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文麗生的兒子叫大寶,在過春節時,已經半歲了。大寶被放在竹制的嬰兒車上,三個姐姐圍着車,逗大寶玩兒。佟母過來,把一個銀制的小豬掛在大寶的脖上。

燕妮姐三個看着眼熱。燕妮問:奶奶,這是什麼呀?

佟母說:大寶是屬豬的,和你們爺爺是一個屬相,屬豬的男孩呀,命好,有錢能做大官。

燕妮問:我爺爺有錢嗎?是大官嗎?

佟母支吾著說:那當然當然!

文麗過來,抱起大寶,說:媽,別跟孩子講這些。什麼年頭啊,錢啊官啊,都是封資修,我們大寶啊,將來要當科學家當工程師。

佟母說:科學家和工程師不也是臭老九嘛。

文麗也不生氣,抱着兒子,左看右看,說:反正啊,我兒子腦門寬后胸勺大,一看就聰明,比你們幾個丫頭片子強多了。

三個女兒不高興了,燕妮說:什麼腦門寬啊,我奶奶說那是缺鈣,瞧大寶那頭髮稀稀鬆松的,像個小禿子。

文麗抬頭看佟母。佟母裝沒聽見,起身去了廚房。燕妮突然蹦起,直往後躥,叫着:討厭,又往人身上尿!這小屁孩兒怎麼專往人身上撒尿啊,不是有尿布嘛,真是的!

文麗笑着抱起大寶說:男孩子和女孩子能一樣嗎?誰讓你站他眼前兒。文麗正給兒子換尿布,門推開了,佟志和大庄夫婦進來。庄嫂喊著:大媽,給你拜年來啦!

佟母從廚房裏出來,笑着說:謝謝,謝謝。

燕妮幾個女孩迎上去。

庄嫂悄悄塞給燕妮一個紅包,說:乾媽給妮兒的壓歲錢,別嚷嚷啊!

燕妮得意地笑了。

文麗見大庄夫婦來,卻不趕緊換新尿布,兒子的襠褲就那麼敞着。庄嫂接過大寶,立刻滿臉驚訝:喲,這屁股涼的,這大冬天的棉褲開這麼大襠,把兒子都凍著嘍。喲,這棉褲腿有點濕啊,尿布哪?怎麼不換尿布啊!

佟志趕緊說:就是,就是。

文麗瞪着佟志說:還說呢,這屋裏剛有點暖和氣兒,出出進進的,涼風一個勁兒往裏帶。文麗說着給大寶換尿布,當着大庄和庄嫂面,換得特仔細,特慢,那小雞朝天豎着,特別扎眼。

大庄和佟志對視一眼,明白文麗的用意,暗笑。

庄嫂不高興了,說:嗨,這不拜年嘛,要擱平時,你這屋裏有這大寶貝兒,咱哪敢過來啊,咱成天在外邊跑,一身的細菌,回頭有個感冒啥的,那可說不清楚了。唉,咱回吧。

庄嫂拍了大庄一下,就往外走。

文麗抱着大寶,語氣淡然地說:嗨,這不誰的孩子誰心疼嘛。大寶,給庄叔庄嬸拜年,過年好過年好,革命進步新年新氣象。唉,好,再拜一個。

文麗擺弄著大寶的小手,那尿布可就開了,小雞霍然暴露。

庄嫂回過身,一眼看見,提醒道:尿布又鬆了。

文麗也不低頭,隨便弄幾把,那小雞反倒直立起來了。庄嫂訕訕笑着,拉着大庄出門了。

佟志關門時,庄嫂趁機沖着佟志說:瞧你媳婦美的,大冬天的顯擺什麼呀,回頭把你兒子那小寶貝兒凍掉了,可就毀了這大寶貝兒子啦!

佟志臉上帶着尷尬的笑關上門,見文麗抱着大寶像舉著獎牌一樣沖向大門。佟志上前接過兒子,三下兩下把尿布掖好了,低聲說:這大冷天老露屁股幹嗎!

文麗問:庄大媽又跟你那兒嚼什麼舌頭呢?

佟志說:人家能說什麼?提醒你別凍著孩子唄。

文麗沒好氣地說:算了吧,還不知道她心裏想什麼!嫉妒死了吧!

佟志說:嫉妒你什麼?人家也有兒子!

文麗抱過兒子,端詳著說:他兒子屬狗,我兒子可屬豬,大官的命。說着親一口,再親一口。

孩子房間的門開着,燕妮三姐妹瞪着母親,佟志都看見了。佟志一臉正經地對文麗說:我可跟你說啊,燕妮都要上中學了,當着孩子的面別一天到晚男孩啊兒子啊掛嘴邊上,這麼明擺着重男輕女,不怕傷孩子的心啊?

文麗說:就你事事兒的,燕妮都那麼大了,要擱農村,都能帶孩子了。現在倒好,一天到晚跟小弟弟爭這個那個的,都讓你給慣的,沒個姐姐樣!你不說好好教育教育你閨女,倒跟那兒挑撥是非,差勁!

佟志說:得,我早看透了,你現在眼裏除了你這大寶貝兒,還有誰?

文麗說:我還不知道又那倆大媽跟你這挑事兒呢吧?

佟志詫異地問:什麼倆大媽?

文麗說:那庄玉心跟高淑貞不是倆姐妹啊,一天到晚搬弄是非、挑撥離間,整個倆老娘兒們!

