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第七十三章

一九五四年五月

前些天,我被帶離學校。我偷偷重新研究吸血鬼史,我打算再次逐步增加對德拉庫拉傳說的了解,也許甚至最終可以解開他葬身何處這一謎團。

我忍住極大的痛苦,才把我的研究筆記和記載我經歷的信件交給保羅,這不是因為我想自己留着,我只是深深地後悔把這種令人厭惡的知識交到他手裏,雖然我肯定,他懂得越多,就越能保護自己。我只希望,接下來若有什麼懲罰,那就讓我而不是保羅來承受。他至多不過二十七歲,充滿青春的樂觀,而我已生活了幾十年,得到了許多受之有愧的幸福。

突然,一股污濁的寒氣湧進來,我被團團圍住,之後,我什麼都記不清了,這段空白持續了多久,我原來不知道,現在仍不知道。我慢慢蘇醒過來時,感到全身軟弱無力,疼痛不已,我開始想起來,我最初的思想肯定是在頭天晚上——保羅帶着他驚人的發現來到我辦公室。我心裏一沉,突然意識到我已落入邪惡之手。

我儘可能小心地移動四肢,四處摸索,發現自己坐在一口敞開的石棺里。

我抬手撫摸自己的臉和喉嚨。除了額頭上一點點傷痕,我的臉似乎還是原樣,但在喉嚨那裏,我發現了一個令人憎惡的刺孔,摸著黏乎乎的。這地方還腫了起來,碰到會突突發痛,恐懼和絕望幾乎令我昏厥。不過,我轉念一想,既然我還有坐起來的力氣,也許我失血沒有自己所害怕的那麼嚴重,也許這意味着我只被咬過一次。我感到仍是我自己,而不是魔鬼。

我慢慢移動腦袋,四處看,試圖看清這一切,我平舉雙手,朝着溫柔的紅光慢慢走去,途中像是撞到了另一口石棺,裏面是空的,又撞到一件木製傢具。撞到它時,我聽到有軟東西掉落,但看不清是什麼。

在黑暗中摸索,我驚恐不已,心想把我抓到這裏來的那東西會隨時撲過來襲擊我。我又想,這是真的死亡嗎?——會不會是一種可怕的死亡狀態,我卻錯以為自己仍活在人世?然而,沒有襲擊,腿上的疼痛卻實實在在。我離那光更近了,它在一間長屋子的盡頭跳動、閃爍。現在我看清了,在這光的前面,赫然立着一個黑色的龐然大物,一動不動。再走近,我看到爐床里有一堆紅火低低地燃燒着,火光足以映照出幾件古老的大傢具——一張大書桌,上面散放着紙張,一個雕木柜子,一張或兩張尖角靠背椅。有人靜靜地坐在那裏——我只看見椅背上露出的黑影。我瞟了一眼那黑影,就被深深吸引住了。

我拖着傷腿,緩緩走入火光中。我繞過大椅子時,一個身影慢慢站起來,轉向我。他現在背對着火,周圍光線又太暗,我看不清他的臉。他的移動有種無法言傳的感覺,不像活人。他就火點着了一根小蠟燭,然後又用它點燃他椅子附近一個燭台上的其他蠟燭。然後,他面對我。

「我是德拉庫拉,」他說,聲音冰冷而清晰。「來吧,在我們旅行過後,您又累又餓。我為您準備了晚餐。」一張桌子離火不遠,我聞到了飯菜的味道——真正的、可口的人類食物——那濃香幾乎令我暈眩。德拉庫拉凝視着爐火,他顯得平靜、鬱悶。我開始覺得自己並未身處危險,而是在夢中,於是鼓起勇氣,揭開了飯菜的蓋子。

過了很久,我的同伴在椅子裏轉過身來。「您已經吃完飯了,」他平靜地說。「您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嗎?」

