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袋米

第一章 一袋米

1983年早春時節,志摩半島上剛露出一絲淺淺的春意。田倉家的老奶奶———已經83歲高齡的阿信突然離家出走了。阿信的次子阿仁經營著16家遍佈周圍市鎮的超級市場。而這一天正好是第17家超市開業的喜慶日子。田倉家能有這麼興盛的今天,可以說全是阿信多年辛勞的結果。可是這位勞苦功高的老祖母,卻偏偏在這天離家出走了!這真是讓全家人難以置信,誰也想不出老人家這麼做的理由。

這天早晨,田倉家的客廳中,壁龕已經裝飾得喜氣洋洋,神龕中也點起了明晃晃的佛前燈,大門口更是張燈結綵,身着禮服的家庭成員和傭人們慌裏慌張地跑來跑去。

阿信的女婿辰則正在起居室里打電話:「一大早的就打擾您,真是……啊,是這樣,我們這兒出了點事,想打聽一下……啊,請您千萬別擔心,再見。」

一直獃獃地站在客廳正中央的阿仁看了看辰則,默默地搖了搖頭,說道:「再不出發,可就來不及了!」

「是否告訴大家,把典禮的時間推遲一個小時?」辰則問。

「這不僅僅是我們自己的事,我們還要招待很多來賓,連市長都會光臨!怎麼能推遲呢,那太丟人了!」阿仁說。

「但是,如果岳母不出席的話,那……」

「母親嘛,到時候她自己就會露面的,她就是這麼個人嘛。大家也太神經過敏了,其實母親不一定是什麼離家出走。有什麼理由非得出走呢?明明什麼也沒有啊……」

「不過,這回新店開業,岳母不是從開始就一直堅決反對嗎?」

「無稽之談!田倉超市能有今天,正是母親一手促成的。但現在,她總是莫名其妙地感傷……畢竟是上年紀了,人老了就這樣……」

面對情緒惡劣的阿仁,辰則束手無策,不知該說什麼好。

這時,在阿信的房間里,阿信的女兒阿禎正在察看阿信的衣櫃。阿仁的妻子道子守在一邊,心神不寧。過了一會兒,道子小心翼翼地問道:「可少了什麼東西沒有?」

阿禎沒吱聲,仍舊不停地翻着衣櫃的各個角落。

道子接着絮叨:「我總是盡量不進婆婆她老人家的房間,更沒有看過衣櫃里的東西,所以一點也不知道老人家都帶了什麼出去。這種時候,還得阿禎你親自看一看才行啊……」

阿禎依然不語。

道子嘆息道:「做媳婦的,真是很可憐啊!」

阿禎失望地搖搖頭:「看來母親這回離家出走,是早就打算好了的啊!」

道子一驚,不解地望着阿禎。

阿禎解釋道:「母親喜歡的和服外套一共少了五件,衣帶也少了兩條。內衣之類的也帶走了不少,原來這裏塞得滿滿的。另外,我從巴黎帶給母親的大皮箱也不見了。」

「但是,這到底是為什麼呢?」

「太可憐了……母親這個人最討厭發牢騷了,她什麼都不抱怨,只是自個兒忍着。唉,要是她肯跟我說一說有多好……」阿禎說着,強忍住淚水。道子不由得面露慍色。

這時候,從門口閃進一個年輕人,原來是八代圭。阿禎驚詫地問:「阿圭,怎麼了?」

「聽電話里說奶奶不見了,我爸爸很着急。」阿圭答道。

道子一聽,連忙應道:「這麼說,希望君也來了?」說着趕緊出去迎接。

阿圭問阿禎:「奶奶沒留下便條什麼的?」

阿禎點點頭,壓低了聲音:「道子就是那麼一個人,她總覺得自己的娘家往田倉超市裏投了一大筆錢,所以一直趾高氣揚地誰也瞧不起。你奶奶一想到還要靠兒媳婦的娘家來支持,許多話只好憋在心裏。連阿仁也在老婆面前抬不起頭來。所以,你奶奶終於忍受不了了……」

阿圭沉默不語。阿禎又問道:「阿圭,奶奶沒跟你說什麼?」

阿圭仍然沒吭聲。阿禎接着說道:「奶奶最疼的就是阿圭你了……」

「啊,這倒沒有……」

「也許奶奶和你爸爸說過什麼吧。比起我們這些親生的兒女來,奶奶最信任的,卻是你爸爸呢!」

說完,阿禎匆匆忙忙地走了出去,把阿圭一個人留在房間里,阿圭獃獃地站着,盯着阿信的房間出神。

阿圭的父親希望坐在起居室中,阿仁、辰則、阿禎和道子陪着他。聽阿禎說了阿信帶了很多衣服離去的情況,希望皺起了眉頭:「是嗎?這麼說,還是……」

阿仁趕緊接過話頭說:「光憑衣服和皮箱不見了,也不能說明是什麼離家出走啊!」

道子也連忙幫腔:「是啊,也許婆婆是到哪兒旅行去了……」

辰則搖搖頭:「要是去旅行,幹嗎非得挑今天這麼要緊的日子呢?」

阿禎說:「是啊,所以才叫人擔心呢!希望君,你覺得呢?母親平時跟你可是無話不談的啊!」

希望沉吟道:「母親實在沒有什麼非得離家出走的理由啊!我違背了母親的意願,非要去燒我的陶瓷,對買賣上的事情一竅不通,實在想不出什麼好主意。她大概是因為工作上的什麼事才出走吧?」

阿仁微微搖頭:「超市的生意非常好,好像沒什麼讓母親不滿意的。道子,你有沒有說過什麼話,惹得老人家不高興?」

道子生氣了:「又要拿我當靶子?」

「我不是一直跟你說嗎,那件事最容易傷老人家的心!」

道子幽怨地說:「這可不能隨口亂說啊!我可是盡量地讓著婆婆了!無論她怎麼責難我,我都想着老人家是對的,小心翼翼地侍候她,可是現在卻又怪到我頭上了……」她越說越傷心,嗚嗚地哭了起來。

阿禎趕緊勸道:「道子……」

道子自顧自地說:「無論發生了什麼事,都推到我身上!我說的話,就會讓婆婆傷心!其實婆婆她根本就瞧不起我,自己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她本來就是說一不二的人嘛!這一點你最清楚了,其實我才最可憐,我才應該離家出走呢!」

阿仁、阿禎他們不禁憮然不語。道子繼續不依不饒地說道:「婆婆不光是瞧不起我,就是你,別看你天天『母親、母親』地供着她,在婆婆眼裏,你根本就是個不肖之子!要不然,婆婆怎麼會把希望君當成親兒子一般看重?他可是跟婆婆一點血緣關係都沒有的!」

這句話深深地刺痛了阿仁,他臉色大變。阿禎偷偷看了一眼阿仁,慌忙制止道子:「現在可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

道子卻彷彿豁出去了:「不,讓我說下去!如果婆婆真的在乎你這個兒子,那麼這回你傾盡所有預備開新店的時候,她為什麼會不分青紅皂白地反對?而且,辛辛苦苦地總算到了開店的好日子,她卻來了個離家出走!這不是在故意打你的耳光?真是個絕妙的諷刺!這是愛惜兒子的母親乾的事情嗎?」

阿仁沉聲怒喝:「道子!」

道子毫不在乎:「好啊,她要出走就走好了,我還落得清靜呢!」

阿仁忍無可忍,狠狠地打了道子一耳光。一直尷尬地坐在一側的希望趕緊阻止阿仁。

道子尖聲叫道:「你要打,就打好了!但我絕對不能原諒婆婆!……不過,要是這回的新店生意不好,那你這些年的辛苦可都要打水漂了!不光是你,阿禎他們,阿剛他們,田倉全家人都會一落千丈!這麼要緊的新店,婆婆卻故意在開店典禮的時候潑冷水!」

希望勸道:「母親不是想要潑冷水……」

道子冷冷地說:「請你閉嘴!希望君和我們家的生意一點關係也沒有。」

希望沉默了。道子又轉向阿仁,問:「我說錯了嗎?」

阿仁怫然。突然,阿仁的長子阿剛風風火火地沖了進來,叫道:「大家都在幹什麼呢?車都在外面等著呢!」

阿仁問:「知道奶奶是怎麼回事了嗎?」

阿剛急道:「先把奶奶的事放一邊吧,奶奶不在,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道子說:「對啊,難道婆婆不露面,開店典禮就沒法進行了?反正快到時間了……」

辰則也催促道:「我們快走吧!」

道子問阿剛:「幸子在哪兒?」

「在大門口等著呢!」

阿仁無奈,只好往外走去,一邊吩咐女傭文子:「如果老太太有什麼消息,立刻到店裏告訴我。」十九歲的文子恭敬地回答:「是。」

大夥兒慌慌張張地走了出去。

阿圭一直一個人待在阿信的房間里,定定地坐着想着什麼。希望輕輕走到房門口,向里張望了一下,笑道:「你在這裏幹什麼呢?」

阿圭吃了一驚,抬頭望望父親。希望說:「回去吧!」

阿圭「嗯」了一聲,卻沒動彈。希望說:「別擔心了,奶奶這麼做,自然有奶奶的道理。」

阿圭點點頭:「嗯,奶奶是不會去自殺的吧。」

希望忍不住笑了:「哎,奶奶這個人哪,你就是叫她去死她都不會死的。她覺得,一個人要是連自殺的勇氣都有,那還有什麼做不到的呢?」

阿圭又喃喃地說:「也不是被人誘拐了,因為奶奶自己做好了旅行的準備了。」

「你剛才一直在想這事兒?」

「不是,我待在奶奶的房間里,就覺得能看懂奶奶的心思了。」

「那你看懂了嗎?」

「一點兒也沒懂……」阿圭盯住一個笑眯眯的舊木偶人,說道:「這個偶人,奶奶一直特別喜歡。」

希望看了看偶人,說:「啊,我記事的時候就有這麼個東西了。這個偶人……」

「奶奶跟你講過關於這個偶人的事嗎?」

「沒有……你奶奶不喜歡念叨過去的事情,也從來不談過去那些吃苦受累的日子。她總是只朝前面看……」

阿圭沉默了。希望問道:「莫非奶奶跟你說過什麼?」

「沒有,不過……」阿圭欲言又止。希望探究地望着阿圭。

正在這時,文子探進頭來,招呼二人說:「我沏好了茶,請到這邊來好嗎?」

希望應道:「哦,我們這就回去了,別麻煩了。」

阿圭卻說:「難得文子費心,我們就不客氣了!文子,關於奶奶的事,你有沒有注意到什麼?」

文子答道:「昨天晚上睡覺之前,我過來看看老太太有什麼事吩咐,老太太像平常一樣,笑眯眯的,說沒有什麼要做的。一點兒也不覺得有什麼異樣。但是今天早晨,卻發現老太太一直沒有起床,平時她總是起得很早,我覺得很奇怪,就過來看看,卻發現屋子已經收拾得乾乾淨淨……」

