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受傷

第十九章 受傷

阿信和阿圭站在佐賀海邊的沙丘上,眺望着遠處的有明海,以及和海水相接的農村地帶。阿圭問道:「哎,那些水田和旱田都是攔海造田而成的吧?」

阿信說:「據說從鎌倉時代就開始對有明海進行攔海造田了。不過不知道那一帶是什麼時候造出來的……」

阿圭說:「我記得有明海的潮水漲落的落差達到六米,是日本最大的落差。人真是了不起啊,那麼早以前就會利用潮水的漲落把海變成陸地。」

阿信說:「我也是第一次有心情來看海。那時候非常忙碌,根本沒有這麼悠閑。每天都是一大早去地里幹活,一直干到天黑才能回家。」

阿圭問道:「田倉家在什麼地方?現在還能找到嗎?」

「嗯……不知道怎麼樣了,我已經有幾十年沒和他們聯繫了……過去從這裏能看到那個村子,可是現在村子全都變樣了,我也找不出來了。我受傷的那片雜木林應該在哪一帶呢?」

阿圭提議道:「我們過去看看吧。如果田倉家還在那裏的話,也許還會有人認識奶奶呢。」

阿信默然。

阿圭又說:「我們走了這麼多地方,也沒有遇到一個認識奶奶的人。不過沒準能在這裏碰到。這裏還留着很多老房子啊。」

阿信說:「我在這裏沒有留下一點快樂的回憶,不過即使是痛苦的事情,到了現在也怪讓人懷念的……特別是那次受傷,讓我受了很長時間的苦,我怎麼也無法忘記。」

阿圭不做聲了。阿信又說:「即便到了現在,我還是經常想,如果沒有那件事的話,我的人生可能會是另一番樣子。不過,如果沒有受那次傷的話,可能我吃的苦會減輕一半。」

說着,阿信的眼睛黯淡下來,陷入了當年的回憶之中……

佐賀的雜木林中,阿信拚命地朝龍三叫嚷着,要把他懷中的阿雄搶回來。龍三勃然大怒,用力推了阿信一把,她跌倒在地上,昏了過去。龍三嚇得臉色蒼白,慌忙抱起阿信。可是阿信似乎碰到了樹樁上,身上好多地方都流血不止,昏迷不醒。

龍三叫道:「阿信!阿信!」

可是阿信像死了一樣,一動不動。阿雄在一旁拚命地大哭起來。龍三慌忙去找泉水,用毛巾浸了水,又含上一口,回到阿信身邊把水喂入她口中,又用濕毛巾拍打她的臉。阿信終於蘇醒過來了。

龍三叫道:「阿信,你醒過來了嗎?」

阿信獃獃地看着龍三,叫道:「阿雄?阿雄呢……」說着,她努力地想要坐起來,可是一陣劇痛襲來,她痛得無法起來。

龍三說:「阿雄在這裏,你不要擔心。」

阿信還是叫着:「阿雄……」阿雄看到媽媽,似乎放下心來,停止了哭泣。

龍三問阿信:「你能走路嗎?」

阿信拚命地想要站起來,一邊問道:「火車呢……火車要開了……」

龍三叫道:「阿信!」

「我……我要回東京……我再也不在這裏待下去了……你讓我走吧……」看到阿雄正在哭泣,阿信忙叫着兒子的名字,拚命地想要爬過去,卻動彈不得。

龍三制止道:「你別動,出了這麼多血,你哪兒受傷了?」

阿信說:「你不要碰我!我要自個兒生活……我和阿雄一起。」可是她的身體還是無法動彈。龍三說:「先要把你的傷包好……」

「不用了,這點傷不算什麼……」嘴上雖這麼說着,可是阿信的身體卻無力地癱倒下去。

龍三說:「等一下,我把阿雄背到背上,抱着你回去。」

「沒關係的……只要我上了火車就好了。」

「你現在這個樣子,還能去哪兒呢?我們還是回家包紮傷口吧!」

「我沒有家……我已經離開田倉家了。」

「阿信……你好好地跟我回去吧!不回家又能怎麼辦呢?回去吧!」

「我死也不回田倉家了……我不能活動的話,你就把我扔在這裏好了……」

龍三說:「你又說傻話了!誰也不知道你離開這裏要到東京。你只要告訴他們你在山上滑倒了就行了,我會幫你遮掩的。你只要好好地跟我回去就行了。」

可是阿信還是拚命地想站起來,但終於力不從心地跌坐下去。龍三說:「你看你這個樣子,這樣你怎麼能帶阿雄去東京呢?」

阿信痛苦地號啕大哭起來。龍三說:「你記住,回到家裏后,千萬不要對人說你是打算去東京。」

阿信沉默著。龍三說:「如果讓母親和哥哥他們知道了,吃虧的是你自己。記住千萬不要告訴他們。」

阿信呻吟道:「怎麼會這樣呢……為什麼呢……為什麼你會知道呢?」

龍三不知該說什麼好。阿信悲怒交迸地說:「一定是佐和告訴你的……」

龍三背上阿雄,抱起阿信,向家裏走去。佐和站在遠處,看到龍三他們,猶豫了一下,還是跑了過來。龍三一愣:「佐和?」

「我放心不下少奶奶……」看到阿信,佐和吃驚地問道:「少奶奶怎麼了?怎麼會弄成這個樣子?」

龍三說:「哦,這個……我去借一輛板車來,那樣阿信也能舒服一些。麻煩你先照顧阿信一下。」

佐和點點頭。龍三把阿信放到路邊的草地上,跑去找車子了。佐和心驚膽戰地看着阿信,說道:「啊,您流了這麼多血。先要把血止住……」說着拿出毛巾,要為阿信包紮傷口。

阿信冷冷地拒絕了她,說道:「我死了也用不着你管。我去不了東京,還不如死了好。」

佐和痛苦地說:「少奶奶……」她從懷裏掏出紙幣,說道:「這個還給您。少奶奶對我的心意,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阿信冷冷地看着她,說道:「這錢對我已經沒有用了,你還給我幹什麼?」

「少奶奶……」

「我真沒想到,佐和也會背叛我……」

佐和悲傷地說:「請您原諒我。」

阿信還是怨恨地望着佐和。佐和說:「我猶豫了很久。只要能夠離開這裏,我就是求之不得的。我已經準備好了行李,可我還是擔心少奶奶會有什麼意外……」

阿信氣憤地說:「也許這麼做對你是好的,可是我……你為什麼要把我也牽連進去呢?」

佐和說:「我是為了少奶奶才放棄這個打算的。」

阿信默不作聲。佐和說:「少奶奶已經懷孕了……這個我看得出來。」

阿信一愣。佐和說:「您這樣的身體,即便去了東京,又能幹什麼呢?您還帶着阿雄小少爺,一個孤孤單單的女人,怎麼能夠撫養得了。等少奶奶生產的時候,就不能工作了,帶着兩個孩子,怎麼生活下去呢?」

阿信說:「我到了東京,自然有人可以依靠,這個不用你來替我操心。」

佐和說:「少奶奶……不管是多麼親密的朋友,外人畢竟是外人,不得不有所顧慮。可是在家裏,即便日子不好過,畢竟有少爺在您身邊。一旦有什麼情況,還是在這裏讓人安心啊!」

阿信默然。佐和又說:「如果您想離開田倉家的話,那不管什麼時候都可以。總之,先要平安地把孩子生下來,然後再做計劃也不遲。在分娩以前,您就先忍耐一下吧……」

阿信依然默不作聲。佐和說:「我把這件事告訴少爺之後,一直放心不下。我到車站去過了……可是沒想到,您會受這麼重的傷……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阿信已經沒有力氣回答了,也無力再去責備佐和,佐和以她的方式為阿信考慮,經過了許多煩惱和猶豫,終於作出了這樣的決定。事到如今,無論再說什麼,也已經不可挽回了。況且佐和為了自己而放棄了離家出走的機會,不知道她今後還要忍受多麼痛苦的生活……一想到這些,阿信覺得佐和的心意確實讓人同情。

龍三拉着板車回到了田倉家的後院裏。阿信本來不打算第二次跨進田倉家的門檻,可是偏偏天不遂人願,不得不回來了。這次回家使她感到分外痛苦。

龍三背着阿雄,把阿信抱到了廚房裏。恆子和阿次正在廚房中準備飯菜,看到龍三他們,不由得大吃一驚。

從起居室里傳來陣陣熱鬧的笑談聲。飯桌上擺滿了美酒佳肴,大五郎、阿清、福太郎、龜次郎和篤子興高采烈地談笑着。龍三叫道:「快去請醫生來吧,阿信受傷了!」

大家一起朝龍三看來,龍三說:「我本來想帶阿信去看醫生的,可是不知道該去哪裏,只好先把她帶回家來了。」

大五郎急忙跑了過來,問道:「怎麼傷得這麼重?」

龍三說:「得請醫生來,我們是看不明白的。」

大五郎叫道:「阿信是不是很痛?」

龍三說:「她站不起來,更不能走路。」

大五郎說:「快扶她躺下。」

龍三抱着阿信朝裏面走去,大五郎連忙跟上,一邊吩咐:「福太郎,快去請大木先生!」

福太郎說:「大木先生是內科大夫,阿信受的是外傷,得去請外科大夫,那得到鎮上才行……」

大五郎說:「只要是醫生,請誰來都行!」

阿清說道:「哎,真是大驚小怪!用不着這麼興師動眾的……今天是春分節,哪個醫生肯來啊?今天只有寺院裏的和尚肯上門來。」

大五郎不滿地說:「這是什麼話?多不吉利啊!」

篤子格格地笑了起來。阿清對大五郎說:「那裏有葯,拿過去吧!」

這時候,龍三跑了過來,說:「阿信流了很多血,得趕快給她止住……」

龜次郎說:「好,我來給她處理傷口。」

龍三吃了一驚,龜次郎又說:「我在部隊的時候,一年到頭都有人受傷,天天看到軍醫給人包紮傷口。」說着,龜次郎若無其事地走了出去。

阿清看到龍三背上還背着阿雄,叫道:「你怎麼這副樣子!一個大男人背上還背着個娃娃……你就這樣從村子裏走過來了嗎?真丟人!」一邊說着,阿清把孩子從龍三背上抱下來,叫道:「啊!好臭!也不給他換塊尿布,阿信到底在幹什麼呢?」

