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34

落滿灰塵的切諾基,停在了盛華酒店門口,肖明川打開車門下了車,司機摁了一聲喇叭,就把車開走了。肖明川跺跺腳,看了看手錶,時間是下午四點四十六分,太陽斜掛在烏蒙蒙的西天上。他這是從白里地趕回來的,按照他原定的工作計劃,他今天是不回車西的。然而兩個多小時以前,他接到了詹彌的電話,詹彌說她已經到了車西,住在了大樹橋右邊的盛華酒店,北樓1052房間。肖明川說他這會兒正在白里地呢,接下來問詹彌怎麼沒去東華市開會?前幾天通話時,詹彌講過幾天她要去東華市開會。詹彌說會議後天報到。從四仙鎮去東華市,不必經過車西,詹彌這是繞道過來的。詹彌問,趕不回來嗎?肖明川說,我安排一下,過幾分鐘給你電話。幾分鐘后,肖明川給詹彌打了電話,說他今天可以回去。

問清了北樓的方位,肖明川就過去了。推開北樓的轉門,尋見電梯,徑直奔到五層,電梯停下來,肖明川走出來。拐過一個直角彎,他就找到了1052房間。房門打開,隨即就關上了。兩個人在門后,緊緊摟抱在一起,享受着長吻。

吻過,肖明川捧住她的頭,往外移了移,等見到了那顆眉心痣,就把嘴貼了上去。每次親吻她的這顆眉心痣,總能讓他心裏軟綿綿的。分開后,詹彌整理了一下頭髮,上上下下打量他,噘著嘴說,怪不得有股塵土味呢,你看你這樣子,像是在地上打了幾個滾,你趕快衝個澡吧。肖明川吸了一下鼻子,往她頭上看去,她的頭髮有些潮濕,他就明白了在自己到來前,她已經衝過澡了,就再也不想說什麼了,轉身去了衛生間,很快就把身子衝出來了。

她平躺着,整個身子,就中間部位蓋着一條白色浴巾,起伏的身體曲線,流暢得讓人很有感覺。浴巾沒有蓋到的某一處,磁場一樣把肖明川熱漲漲的目光吸過去……肖明川做的很努力,臉上和身上的汗水,滴滴答答地往下落。詹彌呢,就收穫了她想要得到的東西——充實和陶醉。

她張開嘴巴,現在她身上,哪哪都熱,他那一陣子的優異表現,讓她覺得他是一個從秋天深處走來的強悍男人,給她帶來了幾年,甚至是幾十年都食用不完的野果和糧食。然而這種收穫的感覺過後,她的心裏又紛亂得不行,這和剛認識他時的心境有點不一樣了。隨着她的情感和願望不停地往他內心深處走去,她的顧慮似乎也就多了起來,不容樂觀的現實處境讓她意識到,自己每每從他那兒收穫來的東西,並非是自己一畝三分地上的果實,而是旅途上的收穫,這到手的果實不容易儲藏,來一陣狂風暴雨什麼的,就很有可能把這些果實掠走,掠得乾乾淨淨,重新讓她兩手空空。得到的她不想失去,沒有得到的,她渴望未來能給予她,可是未來一旦想多了,她的心就墜得慌,因為未來是難言的,是沉重的,是不可預期的,但同時又是她無法躲得開的,不然她幹嘛還要繞道來車西呢?既然來了,就說明她在主動走向他們的未來,哪怕未來的路再難走,她也要像個冒險那樣,義無反顧地往前挪步。而且,在未來的路上,不管走的多麼疲憊,多麼磕絆,她都會盡量做到不發出嘆息聲。

一部手機的鈴聲響了,沒人理會。沒過多久,又一部手機的彩鈴聲響起來,同樣是沒人在意,彷彿1052房間里沒有人,或是有人也都在睡眠中。然而情形卻不是那個樣子,床上兩個身子挨着身子的人,這時並沒有進入睡眠狀態,都睜着眼睛,四隻不閃不動的眼睛裏,可見幾許倦意。他似乎敏感到了她內心的波動,但他卻是找不到合適的語言去撫慰她。他不想在這種時刻跟她說大話,或是不疼不癢的話,更不想講泄氣的話,所以說他的心裏也是不怎麼好受的。後來他側過身子,嗅着她那顆眉心痣問,累嗎?累你就睡一會兒。她撫摸着他的胸肌說,不累,你呢?他道,可以。當印在窗帘上的夕陽,褪得快要沒了痕迹的時候,嘴上都說不累的他們,居然都入睡了。這會兒的天色,在往一個黑字上使勁,這時的他們已經醒了,飢餓同時在他們的肚子裏,製造出了咕嚕……咕嚕的響聲。她一拍他的肚皮說,彈盡糧絕。他抓住她的手,笑一笑沒開口。之後他們離開酒店吃飯去了。

