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覆滅

第九章 覆滅

曲垣五郎做了一個長夢。

是自己的身體正在被老鼠啃咬的夢。一座石塔高聳入雲,灰色的雲霧佈滿蒼天,在石塔和蒼天之間只有自己一個人,天昏地暗之感非常強烈。

唯有老鼠存在,老鼠正在一點一點地啃咬曲垣身上的肉。老鼠達幾十幾百隻。曲垣不會動彈,眼看着老鼠摘取身上的肉。怎麼回事呢?他覺得老鼠好象專吃手腳的關節部位。血淋淋的肉沒有了,看見了白色的骨頭。老鼠那尖利的白色門牙啃在那白色的骨頭上。老鼠一邊用圓溜溜的眼睛看着曲垣,一邊啃咬骨頭。曲垣不能動彈。他感到比死還難忍的疼痛,然而,疼痛本身並不是超過死的感覺,也不是滿地亂滾的那種疼痛,這只是一種鈍痛,沉重的鈍痛。關節被吃掉了,所以從關節前面就開始沒有手腳的感覺了。可為什麼那裏競象掛着鉛一樣的沉重,在這種沉重當中,考鼠時時強行啃咬骨頭,傳來啃斷似的疼痛。

多少次,曲垣都在這樣的夢中被老鼠嚙咬。

這使他在某一天忽然醒了。

來蘇兒的氣味衝進鼻子,這種氣味使他發覺這裏好象是醫院。旁邊有床,床上睡着一個男性患者。

曲垣獃獃地望着天花板。

護士進來了,她是一個二十六、七歲的護土。

「您醒啦,從長眠中醒過來了。」

護士毫無笑容。

「長眠?」

「是啊。連續高燒,您都睡了三天三夜啦。」

「三天三夜……」

曲垣閉上了眼睛,內心深處有一種暈船似的搖晃感,覺得自己好象被拖進地獄。

護士正在準備輸液。

「今天是幾號?」

「十二月二十四號」

「二十四號?……」

曲垣恢復了記憶。

甲府毀滅是二十二日。曲垣與派駐本部的記者們一起,乘生一輛裝甲車離開縣政府大樓。然而。這輛裝甲車沒跑上幾分鐘就拋錨了。它衝進了鼠群,車身橫滑,翻進水渠。這一衝擊力使曲垣崴了腳脖子。車裏擠著十四個人。有人負了重傷。車上的人就在這種狀態下等待鼠群過去。透過橫翻的裝甲車車窗,可以看見正在迫近的大火,那大火很快就開始把火星崩到裝甲車上。

人們進出裝甲車的時候,地上還剩下相當多的老鼠。曲垣用一隻腳邊邊跳邊突圍。身上有十多處被咬,他不止一次摔倒。儘管如此,他還是拚命地逃了。

不知什麼時候,曲垣混進了難民群,等到天亮的時候,他已經跑到甲府郊外的田野上了,那裏有不知是幾百人的難民。

曲垣的記憶就恢復到那裏。那以後的事,只是在朦胱中浮現出一些片斷,記得發高燒的事,記得在高燒時呻吟,連甲府市的大火都顯得無關緊要了,知道在什麼地方被收留了。從那以後就不清楚了,偶而覺得醒了,但還是迷迷糊糊的。在長睡時,曲垣只是不斷地作夢,做被鼠群啃吃的夢。

「甲府,還有對策本部,您知道不知道怎麼樣了?」

曲垣問。離開縣政府大樓前的情形,象電視畫面撲過來似的浮現在腦海里。

「甲府全部燒毀啦。對策本部好象撤到鹽山市了吧。已經亂了套了。」

護士講話很快,一口氣說明了甲符毀滅的狀況——鼠群的情況——鼠疫患者大發生的局面——災民為了抗議政府的做法正在起義——等等。

「據說在甲府就死了十來萬人啊。你這樣的算幸運者啦,因為只不過鼠咬症引起的高燒。這種螺旋體是不致死的。由於發高燒,所以會引起關節疼痛之類的感覺。」

「是關節嗎?……」曲垣想起了老鼠專啃關節的夢境。「這裏到底是什麼地方呢?」

「山中湖畔旅館啊。所有的旅館飯店都被接收了。附近有一家旅館被接收後作為鼠疫患者專用,那裏每天都要死掉十多個人。」

「是嗎?」

曲垣仰望護士,她是個年輕護士,但卻很明顯地憔悴,皮膚粗糙,雙眼混濁。

「您好象很疲勞啊。」

「因為不眠不休啊。護士極端缺少。因為鼠疫正在蔓延,所以誰也不來。我是從國立甲府醫院來的,所以就更得象在野戰醫院一樣地守護病人。」

「國立甲府醫院……」

曲垣想起了沖田廣美。

「被暴徒劫走的那些護士後來怎麼樣了?」

「基本上沒有消息。那天不是我的班。被帶走的女人都是光着身子的啊。」

「是么?……」

嚴冬的午夜時分,被扒光的二十幾個女人,被失去人性的暴徒拖走的情景浮現出來了。她們被帶到哪裏去了呢?從沒有消息這點來看,可以肯定地認為,她們被鼠群吃掉了。或者,害怕後患的男人只想姦淫,姦淫之後就把裸女丟進鼠群逃命去了。

……沖田克義?

曲垣想起了沖田。沖田出去尋找妻子廣美,尋找時被卷進甲府毀滅,他也許就那樣死了。

「我什麼時候可以出院?」

「要是能動的話,很快就可以出院啦。」

「那麼今天行不行呢?」

「你剛從高燒中醒過來呀,今天明天都不行。不過問問醫生看。」

「拜託了。」

曲垣看見滴液一滴一滴地滴落,滴得很快。甲府市毀滅了,但與鼠群的戰鬥並沒有結束。根據護士的說明,下一步山梨和鹽山將要受到鼠群的攻擊。她說有這種傳說。另外還不斷傳說幾萬人的災民起義,要突破都境抗議政府。新聞記者曲垣形成了置身於這種動亂旋渦中的習性。而且,還聽說鼠群將奔向都境,陸上自衛隊正在都境上擺開徹底防線。局勢越來越嚴重。真正的動亂也許從此就開始了。投身到那種旋渦中去,投身並體驗整個動亂,這是曲垣的使命。

不能再躺着了。

但是當天曲垣沒有得到出院許可。他雖然硬要出院,但下床一看才明白自已是無理的。一個勁的頭暈目眩,腳更是靠不住。

第二天早晨。

護士告訴曲垣,五萬人的抗議軍團出發了,順青梅公路奔向都境。新聞不斷傳來,政府發表非常事態宣言,命令槍擊突破都境者,縣警利用宣言進行勸說,結果勸說失敗。

傳遞新聞的護士對政府的聲明表示憤慨。曲垣認為,說這種憤慨是全體山梨縣民的憤慨不是沒有道理的。對山梨縣鼠所遭受的前所未有的災難,以改府為首對鄰縣的態度過於冷酷了。

到了下午,軍團解散的新聞傳來了。

「右川博士?片倉警視?……」

右川的活着使曲垣感到極為震驚。與此同時,曲垣又感嘆無論如何右川畢竟是個了不起的人,為了防止軍團在都境上被屠殺,他竟拿出刀來要剖腹,他不但僅是個只有怪癖性格的男人。還有那片倉警視。曲垣懂得了,有些人平時不引人注目,而一旦面臨將要發生的可怕動亂時,他們就發揮出真正的作用。

——一定要出院。

午後很晚時,曲垣下了決心,現在,下是在床上睡大覺的時候。陸上和空中兩自衛隊的主力正在都境上佈防。另外,鼠群開始從秧父山區再度出現。不知道將發生什麼事態。自己必須投身其中,成為一個動亂中的活證人。

曲垣在醫生巡視時提出了上述要求。

「請你只忍耐今天一夜,不到明天早晨恐怕不行。本來,再過兩三天也不會准許你出院的。」

年輕的醫生說完這些話就走出去了。

明天早晨?——那也好吃,曲垣想,反正現在即使出院,在夜裏也不會有什麼結果。

第二天早晨,曲垣離開病床,緩緩地移動腳步,走到一樓登記處。他在登記處辦理了臨時手續,並且換了葯。

辦完簡單的登記手續,曲垣走出了登記處。

當他正走向大門口的旋轉門時,停住了腳步。

眼前站着沖田廣美。不,站着一個象沖田廣美的女人。

她纖細均稱皮膚白皙,容貌跟沖田廣美一模一樣。

「您……」

曲垣剛要講話就閉上了嘴,沖田廣美注視着跟她講話的曲垣。但她的眼神中沒有驚喜重逢的感情,只是掠過一絲莫名其妙的陰影。

「您,是沖田廣美嗎?」

也許不是吧,曲垣擔心地想,說不清她和沖田廣美在哪一點上不同。

「您認識她嗎?」

一個老醫生走過他們身邊時,停下腳步問曲垣。

「嗯,我看她是沖田廣美,可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她喪失了記憶。」

「記憶喪失……」

「甲府毀滅的第二天,她被收容到這裏,當時不省人事。她患了韋耳氏病,出現高燒。韋耳氏病也叫出血性黃疸症。是一種皮膚滲血,很危險的病症,可是在她身上卻只出現了輕度高燒。她好象是進行過某種預防性的注射,儘管如此,她高燒一退就喪失了記憶。自己是誰,住在哪裏都不知道了。就這樣,我認為她這好象是一時性的病症,可是……」

