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沒有標記的路

第九章 沒有標記的路

1

向日葵I號的特等艙專門為新婚夫婦準備的。兩床席夢思,還有簡易的側桌,附帶浴室、洗手間、空調。

透過寬大的玻璃窗,從床上便可望見太平洋。被船體沖開的波浪,泛出白色泡沫,而大海被夜幕籠罩。時而,可以看見遠處閃亮的光點,宛若螢火蟲的亮光。那或許是迎面馳過的夜行船的船弦燈光吧。是由於海上霧靄升騰,還是距離太遠的緣故,那光點簡直就象螢火蟲。

「真美阿——!」由紀子望着大海出神。她那件浴后穿的碎白道花紋的布睡衣,體現出她身段的曲線,這使她越發顯得嬌媚動人了。

冬村坐在側桌旁喝着啤酒。他只是無意地點點頭,算是對由紀子的話作答。這時的大海不會是美的。因為什麼也看不見。冬村懂得,由紀子實際上是沒有什麼話可說了。她或許望見黑暗的盡處,浮現著丈夫的臉。別管那是怎樣的一種愛的方式,她的丈夫曾愛過她由紀子。而有一天,由紀子用尖刻的言詞斷絕了與丈夫的愛情。她丈夫或許做夢也沒有想到會這樣。當他知道了妻子心靈深處隱藏着的思想的時候,很難想像,她丈夫會怎麼想。

「你先睡吧。我去船里四處溜達溜達。」

「加小心啊。這兒可不是河,你如果掉進水裏可就沒辦法回到船上啰。」

「別擔心,我不會只知道傻站着的。」

冬村站起身,把手放在由紀子的肩上。她的肩膀柔軟之中透著強烈的肉感。由紀子拉住冬村的胳膊,身體慢慢到在冬村的懷裏,冬村在床邊坐下。由紀子緊繃繃的胸脯上有一道深深的乳溝,冬村望着她的隆起的雪白的肌膚彎下腰,吻着她的乳房,由紀子一動不動。冬村仰起臉,他們的嘴唇緊貼在一起了。由紀子的舌尖的抽動,說明她已經激情蕩漾了。他們的嘴唇分開的時候,由紀子喘著氣說:「抱緊我。」

「不,不能這樣。」

「為什麼?」由紀子緊閉算眼,身子一動也不動。

「我的話可能讓你掃興。我曾下過決心,在這次旅途中不能擁抱你。對我來說,這次旅途可能是我最後一次任務了。我已做好了失敗的準備。雖說瀨田和我是死對頭,但他真是個有骨氣的男子漢。如果不是站在今天的位置上,他或許會迎得人們的尊敬。為此即使我失敗了,也不想做事虎頭蛇尾。不管追查到何處,只要盡我所能,如果沉溺於愛憐你的身體之中,也不見得將公事丟在一旁,但那樣等於我給自己套上了枷鎖。這個枷鎖除非到我真正一敗塗地的時候,或者是將瀨田打敗的時候,才能得到解脫。如果你對我不滿意,在船到勝浦港,到那時下船也沒有關係。明天早晨到勝浦港,到那時候為止你可以好好考慮一下。」

冬村走出船艙,關門的時候還能望見由紀子的下半身。由紀子依然一動不動。

冬村走到酒吧。細長的酒吧里有十幾個顧客,冬村在櫃枱的一端坐下來。要了杯威士忌。酒吧的隔壁就是日本料理館,對面有夜總會,這裏是船艙的中樞部分。這裏走動着的旅客絡繹不絕,這艘船真是名副其實的豪華船。排水量一萬三千噸,船上有搖擺舞俱樂部,又有日光花園游泳池、散步場,設施裝備得無微不至。

冬村喝了好幾杯,晚飯已經和由紀子一起吃過了。他已經在船上走了一圈,現在只是靜靜地等著。

不知道尾隨者是否上了船,因為那傢伙不是每天都盯冬村的梢,所以上船的概率很小,冬村只有一線希望:希望自己走遠,希望讓那傢伙已察覺到冬村的這次旅行。

冬村在酒吧喝了一個多小時,他曾幾次問自己:由紀子會不會在勝浦港下船,他真想轉身回到船艙,忘掉一切,與由紀子盡情地體味一下歡娛。但冬村終於抑制住這種慾望。他心想着由紀子若是下船倒還好些。其實,並非是冬村邀由紀子來的,而是由紀子提出要與他同行,冬村沒有回絕。冬村簡直是失去了理智,心裏沒數,只是想着能有與由紀子在一起的機會,便沒有回絕她的請求。他只是想讓它順其自然。他想到沒有比接受曾經救過自己性命並深愛自己的女人的愛更重要的東西了。

但這種想法隨着進入船艙,望着並排的兩張床而消退了。那種必須投身於追查中的悲哀感而打消了心中的慾望。冬村感到瀨田那禿鷲般敏銳的目光正藏在那種悲哀感後面。與瀨田堅韌不拔的精神比較起來,冬村感到自己微不足道了。自已竟然超越了便衣警察所具有的性質。而敗一個男人的腳下,束手無策,他感到屈辱。冬村感到即使不給自己套上精神負擔,那也同樣挺不起腰來。

冬村走出酒吧。

來到甲板,夜風使他打了個寒戰,日光花園裏寥無人影,剛才還有許多人絡繹不絕地來欣賞夜幕下的太平洋,而現在卻都散盡了。他從甲板上又上了一層,來到最高處甲板,倚著欄桿點燃一支香煙。眼前是無際無邊的黑暗的世界。水平線在不遠處就與夜空溶為一體,那種大海的廣漠感與在內海航行的感覺截然不同。

沒有見到尾隨者的跡蹤,如果那傢伙已經上船,那應該拋頭露面了。如果實施襲擊的話尾隨者只能利用夜幕的掩護。而且肯定要選擇沒有人願意去的甲板處動手。

冬村在那兒站了近十分鐘。曾有一對男女出現過,兩個抱得正緊,一見到冬村,便急急忙忙地走下舷梯去了。打那以後,再沒有旁人了。

——真的會白費心機嗎?

莫非在有明碼頭上船的三百旅客中沒有夾雜着那個尾隨者?冬村返轉身準備回去了,當初他已經想到這次冒險成功的概率很低,只有一線希望,所以並不很失望。對方肯定也會想到如果在船上動手,那麼一旦失手危險會很大。

就在冬村即將走過煙囪附近的一堆物件旁邊的時候,他的眼睛餘光發現有個人影,還未在冬村反應過來的時候,頭上已經挨了重重的一擊。冬村昏倒在地。就在昏倒的一剎那,他曾試圖用右手去拔槍,可最終還是昏昏沉沉,彷彿被拋進夢的深淵,他意識到自己被拖過去,恍惚之中,他感到有人想把他從船舷旁扔進海里。

之後,他就不省人事了。

當他再度醒過來的時候,正躺在醫務室里,身旁有船醫和護士,還有由紀子。冬村用手摸了摸頭,包着繃帶。

「有輕微出血,一會就可以把繃帶拆掉了。」六十歲左右的船醫說道。

大副走了進來,「實在是遺憾,經現場調查,未發現可疑痕迹。您對兇手不知有沒有印象……」

大副先對冬村遭到的不幸做了一番鄭重的道歉,之後回道。

「是誰發現的?」

「這位夫人找這位客人的時候來到甲板。犯人見此情景便跑掉了。因為天黑,這位夫人什麼也沒有……」

「行啦,我想他是搞錯人了。」

由紀子拉着冬村走回房間。

「你啊!怎麼總是遭人暗算呢?」

「嗯,看樣子是這麼回事。」

冬村笑着答道。

由紀子坐在床邊。望着冬村說:

「不知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所以剛才有的話就沒有說。」

「沒看清臉。」由紀子看到的只是消失在夜色中的人影,當時,那人正想把冬村拉起來。由紀子跑過去喊了一聲,那男的便放下冬村,從左舷側的鐵梯子上跑下去了。一剎那的印象:那人是個中等個兒,身體結實的男人。有一個特徵是他跑下舷梯的時候沒有發出皮鞋特有的響聲。由紀子聽到的是類似運動鞋的聲音。

「運動鞋……」

「也許是皮鞋底下粘了橡膠。這些對你是否有啟發?」

「多謝。至少比什麼都沒看見強多了。」

「至今為止,已經救過你兩次了。這第三次等待你的會是怎樣危險的境遇呢?」由紀子語調很歡快。

「第三次我恐怕不會再死裏逃生了。」

冬村無力地笑了笑。多虧了由紀子,否則冬村這次肯定會被扔進夜色中的太平洋了。冬村強烈感受到的,與其說是對尾隨者的憤怒,不如說是由於失去寶貴的機會的無力感。就憑這點收穫,哪兒能制服瀨田呢?

冬村服了鎮痛劑之後才睡著了。

第一天傍晚,船到高知。

冬村和由紀子比其他乘客提早下了船。為的是能在那從弔橋上蜂擁而至的乘客之中,辨認出象尾隨者的人,僅憑橡膠底的皮鞋和中等身材的男子這點線索,假使找到了與其特徵相符的那個人,也無法拿他怎麼樣的。但冬村仍然堅持要看看那個可能是尾隨者的人的模樣,哪怕只看一眼。

由紀子在冬村的手上給信號的時候,是第八位旅客下船的時候。那人看起來四十歲左右,算是個矮個子男子,朝計程車停車場方向走去,穿着一雙貼著厚厚橡膠底的皮鞋。經過冬村的面前的時候,沒有看出有任何反應。看側臉那人眼神陰鬱,晦暗天光。只在胳膊上搭了件風衣。

不知為什麼,那人的背影雖不大,卻使人感到其中隱藏着執拗的東西。

「我不敢肯定,但卻感覺得他很象那個……」

那人搭乘了出租,一直沒有回頭看一眼。

冬村也走到計程車場。他想起了奧野山脈的山嶺發生過的事件,當時那傢伙拚命的朝單車跑上的背影和眼前的這個人似乎有些象,但又不能肯定,實在讓人感到焦急。

2

再次看到那男子的時候是在高知車站,他正站在開往中村市的下行線,離站台不遠處,胳膊上搭著雨衣。

「是那個男的,一定跟我們去一個地方。」

由紀子的腔調中略帶恐怖感,她說着,從鐵道旁的白線旁邊後退了許多。

「是不是跟着我們來的。」

那男人是乘出租汽車走的。

「不知道,乘船來高知,然後繼續坐船去高知的人也很多。」話雖這麼說,但假如這傢伙就是那個尾隨盯梢的人,冬村也沒有想到他會從船上直跟蹤到這兒。既然知道冬村此行的目標是足摺岬,他先去那兒,然後等待下手,不是更好嗎?

