都勝利了。郭仲旭連着逼走兩任書記,真是逼走的。你在位子上打不開局面,你瞻前顧後,左右為難,你邁不開步子,你不走誰走?兩任書記走後,海東名副其實地成了郭仲旭的家天下。加上羅玉笑幾個上躥下跳、為虎作倀,海東真是一片烏煙瘴氣。

是該到天明的時候了,趙銘森又想。但願他這雙手,真能撥開烏雲,讓海東見到太陽。

「天運啊,亞寧回來了?」趙銘森問。

「回來了書記,剛到家不久,正要跟您彙報呢。」朱天運興奮地說。趙銘森這電話,打得有點早。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讓亞寧先休息幾天,下一步去哪,完了再說。」

朱天運心裏咯噔一聲,想問的話一句也問不出來了。不過趙銘森這句話,還是擱到他心裏了。接完電話,他笑眯眯地看着蕭亞寧,一副意味深長的樣子。蕭亞寧沒理會他,收拾妥當,紅著臉打掃衛生去了。

蕭亞寧一回來,朱天運心裏的怕立刻沒了。說來奇怪,之前他並不認為自己怕,以為只要問心無愧,就沒怕的必要。蕭亞寧回來后,他才感到不是那樣的,真不是,他還是怕,很怕。他內心的恐懼一刻也沒停過,只不過這種怕被他強壓在心裏,不讓它露出來。天下沒有不怕的人,不怕是一種自我安慰,自我解嘲。尤其官場中人,政治場有時候就像傳染病醫院,會莫名其妙傳染出一些東西,要是被不幸感染,你的前程很可能在瞬間坍塌,命運也會立時急轉直下。

朱天運不想那樣。

朱天運叫來趙朴,現在是該他着手處理一些事的時候了。趙朴興緻勃勃地將最近幾件案子情況一一作了彙報,談到唐雪梅一案時,趙朴說:「這女人嘴巴實在是太嚴了,這麼長時間,愣是一個字不吐。」

「她不吐就沒一點辦法了?」朱天運不滿地問,他還是第一次把不滿直接露給趙朴。

趙朴道:「辦法倒是有,就怕……」

「怕什麼?你是紀委書記,難道還有人給你設條條框框?」

「那倒沒有,就怕有人秋後算賬。」

趙朴這話說得實在,處在他這位子上,考慮這些一點不過分,誰也不是聖人,誰前面都堅著牆,有些牆能推倒,有些牆可以翻越過去,可若是牆太高,你就不敢無視它的存在了。

朱天運感覺趙朴不像前段日子了,前段日子他激情滿懷,朱天運還怕他太過激烈,不講策略地窮追猛打。沒想到這麼快他就夾起尾巴了,沒好氣地說:「那就不要給別人秋後!」

趙朴一時語塞,愣了半天說:「好吧,我儘力。」

「不是儘力,是必須,有人秋後算賬,你就提前把秋後的賬一併算了。」

「好,我聽書記的,下去之後動作大點。」趙朴強撐著回了一句。

「動作怎麼大,就你那幾個人,能撬開她嘴巴?」朱天運抑制住不滿,現在不是發牢騷的時候,趙朴到底出了什麼問題,下去之後他會搞清,現在必須得跟他交底。

趙朴臉紅了半邊,明知道朱天運在剋他,臉上仍堆著笑說:「是啊,工作所以遲遲打不開缺口,就是人不得力,現在的幹部,這也怕那也怕,沒一個敢動真格的。」

「你不怕?」朱天運冷不丁問出一句,趙朴頭上猛就出了汗。這雙眼睛,真是厲害啊,啥也瞞不過他。趙朴不說話了,這個時候閉嘴才是上策。

朱天運也不跟他深究,凡事點到為止,能不能把握好,全在個人。「把大炮調給你吧,讓他去協助辦案。」

「您是說大狀?」趙朴一下來了勁。朱天運嫌他也好,氣他也罷,對這案子,他還是有些勁兒的,只是最近動搖得厲害。不動搖不行啊,趙朴有趙朴的苦處,下面的人跟上面永遠不一樣。如果說朱天運坐在風口浪尖上,他趙朴就處在海水深處、火山心臟,水深火熱就是他最直接的感受。罷,這事不想了,趕快把心思收到案子上吧。趙朴一開始就想把劉大狀抽過去,朱天運偏又把他抽調給了何復彩。這下好,這下好啊,他開始激動了,臉上表情比剛才自然了許多。

朱天運暗暗捕捉著趙朴臉上的變化,心裏略略有了些安慰,但他還是告誡自己,身邊缺力量啊,這個問題必須重視!

