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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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河陽城是非常焦躁的。

晨風從北部的騰格里沙漠刮來,挾著沙漠的驕橫、暴躁,捲起河陽城上空浮蕩的腥爛氣,令空氣乾熱難耐。廣場里,新植的草坪讓夜間納涼的人踩得東倒西歪,幾個肥碩的屁股印很清晰地印在草坪上。襯了屁股的廢報紙,小孩扔的雪糕紙、冰棍袋、飲料瓶亂七八糟撒一地。大風前新裝的不鏽鋼垃圾桶早已不知去向,只有一個尚未撤除的老式鑄鐵垃圾桶孤零零擺在廣場東口。但因為太破舊,人們嫌棄它似的不肯往裏面扔東西。廣場東頭大什字馬路邊上,幾個穿黃馬甲、戴口罩、提掃帚的環衛工人圍在一起仰起脖子,使勁地瞅著通天柱頂端迎風飄動的粉紅物,爭辯它到底是姑娘的內衣還是婆姨們的……

高高大大的建築物下,早起的人們雞一樣渺小。

晨練的人排成三個方陣。東邊是一個滿頭銀髮身材瘦小的老人領着練劍,中間是上了年歲的婦女們扭秧歌,西邊是年輕人跳早舞。廣場西邊馬路邊,賣早點的小攤正在生爐火,噼噼啪啪的柴火聲中,幾股子濃煙烏騰騰升起,很快在廣場上空匯聚成一塊黑雲。早點攤的四周,晨風卷著垃圾,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

穿過修建河化大廈時臨時打通的一條碎石巷道,被譽為河陽火鍋一條街的共和街上,大多的店鋪還關着門。共和街在黎明中呈現出一片難得的寧靜。這條街剛貫通時曾被定位為河陽城的商業一條街,有人還充滿幻想要把它直接提升為步行街,讓河陽城因此罩上現代都市的光環。不料第一批入駐的店主很快讓這個幻想破滅,後來精明的四川人、浙江人乘勢搶奪地盤,將一大半門面改成風格各異的火鍋店,才讓這條街得以繁榮。

火鍋店中間夾雜着的網吧里,聊了一夜天的中學生們此時極不情願地走出來,揉揉猩紅的眼睛,伸伸青春的懶腰,打幾個哈欠,呼吸幾口有異味兒的空氣。在學生們對黎明的一片怨恨中,一輛坦克一樣笨拙的推土機轟隆隆地響過來,發出刺耳的叫聲。推土機後面,一夥民工扛着鐵杴,踏着有力的步伐,跟着推土機往西走。學生們看見,民工們胳膊上系個紅袖套,袖套上大大地印着一個「拆」字。

推土機駛出共和街,穿過河陽城去年新拓寬的新西大街,又往西走了近兩百米,停在了一座孤零零的四合院前。民工們像警察一樣迅疾散開,從四周圍住了這座四合院。

這時天已透亮,太陽躍躍欲試地想從東方祁連山脈噴出。吃早餐的人們正從各自家門走出,往牛肉菜麵館、臊子麵館趕。街上行人漸多,學生們穿着校服,跨著自行車,嘰嘰喳喳說笑着從四合院周圍騎過去。

與周圍的忙亂和嘈雜相比,四合院的平靜讓人覺得詫異。誰都知道,這可是一座非同尋常的院子。大風過後,雙扇硃紅色院門又塗了一層新漆,晨光中發出耀眼的紅。青磚砌成的年代多少有些久遠的院牆上,畫着一些大小不等的圓,圓中間隱隱約約還能看到寫過的「拆」字,很規範,標準的楷書,一看就是王書法的手筆,可惜讓髒水給潑了。四合院兩邊,新起的居民樓里有人從陽台上探出頭,偷窺四合院是他們的愛好,你還別說,四合院老有風景讓他們望去,誘人得很,也刺激得很。推土機誇張的叫聲中,居民們的目光佈滿了疑惑,不多久便一個個失望地收身而去,這樣的場面他們看得多了,陣勢比這大的也見過。推土機的叫喊令他們煩躁,四合院一次比一次的鎮定又令他們心生敬佩,到底是不一般的人家。

四合院西邊,起到二層的樓房像殘疾人一樣風中哆嗦,橫七豎八亂插在混凝土中的鋼筋,這陣兒有點張牙舞爪。因為四合院的緣故,這樓只起了兩個單元,另兩個單元卻讓四合院阻住了,看上去便有點不倫不類,把周圍的景緻給破壞了。

太陽噴出的一剎那,四合院硃紅色大門「吱呀」一聲,開了,推土機的驚喜中,門縫裏探出半個女人身子,粉粉的,懶懶的。女人還沒換掉睡衣,頭髮散亂地披着,臉因慵懶而顯出幾份嬌媚,身子粉嘟嘟的,性感。女人望一眼門口「突突」囂叫的怪物,縮了進去。很快她又走出來,粉衣綠褲,一股子艷,身材略略顯胖,但胖得恰到好處。民工們忍不住就將目光粘上去。女人軟軟一笑,差點笑酥民工的骨頭。她雙手端起一個盆子,嘩,將一盆污物潑灑到推土機上。登時,空氣中騰起濃濃的臊臭。民工們慌忙捂住鼻子,四散逃開,女人「咯咯」笑了幾聲,進去了。

女人上好門鎖,望了一眼東邊升出的日頭,伸個長長的懶腰,趿拉着木拖鞋進了西廂房。

男人睡得正香。

女人坐在寫字枱邊,胡亂翻看桌上的稿紙,男人昨夜又寫了許多,這陣子真是寫瘋了。女人從不關心男人寫什麼,也沒法關心,只要不停地寫她就高興,寫是她生活的希望,也是她熱愛男人的理由。她在稿紙的下角悄悄拿筆做個暗記,這是她的秘密,男人從沒發現過,她在檢查男人寫作的進度。做完這項神聖的工作,她暗自一笑,覺得很滑稽,很有情調,又趿著拖鞋,在屋裏毫無目的亂轉幾圈,實在想不出該做什麼,索性又回到床上。