列車進站了。

坐穩后,由紀子便悄悄地東張西望。但仍未見到那男人的影子。「別擔心,肯定還會有第三次襲擊的。」

「我沒有自信了。哎,還是要幹下去吧!」

「別說這種不着邊際的話。」

「我啊,正在為自己感到煩惱呢!」

冬村覺得自己真是沒有用。雖然遇到了絕好的機會,卻讓尾隨者鑽了空子,而且他冬村還差點被扔進大海里餵魚。

不過坐上這趟火車的那男子是不是,冬村還很難說,但至少可以說尾隨者已經到了高知市。而且如果他到了高知,便肯定他心懷殺意,所以會在足摺岬看到他。冬村想,由紀子所說的第三次,大概也是最後一次機會,就是在足摺岬等着我呢!

「從那人也去足摺岬這點看,他還是與瀨田院長有關啰。」

「按常識看我想不會,我認為瀨田不是那種冒失的男人。但,如果問我那男人的真面目是什麼,我也說不清。不管怎麼樣,這個謎將會在足摺岬揭開。」

列車中傳來單調的車輪旋轉的聲音。

「這次旅行真是充滿韻味。」過了好久,由紀子說了一句。

「嗯,充滿韻昧的旅行。」冬村若有所思。

「我回東京之後就開始工作。迄今為止,我還一直是個服裝設計師呢。」

「如果你回到丈夫那裏,不是更可以過舒適悠雅的庭園別墅的生活嗎?」

「我不要舒適悠閑的生活。只想重新開始人生。」

「我呢,或許也要重新開始人生呢。」

「那可要等你活着從足摺岬回來之後再說。」

由紀子抿著嘴笑起來。

「你真不打算第三次救我啦?」

「是啦,不到時候是不會知道的啰。」

由紀子的手放在冬村的膝上。

到達中村車站的時間是夜裏九點多了。有三十來個乘客下了車。這裏是中村線的終站。從這裏開始便再也沒有鐵路。汽車是唯一的交通工具,但去足摺岬方向的班次也已經過點了。冬村在車站把下車的乘客仔細察看了一遍,他想確認一下那個人是否已經中途下車。

那人還在,他是混在人群中出了站。依舊是高知港見到的那副面孔,憂鬱陰沉的側臉。看樣子他不象旅行的遊客。一出站台便毫不猶豫地朝街上走去。

「看樣子是當地人。」

「嗯。」

冬村邊答著,邊朝計程車站走去,心中暗自思量:這男子從東京乘船到高知港,然後又轉乘火車直到終點站的中村站,走的竟是與自己同樣的路線。或許這也並不值得奇怪,但有一點未免太可疑了。就算他是回歸探親也好,告老還鄉也好,從東京回來的人,總不至於僅帶一件風雨衣吧。而且,冬村感到那男子的一臉陰鬱的愁雲也的確可疑。看上去,他並不象那種找不到職業、或者干體力活兒的人。而且他的風貌也與南方的這個頂端城市住的人很不相稱。

冬村他們開上租來的汽車,便離開了中村。

開過四方十川,汽車沿着寬闊的河口行駛。這條公路是直通土佐清水市的圍道321號線,根本不用擔心會迷路。這條路上車輛很少,路上除了冬村那輛轎車和超過去的一輛卡車之外,沒有後續的車輛。幾乎沒有從對面開來的車。

四十分鐘左右之後,車進清水市。土佐清水,日本五大海港之一,是鰹魚、金槍魚等的產地。寬闊的海港是曾峽灣形狀的。那條足摺盤山公路從很遠的地方一直婉延到海角而來。

汽車開上了盤山公路。

「我已經在海角的頂端的海岸旅館里預定了房間。從旅館房裏便直接可以看到黑潮的航流。明天可以好好地休息一下。你一定很疲乏了吧?」

「謝謝你。」

由紀子的聲音,也許是由於心理作用,冬村聽起來十分可愛。男女在旅館里同住一個房間過夜,中間無法間隔開來,就這麼分開睡。這真是一次韻昧十足的旅行。

公路保養收費處沒人。冬村記起在租賃汽車的地方曾有人講起過:在夜裏九點之後,是很少有通行車輛,所以收費處下班了。

確實,從清水開出來之後,拐了不知幾個轉彎了,其間連個車影兒都沒遇見過。

車的右邊,開始出現灑滿月光的大海了。從飛機上看,海面會是鱗光閃閃,斑斑點點的,而眼前展開的這幅景象也是那個樣子:黑暗之中,海上浮涌過來一層層銀色波浪。

「那個叫日野的小姐,就是漂浮在這兒的吧?」

冬村剛要作答,他的聲音卻被吞沒了。在前方的類似遠眺台的小型空場上停著輛大卡車,引擎轟轟作響。冬村剛剛反應過來:「這不是在盤山公路上超過我們那輛卡車嗎?」的時候,卡車那強烈的燈光已直向冬村的轎車橫掃過來。同時,耳鼓裏響起柴油機的噴吸聲,車燈隨之猛烈震動起來——

冬村加大油門想要甩掉卡車。已經開到山頂了,前方的路變得平坦得多了。

「坐到后而的座席上去,快!拿着這個。」

冬村把手槍遞給由紀子。「打開槍機保險裝置,對,就那樣。現在你透過後車窗瞄準那個開車的!用雙手握住手槍!我喊開槍你就扣動扳機,別猶豫!」

「可是……這……怎麼回事?這一切?」

由紀子慌亂地移到後排座,拿槍擺好姿勢,叫道。

「那傢伙,一直埋伏着的。他要毫不留情地把我們壓扁。」

「真的嗎?」

「要是不想去死,就按我說的去做!」

冬村看到卡車「轟隆隆」地發動的情形,便已感到肌膚陣陣發冷。柴油機的轟鳴聲中充滿著肅殺的氣氛,如同肉食動物就要開始殺生。沒錯兒,它是在超車之後,停在那裏埋伏的!

「為什麼不加大油門甩掉它?!」

後面的卡車正以憾天動地的氣勢一點點地逼近!逼近!

「沒用。」這輛轎車的馬力賽不過卡車。如果盲目地加大油門狂奔亂跑,在盤山公路的急轉彎處就有可能連車帶人一起栽下去!唯一的一條路,就是用手槍開槍打死他!」

「可是……」

「難道你想等死?!」

小轎車的輪胎髮出悲鳴,車子轉過了兩個轉彎。在轉彎處,轎車差點被離心力掀翻而做個拋物線,然後被摔進深谷。

「它趕上來了?」

卡車的前燈如同怪獸的圓睜的眼睛,耀眼的燈光撲射而來。卡車越逼越近!

「開槍!」

「噢——不行!」

就在由紀子猶豫的一剎那,轎車發出破裂的悲鳴,卡車撞到了小轎車上!轎車的后保險扛被撞偏,車體發出刺耳的聲音橫著打滑。冬村拚命地操縱着方向盤和制動器,他根本沒有時間回頭看一眼。前車燈照射路面右側下就是萬丈的黑暗,那裏就是深淵!只要冬村出現半點差錯,那麼就會連車帶人順着車燈的光芒飛出車道、墜入深淵。

轎車打着滑撞向絕壁,冬村便把全身的勁都使了出來,總算煞往了車。而另有幾次,冬村的車都撞到了公路護欄,護欄外便是深淵。每次冬村都要將車頭擺動得蟒蛇擺頭,勉勉強強地扳正車頭讓它重新開上公路。

前方是急劇的下坡。在幾處拐彎的地方,帶着慣性的車體好象什麼地方燒着了似的,瀰漫着刺鼻的焦糊味。冬村感到方向盤特別地重,彷彿是在把車輪硬拉過來。冬村打滿右舵。

「不行,不行了!什麼地方著了!」

由紀子帶着哭腔嚷起來,轎車的後部捲起黑煙,透過黑煙,由紀子雙手緊握手槍,槍口對準卡車的駕駛台。卡車就在身邊不遠處,正呼嘯而來!卡車的前燈把她晃得頭暈目眩,手指彷彿凍僵了似的無法瞄準。她曾幾次想要扣動板機而手指就是不聽使喚。

「快開槍啊,開槍!!」

「不行啊——!我開不了槍啊,開不了槍!」由紀子都急哭了。

正在這時,又響起一陣可怕的撞擊聲。冬村死命地把住方向盤——轎車被撞得跳了起來,好象車後部的保險杠又被撞到了。在反作用力下,車頭搖擺着向懸崖邊衝去。

而轎車卻終於沒有失去控制。這與其說是由於冬村拚命扳動方向盤的緣故,倒不如說是由於轎車被轟鳴作響的巨型卡車一氣掀出了十多米而有時間再度進行調整的緣故。

「快跳車!別無脫險的出路了!照現在這樣下去,不是即刻被擠下斷崖,就是被烈火燒成灰。」

冬村咬牙切齒地狂怒叱責道。已經到了必須爭取每秒鐘的時候,冬村心裏清楚,擋泥板正在勒進輪胎,那麼輪胎將被割裂。再只消一分鐘,這輛車可能就動不了了。而身後的卡車正重新狂怒而來。彷彿是只巨大的鐵鎚,就要砸將下來。「只要由紀子能夠逃脫厄運,自己總會有辦法的。」冬村想道。他或許可以從駕駛席中跳出去,然後死死抓住公路的護欄。只要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也要比這樣等死強!

