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影響中國命運的公元1966年的春天到了。燕妮已經上小學了,並戴上了紅領巾。

在學校辦公室里,文麗邊吃飯邊翻報紙。梅梅拿着飯盒進來,坐在文麗對面,拿過一張報紙,迅速翻幾頁,丟一旁,說:一天到晚兩報一刊社論,一點意思也沒有。

文麗問:那你關心什麼呀?

梅梅說:我特想知道王心剛和王曉棠他們的事,你說他們真是兩口子嗎?

文麗不耐煩地說:我怎麼知道!

梅梅抱怨說:你說這報上怎麼就不能登點兒老百姓感興趣的事呢!

文麗笑了:這黨報上能登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啊!虧你想得出來!我看你還真是無聊,這都三十了吧,一天到晚都想些什麼呀!

梅梅說:誰說我三十?我二十九!再提我這歲數,我跟你急啊!

文麗說:上回二姨姥家那大表姐,不給你介紹一個外交官嗎?怎麼樣了?

梅梅說:條件還真不錯,家裏一層樓呢,光廁所就三個。你說這家裏要三個人拉肚子都有地兒了嘿。

文麗趕緊說:條件不錯啊!人呢?重要的是人怎麼樣。

梅梅懶懶地椅背上一靠,說:沒戲!

文麗說:你還要什麼條件的?你一不是二八少女,二不是天仙美女,別太挑了啊!

梅梅說:那人多大了你知道嗎?

文麗說:多大?五十?六十?還是七十?不會吧?

梅梅誇張地說:四十五!

文麗鬆口氣說:也不算太老。下班等我,好好說道說道。

梅梅不理會,吃了飯,走了。

下班的時間過了,在工廠籃球場邊的路上,佟志和大庄走着,那時是夕陽將盡的時候,綠色新生,春風怡人。

佟志忽然捅大庄。大庄回過頭,一看也傻眼了。梅梅站在前面路旁,柳眉倒豎,瞪着大庄。佟志先說話:梅梅啊,下班了?怎麼搬家后沒見你去啊?文麗天天念叨你呢。

梅梅看着大庄,譏諷地說:是嗎?真那麼想我,我住你們家,成嗎?

佟志笑着說:成啊。

大庄沖着佟志說:你們聊啊,我還有點兒事兒。

佟志低聲說:這就是你的事兒,還什麼事?

梅梅不再說話,兩眼盯着大庄。大庄走了幾步,停下半回身,猶豫着。佟志想說什麼,一句話也想不出,只好走了。

春風裏,梅梅就這麼盯着大庄。大庄彆扭至極,只得過來,做出一副灑脫狀,低聲對梅梅說:你要吵架也不能在路上吵啊!我丟人沒關係,你可是黃花大閨女啊。

梅梅氣哼哼說:從你結婚那天起,我的臉就丟盡了。我怕什麼?

大庄說:找個地兒說,成嗎?

梅梅問:你不躲我嗎?

大庄叫屈:什麼叫躲啊!

梅梅說:有新相好的了?梅梅眼睛有點濕了,又說,你說我什麼時候難為過你,你幹嗎這麼對我?

大庄左右看着,說:梅梅,咱別這樣,成不?你說這麼些年了,咱們這是……你說你圖個啥?哥哥我啥也不能給你啊,我要老這麼耗着你,我不是缺德嗎?

梅梅說:你撒謊,前些日子你不這樣呢!

大庄說:其實我一直就想跟你說清楚,咱不能這樣下去了。

庄嫂拉着兒子遠遠過來。大庄背對庄嫂沒看見。庄嫂見了梅梅,停住腳步,臉色鐵青。狗子見了,看看母親的臉,又看着父親和梅梅。梅梅見了庄嫂,一臉挑釁,故意做出一臉甜蜜狀,對大庄柔情蜜意地說:你放一百二十個心,我什麼也不要求你,就想你陪我玩兒。

大庄心灰意冷地說:都什麼歲數了,別玩兒了!

梅梅問:是不想跟我玩兒了嗎?

大庄找不到話說。

庄嫂冷冷地盯着梅梅,然後拉着兒子就走上前。梅梅直起腰,一臉傲慢地斜視着庄嫂,就聽見文麗匆匆的聲音:梅梅,梅梅!

大庄和梅梅都循聲看去。大庄此時才看到庄嫂和兒子。庄嫂一臉賢惠狀,笑着說:聊著哪!

大庄卻沖着兒子嚷嚷着:嘿,臭小子,見了爸爸也不吱聲。

兒子怯怯地看着母親,庄嫂一拍兒子的肩膀,兒子沖向大庄。兒子拉着大庄奔向籃球場。庄嫂悠揚的聲音飄過去:狗子,別弄髒了衣服,小心我揭你的皮!

狗子答應着:知道啦!

文麗快步走過來,拉着梅梅就走,卻見庄嫂冷冷打量着她們。梅梅和庄嫂互相瞪着。文麗推著梅梅說:走啊!

庄嫂不緊不慢地說:文老師!我知道你們二位都是大知識分子、人民教師,為人師表、教書育人……

文麗打斷說:你不必戴這麼多高帽,有話直說吧。

庄嫂的聲音陡地拔高了,說:可是你們這麼偷雞摸狗的實在上不得枱面,那是老師乾的事嗎?

梅梅喊:你說什麼?!

庄嫂逼視着梅梅說:你說我說什麼!

文麗把梅梅攔在身後,說:你幹嗎老跟梅梅過不去,怎麼不管管你孩子的爸?這種事女同志都是受害者!

庄嫂冷笑說:都老娘兒們了,還不懂男人怎麼回事兒?我還告訴你們了,我老頭招女人喜歡不假,可那些女人一個也甭想打他的主意,他這輩子就是我老頭,我孩子的爹!姓梅的你就別做夢了,也三十歲老姑娘了吧,趕緊找個主兒嫁了吧!

梅梅推開文麗,喊:高淑貞,你以為大庄有多待見你哪,不過是看你可憐,給莊家生個兒子,就算睡一張床,守不住心有什麼勁啊!

文麗趕緊往後拉梅梅。

庄嫂反而笑了,說:我們就睡一張床,我們就一家人和和美美在一起,你看着干起急,我氣死你!

