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文麗躺在床上,肚子隆起老高,瞪着天花板,她又一次懷孕了,那是公元1962年的冬天。

這一天一大早,佟志手忙腳亂地給在床上揉眼睛的燕妮穿衣服。燕妮爬起來,跳下床要在尿盆里撒尿。床上的文麗急了,說:大白天用什麼尿盆啊,去,上廁所尿去。

燕妮拉開門就要往外跑。

文麗又喊:穿上衣服。又沖佟志喊:你怎麼當爹的?什麼心都不操啊!

佟志抓着燕妮的小棉襖就往外跑,把燕妮拉回來,邊給燕妮穿衣服邊抱怨。燕妮跳着腳邊喊冷邊喊尿了尿了。

文麗急了,蹣跚地下了床,怕燕妮尿褲子,還是叫燕妮用了尿盆。然後就嘆氣。

佟志說:有什麼呀,老北京人都住衚衕大雜院裏,誰家還沒個尿盆,每天不得倒尿盆涮馬桶,就你臭毛病。說着,佟志出去倒尿盆去了。

佟志回來彎腰替文麗穿鞋,文麗的腳腫得老高,穿不上鞋。佟志按著文麗的腳,抬起頭看着文麗挺著的大肚子,心裏疼了,嘴上卻說:你穿我那雙44號的鞋得了。你的臉也浮腫了。你這次跟上次不太一樣,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文麗突然得意地說:當然不一樣,這回是小子!和丫頭片子能一樣嘛!

在床上玩的燕妮抬起頭,睜大眼睛看着父母。佟志趕緊抱起燕妮,放到地上,說:出去等爸爸。燕妮跑出門。佟志接着說:燕妮大了,聽懂人話了,以後這重男輕女的話別當孩子的面說!

文麗說:誰叫你提起這事兒呢,高興就說唄。

佟志說:得得得,兒子,就是兒子!你小心點走好。

大庄在筒子樓走廊里看見文麗,說:嗨嗨,我看啊,這次你准生個小牛犢子。

文麗笑着想轉身讓路,身子晃了晃,嚇得大庄伸手上前,喊著:我的姑奶奶,你可不能摔著。

文麗說:去!你當我是病人啊!

大庄玩笑說:就你這分量,真到上產床那天,沒個起重機恐怕不行。大庄又笑了笑說:哎,你說這兒子有啥好啊,能吃能鬧的。一天到晚鼻青臉腫的,我天天罵我老婆!你說我咋就生不了個閨女呢。

隨後過來的佟志瞪了大庄一眼,說:你就顯擺吧。

燕妮在後面推著媽媽的腰,佟志在一旁攙著文麗,文麗蹣跚前行,走過的人看着都樂。快到醫務室時,燕妮說:媽媽我推不動啦,小弟弟什麼時候出來呀?

文麗答應着說:快啦快啦。

燕妮鬆了手,文麗也停下來,抬頭看看天,白晃晃的太陽直刺人眼,文麗覺得一陣天懸地轉,身體一晃,不自由主朝旁邊要倒。幸虧佟志沒有鬆手,趕緊扶住,嚇得說不出話了。佟志扶著文麗進了醫務室,又把燕妮送到託兒所,回來接文麗。他扶著文麗散步,說:這回行,林醫生也說是兒子,你高興吧?

文麗問:難不成你不高興?

佟志嘿嘿笑,說:咱還是回家吧。

文麗點點頭:行,該回家喝鐵劑了。

佟志扶著文麗回了家,文麗坐下來,捧著醫務室拿回的鐵劑喝,喝一口嘔一口,她忍不住了說:跟吃鐵釘子一樣,你說咱兒子那把會不會變成鐵鈎子啊。文麗說着笑了。佟志卻不能開心,因為醫生說文麗缺營養,家裏沒東西給文麗吃。佟志要往外走。

文麗問:你去哪兒?還拉個臉,給誰看啊!

佟志說:兒子吃你的肉喝你的血,你吃什麼呀?

文麗說:不就沒雞蛋嘛,我還不愛吃呢。我現在聞不得雞蛋,跟雞屎一樣。嘔……說着文麗要吐,佟志趕緊端過小盆。文麗只是乾嘔了幾聲。

佟志說:老婆,這回生了帶把的就別再生了,我不是怕麻煩,我是看你受罪就跟看革命烈士受刑似的,我這心裏翻江倒海受不了哇!

這時庄嫂拿個紙包推門進來,一進門文麗就聞到一股味,趕緊說:關門關門,什麼味兒啊?

庄嫂趕緊關了門,可是味兒更大了。

文麗說:開門開門,你手裏東西味兒吧?什麼呀?文麗又要嘔。

庄嫂趕緊說:我老家來人帶來點羊骨頭,分給你們點,這骨頭補鈣孕婦喝最好了。

文麗乾嘔著直擺手。庄嫂尷尬了,看着佟志。佟志趕緊接過來出去。庄嫂關上門,過去輕捶文麗的背。

文麗難受地說:哎喲我的媽呀,嘔死我了,這回這個東西比燕妮能折騰,生下來就叫他折騰鬼!

庄嫂扶著文麗坐下,一眼看見文麗床上擺着小衣服,抓起一件,是男嬰服,問:你自己做的?

文麗說:這是我大姐兒子小時候的衣服。咱不是沒錢買新的嘛!文麗說着拿起那些小男孩的小衣服,滿臉欣喜。

庄嫂說:聽佟子說,林醫生都說你這回肯定是兒子。

文麗憋不住笑,但強作自然,說:嗨,其實新社會生兒生女都一樣,我不過就是想給燕妮找個伴,你說姐姐帶着弟弟多好啊!

庄嫂拿起小衣服看着,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我可真是羨慕你,都說閨女是媽的小棉襖,你說咱以後老了,要是跟媳婦合不來,老頭子又沒個正形,沒個閨女守着,這日子可咋過?

文麗說:你還能再生啊!

庄嫂嘆息道:就大庄那號葷素不論的主,生不了閨女!

文麗聽了就笑了。

庄嫂壓低聲音問:你說是不是男的特強就生小子啊!

文麗不愛聽這個,立刻變臉說:我沒研究過,我不懂!庄嫂看出文麗不高興了,撇撇嘴出門走了。

在筒子樓走廊里,已到了晚上,佟志端著羊骨頭湯問庄嫂,怎麼才能去掉羊湯的膻味兒?