床才是她最想要的位置。

女人細心地望住睡熟的男人。

男人昨晚熬了夜,睡相踏實得很。女人搖了幾下,沒搖醒,女人的情趣上來了。女人的情趣老是來得很怪,也很突然,連她自己都把不準脈,一來便不由自主,便不可遏止。果然,女人伸出舌頭,在男人裸露的身子上舔起來。女人舔得很藝術,很見功底,男人很快開始抽搐。女人的牙輕輕咬住男人乳頭,手指在男人裸體上微妙地划動,彷彿一葉槳,在水面上打着滑兒,時快時慢,撩撥得水面嘩嘩作響,幾個漣漪后,停在了想停的地方。男人條件反射似的抽搐著,眼還閉着,人卻翻身壓住了女人,屋子裏很快響起興奮的呻吟……滾滾熱浪立時騰起來,放肆地飄在四合院上空,河陽城立馬多出一股粉紅味。

包工頭子車光輝這天早上起得晚了一點。昨晚他沒回家,睡在了小洋樓。

小洋樓位於河陽城東北角,這兒原來是一片闊大的核桃園,歸林業局管轄。幾年前林業局將核桃園開發成簡易茶園,供河陽人休閑避暑。車光輝看中這個地方,費了不少心思,才將核桃園買下來,開發成花園住宅小區,給河陽城又增添了一道景色。三層高的小洋樓掩映在翠綠的核桃樹下,車光輝又在核桃樹間點綴不少樓亭、魚池,還有曲曲彎彎的碎石小徑,使小區環境平添了幾多浪漫。小洋樓賣得不錯,買主大多是來河陽辦廠的外地人,當然也有河陽城裏的暴發戶。

車光輝擁有的這棟,原本賣給了腐竹廠老闆楊東升。楊東升建義烏商貿城虧了血本,為償還銀行貸款,將房子又轉賣給他。車光輝沒再出售,把它留作交友會客尋開心的地方。

包工頭子車光輝本質上並不像個商人,倒像個浪跡天涯的藝術家。他善於賺錢,更善於大把大把花錢。他有一個夢,就是有一天厭倦了賺錢的生活,會有一個女人陪着他去浪跡天涯,這個女人不一定年輕,也不一定漂亮,但一定是個詩情畫意的女人。他想他會愛上這個女人。

車光輝愛過不少女人,但每次都不夠徹底。這不怪他,人在沒錢的時候談愛是一種奢望,即或碰到了,也未必有信心能把它抓牢。人在錢多的時候談愛會顯得矯情,錢的顏色能改變許多事物,包括愛情。車光輝四十多歲,拋去幼年童年,生命的黃金時間幾乎分別處在這兩種狀態里,這就使得他的愛老處在半虛空狀態,沒法落實,也就沒法放放心心去愛女人,至於有沒有女人真正愛他,他想過,卻沒有答案。因此車光輝想,他打算放棄賺錢生涯的那一天,也許是他尋找真愛的那一天。

眼下顯然不是時候,河建集團這些年發展迅猛,已成為河陽建築業龍頭老大,無論從哪個方面講,他都不能丟下不管。再說了,真愛是可遇不可求的,好女人的確很多,但真正屬於你的那一個,卻要等上帝牽線搭橋排除萬難在一個合適的機會給你送來。上帝是很公平的,它給了你賺錢的機會,難保不在別的方面難為你,啥都讓你佔全了,別人還活不活?

車光輝不急,他老取笑自己,一條腿不小心踩錯了道,誤踏到錢上,另一條說啥也得留神,不能再踩在陷阱上。對於一個有着巨額財產的男人來說,每一個女人都可能是陷阱。

昨晚他在小洋樓招待河陽文學界的一幫朋友。車光輝跟這幫文人很合得來,一有空就拉他們喝酒聊天。

要說河陽城這幫文人,個個都是嘴上帶刀的角兒,編排起事兒來,真是白刀子說話,紅刀子唱歌。河陽城不少有分量的主兒,稀里糊塗就栽在了他們嘴皮子下。這幫傢伙喝起酒來,真稱得上是口無遮攔,心無玄機,海闊天空激揚文字,把個河陽城翻來覆去,血淋淋當了下酒菜。還好,他們對車光輝,算得上嘴下留情,除了愛蹭點拿點,還是很夠朋友的。

車光輝出生在一個沒落的地主家庭。曾祖父曾是河陽名氣最大的地主,據說擁有良田千畝,牛馬百匹,車家大壩幾百戶人家都是他的佃農。這可以從車家大壩田地名稱上得到印證。比如車家大壩最肥碩的那塊地叫車家大地,西頭那塊種苞谷的地叫車家陰窪,被車光輝修為學校的那塊地叫車家澇池。曾祖父一生只娶了一個老婆,但納了四房妾,遺憾的是只生下祖父一個兒子。他的祖父是個性情中人,對女人的興趣遠遠大過對田地的興趣。祖父一生愛女人無數,但只娶了祖母一個。對此祖父這樣解釋,會愛的偷着愛,不會愛的守着愛。可見祖父喜歡偷別人老婆。

祖父一生偷女人無數,每偷成一回,他便視自己偷時的心境在腳下踏出一塊地來回報女人,直到他把曾祖父留下的土地全部踏光。

祖父年老體弱時,突然吸起了鴉片,在鴉片黑騰騰的煙霧裏,他慢慢死去。他死的樣子車光輝見過,一臉安詳,幸福無比。

車光輝的父親是一個老實本分而又幾近猥瑣的男人。生下來就目光凝重,表情痛苦,彷彿極不情願來到這個世上。他寡言少語,很難與人為友。悶悶的心裏終日只想着一件事,怎麼把祖父踢掃掉的家業再掙回來。為此他起早貪黑,沒睡過囫圇覺,連件囫圇衣裳也捨不得穿,寒冬臘月寧可讓耳朵凍得流膿,也捨不得把箱底的狗皮帽子拿出來戴。縱是這樣,父親也沒能實現他的心愿。土改時他手上的家業被一掃而光,父親變成了窮光蛋。這還不算,一九七六年後,父親被揪了出來,大隊書記庄向陽是庄福的後人,他給父親糊了一個紙帽子,尖尖的像個喇叭。父親整天頂着個喇叭給車家大壩掃了將近十年的巷道。每次批鬥會上,父親都被細細的麻繩反剪住胳膊,脖子裏掛個紙牌,讓人揪到台上認罪。母親是一個膽小的女人,儘管也出身於地主家庭,但畢竟是小地主家,不能跟車家相提並論。陪着父親挨了幾次斗后,她不堪羞辱,在一個風高月黑的晚上懸樑自盡。

