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黑潮的障礙

第七章 黑潮的障礙

1

秋庭惠介——瀨田周平的競爭對手,T大醫學部教授的另一候選人。九月十四日的早晨,他們走訪了剛滿四十八歲的秋庭惠介。秋庭個子不高,稍顯肥胖。他與瀨田是同行這自不必說,年齡也和瀨田相仿,同時也是T大所屬某醫院的院長。只是體形與瀨田形成了對照,瀨出是高個子,精悍的風貌。相比之下,秋庭就遜色多了,他是矮胖子,而且頭髮稀少。

「關於瀨田君的醫院裏發生的事嘛……」

秋庭先後打量了一下冬村和豬狩。他雖然身材矮小,但目光銳利。

「那你們想問我些什麼呢?」

「您大概知道被殺害的井上醫生吧,為此特來登門造訪。」冬村問道。

「事發后看報紙才知道有這麼個人。」

秋庭反應冷淡。

「有傳聞說,井上醫生是由於教授選舉而被卷進去的……」

冬村放出了觀測氣球。

「等一下。」秋庭苦笑着打斷話題,「你說的不是什麼傳聞,大概是你自己編造的吧。」

「……」

「你的看法已經過時了,的確,在大學紛爭以前,教授手裏掌握著強大的權力,但現在醫學部也變得民主了,你們所津津樂道的大學學派內部的紛爭等等已經成為過去了。」

秋庭一針見血地指出。

「但是,當選教授和落選肯定會有很大的差別的吧?」

秋庭雖然個子不高,但與瀨田相比,給人一種很不不錯的開放感。談話間用詞也比較粗魯。或許他膽識過人。

「那是。不能說毫無區別。但是,你放的觀測氣球是落空了。或許你想像是我利用井上君搜集搞垮獺田周平的材料。要是為那目的,你說我買通大學的理事不是更快嗎?什麼選舉都會有收買的現象發生的。」

「可是,收買要花費金錢。如果井上醫生掌握了不利於瀨田周平選教授的致命的把柄,事情又會怎樣?」

「某些致命把柄?指什麼?」

秋庭一下子降低了聲調。

「比方說進行人體實驗,重大的醫療事故,我想會有許多。這種事一旦公開出來,瀨田肯定會失去理事們的支持的。」

「你是說我利用井上君去搜集材料,然後井上被殺?」

「我可沒這麼說。比方說,我還可以想像井上醫生不受何人的委託,而是單槍匹馬乾的。目的是進行威脅。」

「那可太有趣了。如果瀨田君有這樣的秘密,那我得到T大醫學部第一內科教授的交椅真是易如反掌。但遺憾是他不會有這類過失的。他醫術高明,而且和我是親密的朋友。你的推論有缺陷。即使他不是我的知己,他出現了失誤,我也會庇護他的。因為我們不能破壞醫學部傳統第一內科教授候選人的形象。你懂嗎?一般都是內部處理而決不會讓他公諸於世的。很遺憾,你的想像不能成立。但是,你們竟然會胡亂臆測是我派井上君去做暗探,而瀨田君則除他滅口,而且你們還能若無其事地跟我說,我真是服你們了,既然你們這麼坦率地說出來,我也不覺得生氣了。」

秋庭笑了。那是毫正顧忌的笑。

「我征周刊雜誌、報紙上看到過你們的事,這次的高爾夫球場事件我也聽說了。從瀨田君那兒聽來了不少消息。你們認為瀨田君是個怪人,算是說對了。他被你們這樣的人咬住不放,處境也一定很艱難吧。但你們一直是按著井上君的病人為線索追查的,怎麼突然瞄準了瀨田君呢?」

「並不是什麼瞄準瀨田院長。井上醫生被害事件還如墜雲海,沒理出頭緒呢。現在正在對包括院長在內的有關人員全體進行再調查。」

冬村暗自思量:看秋庭那無憂無慮的笑容,莫非他對教授選舉並沒採取什麼戰略?看來自己的想像是陳舊了點。這麼說來井上是出於自身的考慮而抓住瀨田的弱點進行威脅的?井上並不是一個學閥,而更象一隻隱藏在黑暗角落裏的狼,所以也有這種可能性。

「瀨田君也真是個不走運的人。雖說沒有強大的權力,但教授的位置的確是高高在上。理事們也認為他比我更有人緣,而且他還有管理醫學部的政治手腕。單憑學問是成不了教授的。理事會肯定會選他的。要是沒有捲入殺人事件……」

秋庭的語調沉重,但飽含真情。或許他在為朋應擔心。

「說起來,案發當晚,我打過電話約瀨田君出去。想請他出去喝一杯,相互鼓勵鼓勵。但他不在。要是電話打通,他肯定會跟我一塊兒喝酒的。也不至於被你們無緣無故地懷疑了。當然,瀨田君是決不會有殺人嫌疑的……」

「您說打電話,是從這兒打出去的嗎?」

「不是,是從那家常去的酒吧打的。」

「就是說瀨田院長不在醫院?」

瀨田的證言是這樣的:那天從傍晚開始一直在醫院室里。

「我給院長室掛了直通電話,可沒打通。我曾想叫個人幫我找找他,但最後還是算了。因為第二天就聽說發生了殺人事件,所以記得很清楚。」

「幾點打的電話?」

「嗯……」秋庭想了一會兒,「老闆娘說是九點差十分。最初我比酒吧的老闆娘打的電活,她說沒打通,所以我又去打了一遍,可還是沒打通。我當時想他可能已經回家了。」

「沒給他家裏打電話?」

冬村竭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他老婆特別愛吃醋。要是她知道約瀨田去酒吧,那可不得了,非要鬧個天翻地覆不可。這在我們朋友之間是盡人皆知的呀。」