這時候,大五郎過來,說道:「把阿信放到客廳里吧,柴房裏太暗了,沒法包紮傷口。」

阿清說:「這不是開玩笑嗎?還不知道到底受了什麼傷,何必大驚小怪地到客廳去……」

大五郎怒道:「照我的話去辦!」然後吩咐阿次去拿燒酒,又對阿清說:「你去把脫脂棉和繃帶拿來……快點!」

篤子很擔心地問:「怎麼樣?好像很嚴重吧?」

阿清不以為然地說:「不過是大驚小怪罷了。阿信只是去田裏幹活了,又能受什麼嚴重的傷?」說着,阿清一笑,「我還要給阿雄換尿布呢……可是你爸爸卻要我去拿什麼脫脂棉、繃帶,受一點小傷,可真夠麻煩人的!」

這時候恆子過來,說道:「我來給阿雄換尿布。」

「那麻煩你了。」

阿次拿着燒酒往屋裏走去,阿清看在眼裏,不悅地說:「連燒酒都用上了,真能糟蹋東西!」

把阿信移到客廳后,龜次郎用燒酒為她清洗從脖頸直到肩上的傷口,龍三按住阿信,大五郎也守在一旁。

「啊……」阿信痛苦地叫起來。龜次郎說:「忍一忍,傷口要好好消毒才行。」說完,繼續用酒精洗傷口。

阿信緊緊咬住牙關,拚命忍耐著。龜次郎說:「傷得這麼重,難為阿信一直忍到現在。不過,受了這麼重的傷,身體可能會有一段時間出現麻痹。」

龍三對阿信說:「二哥替你把傷口洗乾淨了。」

阿信掙扎著說道:「有勞……二哥了!」

龜次郎說:「沒關係。這樣塗上藥,用繃帶緊緊地包紮好,傷口就會癒合的。我們的軍醫也都是這麼做的。」

龍三說:「幸虧二哥回家來了,真是謝天謝地。」

龜次郎說:「不過,在雜木林摔了一跤,怎麼會傷得這麼重呢?」

龍三默然。

「莫非阿信是爬到樹上以後又掉下來了?」說着,龜次郎笑了起來,又道:「也許阿信會發燒,還是請外科大夫來看一看為好,那樣也放心一些。」

「哎。」龍三應道。

龜次郎又說:「阿信的腳踝只是扭傷了,冷敷一下就好了。」

阿信問道:「我是不是有一陣子不能幹活了?」

「那當然了!這一陣子你不能用右手,不然牽動了傷口,就難癒合了。連軍隊那麼操練嚴格的地方,遇到這種傷的時候,也都會讓人休息的。」龜次郎笑了,阿信卻一臉不安。

處理完阿信的傷口,大五郎、阿清和福太郎兄妹們都來到了起居室。阿清不悅地說:「竟然會出這麼邪門的事!她本來不是應該去田裏幹活的嗎?怎麼會跑到山上去了?而且還受了這麼重的傷!龍三,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吧?」

龍三不做聲。阿清說:「你當然應該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不然你怎麼會知道阿信受傷了呢?」

大五郎說:「你還追問這些幹什麼?事到如今,嘮叨這些又治不好阿信的傷。」

阿清卻說:「這個很重要,我已經給阿信分派了今天的活,可是她卻不好好乾,反而跑到山上去了,還受了這麼重的傷!我不知道阿信究竟是怎麼想的!龍三,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吧?」

龍三說:「我怎麼會知道呢?」

「那麼,你又是怎麼知道阿信受傷的呢?」

「……是別人告訴我的。」

「那麼你要好好問問阿信,她為什麼不在田裏幹活,卻跑到那種地方去了……」

龍三默然。龜次郎苦笑道:「阿信也夠可憐了,受了傷還要挨母親的罵。」

阿清說:「我不喜歡事情這麼不明不白的。這是阿信品質上的問題,她到底在想些什麼呢?」

龍三一言不發。

柴房裏,阿信靜靜地躺着。她完全能想像出阿清會在起居室里說些什麼。自己受了這麼重的傷,不但眼下無法幹活,而且不知道還要怎樣拖累別人。一想到以後的日子,她不禁深深地感嘆自己命運不濟。

阿信的傷勢比大家想的要嚴重得多。當時她被龍三狠狠地推倒,重重摔在地上,不巧又碰到了斷樹樁或者岩石上面,從脖頸到右肩劃開了一道深深的口子,皮開肉綻。由於流血過多,阿信身體十分衰弱,加上傷口引起了發燒,一連三天昏睡不醒。看到這幅情景,連一向嚴苛的婆母阿清也不再反對請鎮上的外科大夫來為阿信看病。

外科大夫為阿信檢查完傷口,就著恆子端來的熱水洗手,說:「眼下傷口並沒有化膿,請不必擔心。只是要好好保養身體,讓傷口早日癒合。一定要盡量增加體力,要給病人多吃些營養的東西……」

阿清心中不悅。大夫又說:「我為她開了一些葯,請到醫院來取吧。我告辭了,請多保重。」

大夫起身離去。恆子把臉盆撤下去。阿清對恆子說:「阿信真是個窮神!她自己不能幹活不算,還要請醫生買葯,要花多少錢啊!而且還要搭上龍三照顧她,連阿雄都要我們替她帶着……」

恆子說:「不過,還好沒有什麼大事。阿雄已經會吃粥了,煮芋頭也吃得下,就算阿信一時間沒有奶水也不怕。」

阿清說:「這不是又要讓你多受累了嗎?真是找麻煩啊!」

送走大夫,大五郎說:「總算沒有性命之憂,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啊!有一陣子可把我嚇壞了,以為不知道會怎麼樣了呢!」

龍三說:「讓大家擔心了……」

阿清說:「出了這樣的事,給恆子和我增加了很多額外的活。她自己只要躺着就行了,可是給周圍的人添了這麼多麻煩。」

大五郎說:「這都是沒有辦法的事,阿信也不想受傷啊,這是飛來橫禍。最痛苦的其實還是阿信。遇到這種時候,大家應該多照顧她。這才是一家人啊!」

「如果她是因為拚命幹活而受的傷,我當然也會這麼想。可是我讓她去乾的活,她居然一點也沒幹。她去了個莫名其妙的地方,又莫名其妙地受了傷,讓我怎麼能同情她呢!」

龍三說:「那天是春分節,大家都在休息,田裏一個人也沒有,所以阿信也去玩了。這隻不過是她一時興起,她也覺得非常歉疚。」

阿清說:「你以為編出這麼個借口,就可以矇混過去嗎?」

大五郎煩躁地叫道:「阿清!」

阿清不理會大五郎,繼續說:「她根本沒把我這個婆婆放在眼裏,我吩咐她去做的事,她居然理都不理!這種品質的女人,根本沒有資格做田倉家的兒媳婦。」

大五郎說:「阿信平時幹活也非常努力。」

阿清卻說:「我說的是阿信的品質。」

龍三無言以對。阿清說:「不過就算她這樣做,出了現在的事,我們也不能置之不理。恆子和我都忙得要死。可是一想想為了阿信,把家裏搞得這麼亂七八糟的……」

龍三說:「我會好好地向阿信問個明白的。」

阿清說:「我看在阿信無家可歸的分上,有什麼不愉快的事都忍下了,讓她留在了這裏。如果她覺得我說的話不中聽,在這裏住沒意思的話,那她隨時都可以離開,我不會攔着她的。阿雄這孩子我可以照顧。」

龍三默然。阿清又說:「既然你已經和阿信分房了,那還是考慮早點離婚的好。」

大五郎對阿清說道:「你這是什麼蠢話!阿信的傷還沒有好,你說這些幹什麼?還是想一想怎麼能讓阿信早點痊癒吧!」

阿清說:「我這是造了什麼孽,讓這麼一個女人鬧得家裏雞犬不寧!真是煩死人了!」

這時候阿雄哭鬧起來。

「唉,他又餓了嗎?」阿清心煩意亂。

阿信躺在柴房裏,獃獃地盯着天花板。龍三走了進來,看到她的樣子,叫道:「阿信?」

阿信神情恍惚地看着龍三。

「你醒了?」龍三把手放到阿信的額頭上,說道:「燒退了。」

阿信說:「我做了一個夢……這裏不是東京啊。」

龍三問道:「你餓了吧?」

「我沒去成東京。」

龍三說:「你忘了東京吧,早點把傷養好。」

「……阿雄呢?」

「有母親照看他呢。」

阿信不做聲了。龍三問道:「你的下邊是不是髒了?」

阿信一愣。龍三說:「我看你一直沒有去廁所……」

阿信吃驚地看着龍三。龍三說:「你已經昏睡了三天了。」

「龍三?」

「哦,你不要害羞……我會幫你換的。」龍三又說:「對不起,我沒想到會弄成這個樣子……是我太粗暴了。」

阿信默然。龍三說:「不過,這件事我沒有對任何人說。這不能告訴別人。」

阿信依然沒有做聲。龍三說:「你也不要對人說起……」

阿信卻說:「跟他們說實話也沒什麼。我是想去東京……我想離開這個家。」

「阿信……這樣的話你千萬不能對別人說啊!現在最重要的是把傷養好。你什麼也不要說,也好讓大家照顧你。如果他們知道了實情,那你就不好留在這裏了。忍耐一下吧。」

阿信沉默了。龍三說:「我去給你熬些稠粥來。吃了飯才能有力氣。」

他來到廚房裏,對恆子說:「對不起,我想給阿信熬點粥,嫂子能不能給我點米。」

恆子愣了一下,龍三說:「阿信的燒退了,我得給她弄點吃的。」

阿清聞聲走了過來,責備地說:「龍三?」

「阿信醒了,我想熬點粥給她吃。」

阿清說:「你現在什麼活也幹不了,晚上還要熬夜伺候她,連她的大小便都要你來照顧,現在你居然還要給她熬粥?」

龍三說:「給大家添麻煩了,很不好意思。」

阿清諷刺道:「你可真行啊!你聽了那麼多牢騷話,還是一個勁地護著阿信,就是因為你太寵着她了,阿信才會這麼放肆。」

龍三不做聲了。恆子忙對龍三說:「我來熬粥好了。」

阿清對恆子說:「既然龍三要自己熬,那就讓他干好了。」恆子十分為難。阿清又說:「你和我光是照顧阿雄就夠累的了!」

龍三默默地出去淘米了,把鍋架在炭爐上,用木板生火熬粥。阿清不滿地說:「看你成個什麼樣子!一個男人家……」

龍三怒道:「阿信是我的老婆!我要是不管她,又有誰來管她呢!」

熬好粥,龍三端著盛着稠粥和生雞蛋的托盤來到柴房裏。阿信還在昏昏地睡着。龍三輕聲叫道:「阿信,粥熬好了……」

阿信恍恍惚惚地睜開眼睛。龍三說:「熬稠粥很費時間,是我自己熬的,只怕不太好吃。」

阿信沒有做聲。龍三說:「我來喂你吃。」他往碗裏盛着粥,問道:「我把生雞蛋拌到粥里去好不好?」

阿信輕輕地點點頭。龍三把生雞蛋打到粥里攪勻。阿信突然說:「你把阿雄帶過來吧。」

「你現在還照顧不了他。這一陣子一直由母親照顧阿雄,他好不容易跟奶奶親了起來。現在你還不能照看阿雄,還是不要把他帶來為好。一旦看到你,阿雄一定會纏着你不放的……那就太可憐了。」