庄嫂懶懶地說:羊骨頭就這味兒,沒味兒還有營養嗎?這東西現在多寶貝,我說家裏有孕婦,人家才給捎幾根。還挺挑的。佟子你不能由著文麗的性子來,這可不是任性的時候。庄嫂拉着臉邊說邊走,就進了水房。

佟志一下子乾瞪眼,見大庄過來,佟志悄聲說:你老婆這說話越來越繞脖子啦,這麼老實的女人跟你都能變壞了,可見你多不是個東西!

大庄一臉曖昧,說:我老婆老實啥,你看見啦?

佟志給了大庄一拳,大庄一臉壞笑。佟志端起湯進了自己家的門。文麗正在收拾東西,也不抬頭,說:事兒了巴嘰的,真討厭!

佟志愣了,問:說我呢?

文麗說:你也一樣!一天到晚沒個正經,要不她敢那麼跟我說話?

佟志問:誰?說什麼了?

文麗說:你說說什麼了?

佟志說:得得,我多話!吃飯吧!

文麗那兒還沒完,叨叨著:跟素質這麼差的人住鄰居夠倒霉了,還一天到晚打得火熱。

佟志坐不住了,剛想發作,看着文麗的大肚子,又忍了,摟過文麗,說:你這一天到晚牢騷滿腹,不怕你兒子小心眼兒,回頭成個娘娘腔,到時候你哭都來不及。

文麗不說話了,抬頭瞪佟志,說:以後別老跟大庄他們說家裏床上那點破事兒,再讓我知道,非扇你!

佟志把文麗往椅子上按說:扇吧,可勁扇。哎喲,我這皮還真癢呢!

文麗氣哼哼屁股挨着椅子邊坐下,肚子頂着桌子,人沒感覺,差點頂翻桌子。佟志趕緊去扶,又差點撞翻摺疊桌,一通手忙腳亂,一屁股就坐地上嘆氣說:老婆,乾脆我鑽你肚子裏,和我兒子做伴吧。

文麗笑了,敲丈夫的頭,說:美得你!

文麗終於喝了羊骨頭湯,也沒作嘔……

佟志下班后陪文麗在小路上散步,燕妮跑前跑后的,繞着媽媽的肚子跑,有人走近了,就沖人嚷嚷:別碰着我的小弟弟。

佟志和文麗在商量是不是給燕妮辦全托的事,因為文麗帶不了燕妮了。佟志說:送全托吧,大莊家小子一歲就全托,省心。

文麗說:我捨不得,要不,跟我媽說說,放我媽家吧。

佟志說:你媽是典型的重男輕女,肯定不會同意。

文麗說:我媽最疼我了,我大姐二姐倆兒子都是在我媽家長大的,我放幾個月怎麼就不成,你別挑撥離間啊。

佟志說:你說每次去都兩手空空,我這臉是真沒地兒擱了。

文麗說:四川人就是心眼小,我媽什麼時候嫌棄過你空手了,每次回去都跟我說,讓佟子別帶什麼東西,大家日子都不容易。

佟志說:那是說給我聽的,你還當真了。

文麗說:我媽實誠。

佟志說:你媽還實誠?

文麗說:就你這樣不實誠的人才看着別人都不實誠。文麗突然瞪大眼睛。佟志也瞪大眼睛。文麗突然彎腰,說:哎喲,上廁所。快快!

佟志慌裏慌張,說:生什麼兒子啊!你現在一天能上一百回廁所……

到了文家,文麗得意洋洋地往院裏走,佟志跟在後面手裏空空,臊眉搭眼的。文秀迎出來,趕緊上前攙住文麗,說:哎喲,幾天不見,這肚子又大了一圈。查過沒有?是不是三胞胎啊?

文麗笑着說:那我可賺大發了,三個都是兒子最好了。

文秀不以為然地說:什麼兒子女兒的,不都一樣嘛!

文麗說:少坐着說話不嫌腰疼啊,你要跟我一樣,你還好意思住家裏?

文秀說:女兒多好啊!妮兒,大姨抱抱,大姨最疼妮兒啦。

文母眯着眼睛在織毛線,文麗挺著肚子進來。文母抬頭瞅一眼,問:聽見你進來了。預產期什麼時候啊?

文麗說:快了!她走過去,湊到母親跟前問:這織的什麼呀?

文母說:給你大姐那大小子織條毛褲,這眼神也不濟了,湊合著織吧。

文麗心中不高興了,但不能表現出來,接過毛線活兒,說:我來吧。

文母說:你笨手笨腳的,別把兩條腿織一塊去。

話是這麼說,文母還是鬆了手,下地活動着發麻的腿兒。她看一眼文麗那大肚子,說:你面色可不太好。

文母從床頭摸索半天,拿出個點心盒子,打開來,挑出一塊蛋糕放到文麗手上,說:這是人家送你爸的,吃了吧。別讓那幾個孩子看見,都跟小狼似的見了吃的就沒命。

文麗看了一眼,還是放回盒裏,說:給我爸留着吧,我沒事兒。

文母瞅一眼女兒,輕聲說:當媽不容易吧?

文麗不說話,低下頭,笨手笨腳地織毛褲。

文母說:這回再生個大胖小子,可夠你受的,男孩可比女孩淘多了,想想都替你愁得慌。

文麗說:媽,你看我這回不會錯了吧?

文母起身,圍着女兒轉轉,點頭說:你大姐二姐那會兒和你真是差不多。這女人啊,還是得有個兒子,別跟你媽似的,老了老了,孤家寡人一個。

文麗說:媽,你這說的什麼呀!

文母拿出條小圍脖說:這剩點線,本來想給燕妮織副手套,可忘記怎麼織了,就織了條圍脖,上託兒所別凍著。文母說着起身,滿屋子找外孫女:妮兒在哪兒呢?看看去。

文母蹣跚著往外走。文麗瞅著母親的背影,心裏發酸。

吃飯的時候,文母把一盤漬酸菜放到文麗面前,文麗吃一口不想吃,筷子杵向一盤腌辣椒。

文慧盯着文麗,說:哎,還是想吃辣的啊?

文麗怔了一下,筷子立刻杵向酸菜,說:誰說的,我這天天吃酸菜,吃得直冒酸水,我想換個口味,一見酸的我就煩。

沒人知道文麗說了假話,她大口吃酸菜吃得直噁心,但滿臉帶着假笑。

文母說:回頭把咱家曬的那杏干拿點回去,泡水喝,也好著呢。

文慧還想說什麼,文麗轉移話題,說:媽,你說我這高血壓有事兒嗎?

文母說:女人生孩子都血壓高,我生你們幾個,還有死去的那倆,血壓都高。那時候也沒人量,反正是頭暈、腳腫,跟你現在一模一樣,生產的時候也順順噹噹的,生完孩子就沒事兒,你說這事兒也怪。

文秀說:也不能太不當回事兒吧,你不還有兩回難產嗎?