在離酒店不遠的地方,他們相中了一家門面不大的飯館,看上去比較乾淨,人也不多,招牌打的是魯菜。服務員推薦了一道蔥爆海參和醬花鴨,他們都要了。研究了一番菜譜后,他們又點了兩道素菜,西芹百合與熗三絲,外加一個香葉湯。主食嘛,他們的意見是暫時不要。她問,你要喝酒嗎?他說,你呢?她說,可以陪你少喝一點。他說,喝點啤酒行嗎?她點點頭。說着話,就把他們要的菜,都等上了桌子。滿上酒,舉起杯,她望着他說,祝你健康,永遠健康。他聽着她的這句祝酒詞有點彆扭,但為了不破壞氣氛,他還是端起酒杯說,也祝你健康。他們都喝下了一口酒,有所區別的是,她這一口,就下去了大半杯,這讓他眼裏有了一些憂鬱。她看着他,許久后問,就不想問問我,這次為什麼來車西?

他默默地看了她半天,也沒有開口問個一二三,而是把一條海參挾到了她的口碟里。她臉頰緋紅,看着口碟里的海參,語氣盡量平靜地說,我一個大學同學,在車西人民醫院,他在腦外科臨床診斷上經驗豐富,我已經跟他約好了,明天給你全面檢查一下。他想說我沒事,不用檢查了,可一看她的眼色,嘴邊上的話就沒說出來。她深呼吸了一下說,前些天咱們通話時,你精力不集中,當時我問你怎麼了,你說有點頭暈,我就想……

他回想起了那次通話的情形,當時自己是感覺到頭有些昏沉,不過他不認為那是什麼後遺症問題,那些天裏工作太忙,夜路趕的多,少睡了不少覺,頭有些昏沉,很可能是缺覺引起的。她凝視着他說,常言道,花開一季,人活數秋,你再檢查一下,我心裏就踏實了。他沒有拒絕。儘管現在的他,心裏有一種無法說清楚的傷感,但被她悄無聲息地關愛到這種程度,他還能說什麼呢?他只能感動,一切與感動無關的東西,這時只能從心裏往外移,等到心裏騰出來一個足夠大的空間,讓她從容站立時,他竟然想找到昔日騎摩托車撞他的人,好好把人家感謝一下,因為他現在覺得那個騎摩托車的人,那天在鎮衛生院前並沒有把他撞倒,而是把他撞進了詹彌的懷抱,讓他得到了一個善良女人的體貼。

35

在光陽市聞名的老宅院吃過農家飯,白書記說頭有點漲,就回家了。請客的任國田,並沒因為白書記走了,就把後面的既定節目免掉,按部就班領着郭梓沁去了剛開張沒幾天的旱浴池。別看光陽市的市容不提氣,但餐飲娛樂這一塊的效益指數卻是一直上竄。若是單從吃喝玩樂上感覺,光陽市,很難沾到落後這兩個字的邊兒,這裏的一些娛樂節目,玩起來花樣套花樣,時髦追時髦,已經不比南邊差多少了。旱浴池也是個洗浴場所,只是這裏用來洗浴的東西,不是地下水和溫泉水,也不是牛奶椰奶,以及啤酒檸檬汁什麼的,而是細沙子。操持旱浴池的老闆是個香港人。