「……」

文子接着說道:「起初我以為老太太出去散步了,但是總不見她回來,大家亂成一團。因為今天可是個特別的日子啊。不過,老太太真的是離家出走了嗎?」

阿圭笑了笑:「這個嘛……沒準這會兒奶奶正若無其事地參加開店典禮呢!」

文子點點頭:「是啊。老太太可是被稱作工作狂呢!」說着不禁也笑了,又問:「二位怎麼不去參加開店典禮呢?」

希望笑着說:「我們可是和超市沒有緣分呢!」

文子奇怪地說:「親戚們都去參加了呀!八代先生您是老爺的弟弟啊!阿圭少爺也是老太太心愛的孫子。」

阿圭也笑了:「謝謝你招待我們!」

新開張的「田倉超市」的門前張燈結綵,賓客盈門,一派繁榮熱鬧的景象。市長親自為超市開張剪綵,更給這次典禮增添了隆重的氣氛和榮耀的光彩。

盛大的慶祝宴會上,當地的名流紳士們濟濟一堂,阿仁笑容可掬地和到場的頭面人物們寒暄著:「能開這家店,真是我夢寐以求的啊!這回總算是了結了我的一個心愿。這都靠了市長和在座諸位的大力提攜……」

客人們也紛紛讚譽著:「從第一天就賺個開門紅,這可比什麼都強。恭喜,恭喜。」

「怪不得開這家超市時,這一帶的商店街很不願意呢!看看這個開店的盛況,就知道商店街的客人們都要被您給搶過來嘍!」

「在這兒開超市,也是給這個地方的居民作貢獻呢,還能給商店街良性刺激。我就是這麼想的,所以才出面說服本地的當局,協助超市開業呢!」

阿仁連忙致謝:「實在太感謝了!為了答謝協助我們的諸君,以後我們一定會盡心竭力地服務。今後還要請諸位多多關照!」

說完,阿仁把身邊的辰則、阿剛等人介紹給這些頭面人物:「這是我的長子阿剛,現在擔任營業部長;這是他的妻子幸子……」阿仁看看幸子帶來的男孩子,含笑說:「這是我的小孫子,叫阿進,三歲了。阿進,快給大家打招呼。」

阿進很快地朝大家鞠了一躬。一位來賓嘖嘖稱讚:「有這麼優秀的公子,還有這麼聰明的孫少爺,田倉家真可以世代相傳,興旺發達了!」

「哎,哪裏哪裏,誰知道這孩子什麼時候才能長大成人呢?」阿仁笑着看了看辰則,介紹道:「這是我的妹夫崎田君,現在擔任總務部長。」

辰則寒暄道:「今後還會給諸位添麻煩,還請多多指教。」

阿仁又看看阿禎:「這是家妹阿禎。」

阿禎躬身道:「家兄和外子承蒙諸位的關照……」

客人們又紛紛稱讚起來:「有兄弟和令郎作為左膀右臂,真是如虎添翼啊!」

有位客人問道:「今天怎麼不見副董事長出席啊?」

阿仁答道:「啊,家母身體稍有點不適……」

另一位客人趕緊說:「哎呀,那可要當心調養,令堂大人也是高壽了……」

先前的客人讚歎道:「久仰令堂大人的大名,真不愧女中丈夫,只可惜今天無緣拜會……」

阿仁說:「家母不久也要引退,輕輕鬆鬆地安享晚年了……」

八代家裏,阿圭正在自己的房間里苦思冥想。突然,他想起了什麼似的,騰地站了起來,向父親的工作間走去。

希望正在專心致志地搖著制陶的旋盤,一抬眼看到阿圭站在面前,他不由得吃了一驚,搖旋盤的手不覺停了下來,用詢問的眼神看着阿圭。

「能不能……給我些錢?」阿圭問父親。

「……」

「十萬左右吧……」

「……」

「我想出趟遠門。」

「……」

「要是我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也不用擔心。」

希望默默地搖著旋盤,一言不發。阿圭耐心地站在一旁,等候父親的回答。阿圭突然提出要出遠門,使得希望猜不透這孩子到底要幹什麼。但是希望非常了解兒子,阿圭既然要這麼做,必然有他自己的道理。

搖旋盤的手再一次停了下來,正在做着的泥胚已經快要成型了,但希望彷彿很不滿意,毫不顧惜地砸碎了它。阿圭歉疚地說:「對不起,我打擾你了……」

希望苦笑着說:「你這個傢伙,真拿你沒辦法!」阿圭凝視着父親,一瞬間,父子倆的心息息相通了。

田倉初子探進頭來,看到希望正在工作,不想打攪他,正要走開,卻被希望一眼看見了。希望停下手裏的活兒,叫住初子。

初子遲疑地說:「哦,沒事,你還是工作吧。」

希望問道:「你聽說母親的事了嗎?」

「阿禎打電話說了,她還問母親是不是在我家裏。」

「初子,你是怎麼想的呢?」

「這,可能真的是離家出走?」

「的確像是這樣啊。」

「希望,你是不是去過田倉家了?」

「既然他們通知了我,我就不能無動於衷啊!初子你呢?」

「連他們自己家裏都亂成了一鍋粥,一點頭緒都沒有,我就算去了又有什麼用呢?要是再聽人家說點什麼帶刺的話,那又何苦呢!我倒是想着過來看看你,也許能理出點頭緒。」

「實在太突然了,我一點也想不出是怎麼回事。也許真的是因為和道子的關係緊張?」

初子不由哈哈大笑:「你覺得母親是那種斤斤計較的人嗎?兒媳婦的事,母親根本就不會放在心上的!你和我都是母親一手養大的,難道還不了解母親的為人嗎?」

「不過,母親畢竟也是女人啊!初子你一直沒有結婚,留在母親身邊幫助她,但是阿仁君結婚以後,母親為了照顧道子的情緒,不是也讓你出去單過了嗎?所以……」

初子不以為然地說:「母親這麼做,全是為了我好。我從小就被母親收養,一直當做是田倉家的親生女兒一樣,也正因為這樣,等阿仁君娶了媳婦以後,我就成了多餘的人了。母親憐愛我,怕我自己覺得沒臉待在家裏,也擔心要是她有個什麼三長兩短的,田倉家的人不會照顧我一輩子,所以就給了我現在這家店。這可不是什麼為了照顧道子的情緒呢!」說着,初子不由得笑了起來:「既然你也停下手來了,我去沏杯茶來吧!」

「初子,你可真沉得住氣啊!他們家裏可是亂成一團了……」

「母親自有母親的考慮,犯不着大驚小怪的。看吧,用不了多久,等母親心情好轉,她自己就會回來的。」

希望默默地站了起來。初子嗔道:「幹嗎做出這副樣子,你不是不擔心嗎?」

「不過,母親從來不是那種做事不計後果的人啊!可是,這回的新店,是阿仁君傾其所有才得以開業的,母親卻在開業的當天不辭而別,這可不像是母親一貫的作風啊!」

「不像嗎?母親可是從一開始就反對開那家店的啊!你也知道反對的理由吧?」

「不過,就為這件事?母親可是最看重生意上的事啊!」

初子又格格地笑了起來:「母親看起來精明能幹,其實心裏卻溫柔得很呢!……倒可以說,從這一點上看,母親畢竟還是個女人啊。唉,就讓她盡情地鬧鬧彆扭好啦,母親也是一直努力地忍耐著,不妨偶爾……」

「要是真像你說的這樣就好了……」

「肯定還有點別的原因。不過,咱們剛才說的這些話,可千萬不要告訴道子和辰則他們,有失母親的面子嘛!」說着,初子又忍不住笑了:「即使是阿仁,也把這些話悶在心裏。」

初子倒上茶,一轉眼看到阿圭進來了,不禁驚奇地問:「哎?阿圭你怎麼在家?」

「哦,我放春假呢!」

「既然回家了,怎不到我那兒去呢?哪怕露個面也好啊!我一直念叨著,不知道東京那邊的宿舍好不好呢!」

「嗯,還湊合吧!我去上學的時候,姑姑總是照顧我爸爸……」

初子笑了:「喲,倒是說起大人話來了!你爸爸和我是姐弟倆,姐姐照顧弟弟,是天經地義的。」說着,初子憐愛地看着阿圭:「上了大學以後,回來一趟,就長大了一些……要是你媽媽還活着,該有多歡喜……」她努力忍住淚水。

阿圭也不禁黯然,看着父親:「爸爸,我……」

初子注意到阿圭手裏提的帆布包,奇怪地問:「你要出門去?」

阿圭支吾道:「哎……」

初子嘆道:「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也該多陪陪爸爸啊!」

「沒事兒……」希望說道。

初子有點生氣:「那可不行。自從你媽媽去世以後,你爸爸一直沒有再娶,孤零零的一個人,天天盼望着你回來……」

希望苦笑了一下:「初子……」

初子接着說道:「你要是不在,奶奶也會失望的。奶奶雖然說還有好幾個孫兒孫女,可是最疼的就是阿圭你了。奶奶很快就會回來了。」

阿圭有點兒不知所措地看着希望,希望默默地點點頭。阿圭狠狠心說:「那……我走了。」

初子叫道:「阿圭!」卻被希望止住了,「你就是攔他,他也不會聽的。」

初子生氣地說:「都是你太由着他了。」

希望說:「家裏還有好幾個年輕人,這孩子不在家,我也不寂寞。」

初子問道:「阿圭要去哪裏?」

「這個……」

「你難道連他要去哪兒都沒問?」

「阿圭已經二十歲了,自己會思考,會分辨對錯,做父母的不該再過多干涉。」

初子無奈地說:「真不知道現在的爸媽和孩子到底是怎麼回事……哦,今天我過來的時候,囑咐了店裏的夥計幫我照看着,所以不急着回去,還能給你做頓晚飯。這幾天都是那些徒弟們給你做飯,你也吃不上一頓像樣的飯菜……」

「沒事兒,雖說都是些小夥子,不過做的飯味道還不錯……」

初子手腳麻利地繫上了圍裙。希望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哎,倒是有一件事……」

「嗯?」

「我這裏有一個小夥子,正好是從新店的那個地方來的……」

「啊,是你的徒弟?」

「嗯,好像是說有一家超大的超市集團看上了那兒,想要買下車站前商店街的那片地……」

「不會吧!要是那裏開了超大型的超市,那田倉家根本就不是對手!阿仁和母親知道這件事?」

「這還只是傳言。不過既然連我都聽說了,母親和阿仁沒有不知道的道理。」

初子的臉蒙上了一層陰影:「如果這是真的……莫非,母親的出走和這件事有什麼關係?」

「哎,如果這就是原因,那麼離家出走也不能解決問題呀!」

「……」

「還是……猜不透啊。這也許就是母親的作風吧!」說着,希望不禁苦笑了一下。初子的臉上佈滿了不安。

田倉家依然留着慶典后的喜慶氣氛。起居室里,阿仁的長女阿茜和次女綠子正打開人家送的食品盒吃着,阿仁坐在一邊喝着威士忌。道子為他端過來下酒的小菜。

阿茜一邊吃,一邊抱怨道:「真難吃!」綠子附和道:「就是嘛,炸蝦全都是些麵皮兒!開店典禮就送這樣的禮盒?」

道子說:「不許說三道四的,快吃!這是討吉利的事兒。」

阿茜撇撇嘴:「跟我有什麼關係!」

道子生氣地說:「什麼叫跟你有什麼關係!你們不是田倉家的女兒嗎?將來田倉超市不就靠你們和哥哥來支撐嗎?」

阿茜笑道:「別開玩笑了!我可討厭干那種事兒。我學的是美術,以後工作的話,也會到別的公司去……」

阿仁說:「你們要去端別人家的飯碗,我也答應。反正找一個合適的小夥子結了婚……」

綠子搶著說:「得了!別打女婿的主意了!像辰則姑父那樣,在阿禎姑姑和爸爸面前都抬不起頭來,也太慘了吧?」

道子趕緊喝道:「綠子!」

阿茜說:「田倉超市就讓哥哥一個人繼承,不也挺好的嗎?」

阿仁嘆氣道:「你們這些孩子,一點兒都不懂得父母的心思!爸爸辛辛苦苦地工作,灑了多少血汗,才把田倉超市發展成今天這個樣子。這還不是為了你們……」

阿茜笑道:「嗨,爸爸這麼努力幹活,還不是因為有奶奶!要不是奶奶總是在後面催着你……」

綠子也笑嘻嘻地說:「爸爸,你是有戀母情結吧?」

阿仁正色說:「當然也是為了奶奶!奶奶為了讓爸爸、姑姑們過得好一些,辛辛苦苦地工作了一輩子。可憐天下父母心啊!爸爸也正因為如此,才拚命努力把我們家的事業發揚光大。父母和孩子們都是這樣的,你們……」