「一時性?」

「據說,好象叫什麼心因性記憶障礙。有關這類癥狀我也不懂,然而,不管怎麼說都是一種極大的不幸,雖然因意外打擊而出現記憶障礙,但她大概還是不可冒犯的。」

「是嗎?」

曲垣看着沖田廣美。老醫生的話使曲垣確信。她就是沖田廣美。曲垣明白了,剛才感到的那說不清的不同是她那看不出失去一切的痛苦,或者說是沒有聚焦點的目光所造成的。曲垣問道:「能談談嗎?」

「能談。」沖田廣美答道,然後又問:「我是叫廣……美嗎?」

「是的。您的丈夫是沖田克義,他是鼠害對策前線本部成員。我是沖田的朋友,叫曲垣五郎,是N報記者。您在國立甲府醫院臨時幫忙,大約幾天前……」

曲垣講到此處住了口,不能說出她被暴徒扒光從醫院劫走的事。而且,沖田廣美的娘家也燒沒了,再說,沖田克義是否活着,曲垣也還沒弄清楚。他害怕鬧不好,她的記憶一恢復,反而成為精神異常的前提條件。

「那麼,請您幫她與她丈夫聯繫一下好嗎?」老醫生說,「我們原打算,如果沒有人來認領她,就讓她幫忙做點事。」

「請借電話用用。」

曲垣返回登記處,他往鹽山市前線本部掛電話直接打到那裏是令人擔心的,但這樣做是沒有辦法。曲垣心裏祈禱沖田還活着。

「我是前線本部。」

電話里傳出的聲音,消除了曲垣的擔心。講話的是沖田。

「是我啊。」

「曲垣?!你還活着嗎?」

「差點死了。這不算什麼,你妻子怎麼樣啦?」

「她嗎,我拚命找了,可是……」

沖田的聲音模糊了。

「她在這兒哪!」

「什麼?不可能!」

「真的。這裏是山中湖畔旅館。不過,她喪失了記憶。現在,我要把她領到你那裏去。」

「等等,你沒聽新聞嗎?現在,山梨、鹽山一帶,鼠群本隊正在東進。到處都是無人區。活着的生物只有覆蓋大地的老鼠。我從這裏乘直升飛機去接你們。」

「好。馬上來罷。」

曲垣掛斷了電話。

「那麼,就拜託您了。」

老醫生輕聲致意后,走了。

「現在,你的主人要來接你了。你不要緊吧?」

曲垣把沖田廣美讓到沙發上。

沖田廣美並齊穿着工裝褲的雙腿坐下了。

「真有意思。」

沖田廣美盯着曲垣說。她那失去懷舊之情的眼睛使人想起泛著青光的照相機頭。她沒有把那種目光從曲垣臉上移開。

「什麼真有意思?」

「我這是第一次和丈夫見面,對方正要了解我。不過沒關係,我是一張白紙。我也許受不了。」

「因意外打擊而失去的記憶,據說在某種情況下還會恢復。如果請精神病醫生診治的話,不久就可以恢復正常。此刻,你是不是想開玩笑呢?你可以再一次和你的主人談戀愛。這也可以說是令人羨慕的事。」

「可是,要是能戀愛的話,又會怎麼樣呢?在沒有愛情的時候。而且,當恢復記憶的時候如果存在愛的話,那麼哪個是我自己的真心呢?我不是不知道了嗎?……」

「沒有這種擔心吧。你們是認真相愛而結合的。那麼,在成為白紙的現在,那也還是應該有效的。如果你感受不到愛的話,那你的愛在幾天前就混進了不純潔的雜質。我認為,不管怎麼樣,能重新發現自己,就不是壞事。」

「多麼殘酷的話啊。」

「我不那麼認為。」

「曲垣君,是吧。這裏有鏡子,如果這鏡子能照出自己的真正內心,那麼,你有勇氣去照照嗎?」

「啊,那難道……」

說起來,是否具有照津子的勇氣,曲垣真就沒有什麼可說的。鏡子裏也許會出現一個醜陋的生物吧?如果有這種恐懼的話,那麼就不敢貿然去照。

「我不存在願意不願意,我已經是一個必須立刻去照的人了。」

到這時為止,沖田廣美開始移開目光。曲垣放心了。他沒想到,幾天不見,沖田廣美竟有象現在這樣的毫不畏縮的強烈目光。可以看出,她在喪失記憶的同時,好象又恢復了某種失去的東西。

曲垣走近自動售貨機。他站起來的時候,看見了沖田廣美那鼓起的胸部,毛衣里藏着高聳的乳房。那好象是一件廉價毛衣,大概是救災物資吧。曲垣一邊走一邊想像沖田廣美的身體,一定很美吧。暴徒一定盡情地躪蹂了那美麗的裸體……當時的場面浮現在曲垣眼前,又消失了。

他在自動售貨機那裏買回來了速溶咖啡,慢慢地喝着,消磨時間。

喝完不一會兒,他們聽見了直升飛機着陸的聲音。

沖田大步跑進來。

「廣美——」

沖田很隨便地走近沙發,抱住站起來的廣美肩頭。曲垣看見他倆都露出蒼白的表性,特別是廣美,她的表情是凝固的,眉宇間浮現出陰影,好象是對沖田的擁抱表示反感。或者,也許是不知所措的表現。

「是我啊,不認識啦?」

沖田看出廣美凝固的表情,把手從她肩上移開。

廣美盯着沖田,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緩緩地左右搖頭。

曲垣看見這種姿勢,想起了沖田廣美說的鏡子。她現在從沖田的神態中看出了什麼嗎?是什麼呢?好象不只是不知所措。曲垣注意到所看見的,沖田廣美眉宇間掠過的一絲陰影。

鼠害對策東京本部設在陸上自衛隊東方部隊總監部。

最終決戰會議於十二月二十九日上午九點召開。

參加會議的有本部長——首相,副本部長——防衛廳長官,厚生省大臣,都知事。還有來自警視廳的警視總監,來自陸上自衛隊的陸軍參謀長,以及東方部隊總監。來自其它各界的科學家作為觀察員出席會議。這是最高陣容的會議。

議題的焦點是「作戰計劃」本身。會議室正面的放大示意板上貼著都境一帶的地圖。屋於中間的桌子上擺着軍棋,軍棋上用棋子表示自衛隊員在都境上的布署情況。

會議從一開始就帶有破裂意味。與其說破裂,還不如說是正在形成兩種意見。車京都知事強硬地堅持自己的意見,他一步不讓地說:「東京是文化中心。把鼠群放進西多摩地區聯合作戰,我絕對不同意。大家不要忘記。東京是不能與山梨縣相比較的大都市。如果在西多摩不能殲滅滅鼠群的話,那到底會怎麼樣呢?眨眼間鼠疫就會在東京市蔓延,一在東京蔓延,鼠疫菌就會擴散到關東一帶,進而擴散到全國,要防止它已經是絕對不可能的了。」

都知事濃部用帶有女性特徵的聲調滔滔不絕地說。

第一師團的通信班在房間一角接收無線電。前線指揮所設置在都境上。那裏由陸上自衛隊副參謀長指揮。無線電隨時從那裏向本部發來鼠群情況。

鼠群展開狀況標在示意圖上。這些情況和曾經設在甲府的前線本部沒有什麼變化。只是在都境上的迎擊勢態不同。甲府當時只有五千名陸上自衛隊員守備,而都境上則投入了兩萬五千人。這還不算車輛部隊、傘兵部隊、直升飛機團、戰鬥轟炸機群,一切武器都用以加強都境防衛。

更重要的是,對策本部由國家首腦陣容把持着,一切對策都可以當即決定。這是一個無需仰仗某個人裁決的陣容。

設在鹽山市的前線本部現在已被遺忘了。

濃部都知事繼續說:「應該立即讓戰鬥轟炸機群在山梨縣出擊。鼠群現在正以大菩薩嶺為中心進行展開。我認為,它們一兩天之內就要從小營村衝到丹波山村方向,就在那給鼠群以徹底的打擊。在那裏是可以殲滅它們的。」

這是殊死的意見。

「可是,要是那樣的話……」

年近七十的首相語音混濁,他是個面部皺紋很深的老人,沒有決斷力,是個鑽營於政界,講話老練的日本式政治家。

「您是指山梨縣民的感情嗎?」濃部緊緊追問不肯罷休,說:「要是那樣的話,首相就有自信了嗎?有把二十億隻的鼠群誘入西多摩就可以殲滅的自信嗎?」

濃信咬住不放地說。

哪怕被說成是東京都的利己主義,不管怎樣,只要是在東京都迎擊鼠群的計劃,濃部都堅決駁回。鼠疫在一千萬首都后民當中一擴散,那就無法收拾,再加上鼠群侵入造成的恐慌,縣民的感情算什麼。就是從戰略上看。在大菩薩嶺出擊並殲滅也應該說是最佳對策。

「那種作戰沒有成功的希望。」

答話的是防衛廳長官坂本。坂本從一開始就贊成濃部的意見。

「現在所採取的作戰方案是——在都境沿線的奧多摩收費公路上及從青梅公路下去的地方開始,延伸到天目山山麓的日原川沿線的公路上,擺開了迎擊鼠群的陣勢,因為在公路以外的地方進行戰鬥,一定是被看成不可能的。首先,要把確保的五萬噸左右殺鼠劑投放到都境上。這樣做,電子計算機得出的結果是連鼠群的一半也殺不死。剩下的就要在我剛才說過的公路上等候,等它們來了我們再殲滅,但那時鼠群情況將會怎樣,我們就無法推測了。山梨縣的前例也是有的。防線也許眨眼間就被突破。在那附近利用汽油燃燒彈進行焦土作戰的計劃也正在研究,但是,無法預測火災的廣度。冬枯的群山一起火,除了等待自然熄滅以外別無他策。弄不好,從西多摩到琦玉縣的廣大山區也許化為灰燼,其結果和到山梨縣在大菩薩嶺使用汽油燃燒彈攻擊造成的山林火災是一碼事,無法撲滅。不論在哪裏出擊,都將把秩父多摩國立公園燒毀,如果是這樣的話,我認為在大菩薩嶺出擊是上策。這樣做東京可以得救。即便是鼠疫侵入東京,那也能抑制在最低限度內。」

