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危機

第十四章 危機

簡單地為父親作造燒完斷七之後,到了阿信離開故鄉的日子了。她在老屋裏收拾著回東京的行李時,阿藤拿着一個小包進來了:「你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也沒有什麼東西好給你帶回去的。」

阿信連忙說:「娘,看你說的,我哪裏用帶什麼東西回去。」

阿藤卻說:「要是你一個人也就罷了,可現在你是有丈夫的人了,回娘家一趟,連點禮物也帶不回去,讓你臉上無光,娘心裏難受啊。」

「龍三不是在乎這些的人。」

「這些是娘種的黃豆和紅豆。在東京什麼都買得到,可是家裏也沒有別的東西給你了。這是娘的一點心意。」

阿信說:「不用了。哥哥和阿寅嫂子知道了,又該不高興了。」

「說什麼呢?想想你為這個家吃了那麼多苦,你結婚他們也該祝賀一下,可他們卻漠不關心。我給你帶這麼點東西,哪裏輪得到他們說三道四!」

阿信說:「過去我做的那些都是為了爹和娘,我並沒有指望哥哥會怎麼報答我。雖說是親兄妹,可大家都顧著自己的事。娶了媳婦以後,就是媳婦要緊了……我現在明白了,我們其實已經和外人一樣了。不過,這都是人之常情,事到如今也沒有什麼可以怨恨的。我只是不放心娘……」

阿藤笑了:「我早就告訴你用不着擔心我。是我把這個家守到今天的,剛嫁進門來幾天的媳婦休想在我面前逞強!在家裏我想怎麼樣就能怎麼樣,他們愛說什麼就說什麼,反正我是不會聽他們的。我給他來個不理不睬,什麼事都不會放在心上,也省得生氣。」

阿信還是放心不下:「可是……如果你覺得難受,千萬不要硬撐著,你就到東京來吧。龍三是家裏的老三,所以我們自立門戶,他心腸又好,你一點也用不着擔心。」

「你有這份心意,娘很高興,不過我不會怕那個阿寅的。只要我在這裏,這裏就是我最大。要是她對我怎麼樣,我可以跟她吵架,當婆婆的把媳婦趕出去都理直氣壯。可要是我去了你那裏,就不是這麼回事了。我不能罵女婿,更不能把女婿趕出去。就算遇上不順心的事,我也只好忍着,還連累你也跟着難過。那可真要命啊!」說着,阿藤笑了起來。

「娘……」

「你不要光想着我,還是要好好過你們的小日子。一個男人會變成什麼樣子,要看他娶了什麼樣的老婆。兩個人有緣分才會湊到一塊兒,你要盡心儘力地幫助丈夫,讓他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成就一番事業。」

阿信默默地聆聽母親的囑咐。阿藤說:「現在你就是做夢,也不該再夢到別的男人了。」

阿信一愣。阿藤說:「就是前幾天你在家裏見到的那個叫做高倉什麼的男人,娘是擔心這件事。」

阿信不由得大吃一驚。阿藤說:「你好不容易過上幸福的日子……可不要因為這些無聊的事情毀了自己的幸福啊!」

阿信笑了:「真是什麼事都瞞不住娘啊!」

阿藤突然不安起來。阿信說:「那個人是我喜歡的第一個男人……不過,現在已經沒什麼了……都是過去的事了。我告訴他我已經結婚了,他也為我高興……這下子我心裏覺得輕鬆了。以後我會一心一意地和龍三過日子……可能就是為了這個,老天爺才安排我們見面的吧?」

阿藤沉默了。阿信說:「爹走了,輪到哥哥嫂子當家,我已經沒有老家可回了,這種感覺真是刻骨銘心……只有龍三那裏才是我的家……我必須珍惜和龍三的生活,因為要是離開田倉家,我就無處可去了!」說到這裏,阿信不由得苦笑一下。

阿藤心中傷痛,黯然不語。阿信說:「我和龍三剛剛結婚,我就明白了這些,太好了……」

「阿信……」

「我會在東京過得很好的……娘也不要擔心我……」

「啊,我不會擔心你的。你也忘了娘吧……只要你們這些孩子都好好地過日子,就算一輩子也想不起娘來也沒關係。」

「娘……」阿信含淚凝視着母親。

當天,阿信離開家鄉去往酒田。在回東京之前,她打算去一趟酒田的加賀屋,告訴他們自己結婚的消息。

酒田的加賀屋門外,阿信十分留戀地望着米行。清太郎正在店裏忙碌,一抬眼看到阿信,不禁吃了一驚。

來到起居室里,邦子、美乃和阿信圍坐敘話。加代跑了進來。

「阿信!」加代目不轉睛地看着阿信,「真的是阿信啊!你能來真是太好了!」加代突然不安起來:「出了什麼事嗎?」

美乃說:「阿信的父親去世了,所以她才回老家來了……現在正要回東京去。」

加代大吃一驚。邦子嘆道:「阿信父親的年紀也不大,就這麼去了……」

阿信說:「這是我父親的壽數啊。」

美乃也感嘆道:「阿信和阿藤該有多麼難過啊,真是可憐……」

加代突然對阿信說:「這下子可讓人鬆了一口氣,你爹對你那麼不好。」

美乃慌忙喝道:「加代!」

「我說的是實話嘛,這下子阿信肩膀上的擔子可算卸下來了!」

阿信說:「其實我今天來,不是為了告訴你們我父親的事。我是想來告訴大家,我前一陣子舉行了婚禮……」

美乃一驚:「婚禮?」

「我遇到了有緣分的人,就嫁給他了。」

加代也十分驚訝:「阿信結婚了?」

「是的。」

「他是誰啊?是東京的人嗎?」

「是的,加代小姐也很熟悉那個人,就是田倉先生。」

加代大吃一驚:「田倉先生?就是那個開布行的?」

「是。因為田倉先生的父母和我的父親都反對我們的婚事,所以婚禮只有我們兩個人參加。不過,現在田倉先生的父親已經原諒我們了,我父親也為我們的婚事高興,我終於可以到府上來告訴我們結婚的消息了。所以……」

加代說:「真沒想到田倉先生會和阿信……你們是什麼時候好上的?」

美乃叫道:「加代!」

加代對美乃說:「人家是真的不敢相信嘛。田倉先生是我的熟人,他和阿信這麼親密,我竟然一無所知……」

阿信說:「這還要多虧了加代小姐。如果不是加代小姐,我們還不會熟識……」

邦子說:「阿信認準的人,一定不會錯。」

加代說:「田倉先生可是個優秀的人……我受過他很多照顧,所以很了解他。田倉先生十分認真,待人溫和體貼,年紀輕輕的已經自己開店做大生意了,真是無可挑剔。不過要說美中不足嘛,就是有點過於認真了。」

邦子忙說:「這怎麼會是美中不足呢?人最重要的就是認真。」

美乃說:「真好啊,阿信能夠遇上這麼好的人,真是幸福。太好了,阿信。」

加代問道:「不過,我聽說田倉先生家裏是大地主,他能夠決心和阿信結婚,真不簡單。」

阿信說:「就是因為門第相差懸殊,我們的婚事才遭到家庭的反對。不過,我在府上的時候,蒙老太太悉心教導,我學會了舉止禮儀、茶道、烹飪等等,所以總算是……我心裏十分感激府上。」

邦子欣慰地說:「這真是意想不到的緣分啊!你在這裏辛苦的那些年總算是沒有白費,太好了……阿信,祝賀你。」

「謝謝您。」

加代說:「這麼說你們是戀愛結婚了?」

美乃又連忙叫道:「加代!」

加代說:「真羨慕你啊!像我這樣結婚,這輩子就算完了……」

阿信詫異地看着加代。

邦子中湧出了淚水:「今晚大家為阿信祝賀新婚。看來我這老太婆活着還有好處,還能夠看到阿信出嫁……」

來到加代夫婦的房間中,加代痛苦地說:「阿信,你真了不起,能夠按照自己的心愿生活。我現在已經和死了沒什麼兩樣了,和一個我一點也不喜歡的男人一塊兒過日子……」

阿信奇怪地說:「你嫁了那麼優秀的一位丈夫,怎麼還說這樣的話呢?」

加代冷冷地說:「那個人只不過是貪圖加賀屋的財產,才會願意招贅上門的。」

「加代小姐……」

「現在他只和藝伎混在一起,根本不理會我。」

阿信大吃一驚。加代說:「即便如此,大家只裝做看不見,害怕如果說得他一怒之下走掉了,會丟我們加賀屋的人。」

「加代小姐也坐視不管嗎?」

加代淡淡地說:「我根本懶得吃醋。他不回來我只有慶幸。」

「你怎麼能這麼說……」

「可是即便這樣,我也不能拋下加賀屋不管。不知道有多少回,我想過離開這個家,可是……」

阿信心中十分難過。加代又說:「為什麼那時候我要放棄浩太先生呢?如果我在東京等下去,也許浩太先生會回來的。他一定會回來的。」

阿信心中一痛,不知該怎麼說好。

「阿信……我回酒田以後,浩太先生沒有到我的公寓來過嗎?直到現在我還覺得他回來過……我真是後悔死了!」

阿信默然。加代說:「阿信,實話對你說,如果浩太先生曾經回來過,我就會離開這個家,我就會有離開這個家的勇氣……我真希望自己有這個勇氣啊!如果浩太先生的感情可以依靠,我就會拋棄這個家,我就能夠拋棄這個家了。我會等著浩太先生,哪怕等一輩子……不管有多麼辛苦,哪怕我再也見不到浩太先生,只要我心裏相信浩太先生的感情,等着他,比我現在這樣的生活,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

阿信痛苦難言。

「阿信,你告訴我浩太先生曾經來過我的公寓吧,哪怕騙騙我也好。那樣我就能下決心去東京,就能從這個地獄中解脫出去了。我真想相信浩太先生對我有感情啊……」

阿信的腦海中浮現出了浩太回到加代寓所時的一幕幕情景,她忍住痛苦說:「他沒有回來過。在我為加代小姐整理房間的那段時間裏,他始終沒有……」

加代絕望地沉默了。阿信說:「雖然我不知道那以後的事情……可是在那以前,浩太先生一次也沒有回來過。」

阿信平靜而乾脆地說完了這句話。加代的臉上又充滿了寂寞:「阿信,你知不知道浩太先生現在在幹什麼?你有沒有遇到過他?」

「加代小姐都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呢?我沒有聽說過浩太先生的消息,也沒有見過他。」