梅梅還想說什麼,文麗拚命拉着她走開了。離開了庄嫂,文麗恨鐵不成鋼地說:我說你這也不成那也不幹,跟這個臭男人拉拉扯扯,你到底有沒有自尊心啊!

梅梅臉漲得通紅,說:他跟這臭女人根本就不幸福,我早看出了,他是在安慰我!我不能看着他受苦,我受不了!

文麗氣得抬起了手,說:你要是我閨女我大嘴巴扇你。少廢話,我今兒晚就跟佟子說清楚了,叫那姓庄的不許再纏着你!

梅梅眼睛忽然紅了,沖着文麗喊:他什麼時候纏我了?是我纏他,他要纏我,我還能這麼難受嗎?你什麼也不懂,你根本就不知道什麼叫感情!梅梅哭着跑了。

文麗氣得乾瞪眼,回到家氣也沒消。燕妮和多多在樓下玩沙包,弄得滿身是灰。文麗見了頭就疼了,命令說:趕緊回家!

燕妮一甩手,說:不!就不!燕妮跑開了,還做鬼臉。

文麗只得牽住多多的手。燕妮光顧著跑,絆了一跤,起來也不哭,一身臟髒的,自己在扑打。文麗上前給拍灰,說:怎麼說也不聽,就沒個女孩樣,穩穩噹噹走路不成啊?瞎跑什麼!

燕妮不理媽媽,眼睛看着別處,忽然叫起來:姨!

文麗下意識回過身,又立刻轉回來,抓着燕妮和多多就走。庄嫂領着狗子走來。這狗子一身乾乾淨淨的,扎著紅領巾,見了文麗就舉手行隊禮,喊道:老師好!

文麗只得回過頭,沖着狗子點點頭,說:躍進好。她瞅了狗子一眼,見他衣着乾淨,褲子甚至帶褲縫,再回頭看自己的倆女兒,燕妮一身灰,多多穿着件不合身的衣服,上面全是剩飯痕迹。文麗惱羞成怒,抱起多多,拉住燕妮的手搶先一步進了單元門。燕妮看懂了媽媽的臉色,怕了,老老實實跟着走。

庄嫂成心緊跟在文麗的身後,熱情地跟燕妮打招呼:妮兒,呆會兒去姨家吧,姨晚上烙雞蛋餅!

文麗狠狠瞪着燕妮。燕妮回頭看一眼庄嫂,沒敢說話。文麗因為生氣,想甩掉身後的庄嫂,走得猛點兒,恨不得一步倆台階。可她一手抱多多,一手牽燕妮,腳邁大了,絆一下差點摔倒。燕妮嚇一跳,剛喊聲媽媽!身後的庄嫂已經伸手穩穩扶住了文麗。文麗自己也嚇一跳,回過味來,意識到身後庄嫂攙著自己,猛地甩開她的手。庄嫂收回手,臉色立刻冷冷的了。上得台階,兩人同時掏鑰匙,開門,誰也不理誰。倆女人彷彿在比賽誰開門快,結果是越急越打不開。還是文麗搶先一步打開門,趕緊把孩子塞進門,跟着進門,門「咣」的一聲關上。

庄嫂跟着進了自家門,正要狠狠帶門,卻見門縫有點裂了,門關到一半,趕緊停住,卻越發生氣了。狗子一進門就跑。庄嫂暴喝一聲:給我進屋寫作業去!

狗子登時老實下來,乖乖進了自己的屋。

到了做飯的時間,燕妮趴在莊家門縫上,往裏看,門裏香味兒傳出,燕妮饞得不行。

文麗拉開門,一眼看見燕妮趴在莊家門縫上,大怒,上前要抓燕妮,莊家門卻開了。庄嫂扎圍裙端簸箕正要出門。燕妮沖着庄嫂甜甜一笑,喊了一聲:姨!

庄嫂先看見虎視眈眈的文麗,倆女人互相瞪着,但低頭看見一臉笑容的燕妮,庄嫂立刻放下簸箕,手在圍裙上蹭蹭,抱起燕妮,說:妮兒啊,到姨家玩兒啊。以後啊,下了學,餓了就到姨家,姨家可多好吃的了。

庄嫂說着抱着燕妮就要往屋裏走。文麗喝一聲:燕妮!嚇得燕妮一激靈,趕緊禿嚕著下來回頭跑回家了。

佟志回來了,先進廚房,問:晚飯有肉嗎?

文麗正生氣,說:就你一天到晚吃肉吃肉,弄得倆孩子跟你一樣沒出息。知道今天燕妮幹什麼了?她又去趴莊家的門縫,還被庄大媽看見了,我這個氣啊,你說我一輩子好強,怎麼生個閨女就這麼不長臉,啊!是不是你們家的人就這麼厚臉厚皮啊!

佟志說:你誣衊我就等著秋後算賬吧,還敢羞辱我先人啊!你可真是。

文麗說:你還耍貧嘴!我從小到大,我們家孩子從來沒趴過別人家的門縫!我媽要知道我閨女趴人家門縫還不得罵死我!

佟志:孩子哪懂你們大人這些花花腸子,聞着味兒,去了,有什麼呀?

文麗聲音尖了,說:這還不夠丟人啊!是不是要你倆閨女跑庄大媽那兒要飯吃才算丟人啊!你怎麼當爸爸的這是!

佟志趕緊關嚴實門,說:嚷嚷什麼?這就不怕丟人了?

文麗說:怕你那好鄰居聽見?哈!你搬家那會兒肯定想不到會有這麼幸運的事情降臨到你頭上吧,盼星星盼月亮,又搬一起了。

佟志說:打住!打住!

外面燕妮喊:爸爸,水箱繩子還斷著哪!

佟志趕緊往外走,文麗也跟着往外走。兩人一前一後還在邊走邊吵,又提起了梅梅的事。佟志說:剛才路上大庄都向我保證了,他不再見梅梅了。

文麗說:他早幾年幹嗎不這麼堅決,梅梅現在都坐下病了,還非纏着大庄不可了。

佟志說:那就找醫生吧。你急有什麼用?

文麗說:梅梅的事我管不了,我是管我自己,我就是不能和這種無恥小人做鄰居!

