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休閑的日子

第十九章 休閑的日子

張敬懷在醫院住了四個月,雖然出院了,但仍然覺得周身無力。此時卜奎在林鋼交待了工作,已經到省委上班了。

張敬懷之所以沒有上班,一是覺得自己身體還沒有恢復健康,二是他也是有意讓卜奎單獨主持一段工作,以便進一步觀察。如果卜奎幹得好,他就徹底退下來。這樣,他就算是「平安着陸」了。他在家裏過着從來沒有過的休閑日子。有時間多讀點書,實現他多年的願望。

在醫院那些日子,他的夫人艾榮和女兒勝美,倒是常來看他,每一次,都坐不到十分鐘,好像沒有說什麼,娘倆就走了。平常,還是由小保姆照顧他的生活,廚師照樣一日三餐,他從來不挑吃的,基本上是廚師做什麼,他吃什麼,即使廚師做菜忘了放鹽,他也不挑剔。在生活上張敬懷是個馬虎人。

這天吃過早飯,他一看錶,七點半了。過去,總是在這個時候,司機把車停在門外,按一下喇叭,表示車子在等他。這天他看了幾次表,也沒有聽見喇叭響。

過了幾分鐘,厲秘書進來了。

他對這位秘書的印像越來越壞。從厲順為的眼神中,他感到厲順為對他這個書記的不滿情緒。他當然知道那不滿的原因。厲順為多次向他表示,他自己想到基層鍛煉鍛煉。張敬懷明白「到基層」的意思,可是他不能這麼做。他覺得這個人不老實,城府太深。他向來對這種人有厭煩情結,不能提拔他。

這天,厲秘書進了他在家裏的辦公室,例行公事地問:「張書記,今天到哪裏去不?我好安排車子。」

按過去的規矩,秘書會把昨天安排的日程,次日一早就給他看,問需不需要有什麼變動。可是今天厲秘書手中空空的,連一張紙也沒有拿。他這才想起:哦,我已經請假,實際上是要退下來了,說:「沒有什麼事。你忙你的去吧。」

張敬懷感到最近厲順為很忙,忙些什麼,和他沒有關係的事,他也不便問。

厲秘書退了出去。

雖然他還算「在崗」,因為他是向中央和省委正式請了假的。所以,沒有會議,也沒有電話,沒有人排著隊等著向他請示、彙報,沒有文件要他批示。他感到輕鬆極了。

這天,他看了兩個多小時的書,覺得眼睛有些疲勞,想一個人出去走一走,可是他怕迷失了方向,回不了家。這可能被大家傳為笑談的。有時,他想和小保姆去農貿市場或者商店買點什麼,可是他不適應那種煩鬧的場合,他從來沒有自己買過東西,也不知道市場行情,又覺得什麼也不需要,到那樣挨擠的地方不是活受罪嗎?

於是他在院子裏散步,這個房間,那個房間,像過去視察工作似的,讓保姆和廚師給他打開門,他這才知道,有一間房子是儲藏室,專門儲藏傢具和暫時用不着的物品的。過去他從來沒有數過,他這個小院有幾間房子。今天他數了數,正房,廂房,門房一共十六間。自從艾榮勝美娘倆搬走之後,空着好幾間。大門口有一間屋子,是所謂的「門房」,即收發室。這個房間很大。秘書,保姆,廚師,沒有事時,常常在這裏聊天,門衛有時也在這裏避避風雨……

張敬懷在院子裏散步,來來往往,用腳步丈量著,計算出每個房間的米數,院子裏有個葡萄架,現在正是結果季節,累累的葡萄像一串串珊瑚。過去他從來沒有注意過這些事物。葡萄架下有幾個石凳,保姆正在和廚師聊天,他們談話的題目是廚師的分房問題。他聽廚師講:「我都有三十年的工齡了,怎麼分房名單沒有我呀?」

保姆說:「據說,分房條件是按到省委工作的時間算。你來省委才三年。」

廚師說:「那我以前的二十七年,不是給共產黨乾的?我看他們是看人下菜碟。是張書記不……」他一見張敬懷走來,不說了。

張敬懷走近了,對廚師說:「老李,我這裏不是有空着的房子嗎?你把家搬過來就是了。」

老李說:「這是不行的,張書記,謝謝您了。這事得辦公廳說了算──恐怕辦公廳說了也不算,得分房委員會分給我才行,我的『分兒』不夠。」

「什麼『分兒』?」

廚師給他介紹:分房得按工齡、級別等換算成分……說了一大堆,他過去沒有問過這些事,原來分房還這麼複雜呢。

這時厲秘書走過來,說:「這是省委的房產,別人是不能隨便住的。」

他又想,這麼一個有三十年工齡的老廚師,理應分到一套房子的。如果他說一句話,廚師就可能分到房子。可是他覺得,分房是個複雜問題,給誰,不給誰,由分房委員會定。他從來不為身邊的人說話,現在更不便說話了。他身邊的人都知道張敬懷的這個習慣,從來也不為自己的私事求他。

可是,這時他對厲秘書那句話特別反感「這是省委的財產」!厲順為說話的態度雖然很平和,但分明有「你說了不算」的意思。他總覺得,這個厲秘書的眼神中,表現了對他的輕侮。早晚得把他攆走!張敬懷想。

當初,單秘書長向他介紹厲順為時,因為是在楊書記身邊服務過的,用不着再由組織部門搞諸多項目的審查,他也就放心的用了他。沒有想到這個人這麼不老實。他寫的那篇蓋老闆的文章,使姓蓋的撈了不少資本,他們還有沒有什麼交易?誰也說不清楚。

想到這些煩人的事,他才知道:自己在位時,每天累得難受,回到家裏就想躺着,可是有很多文件還等着他批閱,他不得不強打精神坐在辦公桌前,有時工作到下半夜,還要想一想明天在某次會議上,因為要他講話,想一想該說些什麼。

當時他總想,等我退下來就好了,但他沒有想到,在崗位上有他難受的時候;可退下來,也有退下來的滋味……他甚至想,要不要再當一屆省「人大」主任呢?