加代說:「大概他現在還在從事那些危險的運動吧?」

阿信說:「只要浩太先生還在做那些事,他就不可能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

「那不要緊……哪怕一年只能見浩太先生一面,能夠被他愛,可以等着他回來,我就會很幸福。」

阿信說:「浩太先生早已經把加代小姐忘記了。為了這樣的男人,你變得這樣頹廢,難道你不覺得這樣很傻嗎?」

「阿信,像你這樣能和自己所愛的男人在一起的女人,是不會理解我的心情的。」

阿信沉默了。加代說:「阿信,要是我還能畫畫,我一定會好受得多。可是我現在已經沒有畫畫的熱情了,我這個樣子,就算活着也沒什麼意思……」

「加代小姐……」阿信不由得緊緊抓住了加代的肩膀:「請你打起精神來吧!加代小姐實在是太任性了!你生下來就是這座大米行的繼承人,有這麼好的家人,你為什麼不好好珍惜自己呢?你這副樣子,你先生當然會覺得沒有意思啊!在抱怨你先生之前,先反省一下自己吧!」

可是阿信看到加代傷心的神色,又不由得有些後悔:「對不起,我理解加代小姐的心情……我並沒有資格說三道四。只是看到加代小姐這麼難過,我心裏難受極了,我希望加代小姐能夠幸福地生活……」阿信捂住了臉。

加代說:「阿信……對不起,你好不容易來一趟,可我凈說不高興的事……對不起。」

「加代,政男先生回來了!」說着,美乃拉開了拉門,「正好趁阿信在這裏的時候,政男先生就回來了。」

加代說:「我有些頭痛。你就說我感冒了,已經先睡下了。」

「加代!」

「加代小姐……」阿信悲痛地看着加代。加代無奈地走了出去,來到起居室。政男正坐在那裏,喝着女傭送上的茶。

加代說:「你回來了。」

美乃對政男說:「阿信來看我們了……她前一陣子在東京結婚了。」

政男卻一眼也沒有看阿信,說道:「加代,母親,我有事要和你們談。」

美乃一愣。政男說:「阿袖懷孕了,明年夏天孩子就會生下來。孩子是無辜的,我打算承認這個孩子。」

美乃大吃一驚:「政男先生!」

加代忍無可忍地衝出了房間。阿信慌忙追了上去。

加代跑回自己的房間,獃獃地佇立着。阿信也跟了進來,無言地看着她。

加代說道:「阿信……就算遇到這樣的事,我也只有忍耐。儘管待在這個家裏是這麼痛苦,可我也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去……浩太先生忘記了我,我沒有一個人可以依靠。」

「加代小姐……」

「我真羨慕阿信……能夠和喜歡的人在一起,是多麼幸福啊!你一定要珍惜和田倉先生在一起的生活,一定要珍惜啊!」淚珠從加代的眼中滾落下來。阿信默默無言,感覺自己看到了加代所說的地獄。

看到加代無法割斷對浩太的一片痴情,阿信覺得她實在太可憐,而自以為是為了她好而對她說的謊,到底是不是對她有好處呢?這麼一想,阿信不禁感到了徹骨的痛楚。從這個時候起,阿信的一生都對加代背負上了沉重的良心之債。

懷着對加代的同情和愧疚,也懷着對和龍三一起生活的新決心,阿信匆匆地踏上了回東京的歸途。

當列車到達上野車站的時候,阿信心中生平第一次起了終老東京、埋骨此地的念頭。在阿信的眼中,東京的一切都彷彿和過去不一樣,充滿了新鮮感。

阿信快步來到了田倉商會的大門口。店員一見是她回來了,連忙迎上去問候:「您回來了!」

「辛苦了!」阿信儼然一副女主人的口吻。

龍三和源右衛門見到阿信,都吃了一驚。

阿信說:「我回來了,我離開了這麼久……因為我還去酒田看了加代小姐。」

龍三說:「這很好啊,加代小姐也為我們高興吧?」

阿信對源右衛門說:「我不在家的時候,多虧了源伯照顧家裏。」

「你一定累了吧,先到裏邊好好休息一下……」說完,源右衛門拿起阿信的行李,快步向里走去。

大家來到起居室,源右衛門泡上茶。龍三說:「你難得回老家一趟,本該再多住些日子的……」

阿信說:「這怎麼行呢?那樣源伯在家裏就太累了,我老是這麼任性地麻煩源伯……」

源右衛門說:「我已經伺候少爺幾十年了,都習慣照顧他了。別的都沒什麼,就是少爺很寂寞……」

龍三慌忙叫道:「源伯!」

源右衛門說:「他每天都在念叨着你什麼時候會回來,唉,天天心急火燎的,就盼着你回來……虧得他在你面前還能故作大方,說什麼你該在家裏多待幾天。」

被源伯揭穿了,龍三一臉沮喪。阿信鄭重地說:「給你們添了這麼多麻煩。我在家給父親燒了斷七之後才回來的……我母親也讓我替她問候你們……真的非常感謝。」

源右衛門同情地說:「你心裏一定難過得很。」

阿信說:「不過我在父親還清醒的時候,告訴了他我們結婚的事,這一點讓人欣慰。」

龍三問道:「你告訴父親了?」

「他非常高興……這是我們對父親最好的孝敬了。」

源右衛門說:「這太好了……你父親到這裏來的時候,是那麼反對你們結婚。那時候他還那麼精神,想起當時的情景,我現在還歷歷在目。」

龍三說:「是啊,那時候岳父真是神氣十足啊。我真想能再見他一面,真希望能和他一起喝酒,好好地聊聊天啊!」

阿信說:「他因為生病,只能滴酒不沾,可是他說要為我們祝賀,硬是喝了酒……就在那天晚上,父親的病情突變……可是,他的神態安詳極了。他一定非常滿足,能夠祝賀我們的婚事……」

源右衛門端上泡好的茶。阿信忙說:「勞煩源伯了,以後您就不要操這些心了,家裏的事都應該由我來干。」

「沒事,我是想着少奶奶現在累了……少奶奶回來以後,源伯的任務就完成了。這些天我給少爺做的飯,他總是嫌這嫌那,說少奶奶做的是如何如何,過去他吃我做的飯,不也是心滿意足的嗎?可是現在只要少奶奶不在家,他就整天發脾氣……」說到這裏,源右衛門爽朗地笑起來:「少奶奶回來了,這下子源伯可就放心啦。好啦,你好好休息一下吧。源伯去照看店裏了。」

源右衛門走了出去,阿信和龍三鬆了一口氣,開心地對望一下。龍三問道:「這次回去,你心裏一定很難受吧?」

「不過,我對父親已經盡了自己的全力,沒有什麼可遺憾的。家裏也總算蓋起了新房子。」

「是嗎?已經蓋起來了?這麼說,岳父是在新房子中過世的,能夠完成他這個心愿,這也是阿信盡孝心的最好方法了。」

阿信沉默了。龍三說:「阿信,你真的很了不起。」

阿信說:「從今往後,老家那邊的擔子就卸下來了,我只要顧全我們自己的生活就行了。我母親也囑咐我以後要做好田倉家的媳婦,好好照顧丈夫,她希望我們能夠幸福地生活。」

「阿信?」

「我會把山形老家的事情忘掉,從今天起我就是田倉家的人了。我一輩子都會在你的身邊,和你同甘共苦……我要生幾個可愛的孩子,把他們撫養大……在東京落地生根,死了也要埋在這裏。」

龍三靜靜地看着阿信。阿信說:「以後拜託你了!」

龍三不由得握住了阿信的手:「我永遠不會離開阿信,無論發生什麼事,我們一輩子都要守在一起。源伯剛才那些話都是真的,如果阿信不在我身邊,我簡直活不下去。只有你才是我的支柱。」

「我一直想回來以後跟你商量一下,如果我繼續出去做頭髮會耽誤家裏的事,我可以放棄出去工作。我以後不需要給鄉下寄錢了……」龍三一愣。阿信說:「哥哥他們可以自立。」

龍三說:「這件事要看阿信的意思了,你自己決定就行了。」

阿信說:「佐賀的爸爸已經原諒我們了,山形的爸爸也為我們高興,我們終於可以成為真正的夫妻了。從今以後,我要把我們的生活放在第一位……」

龍三說:「如果你覺得要兼顧工作和家裏太辛苦了,那麼你不去工作也可以。如果你還想繼續做頭髮的話也行。不過,阿信辛辛苦苦學會做髮型的手藝,不就是因為你覺得女人也要憑着自己的本事自食其力嗎?我認為阿信的這種毅力非常令人欽佩,我並不想違逆阿信的這個心愿,把你關在家裏……」

阿信心中感動,默默無語。

龍三說:「我反對為了錢出去工作。但如果是為了阿信的人生價值而繼續工作,我是支持的。就算是家務事稍微疏忽一些,只要阿信能夠做自己喜歡的工作,我就不會有一句怨言的。阿信說要把我們夫妻的生活放在第一位……只要你有這個心意,我們一定會生活得很愉快的。只要有這個心意就夠了。」

阿信感激地說:「謝謝你。」

龍三說:「就在兩三天前染子還來過一次,問你什麼時候回來。她抱怨說別的髮型師傅價錢既貴,手藝又差。看來還有客人在等著阿信啊!阿信能夠有今天,多虧了這些客人們的照顧,你不該丟下她們不顧啊!」

「……是。」

龍三笑道:「阿信從山形回來以後,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說話的口氣這麼鄭重,讓人感覺怪怪的……」