阿信沉默了。龍三把粥吹涼,喂到她口中,一邊說道:「你不要擔心阿雄。只要阿雄肯跟着母親,她其實很疼愛阿雄的。母親嘴上雖然愛發牢騷,其實對阿雄照顧得非常周到。」

阿信默然。龍三說:「阿信……父親、母親還有嫂子他們都很為你擔心,你可不要怨恨他們啊,不然就太不近人情了!」

阿信依然不語。龍三又說:「等你的傷好了,能幹活了以後,要好好地報答他們,不要再說回東京之類的話了!以前母親對你冷淡,你一定很生氣,可是母親也有她的道理,你想想,我硬是帶回了一個她反對娶的兒媳婦,她當然會覺得很沒趣。而且你也為這件事耿耿於懷,難怪她對你比較苛刻了!」

阿信默默無語。龍三說道:「可是,這一次我們給母親和大家添了不少麻煩,真是過意不去。只要阿信能夠感激他們,母親和大家對你的態度一定會變化的。如果能這樣的話,你就不算白白受了這一回傷了!」

見阿信不語,龍三勸道:「趁著這次機會,以後大家要和睦相處,好嗎?阿信,希望你能夠重新開始,安心地在這裏過一輩子……如果你能這樣的話,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這時候阿清和恆子走了進來。阿清說:「你能吃得下東西了,這很好啊。」

阿信說:「對不起,現在田裏的活正忙,可是我卻出了這樣的事……」

「事情已經發生了,也是沒辦法的。你還是早一天把傷養好就行了。不過你為什麼不去田裏,跑到雜木林中幹什麼呢?」

龍三忙說:「這個我不是已經跟您說過了嗎?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

阿清對龍三說:「我不是在問你。」又問阿信:「如果你是在雜木林中摔了一跤,不可能傷得這麼重。你是不是去了別的地方?」

龍三說:「當然是在雜木林里受的傷,這是我親眼看見的。」阿清不理會龍三,又問阿信:「你去那種地方幹什麼?」

龍三叫道:「媽媽!」

阿清嚴厲地說:「你不要怪我盤問這些小事,你不去做我分派給你的活,卻跑到了那種地方,一定是有理由的吧?龍三編了一套瞎話來哄我,可是卻瞞不過我的眼睛。」

阿信一言不發。阿清說:「我們住在一個房檐底下,要是你們這麼騙我,不管是誰,心裏都會覺得不痛快的。」

龍三說:「媽,是你多心了。阿信只不過是一時覺得好玩……」

阿信依然默不作聲。

阿清叫道:「難道你們兩口子要串通一氣來騙我嗎?」

「媽媽!」

「我一定會弄個水落石出的!」

阿信努力地忍耐著。這時候大五郎走了進來,說:「我把葯拿來了!」

「好啊,家裏真是鬧翻天了!」阿清不滿地說着,悻悻地離去了。恆子對阿信說:「你好好休息……阿雄有我們照顧。」說完也跟了出去。

大五郎問龍三:「阿清又對你們說什麼了嗎?」

龍三說:「沒辦法,媽媽的心情也不好。本來她就不中意這個媳婦,又出了這樣的事,難怪她發火。這一點阿信心裏也明白。」

大五郎勸慰阿信說:「要是阿清的話你也在意,這個家就沒法待下去了!福太郎的媳婦恆子倒是阿清滿意了才娶回來的,可是也沒少挨她的罵。年輕的媳婦怎麼可能事事都合老太太的心意呢?可是阿清卻不明白這個道理。恆子剛嫁過來的時候也是常常哭,一直過了十多年,她才漸漸地習慣了這個家裏的規矩。你媽媽倒不是故意刁難阿信。阿信只要忍耐一陣子,一定會成為田倉家的好媳婦的。」

龍三也說:「是啊,媳婦都要經過這樣的階段,才能漸漸地適應婆家的家風。並不是只有阿信特別受到虐待。如果想成為這個家的媳婦,只有忍耐過去……」

阿信默然。龍三說:「希望阿信能夠早一天像嫂子那樣,成為媽媽信賴的媳婦。」

不管人們對自己說什麼,阿信現在都無力反駁。即使要離開田倉家,以她現在的身體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現在唯一的辦法,只能是老老實實地等待傷口的痊癒。

阿信畢竟年輕,十天以後就能站起來,能自己走去上廁所了,可是右手還不能動,無法照看阿雄,所以一直不能見到兒子。

這天,從起居室里傳來阿雄的哭聲。阿信大吃一驚,艱難地朝起居室走去。恆子過來,看到阿信的樣子,責備地叫道:「阿信!」

阿信說:「阿雄在哭……」

「婆婆會好好照看阿雄的。」

阿雄的哭聲停住了。恆子說:「等你身體好一些再說……現在你照顧不了他,阿雄還需要婆婆照看好一陣子呢。要是阿雄纏着你不放,你怎麼辦呢?」

阿信不做聲了。恆子說:「婆婆很疼愛阿雄……阿雄真是個可愛的娃娃。」

這時候,從起居室傳來阿清和篤子的笑聲。恆子說:「篤子回來了……篤子懷孕了,一有什麼問題就回娘家來說,婆婆也盼着她回來。一直到篤子分娩,娘家都要好好地照顧她。這裏的習慣是嫁出去的女兒的生產由娘家來照顧。」

起居室里,篤子正在和阿清說着話。飯桌上擺着各色菜肴。阿清慈愛地對女兒說:「你要多吃一些,生下一個結結實實的孩子來。哦,我還買了一些好雞蛋給你,等你回去記得帶上,我還準備了好多別的東西。」

篤子說:「不用了,我帶回去的話,又不能一個人吃……那邊爺爺奶奶的身體都很好,還有個小姑子,帶回去的東西一會兒就不見了,怪可惜的。」

阿清說:「你就不會留着自己吃?」

「那怎麼行呢?」

阿清說:「那不是你要吃,而是你肚子裏的娃娃要吃。你要是這麼說,看誰還敢說什麼?」

篤子笑了:「那樣未免臉皮太厚了一些吧……」

阿清說:「你連這點小事都做不了主,在大家庭里可怎麼當媳婦呢?」

篤子說:「如果我那麼說了,一個人也吃不下去啊!」

阿清無奈地說:「既然是這樣,那你至少在回娘家的時候,喜歡吃什麼就使勁吃個夠吧!在娘家吃東西,用不着顧忌別人。」

「可是這裏還有恆子嫂子和阿信嫂子……」

阿清說:「這有什麼好為難的!照顧出嫁的女兒是娘家的責任,我看誰敢發牢騷……」

阿雄醒了,哭鬧起來。阿清忙說:「哎,我剛剛換了尿布呀,莫非肚子餓了?」

篤子說:「孫子到底是親啊!不管是哪個女人生的孩子,你都一樣疼愛嗎?」

阿清心情十分愉快地說:「小孩子又沒有錯。你也要生下一個可愛的娃娃,也好讓我放心……我可是盼了好久外孫子了!」

阿信神情恍惚地回到柴房,臉色十分黯淡。她想到了自己腹中的小生命,它忍受住了那麼沉重的打擊,頑強地成長著。阿信還沒有告訴任何人自己懷孕的事,這個小生命只會給田倉家增加麻煩,而絕對不會得到什麼祝福。每念及此,阿信心中痛苦難言。看到篤子興高采烈的樣子,阿信不由得深深哀憐自己腹中的孩子,同樣是一個新生命,卻背負着如此迥然不同的命運。

這天,龍三又來為阿信包紮傷口。

「已經沒事了,傷口完全癒合了。再過四五天就可以把繃帶拿下來了。」龍三為阿信纏好繃帶。

阿信說:「這些天全靠你照顧我……」

龍三說:「丈夫照顧老婆是天經地義的。不過倒是給大家添了不少麻煩,照料阿雄、給你做飯、洗衣服這些事,全都是媽媽、嫂子和阿次她們乾的。我要代替你去田裏幫忙,所以不能老是照顧你,這樣她們就要多做很多事……」

阿信說:「還去鎮上請了大夫來,一定花了不少錢吧?」

「不光是請醫生,還有買葯、買繃帶什麼的,媽媽都沒有說什麼。你的飯食都是嫂子做的,她知道你是不得已,所以只要我開口求她,她都會答應的。大家都很為你擔心,到底是一家人啊!在這種時候就能體會出家庭的溫暖來。」

阿信默默地聽着。

「好了!」龍三把繃帶纏好,「你的右手很快就可以用了,馬上就能抱阿雄了!」

「我……地震之後加代小姐曾經寄了一百元錢來問候我們,我們從東京回佐賀的路上用去了一點,剩下的我還都放在那裏。原來我打算把這些作為回東京的路費,你從那裏拿出一些來,把這回花的錢還給媽媽吧。錢就放在那個包袱里。」

龍三吃了一驚。阿信說:「如果我是因為幹活受的傷,受大家的照顧還說得過去,可這都是因為我自己任性才弄成這樣。老是給大家添麻煩,我於心不安啊!」

「阿信?」

「這樣我心裏也會輕鬆一些。」

龍三說:「你怎麼這麼不懂得人家的誠意呢?」

阿信愣住了。龍三生氣地說:「你以為媽媽和嫂子的心意是用錢能買到的嗎,難道你覺得只要拿出錢就算完了嗎?」

阿信解釋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會永遠感激大家的心意的,但我不能因為這樣就心安理得地要大家照顧。至少我應該把能還上的先還上,不然我會十分愧疚的。」

