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子的反擊,曹操被嚇得魂飛魄散

第八章 天子的反擊,曹操被嚇得魂飛魄散

許都備戰

建安八年(公元203年)十月己巳,這是一個平凡而又不平凡的日子,雖然未發生什麼變故,但這一天是立冬,許都朝廷恢復了廢止十五年的立冬大禮。尚書令荀彧為此籌劃已久,曹操也特意脫離軍隊提前趕回許都參加典禮。

按照禮制的規定,此日夜漏未盡五刻(即太陽升起之前),滿朝文武都要換上皂色禮服,到都城黑郊(北郊)迎接第一縷北風,然後回府換上絳色禮服入宮朝賀,這紅衣服一直要穿到冬至,還要在皇宮演八佾之舞、總章之樂,整個儀式才能結束。在此期間朝廷各個署衙都暫停理事,皇宮也不進行朝會聽政。

曹操是前一晚趕回許都的,來到幕府根本沒來得及合眼天就快亮了,趕緊換好了紅色禮服登車出城,隨着百官的隊伍來到北郊行禮。這樣重大的場合他不能不參加,因為誰都清楚,沒有曹操親臨的典禮是根本沒有意義的。而之所以恢復這種儀式,就是向天下證明,大漢朝還是大漢朝,一切規矩禮法還在。

行過迎氣之禮,天還沒有大亮,曹操趕緊把荀彧叫到自己馬車上。「曹公要去哪裏?」荀彧捂著嘴直打哈欠,看來昨晚也沒有睡踏實。

「立刻入宮。」曹操卻顯得精力旺盛,「我只能在許都停留一日,明早就得領軍北上,所有事務都要在今日之內處理完。」

「按禮制咱們必須換上絳色吉服,還是先回府吧。」

「不必,我已命王必取來送至省中了,連你的那一套也叫他去辦。荊州別駕劉先還在我府里等著朝覲呢。」

「哦。」荀彧有些怏怏不快。按照禮制規定,行過迎氣之禮就不能再進行朝會了,曹操這是自己恢復禮制,而又親手破壞。

曹操哪有心思考慮這些,滿腦子都是打仗的事:「鍾繇的奏報我已經在路上看過了。河內太守王邑拒不入朝,其手下范先、衛固假借民意要求挽留,一定又是高幹搞的鬼!這小子與袁家兄弟是一窩狼,我若出兵河北,他必然還要在關中作亂,恐怕會比上次更厲害。據聞崤山一帶的黃巾余寇屢屢與高幹往來,這支人馬也不可小覷。」崤山的黃巾首領張晟,因慣騎白馬綽號「張白騎」,手下有匪徒一萬多人,因為關中勢力不一,這支黃巾餘黨不但沒有被剿滅,近些年反而不斷壯大,儼然成一方割據,與弘農眾多土豪互為表裏,私底下還和劉表勾結。這支部隊若再被高幹染指,南北之敵將會串通一氣。

反常的是荀彧卻一點兒都不着急:「情勢不同了,高幹已掀不起風浪了。」

「哦?」曹操極少見到他這般樂觀。

「民心向背已然分明,天下戰亂已久,關中百姓氏族都企盼安定,即便有幾個好亂者又能如何?王邑並無野心,只是貪戀實權不肯入朝,范先、衛固那些人不過是跟着瞎鬧,至於黃巾張白騎,也不再是喊著『蒼天已死,黃天當立』的太平道徒了,全是為了一己私利。以朝廷之威明公之武,這幫小敵根本不值一提。前番郭援攻河東,絳邑縣長賈逵寧死不肯投降,郭援將其投在枯井裏,只一夜的工夫就被人放走了。您說這是為什麼?」w

「為什麼?」曹操很想聽他的高論。

「因為人心思安,士庶皆知朝廷威信,不想再打仗了。前日弘農郡竟遣來功曹孫資入朝呈上計簿(漢代地方每年向朝廷上報政治、經濟、司法報告喚作「上計」制度,負責遞送的人稱「計吏」,所遞送的彙報材料叫「計簿」),北方戰亂十五年了,終於重見地方計吏啦!這證明咱們的努力沒白費,明公若一舉掃平河北,荊州劉表何足掛齒?天下就要平定啦!」荀彧格外激動。

曹操連拍大腿:「借令君之吉言,老夫必定旗開得勝馬到成功!給賈逵、孫資陞官,在朝廷表彰他們!」但是嚷過之後他又漸漸冷靜下來,「話雖如此,但高幹之變不可不防。關西諸將恃山川險要戰馬精良,公然征討勢必生亂。張晟寇崤山、澠池間,南通劉表北連高幹,衛固這幫人又跟着鬧,這也足以為害一時。河東背山帶河四鄰多變,乃當今天下之要地也。令君還應為我舉薦一個蕭何、寇恂那樣的才智之士接管王邑領地。」

荀彧微然一笑:「這個人選我早已引薦給曹公了。」

「誰?」

「就是杜畿啊!」

「杜伯侯……」曹操真有些捨不得。那杜畿很被看重,雖然才進幕府幾個月,論恩寵卻超過了所有的掾屬。曹操很重視京師輿論,而先前任命的趙達、盧洪等校事人品猥瑣遭人唾恨,所以又設司直一職,作為司空下屬專門監察朝廷百官,命杜畿充任了這一職位;此後沒過多久就轉任護羌校尉,躋身朝廷大員;曹操駐軍西平之際,又升縣為郡,讓杜畿領西平太守監察諸軍——數月之間連升三級,自幕府建立以來,還沒有一個掾屬躥升這麼快。