坂本的意見也是強硬的。坂本今年五十歲,是個體格魁偉的男人,他正在覬覘下屆首相的寶座。坂本是某政治派系的領袖。為此他明顯地看出,鎮壓這次鼠禍對自己的名聲有利。另外他還相信,這是向國民顯示自衛隊真正價值的絕好機會。

「你們的意見,在理論上可以理解。與防守相比,進攻是基本的,這一點我也同意。」

首相頻頻眨眼說:「不過,火災如果在從大菩薩嶺為中心的廣大山區蔓延開來,那麼今後好幾十年,東京居民都將為水源徹底不足所苦。根據計算機的計算,那樣一來,首都連現在的三分之一人口都無法維持。不僅如此,在山表裸霹的情況下,將給山梨縣造成什麼樣的災害呢?——例如,山崩、洪水等不是都有可能發生嗎?把這些情況考慮進去的話,我想是不是能把我線徐徐下移,最後把鼠群引進摩多的丘陵地帶在那裏一舉殲滅。」

「首相真正的內心,是不是害怕山梨縣知事的狂言?」

濃部執拗地問。在什麼地方迎擊鼠群,關係到濃部的政治生命。鼠疫在首都蔓延,一旦造成恐慌,那麼首都的經濟立即就得崩潰。現狀是,本來就存在的慢性赤字正在折磨人的神經。

「不光是那個。」首相回答。

沒有「不光是那個」的事。假如向山梨縣出擊,縣知事姑且不論,而多少萬憤怒的縣民將再次舉起草旗向東京進軍,這種可能性是完全存在的。到那時又不得不阻止,那樣一來,首相的政治生命頃刻之間就會化為烏有。在首相看來,失去政治生命比鼠群更可怕。首相的觀點是可以在多摩地區殲滅鼠群。

「把二十億隻的鼠群放進首都,以及由此造成的鼠疫災禍,您到底是怎麼考慮的?」

濃部的聲音發抖。

「東京與甲府不同。」厚生省大臣岩田回答,「東京的防疫功能是完備的。當然,我們的對手是帶有鼠疫菌的二十億隻老鼠,因此所謂萬無一失的功能不可能存在,但……」

厚生省大臣岩田也是在理論上贊或出擊山梨。不過他也害怕山梨縣民起義。岩田和首相同屬一個政治系。

「那樣一來,從西多摩到青梅市必須強制居民避難。你說叫我到底怎麼辦呢?什麼地方有那樣做的財源呢?」

濃部的政治立場是反政府的,因此他窮追不捨。

「鼠群開始蠕動!」通訊人員報告。

「到哪裏了?」

坂本長官問。

二十七、二十八日兩天內,鼠群劫掠無人的山梨市、鹽山市之後進入了大菩薩嶺,隨即就毫無動靜了。用直升飛機偵察滾進廣大原生林的鼠群是困難的。前線指揮所派出了大批偵察機,但一直沒有發現動靜。

「一群在白絲瀑布附近,一群在深代附近,深代靠近從大月市通向奧多摩湖公路的奧多摩。另外發現雞冠山山麓也有鼠群移動。所有的鼠群都在向東移動。各路鼠壯的勢力還不清楚。無數鼠群把山嶽地帶埋起來了。」

負責軍棋的一個自衛隊員用圖釘把紅色箭頭按在大示意圖上。

「耗子!終於出動了嗎?」

坂木發出勇氣十足的聲音。

「空中自衛隊副參謀長正在請示是否出擊。」無線電還在呼叫。

「給我轉告他,說我這就去前線指揮所。」

坂本回答。

「首相……」坂本改變口氣說,「在這裏議論也沒有一個歸結。我要去直接偵察。請你們通過偵查再做出結論。無論怎麼說,對於使甲府毀滅的二十億隻的鼠群切忌輕視,它們是把戰線撤到西多摩內就可以殲滅的生物嗎?根據偵察結果,如果在當時當地攻擊更為有效的話,那就請您做出決斷。如果在大菩薩嶺殲死鼠群的話,鼠疫也將在那裏撲滅。」

「知道了。」

首相點點頭。然而這種點頭可以看成是與自己的決斷無關,可以看成不過是被迫點頭而已。

「謝謝您,長官。」

濃部對坂本說。

「這不正是你的目的嗎?如果是同一自治團體的領袖或同志的話,你不是也應該考慮考慮山梨縣民嗎?作為一個革新派的領袖,你的觀點實在是過於本位主義啦。」

「……」

「對不起。」

坂本對咬住嘴唇的濃部說完,隨即站起身來。

上午十一點過後,坂本長官乘直升飛機到達前線指揮所。

前線指揮所設在奧多摩湖的盡頭上。坂本從那裏繼續乘直升飛機飛向大菩薩嶺。空中自衛隊將領上田副參謀長來到前線指揮所,他提出和坂本同乘一架飛機。另外兩架直升飛機兼作護航和導航,一同起飛。

直升飛機一口氣越過都境。越過都境到白絲瀑布的距離大約是十公里。

「要發出攻擊命令嗎?」

上田問。

「偵查之後,今天總得發出命令。」

坂本高聲回答。要說服愛磨嘴的首相后,能在大菩薩嶺把鼠群消滅,那麼,山梨縣民故且不論,坂本的名聲將滲透到東京以至全國人民的心中。這是個唯一的好機會。

「戰鬥轟炸機群已裝載凝固汽油彈,正在八間基地待命起飛,命令,發出。幾分鐘后就可以投下燃燒彈。大概三十分鐘以內就可以殲滅鼠群吧。沒有問題。」

「是啊,如果發出命令,就要一氣呵成。迅速果斷殲滅鼠群。越快越好。」

「我懂。」

直升飛機在通向大月市的公路上空飛行。公路沿途有幾個村落,但都沒有人。路面上也看不到活動的東西。直升飛機在中途離開公路上空飛向大菩薩嶺。

兩架偵察直升飛機幾乎擦著厚生林的樹梢盤旋。

「鼠群在他們的飛機下面,離白絲瀑布很近。鼠群越來越稠密,移動速度很快。」

與偵察機通話的駕駛員報告。

「好。就去那裏現察鼠群的狀況。從那裏開始,以大菩薩嶺為中心形成了一個圓圈,必須看看那裏是否是適於攻擊的山嶽地帶。還有,偵察機正在出動的一共有多少架?」

坂本問。

「交替起飛,總應該保持十來架在飛行。」

上田回答。

「太少啦,十來架。直接跟前線指揮所聯繫,讓長官直屬的直升飛機團全體出動,完整準確地抓住鼠群的動向及分佈狀態。要是攻擊之後,而鼠群本隊竟在別的地方,那可就成為天下人的笑柄了。」

「知道了。」

上田拿起無線電話。

直升飛機急速下降。

「進一步降下高度!」

坂本命令駕駛員。前面正在使察的直升飛機貼著樹梢停在空中,不那樣做無法發現鼠群,因為樹林很深,厚生林里長著極密的雜草。

長官座機仿效偵察機停在空中(空中靜止)。

「這是勝過耳聞的鼠群啊。」

停了一會兒,坂本呻吟著說。樹林很密,可以說是冬季草木枯萎的景象,針葉林林海發暗,在這發暗的林底下是雜草,這種可怕的生物正在雜草叢中蠕動着。無法想像那是老鼠,它使人想到那是巨大的蛇群在遊動,象一個出奇的怪物在移動,象大地在滑動。

「我看這恐怕不是本隊吧。根據偵查機的報告,這種狀態已經持續了近三個小時,據說勢頭一點也沒有減弱。這是可怕的大群。」

上田敘說感想。

「寬度延伸到什麼地方?」

坂本望着地面問。

「南面從這裏到幾公裏外的公路上,北面從雞冠山山麓開始一直延伸到跨越青梅公路的大切嶺一帶,直線距離將近二十公里。但是,目前在這個距離內,只有十幾個地方可以看見鼠群。林深草密,因而要發現鼠群很困難。所以,在這種狀態下,沒有辦法識別這是否就是本隊。」

「鼠群的最前鋒在哪一帶?」

「我想,現在離都境有幾公里。」

「那麼,鼠群本隊還是在從大菩薩嶺到雞冠山的一帶活動。」

「可以這樣認為。」

「我想這樣做,從現在開始。讓戰鬥轟炸機起飛,從都境幾公里的位置開始,一直到大菩薩嶺西側,用汽油燃燒彈實行包圍攻擊,如果實行包圍攻擊,按理說可以殲滅鼠群。」

扳本凝視着鼠群說。

坂本認識到,過去自己對鼠群估計過低了,他認為甲府市的毀滅,毀滅前的戰鬥中五千人的自衛隊迅速敗退,這些都是由於鼠群帶有鼠疫菌而造成的恐怖的結果。可是如今,看見眼皮底下滑坡似的鼠群,他從前的觀點改變了。不得不改變。