龍三說:「你怎麼能這麼想?原來你竟然是個這麼冷漠的人……不管你給了她們多少錢,你這樣是把媽媽和嫂子的好意踩在腳底下啊!她們可不是為了錢才這麼做的……」

阿信說:「你說得對,不過我不想讓人家事後抱怨我。」

「抱怨你?你以為媽媽是那種人嗎?」

阿信說:「一個不好好乾活任性胡鬧的人,弄得自己受傷躺下了不說,還要白白花掉許多錢。不管是誰遇到這種事,都會忍不住抱怨幾句的。這不是媽媽不好,而是人之常情。」

「是嗎……如果你這麼看待媽媽,恐怕以後你也不可能和媽媽相處融洽的。」

阿信說:「你不明白,她是你的親生母親,你是不會體會到這其中的分別的……」

龍三生氣地說:「哦,原來你才是從一開始就對我媽媽有偏見,這樣當然不會體會到她的一片真心。」

阿信不做聲了。龍三說:「你是靠了誰才把傷養好的?你又是靠誰才不必被風吹雨打,不用忍飢挨餓呢?」

阿信心中難過,一言不發。龍三又說:「我不用幹活,能夠專心伺候你,這不也全虧了媽媽和嫂子她們嗎?難道即便這樣,你還是對媽媽心懷怨恨嗎?」

阿信無奈地望着龍三。龍三說道:「你與其要還錢給媽媽,還不如等身體復原之後,拚命地幹活來報答媽媽。如果你能這樣做,媽媽一定會非常高興。這才是一家人啊!如果你連這一點也想不通,那沒有資格做這個家裏的一員。」

阿信依然沉默著。

「如果你那樣想的話,對媽媽太不公平了。在你對媽媽說三道四以前,還是先反省自己吧!」說完,龍三悻悻地拂袖而去。

起居室里,大五郎和阿清正在哄著阿雄玩耍。見龍三過來,大五郎問道:「阿信怎麼樣了呢?」

龍三說:「再忍耐幾天就好了,她很快可以照看阿雄了。」

阿清卻說:「算了吧!這孩子現在跟我親得很,還是我來照顧他為好。」

大五郎說:「你原來還說家裏已經有了四個孫子,從來都不在乎阿雄,可是一旦自己照顧了他幾天,居然疼愛得了不得。真是一個朝三暮四的人啊!」

阿清說:「我看到他媽媽那個樣子,覺得這孩子太可憐了,畢竟孩子是無辜的嘛!」

龍三沒有做聲。阿清又說:「既然阿信不能幹活,只好讓你去田裏幫忙了。阿信現在還幹不了田裏的活,我又要照看阿雄,沒辦法去田裏。現在到了春耕播種的時候了,田裏還要拔草……」

龍三答應着。阿清說:「你要照顧阿信,當然無可厚非。不過你總是這麼寵她,只會把她慣得越來越任性,這樣對阿信也不好啊!」

龍三不知該如何回答。阿清又說:「另外,下一個戌日要給篤子用岩田腰帶纏纏肚子了!」

龍三一愣,問道:「篤子已經到了該纏腰帶的時候了嗎?」

阿清說:「一般來說,要等懷孕五個月才纏腰帶,不過咱們這邊也有一夠四個月就纏的。纏腰帶的時候,咱們還得做一些牡丹餅,還要舉行『懇託茶會』。可是就在這麼忙的時候,阿信卻卧床不起,真是太不湊巧了。要是阿信能趕在那個時候起來就好了……」

大五郎說:「你這是說什麼呢!」

阿清說:「如果那時候還不能幹活,那到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啊!她現在已經能起床了,都是龍三太寵她了,才使得她這麼磨磨蹭蹭地偷懶,她可真會瞅准機會!」

龍三說:「雖說阿信起來還幹不了什麼活,不過她已經不願意再躺下去了。可是話說回來,媽媽為出嫁的女兒操辦這些,也實在是太破費了。」

阿清說:「這有什麼辦法!咱們這邊的風俗就是生頭胎的時候要由娘家來照顧,我當然要儘可能地操辦得風風光光的,我可不願意讓篤子在婆家人跟前沒面子。」

大五郎說:「你就是這麼虛榮!這樣大操大辦,豈不是把錢白白扔進水溝里嗎?」

阿清說:「咱們就這麼一個女兒,就算多花了幾個錢,也應該給她辦得體體面面的,做父母的不都是這個心思嗎?我一生勤儉,可就是捨得在女兒身上花錢,這樣我心裏高興。你就依了我的意思去辦吧!」

大五郎不再做聲了。阿清又說:「如果娘家太小氣了,受氣的還是篤子。只有辦得體面些,她公公婆婆才不會說什麼閑話,所以並不是我愛虛榮,要白白糟蹋錢。」

在篤子纏岩田腰帶的前一天,阿信從床上起來了。她來到起居室,向阿清低頭致謝:「這些天多謝您的照顧,托您的福,我總算痊癒了……」

阿清問道:「你的右手也可以用了嗎?」

「……是的。」

阿清說:「也不要太勉強了。不過明天家裏會很忙。」

阿信說:「是的,我一定會儘力幫忙的。」

阿清說:「本來也沒指望你會幹什麼……你只要照看好阿雄就行了。」

「是。」

阿清把睡着的阿雄抱起來交給阿信。阿信歡喜地接過兒子,可是右手頓時感到一陣劇痛,一下子把阿雄摔了下去。阿清大吃一驚,趕緊接住阿雄,問道:「你怎麼搞的?」

阿信說:「我的右手還……」

「太危險了……你沒事吧?」

阿信用右手緊緊地抱住阿雄,說道:「在我養傷的這些天,多謝您這麼疼愛阿雄……我真的非常感激。」

阿清說:「阿雄這孩子乖得很,不用我多費心。以後只要我有空,就由我來照看他。」

阿信一愣,沉默不語。阿清說:「你的手還不好使,一旦阿雄有什麼閃失,後悔就來不及了。」

「我一定會小心的。」阿信緊緊地抱住阿雄。這時候,恆子把尿布拿進來,對阿信說:「這些已經幹了。」

阿信感激地說:「真對不起,給嫂子添了這麼多麻煩。從今天開始我自己來洗。」

恆子說:「你能起床了,真是太好了!那麼,以後你和我們一起吃飯了嗎?」

「……是。」

「那麼,以後就不把你當病人照顧了。」恆子笑了,又對阿清說,「這真是太好了,是吧,媽媽?」

阿清說:「過幾天也該到地里幹活去了,要讓身體漸漸習慣,要是一直過於愛護身體的話,只會讓自己變懶。」恆子附和說:「媽媽說得對。如果因為疼而不敢活動的話,傷口長上之後,就不能像原來那麼靈活了。所以要忍着痛,努力地多活動一下才好……」

阿信點頭答應。

阿信把阿雄抱回柴房,想給他換尿布。但不知為什麼,她的右手總是使不上勁兒,只好單用左手。可是光用左手怎麼也換不好,她拚命地想用上右手。龍三在門口看到這幅情景,吃驚地叫道:「阿信?」

阿信默然。龍三問:「這是怎麼回事?」

「我的右手沒有知覺了,總是使不上勁,也不聽使喚,我連阿雄都抱不起來……」

「你的傷口從脖子一直到肩膀,右手一時不聽使喚也是難怪的。你不要着急,慢慢習慣了就好了。」說完,龍三自己給阿雄換上了尿布。

阿信擔心地說:「如果我的手就這樣動不了了,怎麼辦……」

龍三說:「看你想到哪兒去了!等你傷口完全癒合以後,手一定會恢復的。」

可是阿信的臉上仍然滿是不安。龍三說:「明天家裏會很熱鬧。」

「是為了慶祝篤子纏岩田腰帶吧?」

龍三說:「這裏的風俗是由娘家媽媽向神社求一條岩田腰帶,然後把腰帶和裝在套盒裏的牡丹餅一起送到婆家。」

「那麼,明天一早開始就會非常忙,還要準備做牡丹餅……」

龍三說:「不光是這些,婆婆家要請產婆把岩田腰帶繫到孕婦身上,然後在婆家那邊還要擺酒席慶祝……要把這些都做完才能回來,真是隆重啊!」見阿信有幾分迷惑,龍三解釋道:「按照我們這裏的風俗,出了嫁的女兒要回娘家來生產頭胎。因為生產的時候要麻煩鄰居的女人們來幫忙,所以要事先舉行一個『懇託茶會』,把大家請來吃喝一頓。」

阿信說:「哎?看來把女兒嫁出去以後也不輕鬆啊!我就沒有在娘家生產……」

龍三說:「可是岳母卻特意從山形趕到東京照顧你啊!」

「纏岩田腰帶的時候,也是我自己去水天宮神社買了漂白布,請產婆幫我纏上就好了……並沒有擺酒席慶祝……」

龍三說:「就是嘛,你不是也平安生下孩子了嗎?鄉下就是小題大做。而且這個時候娘家辦得越豪華,在婆家面前就越有面子,連女兒也會覺得風光。真是很可笑,可是媽媽也拚命想要擺這個排場。好了,我們還是跟他們一起慶祝一下吧,哪怕只是做做樣子,只要我們顯出想要幫忙的意思,媽媽就會很高興。」

阿信笑着點點頭。

纏岩田腰帶這天,恆子和阿次一大早起來,在廚房裏張羅著煮赤豆、煮糯米什麼的,一片手忙腳亂。阿信在後院裏用左手提着吊桶打水,提到廚房倒進缸里。

恆子和阿次正準備做牡丹餅時,阿清穿着家徽禮服走了進來,不滿地說:「怎麼才做了這麼點?我就要出門去了,這樣怎麼來得及?」

恆子連忙答應着。阿清對阿信說:「阿信,牡丹餅你還是能包的吧?」

「是。」

「我也來幫忙。」阿清把衣袖塞進衣帶里,洗乾淨手,飛快地包起來,一邊吩咐阿次道:「拿套盒來,套盒!」

阿次拿過一個大套盒。恆子怯怯地說:「我以為您先去神社求了岩田腰帶,然後才會回來取牡丹餅。」

「如果求了岩田腰帶以後,再回家來,豈不是繞了個大彎子?我當然要直接送過去了!」阿清一轉眼看到阿信手足無措,說道:「你站在那裏幹什麼?」

阿信慌忙開始包牡丹餅,可是右手怎麼也使不上勁,沒辦法把餅捏好。阿清厭煩地看着她,「阿信,你難道連飯糰子也捏不好嗎?」

阿信拚命地捏著。阿清說:「算了吧!你還說要到廚房裏來幫忙呢!連個飯糰子都捏不住,怎麼能幹得了廚房裏的活呢?真讓人沒辦法!」

長工提着套盒之類的東西跟着阿清出了門。恆子說:「哎,下面還要好多事要干呢,咱們要準備酒菜了。阿信,你也來幫幫忙吧!」說完,恆子匆匆地走進廚房,把芋頭遞給阿信,說道:「麻煩你把皮削掉。」