「就是他!」荀彧連連點頭,「此人勇可當大難,智可應猝變,又是京兆人士,熟悉民情人脈廣博,鎮守河東非他莫屬。」

「好吧,讓杜畿當河東太守,召王邑速速入朝不可抗命。」說罷曹操頓了一會兒,似乎漫不經心地問,「令君是不是對老夫設立司直官有什麼意見啊?」

又是校事又是司直,搞得許都百官緘口不言,荀彧怎能沒意見?可他也不好當面批駁,只委婉道:「當年孝武皇帝雄才大略,只因重用江充那等挑撥是非的小人,才落得太子冤死、輪台罪己,明公當引以為鑒。」

曹操也不反駁,卻說:「你若不提孝武帝殺子之事倒也罷了,若細說起來當初還是丞相司直田仁打開城門,放跑太子劉據的。可見這類官員也是有好有壞的。如果說校事官是江充,那司直官就是田仁,君子與小人老夫都要用,還都要用好。」

說話間已到皇宮門口,馬車就不能繼續前行了,曹操與荀彧攜手攬腕入端門,穿儀門來到御園中。因為冬至罷朝,四下里靜悄悄的,無論朝臣還是郎官都回府邸了,只有零星的羽林虎賁把守各個宮門,二人去至中台更換了絳色禮服,又來到玉堂殿下。許都皇宮也在一步步修繕擴大,今年又增了幾座宮闕,殿前的青銅刻漏也是重新鑄造的。這會兒太陽才剛剛升起來,照得這些精美的銅器熠熠生輝。

荀彧雖折騰了半宿,但心情還不錯,好久沒跟曹操暢談意趣了。他漫步在皇宮庭院中,望着簇新的刻漏、日晷(刻漏、日晷,古代計時裝置。刻漏以滴水刻度的方式計算時間,把每天劃分為100刻,每刻大約15分鐘;日晷是憑藉影子估測時辰)道:「我記得昔日洛陽南宮有一對渾天儀、地動儀。」

「沒錯,孝順帝朝太史令張衡親自督造的,據說為了製造這兩件東西他花費了將近四年。惜乎最終毀於董卓那場大火了。」曹操語氣中竟有幾分嘲諷。

「我想召集博士和工匠重鑄這兩件東西。」

「重鑄?」曹操笑了,「這兩件東西有什麼用呢?就說那地動儀吧,張衡造它之前就地震,造它之後依舊地震,不能救民於危難反倒給朝廷添亂。自從有了這地動儀,三公罷免又添了一條地震,龐參、王龔都是那時候的輔弼良臣,不也是因為地震罷免的嗎?就是孝順帝也不得不下罪己詔。張衡奏疏里寫得明白,『妖星見於上,震裂著於下,天誡祥矣,可為寒心。今既見矣,修政恐懼,則轉禍為福』。他本想剷除奸佞報效君王,結果卻誤傷良臣到處結怨,滿腹忠心反辦了錯事,最後因為讒言遷往河間任國相。說他壞話的不光有小人,也有君子,都怕他以災異之事上書彈劾啊!董仲舒說『視前世已行之事,觀天人相與之際』。我朝這天人感應之說實在是厲害。」

「您信這些嗎?」

曹操搖搖頭:「我從來不信什麼天意天命!」

荀彧雙目炯炯望着他,不知該說什麼——不信天命的人固然不會被讖緯迷信之說所迷惑,但不信天命也意味着什麼事都可以做!最最可怕的是現在不信將來卻信……荀彧不敢再往下想了,岔開道:「張平子的奏章你竟記得這般清楚,實在不簡單。」

曹操白了他一眼:「令君當我是何人,自小就是魯莽武夫?當年我任議郎,也沒少在洛陽東觀博覽群書。記得那年御園裏跑進一條頂着冠戴的狗,我還與陳耽聯名上書,扳倒了宦官一黨的太尉許戫(yù)。世事多舛,想不到如今……」他低頭看着自己的手,那雙曾經光滑圓潤的握筆杆子的手,如今因為歲月流逝和戰事奔波早已經變得粗裂,每一道皺紋里不知飽含了多少血腥和人命!

荀彧也嘆了口氣:「我當年擔任守宮令,只管為天子保存筆墨,如今是尚書令,天天指揮尚書、令史舞文弄墨了。」

「令君當年未成名之時,何顒(yóng)就說你有王佐之才,有今天這般位置乃是理所應當的。」

「王佐之才……」荀彧一陣苦笑。王佐之才確實不假,不過佐的究竟是誰呢?