佟志急不得惱不得的,趕緊進廁所修繩子,一邊說:你出去,我要撒尿……

大庄的日子不好過了,回了家就躺在床上把被子蒙了頭,任庄嫂一旁走來走去,就是不理。庄嫂上前,一把掀開被子,低聲喝道:你還真成大裝了,你給我下來!

大庄還窮橫,說:我憑什麼下去?這我家,廠里分我的房子。你趕緊走,走!

庄嫂冷笑不已,說:成成,我走。我住你們廠長家裏去。廠長每次見我都噓寒問暖,請我去他們家,我現在就帶我兒子去。

庄嫂說着收拾東西往外走。大庄冷眼瞅著就是不動。庄嫂摘下圍裙,穿上外套,拎起包包,喝一聲:狗子!就往外走。大庄「噌」一下跳起,跑到門口堵住庄嫂,瞪着庄嫂說:你說你現在騎着你爺們兒頭上作威作福我看在孩子面上也就忍了,你還得寸進尺了你!這門你敢出個我看看,我打斷你腿!

庄嫂「噌」的火了,臉湊到大庄臉跟前,眼睛瞪得斗大,說:我今天還就走了,你打個試試,你打你打!

庄嫂說着一手拽開門,大庄「咣」的一聲用背抵住門,就要上手掐庄嫂,庄嫂一回身將大庄推個踉蹌。大庄一屁股坐地上,像老娘們兒似的撒潑說:你這個死婆娘,你是不想過日子了是不是?跟你們食堂那胖廚師對上眼兒了吧,要謀殺親夫啊!

庄嫂瞪着大庄,說:你還敢反咬一口!剛才那事兒,我是當着孩子的面給你留點老臉。成,你無情咱就無義,今兒你還就得交待清楚了,你和那姓梅的到底怎麼回事兒?

大庄一骨碌爬起來,趕緊把兒子趕回房間,又關上門,拽著老婆進了夫妻房間。庄嫂一掌將大庄推到床上,厲聲問:不是說再不見面了嗎?那鬼鬼祟祟怎麼回事兒啊?還大庭廣眾之下,還當着孩子面,還讓不讓我們娘兒倆做人了?啊!

大庄「噌」地蹦起,喊:臭婆娘,我幹什麼了?再說這大庭廣眾之下我能幹什麼?工廠就那麼大,在路上狹路相逢,我還能挖個地道鑽了去?再說了,你爺們兒有魅力,那小娘們兒愛你爺們兒,你臉上也有光是不?

庄嫂突然給了大庄一個巴掌,說:有個屁光!你要不賤那小娘們兒能那麼死心踏地死守着你?不定私底下搞什麼了呢!

大庄賭咒發誓,說:你去問佟子,要不問佟子他媳婦,我是不是見天要他兩口子趕緊把梅梅嫁了去。人家正跟個外交官談著呢,聽說那外交官家裏可闊氣了,三個廁所呢。

庄嫂瞪着眼睛問:你怎麼知道的?你陪着見去了?

大庄已經退到牆根兒了,說:你說什麼瘋話呢,我幹什麼陪她去,我又不是她娘家爹。

庄嫂問:特嫉妒吧,特心疼吧?

大庄揚起臉,說:不。一點不!

庄嫂走近,一把掐住大庄那根活兒。大庄身子一下子繃緊了,渾身直哆嗦,說:你幹什麼你,有話說話你!

庄嫂問:還見她不?

大庄疼得直搖頭說:不不不!不見了!

這時,就聽見有人敲門。庄嫂鬆了手,瞪住大庄說:晚上我再收拾你!大庄疼得直不起腰,也沒勁罵人了。

庄嫂回身走到門口,拽開門,一臉笑容地說:喲,老街坊可來了。我今晚正燉牛下水呢,一起吃吧。

鄰居女人說:又給大庄補身子哪,別補大過勁啦!

庄嫂嘿嘿笑着說:那王八犢子,怎麼補都沒事兒,無底洞!

三個女人嘻嘻哈哈著,大庄在屋內齜牙咧嘴,那活兒被庄嫂握疼了……

文麗聽見一陣爽朗的笑聲,就拉開門,只見庄嫂送兩個從前筒子樓的女鄰居出門。文麗一見庄嫂可氣暈了,庄嫂穿了一身仿文麗式的女式軍裝,也沒個腰,直桶式的。那兩個女人一見文麗也有點兒尷尬。

一個女人說:啊,文老師在家啊!

另一個女人說:我們來找淑貞就是要這個衣服的樣子,就你穿的這個。

庄嫂得意洋洋打量著文麗那身和自己身上一模一樣的衣服。文麗氣得臉都白了,瞪着庄嫂說不出話了。兩個女人趕緊下樓。庄嫂滿面春風地說:慢點走啊,沒事兒常來玩。又扭了下肥腰關了門。

佟志這邊探頭看一眼,趕緊拉着文麗往門裏拽。文麗的一腔怒火全撒在佟志身上了,猛地拍掉佟志的手,喊:你幹嗎?

佟志不解地說:氣成那樣,至於嘛!

文麗說:怎麼不至於啊,還要怎麼氣我才至於啊,你甭廢話,趕緊搬家。

佟志質問說:工廠是你家的,想搬家就搬家!幼稚!

文麗說:那你說怎麼辦吧?

佟志也火了,說:要我說這事兒就你不對。

文麗瞪起眼睛,問:什麼?

佟志說:你說你住這半年了,人家怎麼着你了,打你了,罵你了,偷你東西了?不就學你穿件衣服嗎,那是看得起你呀,她怎麼不學我穿衣呢!

文麗說:你跟我結婚這麼多年,我心裏想什麼你不明白嗎?我最煩的就是學我的人,我抬頭不見低頭見。我梳什麼頭她學什麼頭,我穿什麼衣服,她第二天就學了去,我簡直就像照鏡子,還是哈哈鏡。我晚上一夜一夜睡不着,一睡着就是噩夢,老夢見妖怪變了我的樣,要吃我們家孩子。

佟志氣笑了,說:我說你幼稚不幼稚,這話簡直就像燕妮說的,連燕妮都不如。你這種態度就不對,你憑什麼看不起庄嫂?人家勞動婦女樸實能幹,誰不誇她好,就你跟她處不來!