早有人提前把洗浴的事安排妥當了,任國田和郭梓沁一到旱浴池,就給一個機靈的男領班熱情接待了。走過一段木廊,穿過一片人造椰林,繞過觀賞魚池和小假山,男領班把他二人領進了百葯閣。這是個一套三間的木屋,用來洗浴的這一間,很寬敞,兩個盛着沙子的木浴盆,相隔半步左右;供休息的這一間,看着更寬敞,屋頂上裝了一盞木製升降燈,兩把躺椅,還有夾在躺椅間的茶几,也是木製的。茶几一頭,備有打火機、煙缸,兩盒煙,一盒是中華一盒是三五;另一端,擺放着茶壺、咖啡壺、電磁爐,還有一個各種顏色都分外飽滿的水果拼盤;剩下的那一間,就是淋浴間了,平米數略微比洗浴間和休息間少一些,門口那兒立了兩個木衣櫃,固定在壁上的兩盞噴頭,無光無澤,造型也不奇特,咋看一般般,待細一觀察,精絕處,就顯現出來了,讓人不能不感嘆,它們居然也是用純木製成的,工藝了得!脫衣服時,郭梓沁手腳故意放慢,他不想先任國田一絲不掛。他這樣留一手,倒不是害羞,而是因為心裏沒底。儘管郭梓沁來自京城,也出過幾次國,算是個見多識廣的人物,可是這沙浴,他以前聽說是聽說過,只是沒享受過。任國田前天來過這裏,路上還一勁跟郭梓沁說洗沙浴好,洗沙浴比洗別的浴都來勁。現在任國田脫光了,郭梓沁身上還剩下一條內褲。

郭梓沁跟着任國田來到洗浴間,任國田一指左邊那個浴盆說,你洗這個盆吧,我來這個。郭梓沁點頭,看着任國田站在浴盆邊,撅著屁股,用手扒盆子裏金燦燦的沙子。等扒出一個身穴來,任國田扭頭說,咦,弄啊,瞅我幹啥?說着就進了浴盆,躺下來,把剛才扒到兩邊的沙子,再扒到身上來。郭梓沁心裏這才有數,把兩隻手伸進浴盆。郭梓沁說,嚯,原來這沙子是溫乎的。任國田說,說是盆底下,有加溫設備,始終保持恆溫。打了一個憋悶的酒嗝。郭梓沁也進了浴盆,嘴裏哇了一聲,似乎是給一股舒服氣穿透了身子。任國田把自己埋得很仔細,只露出一顆腦袋,還有夾在兩腿之間的陽具。任國田撥弄著陽具說,前天那個香港人跟我說,他們這裏的沙子,都是進口的。郭梓沁說,你就聽他說吧。他這時已經把身子埋掉了一多半。任國田說,美國夏威夷海岸的沙子,來頭不小啊。郭梓沁側過頭來說,瞎扯。

是啊,不說美國沙子,怎麼能賺大錢?任國田說,額頭上已經滲出了密密麻麻的細汗。郭梓沁說,窮山窮水不窮嘴,光身光腚不給命,光陽市,商機無限啊。任國田笑笑,接着說,還有這個百葯閣,曉得為什麼叫個百葯閣嗎?說是這些沙子,已經給幾十種中草藥泡過了,變成了葯沙,治心臟病,治肝硬化,治胃炎,治肺氣腫,治失眠,治陽萎早泄,治皮膚病,治風濕病,治關節炎,治……我一下子都說不全了,等一會兒,叫他們給你介紹介紹。郭梓沁使勁抽了幾下鼻子,這才感覺到沙子裏確實有股中草藥味。任國田說,今天要是少喝點酒,你一進來就能聞到藥味。這時郭梓沁的那個東西不老實了,他收了一下小腹,想把那個東西的高度往下降一降。任國田歪著頭,嘿嘿一笑道,就讓它露在外邊吧,別埋了,進去沙子麻煩。郭梓沁的臉色就放鬆了,把憋下去的那口氣吐出來,不再往回使勁了,任由那個懷有某種欣喜慾望的東西直指屋頂。靜了一會兒,任國田問,知道肖處長已經划拉到多少錢了嗎?夠不夠替石崖畔村還我債?郭梓沁說,聽說……快有十萬了吧。任國田說,才這個數呀?那他還差著六七萬塊錢的勁呢,我等他一五一十地使出來。郭梓沁咬了一下嘴唇,吞吐道,募捐這件事……項目部要是能出點血,參與參與就好了。任國田覺得他話裏有話,便問,你這話怎麼講?郭梓沁說,我的意思是,如果讓這次募捐活動的性質轉變一下,由個人行為轉變成一個企業對一個貧困鄉村的資助,這樣一來,意義就顯得突出了。社會效果會比較好。任國田往細里一想,就品出了箇中滋味,嘴角一掀,笑了,說,馬無夜草不肥,人無外快不富,事不披紅挂彩難熱鬧,肖明川要是知道你對他的募捐活動有這種想法……郭梓沁一隻手伸出浴盆,拍打着盆幫說,你這裏要是買不到紅綢子綠緞子,想必肖明川到時也只能是披件雨衣嘍。任國田道,都是狗熊擗棒子,還是你想像力豐富啊老弟。郭梓沁說,老兄一幽默,人民跟着樂。任國田說,那我就幽默幽默?嗯……這樣吧,這件事,下來由我出面,找一下韓局長,讓他從中周旋一下。郭梓沁笑道,老兄這是尖刀插向敵心臟啊!任國田討巧說,你不覺得這是兩把大刀,插在了你老兄雙肋上?郭梓沁說,讓你成為殘疾人,我可沒那想法。任國田添油加醋地說,種瓜不得瓜,種豆不得豆,高科技成果啊!郭梓沁閉上眼睛,綳直兩條還埋在沙子裏的腿,嘟噥道,噢,舒服。