「打開車門!」

——由紀子沒有回答。她兩手緊握手槍,直對着卡車駕駛席,這時的卡車真的如同鐵鎚,已經掄足馬力,跟看着就要砸下來。眼前的車燈耀眼的光芒如同幾百條利箭,將駕駛席掩蓋起來,刺得由紀子看不清楚東西。她便朝着那光芒的中心部位,扣動了扳機!轎車內登時瀰漫着手槍發出的脆響。

不知道子彈打着了哪兒,只見卡車的光芒以更大的寬幅襲壓而來,發出的撞破鐵板的聲音更加尖利剌耳。

由紀子抹了一把眼淚,再次瞄準——她順着燈光的方向扣動了扳機。

與此同時,冬村的車硬是拖着被割得傷痕纍纍的輪,拐過了一個U形轉彎。

而身後,伴隨着由紀子的厲聲尖叫,傳來爆裂的狂響,冬村稍稍迴轉過身——眼前是一幅凄慘得目不忍睹的情景——卡車直挺挺地衝出公路護欄,護欄則象鐵制的小工藝品,一下被撞得七零八落。卡車的前燈發出直刺夜空的強光,車身從突出的足摺岬的崖角上直衝出去,墜入深淵……

3

前野紀一郎,四十歲。

這是寫在汽車駕駛證上的尾隨者的名字。

住所是東京都練馬區。

清水警察局的調查於翌日的傍晚時分結束。

午後晚些時候,豬狩給清水督署掛來了電話說,前野紀一郎是職業畫家。

「雖說是畫家,但他只是徒有其名,這幾年他早已與繪畫無緣了,那叫什麼來着——對了,叫藝術嬉皮派。前野曾是穿着皺皺巴巴的服裝去國外周遊的一伙人中的一員。這三年中好象從中、近東一直放浪遊盪到亞洲。另外這傢伙沒有妻婦兒女,母親也在很早以前去世了,因此對他的成長過程是一無所知。戶口上寫着他是私生子……」

「和瀨田的關係呢?」

「問題就出在這兒。據說他與瀨田根本沒有見過面。眼下,正全力以赴地搜尋他畫家時代的朋友呢。」

豬狩說以後一有消息就取得聯絡,之後就掛了電話。

冬村在現場調查和聽取結果之後,便與負責(調查)搜索日野克子的情況的西澤警部見了面。在西澤的說明之中毫無新進展。

「由於是死後約十天才被發現,所以假設她是乘黑潮而來。那麼入水地應是西南諸島一帶,但同時,從瀨戶內海漂泊出來,乘上豐后水流漂泊到此地的可能性也是有的。我們儘可能地作了調查,也向各縣警察署詢問過情況,並在搜索其行蹤和確定入水地等方面的問題上……」

西澤開始述說在對溺死屍體的調查之中是如何困難重重。的確,海水與陸地不同,在海水中尋找物證是難上加難。

冬村致了謝之後走出清水市警察局。

他乘上計程車去足摺岬。車窗外的右側,海水正沉浸在暮色蒼茫之中。一望無際的海面虛無漂渺。

日野克子到底在什麼地方入水的呢?——這個問題搞不清楚也就罷了,瀨田只有十九日在伊東河附近洋麵的兩個小時機會來動手殺人。那麼,在那兒被殺的死屍怎麼會到足摺岬來的呢?是不是可以把它與瀨田的足摺岬之行的微妙迷幕擴展開來呢?冬村也正是為了赴足摺岬進行實地觀察,並解開懸而未決的迷惑而來的。

另一個目的,即逮捕尾隨者,只成功了一半,由於尾隨者當場死亡,無法取得他的供述。但或許在些后的調查中會知曉他執拗的殺人動機。豬狩電話中說,根據坂本兼夫的日記,瀨田的所謂有案發時不在現場的證詞已經不成立。無比精悍的瀨田,也終於向自取滅亡的烈焰前邁進了一步。假如再證明尾隨者前野紀一郎確是瀨田所雇,——這當然不太可能——那麼瀨田就已經走到窮途末路了。

但,即便如此瀨田仍然有其最後的王牌足以抵抗,除非找到他殺害日野克子,或者說可能殺害井上的證據。

足摺岬已是夜幕降臨了。晝的晴空已被塗刷成墨色的世界。

由紀子還在旅館里的客房裏睡着。她是先被送上警察局的吉普車送回旅館,而後在某位警官勸慰下同意叫來醫生,打了鎮靜劑。她枕邊還放着精神分定劑。這會兒她的呼吸恬靜,但時而流露出彷彿因痛苦而引起的痙攣。這並不奇怪,她開槍射殺了那個尾隨者。她把子彈都打光了,其中有一槍射穿了前野紀一郎的腦袋。

冬村久久地注視着她的睡容。他曾三次被眼前的這位女子搭救過。第一次是在阿爾卑斯山的松川,第二次在「向日葵Ⅰ號」上,而昨天夜裏,如果沒有由紀子冬村肯定難逃厄運。他根本沒有機會開槍。

他輕輕地把手放在她額頭,她的額頭冰涼,滲著冷汗。

冬村簡單吃了幾口飯後便去洗了個澡。由紀子依然沉睡不醒。

一小時之後,冬村下樓到旅館的酒吧。吊燈中垂散下來的藍色柔光造出清新的氣氛。或許是進入淡季的緣故,客人在坐的只有四桌,有兩桌是一男一女,另有一桌上三個男子湊在一起,好象彼此很熟,還有一桌上有一位同由紀子年齡相仿的女子,坐在窗前,手握一隻大酒杯,望着大海出神。

冬村走到與那女子隔桌的靠窗子的位子上坐下了。透過玻璃窗,大海的夜色一覽無遺,海上浪潮滾涌,還可以隱隱地聽到北上的黑潮發出的陣陣濤聲。

他要了杯威士忌,一面望着海上浪潮,一面品味着威士忌的滋味。他在為明天要做的事做打算。他打算直訪曾經做過瀨田家女傭的上野勝子的左鄰右舍,然後要去見見發現溺死女屍的漁夫。他並不對這些舉動抱着能發現點什麼的期望。他只想在足摺岬轉一轉,尋找一時的精神依託。

自從冬村走進酒吧時開始,他便發現那三個男子一直盯望着坐在窗邊的那位女子。雖然那女子故做不知,但看得出她被那幫男子的放肆的審視看怕了。看來這幾個小子不懷好意。好象是從哪個大城市裏來的樣子,醉意朦朧的臉上的都毫不掩飾地現出色迷迷的目光。

過了一會兒,三個男子站起身來走到女子的跟前,在窗邊的桌旁圍坐成一圈,把那女子圈在當中。那女子掙扎著要站起身來,卻被他們三個圈在當中,按坐在椅子上。那女子被嚇壞了,臉色蒼白,於是她便向酒吧的侍者求救,酒吧的侍者走了過來。

其中一個傢伙站起身輕輕一推,將侍者推搡到一旁,見此情景,侍者敢怒不敢言。轉身走開了。見到恃者不肯幫助,那女子便板起面孔,轉過身去面朝著大海。那伙男子的聲音透過立體的音樂聲傳了過來,但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麼。那女子猛地站起身,又被按坐在椅子上。看來,那幫傢伙肯定是在進行赤裸裸地挑逗。

冬村站起身,走到他們的桌前,打量著那三個男子。

「別再搞惡作劇,出去!」

「你算老幾,跟這兒逞強?我們可不光是想讓她陪我們喝喝酒的。」其中一個傢伙威嚇道。

「我說過了,少廢話,滾出去!」

「呵,有意思!怎麼着,要打架?!」

其中一個歪著腦袋說道。

冬村亮出警察證件,舉到那傢伙的鼻子下。

「警視廳的……」那傢伙站起身來。

「對。你們要是不走,我就趕你們出去,雖然這是份外的事兒,但你們滋事,我也得管。」

那伙傢伙一聽,連忙站起身來,匆匆結了帳,溜走了。

冬村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那位女子站起身走上前來道謝了。

「剛才多虧了您,太謝謝了。」

「請坐吧。」

那女子點點頭,在對面坐下。

「一聽您是警視廳的,我就放心了。」

「那伙人肯定是那種想在旅途中也要拿女人尋歡的,這種傢伙哪兒都有。」

「我叫伊能良子。娘家在土佐清水市。」

伊能良子作了自我介紹,冬村也隨之自我介紹了一下。

「您是出差吧?」

伊能良子說了句「我請客」,便拿來了瓶威士忌。

「嗯。」冬村應答著。他忽然想要伊能看看日野克子的照片。「我正在查找這個女子的行蹤。」

冬村又拿出瀨田周平的照片,把事情經過簡單地做了介紹。

「真對不起,我好象幫不了您什麼忙。」

伊能良子露出真誠的遺憾表情,把照片還給冬村。

「縣警署已經仔仔細細地搜查過了,所以我也不抱什麼希望了,噯,對了,你是清水人。為什麼要在家門口住旅館呢?」

冬村收起照片,拿起酒杯,重新把伊能良子打量了一番。她一副清秀面龐,好象有點象古裝戲中描出的臉形,隱藏着一種冷峻之美。只是鼻子中部稍顯凹陷,於是雖然鼻子總體上看還柔和,但卻給人一種難於接近的感覺。她的胸部高聳著,而臉龐讓人一看便聯想到她豐滿的肉體。那幫傢伙的慾望被喚起的原因,大概就是她表面上的那冷峻之美和深藏於內心的豐富情感的不平衡吧。

「因為我丈夫是在這兒遇難的……」

伊能良子的目光投向暗黑的大海。

她把兩年前丈夫伊能光司在南方漁場被暴風捲走的情形簡略地說了一遍——伊能光司是紀州熊野世家人後代。伊能他們家是有名的開拓遠洋漁業的先驅。伊能則被暴風捲走,屍骨未存,或許正是由於難以確定光司是否已經不在人世,伊能良子在娘家和婆家之間不知何去何從。於是她便有時回到娘家,回家之後就這樣在看得見奪走丈夫的黑潮的這家足摺岬角旅館里住下。她的娘家在土佐清水,也是代代的遠洋漁業世家。

「雖然每次聽着黑潮的隆隆吼聲時便總是認定丈夫已經不會生還了……」

伊能良子收回視線,把大酒杯里的酒輕輕振蕩著。

「又是黑潮……」冬村望着大海,「難對付的海潮啊!它把什麼都拒之潮外。」

「您說黑潮把什麼都拒之潮外?」

看來伊能良子對黑潮把什麼都拒之潮外的說法很感興趣。

「跟你這麼說吧,剛才照片上的那位女子在伊豆半島附近洋麵也是落入了黑潮的潮流之中。如果不是這樣的話,情理上講不通。」「她落入伊豆半島——帶黑潮的潮流之中——那麼,為什麼屍骨卻在足摺岬……?」

伊能良子望着冬村,眼中充滿疑惑。

「為什麼呢?——只能認為在八月十九日開始的通天潮之後的幾天中,黑潮在做逆向流動。可是這種情況是不可能出現的。除非地球的自轉逆轉方向……」

冬村說着,咧嘴要笑,而當他看到伊能良子的眼睛時,但望見那瞳孔中浮現出的竟是黑潮奔流時的那種深邃的藍色潮流一樣的東西。冬村的笑凝固了。

伊能良子盯着冬村問:

「如果這個問題事關整個案件的偵破,那或許我還能幫上忙。」

「你是說……」

冬村感到一股強撼的衝擊波。伊能良子眼中浮現出的真摯自信的目光使冬村感到長存在心中的那無邊的黑暗之中忽然出現了一道閃光。

「伊能的父親曾說起過有關迴流潮的事。」

「迴流潮?」

良子把拿起來的酒杯重新放下。

「我之所以嫁到紀州的伊能家,實際上也是由於迴流潮……」

伊能良子久久地凝望着窗外的海面,那裏仍然可以傳來黑潮的低低的澎湃之聲。

「——五年時的初秋時候,伊能光司的船剛出紀州的勝蒲港就在海上出了機械故障。他的遠洋船當然是配備無線電聯絡機的,但當時他認為可以自行修理,也就沒有請求幫助。或許您不知道,在紀伊半島頂端的潮岬,常年為黑潮的潮流以每小時三海里的速度北上。原以為乘上黑潮的流速,肯定會從遠州灘漂到伊豆半島方向的,可誰想到不知那次為什麼船卻轉過室戶岬一直漂到了足摺岬海域。」