那時車光輝不在車家大壩,他被庄向陽派到副業隊上幹活。副業隊在白銀、柳園一帶干建築。車光輝因是地主的兒子,副業隊的臟活苦活全歸他干,尤其是拆那些鋼筋水泥壘成的房子。車光輝整天掄著二十斤重的鐵鎚,胳膊腫了,虎口裂了,照樣還得掄下去。副業隊長是管家劉二的後人,對他十分刻薄,甚至沒讓他參加母親的葬禮。

車光輝正是在那暗無天日的歲月里學會了泥瓦匠,砌磚放線,樣樣俱會,而且無師自通看懂了圖紙,不久便在副業隊有了名氣。白銀、柳園一帶的城裏人看他心靈手巧,做出的活兒與別人不一般,暗地裏送他一個外號——車灰匠。

重振車家雄風的大業終於沒能實現,父親在「文革」結束的頭一年含恨死去。死時面如黃紙,枯乾如柴,完全沒有祖父那種從容。車光輝失去祖業,又無法在仇恨的目光里苟且偷生,只能憑泥瓦匠的手藝,當起了灰灰匠。

沒承想他此生能在河陽城成就一番大業,想起往事,車光輝不但不恨那段歲月,反倒覺得上蒼暗中護着他,讓他經歷那番磨難。每每想及此段苦難,他就拿梁曉聲、葉辛那些知青作家聊以自慰,說,如果沒有「文革」,哪能有梁曉聲、葉辛們的今天。

在對待女人和金錢的態度上,車光輝更多地承襲了祖父的個性,跟祖父有很大相同。錢財方面,車光輝一直信奉錢是大家掙的,也是大家花的,能掙敢花,才是男人本色。河建之所以發展迅猛,無非是在掙錢與花錢上處理得當。還有,車光輝從不拖欠工人一分錢,工人掙的是血汗錢,尤其鄉下來的民工,掙錢容易嗎!車光輝當了幾年的包工頭,從沒拖過誰欠過誰,正因如此,他的信譽才在河陽城數十位包工頭中最好。

女人方面,車光輝卻有點講究。

……

這天早上,車光輝剛起床,手機響了。電話是人大一位副主任打來的,用婉轉的口氣,告誡他做某些事時要冷靜一點。車光輝知道副主任在指什麼,非常客氣地說:「一定,一定。」剛掛斷,一位副市長的電話又打了進來,口氣依舊溫和,說的還是同樣的話,同樣的事。車光輝笑笑,跟副市長做了保證。本想收拾利落出門,可電話一個連着一個,纏住了他,都是沖四合院打來的。

上午有個會,河陽唯一的文學刊物《河陽文學》今天迎來創刊十五周年紀念日,文聯和作協在賓館召開座談會。作為該雜誌最大的贊助商,車光輝要在會上發表講話,還要以省作協副主席、《河陽文學》名譽主編的身份,給市裏幾個創作小有成績的文學青年頒獎。

車光輝年輕時候喜歡過文學,夢想有一天能成為作家,可惜這夢沒能實現。

此時已近九點,車光輝被電話困住的同刻,那座孤零零的四合院裏,河陽場城最有名的作家葉開剛剛睜開眼睛。他當然知道今天文聯開會,請柬十天前就有人專程送過來。但他決然不會出席這樣一個毫無意義的會議,他寧肯摟着大丫繼續睡下去,也不願去跟一幫酸臭文人開什麼鳥會。他自然清楚自己的缺席將使文聯精心準備了半年的會議黯然失色,可這不關他的事,因為他既不是文聯的什麼會員也絕非《河陽文學》的作者。他是葉開,一個自信能在本世紀最末一年創作出驚世之作的天才。

「嗨,告訴你件事兒,建築公司又來拆房了。」看到葉開睜開眼睛,黃大丫說。

葉開伸個懶腰,穿衣下床,打算洗臉。聽了大丫的話,一點不感吃驚,反說:「拆吧,索性把河陽城全拆光才叫過癮。」

院外,推土機不知啥時已熄火,民工們三三兩兩圍坐在一起,抽著旱煙,眉飛色舞地說着這家人的長短。

「拆了七回了,人家壓根都不理,嚇唬個球!現如今,朝里有人路子寬,閑淡!」

「有個球!不就一個看監獄的嗎,有啥了不起?」

「聽聽,這叫人話嗎,看監獄的咋了?現今當官的,哪個的娃子是好貨,還不是輪著往班房子裏進嗎,誰個敢惹看監獄的……」

「就是,當官的一個個人五人六,娃子們可儘是墊臉貨。」

越是老百姓,嘴上越沒把門的。越是這些看似過得不如意的人,說起這種惡話來,越歹毒。

就在這時,一個女人蹬著自行車,遠遠地朝這個方向騎來。及至跟前,民工們認出是傻婆娘邸玉蘭,便齊著嗓子喊:「喂,傻玉蘭,過來唱兩段兒。」

其實用不着喊,邸玉蘭正是沖這兒來的,她跳下車子,朝民工們傻傻地笑笑,動作麻利地支好自行車,在後架上擺放好錄音機,沖民工們行個禮,就在錄音機的伴奏聲中跳起了舞。

立時,街道上的計程車停下來,來來往往的人一窩蜂地擁過來,把邸玉蘭嚴嚴實實圍在了中間。

11

河陽城有四大名人,傻婆娘邸玉蘭,丐幫頭子丁萬壽,瞎子大仙「神娃娃」,還有……

這邸玉蘭原本不傻,據說年輕時人長得很標緻,在居委會裏當幹部,後來不知咋的就給傻了。一傻竟傻出了大名,居然坐上了河陽四大名人的頭把交椅。

邸玉蘭有三大愛好:攔車,上訪,堵街。

先說攔車。都說河陽城的官員有三怕:一怕百姓亂上訪,二怕攔車給開會,三怕子女變成大煙鬼。這二怕就是怕邸玉蘭。官員們坐車在河陽城視察工作,冷不丁就讓邸玉蘭給攔住。邸玉蘭攔車,往往出其不意,攔其不備,而且專門在人多時攔。這種場面,哪個官員不怕?圍觀的老百姓一起鬨,邸玉蘭越發起勁,還會掏出兩條紅綢帶,邊跳邊唱。