「是的,」我說。我無法用任何頭銜來稱呼他。「至少我覺得我知道。這是你的墳墓。」

「其中一個,」他微笑道。「我最喜歡的一個。」

「我們在瓦拉幾亞嗎?」我忍不住問道。

他搖搖頭。

「那麼,我們在哪兒呢?」我努力把這看成是一次普通的談話,但徒勞無益。我意識到,有機會的話,我不僅希望這一夜過得飛快和安全,而且還想了解德拉庫拉。不管這傢伙是什麼東西,他已經活了五百年。當然,他的回答會跟隨我進入墳墓,但我仍懷着一絲好奇。

「啊,我們在哪兒,」德拉庫拉重複說。「我想這無關緊要。我們不在瓦拉幾亞,那裏仍由傻瓜統治著。」

我瞪着他。「你——你了解現代世界嗎?」

他驚訝和嘲弄地看着我,那張可怕的臉走了樣。我第一次看到那長長的牙齒,萎縮的牙齦,這使他笑起來像只老狗。「我了解現代世界。這是我的收穫,我喜歡這工作。」

我覺得,如果引誘成功的話,來點兒正面進攻也許於我有益。「那你想拿我怎麼樣?我躲開現代世界已有多年——和你不一樣,我生活在過去。」

「啊,過去。」火光中,他合攏指尖。「過去很有用,但僅在於能借古訓今。現代豐富多彩,但我鍾愛過去。來,既然您已經吃好歇好,為什麼不讓您看看呢?」他慢慢轉過身,從椅邊的架子上拿起一枝蠟燭,舉起來。我跟着他,希望他不是在把我領回石棺。

在微弱的燭光下,我開始看到先前沒看到的東西——奇珍異寶。面前的長桌上是一堆堆書籍事實上,我們行走在書的海洋中,每一面牆都是書。

德拉庫拉轉過身,他雙目炯炯。「您覺得我的圖書館怎麼樣?」

「像是——了不起的收藏,一間寶庫,」我說。

那張可怕的臉上閃過一種愉快的表情。「您說得對,」他輕聲說道。「這圖書館是世上最棒的,現在讓我給您看看別的。」

他走向一面我們原先沒挨近過的牆,我看到一台非常古老的印刷機,圓形的黑曜石感光板給油墨蹭得光光亮亮,猶如一面魔鏡反射出我們的燭光。印刷架上有一張厚紙。湊上去,我發現只印了一部分,作廢的,是英文。標題是《雙耳罐里的鬼魂》,副標題是《從希臘悲劇到現代悲劇的吸血鬼》,作者是巴塞洛繆·羅西。

德拉庫拉肯定在等待我的驚嘆聲,我沒有讓他失望。「您看,我緊跟現代研究最佳成果的步伐。這裏的東西想必您有興趣。」他指著印刷機後面的桌子,那裏立有一排木刻,其中最大的那幅是我們——我和保羅——書中的龍,當然,這一形象在木刻里是顛倒的。我費了很大的力才沒有喊出聲來。「您感到吃驚,」德拉庫拉把光線湊近那條龍說。那些線條我太熟悉了,自己都可以把它們刻出來了。「我想您熟悉這個形象。」

「是的,」我緊握蠟燭。「您自己印這些書嗎?有多少本?」

「我的修士印了一些,我繼續他們的工作,」他低頭看着木刻,平靜地說。「我打算印一千四百五十三本,現在這一雄心壯志幾乎要實現了,不過有些慢,因為我邊印邊發行。這個數字對您有什麼意義嗎?」

「是的,」過了一會,我說。「這是君士坦丁堡淪陷的那一年。」

「我想您會明白的,」他苦笑着說。「這是歷史上最糟糕的日子。」

「是你把那本書留給我的嗎?我的那本?」

「這麼說吧,我是這樣安排的。」他伸出佈滿戰爭創傷的手指,碰了碰雕版。「我發行時非常注意,只把它們給最有前途的學者,給那些我認為堅持不懈、不追到龍巢不罷休的人。您是第一個做到這一點的。我祝賀您。我的其他助手我留在世上,為我做研究。」