佟志想一想,也笑了。

文麗喂完奶把兒子在手上顛著,說:我還不知道那兩口子怎麼想,死乞白賴非跟咱住對門,好像就可以跟咱平起平坐了,可誰心裏沒桿秤啊,他憑什麼跟我們比啊,不就有屬狗的兒子嗎!現而今她還有臉比嗎?嘿,這大寶真給爹媽長臉!

佟志無奈起身朝外走。文麗把臉貼在兒子的臉上,問佟志:幹嗎去呀?

佟志說:拜年去!稍晚點回來,也許可能去你媽家,你去就先走。

文麗嘴裏答應着,仍抱着兒子親個沒完……

佟志走了。文麗就帶着兒子回娘家,自然的,三個女兒都跟着。佟母就一個人呆在家裏。

文麗一路上神氣活現地抱着大寶走進娘家的門。文母、文秀、文慧都迎過來。文麗身邊的三個女兒嘰嘰喳喳地拜了一圈年。但文母卻不看這幾個外孫女,直奔外孫子而去。她上前接過大寶,滿臉驚喜,說:哎喲,這大胖外孫。唉喲喲瞧這小東西,會叫姥姥嗎?

一旁燕妮姐妹嫉妒地瞪着大寶。

文麗得意地說:還不到半歲呢,不會說話。媽!你比我還急。

文慧嫉妒了,說:眼皮子夠淺的嘿,沒見過帶把的呀!

文麗說:就沒見過,怎麼着吧。

文秀推文慧一把,說:大過年的,媽高興點怎麼啦?就你掃興!

文母已經抱着大寶進屋了。

燕妮生氣地說:不去姥姥家了,回家!

燕妮轉身要走,兩個妹妹跟着她。文秀趕緊過來,拉住燕妮,往她手裏塞東西,說:來,一人一塊巧克力,然後都進屋。

佟志提前回來了,見佟母一個人在家,就知道文麗帶孩子們去文母家了。就想睡會兒。佟母卻催佟志:你也快去吧,北京人最愛挑理,你不去那老太太不定說啥子難聽的話了。

佟志懶懶地說:其實小佟志代表老佟志,佟家有一個男性代表就夠了!

佟母給兒子披上外套,說:少廢話!趕緊去。文麗好面子,她那刁鑽二姐再說點閑話,又要跟你吵。再說,誰叫你早回來的。

佟志挺沮喪,說:媽!我病了,我不去了。我吃藥睡一會兒。

佟母摸摸佟志的額頭,說:好熱的!行!你睡會兒吧……

在文家的客廳里,餐桌上的碗筷已經撤了。文麗要收拾碗筷。文母說:看着你家大寶得了,別動啦!

文秀說:佟子現在還不來是不是生氣了?

文麗說:敢!

文母說:娟是佟家大功臣,那佟家母子是不敢怠慢了。

文秀說:媽,甭老由著文麗的性子來啊。佟子自尊心那麼強,文麗現在一天到晚兒子捧掌心上,也不管佟子,那不傷害夫妻感情啊?

文麗舉著大寶,一舉一舉的。大寶直笑。文麗、文母像沐浴在陽光中,滿臉燦爛……

晚上,文麗抱着大寶,帶着三個女兒回了家,徑直進入自己的房間。屋裏關着燈,文麗嘮叨著:這人在家不在家啊,怎麼也不開燈啊!文麗說着拉亮了燈。佟志仍在睡,但睡得較輕,燈一打開,他「騰」的一下坐起來,說:唉,回來了?

文麗不理佟志,先把已經睡着的兒子放到床上,然後就是一系列動作,先鋪好被子,然後解開外套,脫下棉衣棉褲,抱着兒子上床,吃力地將兒子放到枕頭上,蓋好被子。

文麗專心做這些的時候,佟志就在一旁看着,看一眼兒子看一眼老婆說:唉!唉!我病了,不是成心不去,甭拉那麼長臉,不信你摸我的頭,熱得像鍋蓋。

文麗隨便伸手摸一下佟志的額頭,說:騙我。沒發燒啊!

佟志說:怎麼沒燒啊,剛才出了半天汗,這頭還沉着呢。

文麗就去給佟志倒水,一邊嘮叨著:伺候完小佟志又得伺候老佟志,你說你這麼大個老爺們兒不能自己照顧自己啊。吃藥了嗎?

佟志說:我聽你嘮叨我就聽飽了,還吃什麼葯!

文麗去找了葯回來。佟志說:這一張床上只能睡一個男人,你要跟兒子睡,我就趕緊找集體宿捨去,晚上我老凍醒,真病倒了你受累噢!

文麗說:討厭,你個老沒正經的!

佟志說:我走了啊!

文麗說:給我回來!大過年的,什麼居心啊,人家問起來還不定怎麼編派我呢!

佟志說:我要睡家裏,你這寶貝兒怎麼辦啊?

文麗說:廢話那麼多!

佟志出去上廁所了。

文麗開始收拾小床,鋪褥子鋪被子枕頭,一套行頭像模像樣,然後從床上抱起兒子往小床上放。抱的過程中怕孩子受涼,還帶着被子。

忽聽門外傳來驚呼:燕妮叫你媽趕緊過來!

文麗嚇一跳,趕緊往外跑。

文麗推門進了廁所就見佟志著自己頭髮直叫喚:快看快看!

廁所小,燈光暗,文麗進來就轉不開身,問:看什麼屋裏看,這麼窄怎麼看!

佟志撥拉着自己的頭髮出了廁所讓文麗看:看到沒有,看到沒有?

文麗胡嚕一下說:看什麼呀,長虱子了?