秋庭又笑了起來。

冬村看了看豬狩,豬狩無聲地點了點頭。

「秋庭先生——」

冬村用有力的目光看着秋庭。

「什麼事兒?問得這樣突然。」

秋庭的臉上掠過一絲不安的神色。他似乎懷疑自己是不是有什麼失言的地方。

「剛才您的證言沒什麼出入吧?」

「是沒什麼出入,可為什麼突然問起這個?」

「您的話我們將作為證據。因此想再核實一遍。打給瀨田先生的電話,是井上醫生被害案發當晚八時五十分,是吧?」

「是的,可是……」

「這事您跟瀨田講過嗎?」

「記不清了。好象案發的第二天晚上,我曾打電話就井上君的事兒慰問他,可能當時說到了打電話的事兒……」

「酒吧的名字是?」

「銀座第六條街上的『花貓』酒吧。」

「那我們告辭了。」

冬村一邊行禮,一邊站起身來。

「請等一下。

秋庭用很強的聲調止住冬村。

「我好象說漏嘴了。說出來的話也無法收回了,但我想知道我的證言對井上醫生被害事件會起什麼影響?」

「瀨田的不在現場的申述理由不充分。他曾作過證言,說從傍晚開始直到事件發生、併產生騷亂為止,他一直呆在院長室里。」

「等等。案發時間是幾點?」

「從八點五十分到九點之間。」

「啊……」

秋庭發出簡短的嘆氣聲,而後將張開的手掌拍在額頭上。

冬村和豬狩向外走去。

「我原以為那狗的叫聲不可信。」豬狩開口說話了,「可現在看來,那條狗是不會無緣無故地亂叫的。」

「看來是這樣。」

冬村點點頭。

「狗娘養的!」豬狩嘟嚷着,「那手杖是拚了死命高高掄起打下來的,到底是知道追查到自己頭上了……」

冬村又想起了那張掄手杖時的扭曲的臉孔。

「看來,瀨田是黔驢技窮了。」豬狩加快步伐趕上冬村,「看來瀨田到了垮台的時候了。現在只能做些垂死掙扎了。派跟蹤者,掄手杖,小花招可真不少。」

「是嗎……」

冬村把目光投向街道,向前走去。

2

瀨田走進了手術室。

「還要等近一個小時呢。沒別的事兒,還不如去咖啡店坐坐呢。」

豬狩看了看手錶。

「我到樓頂上看看。你在咖啡店等我,好嗎?」

冬村和豬狩分手后,徑自走上樓頂。

樓頂沐浴在秋陽下。不知從哪兒來了幾隻紅蜻蜓,在樓頂上從西向東低飛著。

冬村無意識地來到井上被推下去的地方站住。

事件是八月十二日發生的,迄今為止己過了近四十天。氣候也由殘暑逐漸轉換為秋天。

——還有兩個月。

十一月底瀨田的選舉將進行。當他成了教授,終日在大學里閉門不出,就很難逮捕他了,事情也就更難對付了。如果疏忽大意,瀨田就會躲在干預不到的權威的保護傘下。

——有這種可能嗎?

冬村的眼前浮現出瀨田那緊繃的臉。他正在擺出背水一戰的架勢,伺機向冬村反攻呢。

背靠牆壁的冬村發現在牆角那個煙囪的陰影里,有個人影在動。

走近一看,是一位年輕的護士在哭泣。

「出了什麼事?」

儘管冬村知道自己是多管閑事,但還是開聲問了一句。

女護士轉過身來。眼圈哭得紅腫。看樣子還不滿二十歲,臉上仍留着少女的天真。胸前別着個胸牌,上面寫着「道見奇子」。

「請放心,我是警察。」

「我知道。」稍停片刻,道見奇子接着說,「您是負責調查井上醫生被害事件的刑警先生吧?」

或許被別人看見自己在哭而感到不好意思,或許已經哭夠了,道見奇子的表情一下子變得開朗多了。那表情,還沒有完全脫離少女的天真爛漫。

「我幹不了。」

道見奇子抬起那雙閃爍著淚花的眼睛看着冬村。

「什麼幹不了?」

冬村被突如其來的變化搞得不知所措,連忙問道。

「我被主任訓斥了一頓,可是,無論怎麼挨訓斥,我已經對厭那種勾當了。我不適合當護士。」

「那種勾當是指什麼?要是你覺得合適,就說給我聽聽好嗎?」

冬村倚靠在牆上,滿臉笑容地望着道見奇子。紅蜻蜓收住翅膀,無聲地從兩人中間飛過,道見奇子的目光久久地跟着遠去的蜻蜒。

「刑警先生,您有夫人嗎?」

道見奇子收回目光,定睛看着冬村問道。瞳孔清澄明亮,閃爍着她那個年齡常有的純真。

「沒有。」

「您討厭嬰兒嗎?」

「嬰兒?」冬村又被唐突的問題搞得糊裏糊塗,「談不上是喜歡還是討厭……」

「醫院裏在殺嬰兒。」

「殺嬰兒——」

「對。」

道見奇子認真地點着頭。

冬村默然地叨起一根煙。那少女的天真無邪中自然而然地流露着一種憂鬱。清純的面孔上滿是苦惱。

道見奇子大約在兩小時以前被教務主任訓了一頓。昨天下午,參加婦產科實習的道見奇子中途擅自放棄了實習。她見到了不該見的場面。那個患者是位二十三、四歲的姑娘,被幔布罩住半拉身子,還露出一雙蒼白的腳。

當時只有醫生和護士,加上在預備護士培訓所上學的道見奇子和另一位學生。道見奇子並非第一次參加婦產科實習。她已經有三次經歷了。三次都是人工流產。患者橫躺在手術台上,醫生毫不費力地將血淋淋的胎芽取出,然後裝進膠袋扔進水桶里。對不滿三個月胎兒做人流是無可指責的。道見奇子她們這些見習學生的工作就是給器具消毒等收拾性雜活。

第一次,道見奇子便受到了心靈的衝擊。那血淋淋的肉塊,和橫卧在手術台上的女人的下半身,都讓人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悲哀。象奇子這個年齡的女孩子,平常都會自我陶醉於撫摸自己身體的那個神秘部分。每次在浴盤裏赤裸著身體,總會自然而然地想到那段從光滑潔白的大腿根部開始到豐滿的骨盆的身體,將來總有一天會孕育生命的。而那種神秘感就這樣被崩潰得無影無蹤了,奇子認為做人工流產是在將性慾留下的殘渣拋棄掉。曾經為自己是個女性而感到自豪的她,在心中打下了屈辱的烙印。

自從有了那次經歷,奇子討厭起婦產科的實習了。奇子十六歲初中一畢業,就考上了預備護士培訓所。她知道作為一個女人,自己的內心已受了某種創傷。這是絕望和懷疑粘連在一起的難看的傷。現實迫使她產生了這樣的想法:患者的兩腿之間凝縮著成年人的世界的醜陋。那患者手術后即將出院時曾經與奇子相遇過。患者穿着高跟鞋、牛仔褲。褲腿長得拖地,象個沒事人一樣走開了。