文麗說:好好,這兩口子是你心肝寶貝,你是寧可不要家不要老婆也捨不得這兩口子,對不對?好好。我惹不起我躲得起!讓開!

佟志說:你要幹嗎?

文麗說:我又不是外地人,我有家,我回家。

佟志說:就這點事兒就回家?

文麗說:怎麼着,你不搬家,我就走。

佟志說:得得得,你走,你走個我看看!

佟志成心了,坐下開始看報。文麗一看更生氣了,拎包就走。佟志放下報,想想,還是生氣,接着看報。兩個小腦袋從房間探出來,燕妮怯生生地問:媽媽去哪兒啊?

佟志成心激文麗,說:燕妮,給媽媽開門,讓媽媽走。

燕妮聽話地走到門前,拉開門,看着文麗,說:門外黑洞洞的!

文麗拽著門把手,在猶豫。

佟志說:是挺黑的,看着點兒道,要不要我送你。

文麗忽地關上大門,沖着孩子喊:回屋睡覺去!

燕妮和多多趕緊回屋,關上門。佟志仍然坐着看報。文麗過去推佟志,說:盼我走是不是?

佟志被推得直踉蹌,一臉無辜地說:沒有啊?

文麗則是一連串的: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佟志一下抱起文麗,進屋了……

佟志和文麗小打小鬧的日子習慣性地往下過着,他們也都快麻木了。平日裏不吵一下反而覺得不正常了。而且,文麗又一直為梅梅的事鬧着心,總想找機會幫梅梅解決了。可是梅梅呢?卻主動上門了。

文麗下班后回到家,剛剛做好飯,就聽有人敲門。她正擺桌子,還沒來得及抬頭,燕妮和多多已經一陣風跑過去,拉開門,倆孩子歡呼起來:小姨!

文麗見梅梅笑成一朵花,從兜里掏糖給倆外甥女。燕妮和多多一人抓一手,樂顛顛的。文麗說:一人就許吃一塊啊,回頭牙全壞掉了。

梅梅說:不礙事兒,正換牙就沒事。

文麗問:下班看不到你,怎麼突然跑來了,也不打聲招呼。

梅梅說:你搬家這麼長時間都不讓我登門,我突然襲擊,就想看看你們家到底亂成什麼樣兒?回去好向我姨彙報一下。

文麗正色說:你當我是傻子啊!我可警告你,你不能再往錯誤的道路上下滑了!

梅梅不理會,四下里轉着,說:看看你們家啊,真夠亂的,這要讓我住這家裏,我非憋屈死不可。

文麗說:外面人損我還不夠,你還噁心我,趕緊走,誰家寬敞你去誰家!怎麼不跟那外交官啊,家裏光廁所就仨!

梅梅說:你就刺激我吧。

兩個女人正說着話的時候,佟志和大庄懶懶地往家走,倆人走到自家門口,都停了下來,運運氣,相互對着苦笑一下。大庄說:你說這鬧得回家就跟做賊似的,你真得收拾收拾你媳婦了。

佟志說:去,你媳婦才欠收拾!

大庄說:我媳婦多通情達理啊。

大庄完全想不到梅梅會在聽門外的動靜,就在大庄正要伸手敲自家的門時,梅梅拉開了佟志家的門,「嗨」了一聲。

佟志首先嚇了一跳。大庄愣住了,慢慢回身。看到梅梅直眉立眼地看着他,大庄臉上浮起尷尬的笑容,說:這……這不是梅……梅老師嗎?

佟志既尷尬又緊張,突然聰明了,說:屋裏說吧。

大庄機械走幾步,又停住,看着梅梅說:我回家,什麼話以後說,以後說。

梅梅眼睛漸漸紅了。佟志上前一把拽住大庄,壓低聲音說:好好談談,別老躲著!說着,一把將大庄和梅梅全推到屋裏,趕緊關上了門。

文麗從廚房出來,見狀愣住了。佟志使個眼色。文麗也就明白了,推開自己的房間,梅梅和大庄進去,佟志把門關上了。文麗要說話,佟志趕緊把文麗推進廚房裏。佟志小心關上門,說:讓他們倆認真談談,說不定這結就解開了,老躲著不是事兒!

文麗瞪着佟志,又惦記梅梅和大庄到底怎麼談的,就悄悄跑到房間門口,想聽聽動靜。

佟志暗笑,低聲說:你說說,這孩子趴門縫是跟誰學的?

文麗打了佟志一下,就聽見屋裏傳出動靜。

梅梅傷感的聲音隱約傳出:我能圖你什麼?不就是想有個人心裏惦記着,就覺得好像有個家一樣,在心裏頭,誰也不知道,就咱倆。

大庄連聲說:你咋比你表姐還修正主義啊,你說的那個我真的不懂。梅梅,我是真心希望你趕緊成個家,有自己的孩子,好好過日子,跟我一樣!

梅梅問:你幸福嗎?

大庄說:這不扯淡嘛,我要幸福我還跟你這磨嘰什麼?可這跟那兩回事兒,我這心裏對你啥樣,就別說了!

梅梅固執地說:我就想知道這個。

大庄說:你知道什麼?我不幸福?我心裏有你?這你十年前就知道啊!

梅梅說:我這心一點也沒變,我還是十年前那個梅梅!

大庄急得抓耳搔腮,說:怎麼可能沒變呢,那不是傻子嗎?唉!我有兒子,梅梅,我求你趕緊找人嫁了吧!

文麗壓低聲音沖着佟志說:這也叫男人說的話!

房門突然開了,文麗趕緊離開門口,門拉開,大庄就站在門口,沖着梅梅說:你姐你姐夫都在這兒,我跟你說梅梅,咱們倆之間就是純粹的同志友誼,你就是殺了我,我也不能撇下我兒子。你說是不是?

梅梅氣憤地罵:你混蛋!

大庄說:我是畜牲!王八蛋!我真不是個東西。

大庄說着往外走,梅梅追過去。文麗忙攔著,說:話都說這份兒上了,怎麼還鬧啊,有沒有點自尊啊!

大庄已經到了門口,拉開門就要往外走。大莊家門正開着,庄嫂和狗子並肩站在門口,看着屋裏。大庄發傻了。

梅梅撥拉開文麗的手,說:姓庄的,你心裏沒鬼你躲什麼躲?