「……」

冬村默然地望着伊能良子的嘴唇,他感到不知不覺之中他又動情了。

「結果發動機沒修成,他的船在足摺岬附近海面上漂浮時被我娘家的船拖到清水港,在船塢得到很好的修理。」

「然後便以此為緣,嫁到伊能家去了?」

「是的。」

「可是,為什麼船會逆流漂泊到此?」

冬村將杯子中的威士忌一飲而盡。他不是喉嚨發乾,確切地說是心靈沙漠酷渴難耐。

「經常有黑潮通過潮岬海,雖說如此,但有時黑潮也會隨其潮路改變航道。既有形成於遠州灘方面的黑潮逆流通過熊野灘,然後又向掠過潮岬沖的岬角的情況,有時也會出現在岬角西側產生的逆流朝室戶岬附近海面流動的情況。但這些情況並不能說明黑潮的支流是一條直線似的掠過足摺岬朝九州方而奔涌的潮流。它只不過是偶而造出幾個漩渦。除非在某種特殊的情況下……」

「某種特殊的情況?」

「所以伊能的父輩稱之為『迴流潮』嘛!」

伊能良子第一次現出淡然的一笑。當她的臉上綻出笑容時,那冷峻的表情消失得無影無蹤。凍結住她胸口的鬱悶彷彿一觸及到那將她和丈夫情牽到一起的海流時,便都融化消解了。不,不如說是鬱悶在冬村心中的巨大的疑團出現了迎刃而解的曙光。

——從潮岬開始到九州為止,真的存在着一條連貫的逆流!

「真的會有這種難以想像的現象?海流,按著教科書上來說,無論是黑潮,墨西哥灣流,索馬里海流還是別的什麼海流,都與氣象一樣,是地球自轉而引起的。那麼為什麼它會出現逆流呢?」

「我丈夫伊能正是被從紀州流來的迴流潮送到足摺的。若是沒有迴流潮,恐怕我們今生今世都難得相見,真是所謂的『人生未知何處有姻緣』啊,我便向又義父詳細問了迴流潮的情況。——不知,我剛才說了這麼多,於您有點用處吧?」

伊能良子意識到自己將身世嘮叨得太多了,說了這麼久,才想起來要問冬村。

「請您繼續說下去,本來我已經不知所措,無計可施了,可一聽你這麼一說,我又重新有了希望。」

冬村平靜的語調很吸引人。

良子又說起來了:

「五年前的當時,通天潮正襲擊著紀州一帶海岸。這裏的清水港也不例外,新聞報道過,我也記憶猶新。海面『呼啦』一下子漲高了一米!當時的情形簡直讓人覺得,大海就要吞沒防波堤了,實際上加上趕上滿潮期,那堤防已眼看要被吞沒了。但義父說,每當出現通天潮,便會在海上的某個地方出現與黑潮逆向流動的逆流帶。從前的經驗豐富的漁夫們都知道這現象,他們稱這逆流為『迴流潮』。」

我覺得這太不可思議了,便去查海上保安廳每月一次的日本近海海流圖,但義父所說的『迴流潮』根本沒有記載。雖說黑潮呈蛇形運動奔流,迴轉,同時還不斷製造出漩渦,短距離反流,但黑潮的主流如怒濤一般奔騰北去。」

「宛若怒濤一般……」

「噢,請原諒,可能我說得太抽象了,但那聽起來的確就象怒濤。」

伊能良子的視線重新投向窗外深遂的大海。的的確確可以聽到潮音,雖說現在聽起來不象狂濤怒吼,或許當黑潮狂怒之時會是怒濤的樣子。發出驚心動魂的咆哮,一刻不停地狂奔北上,北上吧。

「雖然海流圖中沒有記載,但伊能船發動機出故障后,的確是趕上了迴流潮而漂到足摺岬的。我深信義父說的話,相信是這海流圖上都沒有的謎一樣的海流有意將伊能送到我的身邊,我覺得這太有浪漫色彩了——但是,仍舊是黑潮,如今卻把伊能從我的身邊奪走。

伊能良子將酒一飲而盡。

「還有一點要告訴您,迴流潮好象是隨着通天潮的消失的。消失之後,就若同普通的黑潮一樣,繼續向北流——我這話或許會幫您些忙,照片上的那個小姐,按被認定的死亡時間即20日開始,到月末之間漂流到足摺的。而那會兒正是通貫從千葉直到沖繩的太平洋沿岸的全部海域盛行通天潮,弄得人心惶惶之時啊。」

「噯?!」冬村發出短促的驚嘆聲,彷彿頓悟了什麼。

4

土佐高知,人稱青色的城市。

因為這裏有黑潮,當冬村和由紀子站在位於四國最南端的足摺岬的頂端,而在他們的視野之下,蔚藍,清澈的潮水,彷彿能將五臟六腑染藍,它們蜂擁而來——站在離海面高達八十米的絕壁之上,他們眼前那片深遂的海洋,宛若一件精細的玻璃工藝品。

「那就是龜呼岩,漁夫據說在那兒發現的浮屍。」冬村指著海中突出的的一塊岩石說。

「這麼說,日野小姐是被從伊東海面投進黑潮,而後乘黑潮的逆流流漂衝到龜呼岩的啰?」

由紀子探問道。她這會兒已經從射殺尾隨者而帶來的刺激中恢復過來了,至少已經恢復了明快的表情。岬角長滿了檳榔樹,低矮灌木,山茶樹原始林等等亞熱帶植物,蔥蔥鬱郁,在這樣的背景之下,由紀子那包藏着苦惱的冷艷之美更是體現得淋漓盡致。

「現在只能推測到這一步。」

「雖說流動的大海是不會留下痕迹的——但在這茫茫大海之中我想仍會有蛛絲馬跡的。」

雖然這種蛛絲馬跡隱蔽難尋——

「我有種奇怪的感覺。」

「什麼?」

「雖說從紀州到足摺岬形成了迴流潮,但日野小姐是由伊東海漂流而來的,那麼就是說她一下逆流漂浮了六百公里啰。」

「是的。」

「或許這在理論上還可以找證據,但海上保安廳的漲流圈上沒有標註吧。如果不能進行理論性證明,那麼這也不會成為論據的。」

「話是這麼說,可是——」

「那所謂的迴流潮,會不會是喪夫的伊能良子假想的故事呢。你沒注意到她是在深夜的旅館酒吧里呆望着黑潮這一細節嗎?」

「莫作她是在臆想?」

冬村望着大海,心中暗自思量:伊能良子當時的確是沉浸在了一種獨特的氣氛之中了。——但她不可能在那麼短的時間裏臆造出如此動人的故事。而且,從理論上講,迴流潮在通天潮開始時出現,又與通天潮一同消失這點中,不也可以讓人感到很合乎邏輯嗎?

總之,現在冬村只能順着伊能良子所說的現象一直追下上。因為十九日瀨田出海,而那天正是通天潮開始,也就是說迴流潮也開始出現的日子。

「對不起啦,剛才我所說的一切可能是由嫉妒心引起的胡亂推測呢。」

由紀子望着想得入神的冬村笑了起來。

「那倒沒關係。」

說着,冬村拉着由紀子離開岬角,朝離岬角很近的金剛福寺走去。約好了在那兒和西田久吉,那個發現浮屍的漁夫,還有寺院的住持見面。

寺院住持五十歲左右,花白頭髮的,胖墩墩的,與西田的年齡相仿,但西田又黑又瘦,兩人形成鮮明的對比。

「您是說『迴流潮「的事兒?」

西田聽了冬樹的話后便開口說道。

「所說的迴流潮確實是有啊!」

「你是說黑潮確有逆流嗎?」

冬村被西田這一番若無其事的回答吸引住了。

「不是黑潮。這兒的漁民都說那是親潮。」

「親潮?」

說起親潮,那可就是寒流了。從北海南下到房總半島附近,在那兒與黑潮相遇而形成巨大的漩渦。也就是所說的咆哮的海潮交匯。據說,由於寒暖交匯導致了那裏一年中霧靄蒸騰。

但是做為寒流,親潮怎麼會南下到日本南端的足摺岬呢?

「我們管它叫親潮,保安廳的水路處和氣象廳,還有水產廳的當官兒的聽了后都說我們是瞎扯。他們說,親潮怎麼會跑到足摺岬了呢?親潮根本不會流到這麼遠的地方來的。」

西田好象很容易激動,說着說着便現出對官方機關的見解不滿的神情,更竭力地要證明自己是對的。

「要說證據,秋刀魚隨親潮游來,這足以證明。您知道,秋刀魚是親潮的魚種,那麼說來,秋刀魚難道會是逆黑潮而上近千公里而游到這兒來的?!這絕不可能。肯定是隨潮流游來的,而那海流就是親潮!是親潮,從房總海岸開始沿岸逆黑潮而下了!」

「……」冬村默默地聽着。

西田這會兒竭力地說明著自己的觀點,說得嘴邊都泛白沫了。

這話聽起來雖然很神,但據說大群的秋刀魚的確是被親潮沿太平洋沿岸送到足摺岬的,因此,據西田說,種子島還有秋刀魚的魚場呢。

西田又在水溫上找證據。黑潮的水溫是22℃~23℃,親潮有16℃左右。而當秋魚游來時的沿岸北溫果然下降到16℃,當然,習慣生活在黑潮中的鯽魚則成批地死去,因為水溫太低。甚奄重達幾十斤的高級海魚也都翻白而死。死去的小魚更是不計其數。

「我們這兒把親潮叫做『下潮』,別名還叫『腐蝕潮』。黑潮叫做『上潮』。親潮有一條流道逆黑潮而下,這現象很早以前就聽說過。」

西田正說在興頭上將住持倒的茶一飲而盡,卻不小心嗆得直咳。

「別着急忙慌地說。」

住持這麼責備着西田,住持剛才揀個插嘴的機會都沒有,這會兒有些着急。他接過話頭:

「漁夫們稱之為『親潮』的海流沒有被承認,但雖說如此,親潮的確有從紀州向足摺岬流動的與黑潮相逆的潮。您只要聽我說說以前的傳說,便什麼都清楚了。」

「好,我聽着呢。」

「先說說女鹿岬的傳說吧……」

在足摺岬和土佐清水之間有個鎮子名叫松尾。曾經有個女人被一隻鹿馱著漂流到那裏一塊海中岩石上。那時正是源化和平家在屋島檀浦一帶兩軍對壘撕殺之後,那女子是平家的武將之妻。她逃到吉野川一,被強盜追殺,被逼無奈投海自盡。眼看着她就要溺死的時候,一隻鹿遊了過來,把她馱走了。就這樣,那女子被帶出紀伊水道,越過室戶岬,足摺岬,一直漂到松尾鎮。最後,那個女人和鹿都慢慢地停止了呼吸死去了。

這是鄉土志上寫着的故事。假設這是那種廣為流傳的平家遺落之人的傳說中的一個也好,反正從這個傳說中可見,從紀伊水道開始向南,自古以來就有流過足摺岬的反向潮流。正是因為有人知道這個傳說,這件故事才得以流傳下來的啊。

住持說得面紅耳赤,他看來也不是個沉得住氣的主兒。

冬村的腦海中猛然又浮現出那個迴流潮為月下老人的伊能良子的冷艷面孔中的寄托在迴流潮之中的鄉情。

這個海流圖中沒有標出的海中逆流,正逐漸地露出其廬山真面目。

「我說,雖說咱說的都是傳說故事,但這可都是確有其事的歷史事實呢。」

「對啦,忘了說鰹魚的事兒……」

「得了,你就別說話了。」住持一下將西田的話題堵住了。他要親自把這事兒說給冬村。

「這兒啊,是有名的鰹魚魚場——」

但是,最初捕撈鰹魚的並不是高知縣人,創業的是紀州印南的漁夫們。據說那是寬文年間@的事兒。熊野的漁夫搶佔了印南漁夫的漁場,印南的漁夫們出於無奈,便向土佐藹的藩廳提出請求,希望能遷到土佐來。他們才是捕鰹魚的始祖呢。問題是,就當時的手搖魚船來說,他們是靠什麼東西逆北上的黑潮而下,掠過室戶岬、足摺岬而到土佐盪的呢?大家都相傳著,紀州的漁夫是巧妙地乘黑潮之中一條反向潮流而抵達土佐藩的。」

「現在,在足摺土浦一帶還有他們的五十座墳呢。」住持說。

「是啊。」西田接下去說道。「至今這兒的漁船的形狀與紀州的漁船型狀相同呢。還有那些歌瑤,出如什麼『串本在此岸,大島在彼岸』啦,『土佐高知一橋牽』啦,兩地的曲調都完全相同呢!是吧,住持?」

「歌嘛,怎麼唱倒也說明不了問題。」住持反駁道。「但說起紀州和足摺岬之間類似的地方來,首先要數渡海奔補陀落(補陀落:佛教傳說中觀音現身的靈地。)的傳說了。」

「渡海奔浦院落?是指熊野一帶的渡海信仰嗎?」

冬村被住持這些跳躍性很大的話弄得不知所措。

「對。您說想看看上野勝子的墓地,是吧?而上野勝子正是二十幾年前為求能渡海去見信仰中的觀音菩薩而死的。這種渡海信仰在熊野和足摺岬流傳得很廣。」

「上野勝子?」

上野勝子就是當年瀨田家的女傭。瀨田說過,當年上野辭去女傭的工作而返鄉回足摺岬——的時候是三十一歲。瀨田說她二年前曾在參加九州的學術會後的歸途中特意到足摺岬掃墓釋慰過,但是他卻沒有說過二十幾年前上野是投海而死的……

——難道這渡海奔補陀落的信仰中有什麼蹊巧?

據說渡海奔補陀落的風俗是熊野一帶人的信仰,觀音現身的靈地相傳在印度南方海上的一處佛教凈土上。而據說如果從那裏乘上小船,橫渡茫茫的大海,就能被送到那聖靈之地。

當初,這隻不過是個別人的信仰,而到了後來,熊野的觀音現身聖山寺的護院住持的每一代都必須乘船渡海都已成為不成文的規短,所以住持們便一個個地乘上一葉小舟消失在熊野的海上去了。歷史記載,由於這種不成文的規定過於殘酷,德川幕府在第二十三代住持即將渡海的時候下令禁止了這種信仰。

然而,這種渡海奔補陀落的信仰仍然在足摺岬的民間流傳,而且二十幾年以前上野勝子就是這樣渡海而死了。

「住持,上野會不會是由於神經錯亂才做出渡海而去的舉動呢?」

「不,不是那麼回事,警官您有所不知。我也曾認為她是中了邪氣,但這兒卻有文章證明她的心跡。」

住持將珍藏着的一本雜誌拿出來放在桌上。封面上寫着《醫學界》幾個字。昭和四十四年(1969年)年刊。

「這是一個叫瀨田周平的醫生就人生觀、生命觀而寫的隨筆。其中他懺悔地寫道過,上野勝子為求見補陀落而渡海身亡一事全是他的過錯——」

「瀨田周平!」冬村一把抓過雜誌,急匆匆地瀏覽了一遍。隨筆的大要是這樣的:

上野勝子由於身患胃癌,便從瀨田家辭去了工作,返回故里足摺岬。當時瀨田是醫科大的學生,所以他曾請教授為上野會診。教授告訴他:病人還有一年餘生。瀨田卻將診斷結果,告訴了上野勝子。因為瀨田認為死亡既然已經不可避免,那麼就應該直面死亡而毫不迴避。

上野勝子於是辭職回家了。

那年夏天,瀨田去足摺的上野勝子家作客。他是應邀去玩的。當時的足摺岬與現在不同,人煙稀少,交通仍不方便,是個冷落的寒村僻舍。上野的家是間小瓦房,房頂壓了許多大石頭,怕的是狂風將瓦片掀掉。

上野勝子就是這樣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那兒。她已經到了胃癌晚期,被病魔蠶食。折磨得面如土色,飯也不想吃,都瘦成一把骨頭了,雖然如此,她還是弄來魚什麼的來招待瀨田。

瀨田在那兒住了一個月。他去時帶去了醫學書和其它幾本書。其中有一本叫做《必問的話題》,裏面有一段記載着足摺觀音的傳說。瀨田曾將那段傳說讀給上野勝子聽——

〈那個岬角有一殿堂,以觀音菩薩為本尊。堂中既無相隔的廂房,亦無住持僧丈,只有修行者和路人聚集於此,毫無上下尊卑之分。但說起往事,這裏還真曾住過一位僧丈。他在此修鍊身心。有一名服侍的小法師,很有慈悲心腸。有一日,又來了一個小法師。雖不知其從何處而來。卻要每天供他食糧。每值吃齋之時,僧丈的小法師總要分自己的一份食糧給過路的這個小法師。僧丈聞知后警告小法師:「再一再二,不得再三,不要再分食糧給他。」而後,又不覺到了進齋之時,好心的小法師再次將他的食糧分一半給他的同伴:「我真是想幫你,可是那樣一定會遭僧丈責罵。今後你可要好自為之了。我最後再分給你一次口糧吧。」對方聽后開口答道:「你的大恩我沒齒難忘。不知你隨我去我的容身之處看看。」小法師接受了邀請,決定與其同住。僧丈得知,十分疑惑,便悄悄尾隨他們直到岬角,當他見到二人乘上一葉小舟,撐起船篙向南飄浮而去之時,憎丈開始慌了神,哭叫着:「你們把我一個撇下,到底要去哪兒呀?」那個過路的小法師的回答順風飄來:「此行奔往補陀落世界——」說話這一瞬間,二人已經成了兩個菩薩,站在船尾,順風而去。而一心想修鍊成佛的但又自私的僧丈心痛欲絕,但他也只能頓足捶胸,呼天搶地後悔個不行。淵由於這個僧丈站在岬角捶胸頓足的傳說,從此這個岬角被人們稱為足摺岬——>

註:頓足——這裏的頓足的詞共用日語寫成,即為「足摺」二字,「足摺」的意思即為「頓足」。

上野勝子曾經問:什麼觀音菩薩現身形的補陀落世界(二萬聖靈境界)。瀨田便把熊野的渡海信仰跟她說了一遍。聽着聽着,上野的眼淚撲籟籟地滾落下來。那些天裏,瀨田不止一次地將上面那段故事讀給她聽。回東京的時候,瀨田還把書留在了上野家。

兩個月後深秋的一個夜晚,上野勝子乘上運貨的駁船駛進茫漠的黑潮之中。當時曾經派出搜索隊進行尋找,卻一無所獲。兩天後,一艘貨物船將在遠離紀州的東南部海上漂泊著的駁船拖曳回來了。但此時上野勝子身體已經極其虛弱,不久便死了。

隨筆的中心則是說瀨田的懺悔心情。他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內疚。他懊悔自己太年輕,說話輕率不懂事。竟然會若無其事地將死期告訴了患者,而且還彷彿是催她死去似的三番幾次地告訴她渡海求奔補陀落的信仰,甚至還認為上野流淚是足以使她心靈得以凈化的有益舉動。

當他得知兩個月後上野勝子竟真的乘駁船渡海漂泊而死之時,他再度揣摩上野當時痛苦的心,上野感到極度的悲哀。他悔恨自己早讀領會到自己對於別人的生命抱着的觀點是多麼地荒廖,自以為是。

在隨筆的最後,瀨田涉及到了海流。

他寫道:無論是從熊野,還是足摺下水,如渡海求拜補陀落的小船即刻便會被黑潮攫住,度卷向房總海衝去,就象上野的駁船一樣。假如當年那些要向南方的聖士漂渡的小船在人們目送的視線之內便開始順黑潮北上的話,這無疑會貶低渡海信仰的價值,同時只會導致渡海的僧侶們威望德尚掃地,落得個貽笑大方。

那麼,看來渡海僧侶們已經發現了這條與黑潮逆向而行的海流潮路。當年紀州而南地區的漁夫們不也是利用這條無形中的逆流,才得以搖著小船便得以安抵足摺的嗎?

瀨田的隨筆有如上的記述。

冬村垂下眼瞼,他在沉思默想……

——瀨田一定知道這條與黑潮反向的逆流!

冬村的視線中散失了焦點,西田和住持的臉都變得模糊不清。冬村的思緒猛然間活躍了!