馮怡在國外留學這幾年,每個月都有信給他,報告自己在那裏的學習和生活情況。她的信中總是說:請你放心,我過得很好。不久前的一封來信說,她的學業已經結束,獲得了社會學博士學位,很快就可以回國了。從信上的口氣看,他估計,至少在三個月之後她才能回來。屆時他一定去機場接她。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有一天厲秘書領着一個人進屋,竟是馮怡。她站在張敬懷面前,傻哈哈地笑着說:「我回來了!」一個大背兜還在肩上。

厲秘書見張敬懷沒有別的吩咐,便出去了。

張敬懷也看了她半天,這才說:「快,快放下!」忙幫馮怡解那背兜。

馮怡把背兜放下,兩人都愣愣地站着,張敬懷多麼想像對女兒一樣擁抱她一下呀,但是他沒有。倒是馮怡主動給他來了個西方的「見面禮」將他擁抱起來,輕聲喊著:「我的老爸呀……」這是她第一次這麼喊他。

他也輕聲喊著:「我的小女兒……」

過了有兩三分鐘,二人才鬆開手臂。張敬懷說:「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為什麼不先打個電話?」

「我,我想讓你感到意外,讓你驚喜!」

「快去洗漱一下吧,我讓保姆給你沖茶。」

不多時保姆端上茶來,轉身退出,馮怡也一面搓著面部一面進了屋。

張敬懷問:「怎麼樣?講講你的情況,我想知道的事很多呢。」

馮怡說:「先別說我了,先說你吧。你信上不是說住院了?病全好了嗎?」

「全好了。」張敬懷答「出院前對身體進行了全面檢查,一切『零部件』都沒有大毛病。我這部機器,運轉這麼多年,什麼『磨損』沒有經過?居然沒有大毛病,也是一個奇迹。可是就是覺得累,睡覺呢,又睡不着,於是就看書。這是我多年的願望,如今是如願以償了。」

「戰爭中受傷,運動中挨整,『零部件』居然沒有問題,你真禁折騰!」馮怡說「我看你能活一百歲呢。以後的時間安排,你聽我的。累嘛,感覺累才是健康的表現。休息休息就會好的。」

「人們說『健康長壽』,沒有健康,我就不想長壽,那不是活受罪嘛!」

「你健康嘛,當然應該長壽。」馮怡說。

二人都笑了。

張敬懷問:「你回來怎麼辦?得先解決工作問題呀!要不要回林鋼?」

「我想先休息一段,工作問題以後再說。如果組織分配,我想到社會科學院,最近一段時間,我也得調理調理,以後再和他們聯繫吧。」

「你休息一段也好。」張敬懷說「可是總得有個地方住呀!要不住在我這裏……反正有空房子,空着也是白空着。」低頭又一想,自己又否定了,說「不好,不好,住我這裏不好。」

「有什麼不好的,你不歡迎,怕我干擾你?」

「不是,不是,是……」

「是什麼?你這個人呀,活得真累。我行我素,誰愛怎麼說,就怎麼說,管他呢!他們能說什麼?無非是『馮怡住張書記家裏了』!第一天說了,人們認為是新聞,第二天是舊聞,第三天是歷史。第四天再有人這麼說,就讓人討厭了!」說完自己哈哈大笑起來。

張敬懷想了一下:「要不,你和保姆住一間。」

「可以,我還可以幫助她做飯。我給你做做西餐,是我新學的本事呢。」

張敬懷吩咐保姆,把馮怡的背兜拿進她的房間,並準備一套被褥。接着說:「卜奎調到省委來了,代替了我。」

馮怡說:「好好好,他真是一個好人。也該這麼安排了。你呢?」

張敬懷說:「我,現在還算『在崗』,可是卜奎已經主持工作了。我正在想,還沒有下決心。原來,按不成文的規矩,當幾年省長,當書記,當幾年書記,退到人大當主任。這是領導的關心,怕人們一下失去的東西太多,太突然,搞點『安慰賽』,當然也可以說是『餘熱發電』。現在,我算請假休息。休息個一年半載的,年齡也『到站』了。上面要安排我當人大主任,我還沒有答應哪。」

「你這個人呀,還是沒有覺悟過來。你這一生夠光明磊落的了,自己安慰自己就夠了,還要別人安慰?」

「是,是,是!」張敬懷說。

馮怡說:「我以前就想『勸退』你。你活得太累了,為什麼不趁身體尚健的時候,過幾年輕鬆日子?那時,不到火候,我沒有說。現在天賜良機,為什麼不退?你還戀什麼位呀?」

除了馮怡,誰能這麼和他說知心話呀!

他說:「對的,對的!革命幾十年了,一時沒有事干,有點空虛和寂寞感。」

「我看你的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還是沒有解決。你看李白在《春夜宴桃李園序》中,講他的時空觀,說得多好:天地宇宙,是萬物的旅館;光陰是時間的過客。人在世界上,能過幾天快樂的日子?白天玩不夠,夜晚打着燈還要遊玩呢,況且現在正是春光明媚的日子……」