「我沒有追蹤你,」我斗膽反駁。「是你把我弄到這裏來的。」

「啊——」那鮮紅的嘴唇又撇了撇,長鬍子動了動。「您自己要是不想的話,您就不會來到這裏。還沒有誰在一生中兩次不理睬我的警告。是您把自己帶來的。」

「你要我到這裏來幹什麼?」我並不打算用問題來惹惱他。

「我等了很久,想找個人來幫我進行圖書分類,」他簡單地說道。「明天您可以自己翻閱所有的書籍。今晚我們只說話。」顯然他今晚並不打算殺我。我好像在做夢,世上不管哪位歷史學家,哪怕他窮盡一生只研究歷史,也無法與此人相比。

這時,他又開口了。「生前我是愛書的,」他說,「也許您不知道我多少是個學者。」他不動聲色地說道。「您當然知道我那個時代文字知識很有限。在我的有生之年,我主要看教會准許看的文獻,比如福音書以及東正教提供的註解。」他深深地凝視着爐火。「不過我有其他的辦法弄到書。商人們從各地給我帶來奇妙的好書,我了解到了古代的神秘儀式。既然我上不了天堂」——還是那平淡的語氣——「我就做個歷史學家。」

他又沉默了一會兒,我不敢多問。終於,他打起精神,寬大的手敲著椅子扶手。「這是我建立圖書館的初衷。」

我太好奇了。「可是,在你——死後,你還繼續搜集這些書嗎?』

「哦,是的,」他轉頭看我,也許因為我竟有勇氣問這個問題。

「你想要我為你的圖書館做什麼呢?」

「我說過了,分類。這是您的第一項任務。在這個過程中,您要處理一些歷史上最精美的書——也是最有威力的書,其中許多已經絕版。您的第二項任務要大得多。實際上,它會持續到永遠。等您和我一樣熟知我的圖書館和我藏書的用意后,您就依我的指令,週遊世界,搜集新書——還有舊書,因為我一直在收藏過去的作品。」

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這話所意味的時間長度以及它的全部意義,令我頓時渾身冒出冷汗。我終於能開口,但聲音發抖。「你為什麼不自己繼續做這件事?」

他沖着火笑了,我又看到另一張臉——狗的臉,狼的臉——一閃而過。「我還有其他事情要做。為的是完成我的雄偉大業。不過圖書館對我來說很珍貴,我希望看到它不斷發展。」

如果這是在夢中,那倒還好些。「你要把它搬到哪裏去?」我也跟着去嗎?我應該加上這一句。

「一點點,」我承認道。

「啊,」他似乎很開心。「我坐牢時有機會學習他們的語言和寫作。您了解我和他們的不解之緣?」

我點點頭,努力不去看他。

「是的,我父親把我留給穆罕默德的父親當人質,立誓不對帝國發動戰爭。想想,德拉庫拉成了異教徒手裏的典當物。就在那時,我發誓要創造歷史。」他兇狠的語氣令我不由自主地瞟了他一眼,我看到他臉上可怕的光芒和仇恨。「我贏了,他們全不在了。蘇丹非常怕我,他成立了一個騎士團來追殺我。他們人數越來越少,地位低下,不值一提,而我的僕從在世界各地成倍地增加。」

他領着我從一個書架走到另一個書架,指點着各種珍品。我對他分類的猜測是對的。這裏的大柜子裝滿了關於酷刑的書,還有一些文藝復興時期的冊子裏包括刑具的木刻畫,其他的有人體示意圖。

德拉庫拉停在一個大書架面前,愛撫地把手放在上面。「這個我尤其感興趣,這是關於我的傳記。」每一本書多少都與他的生活有關,作者是拜占庭和土耳其的歷史學家——有些是非常稀有的原版書,記載了他的罪行。

「這您也會特別有興趣的,」他說。「這些書說的是您的世紀,二十世紀,一個不錯的世紀——我憧憬着它剩下的日子。在我那個時代,國王要消滅製造麻煩的人,一次只能幹掉一個。你們的速度快極了。」他禮貌地向我鞠了一躬,以示祝賀。