「好的。」阿信拿起刀,要削芋頭皮,可是右手還是不聽使喚。恆子驚訝地問:「阿信?」

阿信說:「右手還是不行……」

恆子詫異地說:「真奇怪啊!又不是手上受了傷……」

阿信無言以對。恆子說:「那就算了吧。既然不能拿刀,你把柜子裏的盤子和碗拿出來,幫我擦乾淨吧!」

「……好的。」

阿信打開柜子,伸手去拿堆疊的碗盤。可是右手不聽使喚,一下子把一摞碗碟摔到了地上。碗碟發出劈劈啪啪的脆響,摔得粉碎。恆子和阿次不禁愕然了,大五郎、福太郎和龍三也聞聲趕來,福太郎問道:「出了什麼事?」

龍三看到摔碎的盤子,驚愕地叫道:「阿信?」

阿信羞愧交加:「實在對不起……」

大五郎說:「沒事的,誰都有失手的時候,沒傷着你吧?」

阿信慌忙收拾散亂的碗碟碎片,可是右手居然捏不起碎片來。她默默地盯着自己的右手,痛苦地離開廚房。大家都目瞪口呆。

阿信來到後院,獃獃地站在那裏看着自己的右手,試着張開又合上,努力地活動着手指。可是手還是不聽使喚,阿信悲傷不已,無法相信這個事實———右手簡直不像是長在自己的身上了。她自我安慰,可能是傷口還沒有完全恢復的緣故吧?可是一種不安的預感使得她心中十分沉重。

阿信回到柴房,用左手喂阿雄吃粥,神色十分黯淡。龍三進來說道:「媽媽回來了。」

阿信默然。龍三說:「你的右手不聽使喚,也是沒辦法的事。不過大家都在忙着,你一個人待在這裏,媽媽心裏肯定不痛快。你還是出去露個面為好,畢竟這是田倉家的喜事。」

阿信說:「等阿雄睡著了我就過去。」

龍三說:「你背着阿雄過去不就行了嗎?阿次也是背着平吉在幹活。」

阿信說:「我也背不了他……」

「哦,你的肩膀上有傷,不能背他。那好吧,我來照看阿雄,這種時候,如果你置之不理的話,有點說不過去。」

阿信不做聲了。龍三說:「你只要儘力就行了。佃農們的老婆也都過來了,人手已經足夠。只要讓他們知道你的心意就行了。」

阿信無奈地走了出去,來到廚房裏,看到阿清已經回到了起居室,忙說:「您回來了!」

阿清一臉不悅。阿信看到女人們正在往碗裏裝菜,連忙過去幫忙。恆子連忙阻止道:「阿信,你還是別幹了!」

阿信一愣。阿清說道:「阿信,你是不是打碎了十個盤子?」

「實在對不起,我不小心失了手……」

阿清生氣地說:「不小心失了手?我不是捨不得那些盤子才說你的。今天是個大喜的日子,可是你卻失手打碎東西,這多不吉利啊!」

阿信不知該說什麼好。阿清又說:「你在廚房裏晃來晃去只會礙事,一點忙也幫不上,只會打壞東西。你還是躺着去吧,這樣我還省心些。」

阿信默默地忍耐著,垂頭喪氣地回到柴房,龍三正在打發阿雄睡覺。阿信說:「媽媽說用不着我幫忙……我什麼也幹不了,只會添亂。」

龍三說:「這都是因為你自己不小心。」

阿信解釋道:「我的右手真的不好用,一點也使不上勁。我捏不住做牡丹餅的飯糰,也使不了菜刀。」

「真是豈有此理!你的胳膊和手又沒有受傷,傷不是在脖子和右肩膀上嗎?手怎麼會不好用呢?」

「可是……我說的都是真的。」

「你既然要這麼說,我也沒有辦法。又不是我的身體,反正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是什麼感覺。」

阿信驚詫地問道:「你的意思是我在說假話嗎?」

「是你自己不想去幫忙吧,沒有人硬要你去做對傷口不利的事。不過你養傷的時候,媽媽和嫂子那麼照顧你,現在你也應該儘力來回報她們才對。」

阿信說不出話來。

「人只要自己想要去做,不管什麼事都能做。如果你心裏並不感激大家,那麼本來好用的手也會不好用的。如果這樣,就算我想護着你,也護不了那麼多。她們還說都是我寵壞了你……如果你再不好好表現的話,讓我很難做人。要在大家庭里生活,就不能總是由著自己的性子來。」說完,龍三不悅地走了出去。

廚房裏,田倉家附近的女人們紛紛前來道賀。阿清滿面春風地寒暄著。一位太太說:「這真是可喜可賀啊!」

阿清說:「多謝多謝!篤子這孩子嫁出去一年多了還沒懷上,讓我好不擔心,現在終於有喜了!」

另一位太太說:「可不是嘛,讓人等得多着急啊!」

阿清說:「等篤子回家待產的時候,少不了要麻煩各位,拜託了!我們在裏面略備了些酒席,不成敬意,諸位請!」

一位太太說:「我們也幫不上什麼忙……那就叨擾了!」

阿清心花怒放,笑容可掬:「您可是海量,今天一定要多喝幾杯!」

阿信此時正在後院一個人洗著尿布,可是要擰乾的時候右手卻怎麼也使不上勁,她實在無力擰乾尿布,只得濕淋淋地晾了上去,任由它答答地往下滴著水。

從客廳里傳來「懇託茶會」的女客們熱鬧的歌聲。阿信獃獃地聽着。她也和篤子一樣,腹中正在孕育著一個小生命。篤子腹內的小生命受到大家的祝福,而另一個小生命卻無人知曉,悄悄地在母親的體內生長著。阿信並不羨慕今天的慶祝宴會,但她心裏卻不免為命運不濟的小生命感到深深的悲哀。

晚上,大五郎、阿清、福太郎和龍三他們在起居室里談笑着。恆子、阿次和阿信則在廚房裏吃飯。阿信用左手笨拙地扒著飯。

阿清說:「總算是告一段落了,這一回恆子和阿次幫了我的大忙。」

龍三說:「阿信的傷還沒有好,幹不了什麼活……她自己倒是很想幫忙……很不好意思……

阿信神色痛苦地聽着。大五郎說:「受了那麼重的傷,還要她和別人一樣地幹活,豈不是強人所難嗎?先慢慢調養……」說着,大五郎看了看阿信,問道:「右手還拿不住筷子嗎?」

阿信默然。龍三說:「醫生說不能動右手,不然傷口就長不好,所以直到昨天她一直不敢用右手,現在一下子要用的話,右手難免不好使。」

福太郎說:「既然如此,那就應該儘可能地多用用右手。」

龍三說:「我也是跟她這麼說的……」

阿清道:「要是乾重活會妨礙傷口癒合的話,那做點針線活總該可以吧?家裏現在有許多針線活要干,你不如先在家裏做做這些事,一邊等著傷口長好。」

阿信吃了一驚。龍三忙說:「哦,阿信的針線活做得非常好。在東京的時候有好多人請阿信做針線呢!阿信自己也說受傷給大家添了很多麻煩,可是又不能下田幹活,心裏很不安。有什麼阿信能幹得了的活,她一定很樂意……」

阿清叫道:「阿信!」

「……是。」

「那我待會兒拿給你,就拜託你了!」

「……是。」

阿清又說:「阿雄就放到我這裏來吧,我哄他睡覺。」阿信一愣。阿清說:「阿雄現在已經很重了……你的手這個樣子,想來你也抱不動他,阿雄真可憐啊!」

龍三說:「總是麻煩媽媽……讓我好慚愧啊。」

阿清說:「你如果有這份心思,那就應該多孝順爹媽一點。可你總是來氣我們……」

大五郎卻對阿清說:「怎麼,你倒是想賣個人情!其實你是疼愛阿雄,不捨得放手罷了。」

一會兒,阿清來到柴房,把針線盒和漿洗過的和服單衣放下來,說道:「把這件單衣給我改成睡衣吧,針線稍微馬虎一點也不要緊。」

阿信拼盡全力拿着針縫衣,可是手依然不聽使喚,針掉了。她焦躁起來,過了一會兒,終於絕望地把衣服扔了出去。

阿信拿着單衣來到起居室,阿清和恆子還在熬夜干著針線活,阿信把單衣遞上去,說:「對不起,我縫不了……只好拿來還給您。」

阿清說:「你縫不了?」

「我的手還握不了針……」

阿清不做聲了。阿信說:「從明天起我去田裏幹活,還望您原諒。」

恆子說:「你的身體這個樣子,怎麼能下田幹活呢?」

阿信說:「如果一定要幹活的話,還是下田干比較好……」

阿清和恆子無奈地面面相覷。

第二天早晨,大五郎和龍三在後院的井邊洗臉時,阿清抱怨道:「連衣服都縫不了,到底是怎麼回事呢?阿信自己道歉說使不了針,可是她的胳膊、手和手指頭都好好的,怎麼會幹不了針線活呢?真是可笑!」

龍三不做聲。阿清說:「你總是凈說阿信的好話,她真的會做針線活嗎?」

龍三不語。阿清又說:「如果她不會的話,那也沒有辦法。可是如果她真的像你說的那麼能幹,那她現在可真是太厚顏無恥了!」

大五郎喝道:「阿清!」

「我說得不對嗎?她幹什麼都拿受了傷作借口,說一句手不好使喚,就什麼都不用幹了!」

大五郎說:「阿信不是那樣的人!」

阿清說:「那麼你的意思是說,她的手真的動不了了?」

大五郎說:「龍三,你還是帶阿信去鎮上的醫生那裏看一看為好。」

龍三一愣。大五郎說:「阿信的手幹不了活,還被人認為是在撒謊,她心裏一定很難受。你帶她去看醫生吧!」

阿清說:「我看與其帶她去看醫生,還不如讓龍三好好開導她一下。都是因為你太寵她,她才會不把我們放在眼裏。說什麼手動不了,這種謊話讓人一眼就能看穿,莫非她以為這樣也可以矇混過去嗎?」

龍三默然。阿清說:「阿信說從今天起要下田幹活,還不是覺得到了田裏,不管幹不幹活,反正我也不知道。她可真會打算……」

聽着母親的抱怨,龍三不由得十分厭煩。

龍三和阿信在田裏給蔬菜培土。阿信的右手還不靈便,艱難地用着鋤頭。看到她的樣子,龍三問道:「你的手還是沒有力氣嗎?」

阿信默然。

「一點也不好使嗎?可是你的傷已經幾乎全好了……」

阿信痛苦不已。龍三說:「你努力地用用看,太愛惜它的話,本來好使的也會不聽使喚了。我已經聽夠了媽媽的嘮叨,你還是儘力干一點吧!」

阿信依然沒有做聲。龍三說:「你的手一點傷也沒有,怎麼會動不了呢?還是盡量動動看吧!」

見阿信不語,龍三又說:「媽媽還以為你是在撒謊,我也弄不明白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可是,如果你老是這樣,以後媽媽再說你,我也沒有辦法了。你要自己鍛煉一下,爭取右手能夠早一天恢復。」