文母說:也不能算難產,才幾個月就掉了。

文麗說:醫生說是子癇,聽說過嗎?

文慧快言快語,說:是不是癲癇一種啊?

文麗說:你才癲癇哪!不盼我好是吧!

文母說:現在醫療越發達,名詞越多事兒也越多,這女人生孩子天經地義,最自然不過了,怎麼會有那麼多名堂呢!

大家一時無言了。而文麗到走時也沒說出希望文母幫着照顧燕妮幾個月的話。文母的表現也就說明問題了,男孩給織毛褲,女孩給織圍脖。這也使文麗做了決定,把燕妮送全托。

文麗生兒子的過程中,出現了一次危機,是意外造成的,起因是吃了一頓愛吃的飯。

那是從文家回來幾天之後的一個中午,文麗在走廊里做飯,手裏拿着把酸杏干愣往嘴裏送,吃一口嘔一口。她不想強迫自己吃酸的了,碗架柜上擺着現成的辣椒油罐。她放下杏干,拿起油罐,拿把小勺剜出一點,就往嘴裏放,剛吃一點,身後有腳步聲,文麗嚇一跳,趕緊放下,但嘴角還有一抹辣椒油。

庄嫂一眼看見文麗嘴角有辣椒油,就盯着文麗的嘴看。文麗下意識抹嘴,手上一抹紅油,文麗尷尬地說:做飯啊?

庄嫂盯着文麗的嘴巴,說:我懷我兒子的時候口味兒不一樣哪,有時想吃酸,有時候想吃咸,有時候還真想吃辣的。

文麗認真地問:真的?

庄嫂說:你現在到底啥口味兒?

文麗立刻說:嗨,也沒什麼胃口,有什麼吃什麼唄,主要還是想吃酸的。文麗說着把杏干往嘴裏放,嚼半天咽不下去,差點嘔出來。

庄嫂說:哎,杏干有啥營養?去我屋吧,我燉了黃豆豬蹄子賊有營養,我給你整一碗。

文麗說:你可真有辦法,哪兒弄的這些個稀罕物?

庄嫂說:嗨,還不是大庄,當個鉗工,幫人修修這個弄弄那個,人家也沒錢,就送點東西。

文麗說:大庄還真能幹!

庄嫂說:那都是小聰明,比不得你家佟子,佟子早晚要有大出息。

文麗說:都三十了,還能有什麼大出息?

庄嫂說:可不能這麼說,沒聽人說大器晚成嗎?我看佟子臉上掛相,能當大官,至少車間主任吧。

文麗說:得了,我可不指望他當官,能有個兩間房,家裏有廁所、有廚房,我就燒高香了。

庄嫂說:你這要求咋跟我一樣呢,我還以為你們知識分子怎麼也得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呢。

文麗就笑了,跟庄嫂去了她家,吃了一頓黃豆豬肉,放下碗說:哎喲!可真吃飽了,動彈不得了。庄嫂你害我啊!我這又得胖五斤,回頭生不下來,我找你算賬。

庄嫂笑着說:看着胖其實都是水,孩子一生下來就回去了。

文麗要起身,怎麼也起不來,扎着手直叫。庄嫂笑着扶文麗。文麗像小山一樣移動,笑着說:你家大庄說生的時候得用起重機吊我。

庄嫂說:大庄那張嘴沒句人話。

文麗走兩步,走廊外庄嫂燒的開水撲出來了,吱吱響,文麗推庄嫂說:水開了,快去,鬆手吧。

庄嫂鬆了手,匆匆開門走出去,從爐上取下水壺,往暖水瓶里倒。屋裏的文麗慢慢往外走,走幾步,突然頭暈,趕緊扶住牆,一把沒扶住,踉蹌一下,這下天旋地轉,朝着身邊亂七八糟的家什倒了下去。庄嫂水灌了一半,就聽屋裏驚天動地一聲巨響,嚇得水壺差點掉地上,趕緊放下。「咣」的一聲推開門,接着就是一聲尖叫:文麗……

佟志瘋狂地跑進醫院急救室,急救室外文秀已經等在那兒。她攔往佟志說:你別急,大人孩子都沒事兒,就是血壓高。

佟志長出一口氣,腿立刻軟了,靠着長椅出溜著坐下來。急救室的門打開,一個戴口罩的醫生走出來,佟志和文秀趕緊迎上前,佟志問:怎麼樣?醫生。

醫生說:你是病人的什麼人?

佟志說:愛人啊!

醫生說:現在血壓是降下來了,不過你愛人是子癇前期癥狀,還是挺危險的。

佟志眼睛瞪得斗大,說:那你有什麼辦法?

文秀也急切地問:醫生,我妹妹這種情況怎麼辦呢?

醫生說:產婦預產期還有一個月,目前要確保產婦和孩子平安,最妥當的辦法就是提前剖腹產。

文秀說:我看行,我老二就是剖腹產。

醫生說:你們跟產婦商量一下,如果同意,下午就可以安排手術。

佟志還愣愣地沒反應過來,文秀已經一連聲說:謝謝謝謝,我們馬上跟我妹妹說。

病房門打開,文麗躺在產車上被護士們推進來,佟志和文秀緊跟着,佟志踮着腳尖透過護士看產車上的文麗。文麗微閉眼睛,臉色慘白。佟志急得額頭直冒汗。車到病床旁,護士拉着文麗問:病人家屬呢,幫把手。

文秀熟門熟路過去抓住文麗的胳臂,佟志傻傻的不知道什麼意思,護士瞪着佟志,說:搭把手啊!佟志趕緊扶住文麗身體。護士喊道:一二三用勁兒!

幾個人一起用勁,佟志瞪大眼睛說:輕點輕點。哎哎,那頭小心小心。佟志急着去護文麗的頭,不提防自己這邊鬆了手,文麗的腳重重磕在床沿上,疼得哎喲一聲睜開眼睛。嚇得佟志不敢動了。護士一把推開他,利手利腳將文麗安置妥當,然後把手術自願書塞到佟志手上。護士說:趕緊商量一下給醫生回話,做手術要預約的。

佟志坐在文麗床邊,看着文麗,一時說不出話。文秀見狀過去,用手巾擦擦文麗的臉,輕聲說:你們商量一下吧,我的意見還是趕緊做了吧,命要緊!我先出去了!文秀出了門,輕輕關上門。

佟志一個勁揉文麗剛才磕疼的腳,問:還疼嗎?

文麗拉着佟志手,說:沒事兒。

佟志說:你嚇死我了!大夫說讓剖腹產!這是什麼意思?