任國田還在拿肖明川磨牙,口氣大多長輩似的說,唉,既生瑜,何生亮,要說肖處長也是不容易啊!郭梓沁道,亂世出英雄,盛世多風流。任國田接上話,英雄有時也氣短,風流多了也傷身。郭梓沁說,機遇面前,人人平等。斜了任國田一眼,像是對正在說着的這個話題。已經沒有多少興趣了。任國田閉着眼睛,接着津津樂道,說到機遇,我倒想跟你說說,前幾天,一個老道給我算了一卦,說我現在有貴人相助,正逢時機,不久便會時來運轉,加官晉爵。郭梓沁一琢磨,訕訕笑道,你老兄的貴人,在這光陽市裏,那個老道沒跟你點破?任國田嘿嘿一笑,睜開眼,抓起一把沙子,抽冷朝郭梓沁扔來。郭梓沁沒提防,沙子一落到身上,猛一激靈,噌地坐起來。

36

韓學仁撂下任國田打來的電話,眉毛揪著揪著,就揪短了。他操着手,在辦公室里來回踱碎步,像是心裏正有幾件事攬在一起撕扯。韓學仁來到窗前,一隻手背到身後,另一隻手捏著尖下頦,望着樓下的馬路,眼睛裏灰濛濛的,神色凝重。他正在消化任國田在電話里推來的事,他覺得那是一樁掐頭去尾、吹燈拔蠟的麻煩事,不管怎麼下手、從哪裏下手,順理成章這個角度,都不大容易找得到,不由得長嘆一聲。心裏煩躁了一會兒,韓學仁就剋制住了消極情緒,開始琢磨使什麼辦法,才能把肖明川拿下來,而且還不能把肖明川惹惱了,氣急了,和平演變是他在這件事上最渴求的結局。

晚上在食堂里,剛選好了飯菜的韓學仁,一抬頭,看見肖明川走了進來。從哪回來的肖處長?韓學仁迎上來問,其實他知道肖明川昨天就去了石崖畔加熱站送料。肖明川說,剛從石崖畔回來,韓局長。韓學仁說,啊,辛苦,先打飯去吧。肖明川笑着去了。

項目經理部的食堂,一日三餐都是吃自助,伙食標準說是每人每天四十元,其實六十塊錢打不住,肖明川對這裏的超標伙食最有感觸。剛從北京來那會兒,他對這裏的一日三餐沒怎麼在意,其實那會兒他也沒在食堂里吃幾頓,系統內的人請,市裏有關部門招呼,兄弟單位喊過去交流,應酬酒接二連三,那些天裏,他就是想在意一下項目經理部的伙食也沒時間。但這一次不同了,這一次他從貧窮的四仙鎮回來,才算真正感覺到了項目經理部自助餐的特別味道。搞物資供應協調,累是累,忙是忙,可肖明川身上的肉,卻是沒有往下掉,肚子裏的油水,比在四仙鎮時多多了。