邸玉蘭攔車既狠又准,官員們最好不要落下啥把柄,一旦把柄落到邸玉蘭手裏,不出三天,非把你的小車攔大街上,當眾給你開一次會。可官員們能不落把柄嗎?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呀。

再說上訪,河陽城這些年上訪成風,但凡重大的上訪,必有邸玉蘭參加。為啥?邸玉蘭是名人,號召力強,可以一呼百應。邸玉蘭往前一站,後邊呼啦啦一幫子人,那陣勢,不由你不怕。

堵街是邸玉蘭的即興表演,只要聞知河陽城哪兒出了事,邸玉蘭必在第一時間趕到,然後放開自帶的錄音機,連跳帶唱,不過五分鐘,那兒的交通准給堵死。河陽的交警也怪,一聽是邸玉蘭堵街,全都繞道去了別處,任由一條街長時間的堵上。為啥?惹不起。

今兒個邸玉蘭演的是堵街。見周圍堵了不少人,邸玉蘭放開嗓子唱上了:

我是河陽的小廣播

河陽的事情我來說

舊城改造到處拆

半拉子工程四處擱

老百姓住的像狗窩

貪官洋樓里養的小老婆

拆了東西拆南北

到處拆成個大豁落

……

車光輝踩着點兒來到會場。

主席台正中,坐着應邀參加會議的副市長。副市長姓劉,很年輕,是從省里下來的,到河陽不久,分管文衛,偶爾也受市長之命,處理一些別人不便於處理的棘手事。車光輝講話當中,就見他不時地接着電話,臉色赤一陣白一陣,看上去很焦躁。車光輝講到中間,眼睛的餘光掃了一眼副市長,正趕上副市長給他遞眼神,意思是讓他長話短說,他可能有急事要處理。

車光輝沒理副市長,繼續他的演講,他的講話深入淺出,切中時弊,講到了文人們的心坎上。多年的友好關係,使文人們越來越尊敬或愛戴這位曾經的文學愛好者。講話停頓處,掌聲如潮。

副市長坐不住了,跟主持人私語幾句,提前離開了會場。

車光輝心裏隱隱一笑,他的講話越發精彩起來。

果然,話剛講完,手機振動起來,車光輝一看正是劉副市長打來的,他離開主席台,在會場一角接通電話,劉副市長在電話里高聲叫:「快把你的人撤走,整個西街堵了。」

車光輝沒回話,合上手機,走進了會場。

會議剛剛開完,車光輝就聽到消息,說邸玉蘭大鬧副市長,把劉副市長的脖子都抓破了,還在小喇叭里公開了劉副市長的桃色新聞,說他一到河陽,就把河陽的人尖子劇團的台柱子任彩霞搞到了手,氣得劉副市長當下就責令交通警,將邸玉蘭依法管制了起來。

車光輝這才打開手機,撥了一個號,告訴他們可以撤了。

中午的飯車光輝沒跟與會者一起吃,這讓文聯主席很不安,說桌子都安排好了,省上來的幾位作家非要跟他一道吃頓飯,還想讓他講講自己的經歷,好給他們的創作提供豐富素材。車光輝笑着說,不會又要寫報告文學吧?文聯主席拍著胸脯說,這次絕對不,他們是誠心誠意跟你交朋友的,這幾個人名氣大得很,若不是你的面子,他們都不肯賞光。

「比葉開的名氣還大?」車光輝突然問。

文聯主席結巴了幾下,臉色漲紅,光光的額頭上竟冒起了虛汗。車光輝說:「回頭你跟葉開帶個話,他的架子也太大了,要擺譜上別處擺去,河陽城不吃他這套。」文聯主席一連幾個是,正想藉機說說葉開的壞話,車光輝的車子已到了。

車子徑直開到了河陽賓館,市長夏鴻遠在等他。

剛見面,夏鴻遠便問:「怎麼回事老車,不是說好那房子先不拆的嗎,咋又添起亂來。」

車光輝笑說:「不好意思,我手下搞錯了,本來拆的是另一家,誰知他們跑到了老葉家。」

夏鴻遠拍拍他的肩:「老葉一上午託人給我打了不下十個電話,你猜他搬了誰,省廳的老謝,這傢伙,做事沒個邊。」

「真不好意思,給您添麻煩了。」車光輝避開夏鴻遠的目光,有點過意不去地說。

「沒事,」夏鴻遠倒是大度,「都怪劉振先,沒事他瞎湊哪門子熱鬧。」

劉振先就是劉副市長,車光輝並不清楚,劉振先正是接到夏鴻遠電話才趕去的。

說着話兩人到餐廳,夏鴻遠告訴車光輝,省建設廳的汪副廳長來了,點名要見他。

車光輝說:「那敢情好,正好跟他說說評獎的事,今年的魯班獎說啥也得拿下。」

「不急,先聯絡聯絡感情,評獎的事以後說。」

隔壁包房,河化集團的老總陳天彪也在陪一桌客人。客人是省經貿廳的,專門為河化上市的事而來。河化上市折騰了好幾年,真可謂一步三坎,折騰得大家都沒了激情,問題還是一大堆。陳天彪甚是焦慮,河化上市是一個大概念,按市長夏鴻遠的說法,它不僅關係到河化的存亡,更重要的,是河陽能不能打出一個上市公司,這關係到河陽的形象,影響着河陽的未來。

陳天彪越來越有一種讓人牽着鼻子走的感覺。

飯菜很講究,是市裏一幫人提前商議著定的。這些年吃飯越來越成為一道難題,如何能讓客人吃得舒服,吃出本地特色,吃出賓主感情,吃得不顯山不露水還能把事情辦成,成了眾生專門研究的一個課題。好在眼下是吃飯的黃金時節,河陽各種土特產一股腦兒地下來了,什麼髮菜、沙蔥、沙米粉、冬蟲草,當然少不了世界獨一無二的白氂牛肉。今天宴請的都是男賓,桌上特意添了一盆清燉氂牛鞭,色香味美的鞭湯剛一上桌,就引出一桌子的笑語,氣氛一下鬆弛不少。