文麗解釋說:就是把子宮切開,把孩子提前拿出來。

佟志忙問:那疼嗎?

文麗白了佟志一眼:當然疼。

佟志說:可是,大夫說要是不剖腹,你和孩子都不安全。

文麗皺了下眉不說話了。

佟志說:還是做了吧。

文麗說:你說,這刀子下去,碰着我兒子怎麼辦啊?別說碰著頭啊臉的,就碰著那小把兒也是一輩子事兒啊,我不想冒這個險!

佟志說:可大夫說……

文麗說:大夫又不是我兒子的爹媽,聽誰的呀!再說了,多疼啊!

佟志勸道:說實話了吧,你大姐就做過剖腹產,我看她家老二也挺好的,你呀就是怕疼,到時候我陪着你,我給你講紅軍爬雪山過草地的故事,人家紅軍兩萬五千里長征都不怕,黃繼光、董存瑞、邱少雲……

文麗推佟志,說:去去去,上黨課哪!我不做!

佟志說:你,你這麼大人膽兒怎麼比燕妮還小啊?你怎麼當媽呀?

文麗搖頭道:就不!

佟志說:不會太疼啊,打麻藥呢!你這人,你怕疼你要什麼兒子啊,你可真是的。

聽見兩人高聲說話,護士推門斥道:吵什麼吵?病房要保持安靜,吵架回家吵去!

佟志趕緊點頭說:護士同志,我們不是吵架,是商量事情,工人階級嗓門高一點,注意注意。

文麗笑了,說:又不在你身上拉一刀,你一個勁兒唱高調!

佟志說:前年我割闌尾也拉一口子流好多血呢,我哼一聲了嗎?有什麼呀,就你事兒多。

文麗說:拉闌尾刀口才多大,我大姐剖腹產刀口我看過,這麼長,嚇死人!文麗比劃着。

佟志笑說:誰看得見啊!

文麗說:你看得見啊!

佟志一愣笑不出來了。

文麗又說:那會兒我檢查身體,連大夫都說我肚皮多光滑,多漂亮啊,拉那麼大口子,跟條長蟲一樣,醜死了,殺了我也不拉!

佟志說:過一段時間就好啦,你看我肚子那刀口現在根本就看不出來了。

文麗說:我和你不一樣,我們家遺傳瘢痕皮膚,我划個小口子都留疤拉呢,不信你看你看。文麗說着吃力地翻身,要撩褲子,讓佟志看小腿上凸起的划痕。

佟志按住文麗哭笑不得,說:老婆,你是要命啊還是臭美啊!

文麗說:我大姐說她做完手術都一年了,我姐夫也不想碰她,說一看那刀口就沒情緒。說黑了燈不看吧,還不行,一挨着刀口就軟啦。我姐夫那麼老實人還那樣,要擱你,還不得找個狐狸精氣我啊。不做!打死我也不做!

佟志說:你可真是,你讓我說什麼好,你怎麼凈說孩子話呢。

文麗說:不做不做就不做!文麗說着氣喘,佟志趕緊幫着捶背。文麗撒嬌,道:你再氣我再氣我!

佟志說:可那也得聽醫生的不是。

文麗瞪着眼說:我不簽字,誰也甭想碰我!

佟志無奈地說:好好好不做不做!哎喲,我怎麼娶這麼個活祖宗唉!

文麗笑了。就這樣,文麗出院了。醫生告訴佟志,吃降壓藥對產婦對胎兒都有不良影響,現在也只能開些中藥安胎的。主要還是注意休息,營養要跟得上,一定要小心,一旦有什麼不好,趕緊送醫院。

這一次危機並沒有過去,但日子還照常過着。佟志着急了幾天,見文麗穩定下來,也就放心上班了。可是,大白天爐子熄了,把文麗凍醒了。等佟志躡手躡腳地走進屋,一進門傻眼了,文麗在床上縮成一團,身體還在哆嗦,佟志趕緊走到煤爐子前拿起水壺一看,愣住了,火早就滅了。文麗見佟志回來,掙扎著坐起來,挺著個大肚子要下床,頭卻一暈,一頭朝床下栽去。

這樣,文麗又回了醫院。直接挺著大肚子上了手術車,手術車轟隆隆推進產房,門慢慢關上了,文麗的尖叫聲被擋在門內。

佟志一臉茫然,人似乎傻掉了,是因為醫生的話。醫生一臉嚴肅地告訴佟志:產婦是典型高血壓綜合征導致子癇,嚴重會導致抽搐、昏迷、心力衰竭和腎功能衰竭,如搶救不及時,可能導致孕產婦或者嬰兒死亡。佟志做了決定,兒子不要了,保大人……

然而,文麗和孩子都保住了。生產後的文麗躺在床上,還在昏迷。佟志用毛巾給文麗擦臉,擦得挺盡心。佟志擦臉擦到文麗的眼睛時,格外小心。文麗眼皮動動,慢慢睜開了。文麗看着一個鬍子拉碴的小老頭坐在自己床邊,手裏拿着毛巾,眼睛濕潤地看着她。

文麗怔怔地問:你誰呀,我愛人呢?佟志拉着臉,瞪着文麗不說話。文麗慢慢認出了佟志,又驚又難過,說:你怎麼老成這樣了?

佟志笑笑。文麗接着轉頭四下張望,問:我兒子呢?我兒子呢?

佟志回過頭看着文麗,還是沒說話,一屁股坐下。正巧護士匆匆進來,手裏抱着孩子。文麗趕緊伸手說:讓我看看我兒子!

護士一臉平淡,說:是個女孩。

文麗的手停住了,盯着護士,嘴哆嗦著說:不可能!

護士打開襁褓,文麗看一眼立刻推開,說:肯定弄錯了,我生的是兒子,肯定是兒子。

護士說:你這個同志,怎麼可能錯了啊,今天下午就你一個產婦!

文麗尖聲叫着:我是兒子,我要我兒子,我兒子哪?

護士說:你聲音小點兒,嚇著孩子了!

文秀趕緊接過孩子,抱着走了出去。

病房裏只剩下文麗和佟志,文麗痛哭着說:肯定搞錯了,肯定,佟子,你去找醫院,看哪個王八蛋抱走了我兒子!

佟志也快崩潰了,吼著:你混啊,蠢啊,兒子兒子!什麼狗屁兒子你命都不要了!

文麗被嚇住了。護士聽到佟志的聲音也嚇了一跳,趕緊推開門,一見那架式,又關上了門。文麗愣著,抽泣著:我兒子……

佟志的眼淚噼里啪啦往下掉,也不擦,也不回頭,嘶聲喊著罵文麗:你個混女人你,你要死了,燕妮怎麼辦?我怎麼辦?混蛋!不許再提兒子了!