然後,是昨天的手術。

當看到患者被擴張開的兩腿之間取出了血紅的肉塊時,道見奇子被驚得瞠目結舌。那可不是平常那種血淋淋的胎芽呀!雖然手、腳、耳、目尚發育不全,但已齊備,已經長成人的形狀,蠕動着。這是嬰兒!當看到護士將嬰兒裝入膠袋扔進水捅時,道見奇子的情緒極壞,嘔吐起來。就這樣,她離開手術室回到宿舍。

「為這挨了一頓訓斥?」

冬村多少感到有些失望。他本來期待着從「殺嬰兒」這句話中引出能致使瀨田下馬的線索。

「主任跟我說:很快就會適應的。他說一開始誰都是這樣的——可是,我覺得根本適應不了。於是,我就想從培訓學校退學轉到別的職業上去。」

道見奇子垂下眼帘。那脖子和肩膀雖然瘦小,卻好象積存着對於她這個年齡的姑娘來說過於沉重的煩惱。

冬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若說十六歲,那已經開始進入青春期了。有着強烈的好奇心,同時感情波動也很激烈。讓這樣的少女去做人工流產手術的助手,這難道不是行政管理方面出了毛病嗎?就連生產鏡頭的電影也是禁止未成年者入場的。可是,醫院卻單方面讓這些少女從頭至尾地看着血淋淋的胎兒被取來的整個過程,甚至還讓她們參與殺害遺棄完全可以說是嬰兒的胎兒,當然是適應不了的。相反,在此之前一個天真無邪地成長起來的少女那種純潔的感受,便會被嚴嚴實實地束縛起來,就如同那老丑無力的樹皮一樣。

實際上,奇子當她必須直視擺在眼前的患者兩條大腿之間那凝縮著的女性特有的世界時,她,這個連高中都沒有上過的少女那般溫柔的感覺被完全打破了——這難道就是醫院的所謂對護士人數不足的補償?!

「不單是做人工流產,我還要為護士預校的學生們做靜脈注射;護士不夠的時候還要拉我去頂班。我曾經一個人在小兒病房裏值夜班直到天亮——啊,這樣讓人孤單害怕的事兒我以前根本就沒想過。現在境況忽然變得這麼慘。我也無能為力,只有順從。」

奇子拚命地傾訴著苦水。

「這可太殘酷了。」

「怨天怨地都無濟於事,誰讓我們是培訓預校的學生來着。護士預校的學生們只配做邦手。當我們與即將晉陞為正式護士的人一起實習的時候,護士長只是一個勁的教她們,而對我們不聞不問。

可雖說如此,到了進行掃除的時候,她倒是「准看護小姐」地叫個不停,還加上了「小姐」二字!另外,那些從護士預校中畢業獲得了晉陞為正式護士的資格之後,經學習當上了護士的人中,有許多都看不起昔日裏的老朋友了。當然啰,僅憑中學文憑是不成的,但我又沒有上過高中,護士晉級的機會也因為家事錯過了,所以,我已經完全絕望了。

道見奇子那雙幼貓一樣明徹的眼睛裏陰鬱密佈。她或許是從哪兒的鄉下農舍中來的孩子吧,似乎還未曾交下能夠象今天這樣傾訴感情的朋友。冬村沒有兄弟姐妹,而如果她肯做冬村的妹妹,冬村肯定會立刻帶她回家的。

「可是呢,天無絕人之路嘛。應該抱着不敗的信念重新振作起來。」

「再怎麼振作奮鬥都沒用了。」

奇子眼睛凝視着冬村,緩緩地搖了搖頭。

「為什麼呢?」

「我覺得自己再沒有能力進取了。在醫院裏見習、工作,還要去預校學習,於是上午要進行病房呀、醫務室呀的清潔工作,洗器械呀,手術衣呀什麼的,還要協助大夫診視,弄得筋疲力竭。而下午從預校下課後,夜裏還有夜班。此外,預校里還規定在修完各項學科之後有一年半的臨床實習。所謂的護士預校,根本名不符實,我們乾脆是被當作下等雜役護班員使用的。現在唯一的期望就是讓我美美地睡個大覺啊!」

奇子不無凄慘地嘆息道。

「那很艱苦啊。」冬村略有幾分詫異。

「畢業后,據說還有義務在負責委託培養的診所,或者醫院呆上兩年,多的要呆五年。和我同在一個護士預校的朋友們,對將來都不抱什麼希望。大家都被護士預校同化了。」

「怎麼搞的,這幫預校的幹部們?」

「反正都是青一色的陰沉面孔。跟一個模子鑄出來似的。」

「是嗎,一個模子鑄出來的……」

勞動法中已明文規定禁止未成年人從事夜間勞動。難道這條在醫療系統中就不適用?否則這個醫院的制度就只能說是學徒制度了。以護士不足為由對這樣年輕的少女進行肉體上的摧殘,這真是坑害了她們。幾年前曾經出過一起醫療事故。一位由護士預校畢業的十七歲的女學生因點滴輸血中操作失誤而引起空氣栓塞血管,致使患者死亡。讓這些失去進取心,一副護士預校同化后的陰鬱模樣,而且睡眠不足的少女們進行靜脈注射呀,甚至點滴輸血的操作,這到底安的是什麼心?

相反,那些醫生們則靠平民百姓養活着,成為高額工資所得者,有的在夜生活方面倒是大顯神通,其中還不乏偷漏稅金之人。

「因為我又困又累,所以時常干出冒冒失失的事兒來,失敗一個接着一個。」

道見奇子似乎想起了什麼往事,臉上綻出一朵笑容,還現出兩個酒窩。但那明快的笑容之中還有幾絲羞怯。

「想起什麼來了?」冬村問道。奇子那副並沒有完全被護士預校同化了臉頰上那少女的笑顏,讓冬村鬆了口氣,他原想就此結束談話的。

「曾經有一次,我在夜裏很晚的時候去院長室打掃房間。當時我正在琢磨別的事,把敲門的事忘記了。更主要的是沒料到院長先生會在醫院呆到那麼晚。可實際上,他當時還沒走……」