阿茜反駁道:「現在可不時興這種關係了,就是父母,也不能把自己的意志強加於孩子身上……」

道子制止道:「阿茜!」

綠子也幫腔:「就是嘛!爸爸說什麼母子情深的,可是奶奶卻在開業的要緊日子裏,不辭而別,爸爸不也被撂下不管了嗎?」

阿仁生氣地說:「你在說什麼!」

道子趕緊打圓場:「好了好了,別跟小孩子們一般見識。不過孩子們說的也有道理,在慶祝宴會上,好多人問你『副董事長呢?副董事長怎麼不來啊?』你不是忙着辯解,急得滿頭大汗嗎?如果婆婆真的把你和超市的事放在心上,就不會這麼做吧?」

「你們都只會埋怨母親,卻沒有一個人為她擔心的!你們這個樣子,才會使得母親想要離開這個家。」

道子分辯道:「這還不是因為婆婆太任性了?如果她老人家有什麼不滿意的,直接說出來不就得了?她卻偏偏要搞出這麼個嘲弄人的花樣來……」

阿茜說:「得了!也不能因為奶奶出走,你們老兩口就吵個沒完吧?如果為了奶奶的事兒,弄得咱們都不快活,可就太划不來了!」

綠子附和道:「是啊,奶奶是奶奶,我們是我們。就算奶奶不在家,對田倉家也沒什麼影響。」

阿仁實在聽不下去,憤然離去了,綠子還要不依不饒地沖着爸爸的背影嚷道:「爸爸也該早點獨立了,別老是戀母!」說着,她笑嘻嘻地沖道子吐了吐舌頭:「我是不是太過分了?」

道子說:「好啦,難為你們替媽媽說了這麼多話。你爸爸那個人,媽媽發牢騷的話,他總是不理會。」

母女三個哈哈地笑成一團。

阿仁氣哼哼地來到書房,煩躁地吸著香煙。過了一會兒,他猛地拿起電話,撥通了阿禎家的號碼:

「啊,是阿禎啊,沒有,跟家裏一點聯繫也沒有。你告訴辰則一聲,如果母親今晚還不回來,就請求警察搜索吧!哦?噢,雖然沒必要那麼擔心,但不管怎麼說,母親總是上了年紀的人了。就按我的話去辦!」說完「嘭」地一聲摔上電話。

阿禎放下電話,一臉不高興地對正在看經濟新聞的辰則說:「哥哥他自己心煩,卻把氣撒到我頭上!這恐怕找錯門了吧?母親離家出走,還不是因為他自己的老婆!」

辰則說:「那也不能因為這樣,就對道子大發脾氣吧!他就你這麼一個親妹妹,不沖你發火,又沖誰發去呢?你聽着就是了。」

「正因為他得到了老婆娘家的幫助,就一輩子在道子面前抬不起頭來。連母親也……」

辰則煩躁地說:「那也不一定吧!」

「那麼,你說還有什麼理由呢?」

「總之,明天去警察局報案吧!」

「不行,那樣的話,不知又鬧出什麼風言風語呢!再等等看吧!」

「……」

「哥哥那邊我去說。母親也不會希望鬧得滿城風雨……」說着,阿禎看了看鐘,「唉,都這麼晚了,阿弘和阿始都不回來。咱們先吃晚飯吧!」

辰則嘆道:「他們兩個都在店裏忙呢!現在這些連鎖店的營業額都下降了,身為店長,自然很辛苦了!」

阿禎奇怪地問:「既然如此,那幹嗎還要開新店呢?」

「所以說,董事長可是把什麼都押在這家新店上了。如果我們不在購買力旺盛的地區開設這家店,就無法生存下去了。岳母好像不了解這個情況,所以直到最後,她還是堅決反對,真讓人沒辦法。開店當天岳母居然離家出走,看來也未必是因為那邊的家庭糾紛……」

「唉,母親也是個倔脾氣……」

「為了岳母,我們也得讓這家新店生意興隆……田倉家的超市能夠發展到今天,是岳母大半生心血的結晶啊!」

「是啊,我們一定得把它經營得紅紅火火的。再說咱們的兩個兒子都加入了田倉家族的生意……」

辰則安慰妻子:「你放心吧。今天才是開店第一天,上午的營業額就有別的店十天的營業額那麼多。岳母要是聽到這個消息,一定會高高興興地回來的。」

暮色中,一輛計程車停在了山形縣的銀山溫泉旅館的門口,阿信從車上走下來,眯起眼睛看着四周的景色,不禁喃喃地說:「這裏真是一點兒都沒變啊!」

阿信來到房間里了瞧,對女侍阿君說:「你們這家旅館,裏邊的裝修可比過去好多了!」

阿君奇怪地問:「莫非您以前也在這裏住過?」

阿信苦笑了一下:「那是很久以前了……」說着,她遞給阿君一個裝小費的紙袋,「我一個老太太孤身旅行,麻煩你了,還請你多關照。」

「怎麼能讓您這麼破費……」

「別客氣,我可能要住兩三天呢!」

「太謝謝您了!那麼請您好好休息一下吧!如果待會兒您要洗澡,我會陪您去的。」

「知道了。」

「還有,上下台階的時候……」

阿信笑了:「這個你放心,我的腿腳還利索,這是過去練出來的……放心吧,我自己什麼都幹得了。」

阿君也笑了:「您的身子骨真硬朗!不過您自個兒出來,家裏人還是會擔心的吧?」

「沒有人會為我擔心的。」

阿君只好說:「那麼,等您洗過了澡,我就把您的晚飯端過來。」說着退了出去。

阿信站起身,凝望着窗外的雪景,臉上一派平靜。

第二天早晨,阿信走出了旅館的大門口,阿君連忙跑過來:「您要出去嗎?」

「哦,我去那邊看看。」

「到處是積雪,您可要留心腳下……」

「沒事兒,我習慣走雪路。噢,能不能麻煩你幫我叫一輛計程車?我想包一天的車……」

「一整天?要去哪裏呢?」

阿信默默地走了出去,邁著矯健的步子,在雪地上穩穩噹噹地走着,一邊眺望着四周的景色。這時,開過來一輛公共汽車,有幾位客人走了下來,其中一位赫然便是阿圭!但是阿信卻沒有看到阿圭,只是定定地凝視着近處的一條河。阿圭卻一眼發現了阿信,吃驚地站住了。一瞬間,他的臉上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阿信剛要邁步離開,一轉眼看到了阿圭,不由得大吃一驚,不覺懷疑起自己的眼睛來,難以置信地望着阿圭。阿圭默默地走到阿信的面前,做了個鬼臉:「您早哇!」

阿信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阿圭也大笑起來。阿信憐愛地看着阿圭,輕輕嘆息道:「真拿你這孩子沒辦法!」

阿圭回敬道:「你才讓人沒辦法呢!一聲招呼不打,就離家出走了!」

祖孫倆相視大笑。

阿信把阿圭帶到了自己的客房裏,開始張羅:「很冷吧?快去泡個熱水澡吧!這裏的溫泉真的很暖和。這是浴衣,這是棉袍,毛巾嘛,就用這個吧。」

阿圭卻說:「算了吧!如果你趁着我洗澡的時候逃走,那我可就完了。我可再也猜不出你下一步要去哪兒了。」

阿信又說:「啊,你還沒吃早飯吧?我去給你要一份。」說着起身要走。阿圭慌忙捉住阿信的手:「快坐下,事到如今,你再想耍什麼花樣,我都不會上當的。」

阿信只好苦笑着坐下,一邊倒茶一邊說道:「真有你的啊,居然找到這個地方來了!我原本以為沒人會知道……」

「奶奶的一舉一動,我自然猜得出來。」

「這麼說,以前我一定是跟你說過這裏了?」

「哎,奶奶你還沒有老糊塗嘛!」

「是不是說過那個偶人?」

阿圭哈哈大笑。阿信嘆道:「我一向不喜歡多說過去的事情,那回你問我偶人的事,我不知不覺地就說了……其實,跟我問起那箇舊偶人的,也只有你一個人……」

「那一次,奶奶告訴我,奶奶曾經和您的媽媽一起去過山形縣的一個叫銀山溫泉的地方,這個偶人就是您媽媽在溫泉買給你的。奶奶雖然哪兒也不想去,可是在死之前一定要再去一次銀山溫泉……那次您一共就說了這麼多,但是您說話的神情是那麼鄭重,所以那副神態和銀山溫泉這個名字一起印在了我的腦子裏。這回我覺得即使到了這邊找不到您,也不算跑了冤枉路。因為自從聽您講了偶人的來歷,我就一直想來這個銀山溫泉看一看。沒想到我居然猜得這麼准!看來我的推測也不是全無道理的嘛!不過說實在話,剛才我看到奶奶站在橋上的樣子,真有點兒不相信呢!」

「真是個傻孩子!這就值得你追過來?」

「您好好想一想,自己都八十三了,一聲不吭地來了個離家出走,家裏人該有多着急……」

阿信笑了:「你說誰會擔心呢?就算奶奶不見了,超市也不會因為這個受到什麼影響的。倒是嘮嘮叨叨的老太婆不在了,讓人耳根清靜呢!」

「別開玩笑了,大家都亂成一鍋粥了!」

「那是因為新店開業的當天,副董事長卻沒有出席,不夠體面的緣故吧!」

「奶奶上了歲數,也非得變得這麼彆扭嗎?」

「我知道上了歲數的人該怎麼做。」阿信笑了笑,問:「你到這兒來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沒有,要是大夥兒都知道了,我又沒找到您,那我可就出洋相了!啊,對了,得給他們打個電話。」說着,阿圭急忙去拿話筒。阿信制止道:「這不是多餘的嗎?」