文麗回到筒子樓的家裏,那時開春了,陽光很好的時節。孩子放在搖籃里,文麗躺在床上,佟志伏在桌上寫東西。

文麗問:真要送奶奶家嗎?

佟志回頭說:你這身體能帶兩個孩子嗎?

文麗問:孩子長大了,不會恨我們嗎?

佟志說:送奶奶家又不是送孤兒院,怎麼會恨?

文麗無語了……

窗外黑黢黢一片,人們都已進入夢鄉。黑暗中的文麗在床上翻來覆去的。佟志的呼嚕聲終於停止,人醒了,不禁問:怎麼?疼嗎?

文麗還在生氣:全都是騙子,早知道我不是兒子,都騙我!

佟志安慰道:這事兒誰能事先知道啊?別胡思亂想了,把身體弄好了,來日方長啊!

文麗提高了嗓門:誰跟你來日,方什麼長!不生了,天王老子也不生了!

佟志忙說:不生好,不生好,咱做結紮去!

文麗一抬身,看着佟志:做就做!你做!

佟志說:我?好!我做!

六十年代初的大飢荒終於過去了,但是普通人家的日子依舊不太好過。這一天是禮拜天,佟志吹着口哨經過車間。大庄從後面追上來。佟志問:怎麼一到禮拜天加班就能看見你呀,是不是有什麼貓膩啊?

大庄說:你小聲點,你傻呀,我就有貓膩能在車間里搞嗎?沒聽說兔子不吃窩邊草啊。

佟志一笑,說:我看你連兔子都吃,還窩邊草呢!

大庄說:我老婆這幾天鬧心,我為躲她才加班的。

佟志說:你老婆一有事兒你就往車間跑,不知道的還真以為你以車間為家了。

大庄賭氣地說:我要真能拿車間當家,我真不回家了,回家有啥意思。

佟志注意了,問:你們又怎麼了?

大庄說:沒事,就是沒事才沒意思。

佟志教訓說:我看你是剛吃幾頓飽飯撐的。

大庄反擊道:你熱愛家庭熱愛老婆,怎麼也加班啊?

佟志理直氣壯地說:我是工作需要!你能跟我比嗎!

大庄曖昧地捅捅佟志的腰部,說:你老婆這些日子越來越滋潤,你這小腰可又塌下來了,怎麼着?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滋味嘗著了?

佟志說:誰三十啊,我老婆二十九,大姑娘一樣!

大庄嘻嘻笑着,說:說你怎麼生不了兒子哪,這女的那事強了就不生兒子。

佟志臉上掛不住了,黑下臉說:低級趣味啊你!

大庄給了佟志一拳,說:裝什麼孫子呢!

佟志回身還了大庄一拳,轉身走了。

大庄笑着走幾步,回身說:哎,我老家帶糧食來了,廠里賣大米我不要了,你要了吧。

佟志說:不要!

大庄說:不要不要吧,給別人啦,你別後悔啊!

兩人分頭走幾步。佟志不回頭,又吆喝一聲:給我留着!

大庄嘿嘿樂着。

文麗真的時髦了,仍是一頭時髦鬈髮,穿了件布拉吉,得意洋洋地往家走。筒子樓門前庄嫂和幾個歲數差不多,但打扮遠比文麗老氣的女人在聊天,老遠看見文麗過來,都愣一下。

一個女人說:那誰家閨女呀?那麼漂亮。

另一女人說:看着眼熟啊?

庄嫂嫉妒了,說:什麼眼神啊,那不就是文麗嗎,燙個鬈髮就不認得了?

說話間文麗已經走過來了。一個女人打招呼說:是文老師啊,打遠一瞅還以為老楊家讀大學的大閨女回來了呢!另一個女人說:還是年輕生孩子好啊,瞧你這體形一點也沒變啊,今年二十幾啦?

文麗笑得合不攏嘴,說:嗨!什麼呀!

庄嫂說:可不,文老師和我同歲吧,我一過三十啊,人看着都叫我大媽了。

其他女人說:都三十了嗎?真看不出啊!

文麗笑笑說:我生日小,還沒到三十呢。

庄嫂說:咱倆生日差不了幾天,要擱我們那塊兒,咱虛歲都三十二了。

文麗心裏有氣了,但臉上仍帶着笑,說:我可不能跟你比,在你們老家,你都快當奶奶了吧?

庄嫂愣一下。文麗轉身走了。

文麗在做晚飯,庄嫂那邊做的菜香味撲鼻,文麗成心不理。佟志和大庄一前一後進來,佟志老遠就聞着味兒,說:哎喲,這香啊,誰家燉排骨了吧?肯定是我老婆!我老婆知道我最愛吃排骨。

文麗已經端著菜進門了。佟志三步並兩步趕緊過去揭開鍋蓋,一下大失所望。鍋里一鍋煮得軟塌塌的麵條,飄着幾片西紅柿,表皮上浮着幾滴香油。

大庄探頭看看,得意得不行了,說:我徒弟的老婆是肉店的,走後門買了一大扇排骨。走,到我家喝幾盅去。

佟志正要抬步,文麗掉頭瞪着佟志,佟志搖了搖頭。

庄嫂那邊故意大聲喊道:排骨煮爛了啊,再不吃,可給狗吃了。

文麗拉着臉,關門時用腳一踢,聲音很大。走開幾步的大庄驚一下,回頭看了一眼。庄嫂那邊聲音更響:看什麼看?人家不樂意看你,你還偏熱臉蛋貼冷屁股,你有病啊?

大庄眉一皺沖老婆做一扇巴掌手勢。庄嫂立刻沒聲了。

佟志家裏,文麗邊盛麵條邊說:不就吃頓排骨嘛,你看她滿世界炫耀的,好像吃滿漢全席似的!真是農村人!

佟志說:你這思想意識不對頭啊,一口一個農村人,小心被人聽見開你思想會!

文麗說:外邊不能說家裏還不能說了?你讓我憋死啊!看不過眼,我就要說!文麗一邊搗著碗裏的麵條,一邊恨恨地又說:讓她吃肉讓她吃肉,吃成肥豬才好!

佟志看着文麗:哪來的深仇大恨?

文麗說:是她惹我的。

佟志做出一副頭疼狀,說:唉,真是哪有女人哪的是非就多!別再提了好不好,還讓不讓人吃飯了。

文麗把碗往佟志面前一說:吃吧!

佟志看着麵條直倒胃口,說:老婆,咱家沒肉票了嗎?

文麗說:早沒了。

佟志眉頭緊鎖說:今天才18號,這後半個月怎麼過啊?