佟志急了說:怎麼看不見啊,白頭髮!

文麗愣一下說:啊,哪兒呢?沒看見!

佟志說:這這這!佟志對着鏡子指點着。文麗終於發現了,說:哦看見了,不就一根嘛,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

佟志嘆息著,說:我操!我剛過四十,怎麼就有白頭髮了?唉,你說我老了嗎?

文麗說:嫌難看就拔了它,嘮叨個什麼勁,男人有點白頭髮怕什麼,更有威信。

佟志一臉沮喪,說:我怎麼就能有白頭髮呢!我爸在我這歲數也沒白頭髮啊!佟志沮喪地坐下,對兒子說話,小東西,你睡踏實點啊,從你到我們家來,我和你媽就沒睡過一個安生覺。今兒晚上你要再嚎,我倒提你小腿,你看我敢不敢。

文麗披散著頭髮進來問:跟誰說話呢?

佟志趕緊躺床上說:還能跟誰,跟兒子啊,沒聽人說這孩子睡覺啊,也能長知識,我給兒子背小九九表呢。七七四十九七八五十六……

文麗上了床,往裏一擠佟志,說:你進裏邊去!

佟志說:唉,幹嗎?

文麗說:我晚上得看兒子。

佟志說:我這邊睡慣了,換地方我睡不着,我看不行嗎?

文麗說:就你,睡得跟死豬一樣,兒子掉地上你都不知道,快進去!

佟志說:從咱倆睡一張床我就睡你這邊,這突然換位置,我還真不適應,我試試啊!喲喲!真彆扭啊!

佟志彆扭著用左手摸索文麗。文麗沒半點興趣,撥拉開佟志的手說:煩不煩啊,趕緊睡,我帶孩子回娘家,累一天了。文麗說完就關了燈。

佟志不甘心,仍摸索著,說:我都等你一天了。

文麗打掉佟志的手,說:你不生病嗎?看你就是裝病,早知道這樣我還不如跟我媽家住幾天呢。煩死了!

佟志生氣了,說:煩煩煩,煩你讓我在家睡幹嗎?睡一床你不讓我碰你,你成心啊!

文麗說:有完沒完啊?趕緊睡!一會兒還得給孩子把尿呢!

佟志氣得半死,加之睡了一天,根本睡不着,躺一會兒就翻身,來回來去地翻身。把文麗真惹毛了,推佟志一把,說:幹什麼你?烙餅啊,還讓不讓人睡了!

佟志說:不跟你講我睡這邊不習慣嘛,我不得有個習慣過程啊!文麗起身,伸手掐住佟志的脖子,問:你睡不睡?

佟志憋著氣,說:我睡睡睡!

文麗鬆手。佟志卻趁勢壓上去。文麗胡亂掙扎一番,就投降了。佟志嘿嘿笑,說:這換一邊睡還真彆扭,跟換個人似的!

文麗說:就想換人是吧!

佟志說:別胡說!

兩人正要成事,就聽大寶「哇」的一聲嚎叫,文麗就跟機械人一樣,聽到兒子叫聲,不管不顧,推開佟志就下床,把被子帶到地上。佟志光溜溜地暴露在外,氣得他大吼:這個小王八蛋!

春天了,滿眼都是綠色,綠得滿是希望。

文麗推着手推車和佟母散步。

佟母說:今天是大寶他爸爸的生日,你晚上想着買點面,每年他過生日是要吃長壽麵的。

文麗答應着,注意力卻在大寶身上……

在工廠車間里,佟志在看牆上的橫幅。橫幅上寫着:深入開展批林批孔運動。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

大庄拿着份《人民日報》靠過來,和佟志說一些不着邊際的話。又指著報紙說:你說這尼克遜訪華,中美該建交了吧?中美一旦建交這世界政治格局變化可就大了去了。

佟志說:我看是更複雜了,要不中央怎麼提出要深挖洞呢,這是準備打仗啊。聽說好多重工廠都搬到三線去了。

大庄說:咱廠也要在三線建分廠呢。

佟志感嘆說:唉,真想去三線啊。

大庄問:捨得你老婆兒子?

佟志生氣了,罵道:我操,我現在還有老婆兒子嗎?我簡直就回到萬惡的舊社會,生活在水深火熱中了啊。

大庄笑了,說:叫你想兒子,叫你美。該!現在你這地位,在床上能給你騰個地兒就不錯啦,還想啥?

佟志撥拉開自己頭髮,讓大庄看頭髮,說:瞧見沒有,有白頭髮了!

大庄說:我看看,我看看,還真是白頭髮,你丫也有老的一天啊。

佟志傷心了,說:這娘兒們真狠心啊,她老頭都有白頭髮了,這麼大事兒,她連看都不看一眼啊。

大庄笑着說:甭跟你兒子爭寵了,那是你兒子啊。

佟志說:知道今天啥日子?

大庄說:你兒子十個月零多少天唄,還能啥日子?

佟志說:老子過四十一歲生日,四十一啦,你說咱咋越混越慘呢。

大庄說:你趕緊回家吃你的長壽麵去吧。

下班了,佟志推門進了家。文麗在伺候孩子。佟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文麗抱起孩子,一邊給孩子喂水一邊說:車間不也沒什麼事兒嘛,也不著家,大寶魚肝油也沒了,鈣片就剩半瓶了,糕乾粉也該買了。

佟志拉開抽屜就找錢,拿起錢就出門。文麗問:幹嗎?