阿信咬着牙忍耐,艱難地培著土,額頭上冷汗淋漓。她放下鋤頭,滿臉疲憊地來到雜木林中飲水。

突然,她感到身後似乎有人,不由得吃了一驚,連忙回頭一看,原來是佐和躲在隱蔽處望着自己。

佐和說:「您的身體已經好了嗎?」

阿信沒有理她。佐和又說:「我很想去探望您,可是又不好到府上去,所以天天到田裏來,看看您是否能下地幹活了……」

阿信默然。佐和說:「看到您已經恢復了,這下子我放心了。您肚子裏的孩子也平安無事吧?我一直非常擔心會不會因為那天的事流產……「

阿信依然沉默著。佐和又說:「田倉家的篤子小姐也懷孕了,纏岩田腰帶的那天還辦了酒席慶祝,少奶奶是不是也……」

阿信冷冷地說:「我根本沒有懷什麼孩子。你說這些多餘的話,真是莫名其妙。」

佐和大吃一驚。阿信說:「以後你不要來找我了……」

佐和凝視着阿信:「是。不過,這個我要還給您……」說着,從懷裏取出紙幣,「上回您沒有收下……」

阿信說:「這些錢我已經送給你了,我根本沒想要你還給我。」

「這怎麼可以?這麼多錢……」

阿信心灰意冷地說:「我已經沒有希望離開田倉家了。就算你把錢還給我,也無濟於事了。」

佐和說:「等您平安生下孩子,身體輕便了以後,一定還有機會離開這裏的。」

阿信煩躁地說:「我不是告訴過你,我根本沒有懷孕嗎?」

「少奶奶,莫非少奶奶還沒有告訴別人這個消息?」

阿信沒有回答,說道:「佐和,你隨時都可以離開這個地方,那些錢就給你做路費吧,這樣最好不過了。」

「少奶奶,懷孕這麼要緊的事,至少你應該告訴龍三少爺啊!單靠少奶奶一個人,生孩子的時候可怎麼辦呢?」

阿信怒道:「佐和,是你背叛了我。」

佐和啞口無言。阿信說:「我現在弄成這個樣子,全都是你害的!你不要再逼我了!」

佐和悲哀地望着阿信。阿信痛苦地說:「你不要擔心……我沒事的。」說完朝佐和笑一笑,轉身回到田裏,繼續和龍三一起培土。

阿信的前途看不到一點光明。本來,一個新生命的孕育應該最能給人帶來希望,可是這個小生命卻是田倉家的一個累贅,只是令人痛苦而得不到任何祝福,所以阿信不願意把懷孕的消息告訴任何人。她知道自己已經到了需要纏岩田腰帶的時候了,可是該怎麼辦才好呢?阿信不知所措。

過了幾天,阿信和龍三又來到地里拔草。龍三邊干邊說:「得早點請媽媽來地里幫忙了,不然我永遠也去不了海邊攔海造田。」

阿信沒有做聲。龍三說:「你現在可以一邊帶着阿雄,一邊在田裏幹活了吧?老是把阿雄放在媽媽那裏,那媽媽也不能下田來了!」

阿信說:「我當然願意帶阿雄,可是媽媽不肯把阿雄還給我啊!」

「那是因為你身體不行,你不是說右手不好使,動不了嗎?媽媽是覺得你這個樣子照顧阿雄太危險了,所以才不讓你帶他。」

阿信說:「我已經能夠照顧阿雄了。其實我盼著媽媽把阿雄還給我。阿雄是我的孩子,可是卻不能睡在我的身邊……」

龍三有點生氣:「你怎麼能說這種話呢?如果你的手恢復了,媽媽一定會高興地把阿雄交給你帶的。阿雄現在正是最麻煩人的時候,誰會喜歡照顧這麼個小孩子呢?」

阿信默然。龍三又說:「不過,我覺得這事可真夠荒唐的。你的傷明明已經好了,現在哪裏都看不出有什麼異常,可是右手卻不好使,真讓人難以置信啊!」

阿信默不作聲,努力地用左手拔著草。龍三說:「右手不好使,像這樣只能用左手拔草的話,連半個人的活也幹不了……」

阿信默默地忍耐著。龍三疲倦地說:「今天就干到這裏吧!我累了……不管多麼拚命地幹活,我們也掙不到一分錢,想一想就沒有勁兒啊……可是你只能幹半個人的活,我們連自己的伙食費都掙不出來啊!看來還得我下田才行……」

阿信默默地收拾工具準備回去。龍三說:「真希望你早點好起來啊……」

阿信實在忍耐不住,痛苦地說:「我要去源伯的墳上看看。」龍三一愣。阿信說:「我馬上就會回去的。」

來到寺廟裏,阿信蹲在源右衛門的墓前,盯着墳墓出神:「源伯……和源伯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是我一輩子最快樂的時候……現在要是源伯還在就好了……」

阿信淚眼盈盈。突然,一個人影走了過來,阿信吃了一驚,抬頭一看,原來是佐和。

阿信的神情頓時變得冷淡起來,立刻起身就要離去。佐和叫道:「我有一件東西送給您……」

阿信不理會佐和,徑自離開,佐和慌忙追上她,塞給她一個小包:「這是腰帶,今天是個戌日。」

阿信一驚,不由得盯着佐和。佐和說:「就算您覺得我多管閑事也沒關係,您不喜歡可以不用它……」

阿信沉默了。佐和說:「我知道您沒有告訴大家您懷孕的事,所以我擔心您是不是沒有腰帶纏。我今天去了鎮上,這是在鎮上的神社裏求來的腰帶。如果在村裏的神社求的話,我怕給別人看見,那就不得了了。」

阿信默默地看着佐和。佐和說:「據說這個神社的香火靈驗得很,是安產的神……」

「佐和……」阿信的眼中落下了大顆的淚珠。佐和大吃一驚:「少奶奶……」

「謝謝你……」

「您別這麼客氣……我這是用您給我的錢買的。」

阿信說:「其實我也一直在想該怎麼辦,我每天都要下田幹活,沒有時間去求腰帶,而且我也不想對別人說……」

佐和問道:「那麼您還沒有告訴龍三少爺嗎?」

阿信沉默了。佐和說:「難道少爺沒有看出來?」

阿信寂寞地苦笑道:「我已經和他分房很久了……」

佐和吃了一驚。阿信說:「我並不打算髮牢騷抱怨什麼的,不過在男人看來,還是會覺得很煩。」

「很煩?女人如果不說給丈夫聽,那還能向誰說呢?我們不是只有這麼一個人可以依靠嗎?如果做丈夫的也不能給我們安慰,我們又怎麼能在一個陌生的家庭里生活下去呢?」

阿信默然。佐和凄然一笑,說:「我雖然這麼說,可是其實我們家也是一樣的。如果我說了什麼,他總是一副厭煩的樣子。只要他能聽聽我說,哪怕他一言不發,我心裏也覺得好受多了。可是就連這個他也做不到。女人註定是要孤零零地一個人過下去的啊!我過去有那樣的一段經歷,嫁過來的時候就知道婆婆不中意我,我心裏早有準備。當時我相信丈夫會護着我,他是我唯一的依靠……」

阿信說:「男人也很不容易,他們要聽媽媽嘮叨個沒完……」

「是啊,他們要顧及母親的想法。我們家的情況是,由於他為我花了一大筆錢贖身,所以一直在媽媽和姐妹們眼前抬不起頭來,最後就什麼都聽媽媽的了。可是少奶奶和我這樣的女人畢竟不一樣啊……」

「沒什麼不一樣的,我們不都是在婆母的反對下娶進來的媳婦嗎?如果我們自己能夠獨立生活,日子過得不錯,那還倒罷了,可是現在卻要依靠婆婆和大哥養活……可就算這樣,如果我能幹活,受的罪可能還會少一些,偏偏我的身體又成了這個樣子……」

佐和問道:「您的傷口不是已經好了嗎?」

阿信沒有回答,說道:「以前我也聽說過世上經常會有婆婆虐待媳婦、婆媳不和的事情,可我並不相信。我小的時候,奶奶還在世,跟我們一起生活,家裏非常窮,連蘿蔔飯都吃不飽,可是我娘和我奶奶總是相互體貼,相互保護。我還以為婆媳之間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佐和默默地聽着,不禁黯然神傷。阿信突然笑了:「還是我的錯啊。我娘從來不會怨恨奶奶,她總是想方設法讓奶奶少操些心,盡量讓奶奶多吃點東西。可是我卻沒有這份心意,我只想着逃出去……可是,我已經逃不出去了,所以只有儘力做個好媳婦。如果能和婆婆好好相處下去,或許跟他的感情也能恢復原來的樣子……」

佐和痛苦地叫道:「少奶奶……」

「如果我不這麼做的話,那肚子裏的孩子也太可憐了!」

「是的……您有這份心意,總有一天老太太會接受您的。」

「如果我這隻手能恢復,我就能夠拚命地幹活,討得婆婆的歡心。可是……」

佐和問道:「您的手……到底是怎麼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治好……」

佐和迷惑地看着阿信。阿信說:「如果我沒有受傷的話,我是不會放棄的。也許第二天我還會逃走,可是……」

「少奶奶?」

「可是我的手成了這個樣子,即便現在逃出去了,我也沒辦法替人做頭髮了,那我和阿雄只能餓死……」

佐和不由得拿起了阿信的右手:「是哪裏……哪裏不舒服了?」

阿信縮回手,說:「沒事,我註定了要在田倉家忍耐下去,是神明這麼說的。」

「可是,您怎麼會受了那麼重的傷?我直到現在也沒弄明白……」

「佐和,我自己也能順利地生下孩子來……就算沒有一個人來為我們祝賀,這孩子也會平安降生的。」阿信故作快活地朝佐和一笑。

阿信捧著腰帶回到了田倉家的後院,迎面看到阿次朝井邊走來,阿信吃了一驚,連忙把腰帶揣進懷裏,對阿次招呼道:「我回來了。」

可是阿次彷彿沒有看見阿信,一聲沒吭。

阿信來到廚房裏,對恆子和阿清打過招呼,正要到柴房去,卻被婆婆叫住了。

阿清說道:「你一整天都把阿雄扔給我帶,難道一句感謝的話也不會說嗎?」

阿信恍然一驚,忙說:「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

阿清滿臉不悅地拿過阿雄的臟尿布,說:「飯要我喂他吃,連尿布也要我們來洗!你看尿布有多臟!可你居然全都推給別人來干!」

阿信慌忙說:「我去洗尿布。」

「算了吧!你又擰不幹,尿布滴著水就晾上去了,真受不了。」

這時候龍三洗完澡出來。阿信對阿清說:「從明天開始我把阿雄帶到田裏去,晚上也由我來照顧他……」

阿清生氣地說:「我難道是這個意思嗎?這是你自己品行上的問題。你把阿雄推給別人照看,可是田裏的活你又不好好乾,還跑去上什麼源伯的墳!你如果心裏覺得感激我們,那怎麼不想着多拔點草呢?而且回到家來,竟然一句感謝的話也沒有,這是什麼道理?」