——防線要垮。

兩萬五千人布署在都境內側的公路,這道防線處於累卵之危。不,也許說處於一觸即潰的狀態更準確吧。只輕輕一觸就要敗逃。怎麼也不能設想,這是憑人類的力量可以抵抗的生物。

二十億隻的鼠群輕而易舉地突破防線,一邊播撤鼠疫菌一邊東進,由西多摩奔向首都中心,這種光景在坂本眼前一閃而過。和甲府一樣,誰也不能保證,恐怖瘋狂的人們不向鼠群撒汽油,不放火。

只能在大菩薩嶺燒殺,坂本對此確信不疑。無論做出任何結論,也不能讓這種鼠群越過都境。

「就以這個高度慢慢移動。」

坂本命令駕駛員。

「明白。」駕駛員回答。

長官座機解除空中靜止,橫向滑行緩緩移動。兩架護航機也尾隨其後。

「停止!那是什麼……」

坂本叫道。他看見下面很近的樹梢上有什麼東西,那東西象個瘤子,在動。

「后遇!鼠群正在追趕什麼人!」

飛機改變了方向。

「那——那是不是熊!」

駕駛員怒吼起來。

在離樹梢很近的細枝上有個東西在動。坂本也看出來了那東西很象熊。樹枝一個勁搖動,是老鼠,無數的老鼠爬上樹榦逼近那頭熊。熊拚命地搖動樹枝,它要把老鼠抖掉。

「熊是從冬眠的巢穴中被追趕出來的吧……」

上田注視着下方說。

「不行啦,樹枝要斷了!」

熊搖動的樹枝彎到了極限,緊緊抓住樹枝不放的熊本身就要被搖下去了。老鼠很靈巧,飛也似的竄到那根樹枝上。密密麻麻的老鼠把樹榦埋起來。不只是樹榦,好象所有的樹枝都被老鼠埋起來了。

坂本渾身打顫。老鼠把熊逼得走投無路,熊正在兇猛的拚命抵擋。這是什麼?這是在這個世界上連想也想不到的凄慘情景。因此說,甲府的毀滅絕非沒有道理。

「壞啦!」

誰叫了一聲。

坂本也看見熊搖動的樹枝折斷了。熊離開樹枝掉下去了。他還看見,黑色的小生物跟在熊後面下雨似的落下去。

這時候,坂本的身體受到一種衝擊,他知道直升飛機傾斜了,他的臉刷的一下變得慘白,身體橫著倒下,腰部懸空。不知是誰發出慘叫,也許是坂本自己。這一聲慘叫象被咬斷似的,只喊出一半就消失了。坂本摔倒在機體上。機體頭朝上掉下去了。

受到幾次衝擊,是咕嚕咕嚕翻滾的感覺。其實,沒有這麼長的時間,飛機發出可怕的聲音墜到地上。

坂本連想一下是怎麼回事的空隙都沒有。

——老鼠!

腦袋裏只有老鼠,他要爬出飛機。機體只毀壞了一點點,機艙門呈半開狀,擋風玻璃碎了。身子爬出一半的坂本眼前有兩三隻老鼠,其中一隻吱吱叫着,它用後腿跳躍,嗖地一下竄到坂本臉上。坂本大嚷大叫,抓住那隻老鼠摔打,同時全身爬出飛機。

剎那間,坂本僵硬了。眼前被前方被鼠群埋住了,發暗的地面在搖動,除了老鼠以外看不見任何東西。他脊粱骨在凍結,恐怖感傳遍全身,竟不知道自己在動,還是鼠群在動,一瞬間就身處鼠群當中了。身旁有樹,他好象有往那裏跑的惑覺,但是還及跑上幾步,身體就由於踩在老鼠上而失去了平衡。扳本摔倒了,同時發出絕望的慘叫。他拚命地爬,身體埋在鼠堆里。老鼠把牙齒切進他的頭上、脖子上、手上……

儘管如此他也爬,爬,大概爬了兩三步吧,某種可怕的球團蜂擁而來,扳本知道身體被吞進球團裏面了,空間消失了,身體跌進柔軟生物的深淵之中。

眼珠沒了。他知道血從眼窩裏流出來,鼻子好象也沒了。手上也沒有肉了,只有骨頭在擺動。沒有特別的疼痛。

「長官座機墜落!」

護航機在無線電里怒吼。在看見長官座機機翼掛上樹梢后的一瞬間,長官座機就以被掛住的機翼為中心,慢慢地傾斜,斜著斜著就掉下去了。如此而已。這倒不如說是看見了一場簡單的遊戲。

兩架護航機在墜落現場的正上方空中靜止后,立即放下了救護繩索。

「沒用!」

機組人員叫道。在掛斷樹技墜落的飛機旁邊,還可以看見四個黑色老鼠堆起的鼓包,看去象四座墳墓。墳墓一動也動。

「長官及空軍副參謀長、乘員兩名,全部遭到鼠群襲擊!無法救援!已經死亡!」

駕駛員對着無線電嚷。

「混蛋!」前線指揮所的陸軍副參謀長哆嗦著怒吼,「你們這幫傢伙!嗯?為什麼?護航是為……」

沒詞兒了。

防衛廳長官死亡的電訊也傳到了鹽山市前線本部。

「被老鼠吃掉了?……」

右川博士嘴裏咕噥著。

其他人誰都沒說話。

本部里還有縣知事,縣警本部長岩永,片倉警視,龍村,沖田,曲垣,沖田廣美及其他本部成員近十人。

從今天一早起,居民開始返回山梨,鹽山兩市。鼠群在二十七、二十八兩天基本上通過了兩市,雖然到處還剩有掉隊的鼠群,但已經沒有危險了。鼠群象颼風襲來一般,然後又有條不紊地闖進大菩薩嶺,消失了。

前線指揮部的作用已經完結。

後面且剩下一些殘雜事務整理。

「終於,東京本部要和鼠群會戰啦……」

龍村一等陸佐發出奇怪的快樂聲音。

長官及空軍副參謀長的死在這裏已不算什麼問題了。死人,見過。在一個接着一個慘敗的過程中,誰對鼠群的瘋狂都有切身的體驗。對於鼠群如果不是過於自信話,那麼現在也就不會過於恐懼,只能冷靜地採取對策。

「啊,不曉得會怎麼樣……」

龍村俯在桌子上雙手托腮咕咕噥噥地說。

沖田克義把目光投向窗外,看着遠方的山脈。那是大菩薩嶺,濃厚的黑雲在群山上空緩緩移動。沖田不由得想起在那黑雲下面連綿不斷向東進發的鼠群,那種生物,究竟是什麼東西呢?現在想來,簡直就是不可捉摸的巨大的幻影。與中部山區同時開花同時結籽的竹子相呼應,突然出現一個幻影,它如同狂濤怒瀾席捲人類社會,又疾風暴雨般撲向東方——

沖田產生了強烈的失落感,這是某種東西把五臟六腑掏走的感覺,他覺得好象被遺棄了。無情的颶風把一切都奪走了。

沖田看見了廣美,這是在廣美給本部成員倒完咖啡后,又回到坐位上的時候。她讓沖田看見的是輪廓分明的側臉。沖田望着姓的側臉,仔細地咀嚼著失去的往事。她沒有記憶了,記憶需要恢復。但是即使記憶恢復了,沖田也覺得自己和廣美的關係難以恢復到原來的地步。

廣美拒絕沖田的愛撫,說是要等到恢復記憶。沖田覺得從這種話里看出了她的真正內心,她的內心就是一種冷冰冰的凝視。就是她委身於那叫高見的律師時的凝視。動亂使廣美的心回到沖田身邊,但她委身子沖田的不是愛,是錯覺把那當成了愛,因為這種錯覺是以前所未有的動亂為背景的。動亂或荒蕪在心裏生出幻影,那種幻影或幻覺從如今的廣美心中失落了,象附體的妖魔飛離人體似的,消失了。

如今廣美喪失了記憶,佔據廣美此時大腦的世界可以說是廣美的真實世界。現在的廣美對沖田沒有愛,她的眼睛象湖面一樣清澈冰冷,看不出溫暖,即能萌生愛情的有機物質的溫暖。這樣說倒不如說她對過去抱有反感,對作為沖田妻子的過去抱有反感。

沖田絕望了。恢復記憶后的廣美果真會委身於沖田嗎?恐怕不會。也許僅僅是廣美面對龐雜的記憶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吧,因而不願丟掉現在這樣的記憶。這不是所謂的二律背反。過去的記憶只不過是種種變故,或者只不過是生活的堆積。因此可以說,什麼堆積都沒有的現在的廣美,才是真正的廣美。

為了尋找赤條條被暴徒掠走的廣美,自己孤身一人,徘徊於走向死亡的大街上,沖田隱隱約約想起那時的情形。

沖田吸完一支煙,在眼睛一瞥時看見了廣美的側臉,廣美注視着曲垣五郎,顯出陷入憂慮的神態。沖田明白了廣美那種神態中所包含的意味。

——轉移到東京本部吧。

沖田這樣想。東京本部向前線本部的全體成員發出了回京命令。這些人已經被吸收為東京本部成員。不過,誰也沒有動身,即使與東京本部合併,也沒有什麼作為。而且,這些人對政府和東京都拋棄山梨縣的可惡做法都懷有抗拒心理。讓東京也領教領教……。他們都有這種心情。

殘雜事物整完后明天就獨自乘直升飛機離開這裏,沖田下了決心。

下午兩點。

電視里傳出鼠害對策本部發表的聲明。

播音員正在播音;