「你說得對,聽君一席話……」

「你得啦吧!你現在得聽我安排。等我休息一兩天,我領你上街,逛公園,溜商店,去旅遊。還有讀書,寫點回憶錄,事情多著呢。有什麼可寂寞的。」

根據張敬懷的吩咐,保姆已經把飯做好了,請他們去吃飯,二人便進了東廂房的小餐廳。

保姆擺好飯菜,退了出去,馮怡小聲問:「剛才領我進屋那個人是誰?」

張敬懷說:「是我的新秘書,姓厲,叫厲順為。卜奎到了林鋼之後,又來了個秘書,就是吉秘書,你認識的。後來又換了這個姓厲的,是第三個。」

「吉秘書呢?」馮怡問。

「吉秘書出國,繼承他舅舅的遺產去了。早就說要回來,可是一直也沒有回來。」

「你這個新秘書怎麼長了那樣一雙眼睛?看人的時候,好像要看到你的骨縫裏,讓人很不舒服!」

「他以前是楊書記的秘書,楊書記調走後,他沒有跟着走。我也沒有像對卜奎和吉海岩那樣考核他。後來我也覺得此人不太好,但沒有動。一干又是二三年。」

「我給你當秘書怎麼樣?」馮怡笑着問。

「你?你給我當秘書?哈哈!笑話!笑話!我是從來不用女秘書的。我以為……」

「又是『你以為』,你以為會有反映……對不對?關於這一點,我對你很不以為然,你好像總是為『你以為』活着,就是不為自己活着……」

「我馬上要退下來了,還要什麼秘書?你也有事情干,不是還要研究你的社會學嗎?」

「先別說了。反正我得休息半年,陪你過一段老百姓生活。要知道老百姓生活,有老百姓生活的樂趣。你不會感到空虛和寂寞的!」

「說這麼多閑話了,」張敬懷說:「講講你這幾年在美國的情況和感受吧。

我特別想聽呢。」

「一言難盡,我一段一段給你講,有很多故事呢。」停了一刻「我先從到了美國下飛機講起吧……」馮怡說。

「吃菜,吃菜,一面吃一面講。」張敬懷夾了一箸菜給馮怡。

馮怡吃過飯,扎紮實實的睡了兩天覺,除了吃飯起來一會兒,吃過飯又是倒頭便睡,好像要把這幾年欠下的覺全要補上似的。也可能是時差的關係,第三天,她覺得睡足了。吃過早飯,向張敬懷提議:咱們今天上街溜溜怎麼樣?

「好的。」張敬懷高興地答。

「可是,你什麼人也不能帶,就咱這兩個老百姓。」

「好的。」

過了一會兒,厲秘書過來問:「張書記今天去什麼地方嗎?」

「我和小馮上街。」

他們剛出門,汽車就停在那裏等著。小馮對司機說:「我們今天去散步,不用車的。」

「是的。」張敬懷對司機說。司機便把車子倒回車庫。

兩人沿着小衚衕(過去一般的車輛是不準從這裏通行的)往外走。馮怡總是攙著張敬懷的胳臂,好像怕他跌跤那樣。而張敬懷覺得讓一個年輕女人攙扶,既不習慣,又不好意思,總是擺脫她的攙扶,說:「用不着的,我自己可以走。」

馮怡說:「我扶老,你攜幼,有什麼不好……要是把你摔了,我可沒法向……交待。」

「向誰交待?我現在是老百姓一個。」

「對了。咱們今天就當一當普通老百姓,你也體驗體驗老百姓是怎麼生活的。」

「這些年,我也體驗過的。有時也做所謂的『微服私訪』,藉以了解真實情況。」

馮怡笑他,:「那可不一樣。那時,你到哪裏去,不得通知公安部門呀!一出點什麼哪怕是很小的事,也會有人出來保護你。只要你一動彈,就會有便衣跟着,要說自由,你們是最少的。」

「對了!」張敬懷想起一件事,給馮怡敘述著:「有一年,聽人說海天市的服務行業,搞『五滿意服務』運動,很見成效。全省為了推廣海天市的經驗,在這兒開現場會。我想去看看真假。那時我還在軍區當副政委,和秘書一起換了便服,到一個飯店去。飯店裏人多得……」

馮怡說:「那時,你在埋頭吃飯,後面就有人扶着你坐的凳子,等著座位。

旁邊還有農村來的老鄉,等着你吃剩下的東西,用舌頭舔盤子。」

張敬懷繼續講他的故事:「我和秘書坐下,要了兩個炒菜,一個湯,六兩糧票的米飯。可是等呀等,老也不上菜。等了半個小時,先上來的是一碗湯,這就有點怪。可是,有一幫穿警服的人,比我們來得晚,幾盤熱氣騰騰的炒菜,卻端上來了。他們在那兒嗚嚎喊叫的吃酒行令。我問服務員:『他們比我們來得晚,為什麼這麼快就上菜了?』那服務員不屑答理地說:『他們是什麼人,你是什麼人?能比嗎?』我也不能和她爭論。過了一會,菜還是不上來。我生氣了,對當時的畢秘書說:也不知道會等到什麼時候,咱們不吃了。我拿着買的菜票去退。

畢秘書要去,我說讓我體驗體驗。便自己去退票。」

「肯定會有故事。」馮怡插了一句。

「那賣票口兒,人擠得里三層外三層的。我好容易擠進去,本來那賣票窗口就小,交款,給票,只有一個拳頭大的小孔,我說要退票,收款員在人們的吵嚷聲中根本聽不見。好容易聽見了,我把收款單往裏遞,好幾隻手同時往裏伸。服務員說,『快點,快點!』你這個老頭,怎麼這麼慢?我說,你這個眼兒小,我伸不進去。這話,那女服務員卻聽清楚了。睜著大眼問:什麼『眼兒小』?『進不去』?她好像一下提高了『覺悟』,大叫着說:這老傢伙耍流氓。……」

說着暢快地大笑。

馮怡也笑彎了腰:「這事就這麼完了?」馮怡問。

「哪裏會完呢?」張敬懷接着敘述他的故事「女服務員一喊『這老傢伙耍流氓』,坐在那裏吃酒行令的幾個人走過來,沒用分說給了我幾拳。畢秘書過來說:『你們怎麼隨便打人』?那幾個人對畢秘書說:『你管什麼閑事!』對他又是幾拳!畢秘書走出去,給市公安局打了電話,說我這個政委挨打了。不多時,來了一幫警察,把那幾個穿警服的人和飯店經理帶走了。回到機關,畢秘書給市委書記打了個電話,說了我的偶然遭遇。你們還搞什麼『五滿意運動』,開現場會推廣先進經驗呢?這不就說明問題了嗎?」