阿信也笑了:「因為我想回到東京以後,要儘快地成為田倉家合格的媳婦,我要把山形的口音改掉……已經是東京人了,也不該老是一口山形腔……」

龍三不由得哈哈大笑:「說話怎麼樣都沒關係,人最要緊的是心意,不要為了無關緊要的小事煩惱。」

「可是……如果不先改掉口音的話,那就老是忘不了山形。」

龍三滿面笑容地看着認真的阿信。

第二天,阿信到「雅典」咖啡屋的女侍休息室問候染子她們:「我請了這麼長時間的假……真對不起。」

染子說:「聽說你父親去世了?」

波子卻說:「不過,阿信已經找了這麼好的丈夫,並不會孤單的。」

茂子問:「阿信做了人家的太太,大概不會再出來做頭髮了吧?」

八重子說:「這還用問?田倉商會的少奶奶怎麼能出來工作呢?那多不體面啊!先生當然不會答應阿信出來工作的!」

染子嘆道:「真是讓人失望啊!我們再也找不到像阿信手藝這麼好的美髮師了。就算是有,價錢貴得要命,也不是我們能夠請得起的!」

阿信說:「以後我還會像現在這樣繼續工作下去的。」

「真的嗎?」大家都吃了一驚。

阿信說:「田倉答應我可以出來工作。」

八重子叫道:「哎?龍少爺他……」

阿信說:「他說女人有一份能夠體現人生價值的工作,是很好的……」

染子說:「真不愧是龍少爺,果然通情達理。」茂子也嘆道:「龍少爺確實是通情達理的人啊!就連我們這些人,他也總是很尊重我們。龍少爺從來不會像有的客人那樣覺得我們是風月場中的女人,對我們動手動腳的。這樣的人才是真正的紳士啊!」

八重子說:「真是出入歡笑場中卻一塵不染啊……阿信,你能贏得這樣的人的心,真是了不起!」

染子說:「是啊!田倉先生和阿信都給了我們很多照顧,大家一定得替他們好好慶祝一下!」

茂子贊同道:「就是,得好好熱鬧一下才行。」

茂子對阿信說:「你們只是兩個人舉行了婚禮,還沒有擺過宴席吧?」

阿信說:「因為那時候有很多事情……」

茂子說:「那麼這兩天咱們就召集一下阿信和田倉先生的朋友們吧!」

八重子有些顧慮:「可是,阿信的父親剛剛去世……」

染子卻說:「阿信的父親一定也希望女兒會幸福,他在九泉之下也會替阿信高興的……阿信,這樣可以吧?」

阿信說:「不過,這麼興師動眾的……」

「好了,這件事你就交給我去辦吧!田倉先生和阿信能夠認識,還是因為我的緣故呢,我其實跟媒人差不多……」

晚上,聽阿信說了染子她們的主意,龍三說:「這樣也可以啊,雖說不知道她們會搞出些什麼花樣,但我們也不便拂了她們的好意。」

阿信說:「可是佐賀的爸爸給了我們辦婚宴的錢,還是應該我們請客才好。」

龍三說:「沒必要特意搞那些刻板的形式,與其請那些不相干的人,還不如和真心為我們高興的朋友們聚一下。」

阿信感嘆道:「我們終於可以接受大家的祝賀,光明正大地做夫妻了!」

「真是好事多磨啊……有時候我還以為不可能了呢。能有這一天真好……」說着,龍三靠近阿信,把她抱在懷裏。阿信柔順地偎依在丈夫的胸前。

「阿信……從今天晚上起我們就是真正的夫妻了……我們終於可以做真正的夫妻了。」

阿信點點頭,深情地凝視着龍三。

這天晚上,阿信在身心上都成了龍三真正的妻子。她由衷地相信,一生和龍三在一起,將會是最幸福的事情。

早晨,龍三正在刮鬍子。阿信在旁邊給他倒上熱水,洗臉的時候又替他攏著和服的袖子,細心地照料着他。源右衛門走過來,一看到小夫妻親親熱熱的樣子,慌忙又退了回去。

龍三叫道:「阿信……」

「哎?」

「我們是不是應該去師傅那裏問候一下?」

「是,我原來是想等這些事安定下來就去的。」

「那麼我也和你一起去。」

阿信喜道:「你也願意和我一起去?」

「啊,人家是教會阿信手藝的恩人,我們夫妻應該一起去問候的。」

阿信十分欣慰。龍三說:「現在不管對誰,都可以理直氣壯地說我們是夫妻了!」

阿信嬌羞地低下了頭。龍三說:「還是早一點去為好,咱們今天就去吧!」

阿信感慨地說:「我再也不用在乎別人看到,可以在大街上和你走在一起……」

「這就是夫妻嘛!」

阿信開心地看着龍三。

兩人來到長谷川多香家的店裏,店裏空蕩蕩的,一個客人也沒有。小律從裏面迎了出來:「歡迎光臨!」

一見是阿信,小律不由得吃了一驚:「阿信姐……」

「小律……好久不見了。師傅呢?」

「師傅在家。」說着,小律慌忙進去稟報。

進了房間,龍三和阿信坐到多香的面前。多香高興地說:「是嗎,你結婚了?這比什麼都好啊!」

龍三說:「阿信受了您很多照顧……」

多香連忙說:「不,受照顧的是我才對。阿信在我這裏辛苦地幹了三年,可是我這個做師傅的卻沒能教給她什麼,後來還讓她出去自己做……」

阿信說:「正是因為師傅讓我獨立出去,我才能自己做生意啊。我很感激師傅。」

多香說:「我聽人談論過你,說你出去做頭髮,生意好得很,客人們都喜歡你,我很為你高興,太好了……」

「這都是托師傅的福。我經常想過來探望師傅,但又顧慮到師姐們……」

多香對龍三說:「在我這個店裏,阿信只做了三年左右,在別的徒弟們跟前,我不便讓她獨當一面。所以我想索性讓阿信和我這個店脫離關係,這樣阿信可以自由地工作,所以就讓她離開了。阿信還要給老家寄錢,再說我也相信,以她的手藝,即使獨立出去,一個人也會幹得非常好。只是阿信以這種方式獨立出去,就不便再在這裏出入了……阿信心裏一定很難受。」

龍三說:「這一行也有這麼多規矩啊!」

多香說:「過去做這一行非常苦,要做六七年的學徒。等到學好了手藝,還要給師傅白乾幾年作為謝禮。幾乎要花上十年的工夫才能學出來。這一點現在已經行不通了……時代不同了啊!」

小律端上了茶點。阿信問道:「別人都哪裏去了?出去做頭髮了?」

多香說:「大家都不做了,現在這裏只剩下小律了。就是小律要學手藝的話,我也跟她說要送她去做西洋髮型的師傅那裏。」

小律說:「我想留在這裏,不然只剩下師傅一個人了……」

「你說這樣的話,可要跟不上時代了!」多香苦笑一下,又對阿信說,「從你在這裏的時候,做日本髮型的客人就越來越少了,這一年來幾乎沒有客人來了。」

阿信不知該說什麼好。多香又說:「世界大戰結束了,經濟這麼不景氣,沒有人願意花錢花時間來梳日本髮型。西洋髮型梳起來簡單得多,活動起來也方便,價錢又便宜……她們待在我這裏學不到西洋髮型,也難怪大家灰心失望地都走了。」

阿信問道:「那麼這裏沒有客人了……」

「現在只有藝伎們還來,我一個人給她們做就足夠了。」

阿信沉默了。多香說:「你看我真是的,你好不容易來告訴我這個喜訊,我凈說這些……小律,現在沒有客人吧?你去拿酒來。」

龍三說:「您別麻煩了。」

「我也為你們高興啊!阿信,對女人來說,最幸福的事莫過於有一個可以依靠的丈夫。像我這樣算是完了……」多香笑了起來。

多香的微笑中帶着些許凄涼。店裏再也沒有往日繁榮興盛的樣子了,阿信痛切地感到了時代激烈的變化。從今以後,自己和龍三夫妻二人就要在這劇烈變動的社會中生活下去,這樣一想,阿信覺得多香的境遇並不是與己無關的,心中不禁一陣冰涼。

可是這個時候,阿信還沒有覺察到危機正在向他們逼近。

龍三和阿信的新婚生活終於安定下來,開始按部就班地進行着。阿信把出門的工作減到只為咖啡屋的幾位老主顧做頭髮,儘可能地專心做家務,同時在店裏幫忙,努力學習生意上的事情。

這天,源右衛門正在給阿信看賬簿。阿信說:「雖說少爺討厭女人干涉店裏的事情,可是我覺得身為妻子,應該知道田倉商會現在是一個什麼狀況。」

「……哦。」

「而且,也許有時候遇上什麼事情,會需要我代少爺和源伯管一下店裏的事。那時候如果我什麼也不懂就不好了。所以我想自己應該學一點。」

源右衛門說:「少奶奶說得對。關於貨物的事,還有做生意的方法,我會慢慢教給你的。少奶奶也不要太擔心了!」

阿信說:「如果少爺是在別的地方工作,每個月領固定的錢,那我什麼也不會問的。可是我們現在自己做生意,就要夫妻同心協力地一起努力。這個家的財產和債務,做妻子的也應該知道一些。」

「……哎。」

阿信問道:「這塊地皮和這幢房子都是少爺自己的嗎?」

「不是,土地是租來的,要付租金,我們有的只是租用權。這幢房子是少爺從佐賀的老家獨立出來的時候,用老爺給的做生意的一部分本錢蓋起來的,現在是在少爺的名下。」

「這麼說,我們不需要付房租了。」阿信看着賬簿,又問道:「這是店裏一個月的花費嗎?」

「啊,家裏的開銷不算在裏面。」

阿信翻看着賬簿,說:「這麼說,上個月的利潤還沒有店裏的開銷大?」

源右衛門說:「這半年來,雖說布賣出去了,可是就像有一回你看了賬本以後說的那樣,貨款一直收不回來,賬上總是赤字。」

阿信默然。源右衛門說:「如果我們強行去收款,或者把我們的布收回來的話,有的零售店不免要破產了。我們做批發商的依靠的就是零售店啊。另外,有的布料也許已經被零售店做成衣服了,就算把那些東西拿回來,我們布行又能怎麼辦呢?唉,零售店還是很要緊的。」

見阿信不做聲,源右衛門又說:「反正在這個不景氣的時候,批發商和零售店應該互相幫助,共渡難關……不久情況就會好起來的。」

阿信說:「那麼,店裏的開銷也可以節省……」

「也不至於那樣……」

「貨款收不回來,可是又不能不進貨,否則就沒法做生意了。這豈不是把過去賺的錢又通通賠進去嗎?這樣下去的話,不管有多少錢也不夠啊!」

源右衛門說:「有些地方是分批付款的,這些事都由少爺來辦理,所以他現在要到處跑來跑去的。」

阿信默然。源右衛門說:「少奶奶,我多一句嘴,這些話你千萬不要跟少爺說……少爺心裏也很明白,如果少奶奶跟他說,傷了夫妻的和氣就不好了。」源右衛門又像是解釋似的說道:「男人就是這樣,要是女人觸到了他的痛處,他就會覺得沒趣。」