省里來的王主任開玩笑說:「陳總,你這是讓我們犯錯誤呀。」

陳天彪賠著笑說:「王主任覺悟高,錯誤哪能輕易犯您這兒。」

「說的也是,都讓你們老總犯光了,我們想犯也挨不上。」

「是錯誤不敢找您呀,怕您『雙規』它。」

一桌人哈哈笑起來,陳天彪忙起身敬酒。河陽敬酒的規矩是喝二敬一,要想客人喝,你得先喝兩杯。陳天彪這已是第三次敬酒了,他的胃讓酒精咬得一陣陣疼痛,強忍着把酒杯捧到王主任面前。王主任說:「陳總你別老敬酒呀,這樣敬下去我們吃不消。這樣吧,你講個段子,我們大家干一杯。」

眾人叫好。陳天彪哪是講段子的料,酒桌上他最怕這環節,為了讓客人盡興,硬著頭皮講起來。正講著夏鴻遠進來了,夏鴻遠今天是兩頭跑,兩路客人都重要,都要照顧到。陳天彪忙起身讓座,夏鴻遠說不必了,我給各位領導敬杯酒,說着端起酒杯,要跟王主任他們碰杯。王主任也是喝到了量,加上夏鴻遠沒陪他們這一桌,有點不高興,便借故要按河陽規矩來。夏鴻遠臉上隱隱不樂,嘴上卻照舊熱情得很。陳天彪看市長不想喝酒,便打圓場,說:「市長的酒我喝了,各位可一定得給市長面子呀。」王主任啪地放下酒杯,不說話,也不看夏鴻遠,裝醉。夏鴻遠沒了面子,又不便發作,硬著頭皮把酒幹了,不再敬酒,跟陳天彪叮嚀道:「一定要讓領導們吃好喝好。」說完打着哈哈,出去了。

氣氛有些尷尬。正在這時劉振先趕來了,誰也沒想到他跟王主任熟,王主任看見他,臉上頓放異彩,說:「我還當河陽市沒人了,振先你怎麼才到?」

劉振先脖子裏貼著膏藥,嘴邊還露出一道血口子:「別提了,今兒人丟大了,遇上瘟神了。」

王主任大約知道點劉振先跟夏鴻遠的內情,借題發揮說:「你們河陽盡出瘟神,啥時我給你弄道符,保你太平。」

劉振先道:「就怕你的符沒到,我的命先沒了。」一看陳天彪臉色不對勁,端起酒杯說,「借花獻佛,我給各位神仙敬個酒。」

王主任很爽快地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這頓飯就這麼不痛不癢地結束了。王主任推說下午還要查賬,不能再喝。一聽查賬兩個字,陳天彪忙婉言相留,硬要王主任再喝幾杯。劉振先說:「要不請領導們上樓休息吧,沒喝夠下午接着再喝。」

送客時陳天彪跟車光輝碰在了樓道里,沒說話,點個頭算是打了招呼。望着陳天彪跑前跑后請客送神的樣子,車光輝心裏浮上不少感慨。

12

九月的河陽格外燥熱,大風過後,小風接二連三刮來,颳得人心裏干焦干焦的惱火。因為缺雨,空氣里總是浮着針尖大的沙塵。不少人開始咳嗽,肺部憋悶難受,接着鼻孔流血,夜裏睡覺不知不覺流出來,早晨枕巾上鮮紅一攤,血腥瀰漫在屋子裏。

人們立刻變得恐慌,懷疑河陽遭了瘟疫。醫院方面卻鎮靜得很,只說是持續沙塵天氣下人因空氣乾燥和精神鬱悶所致,至於謠傳的瘟疫和瘧疾,醫院既不證實也不闢謠,反讓患者越發恐慌。

車光輝也流了鼻血,不是很多,但把老婆嚇壞了。

「快上醫院看看。」老婆劉素珍一遍遍催他。

「看啥看,不就淌幾滴血嗎,有啥大驚小怪的。」車光輝不滿地白一眼老婆,他最見不得劉素珍遇事沉不住氣的毛病。

「幾滴血,你還嫌少呀,當是我們女人家,流了就流了……」劉素珍挨了嗆,心裏委屈。

「行了,就你的是命,吵吵個啥,該做啥做啥去。」

「你的身子你的命,操心操得罵出來了?」劉素珍扔下手裏活計,出了門,心裏嘟囔:「好心當成驢肝肺,這麼煩你就別回家。」

車光輝真是越來越煩這個女人了,一進門她就叨叨,讓你沒法安神。

這陣子他很忙,一氣吃下幾個大工程,睡覺的時間都少有。

酒廠的新項目科技生態園已通過招標。這是一個大工程,僅土建就有六千萬,本來他能全部拿到手,臨招標時省建委招標處又介紹來一家江蘇工程隊,硬是挖走一千多萬。酒廠的胡總跟他是多年的鐵關係,為這事還專門跟他解釋半天。車光輝當然不能計較,現在爭一個工程比爭一個市長還難,能順順噹噹拿到四千多萬,他已經很知足。

另一項是廣場的搬遷。河陽廣場的擴建方案反反覆復折騰了幾年,總算有了眉目,大什字四周的單位都要搬,一半單位要挪到城西古河灘上去。考慮到穩定因素,這次是先建后拆。車光輝拿到五個單位的承建合同,總在一起,算是一項很大的工程。

最讓他頭疼的是墊資。酒廠墊資他不怕,反正有酒頂,多年的老行情,錢一半酒一半。儘管酒不好賣,可到他手裏,再不好賣的酒他也能立馬變成錢。關鍵是這五家單位,少說也得墊三千多萬。這個數字對他有難度,他正在四處跑款,跑得他一肚子傷心。

如今行情不比往年,銀行貸款卡得死緊,每個關口都要他親自跑。去年年底,銀行來了個大換班,原來的老關係全調到外地,現在是清一色的年輕人,交道不好打呀!