佟志說:給大寶買魚肝油、鈣片、糕乾粉去呀。

文麗說:回來回來,都下班了買什麼買。再說這錢也不夠啊。你怎麼這麼討厭啊,聽不懂人話啊?我就是想跟你說說這件事兒。

佟志說:你說這件事目的不就是要解決問題嗎?

文麗急了:簡直跟你沒法兒說話。去去去,一邊獃著去。

佟志說:你能不能講點道理,你一天到晚指責我不關心大寶。這呀那呀的。好,我接受你批評,我改正錯誤,我做你要我做的事兒,怎麼我又錯了?你說我怎麼做你才能滿意?啊?你告訴我,我立刻就去做!

文麗氣得推佟志說:你趕緊從我和我兒子眼前消失就是你最應該做的事!

佟志氣得抬腿出門,說:真是不懂你到底想要我幹什麼。我怎麼做都不對,我不做還是不對!

這時,大寶哭起來。文麗趕緊抱起兒子,恨道:你簡直就不是中國人,聽不懂中國話!

佟母在廚房裏喊:燕妮,問你媽媽買的麵粉在哪裏。

燕妮就喊:媽媽,奶奶問你買的麵粉在哪裏?

文麗猛然想起麵粉的事了,抱着大寶出來,說:我忘了,就別吃面了,燜點兒米飯得了。

佟志從廁所出來,聞聲愣住了。

佟母說:唉,我專門提醒你,今天是大寶他爸爸的生日,每年過生日都要吃長壽麵的,你咋個給搞忘了?

佟志瞪着文麗。文麗愣一下,沒當回事兒,說:嗨,四十一歲生日也不是什麼整日子,四十五歲時候再好好過吧。

佟志真急了,說:哎,你心裏除了豬兒子,到底還有沒有別人啊?你乾脆帶你兒子上月球上去得了!

文麗也急了,可是當着家人面不願意吵,抱着兒子進了自己房間。佟志沒吵痛快,跟着進屋,「咣」的一聲關上門。

文麗趕緊把兒子放下,不回頭,說:得得得,我馬上就去對門借點面,給你擀一根八尺長的長壽麵,讓你吃了活八千歲。成不成?

佟志說:我不是非吃那根麵條,問題不是這一件事兒,你從來都不把我放眼裏,你讓兒子像三座大山壓在我頭上,我要抗議!

大寶瞪着眼睛看着父母吵架,嘎嘎樂!

文麗忍不住笑了,說:甭借題發揮了啊,我嫁給你這麼多年,不就少吃這一碗面嗎,明年給你補上,補八碗。

佟志說:還好意思說,有了兒子忘了老子。

文麗說:那你當兒子,大寶當老子!

佟志說:他現在是我爺爺!

生日風波過去了,吵吵鬧鬧的日子到了秋天了,那時大寶已經會爬會叫了。文麗看外面天氣好,就抱着大寶對女兒們說:我和奶奶帶大寶出去遛會兒彎,你們幾個把碗洗了,趕緊做功課。

幾個女兒互相撇嘴。文麗和佟母帶着大寶走了。燕妮指揮南方和多多,叫南方洗鍋,叫多多洗碗。

南方問:那你幹什麼?

燕妮說:我肚子疼,我要躺一會兒。

南方說:你騙人,逃避勞動。

燕妮說着真的肚子疼了,說:我真肚子疼。

可是,南方和多多誰也沒在意。燕妮卻猛地哭嚎起來,喊:快去叫媽媽,我肚子疼死啦。

南方怕了,趕緊往外跑。南方到處跑也找不着文麗,急得直掉眼淚,撒腿朝車間跑去。

佟志正在車床旁和工人交談,南方哭着跑到佟志面前喊:爸,大姐要死了,我找不到媽媽!

佟志拉起南方就往家跑,他們衝進家門時,只聽見燕妮和多多一起哭。佟志衝進去一看,燕妮褲子被血浸透了,佟志呆住,回身沖南方喊:趕緊找你媽去,快點兒!

南方嚇得回身就跑,佟志沖燕妮說:別動,我去叫你庄嬸!

燕妮哭着說:我要死了,就要死了!

佟志和庄嫂匆匆進來,庄嫂一看趕緊回身對佟志說:你先去你屋吧。

佟志皺着眉頭進了屋,在屋裏轉來轉去,又緊張,又生氣,一個勁兒扒拉門,又不敢看,一肚子氣。庄嫂敲門,佟志打開門。庄嫂進來說:給孩子換了褲子,我那剛好有新買的月經帶和衛生紙。唉,這女孩子第一次啊,應該媽媽……得,這褲子我拿去洗洗吧!

佟志趕緊奪下褲子說:那哪成,已經夠不好意思了。

庄嫂說:孩子第一次,沒經驗有點怕,沒事兒。我回去熬點紅糖姜水去,有閨女就是麻煩啊。我要有閨女我可得當珍珠在掌心上供著,女孩子就得當心伺候啊,可比男孩子要金貴多了!

庄嫂說着,佟志聽着臉越拉越長。庄嫂淡笑着離開。佟志推門進了燕妮的房間。燕妮躺在床上,臉色難看,表情驚慌。佟志坐下,看着女兒。

燕妮說:爸,庄嬸說,我現在開始就是女人了,能生孩子了。是嗎?