5

冬村剛回到旅館便發現,豬狩發來的電話留言在那兒等着他呢。上寫着:特急,立即與我聯繫。

冬村即刻進行了聯絡。

「什麼事啊,這麼急?」坐在旅館游廊的藤椅上的由紀子關切地詢問。

「運輸部的通天潮專門調查委員會請求我協力幫助。」

「運輸部——?」由紀子的語調很驚詫。

「他們說或許能在偵破日野克子案件中為我們做些貢獻。同時,也希望獲得我們的情況,即使尚未詳細查明的也行。另外前野紀一郎雖經多方調查,仍未發現與瀨田有幸牽連。與井上醫師和日野克子也似乎沒有瓜葛。」

「是嗎?」

面前的大海風平浪靜,黑潮、親潮特別地接近。寒暖流界線分明,宛若有一道玻璃屏障將其一分兩半,根本不是人們想像中那麼攪和在一起,混濁不清的樣子。

「在這寒暖流交匯處時常會湧出一大群小魚來,活蹦亂跳地鬧個不停,這時候,海鷗便以為來了大魚群,一下子便一窩蜂似地飛下來。

「海鷗也會看錯?」

由紀子看來,這條足以使海鷗判斷失誤的寒暖流交匯線正象是這大海本身,一刻不停地運動着、變化著。

「嗯。」冬村隨便地點了點頭,視線卻沒有離開海面:「我說——你,今後打算怎麼辦?不想回你丈夫那兒去嗎?」

「我早就打主意不回去了。」由紀子平靜地說道。「只攔能和你在一起,我總會感到人生特別地短暫。因此,我如果不好好地生活一番,那麼有朝一日我會終日後悔莫及,心中惴惴不安。」

「我是個窮警官,還說不準能否戰勝瀨田,至今前途未卜呢。」

「假如有一天我們沒有生路了,活不下去了,那就去找那條無形的反向潮流,之後投海去求見觀音菩薩,憑我們這副樣子嘛,或許還能成個菩薩呢。只是有一點:沒有人會為我們吟詠『脫胎換骨,千秋長存』的頌經還送靈的人啰。」

由紀子一臉明快的笑容,長長的睫毛在南國的陽光下反射出無數晶瑩的珠光。

十月十三日。

豬狩去羽田機場迎接歸來的冬村。

「啊呀,辛苦了。這麼快就回來了。現在就請即刻去調查委員會吧。會議已經結束了,但保安廳水路部的海洋水文部長還在等你呢。對丁,你們是不是已經結婚了?」

豬狩調皮地望着冬村二人的臉色。

冬村將由紀子送上了計程車,把自己房間的鑰匙交給了她。

「我為你們準備飯菜。」由紀子說道。

豬狩抬起肥厚的手掌說道:「請吧!」

兩人登上警車。

「聽說你是全託了她的福才得以活着回來?」

「嗯。」

「那麼說來,我是無能為力啰。她人也真不錯。」豬狩一個人說個不停。

到運輸省的小會議室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辦公桌的對面坐着一個身材瘦小的男子,他就是海洋水文課課長。也許是由於他是與之打交道的緣故,他與一般的部里的課長形象大不相同,容貌、舉止都不古板,倒可以說是個平易近人的人物。

「我叫夏雲。」海洋水文課長笑着做自我介紹,「這姓挺怪的吧!當年祖先被准許可以取姓,可能一時不知所措,仰頭看到夏天的雲彩而起的名字吧!言歸正傳,能否在不妨礙你的情況下談談日野克子事件的搜查情況進展如何?根據你所說內容,也許有可能進行相互的協同合作,因此,想問問你。」

夏雲變得認真起來。

「您知道的情況有多少?」冬村問道。

「那個判定是一個叫日野克子的女人在伊豆半島附近洋麵上入水的,但雖然如此,浮屍卻在足摺岬被發現了——我們掌握的情況就這麼多。我們為解開持續的通天潮之謎成立了委員會,從各方面收集有關的數據資料,但終於由於論據不足,沒法進行更深入的假設。因此日野克子的浮屍之謎便被擱置下來。」

「那麼,我只把與事件有關的情況說明一下,日野克子是八月十九日上午,與某男子從伊東港出發乘摩托艇出海了。兩小時后那男人回來了,還說女的已經先下艇了,當然沒有旁證,那男人肯定有理由殺害日野,但沒有證據。——不久,死屍於八月三十日在離出事地點約六百公里的足摺岬被打撈上來。縣警察署從足摺岬一帶開始,縱貫九州地區,搜尋日野克子的行蹤,但一無所獲。而且,被人認定是殺人兇犯的那男的除了十九日外都有完整的行蹤證明。行蹤證明的事暫且不說,單說那男子十九日在伊豆半島附近的洋麵上殺害了日野克子。但要證叫這點時,我們卻無法解開為什麼浮屍會漂到足摺岬去的呢?現在搜查已經開始了。」

「是嗎?對了,謎底解開了嗎?」

夏雲興緻勃勃地望着冬村。

「沒有。」冬村搖搖頭,「但,其中一部分已經查明。」

「您所指的一部分是……」

「有關你們正在追究著的通天潮之謎。我已經獲得了兩、三個證據,從紀伊半島的潮岬附近到足摺岬一段,確有與黑潮正好相反方向的回潮流。」

「請等一等,的確有黑潮的逆流吧?」夏雲的表情中猛然閃過一絲驚惶。

「不知是否是黑潮的逆流,但漁夫們從水溫和魚類分佈狀況來看,認定它是親潮。」

冬村將從伊能良子口中聽說的「迴流潮」及西田的所謂「親潮」說法,以及住持提到的從鰹魚引起來的一系列傳說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迴流潮還引起一段姻緣啊?」夏雲邊點頭邊做記錄說道:「親潮現下的說法尚待調查,但暫且按他們的說法,加上其中的傳說,無疑是很珍貴的資料。我們將立即派調查員去調查,搜集五年前伊能家的漁船被衝到足摺岬的證據和歷史傳說的古代文獻。說不定,還會幫你們解開你們的疑點呢。關於日野克子確在伊豆半島一帶洋麵上被殺,被拋進黑潮的理論性證據……」

「你是說將日野克子送到足摺岬的迴流潮是從伊東附近洋麵上升起的……」

冬村暗想,這種假定在滔滔不絕北上而去的黑潮之中,安置一條越過六百公里的反向潮流,這有些太荒唐了。雖然如此,夏雲還說有可能找到理論性的證據……。

「她乘上了黑潮的反向流。」

「黑潮的反向潮流?會有那樣的事?」

「我給您解釋一下,」夏雲輕輕地咳了咳。「您知道,八月十九日開始的通天潮,從千葉開始到太平洋沿岸,連續停留了十天以上……。」

黑潮雖然勢頭小,但卻在它自己走向的流域中。夏雲的表情似乎一下了變得很興奮。

通天潮就其本身來說並不稀奇,時常有這種現象,它顯著的一面表現在由颱風引起的高潮。當颱風經過時低氣壓引起海浪。而且,如同風將海水吹進海灣的深處,那麼當然會引起海浪的狂潮,昭和四十五年八月,在土佐灣形成的十號颱風引起了海浪狂潮,其最大氣象偏差竟達2.35米,海水都漫進了高知市區。所謂最大氣象偏差就是海浪處於狂潮時的海面高度,從中減去當時的天文潮位(即天體運行時引起的很規律的漲潮和落潮)之值。

還有並排直接由颱風引起的通天潮。這回就是這種情況。八月十九日開始,二十九日結束,持續的時間特別長。最大氣象偏差達1.20米。而且在滿潮時,橫濱市的部分地區發了水,從清水到明津市一帶,街心遊動着雞魚,還漂浮着水母,東京也發生了下街一帶水漫防波堤的騷亂。在大孤灣和伊勢灣也出現了同樣的情況。繼土佐灣和有明灣之後,西南諸島直到沖繩都遭了災。類似的事件在昭和四十六年八月也發生過。

幸虧,那次沒有處於大潮期。如果那時是在潮位較高的陰曆初一到十五前後出現,加上颱風的襲擊,那麼太平洋沿岸的絕大部分都市都將被水淹沒,肯定會造成毀滅性打擊。

政府緊急進行了大規模的原因判明的調查。

各處資料匯總到運輸部的通天潮調查委員會。由與有關的各部、廳的技術人員以及學者組成的委員會,推出一個最終的結論。這個推論是對上一次,即昭和四十六年八月的通天潮之後設立調查委員會得出的推論的完善。

推論是:黑潮的反向潮流是通天潮。

「你知道天氣圖中的氣壓和風的關係吧,這在力學方面可以解釋。在北半球,海流的流向總是向氣壓較高的一方,向右偏流動着的,這已得到證明。此外,如果出現氣壓較高的地帶,那麼它便會產生向左偏的潮流。這是由於地球自轉的影響。按這種說法,日本的所有太平洋沿岸地區,都會出現這種通天潮,形成高壓區,因而高壓帶朝左偏,肯定會形成向四國、九州方向流動的潮流。相反,黑潮卻在北上,於是,便形成沿着海岸的一支黑潮的長長的反向潮注。」

夏雲的說明已經進入核心的部分。

「請等一下。」冬村抬直手打斷了夏雲的說明。「假設有使高壓帶各偏的海流,那麼是在海岸形成高壓后,黑潮便開始反向流動?還是黑潮出現反向流動之後才形成通天潮的呢?」

「這一點還沒有弄清。就如同問是雞生蛋,還是蛋生雞一樣。」夏雲苦笑。「漲岸的水位升高時,海面便是在朝海的中央傾斜。颱風引起的海面傾斜在颱風消退時也同時消失。但如果出現黑潮反向潮流,那麼在沿海邊濤流與在太平洋中北上的黑潮之間,便會產生力學性的平衡。正基於這個原因,通天潮才可能持續十多天不退。」

「我插一句話。」豬狩說道:「海面有時還會出現傾斜的嗎?」

水面還會出現傾斜,這種事情豬狩連想都沒想過。

「會的,比如說從美國的太平洋沿沿岸開始,海面逐漸升高,到日本海一側便會有一米左右的落差。這就如同是一堵水牆。按這麼說,日本的大多數都市要遭水淹。而之所以沒有被水淹沒,是由於黑潮北上形成的水流的阻擋。同樣道理,黑潮也是由於黑潮的逆向潮的阻擋而得以兩者同時共存。用種通俗的講法,這就如同在水桶里倒入水后畫着圈搖晃它產生的效果一樣,水面肯定會出現傾斜的吧。」

「嗯……那倒也是。」豬狩搖晃着腦袋說道。

「同樣,風也會造成海面斜傾的。比如說,受地球自轉的影響,北半球的風向北吹時,海水便被牽引而向東流。海水便如此這般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東牽引,這便會導致某些海域水面的升高或降低。這也就是海面傾斜,於是,也就是說處於高水位的一方海水便在做向右偏的流動。」

「……」冬村贊同地點了頭。雖然並不能理解其理論的本身,但他已經有了感性認識。

「那麼,言歸正傳。委員會的推論是:通天潮據推想,是促成黑潮的反向海岸潮流的原動力。之所以說是推想是由於沒有對反向潮流進行實地測量。或許你們聽說過,黑潮是會隨意改變航道的。有時它剛剛才與海岸異常地接近,卻突然又『唰』地一下流到八丈島的南端,所以很難捕捉其流經的航道。同時,它又會到處弄些小型反向潮流呀、漩渦什麼的,因此測量起來很困難。昭和四十六年的那次通天潮也是一樣。當時只有一份關於在野島崎海域發現黑潮產生反向潮流的報告。而這一次,我們做了充分的準備。

中央已經下達了嚴格的命令,要求無論如何要探明通天潮的原因。結果迄今為止已經可以確認,在野島岬朝伊豆半島方向有一股逆潮,在室戶岬一帶的部分地區也確認有逆潮。但目前在哪一海域裏都只是部分的海潮得以確認。如果能將各部分的潮流都加以確認,那麼推論就可能成立,過去的多次通天潮的真相便可探明,同時可以消除國民中的不安情緒,即認為通天潮會不會是太平洋沿岸出現的大地震前兆等說法。所以我們在儘可能多地收集各種資料,範圍擴得很廣,因此,也找到你們正在追查的殺人事件上來了。」

「迴流潮真的可逆流上千公里嗎?」

冬村深深地呼了口氣。雖然他只能假定事實就是如此,但心裏卻總有種對這種看法持自我否定的態度。難道那以排山倒海之勢怒吼著奔騰北上的黑潮真的被付與了意志,而讓其中一股在野島崎附近洋麵轉了個圈又反轉回來了嗎?