「……因而,必須說,防衛廳長官和空軍副參謀長的遇難令人極為痛心。但與此同時,鼠群對策才是分秒必爭的頭等大事。估計為二十億隻的鼠群,現在象烏雲似的從大菩薩嶺湧出,正不斷地東進。按這種勢頭前進,那麼從明天起三十日夜裏到除夕,鼠群本隊將到達都境。所以,對策本部要被追做出把最後防線設在何處的決定,然而就在剛才,在首相缺席的情況下,作出了這樣的決定:

「首先第一步是殲滅鼠群的作戰,決定在都境一帶投放五萬噸殺鼠劑,現已經開始進行。這種殺鼠劑可以說對人畜無害,但不能說沒有污染奧多摩湖的可能性,奧多摩湖是東京都居民的重要水源。因此請化學專家參與進行慎重的計算,其結果判明,污染可以控制在容許量以下。通過這種殺鼠劑的集中投放,估計可以殺死整個鼠群的一半左右老鼠。

「迎擊剩餘十億鼠群的第一次防衛線已經決定,共有三道防線,第一道是延伸到都境一帶的奧多摩收費公路和五日市街公路,第二道是青梅公路,第三道是沿日原川到琦玉縣境的首都公路。這基本上是一條把首都和山梨縣網羅起來的漫長防線。可以認為,從鼠群現在的行進方向來看,它們一定在這個範圍內發動進攻。」

電視播音員滔滔不絕地說着,從決戰預測到傳染病對策,特別是鼠疫對策……

「五萬噸殺鼠劑?……」

上原縣知事流露出抑鬱的嘟噥聲,「山梨縣連那一半都沒有,連火焰噴射器的膠凝劑都……」

年老的縣知事用毛巾裹着腦袋,他的肩頭在發抖。

十二月二十九日下午四點鐘以前。

鹿野老人走在山路上,他正在回家。老人的家在飛龍山的山腳。後山林區道路從遁過丹波山村的青梅公路開始,一直延伸到秩父山區,他的家就在林區道路的盡頭上。

這一帶所有的村落都出去避難了,牛、犬、豬也都帶走了,所以村莊是空的,一點生氣也沒有。

鹿野老人不避難了。已經不是惜命的年齡了。老人帶着一條叫太郎的狗,太郎是老人的愛犬,還不到一歲,長得胖乎乎的。

「別往遠處去啊。」

老人對來回亂跑的太郞說,太郞的好奇心很強,不管什麼東西都要追過去,所以老是往遠處跑。跑遠了遇上鼠群就沒教了,老人擔心的是這個。假如在家裏鼠群也要蜂擁而入的話,那自己和太郎就完了,老人決定和太郎鑽進汽油桶。

突然,在路旁灌木叢中亂跑的太郎發出恐怖的叫聲,它跑到老人身邊,回頭望着灌木叢,它那總是向上捲起的尾巴也垂下來了。

老人看看灌木叢,什麼也看不見。黃昏正在降臨,灌木叢中尤其發暗。老人加快了腳步,心想沒準兒是老鼠,要是老鼠的話,那就得奔逃了,不過,馬上就到家了,不必那麼太擔心。

太郞一邊回頭一邊跑,不斷地揚起鼻子嗅着遠處的氣昧。一定是有什麼東西逼過來了。

當老人喊太郞的時候,太郞「汪」的一聲朝家裏一溜煙地跑去,尾巴夾在腚溝里,樣子很難看。

老人的後背冒涼風,他剛要跑起來,這時聽見了某種大地轟鳴的聲音,不知道是老鼠還是別的什麼東西,只知道是野獸的群體,好象是非常驚人的群體,發出隆隆的隱隱約約的大地鳴聲迫近了。

山區太陽下山早,刷的一下就落山了。剛才的朦朧變成了黑色,不知道是什麼的小型野獸群在那黑色中奔跑。

老人呆立不動了。即使有走的地方也沒有跑的地方。山路和灌木叢都被野獸覆蓋了,這只是眨眼間發生的事。那速度就象雪崩一樣快。老人呆立着。旋風似的東西嘩啦嘩啦地扑打着老人的衣服。

南無阿彌陀佛——老人念起經來。這恰好象在海邊被波浪沖刷的感覺,動不動身體就要被海浪捲走。老人叉開雙腿,拚命地念經,心想現在就要被咬倒了。如果是老鼠,眨眼間就會變成白骨吧。

然而,老人一直在念經,一點也沒有老鼠爬上身體的反應,只有衣服襟嘩啦嘩啦地響着。野獸從腳上擦過去,但一口也沒咬。老人對此無話可說。

就這樣過去了多少時間,老人不知道。十分鐘,或者二十分鐘——他這樣估計。周圍一片黑暗,在這黑暗中,野獸的腳步聲突然消失了。

寂靜——

老人蹣跚著走起來了,覺得象一場夢,心想,是看見幻影了吧?如果不是,那就不能得救,可是從大郎的行為來看,那又分明不是幻影。

野獸疾走並消失的方向,是大菩薩嶺。

十二月三十日。

從早晨開始就是鬱悶的陰天。再有兩天就是正月了。然而,山梨縣沒有正月。

下午兩點,在市政廳舉行了前線本部解散儀式。這是右川博士的提議。承鹽山市市長的好意,準備了酒和壽司。

這是個簡單的宴會。

沖田心不在蔫地看着電視,熒屏上出現空中投放殺鼠劑的畫面,十幾架飛機正在播撒粉劑。從一早起開始電視就只播放有關鼠群的新聞,播音員激動地講述著。畫面上映出布暑在各條公路上的防線,映出各防線戒備森嚴的情景,播音員頻頻使用「大決戰迫在眉睫」一類的辭彙。

——決戰?

沖田渾身無力,無力之感很強。他似乎認為,與鼠群的戰鬥,現在愛怎樣就怎樣吧。他想的是今天就離開鹽山到東京本部,但這種決心也開始溶迸無力之感。正如右川所說,到了這種地步,個人的力量是徒勞的,只不過是個事務員的沖田,這種感覺就更強了。東京本部需要的是右川博士和片倉警視。一想到這裏,沖田到東京本部的決心崩潰了。

「有話跟你說。」

曲垣五郎來到沖田身邊坐下了。

「不想聽。知道你要談什麼。別跟我客氣啦。」

沖田三言兩語地回答。他知道了曲垣和廣美有某種關係。昨天夜裏他親眼看見了,看見廣美和曲垣搭伴在宿舍里……

「你聽着!我和廣美之間什麼都沒有。只是她迷失於她自己的白紙狀態。我僅是聽她的話而為之。她的記憶一恢復,就跟你……」

「算了吧,這種話。」

記憶並不是愛,只不過是過去。

「是嗎?……」

「是的。」

_沖田望着窗外,陰沉沉的天空不知什麼時候下起雨來了,眼看着的功夫,雨腳冒着白泡越來越大。白色帷幕降落了,大菩薩嶺消失在那幃幕之中。

「雨?……」

右川走到窗邊注視着窗外。

「殺鼠劑會怎樣?」

沖田站起來和右川並排站着。

「從昨天下午開始,就在空中和陸上連續投放,五萬噸差不多搬完了吧,真是白忙了一通,這場雨要把它沖得一乾二淨,而且還不僅僅是沖走,它將污染奧多摩湖,雖說是對人畜無害,但那是說容許量以內,一下子五萬噸殺鼠劑流進湖裏,那將會怎樣呢?……」

右川的聲音低下去了。

所有的人都站在窗邊望着雨腳出神,雨腳以傾盆之勢從陰暗的天上倒下來。人們一出神,竟認為這雨是自然邪惡意志的一部分。大自然同意中部山區一帶廣大的竹海同時開花,同時結籽,並且生出可怕的鼠群。鼠群是大自然意志的一部分,人類拚命地抵抗,要阻止鼠群東征,對此,大自然現在把所謂雨的鐵鎚砸下來了。

注視着晦冥似的昏暗天空,誰都懷有這種感慨。

「戰鬥將會怎麼樣?博士?」

龍村問。

「本部的計劃是,用五萬噸殺鼠劑消滅一半鼠群,要是能限制在一定的場所,這個計算大概正確吧。然而,這場大雨把人的算計給毀了。從除夕到元旦,本部將面對面地迎擊二十億隻毫無損傷的鼠群。」

「劃時代的決戰嗎?」

龍村的聲音很明快,包含着隔岸觀火的愉悅心情。

「是的,劃時代的決戰。弄不好,東京將成為第二個甲府。」

「有什麼辦法嗎?」

「恐怕沒有吧。」

右川搖搖頭接着說:「如果有的話,那就只能是用凝固汽油彈把都境一帶燒光。我要是首相,就毫不猶豫地這樣做。水源、森林見他媽的鬼去吧。哪怕是把西多摩一帶燒光,也得這樣干。不這樣干,以鼠疫為首,一切傳染病都要蔓延,恐慌出現,火災發生,於是,東京很快就成為一片火海。為了斬斷禍根,只有把整個都境的廣大山區全部燒光。這是人類自身生出的鼠群,人類自身腐爛的患部就是鼠群。為了活下去,大概有必要砍掉自已腐爛的手腳吧。」

右川淡泊地說完了這些話。

誰也不吭聲了。他們注視着被大雨籠罩着的大菩薩嶺。魔性的生物正在那大雨中蠕動,它是人類的慾望生出來的生物,而又是人類無法消滅的魔性的生物。

十二月三十一日下午一點,右川博士接到首相打來的電話。

「博士——」首相的聲音很低,「緊急事態。想請您立即到本部來。」

「您說的緊急事態是什麼事?」

右川沒有動。

「正象您知道一樣,投放到都境上的殺鼠劑昨天被大雨沖走了,唯一的依靠被毀了,我們必須迎擊帶有鼠疫菌的十億隻的鼠群。因此要儘快重新研究防衛勢態,動員各界學者專家,搜集資料,把資料輸入計算機,令其預測可能發生的一切事態,其結果已經出來了……」