佟志點頭說:是啊,從生理上講,你長大了,是女人了。

燕妮害怕了,說:我可不想生小孩兒,我才多大啊。爸,媽呢?我有好多話想問她。

佟志說:南方去找媽媽了,媽媽馬上就回來了。

燕妮流淚了,說:當女孩兒那麼倒霉,媽媽也不拿我們當回事兒,眼裏只有大寶。爸,我真想當男孩兒。

佟志說:別胡說,大寶現在小,媽媽照顧他多一點也是應該的,媽媽不知道你現在這情況,要知道了不定多擔心呢。妮兒啊,女孩子這種事兒,不是病,是生理自然現象,等媽媽回來會告訴你的,睡吧。

燕妮說:爸,別走,你看着我睡。

佟志握住女兒的手,說:爸就坐這兒。

門「砰」的被推開,文麗衝進來。燕妮已經睡著了。佟志起身。文麗就要撲到燕妮身上。佟志一把住,推到外面。

佟志憤怒地說:你不拿我當回事兒就算了,孩子也不管,那女孩子頭一回多重要啊,多需要媽媽啊,你在哪兒呢?你還像個當媽的嗎?

文麗理屈,想強辯,說:我……大寶!我!

佟志說:還狡辯,為了個兒子,丈夫女兒都不要了。你看看你現在什麼德性!

文麗瞪眼說:有事兒說事兒,指桑罵槐、含沙射影幹什麼!

佟志說:你還有理了?你就不怕女兒長大了恨你?

文麗不說話了,回身衝到廁所撈起燕妮臟褲子吭哧吭哧開始洗。佟志一邊看了,不知道說什麼好,推門出去了……

一群青工拿着飯盒擠在一起,看瓦罐里的兩隻蟋蟀鬥來鬥去,一片叫好聲。佟志也跟青工一樣,拿着飯盒,看着鬥蟋蟀,卻興奮不起來。就走一邊坐下了。大庄晃悠悠走過來,一屁股坐在佟志旁邊。一根煙遞過來,佟志接過煙。大庄說:怎麼住車間了?又被老婆趕出來了?

佟志說:廢話,你怎麼不回家?

大庄說:看你一人孤得慌,陪陪你!

抽會兒煙,佟志傷感了,說:你說咱這算幹什麼?我他娘的都不惑之年了,這要事業沒事業,還弄個有家不能歸,成天打撲克看小青年斗蛐蛐玩兒,比那八旗子弟還不如,你說我活個什麼勁兒我!

大庄說:也不是你一人這樣,全中國老爺們兒不都這樣,你好歹還有個大寶貝兒呢!

佟志說:氣我啊,合著你有個狗子你特有成就感是不是?

大庄說:那是!

呆一會兒,大庄也消沉了,說:什麼兒子傳宗接代都是扯淡的事,小王八蛋長大能叫我聲爹我就知足,成天這麼混你以為我樂意?我他娘的好歹也是八級鉗工的料。

佟志說:不是有那麼多紅顏知己陪着嗎?

大庄說:我是那號要美人不要江山的主嗎?

佟志忍不住笑了。

大庄說:哎,真跟你商量一下,咱走吧!

佟志扭頭看大庄問:走?上哪?

大庄說:去三線啊!這不廠里馬上要召開動員會了嗎?

佟志猶豫着回過頭,看着前方茫然一片,半晌不語。

大庄說:看,一說正事兒,你就英雄氣短,你到底跟我不一樣。

佟志說:廢話,我跟你能一樣嗎?我兒子剛十個月!

大庄起身,學《南征北戰》裏我軍指揮員的腔調說:同志,不要計較眼前的得失,就是要打破罈罈罐罐,才能大踏步前進,今天的離開,是為了明天更好地回來。風物長宜看眼量。啊,那什麼……

佟志說:得得得!別裝了,是不是你那風流小娘兒們也去三線了?千里會嬋娟吧?

大庄正色說:庸俗!太庸俗!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和工人階級思想境界就是不一樣!

佟志說:去你的,我家可三代產業工人!你爺爺可是富農!

大庄說:跟你說正經的,查什麼三代啊!我已經遞申請書了。這話跟別人我不說的,咱倆這麼多年了,哥們兒有好事兒肯定得想着兄弟你。這去三線好處大了去了,工資有補貼,還有地區生活補貼,糧票都多十來斤呢。表現好了還能提拔提拔。

佟志說:說你也沒啥階級覺悟,還是貪圖小便宜啊!

大庄說:嘁嘁,就你覺悟高,你不食人間煙火,你家煮飯不用大米,用金子?

佟志說:去,是不是真的啊?

大庄說:小市民本性原形畢露了吧。聽我的吧,我這麼精明的人,沒好處我能去嗎?

佟志說:這話還聽着像你說的。你老婆同意嗎?

大庄說:我做決定什麼時候要我老婆同意了?當我老婆是你老婆呢,一個事兒媽!

佟志抬手。大庄躲開,正色對佟志說:我老婆雖然文化不及你老婆高,但深明大義,大是大非當前,絕對不會扯後腿。大庄又說:不跟你扯了,我得回家跟老婆交代一下。你看着辦吧。不過哥們兒跑那麼遠的路,真想有個伴兒!

大庄說完就走了。佟志看着大庄的背影,也活心了……

佟志一進家門就聽見文麗的聲音:哎!乖兒子,爬啊,好好,加油……

佟志站在門口,只見文麗趴在床上,屁股撅得老高,手裏拿個撥浪鼓,在前邊引著,逗著大寶在床上練爬呢。

燕妮和南方喊:爸爸回來啦。

文麗聽到身後動靜也不回頭,說:吃飯了嗎?沒吃就下點面吧,剩飯都吃完了。哎,寶貝兒,看媽媽手裏是什麼?糖啊。媽媽手不動,你爬過來,就給你吃。哎,真聰明,真棒!再來一下。

佟志看着文麗傾注全部精力照顧兒子,嘆口氣,回身要走。文麗回身看着佟志,問:你不住車間嗎?怎麼突然回家了?