阿信依然不做聲。源右衛門說:「到了該說的時候,源伯會和他說的。」

晚上,阿信正在廚房裏準備晚飯,龍三進來了,取出一個盒子:「我買了味道極好的蛋糕,這可是法國的糕點師傅做的。」

阿信不由得說道:「買這麼奢侈的東西……」

龍三說:「我是想讓阿信吃才買的,可你怎麼一點也不高興啊。」

阿信一驚,忙說:「謝謝你,我馬上去泡茶,我們現在就嘗嘗蛋糕吧!」

「這是爸爸寫來的信。」龍三把信遞給阿信,「是阿信上回那封信的回信吧。爸爸稱讚你的字寫得好呢!」

阿信連忙讀信,說道:「爸爸信上仍然沒有提到媽媽,看來她老人家還在生我們的氣……」

「這個就不必在意了,只要爸爸認可我們就行了。不管媽媽怎麼不滿意我們的事,她畢竟不能把這個店收回去。雖說爸爸一直讓著媽媽,可畢竟爸爸才是田倉家的主人。」

「可是……」

「我們不是打算在東京落地生根嗎?我這一輩子都不會想要回佐賀去了。就這樣用不着見媽媽的面也好。阿信可以不用和我媽媽打交道,自由地生活。你就當沒有我媽媽這個人好了。」

阿信默默地泡著茶。這時候源右衛門探進頭來,說:「染子小姐來了!」

阿信一愣,龍三說:「請她到這裏來吧。」阿信自言自語道:「會有什麼事呢?」

染子走了進來,說道:「打擾你們小夫妻倆了。雖說待會兒阿信來做頭髮的時候我就能看到她,可是大夥兒都說這件事得跟先生說明白,所以我就來了。」

龍三說:「什麼事啊,突然這麼鄭重其事的。」

染子一本正經地說:「我們要為田倉龍三先生夫婦的新婚舉行慶祝會,還請二位多多關照。」

「染子小姐……」

染子說:「時間定在下周三晚上,地點是『雅典』咖啡屋。之所以定在周三晚上,是因為這天店裏的客人最少,店主答應周三晚上我們可以把店包下來。所以我就自作主張定下來了,可以嗎?」

龍三說:「我什麼時間都可以,不過讓你費心,很不好意思。」

染子說:「參加的人都要交一些會費,所以這次來的客人都是就算交錢也要前來祝賀的人……」

龍三說:「非常感謝。還好我已經為阿信訂了一套禮服。」

阿信吃了一驚。龍三又說:「我想可能會用得着,所以給你訂了一套長袖和服,還有腰帶。這兩三天就會做好。」

染子叫道:「哇,好講究啊!真不愧是田倉商會的大老闆,出手就是不同凡響!阿信,你真是飛上高枝做了鳳凰啦,以後有享不完的榮華富貴。」

阿信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好。染子感慨道:「女人的幸福是由男人決定的,看來這句話真是千真萬確。真羨慕你啊!好啦,我還要去別的地方一趟,先告辭啦。」

阿信連忙挽留道:「這裏有塊很好吃的蛋糕,一起吃了再走吧!」

染子笑道:「我可不能再吃甜的了,看到你們小兩口這麼甜甜蜜蜜的,已經甜壞啦!好啦,阿信,咱們回頭見。」

阿信愣愣地目送染子離去。龍三笑道:「這個女人不管什麼時候都這麼熱鬧。」

阿信突然叫道:「龍三……」龍三一愣。阿信問道:「你說給我訂了一套禮服,是真的嗎?」

「啊,結婚以後我還什麼都沒給你買過呢。總得有一件像樣點的禮服吧。我想看到你穿着我喜歡的花色的衣服。」

阿信說:「你有這樣的心意,我非常高興。不過現在店裏的生意這麼不好做,咱們還這麼奢侈……」

龍三的臉色頓時一變:「誰跟你說店裏的生意不好做的?」

阿信嚇了一跳。龍三說:「田倉商會是我的店,是靠我自己的本事才發展到今天這一步的……不管外面看上去生意怎麼樣,我都自有道理。就連源伯我都不讓他說什麼,你一個女人家更不要瞎操心!」

阿信不做聲了。龍三緩和了一下語氣,說:「阿信,我一定會讓你過得幸福的。你一點也不用操心,跟着我好好過日子就行了。」

阿信沉默了。

從這以後,阿信在龍三面前絕口不提店裏的事情。龍三認為不讓女人插手生意上的事情是男人愛情的表現,阿信只有心中暗暗着急。

染子她們為龍三和阿信慶祝新婚的這天晚上,阿信默默地穿上了龍三為她訂做的豪華的長袖禮服。這是龍三對阿信結婚時沒能穿上新娘禮服的補償,他感到很滿足。

晚上,「雅典」咖啡屋內賓客盈門,十分熱鬧,來客大部分是女侍們。龍三穿着西式晚禮服,阿信則身着美麗的長袖和服來到會場,源右衛門也換上了帶有家徽的和服。見新人來到,大家紛紛鼓掌歡迎。

染子起身致辭:

「好啦,既然新郎新娘都已經到了,田倉龍三先生和阿信小姐的新婚慶祝會現在開始!今晚諸位在百忙之中特地趕來祝賀,盛情令人感動,我作為本次慶祝會的發起人和組織者,謹向諸位表示深深的謝意。今晚到場的嘉賓,多半是各處咖啡屋裏最當紅的小姐們,蒙諸位特意請假前來參加慶祝會。

「龍先生過去是咖啡屋的貴客,深受小姐們的愛慕,為了追求龍先生,大家都曾經用盡了各種花樣。本次慶祝會雖然名義上是祝賀龍先生新婚,可實際上我們是想借這個機會借酒澆愁。請諸位盡情地發泄心中的鬱悶吧!下面我們先為新婚夫婦乾杯,請慨然同意為慶祝會免費提供場地的本店經理帶領諸位乾杯!」

「雅典」咖啡屋的經理說:「既然染子小姐點名要我領頭,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讓我們為了田倉龍三先生和太太的新婚之喜乾杯……祝賀你們!」客人們也齊聲賀喜道:「祝賀你們!」

龍三連忙道謝。突然,茂子跑到了龍三身邊,說:「今晚我要第一個和龍先生跳舞!」八重子說:「那我第二個跳!」女侍們七嘴八舌地嚷道:「然後輪到我跳……」

龍三被女侍們團團圍住。茂子說:「阿信,今晚你就把龍先生借給我們大夥兒吧!以後大家再也不會纏着龍先生了!」

阿信笑道:「請吧!」

音樂響了起來,龍三立刻被女侍們拉着,和茂子跳起舞來。源右衛門無奈地看着,對阿信說道:「這算怎麼一回事呢?把最要緊的新娘子丟在了一邊!」

阿信說:「沒關係的,看到少爺這麼討女孩子們的喜歡,我也覺得很自豪。」

源右衛門說:「可是,少爺在這上面花了好多錢。要不是少奶奶嫁過來,難保他不會因為愛在這種地方玩而把店搞垮。再說照咱們店裏現在的狀況,已經沒有錢可以供他玩了。」

阿信有些責備地說道:「源伯!」

「嗯,以後他再也不能老混在脂粉堆里了,好啦,今晚咱們就不管他了!」

阿信寂寞地笑笑。這時候多香和小律來了。多香嘆道:「今晚真是個盛會啊!」

阿信忙說:「謝謝您特意趕來……小律也來啦。」

多香說:「是染子小姐請我們來的。上一次蒙你們夫婦倆去看望我,我也沒能好好招待。」

阿信說:「我不知道店成了那個樣子……雖說是因為時代變化了,可還是讓人大吃一驚。」

多香說:「當時因為田倉先生在場,我沒有告訴你,我想把那個店賣掉,自己回鄉下去。」

阿信一驚:「師傅?」

「事到如今,我也不想改做什麼西洋髮型了。」

阿信說:「那麼師傅可以專門做日本髮型,然後請別的做西洋髮型的師傅到店裏來。要是放棄了『長谷川』的老招牌,實在是太可惜了!」

多香說:「如果是我自己教出來的徒弟還好,可是一想到請素不相識的髮型師傅過來做,我就……更重要的是,想要找到手藝好的人非常困難……」

阿信說:「如果有我能幫得上忙的,我願意效勞。」

多香笑道:「看你說的,你現在可是田倉商會的太太了。阿信,你還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這時候染子過來說道:「阿信,你在幹什麼?今晚可是給阿信開的慶祝會啊!來,快喝一杯!」

龍三此時正被女侍們圍住灌酒,源右衛門突然跳起舞來了,看上去他也頗有醉意了。

宴會到了高潮,女侍們嘰嘰喳喳地吵鬧着。阿信看到源右衛門喝醉了跳起舞來,心中不由得感慨萬千:源右衛門曾經那麼激烈地反對龍三和自己結婚,可是現在卻高興得手舞足蹈。她暗暗發誓,一定永遠不辜負全心愛護著自己的源伯。

這天晚上,阿信生平第一次被龍三擁抱着跳舞。她不會跳舞,可是當她偎依在龍三胸前的時候,感到這就是幸福的滋味了。阿信在心中默默地祈禱,願這種幸福能夠伴隨自己一生。

阿信和龍三舞罷,客人們開始在大廳中熱烈地跳了起來。龍三和源右衛門已經大醉,可還在不停地推杯換盞。阿信微笑着為他們倒酒。

這時候,一名田倉商會的店員突然出現在門口,阿信看到了他,覺得很是奇怪,連忙走出去。店員神情緊張地望着阿信,阿信問道:「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嗎?」

店員說:「我有一件十萬火急的事要告訴老闆……」

阿信望了龍三一眼:「老闆喝醉了,要麼告訴我……告訴我不行嗎?」

「不是……即使我告訴您了,也沒有什麼辦法。事情是這樣的,我聽說跟咱們做生意的數額最大的那家洋裝店情形很危險……」

阿信大吃一驚:「那家店倒閉了?」

「他們已經走投無路了,明天就要宣佈破產,這個消息千真萬確。」

阿信說:「這麼說,我們賣給他們的布料錢就收不回來了?」

「是的,我也擔心這個……所以想來告訴您一聲。」

「我知道了。麻煩你今晚就去聯繫一下貨運公司。」

店員一愣。阿信說:「如果債權人知道他們破產了,一定會上門討債的,我們要趕在這之前把我們的貨物搶回來。如果等他們宣佈破產以後就來不及了。一定要趕在貨物被其他的債權人拿走之前動手……」