曹操忽然想起件事:「我南下之前曾上書請封十幾個人的侯位,別人都具表謝恩了,怎麼令君不肯接受呢。」他這次表奏的都是當年協助舉兵的功臣,有的已經在朝為官、有的是將軍、有的是掾屬。表夏侯惇為高安亭侯、荀攸為陸樹亭侯、鍾繇為東武亭侯……荀彧名列榜首,請封為萬歲亭侯。

荀彧默然望着宮闕,從袖子裏掏出卷竹簡:「您是說這個吧。」

「你沒將它呈遞天子?」曹操接了過來,果然是自己親筆寫的:

〖臣聞慮為功首,謀為賞本,野績不越廟堂,戰多不逾國勛。是故曲阜之錫,不后營邱;蕭何之士,先於平陽。珍策重計,古今所尚。侍中守尚書令彧,積德累行,少長無悔,遭世紛擾,懷忠念治。臣自始舉義兵,周遊征伐,與彧戮力同心,左右王略,發言授策,無施不效。彧之功業,臣由以濟,用披浮雲,顯光日月。陛下幸許彧左右機近,忠恪祗順,如履薄冰,研精極銳,以撫庶事,天下之定,彧之功也。宜享高爵,以彰元勛。〗

「遵照明公之意,天子要看的文書豈能不經我手……」荀彧話中帶了幾分無奈。

「令君也忒自謙。」曹操把表章遞還給他,「我這上面寫的哪一條不是令君的功勞,一個小小的亭侯你都不願意接受嗎?還是將他轉奏天子吧。」

荀彧獃獃地搖了搖頭:「一者在下不過是因明公之信賴才能主持朝政,算不得什麼天子親命,不敢說有什麼功勞……」

「胡說八道!」曹操一甩衣袖,「你為尚書令難道沒有天子詔命?莫非又是孔融那廝瘋言瘋語?」

荀彧不說是,卻也不說不是:「即便沒這樣的閑話,在下也不敢領受。您提到的這個封邑,乃是新鄭縣萬歲亭,輕易不與外臣。荀某何德何能,敢僭越這『萬歲』二字?」

「不過就是個地名,無須考慮太多。以令君之功就是封在那裏又有何不可?如今朝廷輔弼乃是你我,老夫征戰於外,令君輔政於內,享其功勞理所應當。你若實在過意不去,不妨也學學老夫,三讓而後受之嘛!」曹操不禁大笑。

荀彧萬萬不能理解,曹操為什麼還笑得出來?這些年來他與曹操之間似乎多了一堵無形的牆壁,再也找不回在兗州創業時的親近感了。他收起表章沉默了片刻才道:「還有些事情我早就想跟您說了。陳群守孝期滿回朝後,頭一件事就是參奏郭嘉,指責他聚斂財貨不治行儉,家族群小在外面胡作非為!還有在您家鄉任縣令的袁渙也上書稱丁斐以權謀私聚斂民財,借撥發屯田耕牛之機中飽私囊,許子遠、劉子台也不遑多讓。還有……」他不好意思再提曹洪斂財之事了,已經說過無數遍了。

曹操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可還是覥著臉皮道:「他們都是有功之人,出生入死受過罪,也不便管得太苛嘛……陳群回來是不是帶着他那同鄉鄧展?此人頗有武藝,令君表奏他一個官職吧。」

荀彧見他故意轉移話題,接過話茬又問:「表奏之事自然要辦,可那幾個不法之徒您怎麼處置?」

曹操拍拍荀彧的手:「有勞令君勸勸陳群、袁渙他們,給大家留個面子,也是給老夫面子嘛!我也再去狠狠訓他們,叫他們規矩一些,聚斂來的財物該還的就還,咱們息事寧人為妙。」

這純粹是和稀泥,丁斐、曹洪那幫人都是上古的貔貅轉世,從來都是只進不出,吞下去的財貨豈能往外吐?至於郭嘉不治行儉,那些糊塗賬可怎麼算啊?荀彧見他這般態度也無可奈何,嘆息道:「暫依明公之言吧。不過治律者不可犯律,否則受損的乃是朝廷,喪失的乃是民心,還望明公三思。」

「是是是,老夫記下了。」曹操又點頭又哈腰。

「還有,關於徵辟盛憲之事,孔融再三向朝廷訴說。是不是可以考慮一下啊?」

「唉!孔融那廝真是可恨,凡事都要給老夫找麻煩。」

「明公不要怪他,他也是為朝廷着想。那盛憲曾任會稽太守,與孫氏有些嫌隙,您若不征他入朝,只怕將來他喪於孫氏之手。明公若見死不救,豈不有損威名。還有那孫邵,雖曾為孔融的故吏,但也是一方才士嘛……」

「好好好!」曹操擺了擺手,「就依孔融之意,咱們暫且圖個耳根清靜。」

「還有仲長統……」

「不行!此人絕對不行。」曹操一口咬定,「老夫不否認《昌言》乃一代奇作,可若依此法治國是根本行不通的。亂世不可循常規,眼前打仗才是最重要的。若不能平定河北、掃滅荊州,一切都只是不切實際的空談。」這固然是一個理由,但更重要的是曹操斷章取義讀到仲長統那句「擁甲兵與我角才智,逞勇力與我競雌雄,不知去就,疑誤天下,蓋不可數也」,給他留下了惡劣印象。

荀彧早料到他會反駁,早想好了說辭:「明公莫要把這仲長統當白面書生,他也曾遊歷四海,而且還曾為并州座上客,高幹格外看重此人,而他卻以為高幹難成大事,故而棄走京師的。您若是把他帶入軍中,若并州有變,隨時都可以請他參謀啊。」