大庄和佟志都嚇愣住了。佟志第一動作就是想上前堵梅梅的嘴。大庄又想往樓下逃,又不敢逃,呆站着。

庄嫂回身,沖着狗子一聲喝:滾屋裏去!

狗子一溜煙跑走。

庄嫂直通通過來,一把將大庄撥拉到一邊,沖着梅梅說:你個臭不要臉的,你還找上門來了!

梅梅說:有你什麼事兒?你才不要臉!哪兒涼快哪兒獃著去!

庄嫂撲進文麗家就要開打。文麗想關大門。大庄也上去攔。可庄嫂如下山猛虎,攔都攔不住。

佟志吼著:文麗,幹嗎呢?

梅梅說:高淑貞,我姐怕你,我可不怕你!

庄嫂一腳踹開大庄,撲了過來,揮拳就打。文麗正要上前拉梅梅,這一巴掌過來,實實地打在文麗的耳朵上。文麗被打蒙了,往前踉蹌一下。庄嫂和大庄一時都傻了。佟志攙住文麗,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庄嫂還想橫,但看着文麗暈乎乎的樣子,有點怕了。

梅梅跳着腳喊:你打人!你敢打人!我告你去!就要往外跑。佟志一下沒拉住。文麗捂著耳朵喊:你給我回來!給我滾回來!

梅梅愣住了。文麗靠在牆上罵:還嫌不丟人啊。回來!

庄嫂看着文麗,一臉疑惑。文麗又說:都別走,今天在這兒,把話說明白了!

一屋大人都呆住了。文麗走到女兒房間處,把門關嚴實了,回頭沖着梅梅說:梅梅,從小到大,你任性你不懂事兒,家裏外邊都慣着你。我也一樣,誰叫我是你姐,我天生就該向著你護着你,可今天我覺得我錯了。我早應該罵你打你,別人的事兒,我管不了,可你是我妹妹,今天,當着這麼些人的面,你給我保證,不再見這個男人!

庄嫂慢慢抬頭,看着文麗,沒有表情。大庄沒臉見人,頭沖牆壁。梅梅獃獃站着。佟志趕緊拉文麗,說:你講究點說話方式成不成?

文麗回身沖着佟志喊:你背後都怎麼說來着,為什麼不當面跟梅梅說清楚。你們都這樣,心裏有什麼從來不當面說,所以才害得這傻女人像個白痴!

梅梅看着大庄,眼淚流下了,問:大庄,你說過的話你都忘了嗎?

大庄低着頭,一句話也不說。梅梅流着淚,衝出佟志的家門。大庄一動不動。佟志左右看着,一跺腳要追出去。

文麗說:她沒事兒,她這人就是缺心眼兒,她要想尋短見,早尋了!

四個人站着。呆了一會兒,庄嫂一拉大庄,兩個人都不說話,回了自己家。佟志關上門,回身看文麗捂住耳朵回自己房間了。佟志端杯水進來,把水放床頭柜上,坐在床邊。

文麗說:別跟我吵,我這耳朵里嗡嗡的,不會是腦震蕩吧!

佟志說:那還不趕緊去醫院,走走。

文麗甩開佟志的手,說:沒事兒,小時候我摔過一次,跟這次感覺一樣,休息一會兒就好了!你別說話了,煩死了!

敲門聲卻在這時傳來了。燕妮跑去開門,大聲彙報:媽媽,姨來看你了!

文麗和佟志都一驚。庄嫂已經端個保溫杯進來了。佟志迎上前想說什麼沒敢說,兩個人打着啞語,意思是要緊嗎?不要緊之類。文麗又氣又無力睜眼看看,又閉上了。庄嫂把佟志推出門,屋裏只剩下兩個女人。庄嫂把保溫瓶放到床頭柜上,說:這葯啊本來是巴結我們單位那破頭兒的,我老家土法子,跌打損傷啥的,你這腦子是不是有點暈?我聽大夫說人腦子就跟豆腐一樣,一碰就晃當,一晃當就暈……

文麗有氣無力地說:別說了,聽着得慌。

庄嫂說:你還肯跟我說話啊,我還以為這輩子咱們就跟倆老母雞,你瞪我、我瞪你了呢。

文麗不說話。

庄嫂說:當我面你指定不好意思喝,我走了。你可千萬得喝,這土法子挺管用的。我小時候從房頂上摔下來,摔迷糊了,連我媽都不認了,喝了就沒事兒了。

文麗說:謝謝你了。

庄嫂沉默了一會兒,看着文麗,說:你說咱倆有啥不得了的冤讎啊?

文麗剛想動嘴。

庄嫂說:別,你腦子疼,你不用說。我說你聽着就行。

文麗閉上眼睛。

庄嫂說:文老師,我這是誠心誠意給你道歉來了。

文麗睜開眼,看着庄嫂。

庄嫂說:你啥也別說,我也知道咱倆不是一路人,也不可能成為啥知心朋友。可咱街坊鄰居這麼些年,姐妹也沒像咱這麼近呀,你說這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咱不能老這樣是不?

文麗再次閉上眼睛。

庄嫂說:說實話,我以前挺恨你的。

文麗吃了一驚,睜開眼睛。

庄嫂說:就你表妹那事兒,我婚禮你瞅她給攪和的。我真恨啊,我一輩子就結這一次婚啊,我連你也一塊堆兒恨了。可今天,你這大義滅親,我突然覺著吧,我挺對不住你的!

文麗沒說話。

庄嫂起身,說:我別說了,你腦袋指定聽不進去,等你好了,我再跟你說道說道!反正啊,你再怎麼恨我,我也不會恨你了,都是女人,咱別互相了!她說完朝外走。

文麗欠起身,叫了一聲:庄嫂。庄嫂回身。文麗叫完又後悔了,不知道說什麼了。

庄嫂一笑,說:啥別說,休息吧!庄嫂推門離去。文麗慢慢躺下,一臉迷惑。

佟志進門打開保溫瓶邊往杯里倒葯,邊說:她這是糖衣炮彈,你要是不想喝也別勉強啊,省得到時候說我立場不堅定。

文麗接過杯子說:又不是給你的,是給我的。

佟志靠在床上,倚在文麗身旁。文麗說:別動我啊,我這腦子裏全是豆腐花兒,你一碰我就散了!