「可是……」

「現在沒有時間和老闆、源右衛門他們商量了。如果等他們酒醒以後再作決定,那就來不及了!」

店員非常不安。阿信又說:「不光要把我們的布料拿回來,他們已經做成洋裝的那些也要全部拿回來。」

「可是……」

阿信說:「好了,我會和貨運公司的人一起去的。當然,咱們店裏的人也要都去。去搬布料回來,人越多越好。你聽明白了吧?請你務必和大家聯繫好。」

「……是。」

「那麼,明天早晨六點在店裏會合,然後就出發,就這樣吧……」

阿信默默地看着醉后興高采烈的龍三和源右衛門。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使得她眼前的幸福一下子褪掉了光彩。此前的憂慮和擔心終於變成了事實。有時候,零售店的破產對批發商來說是性命攸關的大事。越是平日的大主顧,對自己的影響就越是巨大。阿信心中十分焦慮,思索著要把損失降到最低點。

夜裏,龍三和源右衛門被「雅典」咖啡屋的經理和保安們攙扶著回到了田倉商會,兩個人都已經爛醉如泥,但還在興高采烈地唱着歌。染子、八重子和茂子她們也跟了來,幫助阿信照顧着他們。

回到田倉商會,阿信向大家道謝:「實在對不起,給大夥兒添麻煩了。」

染子說:「以前龍少爺到咖啡屋的時候,每次都是很謹慎,從來不會這樣。今晚因為有阿信在,他才放心地喝酒啊!」

阿信說:「這是因為他心裏高興呀,大家替我們開了這麼熱鬧的慶祝會。非常感謝諸位,好了,就把他們放在這裏吧……」

八重子卻說:「這可不行,阿信一個人扶不動他們的。」又對經理他們說道:「把他們安置好咱們再走吧。」

「不好意思,那我這就去鋪被子。」阿信慌忙朝內室跑去。

龍三和源右衛門互相摟抱着,睡在一個被窩裏。阿信嘆了一口氣,無奈地看着他們兩個:「龍三……源伯……」

可是龍三和源右衛門眼都不睜一下。阿信滿臉無奈。

第二天一早,天空剛開始泛白,田倉商會的三個店員就早早地來了,冒着清晨的寒意站在店門口。店門打開了,阿信走了出來。

「早上好,太太!」

阿信說:「一大早就麻煩大家過來,辛苦了!」

店員們問道:「老闆呢?」

「他還在睡呢。昨晚他醉得不輕,就算叫醒他也無濟於事。要是等他酒醒再跟他說這件事,那就來不及了!」

店員們不放心地問道:「咱們這麼做真的沒關係嗎?」

阿信說:「如果出了什麼問題,一切都由我來負責。絕對不會連累大家的。」

可是店員們還是忐忑不安。

阿信帶着大家來到了那家洋裝店,這是一家門面宏大的店。阿信一行人等在店門口,這時候便門打開了,一個男子走了出來。看到店員們,男子說:「啊,這不是田倉商會的人嗎?你們一大早來,有何貴幹?」

店員們告訴阿信:「這位是此間的老闆。」

阿信說:「我是田倉龍三的內人。一向多蒙您照顧我們。」

男子疑惑地看着阿信。阿信說:「實不相瞞,我們自從半年前就沒有再從貴店收到一點布款,我們這段日子也是苦苦支撐,資金上捉襟見肘,所以我們想請您把我們店裏的布料退還給我們……」

男子大吃一驚。阿信說:「我們帶來了賬本,我們會和賬本對照着取回布料。還希望您能夠諒解,拜託了!」

男子無言以對……

早上,龍三夫婦的房間里,源右衛門睜開了眼睛,一看自己睡在這裏,不禁吃了一驚,趕緊爬起來。龍三終於也睜開了眼睛。源右衛門說:「了不得了,我怎麼睡在這裏啊!」

龍三說:「怎麼,是源伯啊?我和源伯一起睡的?」

源右衛門說:「真是太失禮了,我去那邊睡了。」說着正要出去,一抬眼看到了時鐘,不由大叫道:「哎呀,都九點了!」

龍三說:「頭痛得很,看來昨天醉得不輕啊。」又驚訝地說:「阿信呢?」

源右衛門奇怪地說:「什麼,少奶奶?咱們家有少奶奶嗎?」

「你說什麼呢?酒還沒醒嗎?」

「我感覺好像還是我和少爺兩個人過日子呢!少奶奶在哪裏睡的呢?」說着,源右衛門向起居室走去。

龍三來到廚房裏喝水。源右衛門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大叫道:「少奶奶不見了!我把店裏找了個遍,連廁所都找過了,就是不見她的影子!」

龍三皺眉說:「你突然大嚷大叫,吵得我頭疼。」源右衛門慌忙壓低了聲音:「少奶奶會去哪兒了呢?」

「大概去買東西了吧?」

「可是現在已經九點了,店裏的人一個也沒來。」

龍三也很是奇怪。源右衛門說:「莫非出了什麼事?」

龍三說:「先去洗個澡吧!酒沒醒的話,什麼事都幹不了。」

「你還這麼沉得住氣……」

龍三說:「這有什麼好擔心的?她很快就會回來的。」

源右衛門問道:「少爺,你還記得昨晚的事嗎?」

龍三一愣。源右衛門說:「不知道我們是怎麼回到這裏的,也不知道是怎麼睡下的?源伯什麼都不記得了。」

「我也是。」

源右衛門不安地說:「都是我酒後失態,一定給少奶奶添了不少麻煩,也許惹得她厭煩我了。」

「源伯,你瞎說些什麼啊?昨晚是一輩子才有一回的喜事,就算我們樂得喝醉了,她也不該生氣。」

可是源右衛門十分沮喪:「可是我在少奶奶面前露了醜態,我一定是做了什麼很不像話的事吧?」

就在這時,從店裏傳來了阿信的聲音:「請大家快搬吧!店裏擱不下的話,就放到裏面去吧。」

「是少奶奶!」源右衛門和龍三慌忙跑了出去。

阿信和店員們正在把布料往店裏搬,龍三和源右衛門見到這幅情景,不由得十分驚訝,一時間呆住了。阿信看到二人,說:「早上好!我沒有準備好早飯就出去了,我這就去做飯。」然後對店員們說:「這裏就拜託大家了!」說完匆匆地朝內室走去。

龍三問店員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不記得買過這些貨啊!」

「是……這是太太的吩咐……」

「阿信?這是阿信買的嗎?」

「不是……是這樣的……」店員慌張得口齒不清。

阿信在廚房裏利索地準備着早飯。突然,龍三疾步闖了進來。源右衛門跟在後面,拚命地想要拉住他。阿信愉快地望着龍三,可是龍三突然狠狠地打了她一個耳光。源右衛門慌忙叫道:「少爺!」

阿信一個踉蹌,坐倒在地上。龍三揪住阿信胸前的衣服把她拉起來,源右衛門拚命地從背後抱住龍三,一邊大叫:「少奶奶,你快跑!你快跑啊!」

阿信慌忙朝起居室逃去。龍三追到起居室,看到阿信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裏。源右衛門連忙叫道:「少奶奶!」

阿信說:「我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我不想逃走。」

龍三怒道:「什麼?你知道自己乾的事有多麼可惡嗎?你這樣還算是一個商人的老婆嗎?你一點也沒有商人的樣子,把我的臉都丟盡了!」

阿信說:「作為一個商人的老婆,我認為自己做的沒有錯。」

龍三一聽,頓時大怒,源右衛門慌忙拉住龍三,一邊哀求阿信:「少奶奶……」

阿信卻不理會:「昨晚慶祝會正熱鬧的當口,我聽到了那家店要破產的消息。」

龍三問道:「為什麼不告訴我?」

「你當時已經喝醉了,即使告訴你,你也不會明白的。源伯也醉了……」

「那麼你等到今天早晨跟我說不就行了嗎?」

「今天早上你們酒還沒有醒,沒法和你們商量……要是等到你們醒了就來不及了……」

龍三生氣地質問道:「所以你就自作主張了?」

阿信說:「過去我在加賀屋做工的時候,也經常會遇到加賀屋的生意夥伴破產的事情。老太太教給我說,每逢遇到那種時候,一定要比別的債權人捷足先登,多拿回一把米,損失就會少一點。這樣做並不是貪婪狠心,就算是我們不去拿,別的債權人也會做同樣的事的,反正東西是要被拿走的,作為商人,這都是理所當然的……」

龍三說:「什麼理所當然?有些事可以做,但有些事絕對不能做!像這麼翻臉無情的事情,我不會幹的。」

「可是,我們這些布料還沒有收到一分錢的貨款,如果被別的債權人拿走了,你也不在乎嗎?只要破產的消息一傳出去,債權人立刻就會登門,這些東西會被一搶而光!道理和情面都是講不通的。我們如果不降低一些損失的話……」阿信一激動,不覺露出了山形的口音。

龍三說:「現在還不知道人家是不是真的破產了,你只憑着謠傳就……」

阿信說:「姑且不論他們是否真的破產了,單憑他們一直不付我們貨款,我們就可以把布料拿回來……」

「艱苦的時候互相支持是商人的情分。也許人家會因為我們把布料都拿回來了而破產也未可知。」

「我理解你的想法,如果我做錯了,那我去把布料還給人家。都是我自作主張,還望你原諒。」說完,阿信站起身。源右衛門叫道:「少奶奶……」

阿信說:「少爺和我對做生意的意見不一致,我既然嫁進了田倉家,就應該遵照少爺的意思去做……」

龍三默然。阿信說:「我會向人家說明情況,會向他們道歉的。」說完走了出去。

源右衛門叫道:「少爺……」

龍三說:「啊,把布料送回去好了,我不會讓女人多管閑事的。這一點阿信也明白了。」

源右衛門神情黯淡地看着龍三。龍三不高興地說:「我去洗澡了。」說完也起身出去了。

阿信來到店裏,對店員們說:「非常抱歉,先生不同意我這麼做,實在沒有辦法,只好遵照先生的意思……」

這時一個男人沖了進來。原來是批發衣服裏子料的梶井先生。阿信說:「歡迎光臨!」

梶井問道:「你們老闆在嗎?」

這時候,龍三走了出來,梶井一見,叫道:「田倉先生,這回我是倒了大霉了!」龍三一愣。梶井說:「聽說你們把剩的布料全部拿回來了?真有先見之明啊!」

「梶井先生?」

梶井說:「我一聽說他們破產了,就連忙跑了過去,可是那裏已經圍了一大堆債主在吵吵嚷嚷。結果所有的東西都被封起來了,我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裏子料擺在面前,可就是拿不到啊!」