「哦?」一提到有益於軍情,曹操的態度馬上變了,「那就……征他為掾屬。」

「不行不行!『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一般掾屬怎能盡其才?」

「依令君之意呢?」

「最小也得給個參軍!」荀彧一口咬定。

「不過是參謀并州軍務,豈能一入幕府就為參軍?」

荀彧懇切道:「明公若能取下冀州,此人必有大用……」

「大用?也罷!就依令君之言。辟仲長統為幕府參軍,即刻至行轅報到,明日就隨我一同北上出兵。」曹操來了精神,「還有鮮於輔、田豫、董昭等所有跟河北沾得上關係的人全都隨軍出征,老夫要一舉勘定四州之地!」

「願明公一戰成功。」荀彧見他肯用仲長統,頗感欣慰。

曹操掃了眼刻漏:「已過了辰時,天子也該梳洗過了,老夫不能再耽擱了。」說罷他快步走到殿前黃鐘畔,吩咐宮役速速敲鐘。

皇宮上至衛兵下至雜役都是沛國譙縣籍貫,哪個不識得曹操?趕緊晃動擊錘敲響大鐘——鐘聲乃是召集朝會的信號,只要鐘聲一響,哪管什麼冬至夏至,所有朝臣必須火速進宮。曹操只在許都停留一天,必須要把荊州劉先的朝覲對付過去。

那悠揚的鐘聲傳得好遠好遠,荀彧也不敢怠慢,回中台去取上殿用的笏板了。曹操望着荀彧消瘦的背影,不知不覺竟嘆了口氣,他也覺得自己與荀彧離得越來越遠了,似乎已經有了某種摸不透的隔閡。不過這些事他並未深思,覺得只是一個主軍一個主政,軍政之間無法避免的小摩擦罷了,完全沒把這些分歧與他專擅朝政的所作所為聯繫起來。

畢竟,如何打好眼前這一仗才是曹操想得最多的……

魂飛魄散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滿朝文武誰也不會相信眼前發生的這一幕。曹操給他們的印象素來是專權跋扈猶如猛虎,可今天的表現簡直像只綿羊。荊州別駕劉先奉劉表之命來到許都,一來是朝覲天子,二來也為和解交兵之事。

哪知劉先代劉表獻過表章之後,便開始曆數曹操之過。什麼假借聖命攻害諸侯,無故興兵侵犯荊州,把此次南陽之役的責任完全推給曹操,而且公然稱南陽郡本來就是荊州之地,理應由劉表管轄。別駕不過是州刺史手下佐官,若無特殊原因根本無權上殿,這位劉大別駕非但見了天子,還敢當殿謗擊當朝宰輔,滿朝文武都瞧得目瞪口呆,皆以為曹操定會取此人性命。哪知他竟手捧笏板一言不發,不論劉先說什麼都忍氣吞聲,甚至答應了放棄南陽的要求。

劉先這番咄咄逼人的舉動莫說曹操一黨,就是素不相干的大臣都有些看不下去。玉堂殿本是莊嚴之地,諸臣卻忍不住交頭接耳,有人見他抨擊曹操暗暗稱快,有人視此事為朝廷的奇恥大辱,倒也有人為曹操憤憤不平。光祿勛郗慮乃是兗州山陽人士,素與曹操一黨親善,見此光景出班插言:「方才劉別駕所言皆屬虛妄,南陽一郡雖在荊州,然更屬天子,難道劉荊州如此搶佔朝廷之地非是悖逆嗎?」

劉先在荊州也是個響噹噹的人物,見識非比尋常。他早把南陽之戰的始末揣摩了個八九不離十,料定曹操急於回軍北上,在這個緊要關頭提出再苛刻的條件,曹操也是非妥協不可的,趁著這機會得痛快就痛快,故而才敢當殿大言不慚,沒想到半路上會殺出個郗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是無法爭辯的理由,雖說曹操專擅朝政,但只要把天子抬出來做幌子,一切理由都會不攻自破。饒是劉先腦子快,略一思索強辯道:「昔日劉使君單騎赴任,有定宗賊、逐袁術之功,故而西京之時朝廷加封其為鎮南將軍、荊州牧,封成武侯,有假節之權,既有假節之權便能節制一州。下官若沒記錯曹公亦有假節之權,節制的恐怕還不止一州吧?」

曹操雖然面無表情,但心裏早已火冒三丈了,只是迫於形勢不能發作罷了。這會兒郗慮出來辯駁,他也是暗暗希望能給劉先點兒顏色瞧瞧,哪知人家卻給自己丟了過來,他實在是按捺不住了,冷笑道:「不錯,本官確是身兼兗州牧之職。不過國家大事唯祀與戎,劉使君在荊州私自郊天,恐怕這就不在假節之權了吧?」

臣子郊天是為僭越,曹操以為這句話能把劉先壓制住,哪知人家依舊有詞:「劉荊州漢室肺腑,處牧伯之位,而遭王道未平,群凶塞路,抱玉帛而無所供奉,修章表而不獲達御,是以郊天祀地,昭告赤誠!」

劉先這句「王道未平,群凶塞路,抱玉帛而無所供奉,修章表而不獲達御」分明是指責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阻塞王道悖逆天下。群臣聞聽此言馬上安靜下來,所有的眼睛都偷偷地瞄向曹操。大殿上霎時一片寂靜,連殿外刻漏滴水的聲音都能聽到。曹操手捧笏板一動不動,二目中已漸漸顯出殺意,咬着牙一字一頓道:「劉別駕所言『群凶』為誰?」