車光輝感到很憋氣。跑一個關係容易嗎?求爺爺告奶奶給人家當孫子不說,沒完沒了整天讓人家吊在屁股後頭,陪吃陪玩還要陪人家三大姑六大姨外地旅遊,錢花得起,時間陪不起。好不容易搞順一個,還沒怎麼用,一拍屁股又走了,你跟誰訴苦去?只能打掉牙悄悄往肚裏咽,還得撐出笑臉再去討好人家。

他現在好歹也算個人物,到了如今這幫年輕人面前,照樣得規規矩矩哈腰點頭,稍稍侍候的不舒服,人家臉一拉脖子一揚,弄你個摸不著。昨晚他請工行信貸科長吃飯,小夥子起初拿把著不肯來,後來讓一位副市長打電話,人家才給了面子。到酒店才發現,科長一激動帶了五個人,有同學,有朋友,個個都是好拳好酒之人。五個人圍攻他一人,大有將他灌翻灌死之勢。車光輝本不善飲,平日場面上應酬,大多帶一兩個助手,好賴也能撐一陣子。昨兒個慘了,孤軍奮戰,六個人八瓶五糧液,他連命都豁上了,人家才到興頭上。幸虧一位「眼鏡」藉著酒興嚷着去唱歌,車光輝才沒當眾出醜。

他們去的是河陽城名氣最大的「萬紫千紅」娛樂城。老闆娘徐虹原是河陽賓館的領班,後來提拔成二輕公司副經理。二輕系統倒閉后,徐虹下海辦了這家娛樂城,靠着豐富的社會關係和獨特的經營風格,「萬紫千紅」在競爭火爆的娛樂業中脫穎而出,成為河陽最顯檔次的娛樂城。

車光輝是這裏的老主顧,徐虹自然不敢怠慢,忙把他請進單間。見他滿臉褐紅,全身酒氣,說話舌頭都大了,徐虹吩咐服務生拿來冰鎮啤酒。車光輝有個獨特的解酒方法,就是白酒喝大后再往肚子裏猛灌冰啤酒,以毒攻毒,酒很快會減下去。這個法子是他多年陪領導陪出的。

喝完四瓶冰啤酒,車光輝想躺一會,徐虹忙着張羅別的客人去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聽見隔壁有人發火,車光輝硬撐著走過來,見客人對服務不滿意,嚷着換。大堂解釋了很長時間,不好換。客人不依,跟大堂吵了起來。

車光輝忍不住了,啪地一摔瓶子:「能唱就唱,唱不成買單!」

信貸科長怔住了,大約沒想到車光輝會發火,目光成了綠色,臉因驚訝而變形。啪的一聲,他也學車光輝那樣摔了酒瓶:「撤——」

工行這條路,因為一個小姐給堵死了。車光輝再找信貸科長,小夥子牛氣十足,理都不理。他賠著笑臉去找行長,行長倒蠻客氣,說只要下面沒意見,他個人很支持河建的。行長有行長的難處,金融系統改革后,信貸實行了終身負責制,信貸科長的意見還不能不當回事。

繞了一個大圈子,皮球又踢到小科長手裏。

車光輝請了一大堆人,給信貸科長說好話,哪知人家就一句話,河建信用差,沒辦法扶持。

熱,燥,待哪兒都難受。天氣破壞著人們的心境。

老城裏人黃風照舊邁著弔兒郎當的步子,天天來到廣場,坐在竹椅上,奇奇怪怪跟塌鼻樑男人說,河陽城怕保不住了,他天天聞到一股怪味兒。塌鼻樑男人見喝茶的人越來越少,生意寡淡得撐不下去,說一把火把這破城燒球掉算了,免得天天悶在火爐子裏遭罪。黃風的大女婿,黃大丫的男人葉開,那個自命不凡有點孤僻有點不食人間煙火的狗屁作家,兩天前突然住進醫院,黃大丫捎來口信,讓二丫去醫院幫幾天忙。二丫鼻子一歪,好像她巴不得大丫男人患個絕症。這話讓黃風心寒!自個含辛茹苦拉大這兩隻鳥簡直是罪孽,忤逆之子不可教!不過他僅僅是心寒而已,並沒強迫二丫去醫院。

黃風無奈的傷感里,河陽城又一家企業關門大吉。這家跟黃風歲數差不多的糖廠做了兩年的破產準備,終於實現它的目標,兩千號工人被掃地出門,走時連一袋白糖都沒拿上。黃風想不明白,難道現在的人連白糖都不喝了嗎?據說下崗工人們正在策劃一場陰謀,黃風聽了有點窩火,這世界本來就夠亂的了,居然還有人想再燒一把火。燒吧!把這破城燒得乾乾淨淨。

茶社裏,瞎賢抱個三弦子,哼哼嚀嚀唱賢孝。不用細聽,黃風就知道瞎賢唱的是罵馬仲英的《打寧夏》,幾個老婆子不願聽,嚷着讓瞎賢唱《白鸚哥盜桃》。黃風很悶氣,再一次傷感地憶起文老先生來。聽文老先生說書,才叫享受啊,可惜再也聽不到了……

這天下午,車光輝又請農行信貸科的賈科長吃飯。賈科長是個沒有架子的人,很年輕,二十六歲,未婚,戴副金邊眼鏡,說話還有幾分靦腆。坐了沒多久,賈科長的話多了,饒有興趣地談起了河陽幾家大企業。車光輝並不插話,裝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賈科長大學是學經濟的,看問題便帶了自己的角度,他不止一次地提起河化,提起酒廠,說這兩家企業本可以做強做大,可惜太急於求成,盲目擴張,貪大求全,典型的粗放式經營。

車光輝不便評頭論足,心裏惦著貸款的事,就想賈科長能直接點。賈科長偏不,他對河建似乎興趣不大,話題始終在別的企業上。車光輝只好耐著性子,聽他津津樂道,指點江山。心裏卻想,賈科長這話未免偏頗,俗話說,不穿新鞋不知道腳痛。大道理誰都會講,可做企業有做企業的難,單是跟政府還有銀行的關係,沒幾把刷子你就刷不下來。私營企業都如此,何況他們。

內心深處,車光輝是敬重陳天彪跟胡萬坤的,有次他還開玩笑說,要是我有你們一半能耐,這河陽城的錢,怕是都讓我掙了。當然,敬重是一碼事,競爭又是另碼事,雖說不是同行,競爭卻是明顯的。這陣聽賈科長評頭論足,車光輝心裏忽然又多出另一種況味,大家都是苦命人啊。

等菜上來,車光輝再也不說什麼,一個勁恭敬著賈科長:「吃吧吃吧,多吃點。」

黃二丫已做好晚飯,等父親黃風溜達回來一道吃飯。

九月的燥熱讓黃二丫難以忍受,毫不通風的屋子簡直像是大蒸籠。樓房住習慣了,在這破蒸籠里做飯就像把自己烤進去一起蒸。炒菜時她一次次想起樓上的日子,心裏湧上難言的酸楚。

大丫男人住院的消息也讓她不安,不過又覺得解氣。

她的心處在一股難以言狀的痛苦中,說不清是為大丫,還是為那爛鳥男人。這陣兒她平靜下來,覺得為葉開那種爛鳥男人擔心不值。

憑什麼,他是我什麼人?一想大丫帶信讓她去醫院陪護,心裏的氣便騰地躥上來。虧她說得出口!