「怎麼樣?」

「鼠疫及其它傳染病將造成死者數萬人。東京將有六成被燒毀。而且還有發生革命暴動的可能性。當然,防線將被輕而易舉地地突破,這樣一來就是毀滅,這就是計算機得出的結果。」

「沒必要勞駕計算機之類的,我知道的跟那結論也差不多。」

「我們應該怎樣迎擊鼠群呢?這樣一個最後決斷正在迫近。博士,您是研究老鼠的世界性權威。為什麼,您不回到本部來呢?悠打算對此前所未有的慘禍一言不發袖手旁觀嗎?」

首相的話音已經哆嗦了。

「我沒那樣想,」

「那就請您快來吧。」

「要殲滅鼠群,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在都境上包圍它們,用燃燒彈燒殺。你能下這個決心嗎?」

「如果那是唯一的辦法,那就不得不幹。為了不讓東京毀滅——,總之您快到本部來吧。現在是要把各界學者都釘在本部進行周密工作的時候,防疫、強制避難、治安、交通、消防、環境,一切部門的專家都在動員起來,設定可能發生的一切事態,並且制定出相應對策。政府機關正進入徹夜工作狀態。但是。最大的課題——殲滅鼠群的作戰方案還沒有確定。快請您分秒必爭,來到本部。我們現在需要您的頭腦和您以往與鼠群鬥爭的經驗。」

聲音高起來了。

「有個條件。」右川心平氣和,但又斬釘截鐵地說,「那就是任憑我來決定殲滅鼠群的一切問題。術匠一多蓋歪房嘛。」

「明白了。博士,這樣吧。讓防衛廳聽你指揮,請您把東京從鼠禍中拯教出來吧。」

「這樣的話,我同意。」

「我立即派直升飛機。」

「不。」右川搖搖頭,「我有我的打算,從這裏乘裝甲車去。」

「裝甲車!」

「是的。您最好別着急。明天早晨以後我們到達都境。」

右川掛斷電話。

「龍村一等陸佐,請準備一輛裝甲車。還有,各位,請各位和我一塊到本部。果真,瘋狂的一幕將在都境上揭開。」

右川深陷的雙眼發出奇怪的光芒。

「我要派出轟炸機把都境一帶的山林徹底燒光,從此將在幾十年裏留下惡魔爪痕似的後遺症,有洪水,有山崩,最厲害的是可怕的飲水不足。可是,恐怕沒有別的辦法。看看這種情景吧,這是人類自身招致的結果,應該說是自食其果。從此開始,將會停止破壞自然吧,停止任意生孩子,停止胡亂開發山野,節制過度的慾望。那樣一來,如果能保持鳥獸和人類間的平衡,就不會第二次造成現在這樣的慘禍了。」

右川雙眼閃出的奇怪光芒,在他講話的時候悄失了,代替那種光芒的看上去象是帶有可憐的寂寥之感。

當天下午晚些時候,輕型裝甲車由鹽山市市政廳出發了。

坐在裝甲車裏的有右川博士、片倉警視、龍村一等陸佐、沖田克義、曲垣五郎,坐在車裏的還有廣美。

裝甲車沿着青梅公路奔向都境。

沖田坐在右川身邊。右川開始翻上衣衣袋。沖田默默地遞給他一支煙。不買姻而又亂翻找是右川的習慣。

「怎麼搞的?」右川一邊抽煙一邊問。

「您說什麼?」

沖田望着右川的半邊臉。

「你好象挺難受的嘛。」

右川看着前方,沖田只能看見那皺紋很深的側臉,但卻發現那褐色的皺紋裏面還長著捕捉細微感情的細胞,沖田迷惑了,這簡直是不可想像的。他認為右川是個超然的男子,世態炎涼也好,男女之情也好,看上去跟右川都是無緣的,他應該歸入所謂奇人一類。因此,沖田對跟前所發現的新鮮細胞感到吃驚。

「沒什麼。」

沖田移開目光。

「男人啊,早晚都得失去某種寶貴的東西。悲傷也沒有用。」

「嗯。」沖田點點頭。他認為要說不悲傷,那是撒謊,但內心卻產生了訣別的感情,是自己看錯了廣美。沖田已經把自己描畫出的幻影從自己的頭腦里抹去了,只能這樣做。廣美選擇了曲垣身邊的座位,這種態度可必看成是宣告和沖田一刀兩斷,給沖田造成一種無情的折磨之感。

不過,她的冷淡不是沒有道理的。廣美失去了過去,雖說曾經是沖田的妻子,但僅此一點,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對廣美來說,沖田是個素不相識的男人,無法親密地接觸。與其說他看錯了廣美,還不如說在過去的世界中,廣美對沖田根本就沒有愛,不過如此而已。

「我不是去東京本部,而是要到設在都境上的前線指揮所,你最好也跟我一起來吧。」

「有要我幫忙的事嗎?」

「有啊。」右川漫不經心地回答,「我要做的事是毀壞山嶽,也就是在好幾十年內把一千萬首都居民的脖子勒起來。對這唯一的辦法,我心裏很難受。反正騷亂一旦遠退,我將為世人所痛罵。老實說,毀譽褒貶怎麼都行,我只不過是厲史上的一個小卒子。你可以用這種眼光看看我所進行的自然破壞,看看人類的地域之火在都境山區瘋狂地燃燒,看看我用人類自身的地獄之火,燒掉人類自身的影子——人類自身的愚蠢。」

「好吧。」

「然後,可以從頭做起。」

「我明白了。」

沖田透過擋風玻璃看着外面的山景點頭回答。他覺得這是一部敘事詩——

中部群山

早開的竹花

一層層,極難看

醜陋的花下湧出鼠群

東征——

席捲城市鄉村

與毀天同行

敘事詩接近尾聲

難道,敘事詩的結尾就是以人類自身的地獄之火燒掉人類自身的影子而告終嗎?

沖田眼前浮現出壯烈的火焰描繪的畫卷。

裝甲車越過柳澤嶺。青梅公路上空無一人,連一台汽車也沒有。陰暗的天空下面,灰色的公路蜿蜒而去。

公路靠近丹波山村了。

「鼠群!」

轉彎的耐候,駕駛員突然叫起來,同時將車停下。

裝甲車前面。鼠群正在橫過公珞,非常稠密的大群。沖田貼近擋風玻璃進行觀察,公路直線走向達三百米,密密麻麻的鼠群一直埋到那邊的盡頭上,可以想像在盡頭那邊還是連綿不斷的嘶叫聲很高,周圍充滿了某種惡夢似的金屬磨擦聲。

「這是可怕的大群,有幾千萬隻……」

龍村注視着,嘟噥著。

「奇怪啊,和以往不一樣……」

看着看着,沖田感到發現了某種異樣的氣氛,是有什麼不一樣。這不是那種令人討厭並又看慣了的情景,而是其中有某種感覺上的浮躁的東西,無法特別指出是什麼地方怎麼樣,鼠群當中好象又有另外的鼠群,眼前的光景給人的就是這種奇怪的感覺。

沖田凝視着鼠群,要弄清異樣氣氛的原因。隨着眼睛的適應,鼠群的各樣動態不久就可以識別了。於是隱隱約約明白了產生那種奇怪感覺的原因,鼠群缺乏統制,不,也許沒有所謂的統制,而是從前支配鼠群的一絲不亂流水般的指向運動發生了變化,看上去好象流體出現膠着狀態,在群體動向被支配的同時,有些個體要反其道而行之。可以看到那些個體露出牙齒向周圍進攻,不管哪個都咬,互相撕咬。當然,這種撕咬很快就被大流沖走了。作為一個整體,能沖走就不會造成淤積,但是,類似這樣的小磨擦到處都可以看到。

「是瘋狂正在高漲嗎?……」

片倉嘟噥說。

「確實,和以往的鼠群不同。」龍村小聲附合道,「是瘋狂還是什麼,好象是超過以在的殘忍性纏住了鼠群。從前我們與之搏鬥的老鼠,完全換了一副模樣,好象正在變成更加險惡的東西。」話音里包含着不安。

「是啊,好象是勃然大怒的面孔。」

沖田點頭說。

「這些畜牲們不斷地進行遠征,最終目標——一千萬人口的大都市就在眼前,這些畜牲們憑超感悟出來了,這是沖向那裏的最後爆發吧。這不也正是在抖擻內在的慾望或憤怒嗎?」

曲垣這樣評述。

「是的,」龍村回答說,「是憤怒加瘋狂的面孔。迎戰這樣的傢伙,試試吧,防衛線之類的玩意眨眼間就得被撕碎。」

「儘管如此,也是可怕的模樣,它的瘋狂歷歷在目。」

沖田渾身起雞皮疙瘩。

小小的魔性生物如令正在表現出它的本性——沖田產生了這樣的感覺。

幾隻老鼠爬到擋風玻璃上來了,它們很快就開始互相撕咬。有一隻對碰了自己身體一下的同伴兇惡地呲出牙齒,它用後肢站起來,咬住同伴的身體。血,流成一條線。被咬的老鼠發出尖利的慘叫,同時咬住了對方的尾巴。兩隻老鼠糾纏起來,扭成一團滾落下去。細細的血絲還在擋風玻璃上流,別的老鼠用濁黃的屎液又把那血絲衝掉了。它們正用長長的尾巴左右抽打自己的尿液。