「可是……」

「噢,你肚子餓了吧?好好吃頓飯吧!」

「我在車站吃了兩份盒飯。」阿圭思索了一會兒,說:「不告訴家裏還是不好,你要想一想大夥兒的心情……」

「奶奶是想等安頓下來,再跟他們聯繫。」

「既然這樣……」阿圭把話筒推給阿信。阿信卻說:「我過一陣子再打。」

「奶奶!」

阿信無可奈何地苦笑着說:「好啦,那麼你替我打吧。告訴他們我暫時不能回去,不過不必擔心。」

阿圭吃驚地放下話筒:「暫時不能回去?奶奶是什麼意思啊?」

「因為我還有幾處想去的地方啊。」

「幾處?都是些什麼地方?」

阿信不語。阿圭又問:「您要去幹什麼呢?」

「別管那麼多。」

「那可不行,您也得想一想自己的年紀,而且什麼理由也沒有……」

「我自然有理由。」

「那麼,就清清楚楚地告訴大家……」

「即便跟別人說了,也不會有人理解的。而且這理由也不方便跟人說。」

阿圭氣呼呼地瞪着阿信。正在這時,阿君探進頭來,「打擾了。啊,您的孫少爺來了,真是太好了,真是一位英俊的少爺,這樣老太太就有人照顧了,我們也放心了。少爺也一起住在這裏嗎?」

阿信轉臉對阿圭說:「今天晚上在這裏好好歇一歇,明天就回去吧。」

阿君驚奇地問:「哎呀,就要回去了?」

阿圭還要爭辯什麼,阿信卻搶著說道:「啊,車子叫好了嗎?」

阿君答道:「是,馬上就到了。不過,既然少爺來了,如果您不要車了,我就去告訴他們。」

「謝謝你,我馬上出發。啊,這個孩子先留在這裏,拜託你照顧他。」說着,阿信匆匆忙忙地收拾東西。阿君答應了一聲就出去了。阿圭問道:「奶奶,你這就出去嗎?」

「嗯,給家裏打電話的事,就拜託你了。」

「那……那可不行,我也和你一起去。」

「我一定會回來的。你坐了一夜的火車,一定累壞了吧,歇歇吧。」

「我要去,我就是為這個才來的。」阿圭緊緊地抓住阿信的手,阿信沒辦法脫身。「噢,打電話,去之前先要打個電話……」阿圭嘟囔著,一隻手仍抓住阿信,另一隻手去拿話筒:「喂,請幫我接一個市外電話,號碼是……」

阿信不高興地沉着臉,無奈地說:「真不該跟你說那些過去的事,我誰也沒有告訴過,卻跟你……」

阿圭笑嘻嘻地說:「現在後悔也晚了。」他轉頭對着話筒說道:「啊,是我啊,阿圭,我爸在嗎?讓他接電話好嗎?」

「怎麼,你往希望那兒打的啊?」

「嗯,我可頭疼和你們家的人打交道,告訴爸爸,他會去說的。」阿圭接着對電話那邊的希望說:「啊,爸爸,我們現在……」

阿信慌忙阻止:「可不要告訴他們我們在哪兒。」

阿圭改口說道:「我見到奶奶了,啊,奶奶就在這兒……奶奶,爸爸要你接電話。」

阿信搖搖頭:「那可不行,怪煩人的……說好了你來打電話的。」

阿圭無奈,繼續對希望說:「不行啊,奶奶說到做到的……啊,她身體倒是挺好的……在哪裏?這也不能說……哦?」他又問阿信:「爸爸問你為什麼突然離家出走?」

阿信不吱聲。阿圭一笑,對着電話說:「本人無可奉告。這是沉默權吧。奶奶對我也什麼都不肯說……哎?噢,那是我猜出來的,現在沒時間細說。總之,告訴大家奶奶現在很好。啊,我盡量快點把奶奶帶回去……沒事的,有我跟着呢……我像甲魚那樣緊緊地咬住奶奶,她甩不掉我的。慢慢地,我會問她為什麼不高興,為什麼要出走的。先這樣吧,以後再聯繫。」阿圭放下話筒,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

阿信挖苦道:「真是辛苦啦!」說着,匆匆地走了出去,阿圭也慌忙跟在後面。二人走到車前,阿圭正要幫助阿信乘上車,阿信卻甩開他的手,自己利利索索地鑽進車裏,「嘭」地一聲關上了車門。阿圭慌忙再把車門拉開,嘟囔著:「想把我留在這兒可不行啊……」一屁股坐到阿信的身邊。

阿信到底要去做什麼,阿圭這回可是一點也猜不出來了。但是,他已經決定無論阿信走到哪裏,都要寸步不離地跟着她。這當然是因為阿圭和奶奶感情深厚,同時,這裏面也有一點年輕人的好奇心的成分。

八代希望接到阿圭的電話,心裏輕鬆起來,該打的電話都打了,便來到自己家的院子裏和徒弟們繼續工作了,大家把做好的泥胚擺成一排,預備曬乾后再放進窯里燒。正忙活着,卻見初子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聽說你給我打過電話?剛才我碰巧出去了……」

希望說:「你正忙着,其實不用過來的。」

「剛才有一個織物展覽,經常到我的店裏買毛線和花邊的客人也有作品參展,所以我得去看看才行。哎,聽說阿圭見到母親了,真的嗎?」

「哦……」

「在哪裏?」

「母親不讓他說。」

「到底是為什麼呢?」

「我們就別管那麼多了,只要知道母親沒事兒就好了。」

「也是,有阿圭跟着母親,我們也放心了。不過,阿圭怎麼會知道母親去了哪裏?」

希望默然。

「你是不是也知道?所以,你就暗地裏打發阿圭去了?」

「我可什麼都不知道。他只是跟我要錢,我知道他從來不亂花錢,所以就……」

「還是阿圭了解奶奶啊!阿圭雖然不是奶奶的親孫子,卻和奶奶最親。比起阿仁和阿禎的孩子們來,母親最疼的也就是這個阿圭了。阿圭能夠看懂奶奶的心思啊……」

希望苦笑着:「母親好不容易出去一趟,卻又被這個傢伙纏住了,離家出走也就沒有什麼意義了!」

「那麼母親很快就會回來的。不過,出走了又回來,肯定又要有一場亂子。」

「母親也應該有這種心理準備吧。」

「母親是自作自受,也倒罷了,卻把我們也牽累進去了,真沒辦法!就是阿圭,也肯定會受到非難的。現在兒女們都覺得母親的這個舉動太不妥當,就連阿圭也會很被動的。」

「初子!」希望生氣地說,「阿仁君、阿禎,還有我們倆,都是從小吃一個鍋里的飯,同甘共苦,度過了過去的那段苦日子。你可不能把這些忘得一乾二淨啊!」

初子喃喃地說:「還是那時候好啊!真的像親兄弟一樣。現在大家都變了……日子好起來以後,都變成這樣了。」

希望也在心裏長嘆了一聲,默默地擺放着做好的泥胚。

道子和阿禎一起來到田倉超市總店的董事長辦公室里找阿仁,辰則也在座。

道子說:「竟然是由阿圭跟我們聯繫,真是莫名其妙!而且還是打到希望家裏去的!婆婆是婆婆,阿圭是阿圭,要告訴家裏的話,直接找你不就得了?」

阿禎說:「更要緊的是,阿圭為什麼要去?既然他知道母親去了哪裏,就應該跟我們說才對。」

道子說:「可能是婆婆叫他去的吧,婆婆最疼的就是阿圭。」

阿仁道:「隨她去吧!母親已經老了,來日無多,只要她身體好好的,喜歡怎樣就怎樣吧。阿圭那孩子跟着她,一旦有個什麼事,也好及時通知我們……」

道子卻說:「那可不行!你和婆婆都沒事,可是我卻沒有立足之地了,因為人家都說是我逼得婆婆離家出走的!好像我虐待了婆婆似的……」

阿禎惱怒地說:「那麼,你說還有什麼別的原因嗎?」

辰則趕緊勸道:「阿禎……」

道子瞧瞧阿禎:「不光是你……連阿仁也覺得是我的錯……」

阿仁有苦難言,臉色陰沉。道子索性說:「反正總歸是我的不是,婆婆既然這麼討厭我,那她可以不回來啊!可以去阿禎那裏,去希望那裏,或者去初子那裏,也沒有法律規定她非得和長子住在一起啊!要是這樣的話,我有多麼輕鬆!三十年了,我一直竭力忍耐著,可是到了現在,還是得不到一句好話……」說着說着,道子不覺悲從中來,幾乎落下淚來。

阿仁說:「行了,少說兩句吧。也不用搬出這麼多話來。」

辰則勸道:「董事長……」又帶點埋怨地說:「岳母也是的,她這麼做,確實讓嫂子……」

阿仁嘆道:「母親也真讓人頭疼。她似乎也知道現在超市的經營正困難重重,可……而且,還把家裏鬧得雞犬不寧……」

阿仁心煩意亂,卻又想不出什麼辦法。

阿信和阿圭走進路邊的小飯店裏,點了麵條。阿圭問道:「我們要去的地方,還很遠嗎?」

阿信沒理他。阿圭又問:「我們去幹什麼呢?那裏有你認識的人嗎?」

阿信只是一個勁地吃麵條。

「奶奶你知道嗎?你這回離家出走,大夥兒有多麼不高興?」

「……」

「有人猜測是不是因為你們婆媳不和,你才……」

「?」

「人家這麼說,道子伯母也很為難啊!」

阿信忍不住哈哈笑了:「真是蠢話!是誰這麼說……」

「就是這樣的嘛,世人都會這麼猜測。就連阿禎姑姑也這麼想……」

阿信嘆道:「真沒辦法,居然把我想成是個為這些事斤斤計較的人!道子是阿仁的妻子,只要她和阿仁處得好就行了,奶奶是不會說三道四的。」

「既然這樣,奶奶就應該明白地說出來。不然,家裏又會吵吵鬧鬧的,就別給人添麻煩了!」

「啊,真好吃!」

阿圭又問:「還有一種說法是,奶奶反對開那家新店,是因為這個嗎?」

「哎?也有人這麼說?」

「說得不對嗎?」

「就算是反對,離家出走也沒有什麼用吧!」

「那你為什麼偏偏挑了開店的那天出走呢?這不是明顯的抗議?」

阿信沒有回答,卻向飯店的人說道:「承蒙款待,飯錢放在這裏了。」說完匆匆走出飯店,阿圭也慌忙跟上。

阿信乘坐的計程車來到「最上河」上游的弔橋那裏,停下了,司機對阿信說:「雪還是太深了,您說的那個村子,咱們可去不了。」

「那麼,就開到車能走的地方為止,剩下的路我們自己走。」

司機大吃一驚:「別開玩笑了!您這麼個打扮……再說了,那個村子早就成了荒村了,一個人也沒有。」

阿信吃驚地問:「一個人也沒有了?」

「是啊,那可不是個能過日子的地方啊!」

阿信無奈:「沒辦法,明天再來吧!明天換上方便走路的衣服和鞋。反正知道路了。」

司機還是掩飾不住驚詫:「不過,以老太太您的腳力,還是不妥吧?」

阿信說:「沒事兒,我從小就習慣走雪路。」

「可是……」

阿信望着那座弔橋,自言自語地說:「這座橋也修得這麼氣派了,過去,風一吹它就搖搖晃晃的,顯得無依無靠……」

回到溫泉旅館,在暖融融的房間里對着火盆烤火時,阿圭終於忍不住,問起奶奶為什麼要到那個村子裏去。阿信卻沒有直接回答:「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雪也是這麼深,小孩子根本沒法在雪地上走……到了現在這把年紀,可能也在雪上走不動了吧!」