文麗說:什麼怎麼過?那前兩年怎麼過的?這剛有麵條吃就要吃肉啦?真夠貪心的!

佟志說:哎,那人家怎麼就天天有肉吃啊?

文麗不高興地說:你去她家吃去!

佟志白了文麗一眼說:又來勁了啊!

佟志吃兩口放下了碗。文麗看着佟志碗裏的麵條,說:要不,我去買點熟食去。

佟志站起來說:還是我去吧。佟志去翻抽屜,翻半天,只有幾毛錢,就問:錢呢?

文麗說:在工資袋裏呀。

佟志翻工資袋,看看沒有,不放心又倒了半天,一張紙也沒有。佟志真急了,說:這才幾天啊,兩人工資全沒了!你這日子怎麼過的?

文麗不信,趕緊跑過去,也翻工資袋,傻眼了,說:這不可能呀!咱倆工資我全放進去了。

佟志瞪着文麗,還沒張口,文麗先發制人,說:都怪你,坐什麼三輪啊!還買冰棍!

佟志不服氣地說:那你呢,誰沒事兒大老晚的不在家獃著跑劇院看什麼芭蕾舞啊!那去了不得花車錢啊,還喝汽水不是錢啊?還有你這燙的頭不花錢嗎?你這布拉吉,都夠吃頓西餐了。

文麗火了,說:我頭是我同事的爸給燙的,跟你板寸一個價,這布拉吉是我大姐給的料子,我求人做的。我像你啊一個月能抽十條煙,那煙錢夠買兩袋大米了!

佟志不滿地說:你誇大其辭吧,我給你算算你一個月消費多少。你看看你雪花膏、香皂、花露水、高跟鞋這得多少錢?還有這床單啊枕巾啊,那廠里發的怎麼就難看了?非要買這提花的。還有還有,你說你洗臉洗頭髮怎麼就不能像人家女人用個蛤蜊油皂角胰子什麼的,還非什麼海鷗牌洗髮膏,還非檸檬味兒的,那橘子味兒怎麼啦?你說你這資產階級趣味可真是害死人了。

文麗越聽越氣,拿起洗髮膏雪花膏之類的玻璃瓶,大聲說:你再說我現在就砸了它!

佟志幸災樂禍地說:砸吧砸吧,我又不用。

文麗說:砸了我再買,買更好更貴的,反正我自己掙錢自己花,我可不像高淑貞,我誰也不靠誰也不求!

佟志有點生氣了:你這話就叫混賬話,那孩子誰養啊,你是不是孩子媽啊!咱們都兩月沒給我媽寄錢了。我這兒正想轍呢,你還說這種王八蛋的話!難怪人家說你的心根本就不在家裏!就知道趕時髦,裝年輕!

文麗舉著的玻璃瓶子慢慢放下,收拾起自己的這些細軟,划拉划拉弄成一堆。

佟志見了奇怪,問:幹嗎呀?

文麗說:賣了去,換錢,給你媽家寄去!

佟志說:你用過的誰要啊!

文麗聲音忽地拔高八度,說:那你說怎麼辦?一天到晚就知道說我說我!

佟志看着文麗馬上要哭的架勢,不敢說話了,上前把那些東西歸置到原位。文麗眼淚還是下來了。

佟志說:還沒說你幾句,貓尿又下來了,多大了,動不動就哭,鬧心不鬧心啊!

文麗委屈地說:你今天算是說實話了吧!

佟志說:我一直說實話啊。

文麗說:你嫌我浪費,嫌我裝年輕,嫌我不關心孩子,嫌我這嫌我那的,幹嗎不早說,幹嗎騙我生倆孩子,我告訴你,我要沒這倆孩子,我……

佟志沉下臉,說:我給你倆嘴巴啊!說說就沒個正形了,你平時花錢沒個計劃,我早就想說了!再說不吃肉我可沒勁,你別埋怨我啊!

文麗還在不依不饒,說:嫌我沒計劃,你計劃個我看看。

佟志說:行啊,以後我管錢,我每天給你一份財務報表。

文麗把手裏那點錢往桌上一拍,說:成,你管吧,這月就這麼多錢,怎麼過吧!

佟志把錢拿在手上掂量著,又把錢一扔說:你把錢花完了讓我收拾爛攤子啊。這個月就這麼着了,下個月我再接手。

文麗說:那不行,要不你就全管,要不就別管。

佟志看看文麗,把錢全塞迴文麗的兜里說:得得得,財迷,你管就你管,你說怎麼辦吧。

文麗說:以後再說!

佟志嘆了口氣……

文麗在筒子樓水房裏洗東西,旁邊兩個婦女也在洗,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庄嫂進來,一臉喜氣,燙著和文麗一樣的頭,身上居然也是一身和文麗一模一樣的布拉吉,連面料都是一樣的,緊緊繃在身上。

文麗一看,立刻沉下臉。庄嫂卻像沒事兒人似的,把盆往水槽上一,大著嗓門和兩個女人聊上了。

一個女人說:庄嫂今天可夠漂亮的,這髮型這布拉吉真漂亮,是照着文老師的樣子做的吧,遠看還以為是文老師呢。

庄嫂美滋滋的。

文麗氣得咬牙切齒,想走,可沒洗完,打開水龍頭,不理會。

另一個女人說:庄嫂,這幾天看你忙進忙出的,忙什麼呢?

庄嫂說:上班呀!

文麗一愣,看庄嫂一眼。

兩個女人都問:庄嫂找著工作啦?

庄嫂說:其實想找工作挺容易的,老些單位要我啦,我不得挑個離家近,工資差不離點兒的嘛。這個單位啊還不錯,工資福利待遇啥的都挺好,離家還近。我這都去了半個禮拜了,單位領導啥的對我都挺滿意,我也知足了。那啥,文老師,我還想……

文麗不回答,端著沒洗完的衣服走出了水房。庄嫂得意地回頭沖着倆女人又說:我一個月工資也不老少呢,不比小學老師差多少。

兩個女人又問:是啊!到底啥工作啊?

庄嫂說:食堂管理員啊!

兩個女人驚呼: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幹的,肥差啊!

這話文麗聽見了,更生氣了,進了屋就翻箱倒櫃找衣服,找著了,一屁股坐下,開始狠狠弄自己的頭髮。

佟志在床上抬起頭問:又幹嗎?瞎折騰啥?

文麗說:土包子學我,我燙什麼髮型,她學什麼髮型,你說她那水桶腰,也一身布拉吉,也不怕人笑話。我告訴你啊,你趕緊的,要房子去!和這種小市民真是一天也住不下去了。

佟志說:庄嫂對你夠好的了,你生孩子坐月子沒少麻煩人家,這麼點小事就這態度,有點階級感情成不成?