奇子放低了聲音。

「然後,便挨了訓斥?」

冬村心想:就這麼點兒小事兒啊。

「是被護士長訓了一頓,狠狠地訓斥了一頓。」

「只因為你沒敲門?」

「不是那麼回事……」

道見奇子彷彿不願通過自己的口把那事說出來,一臉猶豫的表情。

「——院長先生當時正在……那個……」

說着說着,奇子的臉「騰」地一下紅了。

「那個?」

「哎呀你真是的,刑警先生。」

道見奇子猛然閉緊了雙眼,可能每當感到害羞時她都是這麼個毛病:小鼻子上現出了幾縷皺紋。

「莫非是在……性交?」

「嗯。」

她重新睜開眼睛。冬村這才初次發現,她有着一對圓圓的眼睛,其中正流露着對某事感到吃驚的神色。

「和誰?」

冬村禁不住也學着道見奇子的樣子閉緊雙眼。他在想:難道瀨田周平竟然會但院長室里亂搞——他微微感到血往上涌。

「日野克子。是個護士。」

「請原諒我的懷疑態度。這一切都是真的嗎?」

「我絕沒有說謊。」

「真可恥。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六月中旬。從那以後,護士長總是白着眼看我。而且,又因為我終於奈不住從手術室里跑了出來。便又挨了頓罵……」

「那麼那個日野克子呢……?」

「已經辭職了。」

「辭職?什麼時候?」

「上個月的中旬。因為我也時常遭日野小姐的白眼,所以她辭職了,我還感到鬆了口氣呢。」

奇子表情悲哀。或許她想起了由於自己的粗心、馬虎的性格,而招致的一件件意想不到的麻煩了吧。

「我的問題有點出格,你看能不能回答:兩個人雖然發生性關係,但依你的感覺,他們是開玩笑的調情呢,還是真格的……」

「真格的。院長先生已經脫了褲子,日野小姐……」

「懂了。另外,知道此事的人除護士長和你這外,還有別人嗎?你與誰提起過嗎?」

「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我曾說過要嚴守秘密……不好,我已經跟您說了。」

道見奇子慌忙地止住了話頭。

3

「記得我說過不會再為你們提供幫助的。」

瀨田以一副險惡的表情接待冬村和豬狩。臉上絲毫沒有和悅的樣子。

「我們不是求你的幫助。而是為公事而來。」

瀨田向冬村投來一束咄咄逼人的目光。

「好吧。坐。」瀨田用下頦朝沙發方向揚了揚,「那我倒要聽聽是什麼大事。」

瀨田銳氣十足,但那銳氣中有着難以掩飾的心勞。

「您在井上醫生被害當晚,從六點開始直到事件發生為止,一直呆在院長室里。您的證言是這樣的吧。」

「是。那又怎麼樣?」

瀨田雖然多少有些緊張,但仍不失冷靜。

「那證言根本不是事實。」

「不是事實?你在胡說些什麼?好好斟酌一下再說。」

「沒什麼可斟酌的。請您想好了回答我。」冬村表情鎮定。「秋庭惠介先生那天晚八點五十分時給這裏打過電話,想請你出去喝酒。」

「……」

瀨田緊簇著的眉頭彷彿一下子靜止了。

「怎麼樣?」

「肯定是出了什麼差錯。拔錯號碼的可能也是有的。」

「不是撥錯了號碼,而是您當時根本不在這兒。」

「這麼說,你是懷疑我住說謊了?」

「原來我就是這麼說的。」冬村寸步不讓。

豬狩靜靜地看着,他覺得冬村過於針鋒相對了。對方終歸與自已不同,即使對方是想矇混過關,卻弄得驢唇不對馬嘴,那也沒必要不給對方絲毫餘地。豬狩擔心冬村過於鋒針相對,有可能將事情搞僵。冬村是被尾隨者推到瀕死的境地過的。其心中燃燒的報復的火焰也可想而知。

「看來你是早有精神準備的了。」瀨田稍稍改變了口氣。

「當然。」

「好啊。」瀨田用穩健的動作從桌上取了香煙,「如果秋庭君的記憶有差錯,你怎麼辦?小僅如此,還應該想到他會不會故意記錯?提醒你一句:選舉已經近住眼前了。不知你是否能看清對方內心的企圖?」

「不能。如果我能做到看清對方內心的企圖及心中所想的話,也不會讓您自在到今天。」

「你還是重新做起吧。電話是掛過還是沒,我沒時間和你們爭論。此外,別記了我剛才說過的話。」瀨田冷冷地說道。

「瀨田先生——」這回輪到冬村把語氣緩和下來了。「掛過電話的不只是秋庭先生,花貓酒吧的老闆娘先掛過,而後才是秋庭先生掛的電話。這在法庭上也該是可以引為旁證的證詞吧。請您不要忽視。」

「沒有物證,什麼都是徒勞。有可能電話號碼根本不是正確號碼,還有可能是秋庭喝暈了頭記錯了。如果去請才智出眾的律師辨護,我想是絕不會敗訴的。」

「……」

冬村無言以對。見此情景豬狩感到局促不安,猛然間,他感到瀨田的辯解也是有道理的。儘管電話掛的號碼也是對的,但也有可能是掛給別處了,那麼就是說,本來可以認定是確實的秋庭和花貓酒吧老闆娘的證言也變得黯然失色了。

「看來你是無話可說了。」望着冬村的憂鬱神色,瀨田隨之轉守為攻。他用犀利的目光盯着冬村,「我沒有殺害井上君的動機。即使有使我進退兩難鋌而走險的動機,那麼那些含糊其詞的證言又能起什麼作用嗎——十有八九,殺害井上君的兇犯就是被你拷問折磨致死的倉田明夫,你們熱衷於捏造假想的兇犯。還唆使野狗咬人,而且全盤接受那個秋庭君的,或許是為謀個人私利而作的證言。順便說一句,那些支離破碎的所謂背景情況的證言,對於我們根本不適用。這不同於那些打腳工的人爭吵打架一類事件,請你不要忘記我所處的地位。」

瀨田力圖一發擊中要害。他當初的那種畏懼的,心神疲憊的樣子已經在強硬的語氣中完全消失了。

「就是說您為人的人格有信用,是嗎?」冬村反駁道。

「裁判法官至少會這麼想的。」

「我將證明你的人格沒有你所說的那麼好。」

「能做得到嗎?」瀨田一種譏諷的語調。

「您曾經在院長室里與一個名叫日野克子的護士小姐發生了關係,性關係並不一定是壞事,但如果是將護士拉進院長辦公室來干這些勾當,那麼這就足以成為懷疑您所謂人格的證據了。您或許認為有關那個電話的證詞是不是可以使我重新振作起來呢?」