佟志攬過文麗說:不碰你,我碰你幹嗎?

窗外隱隱傳來了革命歌曲聲……

文麗說:外面怎麼這麼鬧啊!

佟志起身,推開窗戶,窗外喇叭聲漸響: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這個春天,是文化大革命進行了一年之後的春天。對於佟志來說,是迷迷糊糊的一個春天。而且,在這個春天裏,佟志和文麗遭遇了一次磨難,這次磨難的過程要從一次出差說起……

佟志這天有點反常,他高興地一路小跑回到家。文麗在屋裏收拾東西,看佟志提早回家也沒多想,卻說:我這些日子煩得要命啊,心裏跟長草似的,看着孩子們吧,就聽不得她們鬧,一鬧就想打她們。還有啊!你媽來信了,說重慶那邊鬧武鬥怕南方在那兒獃著不安全,要送回來,就仨孩子了!這就要了我的命啊。

佟志笑呵呵地挨着文麗坐下,攬過妻子,說:有個好事,咱把孩子送姥姥家呆幾天,咱倆出去轉轉。

文麗愣住,說:出去?什麼意思?

佟志說:我在廠里爭取了個出差的機會,加你一個人,也要不了多少錢。再說,你一看那祖國的大好河山,你心情肯定不一樣了。而且少吃點肉路費就省回來了。

文麗動心了,說:長這麼大我還是上師範的時候跟我爸坐過一回火車呢,才到天津。

佟志說:以後咱去上海去廣州。可是我現在真弄不懂這是怎麼了。就大庄啊!這傢伙一口氣跑了大半個中國,還免費坐火車。穿上軍裝搞文化大革命。神氣活現的。這不瞎折騰嗎?

文麗趕緊說:你可別瞎說,當心造反派抓你。我說大庄這一陣子沒影了呢?原來大串聯去了。你說我真跟你去嗎?

佟志掏出火車票拍桌上,說:孩兒她媽,你不去我可生氣了。

文麗抬頭看佟志,有點感動了,但卻說:我們連件穿得出去的衣服都沒有。

佟志說:我是去接機器,又不是接見外賓,我就這身工作服了!再說,現在全國都興穿軍裝,你不是有好幾套嗎?

文麗問:都幾月份了還穿軍裝?

佟志說:革命不分月份,你穿軍裝特好看,不知道的以為你是女紅衛兵。

文麗回身收拾旅行袋問:你說咱都到幾個地方,住幾天啊?

佟志說:這是接機器又不是串聯,機器在哪兒咱就去哪兒,也就兩三天吧,超時間了得自己出錢。

文麗說:那就算了吧,才兩三天。你說招待所里能洗衣服嗎?

佟志皺起眉頭:兩三天洗什麼衣服啊?

文麗說:不得洗褲衩襪子什麼的?

佟志說:兩三天你湊合得了。

文麗說:胡說你,我褲頭必須一天一換,不然味兒死了。還有你那臭襪子,半天就臭烘烘的。

佟志說:得得,趕緊收拾吧。佟志拿來一個旅行袋,文麗把出門的東西往裏裝,裝不下了。文麗埋怨道:怎麼拿這麼小的包啊,不是有大的嗎?

佟志一看,嚇一跳說:你這是要搬家啊,奶奶,咱這是出差,就兩三天,你怎麼什麼都帶啊……

挺不容易的,佟志和文麗料理了後方雜事,安頓了兩個孩子。就上火車來到了目的地西安。佟志和文麗出了火車站,走在路上。這地方的大街小巷到處是紅色標語和大字報。

文麗看着四周,說:這跟北京沒什麼區別嘛!文麗有點失望了。文麗不知道,他們離遭難的時間也近了。

佟志找到招待所,辦理入住手續。文麗看着行李,百無聊賴,四下張望。牆上貼著毛主席語錄和大字報。

接待員是個中年男子,說:最高指示,要不斷鬥私批修。哪單位的?

佟志說:最高指示,那什麼,為人民服……佟志覺得不太對了,停嘴回頭看文麗。文麗趕緊上前,說:狠斗私字一閃念。

佟志趕緊遞過介紹信。接待員一邊接介紹信,一邊冷冷地盯一眼文麗。文麗被盯得莫名其妙,看看佟志,佟志倒沒反應。

接待員看一眼介紹信,問:你叫佟志?

佟志說:是啊,同志。

接待員問:這個女同志有介紹信嗎?

佟志說:唉,同志,這位女同志是我愛人啊,我們要一間房就可以了。

接待員冷冷地打量著文麗說:不行,介紹信上只寫着你一個人的名字。

佟志說:她不是我們單位的,其實是我出差,我帶着我愛人……

接待員擺了下手打斷佟志的話,問:怎麼證明她是你愛人?

佟志愣住了。文麗說:你這話什麼意思?

接待員說:你這麼大聲音幹什麼?你們倆什麼關係?

文麗把結婚證「啪」地往櫃枱上一拍,說:你說我們什麼關係?

接待員拿起結婚證看着,問佟志:你愛人叫文麗?

文麗說:我叫文麗。

接待員放下結婚證,看着文麗,問:怎麼證明你叫文麗?

文麗愣住了,也氣笑了。

接待員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階級鬥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階級鬥爭的弦一刻也不能放鬆,現在冒名頂替的多了,你說你是文麗和他是夫妻,誰能證明啊?

佟志急了,說:我說你這個同志,你怎麼不講道理啊!

接待員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小道理要服從大道理,我怎麼不講道理?你再胡鬧我可要叫糾察隊了啊!我看你這個同志還算老實,怎麼也學那些混人搞破鞋啊!

這「破鞋」兩個字把文麗和佟志弄火了。文麗撲過去,指著接待員的鼻子問:你說什麼?我告訴你我是人民教師,是革命群眾。你辱罵革命群眾就是犯罪!

佟志護住文麗,對接待員說:找你們領導出來,還是不是社會主義國家啊,怎麼不講道理呢!

接待員聲音陡地提高八度,喊:什麼領導?革命群眾就是領導!誰不講道理?你說你年紀那麼大,領個大姑娘,誰知道你們啥關係?

佟志和文麗一聽倒笑了,特別是文麗又羞又氣,說:你胡說你,我都仨閨女的媽了。

接待員說:你才胡說!誰信啊,你最多二十八!