文麗說:你就光看着她對我好,我對她怎麼樣啊,我這幾年我多巴結她呀,我誠心誠意跟她談心。咱家那點破事兒,我媽我姐都沒說都告她,她翻過臉就當小道消息滿世界散佈。我每次換件新衣服都眼紅,說個沒完,燙個頭你看她不得了,成大新聞了,昨天我一上班我們同事都說你新燙了頭,一問又是她散佈的,你說這人怎麼這麼招人討厭啊!

佟志笑了,說:你也是,她不就是嫉妒你嘛,女人不都這樣,你們單位那些女教師就沒跟你比的?

文麗說:她跟我比,憑什麼呀!

佟志不高興了,說:你說她憑什麼?她是我哥們兒的老婆,是貧下中農,是基本群眾,我看你是三天不餓肚子就忘本了!

文麗說:跟你的貧下中農過日子去吧,找我幹嗎!

佟志瞪着文麗,枱燈從側面照着文麗只穿裙子的側影,身體輪廓顯露無遺,佟志瞪着不由心猿意馬。文麗意識到丈夫眼神不對,低頭一瞧,氣更是不打一處來,將手中裙子砸向佟志。佟志哎喲了一聲。

文麗趕緊上前,問:怎麼啦?

佟志一把拉過文麗,壓到身下,悄聲說:弄疼我啦!

文麗掙扎著說:不覺得高淑貞同志家裏老有肉吃,身體又豐滿,找她去啊!

佟志把嘴伸到文麗耳邊,低聲說:我掐死你你再亂說!

文麗說:誰叫你老誇她!她當食堂管理員,肯定貪污,把食堂的肉拿自己家吃!

佟志說:這話可不能亂講啊!嘴上把點門成不成!

文麗說:我就是想不通。你說他們倆,童養媳,包辦婚姻,那高淑貞整個一封建社會受害者,那大庄就是一個陳世美,這種婚姻根本沒有愛情,絕對是不道德的,根本無法維持的!你看她剛來那幾年,就沒看見過她鼻窟窿眼兒長啥樣,永遠低頭哈腰,我和梅梅都打賭,賭他們一年兩年准得分手,可她怎麼就……還生了兒子!瞧那大庄成天紅光滿面肥頭大耳的。

佟志接着說:家裏窗明幾淨,鍋里老有肉吃!

文麗用手用力掐佟志,說:叫你老想吃肉!

佟志壓低嗓子,說:現在更想吃你!

文麗邊推邊笑,說:跟你說真的啊,你說那麼不幸的婚姻怎麼搞得這庄大媽還高高在上,見天價長行勢,我真是想不通!你說這婚姻跟愛情是不是沒什麼關係?

佟志說:饒了我吧,我現在就想吃肉,不給我肉吃,我連吃你也沒勁兒了。

文麗說:去!一腦袋頭油!找她去!去!

下班了,佟志走在路上,又拿出老家的信看。大庄追上來,看佟志一臉愁容就問:家裏來信了?

佟志說:我是盼我媽來信,又怕我媽來信。唉!老二病了,我爸身體也不好,要錢了。

大庄一聽錢的事兒,閉嘴了,走幾步,回頭看佟志仍拿着信發獃,就說:別急,我幫你想想辦法。

佟志問:你能有啥辦法,我自己想吧。

佟志回了家,到了晚上上了床,大瞪兩眼睡不着覺。文麗本來睡了,突然驚醒了,問:怎麼還不睡?

佟志說:你睡你的!

文麗說:你一不打呼嚕,我就睡不着。你媽的來信我看了。

佟志說:唉,這可是我的私人信件啊。

文麗說:少跟我來這個,你的就是我的,什麼私人信件!

佟志不滿地說:你說你跟那農村老娘們兒有啥區別!說完翻個身,背沖着文麗。

文麗推推佟志,說:別裝了,老二生病等著用錢呢,想想轍吧!

佟志翻過身,說:想什麼轍,你這種不會過日子的女人。唉,借錢吧!

文麗說:明天,我去借。

佟志說:還是我去吧!

文麗嘆氣說:你臉皮那麼薄,跟誰借啊。

佟志說:老二……

文麗說:老二老二的,不能起個正經名字啊?

佟志說:奶奶起了,怕你多心,沒敢告訴你。

文麗忽地支起半個身子,問:那叫什麼?快說,老二叫什麼?

佟志說:叫南方。老太太能起啥稀罕名字,我跟她說你喜歡洋名,什麼波娃、麗莎、安娜的,我媽堅決反對。要不先這麼叫着,上學后再說吧。

文麗仰面躺下,說:南方就南方吧,也虧她奶奶帶她,就順着老太太的意思吧。要不,把老二接回來吧。

佟志說:行啊,我沒意見。國慶節我請假就去接吧。

文麗想一想又說:要不再等一段時間,等燕妮再大點,上學了再說。

佟志說:你就直說你不想接得了,別假惺惺的。

文麗為難地說:我這不矛盾着嘛。明天,我找我大姐二姐去。文麗說完翻個身,睡了。

佟志卻睡不着,瞪大眼睛瞪着天花板……

天亮了,文麗在擺飯,門半開着,只聽走廊那頭大莊家外面爐灶上傳來劈里啪啦炒菜聲。

鄰居蔡大姐的聲音:喲,淑貞又做什麼好吃的哪,咱這一樓道就你家見天香噴噴的,勾得人饞蟲直往外爬。

庄嫂得意的聲音成心高得讓文麗聽見:也沒啥好吃的,就是親戚送了點豬肘子,還有點黃花魚啥的。蔡大姐,等我做好了,給你帶點去嘗嘗。

蔡大姐說:那怎麼好意思!

文麗生氣地去關門,佟志正好進門,兩人臉對臉,佟志問:又怎麼了?

文麗沒好氣地說:關上門,吃飯!

餐桌上擺着一盤黃瓜,一盤拌豆腐,兩碗米飯。佟志看着頭疼,說:老吃這個受得了嗎?

文麗安慰說:這個月吃緊點,下個月咱放開吃,咱吃西餐。一個豬肘子有什麼了不起,黃花魚有什麼了不起,咱吃魚子醬,吃大馬哈魚,沒聽人說大馬哈魚最有營養?