「奶奶一定要去嗎?」

阿信只是獃獃地出神。阿圭下了決心:「好吧,我帶你去!」

阿信一驚。

「就算背着奶奶,我也會把你背去的。」

阿信苦笑着說:「像你這麼瘦巴巴的孩子……別開玩笑了。」

阿圭不服氣:「別小看我啊!在初中、高中的時候,我就好幾次背着幾十公斤的登山包爬上雪山的,我可是個不折不扣的男子漢!要背奶奶你,實在是小菜一碟啦!」

阿信定定地看着阿圭。

「奶奶,你是無論如何都要去的吧?」

「……」

「你到這兒來,就是為了去那個村子的吧?」

「……」

「為了奶奶嘛,當然要兩肋插刀,不辭勞苦啦。嗨喲———嗨喲———」阿圭嘻嘻哈哈地逗著阿信。阿信的眼中浮現出淚花。

阿圭雖然弄不清楚阿信為什麼一定要去那個積雪覆蓋着的山村,但是,從阿信執著的眼神中,阿圭分明體會到了蘊藏在她心中的熱忱。

夜裏,阿信和阿圭並排躺下來,卻都睡不着。阿圭突然想起了什麼,叫道:「奶奶……」

「怎麼,睡不着?」

「奶奶,你和你的媽媽到這裏的那次,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

「奶奶那時候還是個小孩子嗎?或者是……」

「……」

「和媽媽一起來溫泉……能有這樣的回憶,真是很幸福啊!奶奶,我媽媽生前,從來沒和我一起旅行過……」

「……」

「你們住在哪裏?那個房子還在嗎?」

阿信背對着阿圭,眼睛充滿了淚水。阿圭彷彿感覺到了阿信在流淚,歉疚地說:「對不起,我什麼也不問了。」

「阿圭……」

「明天咱們就要當一回急行軍了,可得早點睡。」阿圭拉上被子。

阿信卻突然開口說:「並不是那麼幸福的回憶啊!在旅館的房間里,我們唯恐被人嫌棄,處處陪着小心。不過,和媽媽抱在一起睡在一個被窩裏,只有那一次,以前沒有過,以後也沒有了……我和媽媽總是分離的時候多。那個小偶人,就是媽媽在這裏買給我的,她說:『就當這個偶人是媽媽吧……』」說着,阿信轉臉去看阿圭,阿圭卻已經呼呼地睡著了。

「哎,這就睡著了?」阿信微笑着,慈愛地幫阿圭把被角掖好。

第二天一早,阿信和阿圭出發了。堆滿了積雪的山道上,兩人一步一步地踏雪而行,昨天的那位司機跟在他們身後。望着蜿蜒上升的山路,阿圭讚歎著:「這裏也修了路啊!」

司機告訴他,這是因為前面還有村莊,只是沒有除掉雪,所以車子開不進去。

走着走着,阿信越來越疲憊,不禁嘆息道:「唉,看來還是不來才對,這麼厚的積雪,大概走不到那兒了……」

阿圭說:「奶奶你在說什麼呢?你不是一直在努力,不管多麼困難都要去嗎?」

「等雪化了的時候,我再來一趟……」

「好了,奶奶,」阿圭把後背朝向阿信,「咱們不是說好了嗎?就算背着奶奶,我也要帶你去那個村子。你看,我連帶子都準備好了……」看到阿信還在猶豫不決,阿圭催促道:「來呀,沒有人看到的。」

阿圭終於說服了奶奶,把她背了起來,和司機一起繼續向前走去。司機看看阿圭,佩服地說:「小夥子真了不起啊!」阿圭笑笑,「比起登雪山時背的沉重裝備來,奶奶已經很輕啦!」

阿信叫道:「啊,該左拐了!」

司機不由得笑了,「老太太很熟悉這裏啊,看來不用什麼嚮導。」阿信也笑了,「這條路,我也不知道走了多少遍了。只要沒有暴風雪,我是不會迷路的。」

聽了這句話,阿圭心中不由一動。

「很快就到了,馬上就能看到房子的屋頂了……」阿信說。突然,她孩子般地歡叫起來:「啊,看到了,看到了!」

三個人終於來到了山裏的荒村。阿信充滿懷戀地望着四周的景物。阿圭靜靜地問:「這裏是奶奶的家鄉吧?」

阿信吃了一驚,不解地望着阿圭。阿圭笑笑:「是吧?聽奶奶說那條路你走過很多遍,我這才明白了。我們和山形縣沒什麼聯繫,所以忽略了一件事———奶奶你本是在山形縣出生的啊!」

阿信說不出話來。司機也感到十分意外:「是嗎?原來老太太是在這個村子裏出生的?怪不得,老太太剛開始說要到這個荒無人煙的地方時,我怎麼想也不明白,覺得太怪了。這回總算……」

阿信來到一座廢棄的破房子前面,久久地站在那裏。司機還在絮絮叨叨地說:「不過,現在村子裏一個人也沒有了。年輕人一個個地離開了村子,只剩下些老人。等老人們也干不動地里的活的時候,只好去城裏投奔兒女了……」

阿信彷彿沒有聽到司機的話,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獃獃地站在那裏。阿圭說:「奶奶家的房子還在吧?」

「……」

「這個就是吧!」

阿信仍然沉默著。阿圭也默默地看着她,連司機也被阿信的神情所震撼,不再說什麼了……

當天晚上,阿信和阿圭回到了溫泉旅館。阿圭問道:「奶奶,這下子你心裏舒服了吧?」

阿信說:「終於還是靠你背我去,辛苦你啦!如果阿圭你沒來的話,我自己是到不了那兒的。謝謝你了。」

「好啦,這樣我自己也能夠看一看奶奶的故鄉嘛。真是挺好的。不過,奶奶你幹嗎非得在雪這麼大的時候來呢?」

阿信不吱聲了。

「奶奶是不是想看一看那個村子被雪覆蓋時的樣子?」

「是啊。在山形縣的深山裏長大的人,回憶也全都和大雪聯繫在一起。冬天是那麼漫長,又非常寒冷,太難熬了……」

「就算要看雪中的村子,也不用非在開店典禮的那天動身呀!」

「正因為那是開店的日子,我才想要到這裏來……」

阿圭大惑不解。

「那以前我也想了很多,頭天晚上我一直睡不着,一大早起來,就再也忍不住了……」

「你還是在反對開那家新店吧?」

「我可沒有那麼無聊。」

「那又是為什麼呢?」

「……」

「總之,咱們還是回去吧!反正奶奶在這裏已經了結了心愿。對家裏人嘛,只要說你突然想去看看從小生活的村子,大家都會理解的。」

「但是,我還有好多地方要去呢!」

「奶奶?」

「你明天就回去吧。」

「你還是這麼任性。」

「好啦,先洗個熱水澡,睡覺吧。」

「奶奶不回去,我也不會回去的。不管你去哪兒,我都要跟着你。」

「你還要上學……」

「大學放春假呢,我也帶了不少錢。」

阿信不知該怎麼辦好了。阿圭又堅持道:「如果不和奶奶一起,我自己也沒法回去啊。我這樣回去算什麼呢?我……」

「阿圭……」

「最關鍵的是,我會非常擔心的,奶奶你一個人不行。」

「不過,可能要走很長的路呢。」

「那就更好了!」

「……」

「不過,我們是為了什麼去的呢?」

「……」

「奶奶,你從來不肯說抱怨的話,所以有的事我也不清楚。不過,要是你覺得家裏有什麼不順心的,你就到我們家來嘛,我們住一起……」

阿信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鄭重起來:「阿圭……」

「……」

「奶奶在想,我的生活方式是不是錯了?」

「……」

「是我把阿仁教養成了那樣一個人,都是我的錯啊。」

「為什麼?奶奶是非常了不起的!田倉超市能有今天,全是奶奶的功勞。阿仁伯父也能夠繼承奶奶的志向,勤奮地工作,現在都擁有十七家連鎖店了。奶奶你又有什麼錯呢?」

「如果像阿仁那樣做生意,田倉超市很快就會垮掉的……」

「奶奶?」

「垮掉也沒辦法啊,都是自作自受。是我自己把阿仁教養成這樣的……」

阿圭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奶奶一直到這把年紀,都在一個勁地工作著……只知道向前看,拚命地往前沖著。但是,我肯定有什麼地方做錯了啊。」

阿圭仍然說不出話來。

「到底是哪裏做錯了呢?真想知道啊!」

「……」

「到了現在這把年紀,就算是覺察到了這個問題,可能也太晚了吧。不過,總算能在我死之前弄明白,這也就行了……」

「……」

「奶奶不喜歡回憶過去的事。提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又有什麼用呢?不過,總是一個勁地工作,辛辛苦苦地生活着,卻把最重要的事情都忘記了……要是現在我再不去想想,可就來不及了。總是這樣下去,我和阿仁都完了。我就是想到了這些……」

「……」

「這回我出來旅行,就是為了回憶那些舊事……」

「……」

阿信苦笑着:「你不會明白的吧?誰也不會明白的,我也沒有奢望有人會明白……」

「……」

「在別人眼裏,只是一個老太太想要懷念一下過去的事罷了。但是……」

「……」

阿信無可奈何地笑了:「人家要這樣看,那就隨他們去吧。你只要不多說什麼,讓奶奶做自己喜歡的事就行了……」

阿圭終於開口道:「我明白了,其實我能理解。雖然我不知道奶奶失去了什麼,但你想要再一次把那些東西回想起來,我是能明白的。奶奶已經活了八十三歲,所以會有這樣的心情啊……」

「阿圭……」

「我從來沒看到奶奶會任性,你總是很冷靜,絕不輕易流露自己的感情。所以,當看到你會一聲不吭地離家出走……你是那麼執着地要去那個村子,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奶奶這麼激動。所以,我想就算是我來背着奶奶,也要把你背去。奶奶並不是僅僅出於感傷才這麼做的,不然的話,你就不會在去過村子之後還有這麼大的熱情。這回,我總算明白了奶奶為什麼非得去看看故鄉的村子了……」

「因為奶奶就是從那裏走出來的……」

「……」

「在村子裏的時候,我一直盯着一座房子看,那是因為,原來奶奶的家就在那個位置……」

那是1907年的春天,當時阿信的家在一個小山村裏。小房子低矮破舊,房頂鋪着稻草,看上去十分寒磣。冬天裏,冷風透過門窗縫兒嗖嗖地吹進屋裏,全家人只有依靠地爐里的火來取暖……儘管如此,對阿信來說,這卻是一個溫暖幸福的家。家裏人很多,大家擠在一起過活,讓小阿信從心裏感到暖烘烘的。那時候,家裏有奶奶、爹娘,還有一個哥哥、兩個姐姐、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再加上阿信,是一個九口人的大家庭。

在簡陋的屋子裏,一家人正圍着地爐吃晚飯,除了七歲的阿信,還有祖母阿仲、父親作造、母親阿藤、大哥庄治、大姐阿春、二姐阿密,以及四歲的小弟弟和兩歲的小妹妹。孩子們捧著空碗的小手不停地伸到母親阿藤的面前,阿藤忙個不停,給孩子們盛飯和湯。