——那麼瀨田周平,會不會知道這條無形的長蛇似的迴流的存在?從他那篇隨筆來看,他肯定知道的,因為在他五年前寫成的隨筆中便指出了那些渡海奔補陀落的僧人們暗中知曉的無形海流的存在。假如,瀨田知道這條海流,並將屍體投棄於其中的話,那麼這個案件實在可以稱之為瀨田導演的別具風格的超時空謎疑!

冬村不禁聯想起瀨田那副精悍的外貌中隱藏着的自信:「你說是我將日野克子投棄在伊豆半島附近的洋麵上,那麼把證據拿出來呀?!」

而這時的夏雲正說得十分起勁:

「你想像中的罪犯於八月十九日將日野克子帶到伊豆半島附近的黑潮海域。因為兇犯除十九日之外有無懈可擊的行蹤證明,所以兇犯行兇的日子只可能是十九日。雖然如此,浮屍卻在足摺岬被發現,而足摺岬一帶根本沒有死者的行蹤記錄——可見日野克子是被投進伊豆附近洋麵的黑潮逆向潮流之中,然後漂泊了十幾天到足摺岬,而那時正是通天潮消退的日期。當然,逆向潮流也隨之消失。日野克子的屍體漂到足摺岬,這便是黑潮反向潮流存在的有力證明,同時也證明了兇犯的確是在伊豆半島殺害了日野,並將她的屍體投入黑潮逆流之中。」

「靠你從伊能良子那兒聽來的,伊能光司被從紀伊半島流向足摺岬的逆潮沖走的傳說,一定程度上可以證明野島崎、遠州灘、室戶灘等國幾處海域有黑潮存在的可能。此外,紀州漁夫們移居他鄉時的風波,以及補陀落渡海僧們沒有順黑潮北上之謎等等跡象也成為黑潮逆流存在的間接證明。而將以上情況匯總,能直接證明確有黑潮逆流存在,要算日野克子的浮屍了吧。看來,我們根據日野克子的浮屍的暗示,終於將曾經力學原理證明,但尚來能夠掌握其來龍去脈的無形的逆流弄了個水落石出。為此,我謹向你們的案件搜查工作表示感謝!」

夏雲的吐字,清晰,明快。

「哪兒的話,該道謝的是我們。但是,雖然傳說中有關於從紀州到足摺岬奔流着迴流潮的故事,但是至於迴流潮是否從千葉的附近海域便形成了,還說不準……」

經力學證明有可能存在,冬村仍然對夏雲的判斷將信將疑。

「那麼就在兇犯自供之後再討論吧,只要肯定兇犯是在伊東海面上投棄的屍體,那麼我們至此便可以說通天潮調查委員會已經完成了它的使命了。」

夏雲望着冬村,臉上現出微笑。

「懂了。」冬村起身告辭,走出門去。

「這個什麼『迴流潮』,簡直弄得人心煩透了。」豬狩搖晃着腦袋喟嘆道。

「怎麼了?」冬村不解地問道。

「那幫學者的大腦構造唄,得人理不出個頭緒!瀨田也好,委員會的這幫中人也好,都是一樣地絞盡腦汁,還都說得頭頭是道。」

「我也是有這種感覺。」

冬村望着夕陽中流逝的秋風,彷彿其中浮現出瀨田的模樣。

「他媽的,利用地球自轉中的力量製造假象——一想起來就氣不打一處來!」

豬狩惡狠狠地罵道。

6

十月十五日——

冬村和豬狩再度來「拜訪」中央醫院的院長瀨田周平。

這次是要把瀨田帶回警視廳收審。

瀨田正在開會,兩人便向院長室走去。

「你猜瀨田進來時會是什麼臉色?」

「猜不出。」

「我還是第一次帶這樣的大人物回廳收審呢。還真確點緊張噯。」

「這可與你的形象不符呢。」

「哎哎,雖說是殺了人,但他終歸是個大人物嘛。當然與把普通的殺人犯們扭送歸案不同啰。」

「瀨田的確是身份不同一般。可是……」

冬村話說到一半,瀨田已經走進門來。

瀨田默默地坐下身來。臉上略帶憔悴的神色,那束向冬村投過來的目光中流露着深深的抑鬱。瀨田完全沒有了幾天以前的精神勁兒,目光不再炯炯有神。似乎他已經感受到冬村的此次來訪中已經懷着必勝的信心,要在瀨田這艘即將沉沒在蒼茫大海之中的巨型船體上再加上一把促其毀滅的力量。

「有什麼事就說吧。」

瀨田開口問道,表情極其平靜。

「請您跟我們到警視廳去。」

冬村邊說,邊仔仔細細地觀察瀨田的反應。令他感到吃驚的是,瀨田幾乎毫無反應,甚至可以說冬村的一席話倒讓他安心了。彷彿瀨田的心中油然而生的是一處難言的輕鬆感。

「你是說,終於抓住我的把柄了?」

瀨田把長長的手指交叉著放在膝蓋上,微微一笑。

「正是這樣。我早就說過會這樣。」

「你們是馬上就帶走我,還是出於某種原因而要將我帶走?能否問問有什麼理由?」

瀨田笑得很輕鬆。彷彿手中還存着一張決定勝負的王牌。

「既然您提出來了,我想說說理由也不礙事。」

「冬村君——」豬狩猛然象預感到將有壞事要發生似的,「還是等把他帶到廳里之後再說吧。」

這當然無可非議,瀨田的微笑之中潛藏着異乎尋常的東西。

「不用擔心吧,對方是瀨田先生。我相信他是個做事求真兒的人。」

「說得正對。說吧。」

瀨田收斂起笑容平靜地說道。

「對您實行收審的根據是井上醫師被殺時您做的所謂案發時不在現場的證詞。當時日野克子正在照顧一位老年患者,有證據足以為證。」

「有什麼證據?」

「患者的日記。其中詳細記載了許多事。」

「日記……」

瀨田輕緩地點了點頭說。

「您不打算反駁我的觀點?」

冬村也被瀨田的鎮靜勁兒弄得很不耐煩。他望着瀨田的臉龐:那副臉龐上不再是充滿攻擊性的神色,相反,卻平靜如水,甚至還有一絲孤寂。這是為什麼?

「我不願為此費口舌。」瀨田緩緩地搖動着腦袋,「我不相信僅憑支言片語就能帶走我。」

「您說得很對,但您已經成為殺害日野克子的嫌疑犯了。」

「說說理由吧。」瀨田倚靠到沙發上,輕輕地合上雙眼。他的眼窩深陷,眼睛四周都出現了一圈黑眼圈。與其說他是完全放棄了反擊的力量倒不如說他是在積蓄著能量。

「您曾請求日野克子幫您出示案發不在現場的證詞,沒想到反遭敲詐,於是您便找借口將她開除,而三天後的八月十九日,您帶她去伊東第二遊艇港乘摩托艇出海,在太平洋上將她殺死而後將屍體投入黑潮。可是,屍體卻在距案發地點六百公里的足摺岬被發現,而同時,您除了十九日之外卻根本沒有離開了過東京——是這樣吧?」

「嗯。」

瀨田閉着眼睛點了點頭,陽光照射在他的一半臉上,而那另一半臉卻掩飾在陰影之中。

「我們曾假設您的證詞屬實,並假設日野克子或許是一個人去足摺岬自殺,或許是由於自己不小心而掉進海里淹死的,為此進行了徹底的蹤跡調查。但哪都在不到任何線索。其理由很簡單,因為您是將她投棄在伊東海附近洋麵的黑潮之中的,當然別的地方不會有過她的行蹤。」

「你這推論能成立嗎?只能說算是個劣等的謬論……」瀨田眼皮都沒抬一下。

「當然能成立。日野克子被殺的那天正是通天潮開始的日子,而你確切知道通天潮能夠持續一段時間,知道根據力學原理通天潮會存在反向潮流,便將屍體投棄於反向潮流之中,製造了日野之死與你無關的假象。」

「由通天潮引起的反向潮流——?」瀨田睜開雙眼,再度恢復了攻擊的姿態。「你仔細地說說清楚!」

瀨田雖然掩飾不住心中的驚奇,卻仍在竭力表現出他是那般莫測高深。

「好吧。」冬村便將從夏雲那兒聽來的有關反流存在的證據,和自己調查中發現在從紀州到足摺岬之間存在着「迴流潮」一事兒說了一遍。

「你曾就上野勝子渡海求奔補陀落這事寫過隨筆,其中涉及到渡海僧人們深知的所謂虛幻無形的黑潮反向潮流。這不能說您不知道黑潮反向潮的存在吧。當然,是從紀州向南的海域中。但可以判定,您在研究紀州以南的黑潮反向潮流過程中弄清楚了黑潮的反向潮流的存在是致使通天潮持續多天不退的原因的吧!」

「你……讀過那篇……隨筆了?」

瀨田的表情中掩飾不住他的確十分窩火。

而後,他那副驚愕之後的進攻姿態中,已經失去了咄咄逼人的神采。

「拜讀了。那是金剛福寺的住持不知從哪兒搞來。隨筆中清楚地體現出您青年時代的苦悶。或許是將上野勝子逼上渡海求奔補陀落的絕路之後的懺悔懊恨之情吧。而時至今日,你卻又將日野克子殺害並投棄在同一條黑潮之中。那篇充滿懊悔之情的隨筆卻成了今日揭露你殺害日野克子的線索。」

「是嗎——」好久好久之後,瀨田以低沉的語調開口說道:「我承認,是我,殺害了井上醫師,還有日野克子了。只能這樣了,看來我是逃不過去的。」

瀨田的視線凝望着天空,彷彿是只強健的禿鷲終於預感到滅亡的來臨,而漠然地把目光投向遠方那片虛無漂渺的曠野。

「咦?」豬狩一聽這話,驚呀得禁不住輕輕地驚嘆了一聲。瀨田還遠沒有到失敗的境地呢,他還完全可以抵擋一陣!豬狩深知,其中必有蹊巧。

他望了望冬村,看冬村的側臉,彷彿也一下失去了血色,和豬狩一樣地驚詫。

「但是,你的推論之中也有偏差,為你糾正一下吧。其實我並不知道還存着黑潮的反向潮流。」

「不知道?」冬村現出不解的神情,「真的?」

瀨田這是在說真話嗎?