文麗羞得轉過身。佟志笑得合不攏嘴,伸手說:你這能不能打長途電話?

接待員問:幹什麼?

佟志說:給我們廠打個長途證明我們身份啊!

接待員說:這沒有,去長話局打吧。

文麗說:長話局打你怎麼能知道啊?

接待員說:要不你們去廠里打,讓廠里出證明也行。

佟志回身拉着文麗說:走吧。

兩個人拎着行李往外走,身後接待員不停地嘀咕:什麼仨孩子的媽,我老婆生完孩子腰跟水桶一樣,直上直下的。你瞧這女人的小腰,細得跟啥一樣,一看就沒生過孩子,騙誰呀。

兩個人一走出招待所就哈哈大笑,引得路人直看。佟志說:美得不知道姓什麼了吧?

文麗得意地說:誰叫你不刮鬍子不弄頭髮的!趕緊打電話去吧!

兩個人興奮走幾步。文麗突然放慢腳步,說:這電話沒法兒打。

佟志問:什麼意思?

文麗說:我不想讓廠里人知道我跟你一塊兒出來。

佟志說:你是我老婆你怕什麼?

文麗說:也不是剛結婚,丟死人了!

佟志說:那你說怎麼着吧。

文麗說:能不能找個不要介紹信的地兒啊!

佟志說:我怎麼知道。

文麗說:怎麼遇到點困難就這麼不耐煩啊,不會打聽啊!

佟志把手裏提包往地上一,說:你成心找事兒,是不是?挺簡單的事兒怎麼到你這就那麼複雜呢!

文麗把手上的東西也往地上一扔,說:算啦,什麼出差不出差的,回家吧!

佟志說:我機器還沒接呢,你自己回吧!

文麗說:你說什麼?噢!你壓根兒就沒真心打算和我一起好好走這一趟。是不是?你存心就是想糊弄我、矇事兒的。是不是?

佟志拎起包說: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走!

文麗問:哪兒啊?!

佟志說:火車站!

文麗愣了片刻,撲上前扭打佟志說:你還真狠得下心啊……

佟志沒有去火車站,而是引著文麗找到了一個小的招待所。佟志說:你先在外面等著,你那張嘴,一不小心就得罪紅衛兵小將。

文麗說:就你,最高指示老記不住,怎麼跟人說話啊?

佟志得意地翻出個小本子,晃晃說:這都記着哪,你說你也不能老跟着我,我不得有個後手啊。

文麗直笑,看着佟志進了小招待所。小招待所里值班的是個戴紅袖標的二十來歲的女孩子,在聽收音機里放的樣板戲。佟志聽幾句知道是《智取威虎山》,而那女孩聽得直犯困。佟志只好咳嗽了一聲,女孩沒聽見,他便咳嗽了第二聲。這一聲大了些,女孩受了驚嚇,愣了一下,趕緊抬頭說:最高指示,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女孩眨巴眼睛背不下去了。佟志忙往下接: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小同志,你可真是活學活用,這條最高指示你選的真是太準確了。毛主席語錄都會背了吧?

女孩得意了,說:老三篇我能倒著背,《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愚公移山》!你說吧,背哪段?

佟志趕緊掏出身上帶的小本子,說:《愚公移山》!

女孩說:愚公移山,我死了有我兒子,我兒子死了還有他的兒子,兒子的兒子死了還有兒子的兒子的兒子。子子孫孫挖山不止,這叫什麼精神?

佟志在女孩念的過程中一個勁兒地點頭,還默念著以示配合。聽女孩這麼一說趕緊說: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女孩瞪了佟志一眼,說:我在背毛主席的話,沒讓你回答!

佟志點頭,說:哦哦!我錯了!

女孩背不下去了,卻說:全讓你給打亂了!你是來住宿的吧?

佟志說:是啊,小同志。

女孩說:介紹信。

佟志遞過介紹信問:我們是兩個人,要一間房可以嗎?

女孩說,押金二十。她摘下鑰匙要帶佟志去客房。

佟志點頭道謝,人卻往外走。女孩喊:唉,房間在樓上,往哪走啊?

佟志說:我叫我那個同伴兒。

女孩拎着一串鑰匙在前邊走,佟志和文麗在後邊跟着。女孩斜眼看一眼文麗,沖着佟志問:這你愛人吧?

佟志直點頭說:你真是好眼力,一眼就看出來了。

女孩說:你們有夫妻相啊,你愛人和你歲數差不多吧,有三十五了吧?

文麗的臉一下子拉下來。佟志趕緊拽一下文麗,賠笑臉說:小姑娘,你家裏以前是算……啊,是學心理學的吧?這麼會看人啊,太准了。

女孩說:我呀,干這行,一天到晚迎來送往,什麼人沒見過?有的女人穿衣打扮把自己弄得怪年輕,可那眼睛啊、皮膚啊和小姑娘就是不一樣。我覺得吧,女人挺可憐的,不像男人,年紀大了還挺有意思的,像你吧,別看大我那麼多,我覺得和你還挺有共同語言的!

佟志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只得賠笑臉。文麗早氣得臉發黑了。

女孩走到門前,打開鐵鎖,也不看文麗,只對佟志說話:看好房間里東西啊,損失一樣,賠償兩倍。

佟志一個勁點頭。女孩扭著腰走了。兩人進了屋,正要關門,女孩突然推開門,沖着佟志說:要開水到我那兒拿吧,我剛打的!

佟志點頭哈腰:謝謝,謝謝。

文麗看着窄小破舊的房間,兩張窄窄的單人床,氣不打一處來,抱怨說:豬就愛住這種破地方。豬還爭着出來出差。

佟志知道小姑娘的話使得文麗生氣了,他也有些後悔帶文麗來,就說:我不對,我不該和你一起出差。以後啊,我就把你在家裏供著,再點上香,你不老嫌我臟啊臭啊,我乾脆啊,就當豬了。佟志說完倒頭就躺下了。

文麗一聲尖叫,拉起佟志,說:臟死了,沒看上面全是灰啊!找那小狐狸精換新的去,她不喜歡你嗎?

佟志說:你胡說什麼?你自己去!

文麗說:我去?還不得戴我高帽上街遊行啊!