阿信默然。阿清又說:「我稍微說了你幾句,你就還嘴說要自己來照看阿雄。要是你的手好了,能夠自己照看阿雄,那你為什麼在田裏只能幹半個人的活呢?」

阿信無言以對。阿清說:「我聽龍三說,今天他自己拚命地幹活,可是你根本就幫不上什麼忙,難怪他要發牢騷。」

阿信飛快地瞥了龍三一眼。阿清說:「我相信你說的話,擔心你照顧不了阿雄,一句埋怨也沒有就幫你帶孩子。你在田裏幹不了什麼活,我也不說你什麼。可是你竟然繞道跑去玩,可見你根本對我們沒有什麼感激之心,這也難怪我要抱怨幾句了吧?」

阿信默然。阿清又說:「龍三也是的,自己管不好自己的老婆!」

龍三一臉沒趣。這時候睡在起居室里的阿雄哭鬧起來,阿信不由得想要過去抱他。阿清喝道:「不用你去!他是肚子餓了,粥已經熬好了。你偶爾也該感謝一下恆子和阿次,給阿雄熬粥、洗尿布的事都是恆子和阿次替你做的。」

阿信默默地朝正在忙着準備晚飯的恆子和阿次低頭致謝。恆子說:「沒關係,反正我也要準備洋次的那一份,就捎帶着一起幹了。」

阿清笑了:「恆子真是個好心腸……」恆子笑嘻嘻地十分滿足。

龍三說:「阿信,大家這麼照顧你,你和阿雄都沒有什麼好擔心的,要是你再不知道感激的話,可要遭報應的!」

阿信竭力忍耐著。這時大五郎走了進來,說道:「阿信,明天我帶你去鎮上看醫生。」

阿清十分詫異,大五郎說:「照這個樣子下去,阿信就太難過了……如果能治好的話,還是早點去看醫生吧。」

阿清說:「阿信的傷早就好了,又何必特意跑去看醫生呢?看醫生是要花錢的!」

大五郎說:「我要帶她去,用不着你來說三道四!」

阿清滿臉不悅,阿信看在眼裏,痛苦難言。

大五郎帶着阿信走了,阿清滿心歡喜地逗著阿雄玩,恆子邊在廊下擦拭邊說:「阿雄現在跟奶奶可真親!」

阿清滿足地說:「就是啊,現在他看不到媽媽也不哭,只要有我在他跟前就行了。是不是呀,阿雄……就算帶着阿信去看醫生,我看也治不好她的病。她根本就沒有病,讓醫生怎麼辦呢?阿信的手不好使,根本就是懶病。」

恆子不好說什麼。阿清又說:「像她這副樣子,怎麼能在這個家裏待下去?」

恆子心中十分滿足,利索地擦著走廊。

下午,阿信和大五郎從鎮上回來了。大五郎的臉色十分難看。阿清和恆子正在起居室里喝茶。

阿信對阿清說:「今天我沒有去田裏,實在對不起。」

阿清問大五郎:「醫生怎麼說的?」

大五郎吩咐道:「給我倒杯茶來,也給阿信來一杯。」

阿信忙說:「我這就去換衣服下田幹活。」

大五郎說:「今天就別去了吧!」

「離天黑還有一陣子呢……今天實在是太感謝您了。」說完,阿信逃也似的向柴房跑去。

阿清又問大五郎:「醫生到底說什麼了?」

大五郎板着臉說:「我說了讓你給我倒杯茶來!」

阿信跑進柴房,獃獃地望着自己的右手,拚命地想要活動手指,可是右手依然不聽使喚。她失望地開始換下田的衣服。

龍三正在田裏整理收完蔬菜的土地。見到阿信,龍三忙問:「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阿信默默地拿起鋤頭。龍三又問:「醫生怎麼說的?」

阿信說:「醫生說看不出來哪裏有問題,還說既然傷都好了,手不應該動不了。」

「阿信?」

「醫生還說如果我想動的話應該就能動。醫生要我努力使用右手,說這樣就會好的。」說着,阿信奮力用着鋤頭,彷彿在發泄著自己內心的痛苦。

晚上,阿信和龍三下田歸來,在井邊洗腳和清洗工具。兩人都心情沉重,一言不發。這時候阿清走了出來,對龍三說:「我有話跟你說,你到我屋裏來一下。」

說完,阿清轉身進屋了。龍三面露詫異之色,說道:「莫非她又要發牢騷了?」

龍三來到父母的房間,看到大五郎臉色難看地坐着。

「什麼事?」龍三坐下來,說道:「如果是關於阿信的手,我已經知道了。如果醫生也找不出病因的話,那就沒辦法了。」

大五郎說:「如果你也沒辦法,那是不是可以考慮讓阿信回娘家住一陣子?」

龍三吃了一驚。大五郎說:「阿信在山形還有母親和哥哥吧?她在這裏住着也做不了什麼事,阿信自己會覺得很不自在的。」

「怎麼能這樣……」

阿清說:「阿雄可以放在我這裏撫養。」

「媽媽……」

阿清又說道:「阿信自己並不想把手治好,可以早一點做事。那麼天知道她的手什麼時候才能好。」

龍三說:「醫生不是說了只要經常用右手,就會好起來嗎?只要耐心地等待一陣子……」

大五郎說:「那麼可以讓她在娘家養病,這樣也許對阿信更好一些。」

阿清說:「還不知道她的病能不能好。與其等着她病好,還不如索性離婚算了。如果你想在老家過一輩子的話,還是娶一個適合咱們家的家風的老婆為好。阿信和咱們家不合適。」

「媽媽……」

大五郎說:「阿信也很可憐。阿信一定會找到適合她的生活的。她在東京的時候是一個那麼朝氣蓬勃的姑娘……」

阿清說:「這不正是一個機會嗎?」

龍三一言不發,陷入了深思之中。

連醫生也不相信自己的病,這讓阿信痛苦而又尷尬。可是,她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因為這件事引出離婚的話來。她默默地牽掛着腹中的小生命,心想今晚無論如何也要纏上安產的腰帶。

晚上,阿信和恆子、阿次一起吃着晚飯。她依然只能笨拙地用左手扒飯。恆子說:「你的右手連筷子也握不住,真讓人難以置信啊!你的手臂看起來也沒什麼毛病啊……連大夫都沒辦法了。」

阿信說:「不過,我覺得右手漸漸地有力氣了,不久就會好起來的。」

「那就不知道要過多久了。」說完,恆子見阿信還在慢吞吞地吃着,不耐煩地開始收拾起碗筷來。阿信慌忙放下筷子。在起居室里喝茶的大五郎、阿清、福太郎和龍三望着她,氣氛十分沉重。

阿信低頭說道:「我吃好了。」說完,把自己的碗筷放到水槽里去洗,恆子忙說:「好啦,你放着吧!你的手不方便,別把碗打碎了!」

「對不起……」阿信低頭道歉,然後向柴房走去。阿清見阿信離開,對龍三說:「她吃飯都要人伺候,去田裏幹活只能頂半個人使,晚上又不做一件針線活……阿雄全都推給我照看,連媽媽的責任都盡不到。這樣的老婆還有什麼用?」

龍三默然無語。阿清又說:「我一直覺得這是你自己喜歡才娶進門的女人,所以不能忍耐的我也盡量忍了。可是現在你自己也厭煩了吧?」

龍三說:「可是她以前很開朗,而且辛勤耐勞。」

阿清說:「那就沒辦法了,看來她和我們的家風不合。」

大五郎說:「過慣了大都市的生活,要適應這裏的日子也的確是難為她了。也許給阿信自由,對她才是最好的。」

阿清對龍三說:「如果你不願意對阿信說的話,那我去跟她說好了!」

龍三忙說:「不行,我要去問問阿信的意思……」

阿清說:「讓你去說,不會有什麼結果的。難免不被你瞞哄過去。」

大五郎對阿清說:「阿信是龍三的媳婦,由龍三去和阿信談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龍三痛苦地自言自語:「也許我把阿信帶回佐賀就是一個錯誤……我什麼也不能替她做……」

阿清說:「阿信還年輕……阿雄放在咱們這裏撫養的話,她身邊沒有孩子拖累,想再嫁人很容易。如果勉強她留在這裏的話,大家都會感到很難受。」

龍三徹底失望了。

阿信回到柴房裏,拿出佐和送給自己的腰帶,解開衣帶,拉開和服的前襟,想把腰帶纏到肚子上,可是右手不聽使喚,總是纏不上去。突然,柴房的門開了,阿信慌忙要把腰帶藏起來。龍三站在門口,詫異地瞧著這一幕:「阿信?」

阿信拚命遮住腰帶。

「阿信,你這是……」

阿信無奈地放棄了遮掩。龍三問道:「你有了?」

「已經五個月了……到了必須得纏腰帶的時候了。可是我的右手還是不好使,我自己纏不上去。」

龍三把門關上,問道:「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一定早就知道了對不對?」

阿信默然。龍三說:「你到底在想些什麼呢?這麼重要的事情,你居然瞞着我!」

阿信仍然沒有做聲。龍三說:「我真是弄不懂你在幹什麼!」

阿信說:「就算我懷孕了,也不會有人為我高興的,只是又增加了一個累贅而已。這也會讓你為難,光是我一個人受大家的照顧,就夠讓你在媽媽和大哥面前難為情的了……」

「阿信?」

「既然這個孩子不受歡迎,那我早早地說出來又能怎麼樣呢?反正這件事大家遲早都會知道的,還是盡量少些讓人煩惱的日子為好……」

龍三心中黯然。阿信又說:「而且,我不想給別人添麻煩。我並不指望擺酒慶祝纏上岩田腰帶,我連產婆也不需要。我已經是第二次生產了,一個人就能生下來……我一定會順利生下來的。」