肖明川選了冷熱葷素幾樣菜,來到韓學仁坐的這張桌子。一般情況下,韓學仁和唐總經理坐在這張桌子上吃飯,項目經理部里一般工作人員是不來湊熱鬧的,偶爾在這張桌子上陪兩位局級領導吃飯的人,也都是些像肖明川這樣的處級幹部,也就是說,唐總經理和韓學仁在項目經理部的時候,這張桌子,無形中就成了領導桌,儘管大家嘴上都沒管這張桌子叫過領導桌。現在這張領導桌上,只有一個副局和一個正處。韓學仁評論了幾句飯菜質量,就把話題切換到了工作上,說,肖處長,下午我從最新一期工程簡報上看,石崖畔加熱站室內設備安裝速度有些緩慢,是供料上有困難嗎?肖明川把嘴裏的黃瓜咽下去,說,前幾天進度上不去,是因為設備廠家的調試人員一直上不來,現在問題不大了,我走的時候,廠家的人已經到了,今後幾天進度能趕上來,韓局長。韓學仁低着頭,又問,這次沒順便去石崖畔村看看?肖明川停頓了一會兒,把筷子插到米飯里說,韓局長,下次去石崖畔加熱站,我想把募捐到的錢,給他們帶過去。韓學仁問,到沒到十萬?肖明川不大樂觀地說,數出來的那幾筆,加起來是七萬多,現在箱子裏的錢,我估計也就是幾千塊,弄不好,連八萬都湊不上。韓學仁嘴裏哧啦了一聲,嘆口氣說,七八萬,按理說也是個讓人高興的數字了,只是我聽說石崖畔村這次打井裝燈,借了縣裏十八萬,要是這麼一看,你募捐來的這筆錢,還真不好把石崖畔村人的愁事一把抹平了。

肖明川沉默不語。剛剛,他沒有直接回答韓學仁的問話,他這次下線去了石崖畔村,跟老支書和村長都見了面,也親眼看到了正在打着的水井和立起來的電線杆子。那一刻,他心裏的滋味很難言。不過他沒有打聽他們的借款細節,倒是村長主動交來了實底,說是跟縣上借了十八萬,等肖明川募捐的錢到了以後,就還給縣上,最後一臉渴望地問肖明川,眼下搞到了多少錢,肖明川說到時算下來的數字,估計離十萬這個數,怎麼着也得差個兩三萬。村長一聽這話,臉上就翻起了愁雲,說是連借款的一半也沒砍下來。肖明川表示了一下歉意,村長像是意識到了什麼,緊忙檢討,責怪自己的舌頭沒油性,說話不光亮,就頻頻給肖明川呈遞皺皺巴巴的笑容,過意不去的老支書也插進來圓場,把一些動聽的話。塞進肖明川的耳朵。

肖明川吃好了,他把吐在桌子上的一塊姜和幾塊雞骨頭揀到餐盤裏,然後推開餐盤。望着兩條胳膊交叉在胸前的韓學仁,泛著油光的嘴唇剛一嚅動,韓學仁嘴裏就搶先出了聲,他說,這樣吧,肖處長,你今晚要是不出門的話,等下咱們去華都打打保齡球,如果募捐款上還有什麼話要說,等到了那裏,咱們邊玩邊說,你看你有興趣嗎?肖明川說,我今晚沒事,韓局長。韓學仁站起來說,那好,過幾分鐘,咱們在大門口見面。肖明川憋了一泡尿,匆忙出了食堂,緊著往回走。回到房間,剛解完手,詹彌就來電話了。肖明川說,韓局長找我有事,我回來再給你打電話。詹彌說,真煩人,還想跟你捉幾圈迷藏呢,算了,那就告訴你吧,我同學打來電話了,說你檢查的各項指標都過關,CT片子也正常,說菩薩保佑你了。肖明川說,是你保佑了我,不然我怕是早就植物人了。詹彌道,嗯,還算你會來事,好吧,不佔你時間了,你去忙吧,有空了再給我打電話。