跟趙朴談完,朱天運忽然覺得形勢有些悲觀,這是他事先沒料想到的。默坐一會,他叫來唐國樞,讓唐國樞關上門。

「跟你談談。」朱天運說。

唐國樞一時摸不著頭腦,有點被動地在朱天運對面坐下。

「趙朴最近在跟什麼人接觸?」朱天運開門見山問,他沒稱趙書記,而是直呼其名,一下子讓唐國樞感覺出談話的分量。

「他最近是有些不正常,前幾天跟羅副省長吃過一次飯,上周末好像跟省紀委曹副書記在一起。」

「老曹?」朱天運吃了一驚,趙朴怎麼跟姓曹的混一起了?

「前天復彩書記還在我面前說他呢,說趙書記是高人,腳上安著風火輪。」

朱天運啞巴了,怪自己最近太分神,該留神的一點沒留神到,好在還有個唐國樞,替他把這一課補上了,悶了片刻,道:「去,把復彩叫來。」

不大工夫,何復彩進來了,風風火火的樣子。她正在辦公室剋人呢。最近不知怎麼回事,下面注意力都不集中,交代過的事,她不追問下面的人便裝作忘了,她這個副書記倒成了追在後面要賬的。

「都想跑官,上面動跟他們有什麼關係,難道都能進省政府?」何復彩進來就說,看來她實在是氣壞了。

朱天運笑笑,何復彩有個特點,就是藏不住話。這點對她本人可能是要命的短處,對朱天運,卻是長處。

「啥人又惹何書記生氣了,看把你惱的。」朱天運抬了何復彩一把。

「啥人,全都一樣,好像有人要調走,他們個個機會都來了。朱書記,這樣下去不行,得整頓一下,你看看,市委這邊還勉強動着,市府那邊幾個副市長全找不見影子。不是上北京就是去基層,要不就請假,好像他們老父老母老丈母娘湊齊了生病。」

「有這回事?」朱天運突然瞪住唐國樞。

唐國樞點頭,詳細彙報道:「我跟市府那邊碰過頭,兩個副市長父親病了,要去北京治病,一位丈母娘住院,還有一位說是痔瘡犯了,坐不住。」

「那就先治痔瘡,我親手給他們治!」朱天運突然發了火,手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接着又問,「組織部呢,請過假沒?」

「眼裏哪還有組織部,怕是連市委都沒放在眼裏。」何復彩趁機點火。

「把李部長叫來!」

唐國樞快步出去叫組織部李部長去了。朱天運還紅著雙眼,看上去氣壞了。何復彩壓低聲音道:「有人故意打柴放羊,想讓大家散夥。」

朱天運沒接何復彩的話茬,他的火一半是假的,目的就是讓何復彩先保持狀態。他在想,要不要借何復彩這根火柴,點起一堆火,燒它那麼一下?

組織部李部長很快進來了,沖兩位領導彎了彎腰。這人是空降幹部,從北京某部直接派下來任常委、組織部長,屬於中間睡覺不拉氈那種幹部,反正海州不是他的,他不過是來鍍金的,完了回到部里去高就,沒必要跟別人玩真的。朱天運打內心裏厭惡這種蹭油式幹部,可沒辦法,當下體制就是這樣,上面飛下來一隻鳥,就把一個鷹窩給佔住了,下面的鷹不得不縮著翅膀裝小雞。

「最近沒流感吧,和森怎麼回事?」朱天運差點說最近沒SARS,想想敏感,改口說成了流感。

李部長大名叫李和森,相當氣派的一個名,跟他所在的部一樣,令人肅然起敬。

「書記指什麼事?」李和森裝作無辜地問。

何復彩不滿了,憋極了般就沖李和森發炮:「組織部是不是只管縣級以下幹部,那我們海州可出現幹部真空地帶了。」

「何書記批評得對,組織部工作近來是有些跟不上。」

「跟不上就跟!」何復彩這話讓屋子裏三個人同時一愣,她真是有膽啊,連空降幹部也不怕。女人個別時候,是非常可愛的,腦子一發熱,就覺得什麼人也敢嗆了。李和森還真讓何復彩嚇住了,俗話說男人的底你能摸得清,女人的底你永遠摸不清。男人的關係網好比歷史系,講究積澱,有脈絡可循,女人的關係網卻是化學系生物系,一反應就變得你摸不清看不明。見了敢發脾氣的女官員,還是小心一點為妙。

何復彩又發陣牢騷,說:「怎麼辦吧,這麼吵下去不解決問題。」

李和森將目光投向朱天運,半天還沒聽朱天運一句話呢。

「開個會吧,開會強調一下,你們說呢?」朱天運這陣反倒溫和了,好像是和事老。

「行,我準備一下,看啥時開。」李和森說着就要走,何復彩又跟了一句:「還啥時開,都沒人上班了還等啥時,我建議馬上開。」

李和森步子停下,再次將目光望向朱天運,朱天運似是笑了一下,不過很快緊起眉頭。

「按復彩說的辦!」他這話講得異常有硬度。見李和森還愣神,又強調,「四大班子領導還有常委全部參加,就當一次作風整治現場會吧,復彩你來唱主角,和森主持,半小時后召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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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位過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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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明爭暗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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