「……」瀨田沉默了。嘴唇微微地哆嗦著,他用帶滯的目光看着冬村。

「您以為如何?」

「是那個見習護士說的吧。」瀨田頓時變得言語軟弱無力,臉色鐵青了。

「問題並不在於是誰說的。總之,這是證明您並非那般高尚清白。您還對秋庭先生的證言進行誹謗,說是謀求個人私利。不管您說的是否屬實,做為大學教授,卻相互推脫陷害,就這一點而論,恐怕還不如做粗活的人呢。我再問一遍,那天晚上您在哪兒?」

「……」

無言,斜着眼看冬村的那雙鷹眼,慢慢地合上了眼瞼。瀨田眼窩深陷。

「您如果不肯講,那就勞駕請隨我們到警視廳走一趟。」冬村的聲音脆似寒山野嶺中折斷樹枝的聲響,語氣中飽含着堅定的決心。看到冬村臉上的那股沉着冷靜的勁兒,好似在向獵物撲去的一剎那擺好的架勢,豬狩一直提在胸口的斯特終於落了地。

「我說。」瀨田睜開了眼睛,但已失去了光澤。「說來有些難為情,那天晚上電話打來的時候,日野君也正好在這兒的。」

瀨田聲音低沉,彷彿已是氣息奄奄了。一副無精打採的神情。

「請說下去。」

「電話的確打來過。響了二、三次,但當時我沒接電話。因為我當時的狀態下不能接電話……」

「正在發生性關係是嗎?」冬村毫無留情地追問下去。

「嗯。日野君是院長的貼身護士。經常守候在隔壁的診斷室里,那天也是一樣……」

「以上所述沒有差錯吧。」

「我不會撒謊。」瀨田表情稍顯抽搐,「我本來是不想說的。但被認定有殺人嫌疑,那麼只有實話實說了。——我也的確運氣不好,眼看着教授選舉近在眼前,這類事兒若是傳到理事們的耳朵里……」

「這點您盡可放心,我們會替您保密的。」

「若能如此,那就謝謝你們了。」瀨田浮現出自嘲、或者說是卑屈的表情。「我的醜事現已敗露,那麼我只有和盤托出了。我之所以要在院長室里干那種事的原因,是我老婆。她是個特愛嫉妒、醋意十足的女人,經常盯我的梢。所以我無法利用旅館搞這種事。在我當選教授之前,我不想和老婆發生什麼摩擦。她是我老前輩的女兒。」

眼前這人,難道就是曾經高舉着手杖,伺機反擊的男子嗎?瀨田滿臉堆著一副軟弱無力的笑容。

「懂了。我們到哪兒能找到那個叫日野克子的?」

「去她的公寓吧。如果她不在那裏,我就不知道她的去向了。她是八月十六日辭職的。從那以後再未見過面。」

「公寓在哪兒?」

「問問辦公室主任便能知道了。她的情況連我也不清楚。哎,那種醜事還讓個見習護士撞見了,情況真是越臨近選舉而越發變得糟糕。拿那女人來說,她雖然和我有肉體關係,但結婚是不可能的。我們經過深談之後統一了各自的利害關係。但決定分手了。同時,我給了她些錢,算是補償費吧。她倒是說過要回老家的……」

瀨田將放在膝蓋上的那雙長手的手指交叉起來,眼睛盯着看,好象是這雙手給他帶來了惡運似的。

「還請不要責怪那位見習護士。」

「我知道。」瀨田點頭說道。

4

日野克子住西武——新宿地鐵線中井車站附近靠近河邊的一幢公寓中。

她的房間在二樓的頂頭。

門上貼著張在廣告的背面用水彩筆寫成的條子:找日野小姐的人請到管理室來。」

冬村和豬狩走進管理員室。

「你們是日野的朋友?」正在洗衣服的一位四十多歲的婦女,疾言厲色地嚷嚷着。

「我們是警察。」說着,豬狩亮出了警察證件給她看,因為現在許多主婦們都不敢相信那些聲稱自己是警察卻空口無憑的人。

「出了什麼事?」

這位房東太太似乎非常迷惑,皺起眉頭。

「嗯,說起來……」

「哎呀,日野小姐出門之後根本就沒有回來過,也沒交房租。雖然如此,我也不能把她的傢具什麼的扔出門去吧?」

「從何時開始沒有回來過?」

「八月十九日。那前一天晚上還來借過電視園地周刊呢。然後就沒影了。」

「沒聯絡過?」

「要不然我也不會為她放心不下的了。」

「能把她的房間打開看看嗎?」

「行倒是行。不會一開門就見到個死屍吧。」

房東太太拿着鑰匙出來了。他們走進房間。這是個六席半榻榻米的起居室,外加兩席榻榻米的廚房和廁所的小房間。沒有什麼特別之處,是個普通的二十五歲女性的生活水準。

「這位就是日野小姐。」

房東太太指著桌上立着的一張四寸照片說。

容貌平平常常。給人一處爭強好勝的感覺。身材苗條。冬村將照片裝入口袋。

「看來她未曾有過要去哪裏的跡象?」豬狩說道。那些晾乾的衣服、冰箱的樣子足以說明問題。

「她去借電視周刊時沒說過什麼嗎?」

「她說把工作辭了。有一段時間啊,她還過得直滋潤。當時要是問她在哪兒工作就好了,也省得現在後悔了。現在她下落不明,我卻連她的親戚情況和工作單位都一概不知。」

「不知是否見過有個男人常出入這裏?」

「沒見過有那樣的人。」房東太太毫無表情地答了一句。

兩人走出公寓。

「弄清楚了嗎?」豬狩邊走邊咕噥。

「大概有點眉目。」

兩人並肩走過妙正寺河。河水清沏見底,一塵不染。岸邊立着個掉了胳膊的小偶人。

「這小東西真有趣。」豬狩猛然冒出這麼一句。

瀨田在將井上推下樓后的第二天晚上接到秋庭打來的電話,說他前一天晚上八點五十左右打來電話時瀨田不在。瀨田原想以打錯號碼一類借口搪塞過去,但為防備萬一,便與日野統一口徑,就說當時正在發生性關係,既然被見習護士見到過,那麼這證詞足以讓人相信。可是,日野克子則抓住了瀨田的把柄,對他進行要挾。