馮怡說:「今天要是出了這種事,我可調動不了警察……當然,現在也不會有這事發生了。現在是市場經濟,買方市場,服務態度好著呢。要不咱們今天到飯店吃頓飯體驗一番。」說着自己小聲地現編現唱:「市場經濟好!市場經濟好!市場經濟顧客地位高。官面孔,不見了……全國人民大團結,掀起市場經濟新高潮,新高潮……」

馮怡的聲音很輕,但張敬懷都聽清楚了,哈哈大笑。這是這幾年他第一次開懷大笑。

……

說着二人出了衚衕,又走了一段路,到了一個公共汽車站。這裏已經擠了許多等車的人。

不多時,來了一輛大客車。人們拚命往上擠,馮怡先是在後面推張敬懷,推不動,有一個大個子擋着。馮怡自己又先擠上車,回頭拉張敬懷。這時那個大個子喊:「往裏擠,往裏擠,裏面空着呢。」他剛剛上了車,一回頭就說:「裏面沒有地方了,等下一趟吧!」張敬懷記得。早先聽到一個「變心板」的故事。說是在台上和在台下的人思想觀點是不一樣的。當時是講的人的政治地位,這個比喻,可能就是從這裏來的吧?像那個大個子,擠上車前,喊往裏擠,往裏擠!踏上了汽車,一轉身態度就變了。

下車時,又拚搏了一場。上車的人等不及人下完,往上擠;下車的人喊:「等下等,等一等!下完了再上,下完了再上!」馮怡先是在後面往下推他,到了車門前又先下車怕他摔著,往下接他。上車下車還是弄得他出了一身大汗。他感到內衣都濕了。

出門時,他交給馮怡幾百元錢。馮怡說,要給他買兩套衣服。他現在穿的那灰不溜球,藍不啦唧的中山裝,太不合時宜了。張敬懷因為自己不抽煙,不喝酒,又沒有別的嗜好,身上從來不裝錢的,也不懂得市場上的行情。他夫人和女兒,從來不給他買東西。有什麼需要買的,也是秘書給他辦。所以,今天他的幾百元錢,裝在馮怡的口袋裏。

他們下車走了一段路,到了一條熱鬧街。

到了這條街口,見裏面人擠如潮,流動着,擁擠著,混攪著,像一鍋開水。

他問馮怡:「這是什麼地方?」

馮怡說:「這是連世界上都有名的『中京街』,你都不知道……」接着諷刺他「你這個人,除了會當官,還會幹什麼?只看剛才人們擠車,就知道你的『政績』了。」

誰么批評過他這個書記呀!說:「搞革命像吃飯,得一口一口來嘛!」張敬懷笑着給自己辯解。

馮怡又笑他:「你不懂得老百姓,搞什麼革命!」

「我就是老百姓出身,怎麼不懂得老百姓?」

「那是過去!現在你就懂得開會,決議,文件,指示,……」

「國家也需要這些呀!沒有人搞這些事,也就不成其為國家了。」

「進去吧!」在一個大百貨商店門口,馮怡攙着他上了台階。對這個商店,他好像還有印像:這是一個省城去年興建的最現代化的商場。當時,厲秘書極力勸他出席開業剪綵。他也來了。剪了那麼一剪子,就出席別的會議去了,以後再也沒有來過。

馮怡領張敬懷進了商店。按照馮怡的建議,今天要給他買兩件春秋穿的外衣,兩條褲子,兩件襯衫。馮怡為他定的標準是,又要新潮,又要合乎他的年齡和身份,款式呢?要在樸素中透出華彩。

張敬懷笑說:「你這標準──樸素和華彩就是矛盾的。」

馮怡說:「矛盾統一嘛!」

「我可不穿西服呀!繫上領帶,弄得脖子像套個絞索似的。」

馮怡說:「不給你買西服。外衣給你買兩件夾克衫。老少皆宜,干群通用。

也可拉上拉練,也可敞開胸懷,又隨便,又帥氣。」

「聽你的。」

馮怡先到一個櫃枱,為他挑了兩件夾克。一件是藍黑地透出淡紅和暗黃色方格。馮怡像開導小學生似的說:「這藍黑地,有莊重感,兩種淡淡顏色的方格,給人華麗而不輕佻的視覺。」第二件是銀灰地,配以黑色不規則圖案。張敬懷穿上,對着鏡子看自己,說:「這兩種彩色對比太重了。」

馮怡說:「這設計服裝和做菜差不多,豆腐、白菜都沒有什麼個性,和什麼菜都可以搭配。這銀灰色,也是如此。大紅大綠太刺眼,這銀灰配黑紋路是大方、莊重,又質樸。」

「聽你的。」張敬懷說。

買了上衣,又買了兩條褲子。兩種顏色,都是在同一顏色中織出不同花紋。

張敬懷也很滿意。

接着又去買男襯衣。張敬懷說:「還是買的確涼吧,耐穿,又不用燙。」

馮怡笑他:「你落後十年了!現在誰還穿的確涼?」轉向售貨員「要純棉的。」

「不用燙嗎?」張敬懷問。

馮怡又笑他:「這純棉是經過『后整理』,怎麼洗也不打褶,你摸摸這手感……」

張敬懷用手指拈了拈,果然柔軟而有彈性,但一看那價格標籤「80元」,說:「不買,不買,太貴了,太貴了!」又看旁邊櫃枱中的的確涼襯衫,標價「25元」說「還是的確涼耐穿。」

「你得了吧。那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的日子早過了。不消費,怎麼發展生產,不發展生產,怎麼提高人民生活?」