終於,他請我回到火邊,我發現手邊又多了熱氣騰騰的茶水。「您已經享受了我在這裏儘可能為您提供的款待,也知道我對您的才華抱有極大的信任。您將享受到長生不老,能做到這樣的人寥寥無幾。您可以自由翻閱這裏的圖書資料,它們絕對是世界上最棒的。在任何其他地方都無法看到的奇典異籍向您開放,所有這些都是您的。」他停下來,我注視着他的臉,無法移開目光。他凝視着火光。「以您毫不妥協的誠實,您可以看清歷史的教訓,」他說。「歷史告訴我們,人性是邪惡的,一點沒錯。善無法達到完美的境界,而惡卻可以。為什麼不利用您偉大的頭腦為可完美的東西服務?我的朋友,我請求您自願加入我的研究。您將擁有每個歷史學家都想要的,那就是對您而言,歷史將成為現實。我們將用鮮血洗凈我們的心靈。」

他潮水一般的目光全都傾瀉到我身上,我集一生中所有的愛,儘可能堅定地說出這兩個字:「絕不。」

他神情激動,臉色蒼白,鼻孔和嘴唇在抽搐。「您肯定會死在這裏,羅西教授,當然您會以新的生命形式走出這裏。為什麼不在這件事上做出抉擇呢?」

「不,」我說得儘可能輕聲。

他威脅地站在那裏,笑了。「那麼您將違心地為我工作,」他說。一團黑暗在我眼前匯聚,我在心裏堅持着那一點點——什麼?我的皮膚感到刺痛,眼前冒出星星,在屋裏的牆上閃爍。他走得更近了,我看到了那張沒有遮掩的臉,太可怕了,我已記不清是什麼——雖然我試過。有很長時間我不省人事。

我在石棺里醒過來,一片黑暗,這次我很虛弱,比上次虛弱得多,脖子上的傷口滲出血來,我努力移動身子,顫抖著爬出我的牢籠。在殘餘的燭光下,我看到德拉庫拉又睡在他的大棺里,我肝膽俱寒地轉過身去,蹲在火邊,試着去吃我在那裏發現的食物。

現在我只有一個目標——不,兩個目標:儘可能出污泥而不染地死去,希望這樣將來變成吸血鬼時作惡能少一些;另外,儘可能活下去,以記錄這裏發生的一切,雖然我的記錄很可能化為塵埃也無人來讀。這些壯志成了我現在惟一的支柱。

第三天

我對日子的消逝已不太肯定。不管怎麼樣,這是我第三次寫作。我想我應該研究這些文獻,但我太累,太沮喪,無法做到。不過無論我在哪裏看到一本新奇的書,我會分外急切地拿起來,這種急切與絕望是同樣的強烈。現在我得睡了,趁德拉庫拉還睡着,這樣我可以休息得好點兒,以面對下一次的嚴酷考驗,不管它是什麼。

第四天

我感到自己的心智開始崩潰。我在看德拉庫拉那無與倫比的酷刑藏書,在其中一本精緻的法文四開本中看到一種新的機器,它可以乾脆利落地斬落人頭。看着示意圖,我不僅感到厭惡,不僅驚訝這本書精美的質量,而且突然渴望看到真實的場面,聽到群眾的呼喊,看到鮮血迸濺在帶有褶襇飾帶的紫絨外衣上。每個歷史學家都了解這種目睹歷史真實的渴望,但這是一種新的、不同的渴望。我把書摔到一邊,哭了。這是我被囚禁以來第一次流淚。

某天

昨晚他又叫我坐到火前,告訴我他很快就要把圖書館搬走,因為某種威脅已經逼近。「目前我要把您留在一個人們不會發現的地方。」他笑了,這笑容令我視線模糊,我努力望着火。

這麼說,他很快就要結束我的生命了。我所有的力量都在為這最後的時刻做準備。如果在生命中,在歷史中,在我自己的過去中有過什麼善,我現在呼喚它。我以我曾擁有的全部激情來呼喚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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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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