那時正是阿信虛歲七歲那年的春天,用現在的話說,她也就是才滿六歲。這一天,正好是出門做傭人的姐姐們回家的日子。說到做傭人,當時阿信七歲,大姐虛歲剛剛十一歲,而二姐虛歲才只有九歲。兩個姐姐其實還都是孩子,卻要離開父母去別人家裏做傭人。如果把這樣的事情放在現在來看,完全是違反兒童福利法的。但那時才是明治時代晚期,大概是1870年的時候吧,哪裏有什麼兒童福利法呢?在窮困的農家,幼小的孩子出去做傭人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了。做傭人雖然掙不了幾粒米的工錢,但大人們圖的是少一張吃飯的嘴。

那時候的農民都是佃農,就是租種地主老爺家的地,等打下糧食之後,幾乎要把收成的一半交給地主,一家人就指望剩下的那點糧食過活了。要是遇到旱澇災年,莊稼歉收,那麼一家人的肚子都填不飽。就算不澇不旱,家口大的農戶,也很難讓全家人都吃飽。所以,家裏有一兩個孩子到外面當傭人,總還能省下一些口糧,這就是「少張吃飯的嘴」,這麼說確實太殘酷了些,但就是事實。

阿信家就是俗稱為「七畝半地」的佃農,租種了人家七畝半的田地。反正就那麼七畝多地,收成好的時候能打二十五草袋的米,要交出其中十三袋租糧,剩下的米就是全家人一年的口糧了,還要拿出一些來換必不可少的日用品,所以生計着實艱難。而且,當時已經有兩三年歉收了。

這一天,阿信一家圍坐着吃晚飯。母親憐愛地看着阿春和阿密兩個女兒,說:「娘對不住你們,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也沒什麼好吃的,只有蘿蔔飯……」

阿春高高興興地說:「這就很好呀,能和家裏人一起飽飽地吃一頓蘿蔔飯,挺好的。」

「那麼說,在東家那裏,你們還是吃不飽?」

「娘,到哪兒都這樣的。」

二女兒阿密插話說:「我不怕吃不飽,我就想待在家裏。」

阿春瞪了妹妹一眼,責備道:「阿密……」阿藤臉上掠過痛苦的神色,柔聲對阿密說:「阿密,來,再吃一碗。」

這時小阿信也把空碗舉到母親的面前,吵著「我也要吃」,阿藤不禁十分為難。阿密瞧瞧阿信,對母親說:「我吃飽了,給阿信吃吧。」

老奶奶阿仲實在看不下去,自怨自艾地說:「都怨我,我要是還能幹活就好了!」

阿春親切地對奶奶說:「別這麼說,奶奶你的手不靈便了呀。」阿密也問:「奶奶還疼嗎?」

阿仲嘆道:「風濕病就是這樣,沒辦法啊!要是這隻手能好使,該有多好啊!」

阿春安慰奶奶說:「奶奶,你一輩子都在幹活,這個病就是累出來的,所以你得好好歇著。」

老奶奶努力地忍住眼淚。這時父親作造再也忍耐不住,騰地站了起來,走到灶間打稻草去了。阿春對着父親叫道:「爹,你也別太累了!」作造卻一聲不吭,狠狠地打着稻草,彷彿在拚命地抑制着什麼。

二女兒阿密從阿藤腿上抱過小弟弟,對母親說:「娘,你也快點吃吧!我來看着小弟弟。」她又轉過頭來看看奶奶,問:「奶奶,你不吃了?」

阿仲說道:「奶奶已經吃得很飽啦。」

阿藤起身收拾碗筷。阿密驚訝地問:「娘,你……」阿藤平靜地說:「等一會兒,娘再慢慢地吃點芋頭什麼的。」

阿春和阿密定定地望着母親,阿春的眼裏充滿了悲傷。而阿信還在狼吞虎咽地吃着,小臉上洋溢着快活。阿春不由得感嘆道:「阿信呀,你還是個什麼也不懂的小孩子啊!」

阿信卻說:「四月,我就要去上學啦。我要和東屋的阿清一起去,阿清已經買了石板了,我也要買一個!」

聽阿信這麼說,阿春和阿密不由得面面相覷。阿藤悄悄地背轉過身,不忍正視她。阿信卻還在不依不饒地吵著:「哎,給我買嘛!」

大哥庄治厭惡地看了阿信一眼,喝道:「你在說什麼夢話!咱們這個破家……」

阿藤慌忙止住庄治:「庄治……」

庄治默默地閉上了嘴。阿藤的臉上滿是哀傷。只有阿信還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嚷嚷着「哎,給我買嘛」……

銀山溫泉的旅館里,阿信正在給阿圭講述著自己幼年時的故事,想到當時自己還不懂得家裏人的艱難,也不知道日子的窮苦,不禁感慨萬分,「那時候,奶奶還不知道『貧窮』這個東西啊!所以才……」

阿圭一直靜靜地聽着,這時候站起身來拿過話筒,說道:「我給家裏打個電話。爸爸現在應該還沒睡。」

阿信有些不解。阿圭解釋道:「也許咱們還要旅行一段日子,讓他們別擔心……」看到阿信還是有點不放心,阿圭又保證道:「我絕不會多嘴的。」

「……」

「我一直跟着奶奶,好吧?」

阿信凝望着阿圭,阿圭對着她微微一笑,阿信不覺也微笑了。祖孫倆已經是息息相通。

此時,在八代家的工作間中,希望正獨自搖著旋盤。聽到電話鈴響起來,只好停住旋盤,不悅地接起話筒。

「哦,這裏是八代家。啊,是阿圭……哎,我還在工作呢,是啊,確實打攪了我,因為有的傢伙就隨隨便便地往我的工作間打電話嘛!不要太累了?誰要你多管閑事。」雖然嘴上這麼說着,希望卻不由得笑了:「你到底準備什麼時候把奶奶領回來?嗯,還要去別處?」

電話的那一頭,阿圭說道:「不好嗎?奶奶偶爾也想出來轉轉的。去哪兒呀,這個……去哪兒不都一樣嗎?反正我總是陪着她,沒什麼好擔心的。」

這時候,阿信從阿圭手裏拿過話筒,對希望說道:「是我啊,嗯,我好著呢。好像有人在你周圍說三道四的,讓你也跟着受牽連了。我不是因為有什麼不滿意的事兒,才跑出來的,你就跟他們說是老人脾氣古怪罷。錢……有啊,出來的時候,我就打算好了要待一陣子的,帶夠了錢。那麼,你就把阿圭借給我一陣子吧,他非得跟着我,拿他沒辦法……好啦,再跟你聯繫吧,晚安。」

說完,阿信啪地掛上了電話。

夜深了,阿信和阿圭把腿伸進熏籠上的被裏暖和著,阿信有點過意不去地說:「讓你跟着奶奶去,其實也沒有什麼有意思的事……」阿圭卻說:「沒關係,讓我也來一起尋找奶奶在八十三年中失落的東西吧!」

阿信沒有吱聲。阿圭繼續說道:「我雖然也不是嬌生慣養長大的,但是從來沒有嘗過缺吃少穿的滋味……雖然我知道『貧窮』這個詞,但真正的貧窮是什麼,我卻是連想像都想像不出來的。」

阿信沉吟著,說道:「阿圭也有二十歲了吧?你生在了好時代……在你們這個年紀的人中,沒有人能夠知道真正的貧窮是什麼樣子啊……」

阿圭換了個話題說道:「奶奶,咱們去洗澡吧!我來幫你搓背。大澡塘可以男女混浴,所以我們能一起進去。」

阿信像個頑皮的小孩子那樣,笑着點了點頭。

二人來到溫泉浴場,舒舒服服地泡在熱水裏。

阿圭愜意地說:「啊,這回總算有了泡在溫泉里的感覺了!前幾天因為弄不明白奶奶究竟在想什麼,雖然來了溫泉,但總是心神不定的,沒有心情慢慢地泡個澡。」

阿信嘆了口氣,說:「年輕人一般都討厭老人說過去的陳芝麻爛穀子,你這孩子真怪……」雖是這麼說着,她的眼睛裏卻滿是欣慰。

阿圭突然問道:「奶奶,你說的蘿蔔飯,是什麼樣?」

阿信一愣。阿圭解釋道:「奶奶不是說小時候吃的是蘿蔔飯嗎?好像很好吃的樣子。」

阿信微嘆道:「那東西能好吃嗎?佃農交了租糧以後,剩下的米不夠全家人一年吃的,所以就把自家種的蘿蔔切成花生米那樣大小,攙在米里一起煮成飯,蘿蔔的分量大概有米的一半多吧。那可沒有什麼好味道,可是肚子餓了的時候,誰又能說『不好吃』這麼奢侈的話呢?就算是蘿蔔飯,能吃飽也不錯了呢!不過,別人家也都是吃這種蘿蔔飯,所以我當時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並不覺得這是貧窮,也沒有受苦的感覺。畢竟那時候我才七歲啊……」

1901年,阿信出生在山形縣最上河上游的一個偏僻的山村中。她的父母是貧窮的佃農,租種了地主家的七畝半地,自己家還有三畝地。父母是家裏的主要勞力,祖父已經去世了,祖母種了一點桑樹養蠶,拿到蠶繭后自己紡成絲線,織成絹,可以換取一丁點現錢。但是,當阿信懂事的時候,奶奶已經患上了風濕病,不但織不了絹,地里的農活也幹不了,甚至連照看小孩子的事也只能勉強為之了。父母拚命地干莊稼地里的農活,晚上熬夜到很晚搓稻草繩,編成草鞋,在漫長的冬季里還要出去燒炭,還要從自家種的很少的蔬菜中拿一些去換點必需的日用品。一年到頭,父母兩人日夜操勞,連覺也睡不足。但即使是這麼勤苦地生活,每年到了插秧的時候,家裏就幾乎無米下鍋了。特別是遇到霜凍或者莊稼收成不好的年頭時,交了租子之後根本不會有餘糧給家裏人吃,只有去求地主借一些糧食,這就使日子更加艱難了。雪上加霜的是,孩子們一個接一個地出生了,這都成為父母沉重的負擔。阿信就是在這種艱苦的環境中生長的孩子。她從小就習慣了窮日子,倒是不覺得這有什麼苦的,因為雖說是缺吃少穿的,但還有父母和奶奶的疼愛。

阿信第一次意識到貧窮的可怕,是在她七歲那年的春天。

這一天,阿信玩夠了回家,正走到門口的時候,阿仲慌慌張張地從屋裏走出來,攔住阿信不讓進屋。阿信非常疑惑,卻看見一個男人從自己家裏走了出來,而父母正恭恭敬敬地送他出來。阿信奇怪地望着那個男人,男人也看到了阿信,說道:「啊,就是這個孩子吧,看上去挺利索的一個小姑娘嘛!」

阿信膽怯地往後退著。男人又說:「你是叫阿信吧?叔叔還會來接你的。」

阿藤趕緊向男人道謝:「實在麻煩您了。」

「啊,不會虧待她的。」男人說着,笑嘻嘻地走了,作造和阿藤深深低下頭致敬。

阿信問道:「那個人是誰啊?」作造和阿藤都沒有回答。只有奶奶阿仲護住阿信,像是怕她被人搶走似的。

作造叫道:「阿信,過來一下。」阿信茫然不解,阿仲卻說:「作造,你終於連阿信也要……」

作造默默地走回屋裏。阿藤痛苦地背過臉去,柔聲地叫着阿信。

阿仲說:「我反對這樣做,你們不能把阿信也……我就是不吃飯,也要讓這個孩子留在家裏。」

阿藤一瞬間也猶豫了,作造卻在屋裏怒喝起來:「你們在幹什麼?」

阿藤只好慌忙走到作造跟前,猶猶豫豫地開口說:「我看還是不太好啊,阿信畢竟才七歲。」

作造說:「我當然知道她幾歲。但我已經答應了人家,人家那邊……」

「可是阿信太可憐了,這件事……」

「要不這樣,你想讓全家人一塊兒餓死?」

「總會有辦法的……」

作造不耐煩地說:「你說有什麼辦法?」

阿藤不禁語塞。作造又說:「已經向老爺借了又借,再想借是不可能了。」

這時候阿信走進屋裏,阿仲匆匆跟在她身後,不安地叫道:「阿信……」阿信卻是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爹,你有啥事兒呀?」