佟志說:這是不是我家啊?

文麗抱起兒子說:廢什麼話啊,有話趕緊說,發現你現在越來越矯情了!

佟志在床邊坐下。文麗抱着兒子喂水。佟志說:跟你說件事兒。

文麗說:就知道你有事兒。什麼事兒?

佟志說:你說咱家這麼擠,我也沒地兒呆,要不我乾脆走一段時間得了。你說呢?

文麗一直在搖晃兒子,聽此話愣住了,忘記搖兒子,說:走?什麼意思?

佟志說:出差唄,以前出差機會也少,現在不又開始抓生產了嗎,出差機會挺多的。廠里老說我孩子小有困難照顧我不讓我去,其實我覺得這麼獃著我還不如多出點差呢。

文麗抱着孩子說:你行,你愛去哪兒去哪兒,你甭跟我說啊!

佟志說:我不跟你商量嘛。

文麗說:有什麼可商量的,你愛怎麼着怎麼着。文麗開始伺弄大寶,但憋不住又說:你多輕省啊,我在家給你當老媽子伺候你閨女兒子。你可倒好,滿世界逛去!可真舒坦啊,我怎麼就沒這好命啊!

佟志起身,一臉不耐煩,說:不跟你商量嘛,不行拉倒!說完轉身出門。

文麗問:上哪兒去啊?

佟志說:還能去哪兒,找地兒睡覺去啊!

大寶開始哼哼。文麗手忙腳亂,一邊說:你爸真討厭。是不是?

文麗牽着近一歲多的大寶在外面練走路。庄嫂騎車回來看到了就下車和文麗聊天。庄嫂突然說:那老東西去三線有些日子了,給家裏就來過兩封信,他呀對家裏還不如對哥們兒。

文麗驚訝地問:大庄去三線了?什麼時候的事兒?我怎麼不知道啊?

庄嫂問:佟志沒跟你說啊?嘿,這佟志可真夠粗心的!

文麗問:去多長時間啊?

庄嫂問:誰知道,興許就在那兒紮下去了,不回北京了。

文麗說:啊?那你和孩子呢?

庄嫂說:我和我兒子當然要在北京了,北京多好,全世界人民嚮往的中心。

文麗盯着庄嫂問:還真想兩地分居啊?

庄嫂淡然,說:什麼兩地不兩地的,老東西在北京一天到晚也不著家!佟志現在回家住了吧?

文麗立刻迴避了這個問題,說:什麼叫回家住啊?他一直家住啊,就是有時候加班回來晚了在廠里湊合一下。

庄嫂說:那什麼我走了。大寶再見!

文麗嘆了口氣……

工廠車間里,佟志手持一封信在看。信是大庄寫的。

大庄在信里寫道:哥們兒,趕緊來吧。這三線吧太美啦,風景好,人好,東西便宜,賊缺技術骨幹。咱北京大廠來的可受重視了。咱水平不如你吧,咱也鬧個車間主任噹噹啦。你來肯定是總工程師啊!

佟志看一會兒樂一會兒,嘴裏罵罵咧咧的:這老東西,走到哪兒都狗改不了吃屎!

孫師傅經過,佟志趕緊過去問:哎,師傅啊,到三線還有名額嗎?

孫師傅問:怎麼,你想去?

佟志說:問問不行啊?

孫師傅一笑,說:就說嘛,你那黏人老婆能讓你走啊。再說你還添了那麼個大寶貝兒子……

佟志無言了,垂頭要走。師傅叫住他,盯着佟志說:咱廠的狀況你也看見了,沒什麼正經活,新領導班子一水的造反派,你這號逍遙派就甭想有什麼提升機會。

佟志說:師傅說什麼呢,我是那想當官的人嗎?

孫師傅說:你也甭跟我來虛的,你心裏想什麼我門兒清,可這人不能什麼都得,你得有點犧牲精神。三線的事你真得認真考慮一下,廠里最近二批三線名額下來了,重點就是技術人員。咱車間那小技術員一批去的,一去就提助工了,你這條件,去了肯定有重用啊!你現在這樣,我真替你急啊!

佟志怔怔地:啊,是啊……

佟志在車間里正在給大庄回信,可是在信紙上寫了哥們倆字,就寫不下去,發了呆。孫師傅又進來了,用高嗓門說:佟子,三線二批名額可下來了啊,去不去早做打算。

佟志抬頭看着師傅,怔怔地點頭。

孫師傅走開幾步,想想不對勁,回過頭看佟志,佟志仍然是那副痴獃呆的樣子。孫師傅走近佟志,拍拍他的肩膀,說:有活思想啦?

佟志手指腦子,說:這腦子裏跟鍋糨子一樣,哪還有活思想,就沒思想!

孫師傅說:這牢騷滿腹的。

佟志說:哪還敢牢騷啊,這不狠斗私字一閃念嘛。

孫師傅看着愁眉苦臉的佟志說:「文革」這幾年你可顯老多了,有四十了吧?

佟志說:師傅,我多大你不知道?

孫師傅掰手指頭算算,說:我哪清楚,我就知道我自個兒年紀一把。你剛到咱廠二十齣頭。哎喲,可不嘛,你屬羊的吧,今年周歲四十二,虛歲得四十三了。你說你都這歲數了,還讓不讓你師傅活了,真是的!