「舉目皆是!」劉先也不知是恐懼還是滿不在乎,就是不肯抬眼正視曹操。

「舉目皆是?」曹操終於站起身來,出班一步道,「本官有熊羆之士步騎十萬,奉辭伐罪誰敢不服?劉別駕把群凶列舉出來,我願替天子剪除國賊。」說這話時他左手執笏,右手已緊緊攥住劍柄——宮殿之上本不能攜帶兵刃,但曹操憑遷都之功,已獲劍履上殿之權。但若是在御駕面前行兇,那他一手炮製出來的尊王禮制就蕩然無存了。

劉先驀然轉過臉,對着曹操一揖:「漢道陵遲群生憔悴,無忠義之士翼戴天子綏寧海內,使萬邦歸德。豈不聞恃兵則民殘,民殘則眾叛?當此時節不能使百姓安民守業,反而窮兵黷武,只怕蚩尤(蚩尤,上古傳說中的九黎族部落酋長,因侵犯黃帝部落,被炎帝、黃帝在涿鹿之戰時聯手擊敗)、智伯(智伯,即荀瑤,春秋時晉國末期的六卿之一,智氏剿殺了中行氏、范氏,在晉陽之戰時卻被趙氏、韓氏、魏氏共同擊敗,自此晉國分為韓趙魏三國)之事又要復見於今啦!」眾人聽他竟拿戰敗身死的蚩尤、智伯比曹操,都嚇得真魂出竅,全把心提到了嗓子眼,連瞄都不敢再瞄曹操一眼。

哪知隔了半晌,曹操竟慢慢鬆開了佩劍,猙獰的面孔擠出一縷微笑:「好……好……老夫就依劉別駕之言,安民守業不動干戈。也請您轉告劉荊州,請他也不要再行無益之事,咱們就此罷兵吧。」

「諾。」劉先深施一禮——他心裏也打鼓,面對曹操這樣的人物,即便嘴上再硬,心中又豈能不懼?

荀彧在一旁看着,手裏都攥出汗來了,見事態有驚無險趕緊出班跪倒:「臣奏請天子,劉別駕乃是外臣,今供奉朝覲之事已畢,可令其退至館驛,改日再加封賞。」

皇帝劉協不過是個傀儡,荀彧之言豈有不依之理?但還未及開言,曹操忽然厲聲打斷:「令君所言差矣!劉先千里迢迢來至京師,不辭勞苦覲見天子,此忠義之舉何待來日再賞?不妨現在就賜劉先為武陵太守。」武陵郡亦屬荊州界內,別駕晉為太守,這已是很大的升遷。

劉協細若遊絲般輕嘆一聲,擺擺手:「就依曹公之言吧。」

「謝陛下。」劉先跪倒謝恩,「臣願陛下萬歲永康!」起身又朝曹操拱了拱手,「也多謝曹公。」這才整理衣冠慢慢退至殿外,心中暗自思量——我憑停戰之事頂撞曹賊,他非但不怒反升我官職,這廝有剛有柔倒是條好漢,劉景升論才論智都比之不及,只怕荊襄之地終要落入這廝之手啊……

殿上文武眼瞅著劉先邁著四方步不緊不慢下了玉階,提了良久的心才漸漸放鬆,半晌無人再發一言。荀彧考慮到曹操違例召集朝會,若冷了場甚是不妥,便出班再奏:「臣稟奏陛下,青州刺史臧霸前有捷報遞來,北海、東萊等郡已被王師克複,還請諸位大人商議,該以何人權領兩郡政務。」

劉協揮了揮手,面無表情道:「那就議一議吧。」

其實誰都知道議了也是白議,最終拍板的還是曹操,這不過象徵性地走走程序。司徒趙溫手捋白髯笑道:「青州新近克複,當選德高望重之人為郡將。光祿勛郗鴻豫乃鄭康成之門生,在北海為人敬仰又頗受曹公青睞,不妨任他為郡守矯枉一時。」趙溫是出了名的圓滑,搬出郗慮這個人選,既不失朝廷的威嚴又不傷曹操的面子。郗慮就坐在趙溫下首,聽他舉薦自己,雖明知必不能如願倒也覺得有面子。

哪知此言未落,對面的少府孔融就駁斥道:「趙公所言差矣,統轄一郡文修武備,非郗鴻豫所長也。」他也真拉得下臉來,當着人家的面如此批駁,非但得罪了郗慮,弄得趙溫也下不來台。

滿朝文武皆知郗慮親善曹操,孔融如此不留情面哪個敢再議下去。正在此時天子卻不冷不熱發了話:「統轄一郡非其所長,那鴻豫何所優長呢?」話語間竟有一絲幸災樂禍的口氣。

孔融回道:「以臣下觀之,郗鴻豫可與適道,然未可與權。」所謂「可與適道」就是說郗慮和光同塵隨波逐流,除了攀附曹操沒有什麼真實才幹。

那郗慮也是鄭玄門下高足,口舌之利不輸孔融,豈容他這般奚落?立刻高舉笏板反唇相譏:「臣下才力不逮,可與適道未可與權。然孔文舉昔任北海相,政散民流兵敗城失,其權安在也?」漢廷朝臣最講求禮儀,孔融說長論短已是忌諱,他這般冷嘲熱諷更過分,殿上之人無不尷尬。唯有曹操心下稱快,他早就對孔融不滿了,郗慮這番駁斥也算幫他出口惡氣。不過他只是暗暗冷笑,不想卻有人忽然放聲大笑——不是別人,是御座上的天子。