阿藤趕緊搶著說:「啥事兒也沒有,到外面玩去吧。」又轉頭對作造說:「他爹,天黑前咱得把地里的那些活兒幹完。」

作造卻毫不理睬阿藤,仍然喚道:「阿信……」

「爹,到底有啥事啊?」

作造對阿藤說:「總得跟她說,人家還催我們快點呢。」

阿藤還是說:「阿信,沒有啥事,你去外邊玩,啊。」

作造說道:「其實我也不想讓她去,可是不讓她去,連阿信也要吃不上飯了!」

阿藤無奈,默默地坐了下來。阿信奇怪地看著作造和阿藤。作造開口說道:「阿信……這回你要出去做工了。」

阿信不明所以。作造接着說:「順着這條河下去的一個鎮上,有一家木材批發商,你就要去那家看孩子。人家是個大店,是有錢人家,你去了那裏,每天都能吃得飽飽的。」

「什麼,我要去那個地方嗎?」

「要是留在家裏,你也吃不飽飯,可要是去了人家那裏……」

阿信卻滿不在乎:「嗯,我可不去,不去嘛。就算吃不飽,我也要待在家裏,我哪裏也不去。」

阿藤疼惜地說:「阿信……」作造卻說:「那可不行,我們已經跟人家說好了。」

「我說了不去,就是不去嘛。我馬上就要上學了,我要和阿清一起去上學。」

作造有點生氣地說:「阿信,你不聽爹的話嗎?」

阿藤趕緊勸道:「他爹……」

作造靜靜地說:「阿信,家裏已經沒有米給你們吃了,所以,你只能出去做工。明白嗎?你去做工的話,在人家家裏就能吃飽。阿春和阿密都聽爹的話,出去做工了。你也要……」

阿信卻不管不顧:「我不去嘛,我要待在爹和娘的身邊,我哪兒也不去。」

「阿信……」

「哥哥不是也可以哪兒都不去嗎?為什麼我就得去?」

「那是因為哥哥是男孩。爹得要他幫着乾地里的活兒。要是哥哥不在家裏幫忙,爹爹和娘就忙不過來了。」

「可是,我也會幫忙的。我能幹莊稼活,能看孩子,什麼都能幹。這樣,你們就不會讓我去人家那裏了吧?讓我在家裏嘛。」

作造嘆著氣說:「你還是不明白爹的話?」

阿信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我要去學校嘛,我要和阿清一起去……」

作造生氣地說:「一個女孩家,學會了讀書寫字又有什麼用呢?」

阿藤慌忙勸丈夫:「他爹,等我慢慢地和阿信說,啊。」又轉身哄著哭哭啼啼的阿信:「好啦,不哭了,去外邊玩吧。」

「娘……」阿信抱住母親,還委屈地抽噎著,阿藤溫柔地摟住女兒,輕輕地哄着她。作造氣哼哼地走了出去。這時,祖母阿仲悄悄地走進來,叫道:「阿藤……」

阿藤撫摸著阿信的頭,哄著:「好了好了,咱們哪兒也不去,哪兒也不去,啊……」

阿仲痛苦地嘆息:「唉,要是我這身子還能多干點活兒就好了……」

阿藤溫和地對婆婆笑笑,安慰道:「娘,你別擔心,我不會讓阿信去的。我說什麼都不會讓這孩子也去……」

阿信放心了,慢慢停止了抽噎。阿藤繼續柔聲哄著阿信:「娘還要讓阿信去上學,阿信這麼喜歡上學,一定能當個好學生,是不是呀……」

晚上,孩子們都團在一起睡著了。作造和阿藤卻還在灶間熬夜幹活,兩個人都不說話,默默地做着活兒。

過了一會兒,阿藤試着叫道:「他爹……」作造沒有理會。阿藤卻突然把頭伏在泥地上:「他爹,求求你了!讓阿信去做工的事兒,你就回絕了人家吧!」

「……」

「大家都要餓死的時候,讓阿信也一塊兒餓死好了……」

作造還是默不作聲。阿藤突然用明快的聲音說道:「說是這麼說,其實肯定會有辦法的。」

作造這才吭氣:「你肚子裏不是又有孩子了嗎?又要加一張嘴……」

阿藤還是故作輕鬆地說:「總會有辦法的。」

作造不答,默默地乾著手裏的活兒。

年老的阿信和孫子阿圭裹着被子,並排躺在溫泉旅館的房間里。阿圭入神地聽着阿信講述過去的事情,感嘆道:「奶奶,你從小脾氣就這麼倔啊。」

「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什麼叫一貧如洗,所以,還能說出那些任性的話來。我真正認識到窮困的可怕和凄慘,是在……」

突然,阿信頓住了,阿圭驚訝地看着奶奶。阿信有些生澀地說道:「睡吧!」

阿圭說:「如果奶奶覺得太苦了,就不要說了吧……」

阿信的眼中滿是淚水。

第二天早晨,八代希望前往拜訪阿仁夫婦,「這麼早就過來打攪……有件事兒我想跟你說說……」

阿仁說:「我聽道子說,母親還得過一陣子才能回來?」

「是的,昨天晚上母親打電話時,這麼說的。」

「現在她在哪兒?」

道子帶點嘲諷地說:「當然還是什麼都不告訴我們了,婆婆和阿圭都不肯說……」

阿仁不悅地沒有出聲。希望說:「不過母親說,她不是因為對家裏有什麼不滿意的才出去的。這一點,要我和阿仁兄、嫂子解釋清楚……」

道子並不領情:「如果是這樣,婆婆直接和我們說不就行了嗎?而且,阿圭還跟着她……」

希望繼續解釋道:「就算是老人脾氣古怪吧,大家都諒解她……」

「這可不是脾氣古怪那麼簡單吧?要是婆婆設身處地地想一想我們這些着急上火的人……」

阿仁止住道子:「好了,別說了。我們不是因為母親不在家才擔心的。如果她說要出去旅行,我也肯定會讓她去的。」

希望說:「有阿圭跟着母親,如果有什麼事情,他會跟我們聯繫的。」

道子悻悻地不說什麼了。這時,辰則走了進來,對大家招呼道:「早上好!」

道子問道:「啊,辰則君啊,有什麼事嗎?」

辰則卻無心理會別人,對阿仁說:「阿仁兄,您來一下。」說着,他神色嚴肅地走了出去。

阿仁默默地跟了出去。辰則小聲地告訴阿仁:「車站前的商店街上的那家並木食品店,據說要把自己的地皮賣給一家大超市,好像連合同都訂了!」

阿仁卻沒有說話。辰則又說道:「並木是那一帶的老店,都傳了好幾輩了。這一次我們的超市要開業,並木的店主是領頭反對的,真沒想到……」

「……」

「這不是沖着我們超市來的嗎?如果這是真的……」

「……」

「如果連並木都撒手不幹了,大超市再想要買別的店,那些店主都會順水推舟的。要是大超市開在那邊,我們的超市可是不堪一擊啊!如果不早想出對策的話……」

阿仁還是默默地站在那裏。

最上河的上游,河水在山峽中流淌著,越往上游,河床越窄,河水也越急。一條小船系在岸邊,船身在水中上下起伏,阿圭跳到小船上,把腳放到水中試試什麼感覺。

「啊,好冷!真是透心涼!到底是剛融化的雪水啊!」阿圭歡快地嚷嚷着,瞧了瞧阿信。但是阿信的臉色卻是那麼灰暗,阿圭不由得噤聲了。

這條河中,一定也隱藏着阿信難以忘懷的往事吧?那一定是充滿了辛酸和痛苦的往事。想到這些,阿圭滿是憐憫地凝望着阿信。

望着湍湍流淌的河水,阿信的思緒不由得又回到了自己的童年……

就在這個地方,當時年僅七歲的阿信,一個人夾在一群男孩子中間來到河邊的岩石上,垂下魚鈎來釣魚。

過了一會兒,好像有魚兒咬鈎了,阿信歡叫着:「上鈎啦,上鈎啦!」拉上來一條魚,也許是鱒魚吧。可是一個男孩卻飛快地把魚奪了過去,塞進了自己的魚簍里。阿信急得大叫起來:「那是我的魚!是我釣上來的!」

男孩卻滿不在乎地說:「瞎說什麼!明明是我借給你魚竿的!」

「可是,是我自己釣上來的啊!是我的魚!」

「是我的魚竿!因為你說想要釣魚,我才借給你的,我只是借給你魚竿罷了。你們說,是不是啊?」男孩轉向別的男孩們,想要大家支持他。

這個男孩好像很有威信,別的孩子都紛紛「嗯哪」、「是啊」地附和他。

阿信更急了:「可是,是我……」她想從魚簍里把魚搶出來。

男孩生氣地問:「幹什麼哪?」

阿信不服氣地說:「是我的魚,我帶回家去有什麼不對嗎?我奶奶病了,我要給她吃魚。」

男孩也惡作劇地學着阿信的口氣:「我奶奶也病了,我要給她吃魚。」一邊哈哈笑着,把魚簍藏到身後。

阿信拚命地爭辯著:「給我!」

「怎麼,一個丫頭片子……」男孩用力撞了阿信一把,阿信一個踉蹌,跌到了河裏。男孩們嚇了一大跳,趕緊七手八腳地把她撈了上來。阿信委屈地甩開男孩的手,向家裏跑去。

阿信濕淋淋的樣子嚇了母親一跳,她趕緊幫阿信換下濕衣服,奶奶阿仲也慌慌張張地幫着忙。阿藤責備道:「你這個傻丫頭!河裏的水還冷著呢,看不凍死你!」阿仲也說:「這麼不小心!」

阿信委屈地說:「我……我是想讓奶奶能有魚吃……」說着,她「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阿藤驚訝地問:「你去釣魚了?」

阿信抽抽搭搭地說:「奶奶生病吃不下飯,我想給奶奶吃點魚……」

阿仲不忍再聽下去,站起來走出去了。「好啦……」阿藤溫和地對阿信笑一笑,「不過,一個女孩家,可不能混在男孩堆里去釣魚啊!」

「可是,奶奶實在太可憐了!」

「阿信……」

「我釣到魚了,明明是我釣的魚嘛!」想到那條被搶走的魚,阿信又傷心地大哭起來。阿藤柔聲說:「好了,不哭了,媽媽要做午飯了,幫媽媽做啊!」

阿仲眼中含着淚水,一直站在院子裏出神。阿藤走到婆婆的身邊,小聲說:「娘,你就吃飯吧,不然,阿信會擔心的。」

「我又沒怎麼幹活,肚子不餓。還是讓阿信吃吧。阿藤,你一天到晚乾地里的莊稼活,要不吃點東西,身體受不了啊。你的肚子裏還帶着孩子呢!」阿仲答道。

阿信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過來,靜靜地聽着奶奶和娘說話。阿藤看到阿信,用明快的聲音說:「奶奶馬上就會吃午飯的。」一邊說着,阿藤向廚房走去,又催促阿信說:「快點過來啊!」