龍三說:「他們真的破產了?」

「那家店門面做得很大,還有自己的制衣工廠,我也是覺得他們不可能破產啊!可是正是制衣工廠扯了那家店的後腿,既然有了工廠,他們就得不斷地生產,可是現在這麼不景氣,衣服賣不出去,難怪會資金周轉不靈了!」

阿信默默無言。梶井說:「你們這裏雖說把布料取回來了,可這隻不過是一部分吧?你們是在他們宣佈破產之前去的,所以還能夠拿回來。唉,總比什麼都拿不回來要好。」

龍三默然。梶井問道:「那麼,你們店裏沒收回來的錢還有多少呢?」

龍三說:「這個我要算一算才知道……反正自從半年前,我們就沒有拿到過他們一分錢了。」

梶井說:「這麼說,就算拿回布料來,也不過是杯水車薪罷了。現在債主們聚在那邊清理財產,要大家計算出損失的數額,不過反正是僧多粥少,拿不回多少錢來的。」

龍三不做聲了。梶井嘆道:「大家都被這個不景氣的時代弄得好慘啊!我先告辭了……」

阿信忙說:「您特意來一趟,我也沒能給您倒茶……」

「不用了,現在哪有那份閑心呢……」梶井走了出去。

龍三立刻垂頭喪氣地跌坐下去,源右衛門也呆住了。

阿信問道:「這麼說,就算把布料還回去也……」

源右衛門說:「他的店都倒閉了,就算還回去也沒用了……」

於是阿信吩咐店員們:「那麼,店裏放不下的布料,請大家拿到裏面去吧。」可是店員們都呆立不動。阿信自己動手搬了起來。龍三隻是坐着發愣。

阿信正在往走廊角落裏堆著貨物,龍三來到起居室里,可是他一眼也沒有看阿信,徑自向他們夫婦的房間走去,在阿信面前把拉門關上。

阿信來到店裏,源右衛門看着她的神色,叫道:「少奶奶……」

阿信默然。源右衛門問道:「少爺呢?」

阿信看着源右衛門,神情十分悲哀。源右衛門的臉色也黯淡下來:「少爺一定是受了很大的打擊,你先不要和他說什麼,讓他自己靜一會兒吧!」

阿信說:「少爺大概不喜歡我的做法,我原來想的是把這些貨拿回來,也許還可以賣到別的地方……」

源右衛門說:「少爺不是為了這個不高興。」

阿信不解。源右衛門又說:「是少爺勸說那家店開設一個制衣工廠的,當時我們也投了一部分資金。我們希望工廠大量生產衣服,那麼布料也會好賣。沒想到事與願違。再加上有人說正是因為工廠拖了洋裝店的後腿,少爺聽了當然會很難受。」

阿信這才恍然大悟。源右衛門說:「而且其實我們的生意一直依靠那家店,一旦他們破產了,在這麼不景氣的時候,想要重新找到新的客戶實在太難了。」

阿信心情沉重。源右衛門說:「其實最讓少爺難過的是,他一直對自己很有信心,可是現在他的主張卻失算了。少爺的自尊心非常強,可這件事狠狠地挫傷了他的自尊心。」

阿信說:「我不知道還有這樣一件事……而且我又擅自插手,更讓他不快……」

源右衛門說:「少奶奶也是為了店裏着想……」

阿信說:「可是我這麼做,確實傷害了少爺的自尊心。」

源右衛門安慰道:「少爺就是這樣的脾氣。」

阿信嘆道:「做夫妻真是很難啊……」

「不過兩個人就是要這樣慢慢地互相了解,才會成為真正的夫妻的。」

阿信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以後該怎麼辦呢?她心中十分難過。她並不害怕貧困,即便跌到了谷底,再爬上去就行了,她已經有過數次這樣的經歷。讓阿信擔心的是龍三,龍三和阿信不同,他從來沒有受過挫折,他是否擁有足夠的毅力來挺過這場危機呢?

一天,阿信正在廚房裏掃除。米店的人突然出現在廚房門口,向她打招呼道:「您好!我是米店的人。」

阿信忙說:「啊,辛苦你了,我們的米還夠吃。哦,過新年的年糕是不是你們店替我們做啊?」

「哎,如果您預訂的話,我們當然會安排。我今天來,是想跟您結一下賬。」

阿信說:「原來是這樣,那麻煩你去店裏結好嗎?源右衛門先生在那裏。」

米店的人為難地說:「不瞞您說,我去過店裏了,源右衛門先生叫我等一等。」

阿信一愣。米店的人說:「那樣我就為難了,所以我想來求太太,看太太能不能幫我這個忙……您店裏人是不肯通融的。」

阿信默然。米店的人又說:「現在都是年底了,要是這樣的話,我們店也沒法過年了。」

阿信說:「請你等一下,總共是多少錢呢?」

給米店的人結完賬,阿信來到店裏,聽到源右衛門正在和一個男子說話:「我並不是說我們不給錢,今年遇到很多事情,我們的資金一時周轉不靈,所以請你等到明年再來要。我們都是老關係了……明年我們一定早早付清。」

男子說道:「田倉商會怎麼會在乎這點小錢呢?您可不要盡欺負老實人啊!」

「我知道了,一定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那麼,您可一定……」

「哦,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嘛。」

「我可真怕了源先生了,我算是說不過你!」說着,男子笑着走了出去。

阿信從暗處走了出來,叫道:「源伯……」

源右衛門慌忙扮出一副快活的樣子:「啊,我還沒有到裏面去幫少奶奶的忙呢!」

「不用了,源伯不要操這些心了,光是店裏的事就夠您受的了……我把米店的錢付清了。」

源右衛門說:「米店的那個老傢伙向少奶奶抱怨去了?這個老狐狸,我明明告訴他過一陣子就給他的嘛!我不能饒了他,以後不去他那裏買米了。」

阿信說道:「遇上現在這個時候,誰都不容易啊……不過,我沒想到咱們已經困難到這個地步了,少爺和源伯都對我隻字不提。」

源右衛門說:「這些不是少奶奶操心的事。今天少爺又出去收款了,我們還有很多錢在外面。」

阿信遲疑道:「可是連咱們一直最依賴的那家店都倒閉了,恐怕……」

源右衛門安慰道:「又不是只有那一家洋裝店!真要收款的話,別的地方也收得到。再說多虧少奶奶搶救回來那批布料,也能賣很多錢呢!」

阿信取出一個信封,說道:「在收到款子之前,先拿這個貼補一下吧。」源右衛門一愣,阿信說:「這是佐賀的爸爸讓我們在東京辦婚宴的錢。因為大家替我們開了慶祝會,這筆錢就一直沒有動用。如果現在能派上用場的話……」

源右衛門連忙推辭:「這可不行,這麼要緊的錢,還是少奶奶留着以備不時之需吧!」

阿信說:「現在就是那個不時之需啊!我不能眼睜睜看着源伯一個人這麼辛苦。」

「少奶奶……」

「家裏的花銷您就不用擔心了。我現在還繼續替人做頭髮,應付家裏的開銷總還有餘。」

源右衛門默然無語。阿信說:「這種時候大家就要互相扶持,同甘共苦,共渡難關。這才是真正的夫妻、真正的家庭啊!」

「那麼我就不客氣了,這筆錢我先借少奶奶的,以後一定要還給你。」說完,源右衛門收起信封,又不放心地加上一句:「不過,這件事……」阿信接着話茬說道:「不要告訴少爺……」

二人不由得相視而笑。阿信突然說:「那些布料要是能早些賣掉就好了。」

「不要緊的,少爺在非常努力地賣。為了少奶奶,他會竭盡全力去做的!」

這時候,洋裝店的老闆中野走了進來。源右衛門說:「歡迎光臨!總是受您的照顧。剛才我們老闆正好有些事出去了……」

中野說道:「啊,我已經和田倉先生說過了。上次送到我們那裏去的那批布料,我們想要退貨。」

源右衛門吃了一驚:「退貨?」

中野說:「這一陣子我們店的生意少多了。大家都沒有閑錢來做新西裝,所以我們想暫不進貨了,可是田倉先生非得給我們送來布料,說是什麼時候付款都行。可是這幾天他卻說到年底了,催我們還賬,真是讓人無法忍受啊!這些布料就算放在我們那裏,這年頭也沒有人會買英國料子的西裝啊,所以……」

中野店裏的夥計們把布料搬了進來。阿信和源右衛門無言地看着這幅情景。

中野說:「看來不打一場戰爭什麼的,不景氣是沒辦法停止的。」

聽到這話,阿信臉色一沉。

晚上,龍三臉色沉鬱地在起居室里喝着酒。阿信為龍三端來下酒的小菜,說:「要是再有一場類似世界大戰的戰爭發生,日本也許會因為出口軍需物資而使經濟變得景氣起來。可是怎麼能因為這個就說希望有戰爭呢?就算生活苦一點,也不要出現戰爭。我……」

龍三喝着酒,似乎在想着別的事情,沒有聽到阿信的話。阿信又說:「我一點也不在乎貧困……就算落到了谷底,再爬上去就好了。我經歷過好幾次這樣的情形。」

龍三仍然沒有理會阿信。阿信接着說:「我們家是山形的窮困佃農,連蘿蔔飯都吃不飽……我七歲的時候就出門做工……我一直相信生活就是痛苦的,所以什麼樣的生活我都不害怕。」