「道理我都懂,可是多年形成的習慣,改也難。」

馮怡又問「樣式質量你相中了嗎?」

「倒還可以……」

「相中了就買!你穿上試一試。」

張敬懷說:「號對就行,不用試了。怪麻煩售貨員的。」

「什麼麻煩,現在我們是上帝。」

張敬懷試了又試,覺得很合身。

馮怡吩咐「小姐,要四件,給包起來。」隨即從身上掏錢,又說「錢花了才是自己的」

「錢花了才是自己的」新觀念,張敬懷想。

服務員對張敬懷笑說:「你這個女兒真孝順,如今有幾個這樣女兒?你有福呀!」

「我有福!」張敬懷也滿意地笑着。

出了商店,張敬懷說:「我對叫『小姐』總是不習慣,還是叫同志的好。」

「你以為,誰是你的同志呀?『同志』貶值了。」馮怡說。

他們在商店買妥了預定的衣服,已經是上午十二點了。馮怡提議,他們到一個風味餐館來頓小吃。既可口,又省錢。拐了一個彎,到了「食品一條街」。

馮怡指著那條街上的塊塊招牌,問:「咱們吃什麼呀?」

張敬懷說:「要辣得過癮的。」

馮怡說:「四川人不怕辣,湖南人辣不怕,貴州人怕不辣……」馮怡領張敬懷進了一個四川餐館。

服務員拿來菜譜,馮怡讓張敬懷點菜,張敬懷說:「我從來沒有點過菜。你點吧。」

馮怡點了幾個菜,果然是張敬懷最愛吃的。馮怡問他:「喝酒嗎?」

「不喝。」張敬懷說「你願意喝我就陪你喝點葡萄酒。」

馮怡便要了一小瓶葡萄酒。

這頓飯吃得很愜意,比什麼宴會都高級,張敬懷從來沒有這麼痛快過。

他們一直到下午四點多才回家。秘書厲順為等在門口頭,走過來為他開門時,用埋怨的口氣說:「張書記到哪裏去了?見你中午沒有回來,我們便報告了公安局!」

「報告公安局幹什麼?小題大做!多此一舉!」張敬懷生氣了。

「我們要為張書記的安全負責!」厲順為嘟嘟噥噥地說。

「有誰要暗殺我嗎?」

說着進了張敬懷正房的辦公室。保姆衝上茶來,張敬懷說:「今天真累。可是從來沒有這麼痛快過,出了幾身大汗,現在也沒有感到疲勞。」

「怎麼樣?過過老百姓的生活,也很有意思吧?」

馮怡說:「你那個厲秘書的眼光真討厭!好像老是在問我:你是書記的什麼人呀?」

「我早晚要辭掉他的,只是他老是賴著不走,說是等著解決了他的級別問題。

讓他等吧。」

「這是你工作上的事,本來不該我說話,如果是我,早把他打發走了。」

這天晚上,馮怡和小保姆在屋裏閑聊。小保姆問馮怡:「馮姐,你怎麼不結婚呀?」

馮怡答:「沒有適合的對像。」

小保姆說:「像你這麼有學問的人,找個愛人還不容易呀?」

馮怡說:「這是可遇不可求的事。」

小保姆問:「什麼是『可遇不可求』呀?」

馮怡答:「就是可以想想,也許偶而遇到個合適的對像,是很難強求的。」

小保姆說:「你只要願意,那些大知識分子,還不是可以成把抓呀!」

馮怡哈哈大笑:「你還小,你不懂,不懂!」

小保姆也笑了:「找個男人,能一起好好過日子,生娃娃就行唄!」

馮怡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小保姆說:「我看你們這些人,越是有學問,越難找對像,你是不是條件太高了?」

「你不懂,給你說不清楚。」看了看錶「睡吧,都十點多了」

小保姆立即睡著了。可是馮怡睡不着。

這天晚上張敬懷先是看了一會書,關了燈,卻怎麼也睡不着。又起來看了一陣書,再關燈,還是睡不着。他似乎有一種渴望,這渴望是什麼,他自己也不明白。他覺得需要有一個人說說話吧?他一看錶都十點多鐘了,不能叫馮怡陪他聊天了。可是,他猶豫了很久,忍不住拿起電話,打到小保姆房間:「小怡,你過來一下。」

過了三四分鐘,馮怡站在他面前了。

兩個人對立着,誰都沒有說話,只隔着一米遠。

像尊遠古的雕像。

像兩座相持的冰山。

像兩個凝固的幻影。

地震了,雕像要崩裂!

火山爆發了,冰山要熔化!

幻影出竅了,靈魂要狂舞!

可是寂靜著,寂靜著,寂靜著……

不知過了多久,馮怡打破了沉默,她近乎耳語般地:「爸……」

這一個「爸」字,似乎把眼前的一切都消熔了。

張敬懷沉默著,喃喃自語般地說:「沒有事啦,你回去吧。」

馮怡淚水猛地湧出了眼眶,她再沒看張敬懷一眼,轉身走出了房間。

一切似乎都歸於沉寂。

次日早飯後,張敬懷對馮怡說:「我今天要到機關去一趟。」

「有什麼事嗎?」馮怡問。

「我的辦公室還留着,去看一看。你也該跟我去一次,你不去看看卜奎嗎?他知道你回來了。」

「是,是,我是得去看看他,謝謝他。他很關心我呀!」馮怡說。

不多時厲秘書也來了,問:「張書記今天有什麼事?」

「我要去機關辦公室。」

厲秘書忙去備車。其實省委機關離他們家只有十分鐘的路。張敬懷說:「我和馮怡走着去,不要車了。」

兩人散步似的出了院子,沿着一條衚衕,向省委走去。到了大門口,兩根巨大的門柱前,站着兩個塑像似的衛兵。衛兵們都認識張敬懷,向他敬禮。倒是收發室那老頭叫着:「呃呃呃,我說那位女同志,你站住!」