佟志說:得得得,我也沒說不吃,這不葉綠素、維生素,那和尚不都吃這個,長壽,他們想吃還沒這個福氣呢,是吧。

文麗把豆腐放佟志碗裏,說:再忍幾天,啊,再有兩天,咱就能打翻身仗了。

佟志點着頭,吃下那塊豆腐……

到了晚上,文麗伏身在桌前,認真算賬。桌上堆著一堆五花八門的紙票硬幣,包括錢、糧票工業券等等。

文麗將其分類,擺得一堆一堆,自己拿個小本做記錄,嘴裏念念有詞,邊寫邊念:早餐油條兩根三分錢;豆漿一碗一分錢,午餐土豆絲炒餅,晚餐?唉,晚上吃什麼了?

佟志一直靠在床頭看書,本來看着文麗在那算賬就好笑,一聽這話更是笑噴了,說:我說你老年痴獃了,剛吃過的飯就忘了。

文麗拍著腦門兒說:我記昨天的賬,昨天晚上吃什麼來着,死活記不起來。

佟志說:炸醬麵,賊難吃,我沒吃。

文麗說:噢,沒吃可錢是花了!

佟志冷嘲熱諷道:你記吧,我就不信你能堅持一個禮拜。

文麗說:那你給我記着,我要堅持一個禮拜,你給我什麼?

佟志曖昧地一笑,說:你想要什麼?

文麗瞪了佟志一眼。

佟志出去上廁所,看見大庄正在抽煙,就伸手要煙。大庄抓把煙葉子遞過去,說:自己卷吧。

佟志說:唉,小氣啊!

大庄沒好氣地說:這月煙錢超支了,只能抽這個了。

佟志笨手笨腳卷著,說:這能抽嗎?

大庄說:你以為你之前在我家抽的都是啥呀,全這個!

佟志一聽趕緊把煙葉子湊到鼻子前,瞪大眼睛,還沒說話,大庄趕緊說:有抽的就行了吧,講究啥呀,你錢籌得咋樣了?

佟志一聽錢就蔫了,說:你說我跟誰借去?要不,跟你老婆說說。

大庄說:你去說吧。

佟志說:我真去了?

大庄齜牙笑着說:去呀。

佟志為難地說:你幫我說說吧!

大庄說:我可不敢,我老婆要她錢不如要她命。不,要命都不能要她錢。不過你去說說也沒準,我老婆對你印象賊好,老說你娶錯了老婆!

佟志抬手給大庄一脖拐!正巧被廁所里鑽出一個小青工看見,佟志瞪大眼睛說:庄師傅開玩笑哪,你別出去瞎傳!小青工縮著脖子笑着往外跑了。

大庄直樂,說:我說真的,你去跟我媳婦求求情唄!

佟志說:放屁!就這我老婆還一天到晚生事兒呢,要知道跟你媳婦借錢,還不得連我和你媳婦一起捅了?

大庄說:那可就熱鬧了!

又有青工進來。佟志一跺腳,掉頭走了……

佟志沒有地方借錢。文麗也在借錢,是向文慧借的,只借了幾塊錢。而且還受了文慧的氣。但是,老二南方的危機總算過去了。而佟志呢,正打算從文麗手裏收財政大權,因為兩個人都開工資了,錢都被文麗鎖抽屜里了。正沒招呢,機會就來了。

佟志這天晚上坐在桌前看報,一會兒一抬頭,門口處老沒動靜。他在等文麗回家。

佟志正等得着急的時候,只見文麗手拎着挎包,頭髮搭拉着,舉止機械,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走進了家門。佟志愣住,趕緊上前問出了什麼事?

文麗茫然地走到床前,頭朝下,一頭扎到床上,「哇」的一聲開始哭。這下哭得昏天黑地。嚇得佟志趕緊摟起文麗,一連聲問:出什麼事了?你倒說話呀,啊,你急死我啊!

文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說:錢包丟啦!

佟志趕緊說:哎呀!多大點事兒,丟了就丟了吧,破財免災啊,別哭啦,讓人聽着以為怎麼着了。啊,聽話,別哭了。

文麗的哭聲小了一點。佟志不由問:丟了多少啊?文麗「哇」的一聲又哭了,說:全丟了。

佟志只好又哄,說:該丟該丟,丟得好,丟得對,再丟一次也不要緊。

文麗擦把淚推佟志,說:都怪你,要不是給你過生日買東西,也不會丟。

佟志說:怎麼什麼事都怪我啊!文麗又要哭。佟志趕緊說:好好好,怪我怪我,我罪該萬死。

等文麗平靜了,佟志才說:今後這財政大權還是收歸主人吧。

文麗翻身瞪着佟志問:什麼?為什麼?

佟志說:激動啥?就你這嚴重失職,不該撤職查辦嗎?

文麗想一想,突然嘿嘿笑了,說:行啊,我看行,我看你管賬能管出什麼花花來。

佟志開始管賬了,一本正經坐在桌前,桌上放着文麗和自己的工資袋,佟志把兩個袋裏的錢都拿出來,放一起,裝進一個信封,放進抽屜,鎖上。

文麗坐在床上看着,一個勁笑,說:瞧你小氣勁,誰會偷你呀,家裏還上鎖。

佟志理直氣壯,說:跟你學的呀,像你這種沒有自控能力的人,是不得不防的。

文麗慢悠悠地說:好好,那鑰匙放好啊,別找不着時砸鎖,還得買新的。

這樣過了十幾天,佟志這一天拿本書回來,躺在床上看。文麗問:南方下個月的錢該寄了吧?

佟志看著書,頭也不抬,說:去抽屜拿吧。

這一陣子,那抽屜根本不鎖了,佟志嫌麻煩。文麗走到桌前,翻出賬本問:你這幾天做賬了嗎?

佟志說:不用做,我心裏有數。

文麗撇了撇嘴說:吹吧你。

文麗打開抽屜,拿出信封,倒了倒,只倒出了一塊錢。文麗拿着這一塊錢,回頭問:錢呢?

佟志這次抬了頭,說:你成心啊。

文麗揮動那一塊錢,說:這才過了半個月啊,財政部長同志,家裏只剩一塊錢了,下半個月怎麼辦吧?

佟志傻了,說:不可能!

佟志跳起,翻遍抽屜,又翻賬本,賬本空空如也,佟志抬頭瞪着文麗。文麗慢慢關上抽屜,慢條斯理地說:下個月開始,還是我管賬吧,男人管賬那就是世界末日。

佟志想說話,但張不開口,只好瞪眼。但佟志聰明,說:這麼着吧,咱們輪流執政,你一月我一月,看誰能把日子過好了。

文麗想了一會兒,說:成。如果有人到時候揭不開鍋了,那大權可就收歸國有了啊。

佟志問:你是國啊?

文麗說:我是天!

佟志一下把文麗弄到床上,一個翻身壓過去,說:你翻天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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