她穿一件很短的背心,一條寬鬆的短褲,拿把扇子,坐在門口的小凳上。酷熱難耐,扇出來的儘是熱風,汗從脖頸上流下,鑽進背心。胸脯上黏糊糊的,難受,索性掀開背心,將飽滿的胸晾出來,讓熱風吹乾乳房的汗漬。

太陽從西天完全消逝的時候,黃風邁著鬆鬆垮垮的步子回來了。二丫不知道,黃風終究還是擱不下大丫那隻爛鳥,去了醫院。他在醫院足足待了半個小時,直到大丫拉着哭腔把葉開的情況一五一十說完,才憤憤離開。一層不祥之兆開始籠罩他的心,他愈發感到會有什麼更大的災難降臨,他被自己可怕的預感折磨著,一步三嘆,昏然無力地走了回來。一進院就瞅見衣不遮體的二丫,怒恨恨「呔」了一聲,訓斥道:「你再想怎麼活,羞恥總還是要的,你是黃門之後,不是街頭的風塵浪女。」教訓了一半,忽然嘆氣道:「你們還嫌墮落得不夠啊!」

二丫忙整整衣衫,道:「天太熱,我涼涼風兒。」

「成何體統!」

晚飯吃得寡而無味。食畢,黃風躺破竹椅上,二丫佯裝殷勤要給他扇扇子,他怒怒地瞪一眼,二丫的手縮了回去。除了丫兒,黃風不允許大的兩隻鳥給他盡啥孝道,只要不惹他心煩就謝天謝地。

「你收拾收拾,去醫院替換一下你姐,不爭氣的東西,讓人又氣又憐。」

「我不去!」二丫背過身子道。

「呔!羞死你先人,這話你也說得出口!」黃風一傾身子,臉上的肌肉抽搐起來,眼裏一股子怒。

「我就不去,我還以為她這輩子一直樂到頭呢。」

「放屁!」黃風怒不可遏,罵出兩個髒字,覺自己有些失態,復又躺下,瞪着屋頂,頹喪地說:「你們鬧吧,你們這樣鬧,遲早都要遭報應的……」

二丫笑笑,她居然在這時候笑了!她的這一笑讓黃風無比心寒。

天黑時分,三兒隔着院門叫二丫,二丫考慮都沒考慮,換了件T恤,跟三兒走了。

大丫拖着疲憊的身子,在走廊里傻獃獃地巴望。她還沒吃飯,早起到現在,只填了一塊麵包。今天葉開又做了一次全面檢查,上上下下跑了五個來回,CT、B超、心電圖、驗血、驗尿,能做的幾乎全做了,結果還沒出來。醫生肅穆的表情里,大丫隱隱預感到不祥。

她很害怕,男人一直好好的,不抽煙不嗜酒,沒任何不良嗜好,怎麼就突然流起鼻血了呢?那麼大一攤。現在血雖是止了,可男人明顯垮了,雙目深陷,面色蒼白,人軟得像根麵條兒。

老公公還沒來,打了幾次電話,一直說忙,監獄有個犯人跑了。犯人跑了是多大個事,比你兒子的命還重要?大丫真是要氣死了,關鍵時刻指望不上,算哪門子爹?大丫有種舉目無親的感覺,平日不曾有的苦衷一股腦兒全來了,父親黃風倒是來過,可多一分鐘也不願留,說是讓二丫來替換她,二丫這死女子,能指望上?

樓道里亂鬨哄的。吵,煩,大丫快要煩死了。

又等了半小時,二丫還沒來,大丫餓得堅持不住了。

病房裏陪護的黑臉男人又在滿樓道跑,一會兒叫這,一會兒吼那。他的女人也是同樣的病,到現在血還沒止住,這陣兒突然昏迷了過去。黑臉男人像個包工頭,咋呼得非常凶,可醫生護士都不理他。後來大丫搞清楚了,男人不是包工頭,是鄉里一個村的村長。聽說,這種怪病已經蔓延到了鄉鎮,有村子已經死了人。大丫心裏咯噔一聲,天呀,這可咋好?

「姐——」不知過了多久,身後忽然傳來丫兒的聲音。大丫扭頭一望,果真是丫兒。

「丫兒,好丫兒,只有你疼姐啊。」大丫一把攬住丫兒,眼裏的淚一下子就流出來了,一雙手亂抖著,不知是要擁抱妹妹還是要捶自己快要爛掉的心。反正,她是傷悲著了。

得知大丫還沒吃飯,丫兒急了:「姐,你快去吃,空餓著肚子可不行。快去吧,這裏有我呢。」

吃飯的時候,大丫想起很多事,想起小時候姐妹們打打鬧鬧的諸多場景。尤其跟二丫,可是沒少紅過臉,撕破衣服抓爛臉是常有的事。有次更猛,就因二丫偷了她胸罩,兩人惡語相向,她詛咒二丫長一對癟奶子,沒人摸。二丫詛咒她的奶長籃球那麼大,天熱了,嘭一下爆掉。吵著吵著,動手了,兩人別處都不抓,偏抓對方胸,結果那次二丫比她狠,她兩個奶子上清晰地留下了十道指甲印。

大丫的胸脯狠狠疼了一下,嘴裏忍不住就罵,死二丫,將來有你好受的!