張敬懷對老頭說:「她是跟我來的……」

老頭忙擺手:「進去吧,對不起,進去吧。」

兩人進了大門,繞過一個花壇,又走了一段路,進了辦公大樓。書記們的辦公室在三樓,最近新安裝了電梯,可是張敬懷說:「我練練腿腳吧。」隨即拾級來到三樓。掏出鑰匙,打開301房間,馮怡也跟着進了屋。

辦公室是裏外兩個大套間,外屋擺着一張長桌,桌上鋪着四邊低垂的白線毯,放了一套茶具,周圍有十多張椅子,很顯然這是開小型會議的地方。裏屋靠一角擺了一張大寫字枱,靠兩邊牆壁放着兩套沙發。一面還放着一台電腦。馮怡禁不住問:「你都用電腦了呀?」

「他們給安裝的。一直擺在那裏,我沒有學,也沒有時間和心思學。」張敬懷說。

「我教你,手腦並用,能延遲腦子老化呢。況且你將來寫個回憶錄什麼的,用得着呢。」

馮怡又滿屋撒了一眼,覺得房間太大了,擺了那麼多東西,中間還可以容納五六對男女跳舞。裏外間加起來有一百多米。她說:「你要這麼大辦公室幹什麼?」

「是他們設計的……」隨即拿起電話,「卜奎呀,小馮馮怡從國外回來了,你……」他本來想說「你不來看看她呀!」因為地位不同了,他改口說:「她要去看你,現在在我的辦公室。」

卜奎在電話中猶豫了一下:「哎呀,八點半有個會……」又一頓「我馬上去看她。」

過了兩分來鍾,卜奎進來了。先和馮怡緊緊握手:「哎呀,我聽說你回來了。

祝賀你得了博士學位。怎麼樣?」

「簡單說吧,一切都好!」

「工作談了嗎?」

張敬懷插言:「人家是靠親朋好友自費留學,工作得找個自己滿意的地方。」

「大博士,還怕大家不搶著要呀。有什麼問題言一聲。我八點半開會,要他們推遲了十分鐘。有時間再詳談吧,對不起了!過兩天我去看你。」

「開你的會去吧。」張敬懷說。

卜奎出了門,馮怡說:「還是那麼熱情,熱心。」

「他不忘本。」

「一闊臉就變闊了不變臉,就很難得。」馮怡說。

這天的下午,午睡過後,馮怡對張敬懷說:「關於你離休的事,我有一些想法,想和你徹底談一談,可以嗎?」

「當然可以,我正想聽聽你這位社會學博士的意見呢。」張敬懷笑着答。

於是,馮怡和張敬懷又一次進行了長談。

馮怡首先從省委留給張敬懷的辦公室談起。她說:「今天我看了你的辦公室,就有感慨:你既然已經決心退下來了,還留那套辦公室幹什麼?從組織上說來,是照顧退下崗位同志的情緒,怕退下來的同志,一下失落得太多,感情受不了。

可是,我不相信你的感情會那麼脆弱。在戰場上,你連死都不怕,還怕丟掉個辦公室嗎?況且辦公室給你留着,你是去也不去?你去了,無公可辦。偶爾去一次,見着卜奎他們,讓他們怎麼辦呢?他們如果冷淡了你,他們自己也過意不去。如果熱情些呢?再向你『請示彙報』呢?他們都忙得很,你又擔着『垂簾聽政』的嫌疑。所以,留着這個『閑物』,是不必要的。」

張敬懷耐心聽着。

馮怡接着說:「再說,這個厲秘書,你退下來后,除了給你發發文件,並沒有很多事可做。我最討厭他那雙眼睛,東張西望的,疑神疑鬼。好像家裏時時刻會進來賊似的。留着這個閑人沒有一點必要!」

張敬懷還是耐心聽着。

馮怡說:「再說,給你留着這部車子。你退下來之後,每天不去上班,又不去逛商店,有多少社會活動?就算一個星期有一次社會活動,去一次書店,一個星期才兩次。過去咱們不算經濟帳。可是國家養著一輛專車,不算司機的工資,各種費用,得一兩萬元吧。你這個一輩子為人民利益奮鬥的老黨員,讓幾十個農民一年的勞動,養着你很少用得着的一部車,心裏能平衡嗎?再說,一個大司機閑着,你能保證他不出事?前天」晚報「上登了一則消息:一個汽車司機,藉由拉着一個女孩子,到了市郊,在車上先行強暴,再殺人滅口。後來公安局偵破此案,原來是某退下來的首長的司機。首長可以不負刑事責任,負不負管理教育不嚴的責任?」過了一刻,馮怡又補充「況且現在出租汽車越來越多,出門招手就有車,方便得很。我想你不會因為坐着出租見了同志、朋友什麼人的,覺得低人一等吧,我不相信你的覺悟那麼低。」

「最後,最重要的是你的工作,我看你不想接受人大主任這個職務,是對的。

要退,就徹底退!何必再搞一段『安慰賽』呢?」

馮怡停了好久,不說話了。但張敬懷等着她說下去。

馮怡把一杯茶,像飲酒似的,一小口,一小口喝完了,才接着說:「咱倆個比起來來,你好像是一座大山,我只是一芥草民。這些事,本來不該我說三道四,可是誰讓我是你的『友女』呢?說錯了,說了一些讓你不高興的話,說了我不該說的話,這就要請你原諒了!」馮怡在這裏才停下來。

張敬懷還是半天沉默不語。

馮怡接着說下去:「你問我美國,我講了許多情況。他們是資本主義,不和他們比,好像也沒法比。美國總統換了屆,上任總統在下台那天,辦公室、汽車、秘書、服務和保安人員,要在當天24點0分交出來,法律都是有規定的。一下台,就是普通老百姓。你這個無產階級革命家,還沒有他們開明?我不相信!」

張敬懷也端起茶杯,像飲酒似的,一小口一小口,把一杯茶喝完,才說:「小馮,我的好女兒,你這些話,我何嘗沒有想過呢?你說得對,也完全說到我心裏去了。但是要真正下決心,總得一個過程吧?」