龍三依然沉默著。阿信難過地走了出去。

來到店裏,源右衛門正獃獃地出神。阿信說:「源伯,店已經關了……大家都回家去了?」

「……哦。」

「剩了少爺一個人很寂寞……」

「……哦。」

阿信說:「哎,少爺和源伯這是怎麼了?少爺去收款似乎很不順利,可是也不能因為這個就垂頭喪氣的呀!咱們就順其自然嘛!」

源右衛門不語。阿信笑道:「真沒想到,少爺和源伯氣量這麼小啊?」

源右衛門生氣地說:「男人的難處,女人是不會理解的。女人只要依靠男人就行了,可是男人必須得負起責任來。」

阿信不做聲了。

「源伯無論多麼辛苦都能夠忍耐。可是我一想到少爺的心情……」源右衛門忍住眼淚,說:「今天他把店員們也解僱了,像現在這個樣子,實在雇不起他們了。」

源右衛門嘆息道:「想想以前生意做得那麼紅火,現在少爺心裏該有多麼難過啊……」

阿信心情沉重。源右衛門說:「但願咱們這個店能夠不倒,好歹支撐下去……」

阿信神情黯淡地看着源右衛門。正在這時,門開了,小律怯怯地探進頭來,嘴裏說着:「打擾了!」

阿信一愣:「小律?」

「阿信姐……」

阿信不放心地問道:「怎麼了?師傅那邊出了什麼事了嗎?」

小律說:「有件事想請阿信姐幫忙……」

阿信詢問地看着小律。小律說:「我知道提這樣的要求很過分,可是師傅實在太可憐了,我看不過去……」

阿信問:「師傅有什麼不舒服嗎?」

「那倒不是。到了年底,來梳日本髮型的客人突然增加了。好不容易有這麼多客人上門,師傅不想回絕大家,可是她一個人實在是忙不過來。」

阿信關切地說:「這可不得了,難道找不到人來幫幫師傅嗎?」

小律說:「要是走了的師姐們能來幫忙就好了,可是一時間也找不到她們了。」

阿信說:「是啊,這是髮型師一年當中最忙的時候了。」

小律懇求道:「阿信姐,過年前的那幾天你能不能來幫幫忙啊?這麼多客人,我真怕師傅會累病了。」

阿信為難地沉吟不語。

「我知道阿信姐已經是人家的太太了,家裏一定有很多事情,我來求你幫忙,師傅要是知道了,一定會罵我的。可是除了來求阿信姐,我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

阿信和源右衛門面面相覷。小律說:「一下子有這麼多客人來,真是好久沒見到的事了。師傅也高興極了,拚命地干著,可是她一個人實在撐不下來。」

阿信說:「我明白了。我會跟我先生商量,盡量過去幫忙。」

送走小律,阿信來到起居室里,向正在飲酒的龍三低頭懇求:「我知道這個要求太任性了,可是她是教會我手藝的師傅,我很想報答她……」

龍三說:「啊,如果阿信想去的話,那就去吧!」

「謝謝你。不過我會盡量不給家裏添麻煩,可是晚上難免會回來得很晚,除夕的這天晚上還會徹夜不休……」

「沒關係。反正以前都是我和源伯兩個人過新年。何況現在這個樣子,就算過新年也不會有客人來拜年……也用不着準備什麼。」

阿信沉默了。源右衛門對阿信說:「別擔心,有源伯照顧少爺呢。」

「對不起。拜託源伯了!」阿信恭敬地低頭道謝。

阿信來到了長谷川多香家,從後門來到廚房裏,先看了看燒熱水的柴火旺不旺,然後從帶來的包袱中取出工作服,利索地套在身上,朝店裏走去。

店裏,小律正在為客人梳發,多香利落地替客人做着髮型。小律看到阿信,高興地叫道:「阿信姐……」

多香驚訝地看着阿信。阿信對多香說:「我想師傅這幾天可能會很忙,所以過來看看能不能幫上忙。也不知道您用不用得上我……」

多香默默地看着阿信。阿信朝正在等待着的客人們說:「讓您久等了!請……」

一開始工作,她的臉上頓時神采奕奕。

這個晚上,田倉商會的起居室里,龍三和源右衛門相對喝酒。龍三說:「早知道會落到這步田地,我還不如不結婚……」

「少爺……」

「如果只有我和源伯兩個人,就算咱們的店倒閉了,那只是因為我不善經營,自作自受,也就罷了。可是現在把阿信也拖累進來……阿信真是太可憐了!」

源右衛門說:「你這是說什麼呢?少奶奶並不是軟弱的人。遇到艱難的時候,夫妻就應該攜手共渡難關。這一點少奶奶心裏早有準備了。」

龍三默然。源右衛門說:「再說咱們的店還沒有倒,雖說現在賣不了貨,這段日子確實難熬,可是只要咱們忍耐過去,一定會時來運轉的。」

龍三疑慮地說:「我們能撐到那個時候嗎?」

源右衛門說:「少爺這麼沒有信心怎麼行呢?咱們要想辦法把庫里的貨賣出去,如果儉省過日子的話,靠這些存貨撐上半年應該沒有問題。這期間可以考慮一下新生意門路。如果現在就灰心喪氣的話,本來能撐下去的也撐不下去了!」

龍三說:「事到如今,就算在東京無法餬口,也不想再回佐賀去了……」

源右衛門說:「少爺,現在想這個未免還太早了些。咱們先要想一想現在該怎麼辦。」

龍三說:「還能怎麼辦呢?我還是不適合做商人啊,這一點我總算明白了!」

「這不能怪少爺,是咱們趕上了這個年頭啊!」

龍三煩躁地轉過身去。源右衛門痛惜地看着他。

這天晚上,阿信一直忙到深夜才回家。她剛來到田倉商會大門口,門馬上開了,源右衛門迎了出來,顯然他一直在等著阿信回來。

阿信感激地說:「源伯一直在等着我啊?真對不起。」

「你干到這麼晚,辛苦了!」源右衛門憐惜地看着阿信,「少爺已經睡了。」

進門后,阿信換好睡衣,輕輕地走進卧室,輕手輕腳地鑽進自己的被窩。龍三睜眼看到阿信,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可是阿信已經筋疲力盡,立刻朦朧入睡了。龍三無奈地縮回了手。

年底的這三天,阿信不眠不休地工作著,顧不上吃飯,除夕那天更是通宵營業,一直干到大年初一的早晨。手變得粗糙了,身體累得發麻,彷彿是別人的身體似的,沒有了感覺。但即便如此,阿信也覺得這比在家裏看着龍三抑鬱的臉色要愉快得多。

大年初一的早晨,街上已是一派新年氣象。小律強睜著沉沉欲睡的眼睛,關上了店門。在多香的房間里,多香為阿信倒上茶:「這回真是多虧了你,多虧阿信來幫忙,長谷川的老招牌總算得以保全,謝謝你。」

阿信說:「我也好久沒有這麼忙過了,真好啊!」

多香笑了:「阿信真是個勞碌命啊!這個……」多香取出一個信封,說:「這是阿信這回的工錢,我把小費也放在裏面了。」

阿信忙說:「這是哪裏話……我並不是為了這個才來幫忙的。我是想報答師傅的恩情……」

「阿信,你已經是獨立的美髮師了。你幫我工作就應該拿報酬,如果你不肯收下的話,我會很為難的。我知道阿信家裏不缺錢用,可這是規矩,你一定要收下。」

阿信默默地看着信封。最後,她還是收下了那些錢。哪怕信封里的錢很少,以她現在的處境,也是非常需要這些錢的。信封里裝了整整五十元,這筆錢卻改變了阿信的生活。

阿信回到店裏,源右衛門從裏面迎了出來:「回來了!」

阿信說:「我回來得太晚了……」

「少爺還沒起來,我已經準備好了年糕雜燴湯。我本想等煮好了再叫醒他。」

阿信感激地說:「什麼都要源伯來操心……」

「我反正一直干這些的,都輕車熟路了!」源右衛門笑着走進裏面去了。龍三已經起床了,正在點煙。源右衛門說:「少爺醒了啊!」

「我回來了,直到大年初一才回來,實在不好意思。」說着,阿信調皮而故作鄭重地說道:「祝您新年快樂!源伯,今年還請您多多關照!」

源右衛門忙說:「等咱們喝新年的屠蘇酒的時候,再說祝賀的話吧!今年能看到你們小夫妻一起吃年飯,我心裏真高興!我馬上去準備年飯。」

阿信連忙說:「我去準備吧!」

「少奶奶太累了,好好休息一下吧!」說完,源右衛門朝廚房走去。

阿信對龍三說:「給你和源伯添麻煩了。不過師傅非常高興,她還要我問候你。」

龍三說:「這樣很好啊,阿信也覺得心裏輕鬆多了吧?」

「是的,多謝你。不過師傅還給了我這個……」阿信拿出信封:「我推辭不要,可是師傅說這是規矩,一定要我收下。」

龍三一愣。阿信說:「裏面有五十元錢。」

源右衛門拿過來酒器,聽到這句話不禁吃了一驚,問道:「五十元?她為什麼要給這麼多錢?」

「師傅說這是我的工錢。」

龍三說:「真是豈有此理……」

阿信說:「師傅說我做的就有這麼多。我只是一個勁兒地幹活,根本不記得替多少客人做過頭髮,師傅說一天大約有二十五位客人。梳日本髮型的工錢本來就貴,再加上師傅那裏有不少慷慨的客人,小費給得很多,所以加起來就很可觀了。」

源右衛門說:「即便如此,這筆錢也夠多的了!」

「師傅說這已經扣掉她的那一份了。我雖然不太清楚,但我知道美髮店臨時請人來幫忙的時候,美髮店和請來的美髮師之間是按照一定的比例來分工錢的,好像有一個約定俗成的分法……」

龍三說:「可是阿信的情況特殊,你並不是為了掙錢才去幫忙的。」

「我也是對師傅這麼說的。可是,師傅那個人,一旦說出的話就決不收回……」

龍三不再做聲了。阿信說:「這樣也好,這是師傅的一片心意嘛。師傅說我幫她保住了面子,而且這些錢對咱們也有幫助……」

龍三頓時變了臉色。阿信卻沒有察覺,高興地對源右衛門說:「源伯,把這些錢拿去還賬吧!咱們還有一些錢要付吧?」

「這可不行,這些錢是少奶奶辛辛苦苦掙來的。我知道一天替二十五個人梳日本髮型有多麼累。這錢還是少奶奶自己留着用吧!」

阿信說:「我沒有什麼想買的東西。還是用在店裏吧,多少能貼補一點也好。」

龍三說:「這些不用你來瞎操心。女人用不着擔心錢上的事……」

阿信懇切地說:「我也是田倉家的人了,遇上困難的時候我也希望能助你一臂之力。如果我能對家裏有所幫助的話,我會非常高興的。」

龍三說:「真是多管閑事!店裏的事、錢上的事都應該由男人來操心。」

「雖說如此,可是我不忍心看着源伯一個人這麼辛苦……」

源右衛門說:「我哪裏有什麼辛苦……」

阿信溫柔地對龍三說:「身為女人,我這麼做也許會讓你覺得我太狂妄自大了,可是這種時候大家應該互相扶持……這才是所謂的夫妻啊!這一切不是你的錯,你為了我們拚命地努力工作,可是遇上這樣不景氣的年月,不能如人所願。你別放在心上,咱們一定會時來運轉的。」