13

二丫徹夜未歸。

她的心情壞透了。

昨夜跟三兒看了一場電影,一部美國片,很抒情,演員演得也夠大膽。電影院裏人很少,三兒乘勢摟緊她,從T恤中伸進手,慢慢竄向她的胸。二丫想阻止,銀幕上火辣辣的歡愛場面卻讓她變得有點猶豫,她被美國人感動了,身體本能地有了反應。三兒見狀越發膽大,一隻手在她身上恣意地遊走,最後竟伸向她下面。

「到我屋裏去吧……」出了影院,三兒帶着央求的口吻求二丫。

二丫有種意猶未盡的迷醉感,涼風一吹,腦子稍稍有點清醒,身體的起伏也中止下來,但一想回去又要受父親的白眼,心一橫便答應了三兒。

昨晚他們做了愛。一進門三兒便瘋了般抱住她,三兒有些日子沒碰二丫了,影院裏的刺激已使他慾火難耐。他一口一個姐,叫得二丫平靜下去的心情又沸騰起來。

三兒的屋子又臟又亂,床上堆滿了臟衣服,臭皮鞋、爛襪子、啤酒瓶扔的滿地都是,一股子霉味熏的二丫想吐。二丫忍住了,她的身體被三兒拋起來,扔到了床上。三兒利索地扒了衣服,撲了上來。

走在回家的路上,二丫的心情說不出的凄涼。這種凄涼感昨晚就有了,半夜醒來,三兒裸著身子橫陳在床上,他的睡相實在難看,難看得二丫都不敢目睹。嘴角殘留着一汪涎水,鼻子歪著,鼻孔里堵塞滿液體,打出的鼾地瓜一樣在床上亂滾,攪得二丫心氣難平。怔怔地瞅了會三兒揮發着酸臭味的身子,二丫突然就哭了起來。我怎麼能這樣,我怎麼能這樣?她一遍遍問自己,簡直要把自己的心給問翻了。

二丫幾乎是從三兒那逃出來的,天還沒亮透,她便逃在了路上。她怕三兒一醒又要纏她,她發誓再也不理三兒了,她還沒淪落到讓三兒這樣的人欺負。昨晚她感覺就是讓三兒欺負了,她甚至想到強姦這個詞,要不她怎麼能睡在這樣一個醜陋無比一無是處的男人懷裏?

她想家,想自己的男人。家這個字眼這一刻有了太簡單太實在的含義,那就是能供她乾乾淨淨洗個澡,痛痛快快哭一場。可是抬頭四顧,哪兒才是她的家?

沒走幾步,二丫眼裏竟是濕淚橫涌。風從耳邊刮過,撩起她的頭髮,她感到自己被拋在茫茫荒野,成了一隻喪家狗。

蘇朋被關進了監獄,聽說至少得判五年,出來還得給酒廠還欠賬。父親一提蘇朋,便「呔」「呔」地詛咒,恨不得連她也送進監獄。一些從未考慮過的實際問題忽然就擺在眼前,讓她不知作何選擇。她開始後悔,真不該由著性子跟了蘇朋。

走着走着,雷嘯的影子猛地跳出來,嚇她一跳。她止住步子,靜了會神。我怎麼能想他呢,我怎麼能在這時候想他呢?剛把雷嘯的影子趕走,兒子剛剛又跳出來,頑皮地沖她眨眼,怎麼也趕不走。她絕望地蹲下,捂住臉便哭開了。

跟雷嘯離婚後,雷嘯的父母把剛剛接到了老家河南,她連一眼都沒再看見過。剛剛今年八歲了,該上小學三年級,他長了多高,現在是像雷嘯還是像她?

想到這裏她的心猛疼起來,被什麼東西尖銳地捅了一下,又像是被風撕扯著,噬咬着,冰涼的淚水沒頭沒腦瀉下來,浸濕她的臉頰,浸淫她的心……

她覺得父親說得對,她是要遭報應的。

黃風等了一宿,天大亮二丫還沒回來,黃風坐不住了。

不要臉的東西!黃風恨恨地起身,他決計不等了,啥男人都要,真是不知廉恥!

出得門來,黃風抬頭望天,天灰灰的,不見晴,也不見陰。風一吼兒一吼兒,颳得滿鼻子都是糜爛味。黃風亟亟地擺動腳步,像是一刻也不願待在這。

可他能到哪去呢?

這個時候去廣場喝茶,顯然是要遭人恥笑的,黃風還不想讓人嚼牙。在河陽城生活了一輩子,黃風還真找不到啥去處。以前有文老先生,哪怕他昏睡在床上,也能讓黃風安靜下來。文老先生這一死,算是把黃風的去處給死沒了。

去醫院?「呔」!黃風很快消滅了這念頭。那爛鳥就是死了,也不值得他再看一次。這麼想着,他的腳步在原地打起圈兒,像一頭煩怒的獅子,停不下來。

他是多麼的煩這些鳥呀,哪一個都不聽話,哪一個都是自作聰明,結果呢,作繭自縛,被他一個個言中。

他再次想起二丫,想起那個三兒。「呔!」三兒是什麼東西,也配!如果沒記錯,三兒就是那個擔擔匠的後人,下里巴人。河陽城有條巷子,懷水巷,最初叫壞水巷的,不好聽,又改叫紅星巷,黃風腦子裏還是頑固地把它叫壞水巷。

懷水巷大都是些外來戶,逃難的、躲債的、鄉下懶惰得不想種地的,還有祖祖輩輩做點小買賣的,大約看河陽城能養人,來了就不想走,設法在這兒活下來,慢慢成了氣候。擔擔匠最初是賣老鼠藥的,也賣過一陣針頭線腦,哪個也沒賣長,倒是把懷水巷最有名的風塵女子給拐到了手,後來成了家,在河陽城落戶生子,才有了三兒這一脈。

可那是怎樣的人家呀,一提黃風便噁心。據說有了孩子之後,風塵女子還招懷水巷的男人,就擠在那狗窩一樣的窩棚里。那個時候的懷水巷真像這個城市的下水道,什麼臟事兒也有。河陽城中心四進院裏的黃風一家少不了要對這些臟事兒嗤之以鼻,當然,那時黃風還小,他是不懂啥叫個髒的,父親決然不叫他邁進懷水巷一步,黃風對懷水巷的鄙視因此而來。那會髒了你的眼,黃風牢牢記住了父親這句話。

一晃眼,當年的懷水巷龐大起來,黃風真是驚嘆它的生命力,據說那裏面的人家都是三五成群地生小孩,生下一大堆便往河陽城趕,他們用生孩子的方式報復著黃風他們,也掠奪着他們,沒想還很成功。誰讓黃風他們一代不如一代呢。

黃風有股子傷感,有股子憋氣。一想自己的女兒跟懷水巷的男人睡覺,他就想一頭撞死。

「呔!」他衝天空惡了一聲。

太陽有氣無力地升起來,照得大地越發迷茫。黃風在貧民窟附近轉了一大圈,一抬頭竟然又停在自家院落前。他恨死自己了,轉來轉去,還是丟不下這破鳥。

他一抬頭,就清晰地看見了破鳥二丫。

二丫就像一個被人蹂躪了一夜的妓女,頭髮蓬散,面如枯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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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水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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