馮怡說:「難什麼?也許這些東西,你丟不得!但丟掉了,就說什麼也沒有了。可是有一點你是有的,就是你有了自由!我在出國之前,就有這種想法,讓你退下來。一旦退下來,離開你生活的圈子,你就是『自由』的富翁。」

張敬懷嘆息著說:「地位,以前是沒有的,後來有了,現在又沒有了,返樸歸真;權力,以前是沒有的,後來有了,現在又沒有了,返歸真;威望以前的沒有的,後來有了,現在又沒有了,返樸歸真。」

馮怡哈哈大笑,拍著巴掌:「我的好老爸呀,你還是想通了。」

「不,早就想通了。可是還得吃一副『催化劑』呀!」

馮怡想了想,又說:「下面這些話,就有點『干涉內政』的嫌疑了:我建議,你還是應該把艾榮和勝美接回來。不管有多少矛盾,到底是一家人呀!」

「破鏡重圓?」張敬懷遲疑了一下「她們娘倆都是自尊心很強的人,況且我聽說,她們的事業有大發展,日子過得比我舒服多了。她們既然出去了,就難再回頭的。」

「我可以去說服她們。」

「那就勞駕了,就看你這個『社會學』博士的三寸不爛之舌了回來也是多生閑氣。你試試吧。」

停了一刻,張敬懷問:「你的工作呢?總不能老是跟着我吧?」

「你說呢?」

張敬懷說:「你原來是林鋼的幹部,出國時是『停薪留職』,你還回林鋼怎麼樣?你總得生活,要生活總得有個地方給你開工資呀!這一點很容易做到,和卜奎說一聲就行。況且你還有你自己的事業呀!」

「我已經想好了,」馮怡說「我想,我研究社會學,就研究你。你這一生所走過的道路,政治經驗,生活歷程,黨內外的運作規則,『風土人情』,從蘇區、長征,到解放戰爭,抗美援朝,歷次政治運動,改革開放……夠我研究一輩子了。

研究了你,就研究了中國社會,研究了中國革命。以前我聽卜奎說過,你要他研究過蘇區的什麼事。我想和你談談你的一生,你所走過的曲折道路,幫你寫一本回憶錄,這可能是一本很有價值的社會學著作呢。」

「再說吧。」張敬懷嘆息地說。

就在第二天,由張敬懷口述,馮怡筆錄,寫了一份張敬懷給省委並轉中央的要求辭去一切職務並不再出任人大主任的報告。

過了兩個星期,原來省委的單秘書長,陪着卜奎書記到了張敬懷家裏。馮怡知道他們要談工作,便回到她和保姆住的房間。

落坐之後,先是單秘書長問了張書記的飲食起居等情況,張敬懷的回答是一切都「好得很!」

接着卜奎說:「張書記給省委和中央的報告,我們研究了一下,又向中央組織部打電話請示過,有幾個問題,覺得還是和張書記商量一下,再聽聽您的意見。」

「你說吧。」

卜奎說:「先說這人大主任一職,中央的意見要和我們和您商量,認為你還是做一屆人大主任的好。有你在崗,我們有什麼疑難問題,找你幫助拿個主意也方便一些。……」

張敬懷打斷了卜奎:「按年齡,我再過半年多就到『崗』了。再干豈不是就『超齡』了。你所說的『有什麼問題找我商量』,不是要把我推到『垂簾聽政』的地步!我真的累了,身體不行了,我要休息,幹部離休的權利,誰也不能剝奪。

我決心下了,你們誰也別再勸我了。」

卜奎最了解張敬懷的作風,他下了決心的事,是很難改變的。也不再說話了。

張敬懷又補充:「以後有什麼事,也別再找我了。這一年,你們幹得不錯嘛。

國民經濟總產值以每年百分之八點九的速度遞增,比我幹得好嘛!」

「那是中央給的政策好。」卜奎又問「關於厲秘書的工作呢?怎麼安排?」

「厲秘書一直要解決他的正廳級待遇,我沒有解決,他對我是有意見的。我有一個原則:要官的人就是不給。秘書我是不要了。至於他工作如何安排,按什麼級待遇,已經不是我的事了。」

「你報告上說,連秘書也不要了。不要個秘書怎麼能行?總會有些事情需要服務吧。厲秘書可以另行分配,但你還是配一個新秘書吧。」

「沒有秘書怎麼就不行!」張敬懷的態度很堅決「天底下的人有幾個有秘書的?人家不是照樣工作、生活、創作嗎?弄個秘書,沒有多少事情讓他干,純粹是浪費人才!」

「那……厲順為同志的工作怎麼安排?」

「看看看!這是你們工作中的職責,又問我!」張敬懷有點生氣。

卜奎不便再說什麼了,停了一刻,說:「您報告上說,連汽車也不要了。這恐怕不行,出個門,社會活動,總會需要的。」

「你們要我走點路,鍛煉鍛煉嘛!我這身體主要是讓坐車慣壞的!」

「這樣……」卜奎不知道往下怎麼說了,停了一刻「要是張書記這樣安排,別的離了崗的老領導怎麼辦,他們的秘書、汽車、辦公室……」

「別人是別人,他們對什麼有興趣,我管不著,反正這些我全不要了!」

談話在這裏僵住了,誰也不說話。

過了一刻,張敬懷打破了沉默,說:「關於小馮的工作,我得說幾句:她原來是林鋼的幹部,出國留學,是『停薪留職』。現在回來了,得了個博士學位。現在打算讓她幫我寫點東西。寫完東西,再由組織分配。這算我一點請求。總得有個地方給她發工資吃飯呀!如果你們覺得可以,就讓林鋼給她再發工資。如果你們認為不合適,飯,我還是管得起的。」