劉協左瞅瞅右看看,見這兩個九卿大員猶如鬥雞,心裏已涼到了冰點——好啊,真好!就是這麼一群無能的臣子,國難當頭權臣擅政,非但不能同心協力擁護朕,還互相詬病內鬥不休。就憑你們這幫不成器的臣子,我大漢社稷焉能不亡?曹操老兒焉能不奪朕的江山……想至此不由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那悲涼的慘笑縈繞在雕樑畫棟之間,把所有人都驚呆了。

荀彧心下越發忐忑,趕緊奏道:「朝會諸事已議,請陛下散朝吧。」

劉協兀自狂笑,不知不覺間已有兩滴淚珠潸然滾落,所幸有冕旒冠遮擋。他只是無力地揚了揚手:「走吧……快走吧……曹公且留一步,朕還有話說。」

這般公卿大臣大多是陪襯,哪裏有半點兒抗拒曹操的膽量,終於盼到這場唇槍舌戰的朝會結束了,趕緊起身辭駕,似一群老兔子般倉皇而去。孔融與郗慮木然對視良久,各自擠出一絲冷笑,隨着朝班也退了。荀彧知天子一肚子委屈,今日先是失態大笑,又要單獨留曹操,實在是對他們君臣不放心,不聲不響也留下了。曹操倏然覺得這氣氛有些詭異,跪倒在丹墀道:「不知陛下留老臣還有何吩咐。」

劉協獃獃地看着他,心不在焉道:「荀令君退下。」荀彧不禁皺眉,但王者有命臣子不得不尊,與曹操對視一眼,也緩緩退了下去。

劉協又指指當殿伺候的黃門官、虎賁士:「你們也退下吧。」這些人雖然為天子近侍,卻是曹操選拔的鄉人,猛然聽到天子的這般安排竟不知該去該留,瞪着兩眼瞅曹操,見他微微點頭,這才窸窸窣窣退下。

清冷大殿上只剩下君臣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許久未發一言。不知為什麼,曹操漸漸感覺這氣氛沉寂得令人窒息,特別是隔着王冠珠簾觀察不到天子絲毫神色,忍不住開口:「陛下留老臣所為何事?」

劉協聞言不答,又呆坐了好一會兒,忽然親手摘下了皇帝的冕旒冠。大臣是不能輕易仰視天子的面目的,曹操也不敢破這個規矩,連忙低下頭去,卻聽他道:「曹公,你抬頭來看看朕。」

曹操覺他這話冷得像冰一樣,連忙請罪:「臣不敢仰面視君。」

「不敢……」劉協似乎笑了一聲,「朕恕你無罪,你只管抬頭看看朕吧……」

天不怕地不怕的曹操這會兒竟微微顫抖起來。明知這個天子毫無實權,可還是忍不住畏懼他的一言一行——這就是皇權的威懾,也是一個臣子的道德底線。

曹操顫顫巍巍抬起頭來,輕輕掃了一眼這青年皇帝,趕緊又低了下去——劉協面龐白凈清癯,相貌頗為英俊。而與之不協調的是,他眉梢眼角間多了幾分優柔惆悵,那雙又圓又大的眸子似乎已沒有一絲光澤,宛如乾枯的古井;尤其令人不忍目睹的是這個二十四歲的年輕人,鬢邊竟已有了幾縷白髮!

劉協的表情既非憤怒也非幽怨。他曾將眼前這個權臣恨入骨髓,意欲殺之而後快,也曾經因董貴人之死悲痛欲絕肝腸寸斷……但到了現在,已經都麻木了,天下人已不再記得他這個皇帝了,滿朝文武唯曹操之命是聽。他早就沒了期望和痛苦,所剩的只有茫然的現實:「曹公有多久沒來見寡人了?」

這個問題曹操答不出來,他真的記不起自己有多久沒有面見天子了。整日南征北戰勞碌奔忙,耳邊所聞多是歌功頌德讚美之言,彷彿天子只有在他冠冕堂皇招降納叛時才真的存在。他伏在那裏木訥良久,始終回憶不起上次面君是幾個月前的事,便請罪道:「老臣征戰在外久不朝見,實在是記不清了。但臣之辛勞乃為陛下之江山社稷,待臣殄滅叛賊大功告成之日,再……」

「朕不想聽這些。」劉協打斷了他的冠冕文章。

曹操聽這話頭,以為劉協又要發泄不滿,趕緊頂了回去:「老臣一定要說。」

「那你就說吧。」劉協無奈地搖了搖頭。

「諾。臣之所作所為或有失當之處,然一心所為陛下。倘能殄滅叛賊統一天下,則漢室之社稷昏而復明,上可告列祖列宗歷代先皇,下可慰黎民百姓芸芸眾生。臣明日還要領兵北上征討逆臣袁尚,還願陛下能……」曹操說了一半猛一抬頭,不禁呆住了——劉協根本沒在聽他講話,而是抬頭仰望着宮殿的雕梁,完全是漠不關心的神情。