「你怎麼這麼傻……」

「沒關係的。我一個人纏不上腰帶,可以請佐和幫忙。一切都可以對付過去的。」

龍三不語。阿信說:「所以你不必替我操心。我會盡量不去麻煩媽媽和嫂子的。所以請你暫時不要告訴別人。」

「阿信,要不然你先回山形待產吧?」

阿信吃了一驚。龍三說:「正如你所說的,在這裏受人照顧,難免會難為情。那還不如索性回山形……」

阿信默然。龍三說:「回山形老家的話,有岳母照顧你。你的手這個樣子,回娘家以後就不必硬撐著幹活了。這樣對你再好不過了。」

阿信說:「可是我回了山形又能怎麼樣呢?山形老家已經是哥哥嫂子當家了,如果我還像過去那樣能幹活,或許他們還會收留我。可是我的手成了這個樣子,不能再替人做頭髮了,就是去田裏幫忙,也只能頂半個人使。不管走到哪裏,不能幹活的人都是個累贅。」

「可是,那是你的同胞哥哥啊……」

阿信不安地說:「我不能再留在這裏了嗎?他們要把我趕走嗎?」

龍三說:「我是為你考慮才這麼說的。你不是也想離開這裏嗎?所以前一陣子你才會逃走……」

「那時候……那時候我想回東京師傅那裏去做美髮師。可是現在我的手成了這樣,已經不能做頭髮了……如果我回山形老家,最難過的會是我娘。雖說老家有親哥哥,可是現在有嫂子在裏面,已經不能像過去那樣想回就回了!」

龍三不說話。阿信說:「不管怎麼樣我都能忍耐。既然免不了要受苦,我寧願留在這裏。在這裏只要我一個人忍耐就行了……而且,在這裏還有你在我身邊。也許這會給你添麻煩,可你是孩子的父親。為了孩子着想,你是最可靠的人……」

龍三還是沒出聲。阿信說:「拜託了,讓我在這裏生產吧……我一定會拚命把手治好,努力幹活,盡量不給你添麻煩。所以……」

龍三突然說:「阿信……我幫你系腰帶吧。」

阿信吃了一驚。龍三說:「你是在為我生孩子,還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呢?」

阿信不做聲了。龍三又說:「只要阿信有這個準備,那你就在這裏生產吧!」

阿信十分歡喜。龍三說:「我是一個沒用的男人。我兩手空空地回了老家,如果不依靠家裏人,我連自己都養活不了。我在誰的面前都抬不起頭來。我保護不了阿信,也幫助不了阿信。可我一定會盡全力去做的,我是孩子的父親,這是我的責任。」

阿信默默地凝視着龍三。龍三說:「一個人忍耐不了的痛苦,如果我們兩個齊心協力,也一定會挺過去的。」

阿信不由得熱淚盈眶。

龍三和阿信又下田勞作了。

「阿信,歇一會兒吧!」龍三招呼道,阿信愣了一下。龍三說:「你不要太勉強了,小心傷了肚子裏的孩子。懷孕五個月是最容易流產的時候,你一定要小心……」

「沒關係的……我懷阿雄的時候,也不在乎這些,天天不停地活動。」

龍三說:「你就是再拚命幹活,媽媽總歸是不會滿意的。反正要聽她抱怨,不如索性自己輕鬆一點,這樣比較合算。」

阿信無奈地看着龍三。兩個人面面相覷,哈哈笑了起來。阿信說:「對了,以後我來照顧阿雄好了,我會去請求媽媽的。」

龍三不語。阿信說:「阿雄已經完全成了奶奶的孩子了。這樣下去的話,阿雄會把我忘記的。」

龍三說:「這件事也不必着急。你現在這個樣子,如果要帶着阿雄幹活,實在是勉強。既然媽媽疼愛阿雄,願意照顧他,那就讓她照顧好了。不管阿雄由誰帶,母親畢竟是母親,他不會忘記你的。」

「不過,至少我在家的時候,讓我帶一帶孩子……」

「阿信,現在最重要的是休養你的身體,保護好肚子裏的孩子。媽媽願意照看阿雄,不是正好嗎?」

見阿信不做聲,龍三又說:「如果不這麼想的話,可就沒法在田倉家過下去了!」

阿信默然。龍三勸道:「咱們的臉皮還要再厚一些才行。」

阿信無奈,不再說什麼了。

龍三和阿信從田裏歸來,回到田倉家的後院,龍三體貼地為阿信提上井水讓她洗腳。阿清在廚房門口看到這幅情景,難以相信龍三竟然會對阿信這麼溫柔。看到阿清的眼光,阿信慌忙說:「我們回來了!」

阿清瞪着龍三,但龍三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對阿信說:「這裏我來收拾,你趕緊休息去吧!」

阿清憤憤地離開,阿信不安地看着龍三。龍三說:「如果你太在乎媽媽的臉色,那怎麼能生得下孩子來呢?」說着笑了,又道:「我說過咱們臉皮要厚一些嘛。」阿信為難地苦笑着。

龍三來到父母的房間,大五郎臉色沉重地坐在那裏。龍三坦然地坐下。阿清問道:「那件事,你和阿信說過了嗎?」

龍三沒有做聲。阿清說:「你還沒有說?」

龍三依然沒有做聲,阿清責問道:「你打算拖到什麼時候才去辦?」

龍三說:「我不會讓阿信回山形的。」

阿清愣住了。龍三又說:「我會永遠把她留在這裏的。」

「龍三?」

「阿信是我的老婆,是阿雄的媽媽,沒有理由讓她回去。」

阿清叫道:「可是她一點用處也沒有……」

「阿信已經儘力了。也許她現在只能幹半個人的活,可這是因為受了傷的緣故。阿信自己又有什麼過錯呢?怎麼能以此為由把她趕出去呢?」

阿清說:「你又被她騙過了!就算是受傷,也是她自己任性才弄成這樣的……就算是到了現在,你不是還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嗎?」

龍三默然。阿清說:「而且,現在傷雖然好了,可她卻拿這個做借口,說什麼手不好使喚,什麼活動不了。我不知道你們是怎麼想的,反正我是不信她的話。不是連醫生也說找不出病因嗎?天天不好好做事,只會找些借口來搪塞!」

龍三說:「阿信干不完的那些活,我來替她做好了。」又對大五郎說:「很可惜,我暫時去不了海邊排水造田了。不過我會下田幹活的,我一定能掙出夠我和阿信、阿雄吃飯的錢。」

阿清說:「誰也沒說她不幹活就不給她飯吃,我是說阿信的這種品性,她不適合做田倉家的媳婦。」

龍三說:「不管她多麼不合適,我都要阿信做老婆,我要和她在一起,絕對不會分開的。」

「龍三?」

「對田倉家來說,我們確實是多餘的人,不過,我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我說過了我會使勁幹活,掙出我們的飯錢來。我不會像篤子那樣回家吃白食的。」

阿清生氣地說:「你有什麼資格對篤子說三道四?娘家照顧嫁出去的女兒是天經地義的事。阿信的娘家也應該照顧她一點。」

「照顧阿信是我的責任,我會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的。」

阿清不以為然地說:「你光知道說大話,連阿雄你們都照顧不了。」

龍三道:「您如果不願意照顧阿雄,那麼交給阿信去帶他好了。阿信也說她想自己來照看阿雄。」

「就是這麼狂妄……她的手還不聽使喚,就說出這樣的話來,阿雄現在是最讓人費心的時候,到處亂爬,連我每天跟着他轉,都忙得大汗淋漓,阿信怎麼可能照看得了他?」

龍三說:「媽媽是因為喜歡阿雄才要照看他的吧?否則你既然要把阿信趕出去,為什麼還要留下阿雄自己撫養?」

「龍三?」

龍三說:「反正我不會領情的。」

「哦,好啊!阿雄身上流着田倉家的血,是我們家的寶貝孫子。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把他交給阿信的。這一點我要說清楚。」

龍三說:「只要阿雄還在這個家,阿信也要在這裏。我不想讓阿雄成為沒有媽媽的孩子。」

「我明白了,徹底明白了……我會去和阿信說清楚的。田倉家已經不需要她這個人了……」

大五郎連忙制止阿清:「你算了吧!」又問龍三:「你和阿信談過了嗎?最重要的是阿信自己的心意,你不能一個人決定……」

龍三說:「阿信說無論忍受多少困難,她都願意留在這裏……我們已經準備好了聽媽媽的抱怨。」

大五郎說:「既然如此,那就不必再說什麼了。阿信什麼都預料到了,還願意留在這裏,這很好。」

阿清叫道:「你?」

大五郎說:「我以前是覺得阿信在這裏會很難受,為了阿信着想,我才贊成讓她離開這裏。可是阿信既然是這麼想的,那就沒什麼可擔心的了。只要耐心地養病,她的手一定會恢復正常的。以後大家要多關心她。」

阿清意有不甘,大五郎攔住她的話頭:「我不准你再說三道四的!以後不要再提這件事了!」

阿清悻悻地住了口。

雜木林中,阿信來到潺潺流下的清水邊掬水而飲,又遇見了佐和,聽阿信說了這幾天的事,佐和說:「是嗎……既然龍三少爺已經知道了,我就放心了。」

阿信默然。佐和又說:「可是,很多東西都需要着手準備了,如果您不願意跟別人說的話,一定有很多不便。如果您需要買什麼東西,我可以替您去買。」

阿信說:「可是你也不能老是出門去啊!」

「只要我到田裏幹活,請新造去鎮上替我辦就行了。就算被婆婆發現了罵我幾句,只要忍耐一時就行了。」說着,佐和笑了,「少奶奶給我的錢還有很多呢!」

阿信說:「我沒事的,你不要多費心了……反正事到臨頭總會有辦法的。」

佐和說:「我做了對不起少奶奶的事,所以我想在少奶奶臨產以前,能夠盡一點心意,這樣我心裏也好受一些。」

「謝謝你……不過,請你不要為了我而為難自己。我知道你自己也有一堆苦處……」

佐和喟然道:「我已經筋疲力盡了。婆婆和大姑小姑們說我什麼,我只有權當自己已經死了,忍耐著等待風暴過去,只有這樣還容易些。」

佐和凄然地笑着。阿信凝視着她。這一天是阿信最後一次與佐和見面。

三天之後,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阿信和龍三下地回來,剛回到後院,迎面看到阿清滿臉怒容地站在自己面前。阿信不禁大驚失色。

阿清怒氣沖沖地叫道:「你……你是個什麼女人啊!」

阿信不明所以。阿清又喝道:「這回我再也不會饒你了!你馬上給我滾出去!」

阿信和龍三無奈地看着阿清,她並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是從阿清前所未有的震怒之中,阿信覺出這絕非一件小事,不禁感到不寒而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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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信(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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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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