佟志苦笑說:師傅,你沒事兒幹了吧?拿我窮開心!

師徒二人看着冷清的車間,直嘆氣。

佟志說:等這些車床都轉起來,我怕我得退休了。

孫師傅說:別那麼悲觀,男人在你這年紀正幹事兒,就看你願意不願意干!

佟志惆悵著說:我怎麼可能不願意干?我學了那麼多,剛想用點勁,就「文革」,還不知道什麼時候結束。師傅,你說我還能幹點什麼?

孫師傅說:你那些牢騷話甭跟我說,誰家沒點困難,你看那些老革命家……

佟志說:師傅,別上課成嗎?

孫師傅說:佟子,你是我徒弟,打進廠我就知道你小子有出息,我可真不願意看你這麼死氣沉沉沒個男人樣。

佟志無言了……

孫師傅說:我實話今兒就給你撂這兒了,你在咱廠里這麼混著,沒前途啊!佟志張張嘴:可我……孫師傅接着說:有家庭負擔是吧?誰沒點家庭負擔啊?你怎麼就那麼特殊啊!當年那老紅軍長征的時候,那得扔掉多少罈罈罐罐啊。你甭瞪眼,這不是給你講大道理,這是我掏心窩子的話。佟子你再這麼婆婆媽媽下去,你連個大庄你都不如了你。大庄在三線受重視着呢,沒準就能提名副廠長了!

佟志聽了嚇一跳。

孫師傅說:你以為你成天圍着老婆轉,你老婆就高興了?你混得不如別人,你老婆更得埋怨你!到時候你再想轍,也過了這個村沒這個店兒了,後悔吧你!你仔細掂量掂量吧!

孫師傅說完就走了……

佟志家裏,大寶在學步車裏跌跌撞撞到處走着。文麗和佟母忙着做飯。佟志推門進來,抱起兒子,親著。兒子直躲。佟志說:這小子就不認老子!

文麗出來說:兒子還沒起床你就走,他認識你誰呀!今兒回來這麼早,有事啊?

佟志放下兒子,說:別老陰陽怪氣的,這兒子已經知道事了,破壞父親權威對兒子可沒好處!

文麗說:得得,你要沒什麼事,帶兒子出去遛會兒。

佟志說:什麼叫沒事?我事多著呢,就算沒事,我一大老爺們兒成天帶孩子算怎麼回事?

文麗說:呀,不帶就不帶,你有事你不在廠里辦你的事,這麼早回家幹什麼?凈添亂。文麗說着,為大寶擦臉、喂水。

佟志說:我看我在這個家也是多餘。

文麗不理會。佟志一臉落寞,進了房間,坐桌前,鋪開一張紙,不知道在寫什麼。

文麗進來說:大庄去三線怎麼不告訴我?

佟志說:跟你說這幹嗎,你什麼時候關心過人家啊。

文麗不高興地問:你少廢話啊。他信上說什麼了?

佟志說:介紹情況唄,還能說什麼?

文麗盯着佟志說:我知道他說什麼。

佟志譏諷說:你什麼不知道啊。

文麗看着佟志後腦勺一會兒,問:他是不是拉你去?

佟志不耐煩了,說:他就是介紹情況,他拉我,有用嗎?他又不是廠長。

文麗突然問:你想去嗎?

佟志往椅背上一靠,看着天花板,無言……

文麗一屁股坐床上,說:兒子這麼小,你媽身體又不好,燕妮剛上中學……

文麗越說越委屈。

佟志說:這家有我沒我有區別嗎?連我睡覺的地兒都沒有。

文麗說:你報復我是不是?我那是成心的嘛。冬天孩子小嘛,你怎麼這麼小心眼兒。

佟志猛回頭打斷說:這跟兒子沒關係。佟志激烈的態度讓文麗怔住了。

佟志說:你看我現在還像個爺們兒嗎?成天吃喝拉撒,上班一張報,下班回家抱孩子,要不就打撲克看人斗蛐蛐,整個一酒囊飯袋。

文麗說:有什麼呀,大家不都這樣嘛。

佟志說:你是有兒萬事足,我一大老爺們兒能跟你老娘兒們一樣啊?成天抱個兒子就樂得屁顛屁顛的?

文麗說:我又沒嫌棄你。

佟志說:我自己嫌棄我自己!我活得沒個人樣!

文麗也火了,說:你說了半天不就是不想在家獃著嗎?不就煩我和孩子嗎?你煩我們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佟志說:想跟你談點正經事兒,可真是傻透了。

文麗說:你那是談正經事兒的態度嗎?

屋外大寶開始哭着找媽媽。佟母的聲音:媽媽一會兒就來。媽媽呢?寶寶要媽媽……

文麗想了個留下佟志的招,就是給大寶佈置了小床、小蚊帳、小涼席,挺全乎的。

佟志看着妻子忙乎,上前說:我來,你去洗吧。

文麗不看佟志說:早就洗了。

佟志說:我能躺下嗎?

文麗說:成心是不是?

佟志笑笑躺下,自動往裏躺。文麗說:不是不習慣嗎?睡外邊吧。

佟志說:現在又習慣裏邊了,睡外邊倒不習慣了。

文麗說:就你事多!

文麗也躺下,燈仍開着,兩人在蚊帳里平躺着都沒話了。佟志欠身看看小床上的兒子,笑道:燕妮老說要給大寶穿裙子,大寶要真是個丫頭準保比個個姐姐漂亮。

文麗說:他要真是丫頭,我就跟你去三線了。

佟志回身,兩人互相看着。文麗扭開頭說:別看我,我眼角都有魚尾紋了。

佟志仰面朝天躺下,說:有就有吧。我早就有了。

停一會兒,文麗突然問:你真的想走?