曹操見他如此模樣,心中甚為不滿。若是別人敢這麼無視自己,他不把那人宰了也要痛責一番以泄恨,無奈這個人是皇上,總要恪守些臣子之道,只得陰森森試探道:「莫非陛下對老臣有何不滿?」

劉協似乎全無懼意,依舊抬着頭淡淡道:「沒有……朕不怨你,朕誰都不怨……朕只是在想,這座宮殿悶得叫人透不過氣來,就像只囚籠一樣,把朕捆綁在這裏,全然不知一年四季花開花謝……還記得《莊子·逍遙遊》有言:『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後反。彼於致福者,未數數然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朕真的想擺脫這憋悶的一切,去一個無所羈絆的地方……」

曹操突然自脊樑後面升起一陣涼意,感覺這空靈的話語如此鬼魅,簡直不知該如何答覆,磕磕巴巴道:「陛下若、若是覺得氣悶,何不帶着皇后皇子們到御園中散散步。」

又是一陣令人煎熬的沉默……劉協忽然晃悠悠站起身來,手指著龍書案直勾勾看着曹操,咕噥著嘴唇道:「曹愛卿,你若真願意全心全意輔保朕,就請讓朕乾綱獨斷吧。若是不願輔保朕,請君高抬貴手放我走吧……我甘願永居林下世代為民,這個位子你來坐!」

曹操聞聽此言猶如五雷轟頂,驚得汗流浹背跌坐在地。

劉協竟露出一陣春風般的微笑,兀自手指著龍書案,口氣平淡得猶如清水一樣:「你只管來坐這個位子,朕只想要……要自由。」

霎時間,曹操被這個年輕人徹底擊潰了!倘若他是抱怨、是辱罵、是咆哮,以曹操的性格都敢以牙還牙。可是他竟要把皇位拱手奉贈,這等倫理綱常的變故豈是凡夫俗子能承受的打擊!莫說曹操還不曾有這樣的念頭,即便夜深人靜時在被窩裏偷偷想過,也不敢這麼做啊!況且天下尚未平定,曹操自詡奉天子以討不臣,若是他自己先不臣,還憑藉什麼去征討別人?還有何臉面立足世間?豈不千夫所指,歸為王莽一流,被天下人的唾沫淹死!

曹操突然打了個寒戰,感覺如芒在背五內俱焚,腦子裏出現的唯一反應竟是逃跑。逃吧……天不怕地不怕的他此刻彷彿一個打敗仗的逃兵、一個被人家發現的竊賊。他連辭駕的勇氣都沒了,慌慌張張連滾帶爬出了玉堂大殿,哆哆嗦嗦只下了一半玉階,猛然腳底踩空——自七八級玉階上滾了下去。

「曹公摔倒了……」十幾個殿前武士邊叫嚷邊跑過來攙扶。

「別過來!」曹操的冠戴磕掉了,足下一履不知甩到何處去了,額角也被玉階磕得紅腫,卻迅速跪爬起來,擎劍在手厲聲斷喝,「誰也不準過來!誰敢過來……老夫就殺了他!老夫殺他全家雞犬不留!」他那聲嘶力竭的聲音沙啞得都走樣了。

眾武士不明就裏,只得怵生生向四下散開。

曹操瞪着佈滿血絲的眼睛環視着這群人——雖然他們都是夏侯惇選拔的,都是沛國譙縣的同鄉,但他們手中依舊有武器。漢家舊制三公掌兵權者,入見天子時當有虎賁士護從。此時此刻曹操內心充滿恐懼,眼前的一切都叫他感到不安。即便這些人不想謀害自己,可若是他們手裏的武器沒有拿穩,碰到自己身上又何等可怕啊!太恐怖了!每個人都如此恐怖!

逃吧!繼續逃吧!許都皇宮,以後再也不要來了……想至此曹操愈加喊叫,直等到親眼看着那些不知所措的虎賁士退回到殿門,才舉著利劍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宮門方向而去。就這麼哆哆嗦嗦跑出去好遠,才見許褚督率幕府的心腹部從迎面而來。

許褚本在儀門伺候,是聽到叫嚷趕過來的,一見曹操五官扭曲狀若中邪,也嚇了一跳:「主公為何此等模樣?」

曹操一頭撞在許褚臂彎間,只是不住晃腦袋,沉沉地喘著粗氣。眾衛士也嚇壞了,揉前胸的揉前胸,拍後背的拍後背,為他收起寶劍整理衣冠,許褚見他這副驚魂未定的模樣,焦急詢問道:「莫非有人意欲行刺主公?」

「沒有……沒有……」曹操瞪着驚恐的眼睛咕噥著。

「宮中若有變故,主公不便提起,何不向令君訴說?」

這句話才算把曹操拉回到現實中。他眼睛一亮,又漸漸黯淡下來——如此曖昧之事如何向荀彧開口,若再傳揚出去豈不鬧得沸沸揚揚?他把牙一咬,掐住許褚臂膀,惡狠狠道:「今日之事不許向任何人提起……你去告訴丁沖、郗慮,把今日當值的侍衛黃門全部殺掉!」