佟志埋怨說:跟個小毛丫頭治什麼氣啊!

文麗拿枕頭砸佟志的腿,說:趕緊去,我見不得這臟,不定幾個月沒換了,什麼人睡過的也不知道。去不去?

佟志說:這可你讓我去找她啊,那要真是個狐狸精,你可是把我這頭老羊往狐狸口裏送啊。

文麗說:還老羊,整個一頭豬!也就這麼點兒利用價值了!

佟志嘿嘿笑着走了。文麗開始折騰房間,把舊床單都撤下來,拿着枕巾當抹布擦灰。佟志滿臉帶笑,捧著乾淨床單回來,一進門,趕緊收攏笑容。

文麗說:一見小姑娘就兩眼放光,一見我就搭拉個臉!

佟志說:你看我這來去都一路小跑,總共才一分鐘!

文麗說:甭裝了,心裏沒鬼,算計時間幹什麼?

佟志說:我可是為咱倆的幸福進狐狸窩啊,我犧牲大了我!

文麗拿過被單說:你洗洗去!一身狐狸味兒!

佟志拿水盆出門。文麗又叮囑,那水盆臟著呢,用洗衣粉好好洗洗。

佟志回到房間,看着兩張單人床,想把兩張床並一塊兒,但發現床有床沿,沒法並一塊兒,只得躺在靠牆的那張床上。

文麗匆匆跑進門,又趕緊關門。

佟志問:怎麼了?

文麗說:一幫造反派住進隔壁啦。

兩個人豎起耳朵聽着,果然,隔壁房間開始喧嘩,牆壁薄不隔音,亂鬨哄聲響全傳過來。文麗挺緊張,不由自主朝丈夫靠去,佟志攬過文麗,兩人躺在床上,擁抱在一起,聽着隔壁動靜。終於動靜漸息,接着聽到走廊雜沓的腳步聲漸遠去……

兩個人在一個陌生的環境,突然想折騰一下,可是床上沒褥子,硌痛了文麗。出門在外就湊合吧,文麗只得忍着。床小兩個人沒辦法可勁折騰,一動就碰著牆,床腿就吱嘎晃動着響。佟志卻加大了力度,文麗要喊出聲來了,只聽咔嚓一聲,那本來就搖搖欲墜的單人床塌了。隨着這聲巨響,門被推開了,就見幾個年輕人,身穿綠軍裝,臂戴紅袖章,手持棍棒沖了進來。

佟志和文麗正壓在一處,在倒塌的床鋪上掙扎著。

為首的紅衛兵大喝:最高指示,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幹什麼的?抓起來!

佟志和文麗跌跌撞撞被推進了另一個房間,文麗早已披頭散髮了,她像一頭憤怒的母牛,不停地怒吼著:你們要幹什麼?我們是夫妻,我們有結婚證!

年輕的造反派頭頭板着臉怒喝着:誰能證明你們是夫妻?瞧你打扮的那個妖精樣兒,一看就是搞破鞋的!

文麗被推了一個踉蹌,大怒著轉身,喊:你們這些人有沒有一點教養啊,怎麼能血口噴人啊!我們是合法夫妻,我們有證件!

一個造反派小將說:什麼證件,假的!

佟志趕緊上前攙扶文麗。文麗猛地甩開佟志的手。造反派頭頭哈哈大笑,說:一看就不是兩口子!到一起就打架!

佟志回過頭正色地說:年輕人!

一個造反派小將喝道:你說什麼?

佟志趕緊說:革命小將們,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我們的確是夫妻,我們的結婚證有公章啊!

一個造反派小將掄起棍棒說:什麼結婚證,也沒照片憑什麼證明啊,都靠牆站好!

佟志說:最高指示:要文斗不要武鬥。

幾個年輕人將佟志和文麗背靠背推向牆邊站着,一邊喊著:最高指示,打倒一切反動派!

佟志仍在不停地掙扎,喊:最高指示,要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

一個造反派小將上前按住佟志。佟志不能動了,嘴裏還在說: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導我們說,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底是你們的。

一個造反派小將說:住口!再亂說亂動,專你的政!蹲下,手舉起來!

佟志和文麗只得瞪着眼睛按造反派說的做。幾個人開始搜兩個人的兜。文麗用沉默和高傲表達她的憤怒和鄙視。造反派搜兜,她也不在乎,表情麻木。佟志則主動配合:工作證、糧票夾……

造反派搜出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佟志的工作證和糧票夾引起他們的注意。一個造反派小將翻看着:北京紅光重型機械廠,好像聽說過。

再翻,糧票夾里掉出一張照片,這是「文革」前拍的照片,文麗、佟志和兩個女兒,照片上的文麗一身布拉吉,顯得非常年輕。照片上的佟志也顯得年輕。這張照片不會讓人誤會兩人身份和年齡。造反派小將拿着照片繞到文麗面前看着,比較著,兩人討論:是她吧?有點像,還真像。

造反派小將把文麗推過來,指著照片問:這是你嗎?

文麗本來憤怒不想理會,佟志趕緊做點頭狀,示意文麗配合,文麗只得拉着臉點頭。造反派小將再看照片上的佟志,回頭看真實的佟志,爭論上了:是他嗎?不像啊,照片上還挺年輕的,和這女的一看就是夫妻,這人也恁老了吧,看上去就四十了,不可能。

佟志擺弄一下頭髮,說:革命小將們,仔細看一下,就是我啊,我叫佟志!這結婚證上寫着。

造反派小將把照片遞給佟志,打量着他:還真是他啊!唉,你坐大牢了吧?怎麼一年工夫老成這樣了?

佟志說:嗨,男人嘛,操心唄。你們大了,談戀愛結婚成家,就知道當男人不容易,老得快!

一個女紅衛兵捂著嘴笑。為首的瞪她一眼,回過頭打量著兩人,陰陽怪氣地說:夫妻不在家獃著,跑到外面亂搞什麼名堂,還打扮得妖里妖氣的,誰能信你們是夫妻啊。走吧!走吧。

接下來,夫妻間的一場戰爭就自然上演了。文麗一個人提前回了北京的家,正趕上了文父的葬禮,文父是長期生病病死的。自然的,等待佟志出差回家后又是一場激烈的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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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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