肖明川在門廳里碰上了韓學仁,兩人一前一後走出來。項目經理部的人,都知道韓學仁玩保齡球的勁頭,不比他痴迷古董差多少。韓學仁是華都保齡球館的金卡會員。肖明川剛到車西那幾天,陪他去玩了幾次,所以他知道韓學仁的保齡球打得厲害,一般手感差的人,很難成為他的對手,後來又聽劉海濤說,韓學仁在那些持有金卡的會員中,名聲也是蠻大的,車西市的一些總經理董事長之類顯赫的人物,時常邀他去華都切磋球技,當然了,每次切磋完球技也還要去別的地方,切磋一些別的東西。這樣一來,韓學仁在車西市就結交了一幫有頭有臉的生意人和場面人,背後的風景,說起來也是豐富多彩。

韓學仁講究,玩啥有玩啥的行頭,今天他換了一身乳白色阿迪達斯運動休閑裝,手裏提着一個沉甸甸的黃包。而肖明川身上的淺藍色運動服,就不是什麼名牌貨了,可能是國產的虎威。韓學仁和肖明川坐着牛頭越野車來到華都。值班經理迎上來,持一臉輕盈的微笑,徑直把他二人領到了佛手緣貴賓廳。這個貴賓廳里,只有一個球道,安靜,舒適,玩能專註,說話聊天更是方便。伺候專場的女服務員,送來一壺碧螺春和一包軟中華。倆人同時換好了鞋,韓學仁提提褲子,打開帶來的黃包,從裏面抱出一隻黑色球,正要去球架上取球的肖明川,一看韓學仁備有專用球,心裏就犯起了嘀咕,他啥時候這麼專業了呢?前幾次陪他來,也沒見他往這兒背球啊?

肖明川給自己取來一隻10磅的紅色球,帶着玩笑的口氣說,喲,韓局長,就你那水平,再用專用設備,那我還有法跟你玩嗎?韓學仁摩挲著懷裏烏黑的圓球,神色都有幾分迷醉了,像是在撫摸情人的腦袋。他說,看你今天表現怎麼樣,表現好了,下來我送你一隻德國產的球。肖處長,先試試道吧。韓學仁此番話,可謂一語雙關。肖明川一笑,走到了球道口,右腳底毫無意義地蹭了蹭地板,打量了一下前方的瓶子,悠着步子掄起胳膊,咣當一聲砸響,手中的紅球拋了出來,走直線朝瓶子們滾去。這一打,擊中了六個球,二補的時候,居然就打出了一個小滿貫,韓學仁鼓掌叫好。輪到韓學仁試道了,他的助跑步伐和拋球動作,看着舒展和諧,人道的黑色球,划著弧線滾動。一陣哐啷聲過後,再看剛才立着的十個瓶子,倒下去九個,剩下的那一隻是九號瓶,韓學仁二次補中,也是一個小滿貫,肖明川還了他幾掌響聲。有幾天沒摸球了,手有點生。韓學仁笑道,做出手勢示意肖明川去那邊坐坐。

剛坐下,服務員就把茶倒上了。韓學仁打開軟中華,抽出一支遞給肖明川,再抽出一隻叼在嘴上。肖明川打着火機,先給韓學仁把煙點了。直到這時,肖明川的某種戒備心,也絲毫沒有鬆動。從韓學仁說來華都打保齡球那一刻,肖明川就意識到,韓學仁今天請玩球,不像是閑着沒事消化食,他很有可能是借這麼一個玩的場子,跟自己說些不宜他人聽到的話,或是談點不宜公開的事,總之是有來頭。進而分析,根據那會兒他在飯桌上說的一些話,他今晚的這個來頭,可能與募捐款這件事有瓜葛。韓學仁呷了一口茶,側頭問,肖處長,有關募捐款的事,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議論呀?肖明川一聽,果然是募捐款的事,心裏就不怎麼懸著了,以守為攻地說,難道有什麼說法嗎韓局長?你真的什麼也沒聽到?韓學仁的舌頭也在轉圈。肖明川拿起茶杯,看着杯里輕輕晃動的綠葉說,我整天在外面跑,信息量有限,韓局長。韓學仁放下茶杯說,其實呢,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就是有些碎嘴的人嫉妒,用心不良,在背後嘀咕我和你串通一氣,拿募捐做幌子搞錢。肖明川緘默不語。在過去的這些天裏,他好像沒聽到有人針對募捐這件事胡說八道。不過他轉念一想,有人在背後說三道四也是可能的,而自己的耳朵沒捕捉到那些雜音說來也是正常的,這年頭不好聽的話,哪能直來直去地往人耳朵眼裏鑽,總是繞着人的耳朵走嘛。再就是,說自己在乎這點錢倒是不為過,可是講韓學仁貪這點錢就眼淺了,韓學仁就是再想錢,手也伸不到這點錢上,也就是說,他不會為這點錢去冒半點風險,更何況又不是獨吞,與自己還有個分成關係。