「為什麼?」

「不要問為什麼!殺掉!」

許褚還算心地良善:「他們都是咱沛國同鄉,若無罪誅戮,您日後何顏面對家鄉父老。」

「那……那就攆出京師永遠不許再入許都!」

「諾。」他不肯明言,許褚也不敢再問,只得攙扶他慢慢吞吞出了端門。許多有差事的掾屬見他久不出來,都已在宮門外等候了,曹操直至坐上馬車才漸漸不再顫抖,閉上眼睛愁眉不展,只一個勁兒嘆氣。陳矯小跑着來到他身邊稟道:「主公,剛從東城傳來消息,陳元龍七日前病發而亡。果如華佗所料,恰好是三年啊!」

陳登之死在曹操看來本是件好事,但此時他卻打不起精神,只是擺擺手:「我知道了。」

恰在此時忽聽一陣馬蹄聲響,自正南奔來三騎,乃是曹丕、曹真和曹休。這小哥仨今日格外精神,身披武服頭戴皮弁,腰裏跨著佩劍。曹真當先馳至車前,跳下馬來跪倒在地:「懇請父親帶我一同出征,為朝廷效力!」一言未畢曹丕也到了:「子丹之言亦是孩兒所思,孩兒已過舞象之年,該追隨父親建功立業了。」曹休也說:「我母子蒙叔父恩養,正該上報天子下報叔父之恩,請您帶我效力疆場吧。」

曹操蔫耷耷坐在車上,看着這三個孩子——天下父母都是一樣的,他也並非不看好曹丕。只是這些年人們都在議論他曹某人,他可不願讓兒子過早染指朝廷仕宦之事,一者為避口舌,二來怕他們自恃身份有專橫跋扈之舉。如今這一切都不同了,此時此刻他只想把整個家族武裝起來,讓子侄在身邊保護自己……曹操一反常態伸手拉住曹丕:「既然你們願意,到中軍虎豹騎挂名,為父不能假公濟私厚此薄彼。但你們要住在我的中軍營里,一定要帶兵保護好為父的安全!」

曹丕既感興奮又覺詫異,父親今天的口氣與平日大不相同。未及多問,又見王必擠進人群撲倒車前:「啟稟主公,劉老常伯薨了。」劉老常伯乃侍中劉邈。

曹操聞言又是一陣嘆息——劉邈雖因玉帶詔之事為保梁王一族與他鬧得不快,一番胡攪蠻纏硬是把王子服勾除了宗籍,改易為李氏之後草草結案。但是老人家畢竟是對他有恩之人啊。忽然想起玉帶詔,曹操剛剛放下的心又緊張起來,那張血淋淋的絹帛似乎又浮現在眼前——「誅此狂悖之臣耳!」末尾那個「耳」字殷紅的一豎拉得很長,似乎還在滴血。

王必跟隨曹操以前曾是劉邈的屬下,鐵錚錚的漢子這會兒哭得淚人一樣,見曹操一臉茫然,還以為他也在傷感劉邈之事,跪爬幾步抓住車沿:「劉老常伯無後,懇請主公准屬下留在許都為老大人發喪,已報故主知遇之恩。」

曹操訥訥地點了點頭:「此番出兵你留下,給劉邈發喪之後,你把家丁部曲聚起來,再招募些親族子弟,給我另組一支人馬。」

「再組一支軍隊?」王必很詫異。

「對!老夫要你帶領這對人馬時刻保護幕府和家眷的安全!」

「屬下明白。」

曹操揉着額頭又囑咐道:「你替我轉告元讓,叫他小心戒備許都周匝,千萬不要大意。」

「諾!」

「還有……告訴盧洪、趙達,要把滿朝文武都給我盯得死死的,任何風吹草動速報我知。再把那個精通劍術的鄧展叫到軍中保護我,不用再跟毛玠打招呼了,馬上叫他來!」

「諾!」王必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變得這般小心,但還是件件照辦;曹操這才稍覺安心,歪著身子靠在車上。

眾人都瞧出曹操這會兒臉色不對,以為他頭痛的老毛病又犯了。陳矯插言道:「我觀主公氣色不佳,那名醫華佗已離廣陵多日,聽說在彭城一代遊歷,何不將他招來為主公調理一番?」

「老夫沒有病!」曹操疲倦地倚在車上,「即便有也是心病,絕非江湖術士能醫得好的……」

曹丕卻道:「父親莫要拒人於千里,那華佗善醫頑疾天下皆知。您還記得去年暴死的那個老軍李成嗎?當年華佗為他治病,說他十八年後舊病複發,至去年病逝不整整是十八年嗎?」

陳矯也道:「陳登、李成之斷皆應驗,主公不妨召他隨軍聽用,即便您身體康健,為眾將治治創傷也是好的。」

曹操也乏了:「由着你們辦吧……走!」

許褚憑軾高喊:「主公起駕,回幕府。」

「不不不!」曹操連連擺手,「不回幕府,馬上出城去行轅。」

「明日出兵北上,主公不在府中休息一晚嗎?」

曹操眼裏竟流露出一絲驚恐:「不要等明天了,今晚就走!越快越好!」不知為什麼,他覺得這個由他親手締造的許都十分可怕,似乎隨時都會有人衝出來要他的性命。他再也不願在這個地方多呆了,還是快點兒投入戰爭吧,兩軍交鋒的戰場也比這裏安全得多。

自這次事件之後,曹操至死再沒單獨覲見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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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聖人:曹操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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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天子的反擊,曹操被嚇得魂飛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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