「是應激……」

一直默默注視的右川悶聲說。

「應激?」

沖田發覺右川的表情是毫無表情的嚴竣。

「這並不是什麼憤怒的面孔,而是『崩潰現象』的前兆,不知什麼時候群體就會出現這種內在的瘋狂。鼠群大掃蕩到此地,也漸漸地開始出『崩潰現象』了,它就是這種樣子。」

「這樣一來,將會怎樣呢?」

「這個我也說不清楚。『崩潰現象』如果加劇,那麼連這種瘋狂的鼠群本身也會一口氣死絕,它們將投入江河湖海集體自殺。這是自然法則,或者是神的意志。大爆發的生物一定要採取這種方式滅亡。這些鼠群也漸漸地被死亡的瘋狂所控制了。不過,這種加劇能在什麼地方扼住群體呢?——是毀滅東京后葬身在東京灣,還是很快就死亡,那我就不知道了。從此處捉些老鼠的話,還不可能看到在山野繁殖的老鼠出現的副腎肥大症,這是正常的。但是,從此以後一形成巨大的集團,也許可以看到副腎肥大癥狀。如果副腎肥大,那就因此可以知道瘋狂或者應激加劇的情況。為了這個,我才決定坐車來……」

然而,現實不是捕捉老鼠的情景,而是老鼠捕捉裝甲車,使人想起死螞蚱身上密密麻麻的螞蟻。老鼠爬滿擋風玻璃,陰森森的小圓眼球、眼珠,眼珠貧婪地窺視着車裏的人。

沖田不由得猛然轉回頭去,看見廣美好象被緊張地釘在了座位上,張大眼睛,現出化石一樣的表情,僵在那裏。

「危險!」駕駛員叫起來,「正在咬輪胎!」

「後退!」

右川怒吼道。

輕型裝甲車發出轟鳴聲,開始後退。

「壞啦!完全被包圍了!到處都是老鼠!」

從後車窗向外看的龍村發出絕望的叫聲。這裏是彎道,車退到轉彎處了,但剛剛過來的路面已經消失了。公路也好,山坡也好象都被鼠群嚴密地覆蓋起來了,天地間充滿了老鼠。

「這是鼠群本隊!」

龍村發出痙攣的聲音。

「別停車!一停車輪胎就沒了!要擱淺的!龍村一等陸佐,使用無線電呼救!」

「明白!」

「這樣下去很危險!車開着也擋不住輪胎被咬,不如一咬牙衝過去吧!?」

年輕的駕駛員問,他的口氣變得異常僵硬。

「試試吧,可得慢點,一打滑就危險了!」

老鼠從擋風玻璃上跌落下去,那是車棚頂上的鼠群,正在象下雨一樣落下去。擋風玻璃髒得一塌糊塗,雨刷器擦也擦不凈。

「畜牲!」

駕駛員身體向後仰著駕駛,一邊開車一邊罵。

「鎮靜!什麼也不要擔心。」

片倉的聲音很平靜。

裝甲車一邊碾軋著鼠群鋪成的地毯。一邊前進,緩緩地前進。

「完啦!」駕駛員發出慘叫。

還沒聽到他的慘叫聲時,別人也都知道了車開始橫向打滑。雖然踩上了剎車,但糊滿血肉的輪胎還在饅慢地打滑。這裏是下坡路,一側是山,另一側是近三十多米高低差的稀疏樹林,樹林下面是深淵。裝甲車沖着樹林一步一步滑下去。

「方向盤失靈!」」完啦!掉下去啦!」

「安靜!」片倉制止人們的喊叫。他說,「各自抓牢點什麼。只不過是兩三米的山崖,即使翻車也摔不死人。但車窗玻璃有可能摔碎,鼠群將從車窗擁進車裏。一翻車我們就趕快爬出去,就近爬到樹上。救援人員哥上就來。」

話音未落,車傾斜了。右側的車輪滑出路肩,車就這樣翻了。

沖田豎緊地抓住座椅,在翻車的一瞬間,手離開座椅,身子懸在空中,又撞到什麼東西上,是人,不知是誰。沖田的身體彈出去兩三次才落下來。

車身整個翻了,前後的玻璃都碎了。

「不要緊吧!」

片倉推開車門。在他推開車門之前已經有幾隻老鼠從擋風玻璃破碎的窗口鑽進來了。

響起廣美的慘叫。

片倉和龍村把廣美抬出來了。

「快逃!上樹!」

右川怒吼道。

沖田爬上來了。鼠群蓋滿地面,他混身發抖。旁邊有一顆松樹,片倉和龍村把廣美推到樹上去,他倆的身上爬滿了老鼠,他倆就讓老鼠在身上掛着繼續爬樹。沖田被身上的老鼠壓得東倒西歪,但他總算跑到樹下,他往樹上一爬,身土的老鼠就噗噗啦啦往下掉。

曲垣和右川隨後趕來。最後是臉上流血的駕駛員趕到樹下。

所有的人都分別爬到樹枝上。

老鼠象松毛蟲一樣密密麻麻,順着樹榦爬上來。如河水倒流一般猛烈。

「趕下去!」

有人叫起來。在沒人喊之前,沖田就已經折下樹枝在橫掃老鼠。他越掃老鼠越往上爬。老鼠快得驚人,吱吱叫着爬過來,一爬到身邊就跳起來咬人。

「別從樹上掉下去!一掉下去就是死!」

在樹上方的右川喊道。

沖田一聲不吭橫掃鼠群,連一口大氣都不敢出,手一停,老鼠立刻就會擁上來。這是拚命。

就這樣拚命過去了多少時間呢?剛想到這一點,沖田就感到手臂發麻,沉重,覺得堅持不了多久了。不只衝田是這樣,所有的人都一聲不吭拚命地搏鬥。

冬季短命的太陽正在落山。

「老鼠!你!老鼠在啃樹枝!」

突然,廣美在沖田的頭頂上叫起來。

沖田一邊趕老鼠一邊閃了廣美一眼,不知道廣美喊的「你」是誰。曲垣在廣美身邊的樹枝上,廣美一邊趕老鼠一邊看着地面叫喚。從沖田所在的位置上看不見那邊。

「老鼠是有那種智慧的東西嗎?」

沖田怒吼道,但不是沖廣美。老鼠沒有那種智慧。老鼠沒有大腦,只有腦下垂體,它不可能具有那樣狡猾的智慧。沖田這樣吼是對自己的安慰。如果老鼠真有那種智慧,那麼大家只有死路一條。

「正在啃樹啊!正在啃啊!你!老鼠是有智慧的呀!」廣美的叫聲幾近哭號,「襲擊我家的時候,就是啃開牆壁進來的呀!那牆壁堵都堵不住的時候,它們就從二樓衝進來了!已經不行了!」

「別哭,夫人。」片倉用低沉有力的聲音說,「老鼠確實在啃樹根,這樣下去恐怕我們維持不了多一會兒。但是,不要絕望,周圍還有一些樹。這顆樹一倒,就看準好爬的樹跑。到那時救援飛機就來了。」

片倉用平靜的口吻告誡說。然而,片倉也明白了,處境是絕望的,周圍沒有大樹。凈是灌木,假如爬上哪一顆的話,嘗過一次甜頭的鼠群很快就會把那顆樹啃倒。夠奸佞吧,夠狡猾吧,這是幾乎完全變成惡魔化身的鼠群。地面蓋滿老鼠,連插腳的地方都沒有,樹一倒,最終將被可怕而瘋狂的鼠群吞沒。

「完啦!」

不一會兒,龍村就絕望地喊起來了。

慢慢地,樹開始傾斜了。

沖田現在連廣美的叫聲也聽不見了,樹在可怕的「嘎吱嘎吱」聲中傾斜,天地在旋轉。沖田的血液凝固了。他明白了,這是死期。逃走是不可能的,跟前沒有救命的樹。

「那是什麼!」

右川叫道。使天幕慢慢傾斜的樹梢上空,象太陽驟然而落一樣幽暗異常。

沖田抓緊樹枝仰望天空,看見有什麼東西罩在上面,當地明白那是鵟群罩在天上時,僅僅是一眨眼的功夫。

樹的倒伏停止了,保持着一種不穩定的傾斜,停在斜得不能再斜的角度上。這是可怕的危險平衡,誰要是一動,樹就有可能因那一動而倒下。

沖田俯視地面,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不知何時,下面已經無聲地擺開了戰場,除了老鼠以外地面還有別的野獸。這種野獸身體較長,比老鼠大好幾倍。它跑動極快,快得人眼幾乎跟不上它。隨着它的跑動,老鼠的屍體在翻滾。這種野獸數量很多,差不多可以打垮鼠群,不,也許是它們的身體大而造成這樣的視覺。它們在鼠群中敏捷地來回跑動。一刻不停。眼看着老鼠的屍體在增多。

「黃鼬!」

沖田喊起來。

在一望無邊的地面上,黃鼬彎曲起蛇一樣的身子。鼠群發狂了,嘶叫着波浪似的湧上來,奔跑着。幾千幾萬的黃鼬把它們衝散了。

樹上的人屏住氣息注視着。

時近落日天色暗淡,暗淡的天空被鵟群遮得更嚴實了,因而天地昏暗令人毛骨悚然。鵟群從天上正在不斷地急劇下降。

「鳥獸群!」右川叫道,「是消失在東方絕無音信的鳥獸群!」

右川的大聲呼叫被阿修羅的場面吸引了。黃鼬在幽睹中撒歡跳躍,這是令人震驚的優美舞蹈,與鼠群的直條運動相比,它們的身影象跳旋轉舞步一樣流暢,一刻也不停。

黃鼬衝進蓋住地面的鼠群當中,在鼠群當中先咬出一個立腳點,然後從那裏開始縱橫馳突,擴大戰果。周圍老鼠的屍體在增加。黃鼬「嗖」的一竄,剛覺得它把身子左右一扭,已經有好幾隻老鼠因此而倒下了。