韓學仁說,雖說都是些捕風捉影的瞎話,可傳開來,尤其是傳到北京,怕也是件有嘴難辯的事,至少會給大家留下一個灰色印象。不過我倒沒什麼,我都這個歲數的人了,腳底下也沒多少路可以走了,更沒有一官半職的想頭了,而你就不一樣了,肖處長,你要是在這件事上背了黑鍋,花了臉面,將來受到的損失,恐怕就不好估量了。肖處長,你的前程,在我看來還是蠻有奔頭的。肖明川意識到他下面還有話,就沒在他的這個停頓處接茬,而是抽了兩口煙。韓學仁彈掉煙灰,繼續說,算了算了,沒影的事,說也是沒影,不費那個腦子了,還是說一說看得見摸得着的事情吧。肖處長,你募捐到的錢,現在看來充其量能夠石崖畔村還掉一半的借款,餘下的借款,你說石崖畔村有能力償還嗎?要說他們短缺那點錢,擱在咱們項目部不算個事,可是放在石崖畔村裏,就是個大難題了,你說呢,肖處長?肖明川的腦子緊轉,他在琢磨韓學仁這番話的主題究竟夾在哪裏?他試探性地說,韓局長,咱們項目部要是能夠幫石崖畔村一把,那問題就容易解決了,你說呢韓局長?韓學仁點着頭說,你這話沒有錯,而且事也不難辦,只是名目不好找啊,別到頭來再叫一些人說個亂七八糟,把你二次裝進募捐箱裏倒騰,那樣的話,我可就對不起你了肖處長。

名目?什麼名目呢?肖明川幾經琢磨,終於對韓學仁說的那個名目有了感覺,就再次試探道,韓局長,如果咱們項目部願意支持一下石崖畔村,那募捐這件事,我看可以由我個人行為,轉換成項目部的集體動作,由私轉公,我感覺這樣就名正言順了,不知我這麼想合不合適?不會給項目部添亂吧韓局長?韓學仁看着肖明川,臉色有些遺憾地說,募捐這件事,你費了半天勁,心思更是沒少動,到頭來從中見不到你的身影,你心裏能平衡嗎?肖明川說,出這份力時,就沒想過那麼多,韓局長。韓學仁笑笑說,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你適時退出來,也確實是件利大於弊的事,省得再找不必要的麻煩了,到時項目部一張支票,直接打到洪上縣,這樣村裏省了事,你也省得跑腿了。肖明川這就徹底明白韓學仁今天請自己來這裏的真實用意了,不就是要在募捐款這件事上潤色,把自己的身影塗掉嘛,於是就不失時機地把態度亮給了韓學仁,說,韓局長,那我可要替石崖畔村的父老鄉親,謝謝您了。韓學仁站起來,抻抻腰說,我也是覺得那些鄉親們值得同情,不然我也不會把這募捐的事接過來。好了肖處長,這件事,就說到這吧,下來我跟唐總經理碰一下。不過你儘管放心,肖處長,不管遇到什麼麻煩,我都會儘力促成此事,也好讓你肖處長,及早從漩渦里解脫出來,輕輕鬆鬆干工作。走走,打球去。對了肖處長,我剛才說的那隻德國球,好像離你只有一手之遙了。肖明川笑着上了球道。他頭一擲,就擲出了一個大分瓶,二補時,滾出去的球,居然穿襠了,一個瓶也沒碰到。再看韓學伍,出手乾淨利落,打了一個大滿貫,贏家霸,氣,就這麼在球道上玩了出來。

第二天上午,肖明川就把募捐的轉手手續辦清了,之後他來到韓學仁辦公室彙報,韓學仁情緒不錯,笑道,送人玫瑰,手留余香。肖明川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說,謝謝韓局長。韓學仁走到書櫃前,打開門,抱出一個黑色提包,放到桌子上說,送給你的肖處長,正宗德國保齡球。肖明川望着黑色提包,再次說,謝謝韓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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