龍三神色黯淡。阿信故作快活地笑道:「等到日子好起來的時候,我一定會大大奢侈一下的!———好啦,咱們來慶祝新年吧!就算是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但是我們夫妻守在一起,源伯和我們都身體健康,能夠高高興興地喝新年的屠蘇酒,這就很幸福了!」

1922年的新年來到了,阿信二十二歲了。她和龍三結婚才僅僅三個月,但她的新婚生活卻並非是甜蜜的。即便如此,阿信仍然覺得能夠成為龍三的妻子非常幸福,她由衷地珍惜自己和龍三、源伯這三口之家的生活。

新年後,阿信和源右衛門送龍三出門工作。龍三走後,阿信對源右衛門說:「新年的門松①早就收起來了,可是咱們的衣料還一點沒賣出去吧?」

源右衛門不做聲。阿信又說:「我如果這麼問的話,可能又會被少爺責備,可是少爺每天這麼辛苦地跑來跑去,咱們拿回來的那些布料,還有人家退貨的料子,卻還照樣堆在那裏……」

源右衛門說:「這一行的競爭越來越激烈了,想要找到一家新客戶談何容易。再說現在咱們最大的客戶倒閉了,對少爺的打擊非常大。少爺實在是很辛苦啊。」

阿信默然。源右衛門說:「唉,要是真支持不下去的話,咱們就把店門一關回佐賀鄉下去……這個年頭在東京做生意實在是太難了!回佐賀去的話,老家的光景很好,田倉家是大地主,守着家裏的那些水田旱地就行了。那樣少爺也可以過得舒服一些。」

阿信說:「事到如今,我們怎麼還能再回佐賀……」

「少爺也是這麼說,可是比起在東京無法餬口、窮困潦倒來,回老家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阿信沉默了。源右衛門說:「光有志氣也不能當飯吃。少奶奶也幫着源伯勸勸少爺。佐賀是個好地方,有山,有海……少奶奶一定會喜歡的。」

阿信思前想後,又來到了多香家。

「上回我也沒能幫您什麼忙,卻蒙師傅給了我那麼多報酬,真是非常感謝。」

多香說:「該說謝謝的是我啊!阿信的手藝真是好,我都吃了一驚!你上門替人做頭髮的時候,我就聽客人們誇過你的手藝好。不過美髮師這一行,如果客人不夠多,手藝還真難進步呢!聽說阿信有一陣子客人多得忙不過來,真是太好了!」

阿信說:「那時候我得往鄉下寄錢,所以特別忙。」

多香說:「真是可惜啊,你有這麼好的手藝,現在卻不派上用場。不過也好,你嫁了田倉先生這麼好的丈夫,在家裏主持家事也不錯。」

阿信遲疑道:「可是……」

多香一愣。阿信說:「今天我就是為了這件事,想來同師傅商量的。不知道師傅可不可以雇我在您的店裏工作?」

多香不由得吃了一驚。阿信說:「師傅曾經說過不想在這裏接待要做西洋髮型的客人,這一點我很清楚。不過,如果師傅能讓我來做西洋髮型。哦,不,我是說我希望師傅給我這個機會……」

「阿信?」

「拜託您了!」

多香說:「你在說些什麼啊?你已經是人家的太太了,空閑的時候出去替人做做頭髮當消遣也就罷了,可是一旦到店裏工作,可就不自由了,這可不是做太太的為了解悶,捎帶着乾的活啊!」

阿信說:「我哪裏有那麼悠閑啊!實在是家裏等著錢用……如果我不出來工作的話,田倉家就撐不下去了。」

多香大吃一驚。阿信說:「這些事說來話長……反正我得想法掙夠我們餬口的錢。」

多香說:「身為局外人,我倒是一無所知,難道真的到了這個地步嗎?」

阿信說:「這不是田倉的過錯,都是因為不景氣的影響……」

多香嘆道:「我還以為你嫁到了一個好人家,心裏直為你高興呢!阿信,你的命怎麼這麼苦呢?」

阿信說:「我倒不覺得幹活有什麼辛苦,我也不後悔嫁給田倉,所以我想出來工作。如果這樣下去的話,我們好不容易結成的夫妻,也難以維持下去。我想儘力保全我們現在的生活……為了這個目標,我怎麼辛苦都不在乎……」

多香沉默了。阿信說:「如果我像過去那樣上門替人做頭髮,也不是不可以,可是現在這種形勢下我很難再找到新的客人,而且四處跑來跑去又要耗去不少時間。如果您能允許我在店裏工作的話,以『長谷川』店的聲譽,會有體面的新客人上門的,再加上還有不少老顧客……」

多香仍然沉吟著。阿信說:「我知道提出這樣的請求,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多香說道:「阿信如果有這個意思,我是很歡迎的。」

阿信吃了一驚。多香又說:「現在這個時代,如果我還一味堅持只做日本髮型,已經不合時宜了。可是即便如此,我也不想為了把店維持下去而請一些素不相識的人來工作,所以有時候想索性關門大吉算了。可我到底捨不得這個店啊!我在這裏做頭髮,已經快二十年了。尤其是去年底,一下子來了那麼多客人,使我不由得想起了鼎盛時期的熱鬧景象,所以又增添了幾分猶豫。阿信肯過來幫我,真是雪中送炭啊!以後我們也可以做西洋髮型,我們這個店就跟得上時代了,這真是我求之不得的好事。」

「師傅?」

「有阿信在這裏,也許會招來想學西洋髮型的姑娘上門呢!那樣,『長谷川』老店也許又能恢復過去那種熱鬧的景象了!」

阿信說:「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做到什麼程度……」

多香說:「如果人家知道我們店也做西洋髮型的話,還會有手藝好的髮型師傅來的。人就是這麼回事……」

阿信問道:「這麼說,師傅是願意收下我了?」

多香擔心地說:「阿信,你真的可以出來工作嗎?一旦到店裏做了,那就得早出晚歸,家事就很難顧得上了……」

阿信說:「家裏有源伯照顧,應該可以對付……」

「田倉先生知道你要出來工作嗎?」

「我是想等師傅答應了再告訴他。」

「真的沒有關係嗎?」

阿信說:「現在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了,如果我不出來工作的話,田倉家就維持不下去了,也許我們有一天會流落街頭……」

「可是……」

「我不是為了自己想過奢侈的生活才工作的,而是為了田倉家、為了我們夫妻而工作的。田倉和源伯都會理解我的。」

晚上,阿信為躺着的龍三按摩腳。

「啊,好舒服……阿信手藝真好。」

阿信說:「我在加賀屋做工的時候,幾乎每天晚上都要為老太太按摩……啊,你這裏腫了……今天又走了很多路吧?」

龍三說:「多虧了阿信的先見之明,我們才搶救出那些布料,我想至少要把那些布料賣出去……」

「你也不要太勉強了。」

「以前只要打一個電話就可以做生意,可是那樣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現在到處奔波,低聲下氣地求人家來買,可是一匹布也賣不出去。」

阿信勸道:「遇到這樣的年代,焦急也沒有用啊!」

「我自己餓死也沒有什麼,可是阿信要緊啊。」

阿信默然。龍三說:「有阿信在我身邊,我什麼樣的苦都可以吃。就算辛苦也是我心甘情願的。」說着,龍三拉住阿信的手,把她摟在懷裏。

阿信柔順地偎依著龍三:「我也一樣,為了你我願意做任何事情。……我想去師傅店裏幫忙。」

龍三一驚。阿信說:「在店裏做的話,比上門做客人要多。師傅也說她希望我去工作,說是對店裏也有幫助。」

龍三問道:「阿信,你是說你要出去工作嗎?」

「這是我喜歡的工作。你不是也說過如果我願意繼續工作的話,你是支持的嗎?」

「可是我說過,我不願意你為了錢而工作。」

「這不光是為了錢,我想做一個美髮師。」

龍三沉默了。阿信說:「師傅那裏是按件計酬的,我還不知道會有多少客人來,不過『長谷川』有很多老顧客,我想掙夠家裏的開支應該沒有問題。」

「阿信……」龍三想要說什麼。阿信攔住他說:「所以,你就不要太辛苦了!」

龍三說:「我反對。我不希望阿信這樣……」

「可是如果我閑在家裏的話,我們家怎麼辦呢?今天源伯說了,如果支撐不下去,就要把這個店關了回佐賀老家去。」

龍三不語。阿信說:「我不想回去。我們不是說好了要在東京過一輩子的嗎?不管有多苦多難,我們都要在東京撐下去,是這樣的吧?所以我也要盡自己的所能,這不是為了錢,而是我想守護住我們夫妻的幸福……」

龍三憮然不語。阿信說:「我害怕回佐賀去。婆母那麼反對我們結婚,事到如今我們怎麼能再回去呢?」

龍三仍然沉默著。阿信說:「我能和你結婚,真的是太幸福了。我不想讓人破壞我們的幸福,所以……」說着,阿信把臉埋在了龍三的胸前。龍三輕輕地抱住了她,但是一臉痛苦。

阿信所說的全是自己的肺腑之言。她想要出去工作,不是為了別人,而正是為了自己和龍三的幸福,所以她覺得自己出去工作是問心無愧的。可是阿信萬萬沒有想到,這件事會在夫妻之間投下陰影,她畢竟還太年輕了。

①日本風俗,新年期間(通常是元旦至正月初七)在門口裝飾松枝。「門松收起來了」指的是正月初七。

①豆腐渣在日語中的發音和「空」是一樣的,所以避諱說「豆腐渣」,要用「水晶花」代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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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信(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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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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