「真的,日野的存在對我十分不利,所以我便誘使她與我十九日一同出海。我已將當時黑潮將異常接近海洋的情況計算在內了,所以按預計,流通八丈島南部的主潮流當時正應該掠過海岸北上。如果將死屍投棄在黑潮主潮之中的話,那麼不用上幾天便無法再尋其蹤影。死屍便會乘上太平洋環流,被魚類咬食,那麼十天之後便會完全地被大海消滅掉了,到那時即使派出幾十艘的搜索船也不會找到屍體的。由於黑潮的水溫高達23℃,死屍也極易腐敗。除此之外,死屍將以每天六、七十公里的速度隨潮流遠離日本而去。我原想這樣做根本不會出什麼差錯。」

瀨田視線的焦點彷彿落在了遙遠的一處景緻之上。

「一切進行得很順利——至少,我曾相信計劃完美無缺。那麼既使是警視廳的高手們也無法插手這件沒有死屍為證的殺人事件吧,我認為你永遠也不可能在這起案件中戰勝我。但是當我看到報紙上說,那具漂泊了十一天之後漂到足摺岬的溺水屍體經確認就是日野克子,我完全被搞糊塗了,明明是北上的黑潮怎麼會轉向南下的呢?這根本不可能。的確,我是知道從紀州流向足摺岬的反向潮流。正如您推測的那樣,但我投棄屍體進了伊東海附近的黑潮主潮流中,既使出了千差萬錯,也不應該逆流到紀州的。我曾苦苦地思索為什麼死屍會到足摺岬啊?!甚至曾一度認為死屍會不會繞太平洋環流一周之後又回來了,所以假設雖近乎荒唐,卻仍然認認真真地思考過。還查詢過太平洋環流的長度,結果我便斷定,排除所有自然因素,那麼就說明有人從中作梗。可能有人知道了我將日野推進黑潮中,於是便抱着某種目的將日野的死屍運到了足摺岬——當我意識到只能這樣判斷的時候,我感到我可能完了。於是便總有那個搬死屍的人沉重的腳步聲回蕩住我內心深處,那臆想中的恐怖的腳步聲,彷彿是惡魔的腳步,無時不刻地發出『咣,咣』的響聲尾隨着我。而當你來告訴我你要向那個患者取證,並說我和日野克子案發時不在現場的證詞純屬捏造之時,我心中恐怖的腳步聲便變成了現實中你的腳步聲。說實話,當時我都絕望了。這倒不是由於那患者是否能救活。而是我感到那個將日野克子的屍體搬到足摺岬的人找到了我。我己經能夠預見到,患者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會死。這點能力我還是有的。但是,雖然在患者的生死預測上我是賭贏了,但從那時開始我已經知道會有今天……但是,我根本沒有想到那無時不刻地響徹我心深處的恐怖的搬運死屍者的腳步,竟會是受地球自轉的影響而出現在北半球的自然現象『發出』的……」

瀨田臉上沒有一絲自嘲的神情,悟出死期將近的禿鷲,仍不失其威風凜凜之氣,雙眼緊盯着空間中的一點,表情端莊安詳。

「這才象你,最後關頭仍不失風度。」冬村對瀨田說道。儘管聲音有些顫抖,「那麼接着我還想請教一個問題,我曾經五次險遭那個執拗的尾隨者的暗算,那個叫前野紀一郞的人,他是誰?」

「我的弟弟。」

瀨田平靜地答道。

「你的弟弟?!」

「他是我父親和別的女人生的。父親死前我們根本沒有交往。父親死後,我將父親的遺產分了一半給他。雖然遺囑中沒這條,但我仍認為有義務這樣做。他便用這筆錢做為學費而修成了畫家。但說實話,他沒什麼真才實學,迫不得已,他便到各國去放浪。他要追求與他相適應的東西,但是僅憑放浪是不會長什麼才能的,倒不如說放浪只使他更加真切地認識到自已的價值。我則總是給這樣不爭氣的弟弟以經濟資助,或許由於我一直沒有個兄弟的緣故吧……」

「於是,你便託付你弟弟來殺我?」

「不是那麼回事,當我聞知他的死訊時,才知道他一直在準備對你下手。聽到他的死訊時,我感受到從未有過的驚愕和悲痛。後面我將會講到,我一直在被井上君脅迫的著。我把我的處境講給紀一郞聽過,當時我說:『別說當什麼教授啦,我今後的前途都掌握在井上的手裏了。』我原本只是說說而已,紀一郞聽后也沒有作聲。此後不久,井上君死了。聽了那消息之後紀一郎也什麼都沒向我問起過。但大概他能推測出殺死井上的罪行是我犯下的。紀一郞是個善解人意的男子漢。

雖說他從放浪的遊盪生活中回心轉意,卻因為沒什麼本事一直過得很清苦。而我則給予了他經濟上的援助,於是他便要拚了性命為使我能如願以償成為教授而決意要殺你。或許他是為了報我拉他脫離苦海貧窮之恩吧。反正他肯定是以為如果殺了你,我便安泰無事了。而實際上他的看法也真沒錯,此後,他便作未曾與我提及過一個字的情況下開始盯你的梢。當我聞知他的死訊之後才知道真實情況時,我追悔莫及,後悔我給了他經濟、生活方面上的幫助。如果當初讓他自然的發展,那麼他肯定會走出一條適合他自己的路的……」瀨田被身邊的悲哀情調所籠罩着,好似巨型大船行將崩潰而沉入海底。

「是嗎?」

冬村輕輕地點了點頭,心頭油然而生無可奈何的孤寂之感。冬村的心中彷彿不是認為瀨田是罪有應得,而是為瀨田而惋惜。

「說說井上君的事兒吧。在我來中央醫院工作不久,有一次與井上君一同去伊東遊艇港。回來的路上,我開車撞倒了一位老太婆,她當場就死了。井上君便說:人已經死了,我們還是趕緊逃掉吧。於是我們使逃離了現場。而當時,井上君拾起了一枚撞碎了的車燈玻璃藏了起來。

眼看我已經成為教授選舉的正式候選人了,井上才第一次把舊事重提,他說:如果把那片玻璃交送警察,那麼它便會成為你殺人的物證,因為這塊玻璃與事故現場殘留的玻璃片一致。隨後,他便向我勒索一筆巨款。

當時我們是在醫院的屋頂上就這件事進行交涉的,他根本沒有讓步的意思。你知道,勒索、敲詐是無休無止的,既使我當了教授,他仍會來糾纏的。我一想到這點,幾乎是失去了理智,完全是一時衝動,一把將井上君拎了起來。但我並沒有要殺死他的明確的意念,只是我已經恨透了他。沒想到,井上君被嚇壞了,是他自己一下從樓上掉下去的。

但是,雖說我是一時衝動而作出了蠢事,但不能說我骨子裏根本沒想過,如果殺了井上,那麼警方會將注意力集中到倉田明夫君的身上的。而後,一切都是按意料之中進行着的。唯有一點令我放心不下,那就是對面樓頂的那條狗。但我心想,總不致於由於某種原因而喚起狗的記憶,而使它露出犬牙對我狂咬,也不致於因此而引起警察的懷疑而追查到我吧。

可是結果怎麼樣呢?你們真的牽着狗站到醫院門前來辯認兇手來了。我就是從那時開始認識到,你們是令我望而生畏的對手。」

「因此你終於甘敗下風了?」

冬村問道。

「甘敗下風……」

瀨田嘴裏重複著這幾個字,從口袋裏掏出一個類似胃腸葯的小瓶,慢慢地往手裏倒出幾粒藥片,而後將它們送入口中。而後,他緩緩地倚靠在沙發上,凝望着冬村。

但瀨田的眼中卻現出異乎尋常的眼神。

『你怎麼了?……」

冬村起身問道。而豬狩已先於冬村之前一躍而起了。

「他服毒了!!」豬狩高聲叫道。「冬村君,快去叫醫生!」

「沒有。別費事了。」

瀨田用低沉有力的聲音止住了豬狩已經邁開步準備去找人的腳步。瀨田的聲音雖然低沉,卻仍然不失鎮定,彷彿有一種難以名狀的分量。

「在桌子下面……,我放置了一台錄音機……,這次……,我再不忍心讓你們……,背……將兇犯拷問……致死的黑鍋……了。那麼……」

瀨田的話停住了,他雙目緊緊盯着空間中的一點,眼光炯炯有神。冬村和豬狩一動不動地注視着瀨田。不久,藥性發作后的劇痛便貫穿瀨田的全身,這是瀨田死前,遭受的最後一擊。但既便如此,瀨田仍然沒有癱作一團。他圓睜雙眼,冥望着虛幻的天空。血,順着嘴角流淌了下來。瀨田呼出了他最後的一口氣,頭慢慢地垂下,猛地一沉,他撲倒在地。

宛若一隻強健的禿鷲,絕命之後猛地從枯枝上墜下來。縹渺的冬村的荒野,在冬村感覺的熒光屏中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疾風馳過清冷的街道,深秋也將過去了。

冬村和豬狩無言而行。高個的冬村,矮胖的豬狩,兩個對照性的身影落在孤色的晚秋中陽光灑落的街道之上。

高個兒的身影點燃了一隻煙,矮胖的身影也隨之將一隻香煙點燃。落葉和塵埃彷彿被這對身影牽引著,隨秋風打着漩渦滾動着,時而又停下來,而後,又開始它們那風中的舞蹈。

兩個沉默無言的身影,不久,就消失在街角的陰影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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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牽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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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沒有標記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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