阿信卻站在那裏,定定地看着奶奶。

阿仲做出高高興興的樣子,說:「以後可不要去釣魚了,啊。奶奶不愛吃魚……」

阿信還是定定地看着奶奶。

「掉到河裏去,肚子該餓了吧?快點去吃飯吧。」說着,阿仲像是逃跑似的快步離開了。

作造、庄治、阿信和弟弟妹妹們圍坐在屋子裏,默默地吃着粗陋的飯食,阿藤在一邊照料。

阿信問道:「奶奶哪兒去了?」

阿藤說:「奶奶說是不想吃……」

作造說:「她天天什麼都不幹,肚子當然不會餓了!」

阿信卻說:「我去叫奶奶來。」

作造說:「既然不想吃飯,幹嗎硬要她吃呢?」

阿信氣憤地瞪了父親一眼。阿藤心裏十分痛苦。但是庄治卻若無其事地把空碗伸過來,還要再添飯。

阿信說:「大哥,你這是第三碗了!」

庄治滿不在乎地說:「我跟你和奶奶不一樣,我能幫着干莊稼活,我天天都在幹活,當然可以多吃了!」

「可是……」

阿藤趕緊搶著說:「阿信……」

阿信只好委屈地閉上了嘴。

阿藤溫和地對阿信說:「來,娘也給你添一碗。」說着,拿過阿信的碗,和庄治的碗一樣添上飯。阿信獃獃地看着眼前的這碗飯。

院子裏,阿仲坐在有太陽光的地方,用已經不靈活的手,艱難地給家裏人縫補着衣服。這時候,阿信端著一個托盤過來了,盤裏放着自己的飯碗、湯和腌菜,默默地把這些東西放在阿仲的身邊。阿仲驚訝地看着孫女。

阿信說:「奶奶,你不用客氣,這是我的那一份飯……」

「阿信……」

「我這下可放心了,原來我一直以為奶奶是生病吃不下飯。」

「……」

「奶奶,你雖然不能幹地里的活兒了,但是你還在做針線活呀!你一輩子都在拚命地幹活,這個我知道的。」

「……」

「奶奶快吃呀!大夥兒都去地里了,沒有人看見。」

「阿信……」

這時,阿藤走了過來。阿信不禁吃了一驚,問道:「娘,你還沒走?」

阿藤也勸著阿仲:「娘,想一想阿信的心情吧,她以為奶奶只要吃得下飯,就什麼都好了……」

阿仲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阿藤又說:「阿信,奶奶曾經說過,如果不讓阿信出去做工,她情願一天三頓飯中只吃一頓,寧可這樣,也要把阿信留在家裏……」

阿信大驚。阿藤接着說:「娘,其實你不用這樣,阿信也不用出去做工,我不讓她去。」

阿信又叫道:「奶奶!」

阿藤寬慰婆婆道:「他爹那裏,我會求他的。」

阿仲再也忍不住,小聲地痛哭起來:「我這把老骨頭,活着一點用處也沒有,偏偏又不死,天天白吃飯,要遭老天爺懲罰的!不過,阿信還小呢,我怎麼樣都行,只要能讓阿信吃飽……」

阿信突然揮起小拳頭打在奶奶身上,一邊哭道:「傻奶奶,笨奶奶,奶奶你怎麼這麼傻,為了我,你竟然……」

「阿信……」

阿信把頭埋在奶奶的懷裏,哇哇地大哭起來。阿仲緊緊地抱着阿信,眼睛也模糊了。阿藤含着熱淚,凝望着這祖孫倆。

為了讓自己能吃飽,奶奶就只能三頓飯里只吃一頓,阿信幼小的心靈中,終於第一次明白了這個家是多麼窮困。

蒼茫暮色中,阿信和阿圭並排蹲在最上河的上游岸邊。回憶起當年窮困的童年,阿信不禁黯然神傷:「那時候,我真是傷心極了。家裏竟然沒有夠全家人吃的糧食。像奶奶那樣不能幹活了的人,只好縮在一邊,小心翼翼地生活。我終於明白了姐姐她們為什麼要出去做工了……」

阿圭氣憤地說:「太過分了!不能幹活的老人就不敢吃飯,這不是像傳說中的把老人們送到山裏餓死一樣殘酷嗎?」

「奶奶是在痛苦中生活,可是更苦的是我的娘,上有老,下有小,日子真像是地獄一樣。那時候,我真的看到了地獄里的生活了……」阿信出神地望着河水,喃喃地說:「就在那裏,也差不多是這個季節,天色比現在還晚了,但老是不見娘回來,我就出去找她。然後就看到那邊,那不是有個人慢慢走進河水裏去嗎……」

「娘———」阿信拚命地叫着:「娘———」

阿藤看到女兒,吃了一驚,但她一言未發,默默地站在齊腰深的河水中。阿信的聲音都嘶啞了,阿藤卻一反常態,怒吼道:「不用瞎操心!我馬上就上去了!對誰也不許說,閉上嘴!」

「娘……」

阿藤緊緊咬住牙齒,忍受着冰冷刺骨的河水,一動不動地站在水裏。阿信被母親異常的樣子嚇壞了,撒開兩腿,拚命地跑開了。

來到大路上,阿信邊跑邊瘋狂地叫着:「我娘要死了,救命啊!我娘要死了……」

有村裏人從地里幹活回來,從路上經過,阿信拚命地向他們求救:「我娘……我娘在河裏……要死了……」

「在哪裏?」

阿信拚命地指給他們看,人們這才發現阿藤,慌忙向河邊跑去。等大家跑到岸邊,阿藤仍然獃獃地站在冰冷的水中。人們叫起來:「阿藤……」

阿藤吃了一驚:「沒事的,不用管我……」

「快上來!別干這種傻事!快點,上來吧!」

但是,阿藤卻一動沒動。阿信也飛奔過來,哀哀地叫着:「娘……」

這時,阿藤搖晃了一下,好像要暈過去了。村裏人慌忙跳下河去,扶住阿藤,把她扶到岸上來。阿藤痛苦地說:「說了讓你們不用管我……」

大家紛紛地勸慰阿藤:「怎麼能幹這種傻事?站在這麼冷的水裏,還沒等肚子裏的孩子打掉,你自個兒的身體就先垮了!」

聽了這句話,阿信大吃一驚,怔怔地看着母親。

「就是嘛,誰家都一樣,孩子多了都夠受的。但是也不能這樣亂來啊!如果你再有個三長兩短的,剩下這些孩子們可怎麼辦呢?」

「快點回去,暖和暖和身子吧!」

大夥兒七嘴八舌地說着,架著筋疲力盡的阿藤走了。阿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獃獃地看着大夥兒走遠了。

回家后,阿藤躺在薄薄的被子裏,阿仲拚命地替她揉着身體。作造看了阿藤一眼:「干這種丟人的蠢事……」

阿仲勃然大怒:「這又有什麼丟人的!女人都是這麼命苦,你這個做男人的,知道女人的苦處嗎?」

作造滿臉不悅地去了灶間,狠狠地干著熬夜的活計。阿信默默地在廚房裏洗著晚飯的碗筷。

阿仲關切地問阿藤:「還覺得冷嗎?」

阿藤無力地說:「對不住……」

「唉,說什麼哪。都是我這個沒用的老東西,讓你受這麼大的苦……」

「不是娘有什麼不好。孩子要是生在咱們家,只是受苦的命。還是不生的好。」

「阿藤……」

「這也是為了別的孩子們。」阿藤不禁熱淚盈眶。阿仲輕輕地拭去她的淚水,也強忍住自己的眼淚。

突然,阿信毅然來到母親的枕邊,坐了下來:「娘……」

阿藤無力地笑了笑:「阿信,都是娘不好,讓你受驚了。沒事了,明天開始,娘又能幹活了。」

「娘,我要……我要出去做工。」

阿仲驚叫道:「阿信?」阿藤也說:「說什麼呢?不是說不去做工嗎?再說娘也不讓你去……」

阿信卻笑着說道:「我已經決定了。」她又對灶間的作造說:「爹,要是早點去好,我明天就能去。」

阿藤叫着:「阿信……」

「娘,你可再也不能幹這樣的事了,再也不能了!」

「阿信,你……」

「如果我不在家裏,奶奶就有飯吃了。小孩子也可以生下來了,生一個可愛的小孩子吧,娘……」

阿仲說:「這種事不用阿信操心。」

「我要是出去做工,也能每頓飯都吃飽。爹,我去……」

作造看着阿信,卻不知說什麼好。阿仲嘆道:「阿信,你不能去上學,要是出去做工,就是幫人家看孩子,只能看孩子……」

阿信的臉色一下子黯淡下來。這時,作造開口了:「阿信,只要一年就行了。你就忍耐一年吧!今年要是收成好,家裏的糧食就能寬裕一點。明年,等雪化了的時候,爹一定去接你……」

「爹……」

「阿信,聽爹的話,啊。」

阿藤卻說:「阿信,你不要去。就是娘一年不吃飯,也不讓你……」

阿信卻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沒事兒,娘,明年春天很快就會來的!」

「你,你這孩子,還不知道做工是怎麼一回事呢!這種事……」

「但是,阿春姐姐和阿密姐姐不都是什麼也不說,就出去做工了嗎?我也能。看孩子的活兒,我在家裏就干慣了。」

阿仲也叫道:「阿信……」

「奶奶,你別擔心。」阿信又對母親說:「河裏的水好冷啊!我上回掉到河裏,就知道了水有多麼冷。你沒有死,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娘……」

阿藤用被子蒙住臉,大聲地痛哭起來。作造依然沉默著。幼小的弟弟妹妹還不懂事,在一旁玩耍,大哥庄治卻像是事不關己似的,在房間的一角呼呼大睡。

第二天白天,阿信在院子裏照管着弟弟妹妹,臉上一副無精打採的樣子。附近的孩子們歡快地跑過去,阿信只是獃獃地看着他們。這時候,一個男子背着一袋米走了過來,阿信驚訝地看着他。那個男子卻跟阿信打招呼:「噢,這不是小阿信嗎?」

「……」

「沒人在家嗎?」

「爹和娘都去地里幹活了。奶奶去山裏采小樹芽了……」

「是嗎?那我把這個放在這裏啦。」

「……」

「是大米啊。」

「大米?為什麼……」

「這是阿信去做工的工錢啊!」

「……」

「一年的工錢,先付給了你們,所以,阿信可要好好地幹活啊!」

「……」

「等你爹從地里回來,你就跟他說,明天會有人來接你,先做好準備,在家裏等著吧。」說完,男人對阿信笑了笑,走了出去。阿信獃獃地看着他走遠了。

阿信雖然自己說願意去做工,但是心中不免還很猶豫。如果可以不去的話,當然還是不願意去。此時,阿信知道自己已經以一袋米的價錢被賣了,儘管她還是個孩子,但也明白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了。阿信第一次悟出了這個道理,明天就笑着離開家吧!因為人生中有些事情,你哭喊也好,吵鬧也好,都是沒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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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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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袋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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