「瀨田有可能成為舉世矚目的教授。他當然不肯讓一個名叫日野克子的小小護士牽着鼻子,聽她支配啰。」

「嗯。」

「瀨田這傢伙貌似精悍,可到底也有破綻。」

「但是,在未發現日野克子的屍體之前,也不能說他露出了破綻吧。」

「哪倒也是。可他已經是秋後的螞蚱——沒幾天蹦頭了。」

這一高一矮兩個男子在黃昏時分的陽光里灑下長長的身影。

五點之前他們又趕回到中央醫院。這裏已經寂靜無聲了。冬村和豬狩走進六樓院長辦公室,瀨田還在。

瀨田察看着冬村和豬狩的表情。而他自己白晝時顯露出的怯弱神情早已作了偽裝。瀨田的眉宇間清楚地流露出晦澀和不痛快。

「開門見山吧。我們去過日野克子那兒,她沒失蹤。不知您是否知道這事?」

「喂,我說——」眼看着瀨田的額頭又青筋暴跳了,他眼中燃起難以名狀的惱火:

「調查情況如何啊?我說過她的情況我一概不知。怎麼還來這兒糾纏不休?」

「事實到底是不能否定的。只能認為日野是失蹤了。」冬村簡潔地作了說明。

「她過去的一切情況都查清了嗎?是不是她還有個丈夫?由於某種原因回鄉下老家去了吧?」

「我們正委託她祖籍的山梨縣警署進行調查。但……」

「但是什麼?」

「直說了吧。我們想知道在日野克子失蹤的八月十九到二十日這兩天中您的行蹤。」

冬村直盯盯地看着瀨田,毫不猶豫地。冬村和瀨田之間可以說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別無其它選擇。

「是這樣啊——」瀨田用冷漠而炯炯的目光招架著冬村的視線:「你肯定以為是我把日野君怎麼樣了吧?」

「您巴望着我不是這樣想的,是吧?」

瀨田背過臉去,望着窗外的日暮。停了一會,才開口說道:「你是無論如何也要把我弄成殺害井上的兇犯,是嗎?」

「正是這樣。」

「心直口快,很好。」瀨出微微一笑。「那麼,我也做好思想準備了。看來不得不接受你的挑戰。就算是你的妄想是對的,我殺了井上君,又殺了日野克子。那麼拿出證據來。」

瀨田直視冬村,目光咄咄逼人。畏懼,軟弱,早已蕩然無存。猛然間,瀨田似一隻在枯樹枝上整理過羽毛的禿鷲,重新又現出犀利的目光。

「請告訴我八月十九日,二十日兩天的行蹤。」

「好,」瀨田抽出備忘錄,「八月十九日,早晨八點鐘出家門,去伊東市。在伊東第二遊艇港停靠着遠東製藥公司的摩托艇,乘上它出海的時間是十點左右。歸港時間我想是十二點左右。在遊客招待所吃過中飯後就回來了,到家的時間是晚六點左右。我喜歡大海,每年總要去伊東遊艇港三、四次。最近由於忙着教授選舉,卻趕上井上君出事。那天去是為了鬆弛一下神經。這麼回答,你滿意了?」

「八月二十日呢?」

「正常辦工。晚上有個聚會——沒有什麼可疑的地方。那以後幾天也沒有什麼疑點。但這樣一來,你可就不好辦了吧。另外,八月十九日前後幾天的行蹤記錄明天上午寫給你看。」

「好吧。」冬村起身施禮,準備告辭。

「加油干吧。」背後傳來瀨田的聲音,「可有一點你要記住:在這場較量中我是贏定了。你還是有些精神準備的好。」

「我會的。」

冬村邊往外走邊應答著。

5

從山梨縣警署得到答覆的時候,已是九月十六日了。

日野克子的老家坐落在國道20號線的途徑之地——韭崎。日野自從正月回東京之後,七月末以來已經杳無音信。

第二天,九月十七日,冬村和豬狩乘車向伊東市出發了。

「那個小子,打那以後一直沒露過面啊。」豬狩又想起尾隨盯梢的傢伙。

「我一直留心地找,但沒有發現絲毫跡象。」

車窗外的天空陰雲密佈。

「要是能逮住那傢伙,倒也是個捷徑。不如我再出趟差,引他出動如何?」

「那不是徒勞無功嗎?現在都已經明擺着要和瀨田對着幹了。他今後肯定不敢輕易鋌而走險。」

這點瀨田肯定也很清楚。

「對。」豬狩點頭稱是。「那傢伙似只惡虎。」

「虎——」

「對。他是個不好對付的敵手。如果稍出差錯,便會被他撕成碎片。要想置之於死地,只有一發命中。」

「一發命中——」冬村帳然地望着車窗外流動的景色。日野克子的失蹤使他不禁聯想起自己的妻子。

日野克子失蹤前還晾著洗過的衣服,妻子失蹤時不也是同樣的情形嗎?雖沒有察覺任何跡象,但冬村總覺得她是有了外遇,結果被人殺害而滅口……

「那個敷島由紀子,以後沒有聯繫過?」

「她掛來過電話。我早晚還是要拜訪答謝一下的。」

「真是個出色的女子。可是,你小子可別做插足的第三者喔。」

「我才不會象你對酒精那麼着迷呢。」

「喔哎,你竟瞎說些什麼?」豬狩又猛然想起那會兒一直喝着的傑克·丹尼爾牌洋酒的味道。

九點鐘抵達伊東第二遊艇港。

在棧橋的避風處有個遊艇停泊灣,一幢白色的建築物,樣式瀟灑,它投在水中的倒影搖搖蕩蕩。被太陽曬得黝黑的幾位水手模樣的年輕人正在門廊里談笑。海水雖藍,卻漂浮着重油和瀝青,散發出陣陣油腥。

冬村和豬狩走訪了事務所。負責接待的是位男子,後腦勺上扣著一頂水手帽。

「您要曾經停留過的遊艇記錄?有有。」

帶水手帽的那位從口袋裏弄出顆口香糖,放到嘴裏,然後才拿出記錄簿。

「遠東號——噢,有了。八月十九日確實曾經出過港。根據記錄來看,它是十點出港,十二點歸港的。」

「知道使用者的名字嗎?」

「叫獺田周平。他肯定是在出港前一天要與船主預約過的。」

「你見過那個瀨田嗎?」

「沒有,」水手帽嚼著口香糖順窗向外面碼頭望了望,隨手指著一個男子說,「主管是那個人,叫吉川。您們請去問問他。」

冬村、豬狩走出事務所來到碼頭,那個叫吉川的同樣扣著頂水手帽。冬村把瀨田的照片拿給他看,他稍稍想了一會兒,這時,「想不起來了?八月十九九日——就是通天潮開始出現的那天……」豬狩提醒了一句。