佟志嘆口氣,攬過文麗說:我往哪兒走啊,走到哪兒不都在你手心兒里攥著,我這段時間在廠里睡覺,一晚上光聽見孩子哭了,一醒來啥都沒有,這心裏可真是空落落的。

文麗靠在丈夫懷裏說:你要真想走啊,我帶大寶跟你去,反正,我不能兩地生活。

佟志說:行行行!睡吧。

佟志關掉枱燈,就聽見蚊子嗡嗡叫,文麗「啪」地打蚊子,抱怨說:你一回來就招蚊子!大寶突然哭起來。文麗趕緊打開枱燈,只見大寶把蚊帳蹬開了,文麗急得立刻下床,抱起兒子放在自己身邊。佟志貼牆坐起,看着文麗哄兒子,打蚊子,便起身從母子身上跨過,要下床。

文麗問:幹嗎去?

佟志說:這麼擠,一會兒兒子又該出痱子了,我還是去廠里找地方吧!

文麗說:別!我去燕妮她們房間吧。

佟志說:哪有地兒啊,行啦,別爭了。佟志下了地,穿了衣服出了門……

佟志在第二天去廠里要了去三線的名額,回家對文麗講了去三線的好處。可是文麗聽不進去,抱了大寶就回了娘家。佟志沒阻擋,他知道一定要吵一架,也想吵一架。佟志很長時間沒獨自享用一間房了,他橫躺在床上,簡直覺得空間大得像太平洋。

佟母進來,坐在床邊,看着兒子。

佟志傻笑着說:好長時間沒睡過這麼大一張床了,感覺簡直像皇帝。

佟母表情黯然。

佟志坐起說:媽,我曉得你在想啥子。

佟母說:你曉得啥子?

佟志說:媽,文麗她脾氣不好,但也沒那麼多心眼兒。

佟母說:要沒有我,你們一家人過得好好的。

佟志說:這叫啥子話嘛,沒有你,會有我啊?媽,我回來以後,跟廠里申請大房子。

佟母問兒子:真的決定要走?佟志點點頭。佟母擔心文麗不會同意,勸他把文麗接回來,好好商量。

第二天,佟志往工廠里走,文秀叫住了他。文秀說:我說兩句話就走。

佟志問:大姐,文麗住得還好吧?沒跟燕妮她姥姥編派我什麼吧?

文秀說:我和我媽都說她了,有什麼大不了的,過日子嘛,哪有不吵架的。你在三線也有好處,也有發展,文麗想開就好了。晚上去接他們娘倆回家吧!

佟志說:成!我現在就去接……

晚上,佟志抱着兒子在屋裏晃。文麗坐在床邊看着,眼睛慢慢紅了,突然說:要不,全家一塊兒去三線吧?

佟志嚇一跳,說:這怎麼可能?那兒條件多艱苦啊,孩子上學上幼兒園的怎麼弄啊!

文麗說:你是不是特想離開這個家,特想離開我?

佟志說:你又來了!

文麗眼淚止不住往下掉,說:我就知道,你嫌我老了,我四十了,都說女人四十豆腐渣……

佟志放下兒子,上前攬過文麗,說:什麼豆腐渣,你老頭才是渣豆腐呢!

文麗伏在佟志懷裏哭泣,說:我生氣是不想讓你去。你走了,我一個人帶這麼多孩子,我怎麼辦?

佟志說:可我在家裏除了回家吃口飯,能幫你什麼?

文麗說:那不一樣,你在家,我心裏就踏實。

佟志說:我有探親假啊。再說,我們可以寫信。

文麗說:你幹嗎一定要去?我就是想不通……

佟志停了一會兒,說:這事兒我想很久了。老婆,我真不想再這麼混下去了,再這麼下去,我這輩子就完了。

文麗哽咽著說:那去三線就好啊?不剛開墾的處女地嗎?聽大庄瞎吹。

佟志說:正因為是處女地才缺技術人才嘛。我們車間幾個技術員去了,都提工程師了。

文麗停止抽泣,說:你就是官迷!

佟志說:男人沒點事業心,叫男人嗎?跟你真是講不通。你有個兒子就什麼都不想了,我這幾年心裏有多難受,你知道嗎?佟志看着文麗又說,你怎麼就不能替我想想呢,我都四十二了,我還能有幾年好日子?你知道我為什麼不想跟你回娘家嗎?你媽她看我什麼眼神我懂,不就是嫌我掙錢少、沒出息嗎?

文麗說:你瞎扯!

佟志說:我不是說你媽不對,是個丈母娘都得嫌棄我這姑爺。我算什麼呀,混了這麼多年,我老婆孩子想穿件新衣服我買不起,一雙鞋三個閨女輪著穿。燕妮上中學了想買輛自行車,南方想要雙回力鞋,多多想穿新裙子,大寶要營養品,我沒錢,我告訴你我走在廠里我頭都抬不起我……

文麗說:你想那麼多幹嗎?

佟志說:我又不是傻子,我怎麼可能不想!

文麗說:可是,我一想到你走,我這心就空了!

佟志攬過文麗說:你這不有寒暑假嗎?我還有探親假!

文麗說:那坐火車不花錢啊!

佟志長嘆說:唉!你以為我捨得你和家嗎?

兩人摟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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