卜奎忙說:「這好辦,這好辦,讓林鋼恢複發工資好了。將來她的工作,也好辦,一個社會學博士,留在省委都是可以的。省委第一要研究的,應該是社會。」

馮怡徵得張敬懷的同意,在某一天的下午,先是和勝美在電話中約好,她只說是:去參觀參觀她的企業,勝美表示熱烈歡迎,說:「你如果來敝公司工作,我們可以高薪聘請!」

馮怡說:「我這個博士,是搞社會學的,儘是研究觀念性的空東西,對你這個實業沒有用的。」

勝美說:「搞經濟就得懂得社會,不了解社會,也搞不好經濟。你幫我發展企業文化嘛!」

「咱們見面再細談好不好?」馮怡說。

「好的。見面談。」

那天,按約定時間,馮怡到了盤古工貿實業公司。勝美知道,媽媽對馮怡有戒心,怕媽媽說些沒有禮貌的話,便把媽媽打發出去了。她作為一個企業家,不能那麼小肚雞腸的。如今「關係就是財富」,這個美國留學回來的博士,在美國會有很多關係。她得好好接待。

使馮怡沒有想到的是,只那座二十層大樓四周的玻璃窗,把附近的街道的房子都映亮了。金碧輝煌的大門,四根銀色的門柱,兩隻一人多高的石獅子,大理石台階,和穿着他們公司特製服裝的保安,說明公司氣魄之大。當馮怡到達門口的時候,勝美見她是步行來的,就問:「你怎麼步行來?我爸沒讓他的汽車送送你?」

「用不着的。」馮怡說。

接着兩個年輕女人行了擁抱禮。

勝美領馮怡進了大樓。一個服務小姐把她們引到電梯前,電梯門開着,又一個小姐等著。二人進了電梯,沒用勝美吩咐,好像早準備好的,電梯在某層樓停下來。

「我帶路吧。」勝美先下了電梯,進了她的大辦公室,馮怡感到,這裏比起她爸爸的辦公室又闊氣多了。好像她爸爸大半輩子拚命流血所得到的,讓女兒一下就超過去了。

「請坐!」勝美大方的一伸手,馮怡也沒有客氣,二人同時落座。又是沒有用勝美吩咐,服務小姐端上香茶。

馮怡說:「我一看大門,就感到妹妹的企業辦得這樣興旺發達,真替你高興。」

勝美說:「你可別以為我們是借老爺子的光。我們那老爺子,當他的兒女都倒霉。別的普通人能做的,我們就不能做,怕說我們搞特殊化,在他當權的時候,我們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連我小時候生病,送醫院都不讓用他的汽車。怕影響他的清廉名聲……」

馮怡感到,勝美一見她就對爸爸搞「大批判」,她此行可能要失敗。

馮怡為張敬懷解釋:「在他那個崗位,注意影響也是對的。」

勝美說:「你別替他說話,他當權時候我們沒有沾他一點光,他挨批鬥的時候,我們娘倆可做跟着一起倒霉!現在,我們辦這個企業,是靠自己的本事。老爺子根本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了,我們什麼事情也辦不成。」看樣子,女兒一提到老爺子氣就不打一處來。

勝美往馮怡身邊湊了湊,親切地說:「馮姐,過去咱們總是吸收外資,讓外國人賺中國人的錢;我現在想在外國辦個企業,我們去他們那裏投資,賺他們的錢。我正發愁沒有個經理呢。我聘你當經理怎麼樣?高薪,只要你開個數,我照付就是!」

「我哪會搞企業?你要把企業交給我,我不給你搞破產才怪呢。風險太大。」

勝美說:「要創業,就沒有沒風險的事。呆在屋裏,怕樹葉掉下來砸著腦袋,最保險,但什麼事也搞不成。」

馮怡說:「妹妹是要發大財的。」

「錢,對於我已經無所謂了。我主要想試一試,我這一生到底有多大能量。」

馮怡覺得應該切入正題了:「妹妹,我這此來,是奉命而來……你爸爸想請你們回去。」

勝美「噢?」了一聲「我不相信,他才不會要我們回去呢,幾十年了,不說話不吵架,再回去吵呀?」

「真的,張書記真的想請你們回去。」馮怡說。

勝美說:「我聽說,他退了。退得『一絲不掛』,是不是退下來感到寂寞,想找個人吵吵架呀?」

「你想哪兒去了?」

勝美說:「我們不會回去的,你也不要做這個說客了。況且我現在要出國,籌備在國外辦個工廠,簽證都辦好了,就等著買機票呢。」

馮怡問:「你一走,國內這麼個大攤子,誰替你支應呢?」

「有我媽呢。」勝美說。你別看我媽在爸爸面前啥也不是,人各有優勢。她老人家辦企業,在公關方面是位能手。我一走,她更不能回家了。「

馮怡感到她不能再當這個說客了。換了個話題,說:「妹妹干這麼大事業,是個成功者。婚姻問題不考慮考慮呀?」

勝美哈哈大笑,「你怎麼不問問你自己呢?」

「這事,可遇不可求。」

勝美又是大笑:「我才不想把自己捆綁在婚姻這個戰車上,讓人拉着走呢。

太不自由,太煩人!我覺得現在最好了!誰也管不着我,連我這個可愛的媽媽也管不了我。」

馮怡說服張敬懷夫人和女兒回家團園沒有成功,她告訴張敬懷結果時,張敬懷說:「我知道你這個說客是當不成的,由她們去吧。各人走各人的路,各人好自為之吧。如果她們真的回來,也難免要天天吵的。本性難移,都這麼大歲數了,誰能改變誰呢?」

馮怡從勝美那裏回來的一個星期之後,勝美就拿到了去加拿大的簽證。她雄心勃勃地要施展自己的才能,發展自己的事業。她帶去了二百萬美金,辦了一個小電器工廠,並打算以此為基礎,逐步擴大在在國外的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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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書記和他的秘書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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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休閑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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