「通天潮——啊,想起來了,對,那天潮水都漫到事務所里了,弄得人心惶惶的。所以呢,我就對那位先生說,您今天是不是就先不要出海了。我想就是這位先生。他不是單身一人來的。」吉川抬眼向遠方跳望。視線所及之處,海鷗風度瀟灑,盡情的翱翔。

「你是說他不是一個人來的?」冬村的神經繃緊了。

「嗯。和一位漂亮的姑娘在一起。」吉川摘下水手帽拭了一把頭上的汗水,隨即又把帽子扣在後腦勺上。

「那位姑娘是不是——」說着,冬村將從日野的公寓中來的照片讓吉川鑒別。吉川眼睛雖然有些近視,但對這位女遊客的形象比對男遊客看得仔細,彷彿記憶猶新。他侃侃而談:「就是這位小姐。」吉川說道,「不過,要是連她的大腿和屁股一起照出來的話……」

「她的腿和臀部有什麼特徵嗎?」冬村插話問道。

「噢不,只是那部分長得很勻稱,她身段苗條,而且屁股豐滿得……」

「大腿和屁股都無關緊要,關鍵是臉長得什麼樣?臉。」豬狩苦笑着提醒他。

這句話弄得吉川面紅耳赤,他急忙斷言道:「沒錯,就是這位小姐。」

「另外,這位小姐也上船了,是不是?」

「嗯。兩個人一起出海了。可回來的時候卻只有男的一個人。」

「什麼?」豬狩好象被人當胸打了一拳,面色很難看。

他看着冬村。

「那位先生說遊艇一直開到城羽島附近。中途小姐暈船,在鎌倉附近的沙灘讓她下艇上岸了。」

「是嗎——」豬狩深深地點了點頭。

「那艘遠東號,」冬村收起照片問道,「續航距離和機器質量如何?」

「時速可達30節(即每小時30海里)。可以航行大約三小時。續航距離可達160公里。」吉川應答得十分流利。

「160公里——」冬村聽后便開始往回走。走回休息室,從自動售貨機中買了杯咖啡,然後在靠海邊的桌子旁坐了下來。

「一定是這麼回事?」

「這麼回事是怎麼回事?」

「單程航程是80公里吧。那屍體一定在80公里之外海岸的某個地方埋着的。咱們搜查吧。你說怎麼查吧。要不要動用警察機動隊?」

豬狩一口氣把咖啡喝了個底朝上。

「或者,另找個借口把瀨田抓起來,逼他坦白。」

「我們找不到借口。搜查科的科長能見是不會輕易發搜查證的。」

「瀨田這傢伙是在搞清情況之後就動手了。他特意在遊艇碼頭載着日野克子上氣艇,——哎呀,我們去找吧。這瀨田真是讓人討厭透了!」

「象他這樣競能給人好印象的罪犯,實在不多見。」

「嗯——倒也是。」豬狩開始「當,當」用杯叩打着桌窗面。

窗外,頻頻有海鷗一掠而過,冬村望着海鷗,似乎在自言自語地說:

「會不會是黑潮……」

「黑潮?是怎麼回事?」

「黑潮幅寬有二、三十海里之多,浪速聽說可達一天三十海里。從沖繩到九州,然後是四國、紀州,和日本的太平洋沿岸一直北上,在千葉附近的海域左轉彎橫渡太平洋。——我說,你知不知道從這兒到加拿大的距離有多遠?」

「我哪兒知道!你到底在說什麼呢?」

「那個八月十九日被拋進黑潮流域中的屍體,現在漂浮在何處,這是我所關心的。」

「既然如此,就造個筏子出海找吧。可是有一條,就象狗永遠夠不到自己的尾巴一樣,我們也永遠不會追上那具屍體的吧。」

豬狩放聲大笑起來。

6

冬村和豬獰從伊東回來,到警視廳后便着手列出身份不明的死者清單,同時委託在全體警察系統之內在全國尋找日野克子的行蹤。不能否定她仍然活着的可能性。當然,還與海上保安廳聯繫過了,請求協助查找那天瀨田乘坐摩托艇的目擊者。

在已知的身份不明屍體一覽表中,沒有發現有可能是日野克子的女性。這是意料之中的。瀨田既然不怕別人看見,特意帶日野乘艇出海,那他一定是計劃將日野扔進黑潮的流域之中。屍體能漂到美國沿岸的可能性很小,或訂早已葬身魚腹了。屍體能被航行中的船隻發現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大海這麼遼闊,別說浮屍,就連乘木筏的漂流者放的無線電電信標,都不容易被發現。

除非屍體被打撈上來,否則就是能認定瀨田構成殺人罪。即使瀨田自首說他殺害了日野克子后把她扔進了太平洋,也不會把他怎麼樣。

瀨田過得逍遙自在。海上保安廳的答覆毫無價值。瀨田知道會是這樣的。

全國範圍內查尋日野克子行蹤的報告也根本就沒有。

九月二十七日,冬村去醫院「拜訪」瀨田。

瀨田表情明快,畏懼感早已無影無蹤了。換句話說,他已鼓足力量要全力拚斗一場呢。

「坐吧。」瀨田大方地說道,「可看你的神情,似乎還是沒找到日野君的下落,也沒發現她的屍體吧。」

那雙曾燃燒過憎恨和畏懼的目光中,而今卻變得只有理性的堅韌勁兒了。

「你用摩托艇帶着日野克子出了海。而據說途中她下了汽艇。請告訴我她下汽艇的地點。」

「不知這是誰做的證言?!那女子並非是日野君。」瀨田臉上甚至掛上了一絲笑容。

「不是日野?那麼是誰?」

「在碼頭認識的——倒不如說是她上來搭話之後才認識的。我連她的名字都沒問。我喜歡有神秘色彩的戀愛。對方似乎也一樣。但船到城羽島途中,她說暈船,便讓她在鎌倉下船了。她付過乘船費用就與我分了手。僅此而已。」

瀨田沒有轉移視線。相反,雙眼的焦點緊緊盯住冬村,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那位女士下船時有人看見嗎?」

「告訴你,那裏是很少有人光顧的海濱。至於尋找見證人,以判斷我的證詞的真偽,這不是你的責任嗎?舉出證據的責任不是在我。而是在你。連這點事都做不好的話,還是趁早停止對我莫須有的懷疑吧!」