象撮芝麻一般。鵟在滿天飛舞,疾風暴雨般降下的鵟,捉住老鼠飛升的鴛。鵟群正在低空盤旋飛舞。沖田他們緊緊抓住樹枝,拍打翅膀的聲音就在他們耳邊鵟,飛過他們那棵樹,一隻只鵟的爪下都捉著老鼠,無數老鼠的尾巴從他們的眼前擦過。

誰也不說話,一個個死死地抓住樹枝,四周陰森殘酷的情景使他們看得入了迷,這是什麼?這是在這個世界上想像不出來的情景。

「鼠群正在重整旗鼓!恢復隊形!」

右川沉痛地呻吟著說。

沖田也看出了這一點。這是好幾億隻的大群鼠,恐怕這就是鼠群的本隊。這是發生在中部山嶽地區,襲擊山區村落,吃人,吃牲畜,隨即衝到平原,劫掠市鎮,終於攻陷甲府市的恐怖的鼠群本隊。

是率領二十億隻的大群體進行長征,要劫掠居住二千萬人口的首都的,恐怖的鼠群本隊。

這樣的鼠群本隊在薄暮中一度亂陣了。它們自發生以來一次也沒有遭遇過的天敵襲來了,襲來后把它的陣腳打亂了。地面上到處都出現支離破碎的波浪互相碰擅的情暈,鼠群一邊搖動大地一邊逃,又不知逃到哪裏好,陣腳亂了,它們瘋了。從前襲擊人類時一點一點撕咬人肉的那種殘忍猙獰在這裏沒有了,統制也沒了。在這裏它只不過是鼠群而已,讓人覺得,恐怖的鼠群本隊很快就要潰滅了。

然而,此刻,鼠群漸漸地恢復了作為鼠群本隊的自我意識,它們內在呼聲正在呼籲鼠群團結起來,一定要消滅一切生物,這種毀滅的瘋狂正在使鼠群重整旗鼓。

波濤變得平靜了,四散奔逃的個體已經改變方向,鼠群開始朝同一方向前進。

黃鼬群擺開迎戰陣勢,一隻只跳躍着,分別衝進蓋住地面推進過來的鼠群當中。它們舉起閃閃發光的牙齒,橫掃鼠群。儘管如此,鼠群仍然越過死鼠的屍骸繼續前進。可以認為,個體老鼠所具有的對天敵的恐懼,似乎被群體的壓力消除了。

鼠群開始包圍黃鼬了。

「不行啊!這……」

右川的聲音很狼狽。

黃鼬還在奮戰,黃鼬是職業殺手,在所有動物當中它的殺戮本能最強,它不是為了吃而殺,只是一味的殺,它具有極敏捷的技藝。現在就是這種黃鼬擠進鼠群,不知道有多少黃鼬。大概有幾萬吧,右川他們目光所及以外的山谷里也應該充滿黃鼬。

然而,在這裏是鼠群本隊。它們嘶叫呼應,發出可怕的金屬聲,現在鼠群作為一個整體的意志恢復了。

「黃鼬……」

沖田慘叫似的喊起來。他看見有兩三隻黃鼬被鼠群挾裹起來,而那黃鼬卻無能為力。

「不行啦,這!」

右川說的和沖田說的是一碼事。

「已經不行啦!老鼠是沒有對手的啊!現在又要上樹來咬我啦!」

廣美尖利地叫道。

暮色正在變濃。

鵟群的數目正在減少,現在天上的鵟已經稀稀拉拉了。從天而降的強攻減少也許是鼠群重新穩住陣腳的原因之一。鋪天蓋地的鵟急劇俯衝時翅膀搏擊的聲音,可以給鼠群在心理上造成強大的壓力,可是現在沒有了。

「來啦!老鼠!」

廣美的聲音在恐怖中發狂。幾隻老鼠爬到樹榦上來了。

「真來了!」

傳出龍村的尖叫聲。

這節骨眼上,什麼東西無聲地從人們眼前飛過去,這是一種連振翅的聲音都沒有的動物,看上去簡直象某種飛過來的絲絨團,輕輕飛過來的是霧。當人們發覺的時候,無數的鳥正在樹間來回飛翔。

「梟!梟的大集團來啦!」

右川的叫聲在樹林中迴響。

梟在暮色濃重的樹枝中飛舞,輕飄飄的連一點聲音都沒有。梟捉住老鼠后就回到樹枝上,所有的樹枝上都有梟叼著老鼠蹲在那裏,枝頭累累梟鼠成串。

「那個——」

望着梟群的沖田突然把目光投到地面上,樹林深處可以看見某種大型個體的野獸,其體型要比黃鼬大十倍,它們正從幽暗處突然衝出來襲擊鼠群。

「狐狸!狐群趕來啦!」

在右川喊叫之前,狐群就已經攔腰掩殺,衝進鼠群本隊。狐狸雖然沒有黃鼬那麼敏捷,但它到底是大型獸類,在它沖開的鼠群衚衕周圍造成衝擊波可以使無數的老鼠潰逃。

「看啊,黃鼬又重新恢復了優勢。」

右川怒吼起來。

黃鼬在奮戰。一度勢孤力單的黃鼬又再次恢復了那優美的殺戳。

黑暗開始籠罩過來,物體的形狀已經看不清楚了。梟在幽暗中穿梭往來,黃鼬在地面滑行,狐狸的眼睛發出藍光在樹林中閃動。狐狸、黃鼬、梟都是夜行性動物,老鼠也是。在漸漸隱去的微光中,同是晝扶夜出的動物展開了一場異樣的大戰。

「驚人的場面啊……」

右川嘟噥著,但是他那嘟噥聲立即又變成了高聲喊叫。

「這是消失在東方的鳥畜群!是那些鳥畜趕來了!鳥畜本能地察覺了鼠群要通過這個大菩薩嶺。而且還察覺了鼠群的瘋狂,即應激現象將在這裏達到頂點。它們以老鼠為食物進行東遷,所以才集結這裏,擺開決戰戰場。」

右川的聲音振奮起來,好象有了什麼依靠似的叫起來,「看!鼠群要潰滅啦!正在逃!正在散!七零八落了,屍骸堆成了山。古代也有過這樣的事,周鼠群大發生而就要亡國舶時候,黃鼬和鵟的大群體就從什麼地方發生並出現,它們一出現就把鼠群毀滅了,這種事在史書上也有一些記載,就象我們看到的一樣,任何鼠群碰上大群無敵也沒有辦法。看!鼠群潰逃了。啊。恐怕逃不掉了。以前一邊吃人一邊長驅直人們鼠群。在這裏竟然也到了死期。二十億隻老鼠群兩三天內就可以死絕!天敵的大規模出現加速了鼠群自毀作用的進程。鼠群同伴之間馬上就要開始互相殘殺,同類相殘,一敗塗地。這個大菩薩嶺註定要成為鼠群的墳墓。惡夢消失了,人類生出來的惡夢消失了。瞧,隱去啦。人類自己無法消除的惡夢現在從大地上隱去了。」

只有右川瘋了似的叫叫聲越來越高。周圍還有低低的嘈雜聲,象是鼠群潰逃的聲音。宣告自身潰滅而奏響的金屬磨擦聲,現在弱下去了。鼠群也好,鳥畜群也好,一切都溶進黑暗之中。天昏地暗咫尺莫辨。

「東京從毀滅中被拯救出來了!」

黑暗中傳出片倉平靜的聲音。

「是啊,是得到援救了。」右川猛然吐出一口氣說,「大自然本身具有所謂的恢復力,這裏如今還殘存着的恢復力,因此人類今後不應該再犯錯誤了。停止山林原野的胡亂開發,慾望最好要適當地控制。聽不到鳥類的歌聲,看不到野獸的蹤跡,這樣的所謂山林原野是不正常的。我痛切地認為,不應該生活在這樣的國度。」

右川的聲音低下去了。

聲音幾乎沒有了。狂瀾正在漸漸遠去,撲向毀滅首都的深淵跟前,狂濤怒瀾漸漸遠去了,現在能聽到的只是微弱的毀滅之音,象遠雷一樣轟隆隆的轟鳴。

死亡之笛正在隱去。

誰也不說話了。

沖田突然仰頭望着夜空,不知什麼時候,星星出來了。幾顆小小的星星鑲嵌在黑黝黝的天幕上,顯出凄涼的氣氛,青幽的星光灑在荒涼的戰場上,四周異樣的寧靜。

「飛禽在唱歌,走畜花下行……」

右川低低的聲音打破了寂靜。

「不這樣是不行的啊,不這樣不行……」

右川並不是在勸告誰。他是在說自己,說得出了神。

什麼東西從沖田眼前擦過去,連一點動靜都沒有,由於空氣的振動沖田才發覺,那是一隻梟。黑色的影子飛過去消失在黑暗中,從此,一切音響都絕滅了。

沖田注意傾聽,耳鼓深處繼續響着鼠群奏響的死亡之笛聲,象金屬磨擦聲。這是宣告鼠群自身的滅亡呢?還是指向人類社會的死亡之笛?不知道。

起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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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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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覆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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