「無論如何。我要盯住你不放。」冬村起身告辭。猛然間他感到全身乏力。

「我只希望你別再逞能了,順便說一句,證明我帶着一個女子上船的是遊艇船塢的那個小夥子吧。但當時他只是光顧著看女性的下半身了。容貌如何他只不過是一帶而過。而且是四十多天前的記憶了。從你拿照片給他看直到他點頭稱是為止,如果另拿一張女人的照片給他看,那麼同樣會是殊途同歸,結果是相同的。我的顧問律師會毫不費力,易如反掌地將這種證言攻破。就算你搜尋到死屍也好,但如果不能確認那就是日野克子,那也全然徒勞無功。」

「我會記住的。」

「那麼,以後再來。看你衰弱無力地走出門去,我很痛快。」

冬村將這聲音拋在背後,走出門去。剛一出門,那種浸透全身的無力感便一下子釋放出來了。

冬村很清楚瀨田的精神支柱是什麼——日野克子的屍體已全部消失。八月十九日扔進黑潮,今天是九月二十七日,至今未發現屍體,那麼他的擔心已經沒有了,這種自信便如同強健的肌肉,支撐著瀨田。

冬村邊走邊想:看來是不可能指望日野克子的屍體會埋在摩托艇二小時行程之內的某個地方了。如果是埋在陸地,那麼瀨田不會那般無視遊艇碼頭的小夥子的證詞,而仍採取這段強硬態度。

——這就是結局?

搜查雖經歷了一番波折,但最終是以虎頭蛇尾的形式收場,這便讓人事後想起來總不是個滋味。能夠推翻瀨田將井上推下樓的那段時間裏的證言的唯一證人,卻死去了。這簡直是作夢。夢境幻想中有多少條證據,卻都不能擺在現實之中加以推敲。

冬村有種感覺:瀨田有可能當選為醫學界權威的T大醫學部的第一內科教授。其競選內情冬村是一竅不通的,但他預感到瀨田周平有可能當選。瀨田那副很有理智的、精幹的外貌,加上他拿定主意之後即顯露出的敏銳的進攻姿態——無論就哪方面來說,都沒有令人感到不安之處。

冬村苦笑着,眼前似乎浮現出當選了教授的瀨田周平從此從醫院消失,而自己卻丟人顯眼,失去警察資格,在那兒閉門思過的情景。

搜查一課的能見科長,正等著回到警視廳的冬村呢。這時眼看着就要下班了。

「坐吧。」能見手中拿着一份文件,「你是認為倉田明夫不是兇犯而有另有其人?」

「是的。」

冬村感到氣氛有些非同尋常。

「你逐個篩選可疑者,而後逐個地排除。最後剩下了瀨田周平。你把瀨田當做真正的兇犯,與其針鋒相對,是不是這樣?」

「科長,您想說什麼?」冬村強烈感到心神不安,但還是反問了一句。

「如果不是瀨田殺了日野克子,那會怎麼樣?」

「……」

「在這個案件搜查中,你當初並不缺乏冷靜的態度啊,所以我至今為止一直考慮到你的工作成績,對你所說的十分信賴。可是你怎麼……」

「請等一下。您手中那份文件是什麼?」

雖然能見說的拐彎捧角,但冬村還是聽出話中有音。

「這是高知縣警察署的情況報告。是有關在全國警察系統通報過的日野克子的去向報告。據信是日野克子的浮屍在高知縣的足指岬被漁船發現,日期是八月二十日。解剖結果表明,已經死去十天左右,死因是溺水而死。但總歸日子過得太久了,死屍已經腐爛。勉勉強強才保持了原形完好,但身份不明,據報告說,經記錄之後就埋了。」

能見止住話頭望着冬村。

「那個浮屍……」

冬村頓然感到彷彿遭受到突然的衝擊,一股電流漾過全身。

「據說是還在查找的日野克子。血型相同,身材年齡也都相仿。」

「但是,僅憑這一點就斷定是日野克子……」

冬村的聲音緊張得有些發顫。

「當然,僅憑這些不能斷定那就是日野克子。」能見盯着冬村,目光炯炯。

「死屍有兩顆假牙。日野克子在來東京之前,在甲府市在同樣的部位也曾鑲過兩顆假牙。把從屍體上採下的齒形送到山梨縣警署,經委託查尋,證明其齒形與日野克子的一致。」

「……」

冬村獃獃地望着氣色紅潤的能見。能見的輪廓變得模糊,輪廓的背後浮現出瀨田的摸樣。瀨田正高舉手杖,朝着次郎猛打下去——

「聽說瀨田在八月十九日以後有完整的行蹤記錄?」

「有的。醫院、大學,會場——臨近選舉,他的每一分鐘都已被編入日程,那份行蹤表也是他自己製做后交來的。假如他要帶着日野克子出門的話,那也只能是十九日那天。」

冬村的額頭漸漸滲出了冷汗。

「所以說,瀨田不可能是兇犯。假如死亡時間已經有十天的話,那麼八月十九日到二十日之間,日野克子是在高知縣的西南端。假設在死亡天數之上另加三天估算誤差的話,那麼就成了八月十七日到八月二十三日之間溺死的。在這期間瀨田有可能去高知嗎?」

「沒有這種可能。為證實瀨田提出的行蹤表,我們曾做了細緻周密的檢查,結果未發現漏洞。」

「那麼就是說瀨田是無辜的,就像他的證詞說的那樣,在伊東乘摩托艇的那個女的不是日野克子。」

「……」

「還有什麼要說的?」

「沒有。」

冬村低着頭答道。

「若是沒有,那就去向瀨田道歉。」能見叱責道。

「道歉?……」

「對。你對清白的人枉加懷疑,明目張膽地向他挑戰,而這時正是瀨田面臨着十分重要的教授選舉。而你連這點認識都沒有,那又成何體統?你依靠法律權利來仗勢欺人,不顧情面,這種作法真是下策之下策。」

能見喊得聲音都沙啞了。

「請您不要誤解。」冬村憤憤不平地說,「您認為不會有那樣的事,但這並不等於瀨田不是真正的罪犯。」

「你還這麼說?!」

「殺害日野克子的就是瀨田,不會是別人。」

「那就是說瀨田去了高知,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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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牽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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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 偵探推理 魂牽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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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黑潮的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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